柔福帝姬-高宗赵构•篷窗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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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观潮

    建炎三年春,内侍康履、蓝珪得到赵构允许后率一批宦官前往钱塘江观潮,不想归来时两人竟纷纷流泪哭喊着跑来跪在赵构面前,哭诉道:“请官家为臣等做主!臣等不过是偶尔出宫观潮,不想竟险些命丧苗傅统制之手!”

    赵构蹙眉问道:“无缘无故他为何要杀你们?”

    康履答道:“臣等带宫中内侍去观潮,自然需要寻合适之地搭盖帐篷以避风小驻,领兵巡视的苗统制见了便很不高兴,硬说我们阻塞了道路,命手下士兵强行拆除,还指着老奴大骂,说官家颠沛流离至此全是我们内侍之过。老奴一时气愤便与他理论,谁料他立即狗急跳墙,抓住老奴就要打,蓝先生过来相劝也被他推倒在地,随后拔剑威胁,幸而跟他同行的刘正彦大人尚明事理,及时将他拉住,我们才好歹保住了脑袋回来继续服侍官家……”

    说到这里康履放声大哭,显得无比伤心,蓝珪也频频抹泪,道:“臣等服侍官家已有二十多年,从大内跟至康王府,再辗转至江南,只求为官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受这奇耻大辱倒也吧了,但我们既是官家身边之人,苗傅还敢如此狂妄无礼,分明是不畏官家天威。万望官家能给个说法,对苗傅略施惩戒,以解我们所受的冤屈。”

    赵构静静审视他们,再问康履:“你是怎么与他理论的?”

    康履一愣,想了想断续答道:“老奴说: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如今官家蒙尘,皆因你们这些只吃粮、不管事的兵将出战无力所致……你们打不赢金人,倒把责任都推到我们尽心尽力服侍官家的内侍身上,简直岂有此理……”

    赵构一扬手,道:“朕明白了。你们退下吧,朕稍后再处理。”

    康履、蓝珪不敢多说,只好战战兢兢地退下。他们是服侍赵构多年的老宦官,早年供职于韦妃阁中,赵构加冠外居后又跟着他到康王府任都监,赵构称帝即位,他们也随之得以升任内侍省押班,平时颇得赵构信任。但赵构亦知他们仗着自己宠信而行为较为嚣张,出行在外必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受苗傅以剑威胁,多半是因他们行为过分在先,所以赵构并未立即答应他们处罚苗傅。

    批完奏折后赵构信步走到婴茀阁中。到杭州后他已将婴茀列为嫔御,封为和义郡夫人,因相处日久又共经忧患,现在在众妃中倒是与她最为亲近。

    婴茀见他若有所思便出言以问,赵构便将康蓝二人之事告之,婴茀听了说:“臣妾今日见随他们观潮回来的几名内侍手里提着几只水鸭,发现臣妾在看,便匆忙将鸭藏于身后。”

    “他们又在外射鸭扰民?”赵构讶然,随即道,“难怪苗傅看不惯了。”

    原来赵构南迁浙江路过吴江时,宦官们便沿途射鸭为乐,百姓敢怒不敢言,后赵构听大臣劝谏勒令他们不得再犯。到杭州后赵构为节俭用度以做表率而自减膳食,与宫眷每日仅以一羊煎肉炊饼而食,内侍宫人们饭食相当简单,此次一干内侍随康蓝二人出宫又看见了水鸭,顿时忍不住又再度以箭射取,悄悄带回宫欲一饱口福。

    婴茀点头道:“康先生与蓝先生服侍官家的确是十分尽心的,只是平时对百官将领态度似乎不是很和善,官家不妨多留意,略微告诫他们一下,以免因内侍影响人心,得不偿失。”

    “你也知道他们对百官将领不和善?”赵构又问,“你还知道什么事?都讲给朕听听。”

    婴茀微笑道:“臣妾一介女流,不应干预涉及百官之事,何况也是道听途说,听得未必真切。这些事官家还是问执政重臣比较合适。”

    赵构随即将新任的尚书右仆射朱胜非召来,问他康履、蓝珪等内侍与朝臣关系如何。朱胜非面露难色,在赵构一再追问下终于答道:“康履、蓝珪及曾择几位中贵人平日行事欠妥,朝中大臣将领多有微词。在南迁行军时,康履甚至夜间洗脚都要将士侍立在一旁。大臣们求见陛下得通过康履通报,他若心情不好,让大家等个一两时辰是常事。有一次刘光世有急事面圣,康履推说陛下正在休息,不宜打扰,刘光世知道他意思,马上掏出一些钱奉上,他才满意地说:‘既然事关重大,那老奴就冒着官家降罪之险去唤醒官家了。’诸将中,有一些欲请他们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的便常与他们接触,频频出钱贿赂,而另一些看不惯的便私下咒骂,当面也不给他们面子。例如此次他们观潮设帐挡道,便被苗傅怒斥。”

    赵构一面听着一面以指轻击案面细思,须臾侧首对侍于一角的承旨道:“为朕草诏:内侍不得私见统兵官,违者停官编隶。”

    朱胜非闻言拱手一拜,道:“陛下英明!臣斗胆再进一言:陛下此时升王渊之职似乎稍显欠妥。”

    赵构凝眸:“哦?”

    朱胜非解释道:“现在苗傅、刘正彦等人对陛下升王渊入枢要之事颇不理解,认为王渊得陛下信赖皆因与康履、蓝珪、曾择过从甚密、得几位内侍美言所致。如此积怨难消,恐有后患……”

    黄潜善、汪伯彦罢相后,赵构于建炎三年三月进中书侍郎兼御营副使朱胜非,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兼御营使,向德军节度使、御营使司都统制王渊同签书枢密院事,仍兼都统制。王渊升任之职其实是掌握军权的枢密使副手,地位有如副相,极其重要。赵构升王渊之职是顾念他自扬州事变以来护驾有功,表现得相当忠诚,但王渊能力并不很出众,为人性情又急躁,颇不能服众。王渊驻节平江时专管江上航船,但扬州事变之时因他调度不善,而导致大将刘光世的数万骑兵无法渡江,刘光世过江见了赵构后当即告了王渊一状,赵构也十分不满,把王渊召来面责了一番。王渊受责之下一时愤懑,便怪罪于手下将领江北都巡检使皇甫佐,但此举激发了广大将士的不满,令他大失军心,赵构升他官后上上下下都很是不平,尤其是扈从统制、鼎州团练使苗傅。

    苗傅出身于将门,多年来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却未得升任要职,如今见王渊骤然升迁自是忿忿不已。而威州刺史刘正彦亦与他同病相怜,他曾经招降过巨盗丁进等人,但得到的赏赐却很少,因此也心怀怨恨,认为赵构赏罚不公。于是与苗傅一拍即合,常聚在一起抒发怨气,且一致认为王渊是与宦官康履、蓝珪、曾择等人勾结,赵构听信宦官之言才重用王渊,他们本就不满康履、蓝珪等宦官仗恃皇恩妄作威福,如此一来更是对他们恨之入骨,再加上观潮一事愈怒不可遏,私下言谈间竟流露出欲兵谏之意,朱胜非察觉出情况不妙,遂提醒赵构注意王渊之事。

    2.北风

    听朱胜非如此一说,赵构也意识到王渊的确擢升过快,易招致不利议论,引起人心不满,确实不可不防。于是次日立即下诏:“新除签书枢密院事王渊,免进呈书押本院公事。”命王渊不要到枢密院办公,意在平息苗傅等人的怨气。

    但此时苗傅等人积怨难消,必要诛王渊、康履而后快。中大夫王世修平日亦恨内侍专横,也与苗傅、刘正彦联络一气,协商兵谏之策。

    三月癸未是神宗皇帝赵顼的忌日,百官照例要入朝焚香祝祷。赵构命检校少傅、奉国军节度使、制置使刘光世为检校太保、殿前都指挥使,负责百官入听宣制祝祷事宜。祝祷仪式结束后,百官出宫回家,王渊途经城北桥下时,王世修率领的伏兵一拥而上,王渊猝不及防,当即被拉落下马。王渊尚未反应过来,只一迭声地破口大骂拉他的士兵,那些士兵也不理不睬,默默动手把他强行摁跪在地。

    然后一名戎装官员徐徐走到王渊面前,手上提着一柄剑。

    王渊抬头一看,怒道:“刘大人,你这玩笑开得忒也过了吧!”

    刘正彦拔剑出鞘,道:“王渊勾结宦官意图谋反,正彦顺应天意,为君诛之。”手起剑落,直朝王渊脖上抹去,王渊当即气绝身亡。刘正彦命手下士兵将王渊头砍下带走,然后率兵赶往康履的住宅,分兵捕捉宦官,命道:“但凡没有胡须的都杀掉!”

    那时康履碰巧还未回到家中,半路上便被得悉消息的亲信截住,将此事告诉了他,他自然大惊失色,飞也似的跑回宫,扑倒在赵构面前哭诉。赵构亦又惊又怒,道:“朕已下诏免王渊公事,他们竟还不依不饶至此?”转头命内侍,“速召朱胜非入宫议事!”

    朱胜非刚一进宫,便又有内侍奔来禀告:“苗傅与刘正彦现陈兵于宫门下,要求见官家,称有事启奏。”

    赵构问:“他们带了多少兵将?”

    内侍答道:“具体人数不太清楚,但看上去黑压压一大片,只怕是把他们麾下的兵将全调来了。”

    赵构心头一凉,直身坐正,又下令道:“传中军统制官吴湛。”吴湛是守卫宫城的军官,领禁兵守在宫城北门负责保障内宫安全,麾下兵士虽未必有苗刘二人的多,但亦可抵挡一时。赵构欲命他稳守宫城,紧迫时或可护卫自己突出重围。

    朱胜非听后蹙眉问:“吴湛平时在北门下营,专门负责伺察非常事件,今日之事他可曾差人来报过?”

    赵构摇头:“没有。”立即随之生疑,隐隐感到大事不妙。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在殿外接口道:“臣这便前来禀报。”一面说着一面迈步进来,正是刚才赵构与朱胜非谈及的吴湛。

    他态度大异于常日,只一拱手,也不下拜,语气冷硬地奏说:“苗傅与刘正彦两位大人已手刃王渊,领兵前来,等候在北门外,欲向陛下奏事。请陛下移驾过去吧,别让他们久等了。”

    赵构见此情形已然明白吴湛必是与苗刘二人一党的,连内宫侍卫都反了,自己眼前这一劫已避无可避。惊愕恼怒之下不觉拂袖而起,怒目直视吴湛。吴湛也毫不惧怕,抬目与他对视,神情嚣张。

    朱胜非忙过来调解说:“不必陛下亲临吧,臣请前往问清此事缘由,陛下再做打算。”

    赵构首肯,于是朱胜非急趋至宫楼之上,见苗傅、刘正彦与王世修等人介胄立于楼下,以一竹竿挑着王渊的首级,身后一片士兵手持刀枪等待着他们的指挥。

    朱胜非厉声诘问:“皇上已下诏免王渊公事以求顺尔等之意,尔等为何还要擅杀王渊,并率兵列于宫城外,意欲何为?”

    苗傅仰首高声答道:“苗傅不负国家,只是为天下除害罢了。朱相公请回,我们要面奏皇上,如果他坚持不出来,我们可就要进去了。”

    朱胜非想继续以理相劝,苗傅等人却并不理睬,而吴湛已有意从内开门,引苗傅等人进宫。但听得宫城北门一片哗声,兵将们口口声声喊着要见驾,眼见着便要冲入宫城。知杭州康允之见事态紧急,遂率众官扣内东门求见,请赵构御城楼慰谕军民,不然无法止住这场兵变。

    正午之时,赵构终于自内殿步出,登上宫城北门城楼,百官紧随于其后。苗傅等人见有黄盖升起移动,知赵构亲临,倒也还依礼山呼“万岁”而拜。

    赵构凭栏呼苗傅、刘正彦,凝神朗声问:“两位卿家有何事要面奏朕?”

    苗傅厉声道:“陛下信任宦官,赏罚不公,军士有功者不赏,巴结勾结内侍的平庸之辈却可以做高官。黄潜善、汪伯彦误国至此,犹未远窜。王渊遇敌不战,但因私下结交康履就可以入枢密院。臣自陛下即位以来,立功不少,却只能当个小小的边远郡团练使。臣已将王渊斩首,在宫外的宦官也都诛杀干净了,现在臣请陛下也将康履、蓝珪、曾择斩了,以谢三军。”

    赵构看看一旁已被吓得全身颤抖的康履,道:“内侍有过,当流放海岛,朕会依法处置他们。卿可与军士归营。”

    苗傅并不肯让步,挥戈喊道:“今日之事,全都是臣的意思,与三军无关。天下生灵无罪,乃害得肝脑涂地,这都是因为宦官擅权的缘故。若不斩康履等人,臣等决不还营。”

    赵构好言抚慰道:“朕知卿等忠义,现任苗傅为承宣使、御营都统制,刘正彦为观察使、御前副都统制,军士皆无罪,如何?”

    苗傅转首不理,全无退兵之意,而其麾下兵将则纷纷扬言说:“我等如果只想升官,只须牵两匹马送与内侍就行了,又何必来此呢?”

    赵构一时也无计可施了,便转身问百官:“你们可有什么良策?”

    主管浙西安抚司机宜文字时希孟躬身谏道:“宦官之患,确已演变至极,如今若不悉数除掉,天下之患恐怕未尽于此。”

    赵构沉吟不语。康履等几位大宦官将他从小服侍长大,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多少年朝夕相处,毕竟难以割舍。

    军器监叶宗谔见他还在犹豫不决,便也附时希孟议道:“康履不过是一宦官而已,陛下何必如此顾惜!不妨斩之以慰三军,不要给他们进一步叛乱的理由呀!”

    赵构心知两位大臣所言在理,唯今之计的确也只有牺牲宦官以缓解当前困境。不得已之下只好命吴湛将康履捕下。康履见赵构不再庇护他,马上撒腿便跑,但年老体衰的他哪里跑得过吴湛,很快便被吴湛亲自捕得于清漏阁仰尘上,随即擒至北门。康履自知在劫难逃,不停地大哭着反复叫道:“官家!臣服侍你这么多年,为何现在偏偏要杀臣呀?”赵构长叹一声,侧首望云而不看他。

    吴湛将康履交给苗傅,苗傅立即在城楼下挥刀将其腰斩,然后枭其首,挂起来与王渊之首相对。

    见康履已死,赵构遂传谕让苗傅等人离开。不想苗傅等人却并不就此罢休,见先前提出的要求已达到,反而越发气盛,公然口出不逊之言:“陛下不应当即大位,将来渊圣皇帝如果归来,不知该怎样安置呢?”

    赵构被他一诘,也无言以对,便命朱胜非到楼下委婉相劝。苗傅声称皇上施政无方,应请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再遣使与金人议和,以迎回二圣。赵构无奈,只得一一许诺答应,当即下了诏书,恭请隆祐太后垂帘,权同听政。宣诏之时百官群起相随出宫,但苗、刘二人依然闻诏不拜,说:“这御座陛下似乎不应该继续坐下去吧?如今自有皇太子可立,何况已有道君皇帝禅位的先例。”

    苗傅的部将张逵附和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日之事,陛下当为社稷百姓着想而让位。”百官闻言皆惊愕失色,明白他们分明是想逼赵构退位了。

    百官重又入宫告诉赵构说苗刘二人拒不接旨下拜。赵构问原因,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回答。

    赵构见状已了然,勉强一笑,道:“他们是想逼朕让位吧?”

    百官见他形容憔悴,眼底隐含忧恻之意,听他此言又是感慨又是惶恐,更是不敢接话。殿内一时无声,只有风掠过,吹动两侧的纱幕,寂寥地在阴天暗淡的光线里飘拂。

    终于时希孟迈步出列,叹道:“现在有两种办法可供陛下选择:一是率百官抗争而死于社稷;一是听从三军之言而禅位。”

    通判杭州事浦城章谊立即斥道:“这是什么话!三军之言,陛下岂可听从!”

    赵构摆手止住他,对朱胜非等人说:“朕可以退位,但须先禀知太后。”

    朱胜非连连摇头,道:“叛军要挟便退位,哪有这个道理!”

    “不退位又能如何?”赵构淡然道,“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众人也无言以对。须臾另一大臣颜岐建议道:“如果太后出面晓谕三军,苗傅等人就无话可说了。”

    赵构颔首,令颜岐入奏太后请她出来,再命吴湛传谕傅等人说:“已去请太后来御楼商议退位之事了。”

    那日北风凛冽,扑面如刀,赵构所处之殿门无帘帷,他坐在一竹椅之中,其上亦无任何褥垫,时间一久不禁瑟瑟生寒,连双唇都被冻得青白。既已请太后登御楼,赵构遂起身立于楹柱之侧恭候而不再坐下,百官说太后不会很快到来,一再请他先归座,赵构摇摇头,黯然道:“朕已经不应当坐于此了。”

    3.逊位

    片刻后,隆祐太后乘黑竹舆,带着四位老内侍出宫,在御楼前换肩舆出去见苗傅等人,几位执政大臣紧随相护。苗傅、刘正彦见了太后倒是相当恭敬,拜倒在舆前道:“如今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百姓无辜,望太后为天下百姓做主。”

    太后正色道:“道君皇帝任用蔡京、王黼等佞臣,更改祖宗法度,又用宦官童贯挑起边界纠纷,所以招致金人入侵,养成今日之祸,但这与当今皇帝有何相干!何况皇帝圣孝,并无失德之处,只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现在又已将两人罢逐,统制难道不知么?”

    苗傅仰首高声道:“臣等已议定,决定请皇上禅位,岂可再犹豫!”

    太后道:“老身可依你等所请,且权同皇帝听政,但皇帝禅位之事不必再提。”

    苗傅等人仍然不肯罢休,坚持要立皇子,让赵构退位。太后频频摇头,道:“国家太平之时,此事尚且不易行。何况如今强敌在外,皇子又这般幼小,绝不可行。实在不得已,也应当与皇帝一同听政。”

    刘正彦见她口气毫不松动,不免有几分恼怒,干脆站起来,几步直走到太后肩舆前,冷着脸道:“今日大计已定,有死无二,太后还是早些答应为好。”

    太后见他嚣张至此亦不再和言说话,重重一拂广袖,怒道:“而今强敌压境,国势岌岌可危,你等不齐心协力辅助皇帝振兴国家,反而为争权夺利而挑衅内讧,企图更易君主!皇子才三岁,而老身以妇人之身,坐于帘前抱三岁小儿,何以令天下!敌国听说了,岂不会转加轻侮、乘虚而入?”

    太后平日一向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如此盛怒众人皆是首次目睹。苗傅、刘正彦被她斥得悻悻地无言以对,但要同意她的主张却是决计不愿的,于是再度跪下号哭着反复请求,太后却始终不听。苗刘二人无计可施之下干脆双手当胸一拉,扯开上衣,向众人高呼道:“太后不允我等所请,我们便解衣就戮!”摆出一副解衣袒背的架势,圆瞪双目盯着太后。

    太后见他们如此威胁也并不动容,摇头叹道:“统制乃名家子孙,岂能不明事理?今日之事,实难听从。”

    苗傅终于按捺不住了,挺身欺近,挥手一指身后万千兵卒,愤然厉声道:“三军将士,自今日早晨至今尚未用饭,此事拖而不决,只怕会发生别的什么变故!”然后又盯着朱胜非道:“相公为何一言不发?今日这等大事,正需要大臣做决断。”

    朱胜非默不作声,不敢随意表态。这时颜岐从赵构身边赶来,走到太后面前低声奏道:“皇上令臣奏知太后,已决意从苗傅所请,乞太后宣谕。”太后听说后双目盈泪,但仍是摇头,始终不允。苗傅等人见状继续出言逼迫,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朱胜非恐如此耗下去太后会有危险,忙请太后退入宫门,登御楼去与赵构商议。赵构一见太后当即迎上去搀扶,两人相顾垂泪。须臾,赵构一拂前襟跪于太后面前道:“母后,如今杭州三军尽在叛臣掌握之中,连宫中禁军也听命于他们,非是臣无心抗争,实在是受制于人,毫无反抗之力。事已至此,臣无可奈何,只能禅位于皇子,如此方可保江山不易姓。请母后暂允苗傅所请以缓局势,平乱之事待日后从长计议。”

    太后亦知当前形势的确如赵构所说,苗傅等人掌握三军,若不答应他们请求,他们若不管不顾起来,随时可以弑君篡位。只是要自己亲口答应叛臣所请让赵构退位,于情于理都是绝对不愿接受的。一时悲从心起,拉起赵构紧握他双手,不禁双泪零落如雨。

    朱胜非此刻也流泪对赵构道:“叛臣谋逆至此,臣身为宰相,义当以死殉国,请陛下准臣下楼面诘二凶。”

    赵构摆手叹道:“叛臣凶焰嚣张,卿前往斥责必不能全身而退。他们既已杀王渊,倘若又害了爱卿性命,国人将置朕于何地!”遂命朱胜非拿四项条件去与叛臣商议,若他们答应自己便可降诏逊位:一、皇帝禅位后大臣要事皇帝如道君皇帝例,供奉之礼,务极丰厚;二、禅位之后,诸事并听太后及嗣君处分;三、降禅位诏书后,所有军士要即时解甲归寨;四、禁止军士借机大肆劫掠、杀人、纵火。

    苗傅等人很快答应了赵构的要求,于是赵构看看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李邴,疲惫不堪地朝他点点头,道:“烦卿为朕草禅位诏书。”

    李邴惶然出列,跪下奏道:“此等大事臣实难胜任,还是陛下御笔亲书较妥。”

    赵构深叹一声,命人取来笔墨,勉强提起精神,就坐在那张没有褥垫的冰冷御椅上亲笔写下了自己的禅位诏书:“朕自即位以来,强敌侵凌,远至淮甸,其意专以朕躬为言。朕恐其兴兵不已,枉害生灵,畏天顺人,退避大位。朕有元子,毓德东宫,可即皇帝位,恭请隆祐太后垂帘同听政事。庶几消弭天变,慰安人心,敌国闻之,息兵讲好。”

    写完掷笔于地,命人下楼宣诏。在目送太后乘竹舆回宫后,赵构不再理众人,徐徐下楼,在宫外军士震耳欲聋的“天下太平”欢呼声中一步一步地徒步走回了禁中。

    皇子赵旉随即嗣位,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尊赵构为睿圣仁孝皇帝,赵构被迫移居显宁寺,此后显宁寺改称睿圣宫,仅留内侍十五人供职。苗、刘等人以小皇帝的名义颁诏大赦,改元明受,加苗傅为武当军节度使,刘正彦为武成军节度使。太后将内侍蓝珪、曾择等贬往岭南诸州,苗傅仍不放过,遣人将他们追还,一律杀毙。

    移居睿圣宫后的赵构名为太上皇,实为阶下囚,苗傅派兵严守宫门,不许他及妃嫔出宫一步,便是赵构要前往禁中向太后请安也不可。赵构终日郁郁,情绪低落至极,自闭于一室,一连数日不见任何妃嫔。

    某日夜间,明月悬空,玉宇无尘,淡淡莹光窥窗入室,不觉盈满半室。那时赵构烦闷难安,无心写字读书,见月色清澄,索性启门出去散步于花间月下。

    信步走到后面庭院,却见一人在院内焚香,对月祷告。夜已深,风冷露重,她却独自一人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念念有词地祈祷,久久亦不动分毫。

    赵构悄然走至她身后,听见她反复念道:“请上天保佑官家,早灭叛臣贼子,平乱复辟,中兴大宋。若此愿达成,婴茀甘愿减寿十年……”

    “你这样做又有何用?”赵构在婴茀身后开口道。

    婴茀先有一惊,待回头见是他立即欣喜而笑,一福问安。

    赵构不理她,继续道:“朕的母亲以前亦有焚香祈祷的习惯,但祷告了半辈子,上天却丝毫不垂怜于她,不但得不到父皇的眷顾,反而受国难所累,至今仍流落金国难回故土……事在人为,不要把希望寄于天意上,只有自己努力才能拯救自己。”

    “官家说得自然不错。”婴茀低眉轻声道,“臣妾自恨作为有限,不能为官家分忧,因此想焚香为官家祈福……是否真有天意一说,臣妾不知,但只要有一线希望臣妾便要一试。臣妾相信,只要真心祈祷必会有所助益。”

    赵构淡然一笑,问:“这样的事你以前做过么?上天可曾答允过你的请求?”

    “有!官家,有的!”婴茀双眸一亮,看着他略有些激动地说,“官家当初出使金营时臣妾也曾每日焚香祈祷,结果官家真的平安回来了。”

    赵构愕然:“出使金营时?那时你便认识朕了?”

    婴茀脸一红,便敛首不语。赵构随即自己想起了:“哦,你跟朕说过,第一次见朕是在朕蹴水秋千之时。”

    婴茀十分羞涩,保持沉默不再接话。赵构亦无语,独自仰首望明月,少顷吐字分明地决然说道:“朕即位以来在用人上犯了不少错误,以致文臣误国,武将叛乱。几番教训之惨痛朕必会铭记于心,若上天给朕一次复辟的机会,朕将牢牢掌握住手中之权,驾驭好朝中之臣,永不让他们僭越作乱。”

    他那时实岁尚不足二十二,但眉宇间已沉积着一片超越他年龄的沧桑痕迹。他像以往不悦时那样紧抿着唇,这样的神情与他幽深眸中映出的光相融,使他看起来坚毅,然而含有一丝冰冷的锐利。

    婴茀靠近赵构,依偎在他身侧,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再闭上双目,透过他手上冰凉的皮肤默默感受着他体内血液的奔流脉动。

    4.复辟

    苗傅、刘正彦操纵朝廷后改元为明受,并大赦天下,但他们心知逼皇帝退位名不正、言不顺,必不能为驻守在外的文臣武将所容,故而不让拟诏之臣在赦书上说明改元的真正原因,只一笔带过赵构已禅位于皇子之事。然而他们的赦书发得突兀,又语焉不详,接书的大臣莫不生疑。赦书发到平江时,当时留守在那里的礼部侍郎张浚便将之按下秘而不宣。江东制置使吕颐浩刚到江宁便接到了赦书,阅后立即便对其属官李承迈说:“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天下不闻其过,怎会突然禅位给三岁皇子?必是杭州城中有兵变。”

    李承迈细看赦书后说:“诏词有‘畏天顺人’之语,恐怕正是暗指皇上禅位实出于不得已。”

    吕颐浩的儿子吕抗在旁听了也点头道:“此赦书发得蹊跷,绝对是发生兵变了!”

    于是吕颐浩立即遣人到杭州打探详细情况,然后发书信给张浚和制置使刘光世,痛述现今国家艰难之状,并暗示请他们与自己一同起兵勤王。

    张浚读后恸哭失声,马上决意举兵。当夜便召来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赵哲,告诉他其中缘故,令赵哲尽调浙西射士骑兵以供讨逆。并通知驻守镇江的刘光世派兵前来会合。吕颐浩见勤王兵力已筹备好了,便直接命人赶往杭州,直接向睿圣宫中的赵构上疏,请他复辟。张浚因担心苗傅等人在杭州密切监视控制着赵构及太后,如果就这样硬起兵逼迫,他们狗急跳墙之下或许会生他变,所以先遣能说会道的辩士冯幡前往杭州,说服苗刘二人,劝他们早日反正。

    这一干起事作乱的将领亦明白此事不得人心,本来就有些心虚,而今在勤王兵的威胁下不少人已有悔意,苗刘二人见了又是恼怒又是不甘心。经冯幡劝说后刘正彦令冯幡回去,封张浚为礼部尚书,约到杭州面议。张浚自然知道他们约自己去杭州是没安好心,在得知吕颐浩已誓师出发,而且上疏请赵构复辟后,张浚也令御营前军统制张俊扼住吴江上流,一面自己也向赵构上复辟书,一面正式回复刘正彦,托辞说张俊即将带兵回来,自己应该留在平江以抚慰张俊的部队。

    那时平寇左将军韩世忠自盐城经海道将赴杭州,途经常熟,驻守在那里的张俊闻之大喜:“世忠到来,何事不济!”当下便命人去转告张浚,张浚也立即修书致韩世忠,告之勤王情由。韩世忠阅张浚书信后遂用酒酹地,慨然说了一句:“我誓不与二贼共戴天。”随即上马与张俊飞驰至平江去见张浚。

    张浚闻知韩世忠来了,立即含笑疾步出门相迎。二人也不及寒暄,直接便谈及起兵之事,韩世忠道:“今日举义,世忠愿与张俊共担此任,请你不必担心。”张浚亦流泪道:“得两君大力相助,自然可以放心。”遂大犒张俊、韩世忠两军,席间晓以大义,众兵士闻后皆感愤慨。

    韩世忠辞别张浚率兵向杭州进发之前,张浚告诫他说:“投鼠忌器,此行不可过急,急则易生变。你最好先去秀州占据粮道,静候各军到齐,然后才可一起行动。”韩世忠答应,受命而去。带兵至秀州后便称病不再前行,而在那里大修战具。

    苗傅听说此事自是又惊又疑,担心韩世忠借机生事,便想把他留在杭州的妻子梁红玉及其子保义郎亮拘留为质。朱胜非忙劝苗傅说:“韩世忠逗留于秀州,还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但若你扣押他妻子,恐怕只会激怒他,反而会横下心来造反。不如令韩世忠的妻子出城去迎接他,好言慰抚,韩世忠肯定便能为你所用。如此一来,平江张浚等人,也都无能为力了。”

    那苗傅也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自己也没什么计谋,不知朱胜非此言是计,浅浅一想便觉得大有道理,于是喜滋滋地猛点头道:“相公所言甚是。”随后马上入宫奏请太后封韩世忠妻梁氏为安国夫人,令她前往秀州迎接韩世忠。看得朱胜非喜不自禁,暗笑:“二凶果真无能,如此好骗!”

    梁红玉正担心自己沦为人质而使韩世忠受缚,不想竟接到了这样意外的命令,一边窃喜一边匆匆驰马入宫,谢过太后之后立即回家带上儿子,快马加鞭地疾驱出城,只一日一夜便赶到了秀州。韩世忠见妻儿都已赶来,连最后一点顾虑也没了,大喜道:“天赐良机,令我妻子重聚,我更好安心讨逆了!”过不多时,苗傅派人来传诏,促他速归,上面的年号写的是“明受”二字。韩世忠蹙眉一瞟,怒道:“我只知有建炎,不知有明受!”当下便把诏书焚毁,并把来使斩首示威,然后通报张浚,指日进兵。

    张浚随即遣书致苗刘等人,声斥其罪状,称建炎皇帝并无失德之处,他们迫君逊位、阴谋废立实属大逆不道,应当族诛。苗傅等人得书后,恼怒惊惧之下,谪张浚为黄州团练副使,安置郴州,但擢升张俊、韩世忠为节度使,意图拉拢。张浚与韩世忠等人皆不受命,并立即起草讨逆檄文,遍传天下,声讨苗刘等人叛乱之罪。

    除韩世忠之外的各路勤王之师迅速会集到平江,商定韩世忠为前军,张俊以精兵翼助,刘光世亲自选卒游击作战,吕颐浩、张浚率领中军,刘光世分兵殿后。于是勤王之师由平江出发,一路浩浩荡荡地向杭州杀来。

    兵至吴江,吕颐浩、刘光世、张浚、韩世忠与张俊等便联合上疏,请赵构复辟:“建炎皇帝即位以来,恭俭忧勤,过失不闻。今天下多事之际,乃人主马上图治之时,深恐太母垂帘,嗣君尚幼,未能勘定祸乱。臣等今统诸路兵远诣行在,恭请建炎皇帝还即尊位,或太后、陛下同共听政,庶几人心厌服。”

    眼见着勤王之师即将兵临城下,苗傅与刘正彦忧恐之极,不知如何应对。朱胜非乘机献言道:“勤王之师并未急于进攻,意在促你们早日反正。而今别无他法,不如主动请建炎皇帝还宫复辟,否则等到勤王军队攻入城中时,你们处境就更为尴尬了。”苗傅仍迟疑难决,朱胜非便继续劝道,“如能反正,可让太后先下诏,命不追究你们以前之过。”

    苗傅见大势已去,他们掌握的杭州兵力实难与几路勤王军队对抗,而自己也早已计穷,因此只好接纳朱胜非的建议,请朱胜非转告赵构他们将前往睿圣宫求见赵构以谢过。

    苗傅、刘正彦自知罪大,怀疑赵构不会接见他们,一路上战战兢兢、忧惧失色,走至半路又折回,如此反复数次,待终于走到睿圣宫宫门前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大出他们意料的是赵构已命人大开宫门以迎接他们,自己则轻袍缓带地端坐于正殿中等待,一见他们进来便满含微笑十分和蔼地对他们说:“两位爱卿,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苗傅、刘正彦不敢答话,当即跪倒在地,再三恳求赵构恕罪,然后吞吞吐吐地请赵构降御札以缓城外勤王之师。

    赵构摇头笑道:“两位爱卿真是健忘。君主的亲笔御札,之所以能取信于天下,是因为上面盖有御宝。两位爱卿已请朕退处别宫,不预国事,你们让朕用什么符玺以为信?自古废君都只应闭门思过,朕自己的过失还没想清楚呢,岂敢再干预军事!”

    苗傅与刘正彦忙请人取出备好的玉玺,恭恭敬敬地伏在殿内地板上叩头,再请赵构降御札。

    赵构冷眼一瞧玉玺,依然浅笑道:“不妥。玉玺是当今圣上专用之物,朕已是退位的太上皇,岂能擅用。你们还是去禁中请朕的皇儿降旨吧。”言罢拿起案上一卷书慵然闲看,须臾闭目打了个呵欠。

    苗刘二人面色时青时红,既尴尬又惶恐,不得已只好拼命叩头反复自责,道:“是臣等一时糊涂犯下大错,的确罪不可恕,虽死难辞其咎。但现下各路军队若进攻杭州必会生灵涂炭、累及平民。何况外患未除之时若大宋再起内讧,岂不给金人可乘之机?”

    “这话怎的如此耳熟。”赵构把书一抛,直身冷笑道,“两位爱卿兵谏之时也有人如此劝过你们吧,当时你们毫不听从,而现在倒拿来劝朕了。”

    苗刘二人冷汗顿生,齐齐伏首道:“臣罪该万死。”

    赵构唇衔鄙夷冷视他们许久,这才命人取来笔墨,亲笔写下赐韩世忠的手诏:“知卿已到秀州,远来不易。朕居此极安宁。苗傅、刘正彦本为宗社,始终可嘉。卿宜知此意,遍谕诸将,务为协和以安国家。”

    写完命人递给苗傅。二人退出后展开一看,发现赵构在诏书中未说他们一字坏话,反而称他们“本为宗社,始终可嘉”,不禁一阵欣喜,以手加额感叹道:“现在才知圣上度量如此之大呀!”

    然后遣杭州兵马钤辖张永载,持赵构手诏传给韩世忠。韩世忠看了说:“若皇上马上复位,事才可缓。不然,我必以死相争。”

    苗傅、刘正彦只得率百官到睿圣宫朝见赵构,以示请其复位之心。四月戊申朔,太后下诏还政,百官赶往睿圣宫请赵构回禁中,赵构微微摆首未肯答应,朱胜非再三恳请,赵构最后才乘马回行宫。杭州城中百姓得知后都夹道焚香以庆,众情大悦。

    赵构复位后立即升张浚为中大夫、知枢密院事。张浚年仅三十三,如此年轻即任执政大臣之位,纵观历朝都十分罕见。而朱胜非因自己执政之时发生苗刘叛乱之事,自觉惭愧而请辞相位,赵构挽留,朱胜非始终坚持,赵构便问他觉得谁可以接任相位,朱胜非答说:“以时事言,还须吕颐浩、张浚这两人。”赵构遂从他所请,将他由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兼御营使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洪州,又将吕颐浩升为宣奉大夫、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兼御营使,其余勤王有功的人也都逐步论功行赏升了官。

    张浚升为知枢密院事之时尚未入朝。当时苗刘二人仍拥有重兵,赵构亦隐而未发,未追究他们之罪,升张浚官后即分别任命两人为淮西制置正、副使。张浚对赵构之意心领神会,明白他是鼓励自己继续率兵攻城以打击两位叛臣,于是与吕颐浩、韩世忠等人一路过关斩将、迅速攻入了杭州。苗傅等人忙弃城而逃,向福建逃窜。几位大臣随即入宫觐见赵构,赵构大喜,再三慰问嘉奖,然后私下握着韩世忠的手说:“御营中军统制官吴湛与两位叛臣勾结一气、狼狈为奸,而今尚留在朕肘腋之下,卿能为朕除掉他么?”韩世忠马上答应:“此事易办!”

    当时吴湛已自知难保平安,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并派许多士兵守护在外。韩世忠以拜访吴湛为名叩开了他的门,与他握手笑谈间忽然猛地振腕一折,只听一声脆响,竟硬生生地把吴湛的中指折断了。然后韩世忠一手挟持着吴湛,一手执着那根折断的中指出门,门外兵卫见了立即惊扰喧闹起来,纷纷拔刀相向。韩世忠把吴湛交与自己所带兵将,随即按剑怒叱:“吴湛助逆贼谋反,其罪当诛。有谁与他合谋的只管上来,让我领教领教逆贼的功夫!”

    所有人立即噤声,不敢再动。赵构遂下诏斩吴湛于市,再将统制官辛永宗提为御营使司中军统制。

    此后赵构继续追查苗刘二人的党羽,将他们非杀即贬。到建炎三年七月,苗傅与刘正彦也先后就擒,被解送杭州斩首示众,一场叛乱至此告终。

    5.流年

    建炎三年是赵构一生中最为艰难的一年。靖康二年,金人的铁骑踏破大宋山河,掠走他的家人,在他后来掌握的残破江山上留下了耻辱的记号,令他痛彻心肺,然而,若非如此,他不会有登基称帝的机会。在穿上黄袍升御座,俯览足下臣服的百官时,多年深藏的希望在瞬间盛放,他的微笑宁静如往昔,却又异于寻常。于是赵桓的靖康二年变为了赵构的建炎元年,靖康二年会令他忆起杀戮、掠夺和伤痛的味道,而建炎元年则记录着他的机缘、壮志和深切的喜悦。虽然金人的威胁并未散去,但他相信这不会成为永久的问题,仰首望天,天色明亮。

    可是建炎三年于他来说,却充满了黑暗的梦魇和彻底的悲剧,他的喜悦烟逝在无休止的忧患与悲哀里,从此他的心开始随着目中的天色一起暗淡。年初的扬州之变给他身心造成重创,随后的苗刘叛乱险些令他丧失帝位甚至生命,而这些仅仅是序曲,在接下来的几月时间内他又充分领略到了祸不单行的真正含义。

    平息苗刘之乱后,张浚等人请赵构还跸汴京,这次赵构接纳了他们的建议,自杭州启行,但到江宁后又闻前方战事告急,宋军败退,形势不容乐观,于是赵构改江宁为建康府,暂行驻跸。而他唯一的亲生儿子就薨逝在这里。

    也许是他的母亲在孕育他时受战乱所累而动了胎气,太子赵旉体质一向比别的孩子羸弱,建炎三年秋七月,赵旉在建康行宫中再次感染风寒,且数日不愈。最后,一位宫人误蹴金香炉造成的响声断送了他的生命,这个三岁的孩子被吓得惊悸抽搐,越宿而亡。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赵构木然枯立片刻,然后赶去潘贤妃阁中抱抱身体渐渐冷却的儿子,看着哭成泪人的潘贤妃淡淡说了句:“贤妃节哀。”所有人都讶异于他超乎情理的平静,而他静默外表掩盖着何等深重的悲痛与愤怒,却只有婴茀知道,因此她提前把同情的目光投在了那个闯祸的宫人身上。

    那女子在宫内的一片哀戚声中瑟缩颤抖,一味低首跪着,当赵构的龙靴踏入她视线里时,她悚然惊觉,含泪惶恐抬头求道:“官家……”

    甫吐出二字,赵构的鞭子已迎面落下,和着凌厉的刺耳响声,如闪电般,一道深深的血痕霎时裂于她的脸庞、脖子和胸前。

    女子凄惨地呼叫求饶,却丝毫影响不了赵构挥鞭的速度。他额上与手上的青筋暴烈地凸起,彻骨恨意自双目激射而出,与马鞭一起反复击打着那女子。女子在地上不断哀号、辗转躲避,鞭子依然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赵构挥鞭的动作越来越猛烈而狂乱,体无完肤是那女子避无可避的结果,寸裂的衣衫碎片与溅起的血雾一起飞,除了衔着快意旁观的潘贤妃,其他人都侧目叹息不忍睹。

    赵构继续失控般地鞭打着那宫人,直到马鞭的手柄不堪他异常的力度而突然断裂。他握着留在手中的一截残柄,终于停住,微微喘着气,怒恨的目光依然锁定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在两名宦官战战兢兢地过来,问他如何处置她时,他决然道:“斩!”

    婴茀立即走来,轻轻取走残柄,然后扶赵构落座。他坍坐于椅中,身上脸上汗水肆虐,婴茀缓缓为他擦拭,触及他目下皮肤时,丝巾下的手指忽地一热,那是承接了一滴新落的液体。

    “婴茀,”他倚靠在椅背上,闭目说,“我没有儿子了……”

    他一向很注意在众人面前自称为“朕”,当重又用“我”自称时,若非面对至亲之人,便是大喜大悲、情绪感情最紊乱的时候。而且此刻,他的语调与他的脸色一样,绝望地苍白着。

    婴茀自然明白,这个事实对现在的赵构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唯一的儿子死了,而他的身体情况也决定了他以后将不会再有儿子。纵然掌握天下又如何,他注定将是个无后嗣继承他辛苦维系的江山的孤家寡人。当真是命运弄人,可以在谁也不曾预料的情况下让他君临天下,却又陡然掐断了他的血脉,令他独品断子绝孙的痛苦。

    “官家,”婴茀缓缓在他身边跪下,轻声对他说,“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失而复得的,城池和太子都不例外。”

    赵构将儿子埋葬在建康城中铁塔寺法堂西边的一间小屋之下,经常驻足于墓旁,一站便是多时,一道萧索孤寂的影子投在地上,时长时短,随着流光渐渐衍变。

    沉郁之极的他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多疑而易怒。而此时仙井监乡贡进士李时雨偏偏很不知趣地上书,说储君之位不宜久虚,乞陛下选立宗室子为储,以安人心。上书赵构只扫了一眼便勃然大怒,两手把上书撕得粉碎掷于地,怒道:“传朕口谕:夺李时雨功名,斥还乡里。”

    于是李时雨一面感叹自己这雨下得真不合时宜,一面背上行囊黯然还乡。随后几天的宋金战报也毫不给赵构解忧一笑的机会,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憔悴烦躁,婴茀便知道宋军仍然在败退,金人的兵戈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婴茀,你觉不觉得杭州是个比汴京更好的地方?”一夜,在阅完奏折后,赵构若有所思地对婴茀说。

    婴茀颔首:“杭州风景优美,气候宜人,若论居住环境,的确是胜过汴京。”

    “而且,”赵构一叹,“它比汴京宁和安全。”

    次日,赵构下旨升杭州为临安府,授意临安官员注意城中行宫府衙及道路桥梁的修缮建设。这个决定没让婴茀感到惊奇,她默默听着身边宫人兴致勃勃地谈论何时回临安的问题,一抹樱花的粉色自心底飘过,不禁有些怅然。她心知儿时生长之地汴京已离自己很遥远了,也许不再有机会回去,而杭州——这个新名中含有“安”字的城市,应该会是她与赵构日后安居的地方。

    安全感是赵构而今最缺乏也最渴望的东西,建炎三年十月某夜发生的一桩小事很清楚地证明了这点。那时他从建康移驾回临安,中途暂宿于钱塘江边的寺院归德院,夜深人静之时门外忽有震天巨响滚滚而来,如奔雷,如天崩,把赵构生生自梦中惊醒。细听之下又觉得其声似万面鼓锣齐鸣,铿锵激越,隐有金戈碰撞之声,仿佛千军万马正在激战。

    赵构立即推醒身边的婴茀,迅速起身,边披铠甲边问外面的禁兵:“是不是金人袭来了?”

    禁兵一愣,忙跑出去看,须臾跑回来禀道:“未曾发现金兵踪影。”

    “那这声音……”

    “是钱塘江潮起之声。”

    自古以来,钱塘江潮势最盛,涨潮时犹如山崩地裂,一波波卷立起数丈水墙,倾涛泻浪,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其声自然也响亮非常,能传数里。赵构这才反应过来,释然坐下,回想自己刚才的行为亦有些惭愧,看看婴茀,自嘲一笑:“是不是觉得朕一惊一乍,有失风度?”

    必定是想起了扬州那晚之事,他刚才惶恐得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但面对他的提问,婴茀却摇摇头,俯身握住他冰凉的手,说:“乱世之中,官家随时保持警醒是必要的。”随后亦淡淡笑了:“刚才听到潮声,臣妾也很害怕。”

    那时金帅完颜宗弼听说赵构要回临安,便大兴水师,准备由海道来袭。赵构在临安只留居了七日,见金军来势汹汹,愈逼愈紧,便复渡钱塘江至越州。此前赵构已经把隆祐太后及潘贤妃、张婕妤送至较为安全的虔州,身边照例只留婴茀一人。

    金军一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不久后便攻破了建康,赵构带着婴茀频频移驾躲避,短短数月内差不多已跑遍江浙各城。建康城破后,江淮屏蔽已失,临安与越州等地都不再安全,赵构一路退至临海的明州。宰相吕颐浩劝他在迫不得已之时不妨出海暂避,道:“目前之计,唯有航海以避寇氛。敌善乘马,不惯乘舟,等敌兵退去,再还跸两浙。彼入我出,彼出我入,这本来就是兵家的奇计。”

    随后的形势也逼得赵构无法另想良策。完颜宗弼长驰南进,先趋广德,再抵临安。临安守臣康允之匆忙逃走,钱塘县令朱跸自尽殉国,宗弼再遣大将阿里蒲卢浑率精兵渡江追击赵构,誓要将他活捉回金。赵构因此接纳了吕颐浩的建议,乘楼船入海暂避金兵。

    自此一连数日舟行海中,途经定海、昌国等县而不靠岸停留,赵构终日郁郁难展笑颜。某日御舟如往日般在浩淼烟波中破浪前行,赵构在舟中阅书,婴茀随侍在侧,忽听外面甲板上“啪”的一声响,似有重物落下。两人当即出舱去看,但见原来是一条巨大的白鱼自海里跃出,竟跃到了舟上,此刻正在甲板上不住腾跳,兀自带着水珠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宫人们啧啧称奇,赵构默然漫看,一言不发,而婴茀则微笑着朝赵构盈盈一福,说:“臣妾恭喜官家,此乃大吉之兆。”

    赵构问:“何以见得?”

    婴茀道:“昔日周武王渡海途中也曾见白鱼献瑞,后来果然得以灭纣兴周。官家如今亦得此祥瑞之兆,可见天下不久后将庆升平。”

    这话终于引来赵构舒眉一笑,对她说:“婴茀,你真是很有心。朕该怎样谢你呢?”

    婴茀含笑答:“婴茀只要能见官家常露笑颜,便会觉得很开心。”

    赵构牵她的手迈步回舱,亲笔写下诏书:进和义郡夫人吴氏为才人。

    在舟上待到岁末,眼见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北风凛冽,飞雪似杨花,水面上的御舟不足以御寒,居于其中寒冷异常,赵构遂准备登陆度岁,不料又接到接到越州失陷的消息,于是赵构又折回舱中,望着婴茀叹道:“看来我们只能在水面上过年了。”

    “这也未必不好。”婴茀安慰他说,“今年官家在舟中过新年,就如渔翁一般。听说金国宗室将帅间彼此也在明争暗斗,或许这预示着贼虏鹬蚌相争,而官家将坐收渔人之利。”

    “你很会说话。”赵构勉强一笑,“事到如今,真觉得这皇帝不当也罢,莫如真做渔翁,倒落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那年的元旦他们便在海上舟中度过。金兵追击不果,在攻下的城镇烧杀抢掠后亦不设重兵留守,掌握军权的知枢密院事张浚重用韩世忠、岳飞等将,稳步反击,逐渐收回了大部分江淮失地,赵构才得以登陆回去。

    6.镜湖

    柔福南归次年,绍兴元年六月底,赵构亲自送隆祐太后灵驾至会稽县上皇村浅葬。神围方百步,下宫仅深一丈五寸,皆因君臣犹望有朝一日能送太后灵驾北上葬于哲宗永泰陵,所以会稽陵墓只被视为灵驾暂牺之所。

    赵构的几位妃嫔及妹妹福国长公主皆随行。赵构待太后及其恭谨孝顺,所有葬仪均按北宋皇太后旧例举行,待一切仪式结束后已到七月上旬。

    会稽镜湖水景之美天下闻名,而赵构这段时日忙于太后葬礼之事,一直无暇欣赏,到七月九日,会稽县令姚熙亮见所有礼毕,赵构终于有了空闲,忙请他泛舟镜湖游赏山水。赵构却未答应,吩咐只在湖畔饮茶观景即可,且不必铺张,县令带几名卫士便服作陪,自己也着常服前往,以免扰民。

    那日午后,赵构便与姚熙亮坐于镜湖柳岸亭中品茶叙谈,其间聊到历代书法,姚熙亮告诉赵构说自己藏有一卷黄庭坚真迹,赵构素喜黄庭坚之字,立时大感兴趣,遂命姚熙亮回府取来一观。姚熙亮不敢怠慢,立即告退匆匆赶回府去取墨宝。

    赵构独坐间,忽闻一阵秦筝之声自湖面上传来,弹的是名曲《高山流水》。其韵悠扬,俨若行云流水,时而如云雾萦绕于高山之巅,时而如寒水淙淙铮铮细流于幽间。中间一段激越如万壑争流的跌宕起伏之旋律过后,音势复转为轻柔,宛如轻舟已过巫峡,留有余波激石,间或旋洑微沤。

    赵构抬目望去,但见一艘小小画舫自烟水间浅浅划近。画舫造型雅致,中间船舱仅小小一间,主要以竹建造,刻着精致的图案花纹,大概新造不久,大体还呈浅绿色,门窗上挂有淡青纱幕,舱外有一遮阳蔽雨的凉棚,也是用竹片编制的。衬着横于远处的淡淡青山与其下的碧水波光,此景直可入画。

    那筝声即是从中传出。

    许是哪家歌伎在献艺宴客。想到这里赵构当即收敛了心神,转头回来,闲闲举杯浅茗一口,懒得再看。

    而那画舫却渐渐划拢,在赵构身侧岸边泊定时,筝声亦戛然而止。舫中人把划船的船夫唤进去,像是吩咐了些事,然后船夫出来,上岸对赵构道:“这位公子,有位姑娘请你上画舫一叙。”

    赵构摇头,并不多搭理他。那船夫面露难色,道:“那位姑娘说与公子是相识的。”

    这次赵构尚未开口以应,他旁边的便服内侍已大声斥道:“我家公子以前从未在会稽多作停留,哪里认得什么姑娘!我家公子是你想请就能请到的么?”

    赵构扬手止住他,对船夫说:“请转告那位姑娘,鄙人受朋友所邀在此品茶叙旧,因此不便中途离开,十分抱歉。”

    语音刚落便听舫中有女子格格一笑:“公子的架子也忒大了。”

    一听这声音赵构顿时心中一荡,举目一看,见有一只纤纤素手拨开门上帘幕,而随即自舫中探身而出、对着他盈盈浅笑的正是柔福。

    她上身着一件澹澹粉色薄罗短衫,衣襟两侧有束带,松松地在胸前打了个结,余下双带随意垂下,迎风而舞。锁骨下浅露出一块里面着的白色素绢抹胸,边缘绣着与短衫同色系的锦纹。腰系一条轻罗长裙,白色为底,下端有晕染的粉红芙蓉图案,其上又覆了一层轻纱,飘逸轻柔。她的头发则挽成三转小盘髻,俏皮地倾向右边,上面插有一支镂空雕花水晶钏,髻下饰有两朵小小粉色蔷薇,鬓边两绺散发貌似不经意地垂下,薄如蝉翼,掩在她双耳两侧,而她那与水晶钏相配的水晶耳坠纯净如露水,亦不甘寂寞地点点闪烁于她行动间。

    看着她蓉晕双颐,笑生媚靥,那一刻呼吸竟成了难事,幸而他已练就了以淡漠表情掩饰情感的能力。他再次扬手制止了内侍习惯性地向她问安行礼的动作,竭力摆出严肃的神情,决意不让这个华阳华影间飞出的小妖精看出他对她的惊艳:“你好大的胆子,居然一人溜出来,成何体统!还不快上岸,我命人送你回去。”

    “谁让你出来玩也不带上我!天天待在驿馆里,闷死我了。”柔福悠悠笑道,“既来观景,为何只坐在岸边?我雇了这画舫游湖,好心请你同游,你竟还摆出偌大架子,不搭理人。”

    她笑语晏晏,神情娇俏之极,全以“你”直称赵构,若换了他人,赵构必以为忤,但由她道来,听在耳里却是无比亲切,他目光亦随之温柔起来,和言对她道:“既是请我,刚才为何躲着不出?若知是你邀请,我岂会不理不睬?”

    “那么,现在我再请你上我画舫,你便会答应了吧?”柔福扬眉再问。

    “现在?”赵构略有些迟疑。

    “你不来也吧,我自己独游也无不可。”柔福转身作势要进画舫船舱。

    赵构不再多想,起身迈步上船。他身边内侍护卫欲随他上船却被柔福喝止,然后对赵构道:“我的船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再说你带这么多人干什么?难不成怕这小小湖上有海盗?”

    赵构未答一旁的船夫已开口:“公子放心,我们这里太平得紧,我在这里划了二十多年船,从未遇上过盗贼劫匪。”

    赵构考虑一下,便挥手命随从退去,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很快便归。”

    随从应声退开,船夫遂起棹徐徐将画舫漾入湖心。

    柔福笑着拉赵构到船头站定,指着远处荻花沙鸥要他看。赵构含笑看看,不时转首回视她,目光触及她的每一瞬都会觉得温暖而愉快。

    船夫摇桨之余也在观察他们。赵构穿的是寻常文士广袖长袍,虽为太后服丧期已满,但他仍选白色的穿,头上绾的也是白色丝巾,看上去清秀俊朗,与着粉色裙装的柔福站在一起临风而立,甚是相衬。船夫一时好奇,便忍不住问:“姑娘,这位公子是你什么人?”

    柔福回头问:“你觉得呢?”

    船夫道:“姑娘这般美貌,公子这般脱俗,当真是一对璧人。想必这位公子是你的官人吧?”

    赵构正欲出言解释,柔福却先笑了:“你眼光真不错呢,他的确是我家官人。”然后侧身朝赵构裣衽一福,衔着一缕意味深长的微笑,轻轻唤道:“官人。”

    7.渔歌(上)

    这一声听得赵构颇感意外,凝神看她,她依然笑得轻巧。

    “胡闹。”他低声说,然后回头负手以望舫前轻跃而出的一尾锦鳞,转侧间,唇际逸出的笑意却映入了波心。

    她伸手挽住了他,动作再自然不过。“今天你扮我的官人,我扮你的娘子好不好?就当是过家家。”她在他耳畔悄悄说,也不待他回答,便拉着他的手进到舱中。

    她请他在几边坐下,斟满一杯竹叶酒,故作恭敬地递给他,接着退到秦筝后坐定,欠身问:“官人想听奴家奏曲么?”若无眸中的俏皮之色,便俨然一派贤妻模样。

    虽对她今日的表现微觉奇怪,赵构却也懒得多想,难得他们两人此刻都有好心情,这是多久未遇的事了?现在的柔福巧笑嫣然如往昔,且又对他如此柔顺,即便只是她游戏之下的举动也是好的,他愿意就此与她玩下去。眼前的情景可遇不可求,就算在心里,他也不曾敢多想。过家家,很好的名义。

    他颔首:“有劳……瑗瑗。”他本想说“有劳娘子”,话到嘴边却又踌躇了,毕竟还是唤了她的名字。

    她纤手一拨,一串清泠的乐声婉转流出。赵构闲倚在一侧听她弹筝,浅品一口她所斟的酒,只觉异常清雅芳香。

    她低眉含笑抚挑筝弦,双睫轻垂,皓腕如玉,随着她螓首微微的侧动,耳边垂下的蝉翼散发不时拂过她的轻薄的粉色衣衫……她真是美丽,窗外的湖光山色在她面前黯然失色,褪作了一幅淡墨的背景。且又有如此才艺,往日竟不知她会弹筝,还有多少优点是她尚未展露的?那乐音悦耳也悦心,引他微微浅笑。

    她偶然抬头,似透过竹窗看到了什么,怫然不悦,顿时停下不弹。他蹙眉顺着她目光看去,发现不远处驶来一艘颇大的彩船,上面立有许多人,依稀辨出是刚才所带的内侍护卫及会稽县令等人。那船行得不疾不缓,与他们的画舫保持着一段距离,显然是在跟踪保护他们。

    “怎么了?”他问。

    “难得出来清清闲闲地游山玩水,为何一定要带那么多尾巴?”她嘟嘴道。

    他解释道:“是他们自己要来,与我无关。我刚才命他们在岸边等我的。”

    她闻言一挑眉:“既是如此,我们甩掉他们好不好?”

    他笑了:“他们的船比我们的大,能甩掉么?”

    “当然。”她当即扬声对外面船夫说:“这些家丁非要跟来,好烦人。可不可以把我们的船划到一个湾小幽深的地方,让他们找不到?”

    船夫爽快地答应:“没问题!这里水路我最熟,姑娘只管放心。”随即加劲摇桨,很快转入一曲径水道,使大船不能进去。镜湖湖面狭长,且又曲折,其中多小湾小岛,他们的画舫在其中迂回转折几番,便已把大船抛得无影无踪。

    于是她又很高兴地拉他出来赏层峦叠嶂、青山碧水,见一尾红色的鱼悠悠游过,便惊喜地叫他看,听得那船夫也不禁笑了,对她说:“姑娘与公子可有兴致钓鱼?我这船上有钓竿。”柔福自然说好,于是船夫找来钓竿递给赵构。

    赵构接过钓竿,坐在船舷边开始垂钓,柔福亦坐在一旁认真地看。不一会儿就有鱼上钩,赵构感觉到那鱼咬钩拖劲奇大,可知必是一条极大的鱼,遂笑对柔福说:“这下钓到大鱼了!”

    柔福一听双眸闪亮地叫道:“是么?我来帮你拉!”便兴致勃勃地去帮赵构提竿,不想此时忽然有浪袭来,来势汹汹迎面压下,“哗”地一声,他们猝不及防都被淋得半湿,画舫被击得在水面不住晃荡,而那条大鱼早以借机挣脱,不见影踪了。赵构与柔福相顾对方窘状,均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柔福问船夫:“可有渔网么?”也不等他回答便提着裙子跑进舱中左顾右盼地寻找。

    “你要渔网干什么?”赵构问。

    柔福道:“网鱼呀!一大片网撒下去,再大的鱼也休想跑掉,还可以同时捕到好多,岂不省时省力?”

    “不要。”赵构摇头笑道,“以网捕鱼虽然快捷,但较为粗鲁,比起垂钓便少了许多雅趣。垂钓最练人耐心毅力和决断力,其中之妙,难以言传。”

    “怪不得雅士高人皆爱垂钓,如今听官人此言我才明白。”柔福微笑着又跑出来:“那你一会儿要教我。”

    赵构应承,复又挥竿投饵,不多时便顺利钓上一条大鱼。

    船夫见他们兴致颇高,便把船泊到一个岛边浅水多鱼处,道:“这里鱼多,两位慢慢钓。我家就在岛上,现在我上岸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公子和姑娘不妨去我家小坐,若钓得了鱼便让我老婆做了晚上下酒。”两人点头同意,船夫便告辞而去。

    柔福待赵构又钓了好几条鱼后就抢过鱼竿自己钓,随意把钓钩一抛,便坐着握竿静止地等,但终究缺乏耐心,时不时地提起来查鱼是否上钩,看得赵构频频摇头,笑道:“你这样钓下去钓到明年也不见得会有鱼上钩。”

    柔福便蹙眉问他原因,他含笑解释说:“首先,下钩时要注意四字:轻,准,动,避。轻,即不要弄出太大声响,否则不但会惊跑鱼群,也容易使饵脱钩。准,即要把钓钩抛在准确的下钓窝点上,不宜偏离。动,即须不时轻轻抖动钓线,让鱼发现诱饵。避,即要避开小鱼,独钓大鱼。然后看钩,待浮子下沉后及时提竿。提竿时,手腕须上翘,同时肘部往下压,力度要合适。并顺着鱼浮拖的方向提或斜向提,不可向后提。”说到这里看着柔福笑意加深,“对你来说应特别注意一个问题:提竿时不能用力过猛,不能死拉硬曳,否则,很易断线、断钩令鱼逃走,或者把鱼嘴拉裂,只能钩个鱼唇上来。”

    柔福“扑哧”一笑,轻捶他几下,然后笑道:“好,我记住了,一定会钓到条大鱼。”

    赵构点头,伸右手握住她的手,说:“来,这一次我把着手教你。”

    此言一出才觉似有不妥。他们并排坐在船舷上,柔福坐于右侧,赵构伸手握柔福的右手,便如把她拥在怀中一般,觉察到这个动作的暧昧,赵构颇不自然地直了直身,握住柔福柔荑的手也变得僵硬。

    却听柔福轻笑道:“好啊!”然后抬头看看他,奇道,“怎么?有问题么?”

    “哦,没什么。”赵构调整自己的动作,作不经意状,“刚才的钓钩抛得似乎远了些。”

    “呵呵,那我们就收近一些。”柔福把钓竿略略往后一引,身体也似无意地与赵构靠得更近。

    她便这样依于他怀中,云髻雾鬓轻触他脖颈间的肌肤,和着身体散发的淡淡幽香,及那只被他握着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构成了他难以摒弃的诱惑。

    他有些恍惚。其间她似乎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全然没听见。她头上青丝分缕梳髻,中间有一道细白的发线,那里的皮肤有透明的质感,他觉得可爱。

    最后她笑着宣布:“手都酸了,不钓了。”缩回手,把钓竿搁下。他的手也随之缩回,却依然留在她的手上。

    她还是静静地接受他的拥抱,也沉默,但唇边始终萦有明媚的笑意。

    他低首,唇轻轻触了触她的耳垂。她没有因这个举动受惊,于是他又吻了吻她的额,仍然没有得到她任何不悦的暗示。他继续吻下去,一点一点地吻着,非常轻柔,随时可能停下来地犹豫着。

    他的唇印到了她的腮上,细滑温暖的触觉。他停下来,给她足够的时间来表示拒绝。然而她没有,反而微微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终于,他吻上了她的粉红樱唇。久违的感觉,几年光阴流过的痕迹像是瞬间消失,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康王,她还是艮岳落樱下的少女。他略感酸楚,刹那间搂紧她,像搂紧他已然遗失的所有。

    8.渔歌(中)

    一层微雨随风飘落,他浑然未觉,直到感觉到她在他怀中微微一颤,他才放松拥她的手。潮湿的空气与清凉的水雾扑面而来,他惊觉后审视柔福,发现她的发髻已萦着许多细细的水珠,裙幅上也有大片逐渐变深的水痕。

    “冷么?”赵构关切地问柔福,抬首望着千山微雨半湖轻烟,道,“下雨了。”

    她微笑:“你的衣袖为我挡了好些雨,倒是你,半个人都被淋湿了。”她伸手在他右颊轻轻抚过,再展开给他看,红红白白的手心上全是透明的雨水,“我倒不冷,只是见雨都往你身上落,有意提醒,可你像是全不在意,我也不好多说话的,最后见你被淋湿太多才忍不住动了动,让你看看是不是应想个法子避避雨。”

    赵构略有些羞惭。懊恼自己刚才的过于投入,又隐隐对她满不在乎的态度颇感失望。能在此时抛开伦理道德的桎梏来吻她,于他来说是多么艰难而危险的举措,随之而生的负罪感并不比由此得来的愉悦为轻。其间他设想过她过后的反应,是霞飞双颐娇羞满面地依偎在他怀中,还是意识到他们的身份后忽地推开他快步跑开,又或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地为他们的将来担忧……却没想到她可以在回吻他的同时依然睁大双眼看雨、看他、看雨如何淋湿他脸颊衣衫,在他正为他们的爱情生长在亲缘之上而感到痛苦的时候,她却只关心现在是否应该避雨的问题。

    “啊!刚才我进去找渔网时看见船舱里有斗笠和蓑衣!”柔福轻叫道,然后起身欢快地跑进舱房找那些东西。那身影姿态轻盈一如当年在他目送下跑回龙德宫的瑗瑗。

    她对他们之间的亲吻不似他那般投入,但似乎也不厌恶。她难道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兄妹关系搅乱了他们的感情么?居然还能像一个孩子那样,摒弃其中的阴影和顾虑,只单纯地享受他给予她的暧昧的亲情和压抑的爱情。

    可是,唯其如此,他才爱她。这样的柔福才是他爱的缤纷落英下的瑗瑗。轻灵娇俏,出现在他面前,像一簇跳跃的光影,令他捕捉不定,却愈加目眩神迷。

    她重又转来时一手拿着斗笠,一手拖着蓑衣,边走边朝赵构笑道:“来,穿上就不怕雨了。”然后亲手为他披衣戴帽,神情认真,动作细致,赵构心底一暖,漫想此情此景倒如普通渔家夫妻常见的一般,若自己不是皇帝,她亦不是与己同父的妹妹,便携了她在此打鱼为生,再不用理那些恼人的战事政务,终日这般逍遥快意,却也足慰平生。

    柔福为他穿戴整齐后扶他坐下继续钓鱼,然后退回舱房拉开门帘道:“我就坐在这里看你。”

    赵构点头,微笑着重新引竿抛钩。柔福坐在纱幕后的柳花毡上看了一会儿,忽然曼声唱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她唱的是唐人张志和的一首《渔父词》,其词意境潇洒清逸,景象如生,仿若一卷淡彩山水画,此时唱来也与当前情景相符,赵构一时兴起,随即也自填一首,应声唱道:“一湖春水夜来生,几叠春山远更横。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好词好词!”柔福闻后拍手赞道,“此词信手拈来,无堆砌雕琢之意,雅致天然,很有张志和渔歌的味道。以前只听说九哥书法出众,却少有诗词流传出来,宫人猜测说是康王文采不及父皇与楷哥哥,所以不轻易作诗填词,如今看来全不是这样,九哥大概只是不愿随便卖弄吧了。”

    得她赞扬,赵构自是十分愉快,淡淡一笑,道:“哪里。当年宫中流行婉约柔媚的词风,父皇与三哥是此中高手,我自知风格不符,难与他们的大作相较,故此索性不填,以免被人耻笑。今日听你唱渔歌,有了些兴致,才胡乱唱了一首。”

    “满含胭脂香粉味的词我也不爱看。”柔福道,“九哥这词闲适清雅,我甚是喜欢。张志和填有十五首《渔父词》,你何不也一一依韵填上十五首?”

    “瑗瑗这是考我?”赵构微笑道,“这倒也不难,不过我不太擅长填词,你要给我些时间。”

    “好,一天时间够不够?明天你填好了再唱给我听。”柔福问。

    赵构颔首,凝视水面,一边垂钓一边沉思。

    陆续又钓上来好几尾大鱼,雨也渐渐住了,而暮色渐露,天上片片云朵倒映在水中悠然飘游尚未隐去,今晚的明月已自天边浅浅浮出。赵构把最后一尾鱼自钓钩上取下,投入身侧的桶中,然后放下钓竿,望着水下云影清声唱道:“薄晚烟林澹翠微,江边秋月已明晖。纵远柂,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

    这回却未听见柔福开口作评,赵构便启步进舱去看她,但见她斜斜地坐在地上的柳花毡上,一手搁在琴筝下的低案上,俯首靠着,双睫低垂,早已睡着。

    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美丽也未曾逊色。暂时合上的明眸强调了她柔嫩如花瓣的面颊和弧度美好的双唇,它们都有鲜活可爱的色泽,使人要压抑住去触摸亲吻的欲望变得尤其艰难。

    赵构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吻,又以手抚了抚她的脸,动作很轻柔,但还是惊醒了她。

    她舒开睡得惺忪的柳眼,见是赵构也不惊讶,依旧靠在案边,揉揉压红了的梅腮,神色慵慵地问:“刚才我在梦中似听见有人唱歌,可是你么?”

    赵构点头道:“我刚才是又唱了首渔歌。”

    “那你再唱给我听。”柔福坐起说。

    “呵呵,不行。”赵构道,“谁让你睡着的?现在我没心情唱了。”

    柔福拉着他手恳求,他只是不允,最后才道:“那你现在也作一首,要是作得好我便再唱给你听。”柔福想了想,答应下来,略一思索后击节唱道,“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竹叶酒,柳花毡……”

    唱道“柳花毡”时却踌躇了,击节的手也停下来,想是还在斟酌最后一句的用词。赵构当即笑着为她补上:“竹叶酒,柳花毡,有意沙鸥伴我眠!”

    “呸!”柔福瞪他一眼,嗔道,“你笑我!”

    “非也非也,”赵构笑道,“瑗瑗不觉得这最后一句接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么?何况又很写实,简直是点睛之句。”

    “哎,有这么不谦虚的么?居然说自己接的句是点睛之句……”

    “嗯,这样说是不对,我只是依实情写来,应该说是瑗瑗这一眠是点睛之眠。”

    两人还在谈笑间,先前离开的船夫已回来,请他们上岸去他家小酌进餐。赵构便让船夫提了适才钓得的鱼,再与柔福一同前去。席间品着竹叶酒,吃着自己钓的鱼,更觉甘美非常。此时四周青山隐于暮霭之中,赵构倚着院内一棵孤松而坐,借一旁的细细篝火不时凝视对面的柔福,而她一直巧笑嫣然,那簇火光落在她眸中,令他想起及笄那日柔福看他的眼神。

    饭后回到画舫中,赵构欲让船夫划船送他们回去,却被柔福止住,对他道:“我们很快就要回越州了,想来像今日这样悠闲的日子也不会多,为何要匆匆赶回驿馆呢?不如我们就留在画舫里,听风赏月地过这一晚再回去吧。”

    那船夫也道:“姑娘这主意不错。现在天气炎热,夜间宿于水上最易入眠。我可为你们准备被褥,画舫舱房的门窗皆可以锁,这附近也相当太平,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若是相伴在侧的换了他人,赵构必不会答应在无护卫随行的情况下外宿,但此时是与柔福同行,他本就觉得与她私下相处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何况是在淡化了他们彼此身份的情况下,他眷恋如此的时光,又禁不住她反复劝说,最后终于颔首答应。

    9.渔歌(下)

    星河璀璨,月色很好。柔福倚在舱中窗际仰望星空,对身旁的赵构说:“小时候我曾闹着要人为我把月亮摘下来,结果楷哥哥命人以金瓯盛水,让月映入水中再给我看,我便真觉得他把月亮摘下来了。”

    赵构含笑道:“只要你喜欢,岂止是月亮,我可把整条银河都给你。”

    柔福问:“也盛入金瓯中给我?”

    赵构摆摆首:“不必。现今大宋江山都是我的,你所见的山是我的,水是我的,映入镜湖的银河自然也是我的。就算把容纳了日月星河的整个镜湖都赐给你又有何妨!”

    “谢谢九哥赏赐。”柔福笑笑,“可是我只想要汴京凤池的月亮。”

    赵构的笑容隐去,淡然道:“日月都是唯一的,镜湖的月亮与凤池的月亮并无不同。”

    “同样的事物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就不会一样。”柔福拈起案上果盘中的一枚金橘蜜饯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江南之橘长在江北就长成了枳,投于镜湖的月亮在我看来总不如凤池中的来得明亮,如果我说我想要凤池的月亮,九哥可会答应赐给我?”

    赵构漠然转头视水中月影久久不答。柔福轻叹一声,将手中金橘朝外掷出,坠入湖面,那一瞬,月影破碎四散。“我倦了,九哥也早些安歇吧。”她铺好被褥,自己先躺下闭目而眠。

    赵构合上窗,亦和衣在她身边躺下。舱内面积狭小,船夫带来的被褥也只一套,虽微觉尴尬,他也只得与她并肩而眠。

    那一床薄被被柔福覆在身上,赵构没有动,自己躺在褥子的边缘,尽量离她远些。不觉得冷,尽管湖面温度总是要比陆地上低许多,相反地,他隐隐感到皮肤渐有灼热之感。他在想是否应略微撑开小窗,引入几缕清凉的江风。

    忽然,她的手抚落在他脸上,开始以手指缓缓触摸他的额头、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唇。她的指尖有清凉的温度,却迫出了他额上薄薄一层汗珠。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兀自镇定如常。

    她轻笑:“嘘……不要动……这眼睛口鼻确实是艮岳樱花树下的九大王的……”

    他不解她此举何意,便保持沉默,任她继续在黑暗中抚摸自己的五官。

    最后,她的手指停留在了他的双唇上,久久地反复来回轻触。“你曾说,有一天,我在艮岳樱花花雨之中荡秋千,”她说:“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却不肯告诉我。”

    “你明知故问。”赵构闭目轻轻衔住了她的手指。

    她又笑了:“我就是要你亲自告诉我。”

    “好,我告诉你。”他俯身过去再次吻住了她。她徐徐回应,一点一点,就如初吻时那样。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她潋滟的眼波在夜色里流转:“然后呢?”

    然后?她险些让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下何等严重的错误。

    这让赵构忽然意识到他们现在行为是多么地不适当,立即向侧边靠了靠,与她隔开些许距离:“没有然后。那天,最后并未发生什么。”

    “那么,”柔福依过来,抬首直视他双眸:“若那日之事可以重来,你会不会同样选择放弃?”

    暗夜削不去她不加掩饰的锋芒,她的问题仍与她的眸光一样犀利。赵构一怔,说:“这是有悖伦常的。”

    她微笑:“那又如何?”

    间接的鼓励,甚至有引诱的意味,她此语之大胆令赵构很是惊异。默坐半晌后,他伸手抚过她的脸,在她细长温暖的脖颈间流连许久,然后自颈后滑入她的后背。此间肌肤细腻无匹,有温柔的触感。

    柔福顺势依偎入他怀中,悄然解开了他腰间的衣带。

    觉察到衣襟的松散,赵构猛然惊觉,忽地推开柔福。

    她直身而坐,侧头笑问:“怎么了?”

    他转首不看她,说:“不可如此。”

    她亦不多问,乖觉地点点头,说:“嗯,那我们就睡吧。”言罢躺下,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一直以来,与她的温存是种禁忌,就连偶尔在心底设想也会觉得是不可原谅的罪过。今日的相处是意外的机会,她引着他刻意忘记兄妹的身份,与她扮演了一天类似夫妻的角色。她甚至给他更进一步的暗示,而他毕竟还是推开了她。这其实是一个恐惧之下做出的决定,对乱伦罪名的恐惧,以及对她发现自己无能的身体状况的恐惧。他悲哀地阖上双目,无法确定这两种恐惧哪种更令他害怕,更促使了他断然推开那个多年来,一直无法遏止地渴望拥她入怀的女子。

    他木然躺着,在失眠的时间内柔福刚才的问题反复浮上心来:“若那日之事可以重来,你会不会同样选择放弃?”

    很晚才迷糊睡去,待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睁开眼,便看见柔福已梳洗完毕静静坐在他身边,见他醒来,展颜笑道:“我给你准备好了盥洗用的净水,你先洗洗,一会儿我给你梳头。”

    很好的感觉,他爱极了这样的情景,不禁想起昨日欲抛开凡尘俗世,携了她在湖中打鱼逍遥度日的念头。在她为他梳发的时候,他又吟出一首《渔父词》:“谁云渔父是愚公,一叶浮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柔福听后,一边为他束好髻上的发带一边淡淡道:“好个一叶浮家万虑空,不过九哥的渔父生涯要结束了,一干人早就眼巴巴地候在外面等着接你回去继续做皇帝呢。”

    赵构闻言立即推窗一看,发现画舫周围密密地围满了官船,船上及岸上站着许多会稽县兵卒及禁中卫士,为首的是会稽县令姚熙亮和统领禁中卫士,他的御前中军统制辛永宗。

    赵构略一苦笑:“他们终究还是追来了。”然后起身出舱,柔福亦随之而出。

    辛永宗与姚熙亮立即率众兵卒卫士跪下山呼万岁请安。赵构注意到辛永宗身旁的两名卫士押跪着两个人,却是昨日接待他们的船夫夫妇,想是辛永宗担心船夫带自己单独出行会有何闪失,所以把他们夫妇拘捕起来了。此刻两人早被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连连称不知是御驾亲临,多有怠慢,请官家恕罪。

    赵构遂对辛永宗道:“他们并非歹人,昨日待朕甚是热情周到,速速放了他们。”

    “并赐钱五十缗。”柔福在他身后含笑补充说。

    赵构颔首:“准。”

    船夫夫妇大喜过望,再三跪拜谢恩。赵构说了声“免礼”便带着柔福转身上姚熙亮备好的官船。不想船夫忽然大起胆子追过来几步道:“官家与这位娘子光临草民小舟及寒舍,实乃草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草民荣幸之极,回家必为官家及娘子日日祈福上香,恭祝官家及娘子福寿无疆。只是不知这位娘子封号为何,万望官家告之。”

    赵构顿时一愣,暂时无言以答。昨日他与柔福的种种亲密之态,这船夫大半看在眼里,何况他问柔福他们关系时柔福又承认说他们是夫妻,这时怎能告诉他柔福不是妃嫔而是长公主,他的妹妹?他已与柔福在画舫中同宿一夜,若此事传入民间如何是好?

    正在迟疑之时但见辛永宗走过来,对船夫说:“这位娘子是吴才人。”

    辛永宗护卫皇室已久,对所有宫眷都很熟悉,自然不会认错人,赵构明白他这是为他掩饰,再一观周围禁中卫士,才发现他今日所带均是甚少接触宫眷的新人,而且也不多,其余大半人都是姚熙亮带来的,而他们自然并不认识柔福与吴才人。

    赵构暗叹辛永宗心细,赞许地深看他一眼,再上船进舱。留下那船夫夫妇继续磕头,一迭声地高呼祝福官家及“吴才人”的吉祥话。

    回到驿馆后,姚熙亮立即送上昨日谈及的黄庭坚墨宝,赵构展开一看立时大感惊奇:其上所书的竟是张志和的十五首《渔父词》!

    回想昨日游玩之事及与柔福唱的渔歌,不免心有淡淡喜悦,当即命人笔墨伺候,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十五首《渔父词》:

    其一

    一湖春水夜来生。几叠春山远更横。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其二

    薄晚烟林澹翠微。江边秋月已明晖。纵远柂,适天机。水底闲云片段飞。

    其三

    云洒清江江上船。一钱何得买江天。催短棹,去长川。鱼蟹来倾酒舍烟。

    其四

    青草开时已过船。锦鳞跃处浪痕圆。竹叶酒,柳花毡。有意沙鸥伴我眠。

    其五

    扁舟小缆荻花风。四合青山暮霭中。明细火,倚孤松。但愿尊中酒不空。

    其六

    侬家活计岂能明。万顷波心月影清。倾绿酒,糁藜羹。保任衣中一物灵。

    其七

    骇浪吞舟脱巨鳞。结绳为网也难任。纶乍放,饵初沈。浅钓纤鳞味更深。

    其八

    鱼信还催花信开。花风得得为谁来。舒柳眼,落梅腮。浪暖桃花夜转雷。

    其九

    暮暮朝朝冬复春。高车驷马趁朝身。金拄屋,粟盈囷。那知江汉独醒人。

    其十

    远水无涯山有邻。相看岁晚更情亲。笛里月,酒中身。举头无我一般人。

    其十一

    谁云渔父是愚公。一叶浮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

    其十二

    水涵微雨湛虚明。小笠轻蓑未要晴。明鉴里,縠纹生。白鹭飞来空外声。

    其十三

    无数菰蒲间藕花。棹歌轻举酌流霞。随家好,转山斜。也有孤村三两家。

    其十四

    春入渭阳花气多。春归时节自清和。冲晓雾,弄沧波。载与俱归又若何。

    其十五

    清湾幽岛任盘纡。一舸横斜得自如。唯有此,更无居。从教红袖泣前鱼。

    写完周围众人均纷纷赞道:“官家字好词佳,这幅字实是当今少见的佳作,而词雅致至此,必能流芳千古。”

    赵构微微一笑,看看一向寡言少语,此刻默默静立在一旁的辛永宗,又在词上写下几句序:“绍兴元年七月十日,余至会稽,因览黄庭坚所书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戏同其韵,赐辛永宗。”

    10.笙琶

    午后赵构去柔福房中看她,进到厅中不见人,问厅中侍女,侍女答说长公主在内室,赵构见内室门并未闭上,便径直走进去,却见柔福和衣懒懒地半躺在床上小寐。

    经镜湖一游,赵构已觉两人亲密许多,于是走去拉她起来,笑说:“怎么还睡?”

    柔福迷蒙地看他一眼,又闭目仍旧想躺回去,道:“昨日陪你游了整整一天,晚上又没睡好,现在自然渴睡。”

    听她提起昨日之事,赵构目光立即变得柔和,温言道:“我已写好了你要的十五首《渔父词》,让人唱给你听好不好?”

    柔福一听亦来了兴致,坐起睁目道:“好。”

    赵构便召来数名乐伎,命他们在厅内将自己的词逐一唱出。有弦管笙琶伴奏,乐伎也唱得清越悦耳。唱罢赵构问柔福可还满意,柔福微微笑笑,道:“不错。但现下情景,却让我想起另一阕词来。”随即命乐伎道:“奏《眼儿媚》。”

    乐伎应声拨弦吹笙奏起了《眼儿媚》一曲,柔福和着乐声启唇唱道:“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赵构听后笑容敛去:“怎的想起了这词?”

    柔福道:“九哥应该听说过,这词是父皇北上途中某夜听见金人吹羌笛,心有所感而作的。”

    赵构颔首道:“是早就听说过。我必会设法尽快迎父皇南归。现在妹妹已经回到我身边,我会保护你,还你平安无忧的生活,以往的事无非是场噩梦,这样忧伤哀绝的词你以后不必多想,徒增伤感。”

    “九哥准备用什么方法迎回父皇呢?”柔福唇角一挑,“议和么?”

    赵构侧首不悦:“女儿家,何必如此关心这些事!”

    柔福摆手命乐伎与侍女退去,再道:“现在大宋形势渐好。听说岳飞与张俊合兵征讨国内群盗,大败贼首李成于楼子庄,收复了筠、江二州,其余群盗皆闻风而逃。楚州也被刘光世收复,内乱可说已基本平复。而张浚镇守关陕,用吴玠、吴璘及刘子羽等将在和尚原等地与金人交锋,不断有捷报传来,收复了不少失地,金人一时亦不敢再南侵。可见九哥用人得当,大有中兴之主魄力,若坚持下去,实乃大宋之福。”

    当前形势的确如柔福所说的一样,绍兴元年以来,赵构重用张浚、岳飞、韩世忠等人,内击盗寇外抗金人,逐渐收复了许多失地,南宋国内局面开始变得安定,在对金战争中亦开始取得一定优势,改变了以前完全被动挨打的状况。因此赵构最近心情渐佳,此刻听柔福夸赞,心下愉快,便浅浅一笑。

    柔福续道:“我还听说九哥准备回越州后,罢去范宗尹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之职。”

    赵构诧异道:“你怎知道?”

    柔福一笑,不答,只靠近他,拉着他袖子摇摇,表情如一个好奇的孩子:“是不是真的?”

    赵构未直接回答,但在她期盼的注视下还是吐出一句:“范宗尹任相以来碌碌无为,且多误政事。”

    “那么,接任宰相之位的是秦桧吧?”柔福道:“据说他明里私下表示过数次,说他有二策,可以耸动天下,使国家安如磐石,但必须身居相位才可道出。这是明摆着向九哥讨官了。”

    “你听说的东西还不少。”赵构淡淡道:“好了,我们不必再谈这些事。我有些累了,你弹筝给我听听好不好?”

    柔福嘟嘴道:“不好。若你累了那我也累,不如继续睡去。”言罢走回床边依然躺下,并引袖覆住了脸赌气不理赵构。

    赵构虽是不快,但见她这般撒娇,神态如此娇俏可爱,却绝难舍她离去,跟过去欲拉开她衣袖,她又死死扯住不放松。赵构无奈,走到房中圆桌边坐下,点头说:“好吧,我听你说完。”

    柔福才重又坐起来说:“范宗尹对秦桧有举荐之恩,而今秦桧毫不顾及而向你讨相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行径。不过范宗尹确实不配为相,这点我们暂不说他。但说到他那所谓的良策,从他一贯论调就可得知,必是与金人修好议和,互不侵犯,大宋偏安一隅,在半壁江山上休养生息之类的了。他南归之初,拼命向你哭诉父皇惨状就是想引你主动向金人求和,若做了宰相,必将拿此当基本国策积极施行,可想而知,以后就算大宋打了胜仗,也不得不放弃收回失地的机会以求与金国达成和议。”

    “和议未必是坏事。”赵构道,“连年征战,国内早已满目疮痍,现在的大宋确实需要休养生息。若执着于收复失地的速度,不顾百姓安居乐业的需要继续大规模地征兵打仗,于国于民都没有益处。何况现在我军虽逐渐摆脱了颓势,但要完全收复北方失地仍无把握,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与金人就此无休止耗下去,成了经年不息的拉锯战,徒损国力而已。再说父皇、大哥、母后及数千宗室宫眷均困于金国,若我一味猛攻,恐金人会伤及他们性命。不如暂且伺机与他们言和,一面给国中休养生息的机会,一面迎回父皇大哥等亲眷,待国家足够强盛了,再论收复失地挥师灭金之事。”

    “哦,我明白了,真正想议和的是九哥,秦桧是揣摩圣意有道才获重用。而你兴兵抗金的目的也不是收复失地,而是只求取得一些与金人议和的资本。”柔福咬咬唇,笑得幽凉,“想当年出使金营、任大元帅时的九哥何等壮志凌云,怎么一当了皇帝就患得患失起来?你是真想为国民求得国中休养生息的机会,并迎回父皇大哥,还是为自己求得安宁生活的保证?”

    赵构的怒火终于被她此言点燃,他本坐在桌旁,此刻以臂一拂,桌上杯盏悉数落地轰然粉碎。门外侍女闻声赶来欲收拾碎片,他却对她们怒目而视:“滚!”于是侍女立即飞快逃散。

    柔福却毫不害怕,不紧不慢地从容说下去:“父皇在被俘之初就曾让人转告过九哥,要九哥不必太在意他们的安全,只管全力与金人对抗。你攻势越猛,金人倒越不敢把父皇怎么样呢。何况就算父皇真因此殉国,也算死得其所,远比现下这样忍辱偷生的好。”

    “住嘴!”赵构怒道,“你身为父皇之女,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不孝之话?”

    柔福冷笑道:“我说的不过是实话吧了。一人之生死与半壁江山相比孰重孰轻?借狭隘的孝义之名,丢失祖宗传下的江山社稷才是真正的不孝。以前我曾劝九哥早日接父皇大哥他们回来,但若须以割地求和为代价,倒不如放弃。国与国之间相争相斗的,除了国土、财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你为寥寥几人的生命就让出国土,卑躬屈膝地求和,无异于将大宋一国的尊严尽数铺在金人足下让他们践踏。”顿了顿,深看一眼赵构,又说,“再说,九哥是真想迎回父皇大哥,还是仅仅把他们当成你求和态度的借口?”

    赵构不再出言斥她,只决然走来,“啪”地一声,给了她一个干净利落的耳光。

    柔福陡然受了这一记掌掴,倒不哭不闹,愣愣地抚面倒倚在床头沉默半晌,居然冶艳地笑了。

    “官人是生奴家的气么?”她微笑着拉赵构在床沿坐下,然后双手攀上他的脖子搂住他,“是奴家话说重了,官人不要计较好不好?”

    乍听她重以“官人”称呼自己,赵构一时感慨而无言,凝视着她,不知眼前的如花娇颜与刚才的刺耳直言哪个更为真实。

    还在怔忡间,唇上一暖,是柔福仰首主动吻他。她灵巧地用丁香小舌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在他口中探点纠缠,间或缩回,辗转轻吮他的下唇。星眸轻合,有时微睁,烟视间含有分明的挑逗意味。

    他却瞬间清醒:原来她这两日主动投怀,就是为了达到“进谏”的目的。

    猛地推开她站起来,三分震怒七分悲凉地看她:“瑗瑗,你要钓的大鱼是你九哥吧?”

    也不待她回答便一拂广袖疾步离去。

    11.夜宴

    赵构回越州后果然罢去了范宗尹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之职,命其充观文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沿霄宫。范宗尹身居相位时,内无强国富民之策,外无抵御外侮之术,而且行事犹豫不决,效率低下,耽误了不少政事。另外他还与两名重要武官辛道宗、辛永宗兄弟往来甚密,经历了两次叛乱之后的赵构对文臣武将的私下往来相当敏感,故而对此十分不快,在秦桧向他讨官前他便早有了罢免范宗尹之心。

    一月后赵构正式下诏以参知政事秦桧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不久后又任镇南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吕颐浩为少保、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让两人一起执政。

    赵构不忘秦桧此前提起的安国二策,便召秦桧入宫以问。秦桧先说了一通固守江南发展农业与经济以富国的道理与措施,再躬身奏说:“陛下要想安邦定国,必要先让百姓无颠沛流离之苦。此事做起来倒也不难,只须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将河北人还给金国,中原人暂且让与刘豫管,便可息烽烟、保太平,再谈休养生息以富国就容易了。”

    建炎四年,金人在大名府封宋朝降官刘豫做大齐皇帝,此后刘豫多次协助金人攻打宋军,成为宋军北伐的最大障碍,亦是赵构一大心病。赵构原本对秦桧宣称的“安国二策”抱有极大希望,他所说的发展农业经济之策也暗合自己心意,不料最后却听他说出这般无理的两句话来,当下便有些恼怒,但脸上仍是淡淡的,不着半点痕迹,略一笑,轻抚着御案上的玉玺,目光散漫地拂到秦桧身上:“卿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那依此说来,卿是南人,当归刘豫,无奈朕是北人,却又当归何处呢?”

    秦桧顿时语塞无法回答,只得尴尬地说:“周宣王内修外攘,所以得以中兴国家。而今陛下有志图强,又仁孝有加,日夜思量迎二圣归国,故此臣认为当务之急是求和平以富国,并迎回二圣。”

    赵构点点头道:“卿的意思朕明白。卿先回去吧。”

    秦桧再拜退下。赵构望着他的身影,忽然想起柔福此前说的话,看如今情形,竟是被她猜中了。自己虽亦有意与金人议和,但秦桧的所谓良策委实丧权辱国得过分。一声叹息之下不禁又是一阵失望。

    随后赵构命秦桧居于朝中主理内政,而让吕颐浩至镇江开府,都督江、淮、荆、浙诸军事,并与岳飞等将商议会剿关寇、广寇之策,以主要兵力先平内寇,然后再御外侮。

    这期间赵构一直没再与柔福说话,亦不再亲自去看她,柔福前来向他请安他也只微微颔首,然后挥手命她退去,神色始终很冷淡,柔福便也着恼不再来,他也不管不理,就像只当是没了这个人。

    到了九月潘贤妃生日这天傍晚,赵构设宴于行宫中为她庆贺,开宴之前,张婕妤忽然提醒道:“福国长公主尚未入席。”

    潘贤妃冷道:“好些日子不见她了,也不知道整天躲在房中做什么。”若是以前,她虽不喜欢柔福,但在赵构面前也断不敢以如此不客气的语气提到柔福,如今见赵构许久不理这妹妹,心下自是大快,想到什么便开口直说。

    赵构默然不语。婴茀低首抬目微微看他一眼,轻声说:“长公主病了好几天了,一直卧床静养。想是实在无力起身,所以今日不能来为潘姐姐贺寿了。”

    赵构闻言一怔,下意识地问:“她病了?”

    婴茀应道:“是。不知为何,自会稽归来后长公主心情不好,寝食无味,最近这两日竟吃不下饭菜了,一点点粥也难以咽下,终日恹恹地躺在床上,消瘦了许多。御医看后开了药,但长公主也喝不下……官家要去看看么?”

    赵构垂目,语气淡漠:“不必。”

    一时众人忽然就都沉默了。幸而张婕妤很快将话题引回到潘贤妃身上,笑语连连,夸她妆容美丽,祝她芳华永葆,婴茀忙也接口夸赞祝福,潘贤妃渐露喜色,于是席间气氛才活跃起来,这场生日宴才伴着喜乐觥筹交错地进行下去。

    酒过三巡后赵构称尚有要务须处理,先起身离去。潘贤妃待他走远后,对张婕妤与婴茀道:“她哪里是有什么病,分明是见官家不理她了,才故意不吃饭装病来祈求官家垂怜。不过她这点小伎俩骗得了谁,纵然费这半天劲,官家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张婕妤笑笑,提壶亲自为潘贤妃斟了杯酒:“官家一向待长公主很好,就算长公主偶出不敬之言也并不怪罪,此次当真十分奇怪,不知长公主做什么了让他这般动怒……”忽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首对婴茀说,“吴妹妹,最近我有个亲戚从会稽来,说如今会稽满城人都在夸你呢。”

    婴茀不解,睁目道:“夸我?”

    张婕妤微笑:“是呀。在会稽时有一晚官家外宿未归,是带你一同去的吧?据说你们留宿于一艘画舫之中,第二天那船家得知你们身份,惊喜不已,逢人便说官家如何风雅和善,吴妹妹你如何美丽绝伦,还慷慨大方,请官家赐了他五十缗钱。现在那船家都不再用画舫接游人游湖了,以黄绸细细装饰了画舫,泊在湖边,只让人远看……听说还给官家和你立了长生牌位,日夜香火供奉呢。”

    潘贤妃奇道:“有这事?那日吴妹妹也随官家出去了么?我怎记得那日晚上我们还在一块儿说话呢?”

    婴茀也有一愣:“我没有……”

    张婕妤又是一笑:“吴妹妹没去,那陪官家游玩外宿的是谁?……哦,我倒记得那日似乎一直未见长公主,难不成……”

    似被此话刺了一下,婴茀立时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抬头一看潘贤妃,见她目中疑惑之意越来越深,便立即微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日官家外出游湖,到了晚上还未归来。我从潘姐姐房中出来后,正好听见辛统制在外间吩咐调禁军去寻官家之事,我当时也很担心官家,左思右想总是放心不下,便请辛统制带我一起去寻他。半夜时终于寻到了那艘画舫,但官家已经在内安歇了,我们未便进去打扰,便一直在外等待,直到次日官家起身……我只是去接官家,被那船家看见,后来想必是以讹传讹的,就传成我与官家同游同宿。”看看张婕妤,又说,“至于长公主,那天她不太舒服,一早就闭门歇息了,所以未曾露面。”

    “是么?呵呵,原来是这样。”张婕妤道,“还是吴妹妹有心,时刻挂念着官家,我们怎么就想不到随辛统制去寻他呢?怪不得官家特别宠爱你,确实是有道理的。”

    “不错。”潘贤妃接道,“吴妹妹年轻貌美,又能说会道,每一句话都能直说到官家心坎里去,如果我是官家,我也会专宠你。吴妹妹为了贴身服侍官家,不辞辛劳,又是学骑射又是习翰墨的,更令我等年长体弱又愚笨之人望尘莫及。这些年你陪官家四处奔走,山里海上都双宿双飞,如今不过是又一起在湖上宿了一夜罢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呢?”

    她话中酸意清晰可感,婴茀连忙解释:“姐姐切勿如此说,婴茀惶恐。婴茀长得粗陋,比不得二位姐姐的柔美矜贵,学习骑射不过是为强身健体罢了,练字只是闲时消磨时间做的事,写得又难看,哪能称作习翰墨!官家出行时带上我不过是为身边有个可以端茶送水的人,封我为才人也只是略表体恤,更不可称是专宠。那晚我们寻到官家时他已闭门安歇,我自然不敢吵醒他,确实是等到他次日醒来后才进去服侍他梳洗的。”

    张婕妤见她极力辩解,似颇有些着急,便笑着拉她的手说:“好了好了,不必多说,我们都明白。大家都是官家的娘子,谁服侍官家还不都是一样?这些年我与潘姐姐偷了些懒,辛苦了妹妹,倒是我们颇过意不去呢。是不是,潘姐姐?”

    潘贤妃挑唇笑笑:“张妹妹说得对,我正是这样想的。”

    婴茀知赵构对自己较为亲近,她们自不免暗暗吃味,现在再说什么终是徒劳,便只好岔开话题,与她们闲聊了一些不相干的事,好不容易捱到宴罢才告辞离开。

    回去之前想起了柔福,便决定先去探望她,不想刚走到她寝殿前便看见赵构的贴身内侍守在门外,婴茀问他:“官家在里面?”内侍称是。婴茀就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还要进去,想了想,最后还是启步进去。

    走至柔福卧室门边时,赵构正坐在柔福床沿轻声跟她说着什么,而柔福只着一身白罗单衣,拥被倚着床头坐着,侧身向内只是不理他。赵构目中满是掩饰不住的爱怜之意,神色如此专注,竟丝毫未察觉到婴茀的出现。他此刻又急于要柔福听自己的话,便情不自禁地伸出两手扶她双肩,硬拉她转身面对自己,仍不停地说着,婴茀听不大清楚,但想来他说的应该是一些解释安慰或劝解柔福的话。

    柔福仍咬唇低头不听,他便弯身低首搜寻她的双眸,又殷殷地说了些话,终于柔福双睫一垂,两滴泪珠夺眶而出,一脸委屈地啜泣起来。赵构叹了叹气,拥她入怀,一手轻拍她背温言安慰,一手慢慢伸至她鬓边将她一缕散发掠到她耳后,并很自然地顺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耳垂和耳坠上的珠饰。

    消瘦憔悴,但始终骄傲的柔福,和冷战后终于向她妥协的赵构。空气中泛滥着他们的亲密,婴茀的双目忽然蒙上一层雾气。

    她止住了要为她通报的侍女,悄然离去。一步步地从容走着,表情淡定,双目一瞬不眨地直视前方,任夜风吹去其中薄薄的潮湿。

    12.文姜

    两日后的傍晚,赵构在书房内看书,婴茀相伴在侧,往香炉中添入一小块香片,用小火隔砂加热,以使室中不见烟。那清香轻缓地逸出,有植物雨露的味道,若幽绿的翠竹叶脉散发的芬芳,或甘露滋润着的蔷薇最初的那一抹香。

    这特殊的香味引赵构暂离了书本,掩卷问婴茀:“今日焚的是什么香?”

    婴茀低首答说:“是蓬莱香。”

    蓬莱香是未结成的沉水香,多成片状,有些看上去像小斗笠或大朵的芝菌,是上佳的香料。这种香赵构并非未闻过,可以前均不曾留意,而今闻见却倍感熟悉而亲切,仿如心间有四月和风轻轻拂过,微微一颤后绽出一片明净的愉悦。

    那日在柔福的卧室内,他闻到了相同的清香。

    她的衾枕似乎都用蓬莱香熏过,她身上亦染上了如此的味道,与她天然的体香相融,使他霎时意识到原来香味也会有美酒所起的作用。

    目光重落在书卷上,看见的却仿佛是她散发垂肩轻颦含嗔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婴茀在一旁看见,便问他:“官家看到什么有趣的内容了?”

    “哦,没什么。”赵构道,“只是寻常的句子,但此刻细品,才觉出其中悦心之处。”

    婴茀亦淡然笑笑,不再说话。赵构这才收敛了心神,准备继续细阅手中书卷。

    忽有一阵清悠婉转的歌声自远处传来,唱的不是坊间流行的各类词牌曲调,歌词亦不是寻常诗词,四字一句,颇有古风。

    赵构微有些诧异,便抬首朝外凝神细听。唱歌的女子一曲歌吧,略停了停又重新唱过,这次声音比上次清晰,似是走近了些。

    赵构听出她唱的是《诗经•国风•郑风》中的《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歌词很特别,其间说的似乎是一位美女吧?”婴茀闻后轻声问。

    赵构颔首:“歌中的女子,是齐僖公的女儿文姜……”

    此诗形容的女子,是春秋时齐僖公的次女文姜。文姜姿容绝代,艳冠天下,而当时齐僖公主政下的齐国国力强盛,因此文姜便成了各国君侯、世子恋慕追求的对象。在众多求婚者中,文姜只中意郑国世子姬忽,于是齐、郑两国遂缔结了文姜与姬忽的婚约。郑国子民亦早闻文姜美名,得知世子中选,将携美人归后十分欣喜,便作了《有女同车》一诗,想象文姜出嫁之日世子以车载她归国的情景,并盛赞她的美貌与美德。

    “齐僖公的女儿,那就是齐国的公主了。”婴茀微笑道:“想必这位公主像福国长公主那般美丽。”

    赵构无语。一位美如木槿花的少女,步履轻捷似翱翔地翩然走来,身上的玉佩珠玉于她行动间叮当作响,她的面容娇美,神态安娴且优雅……这不是及笄那日的柔福么?

    须臾,又听歌声再起,这次唱的是一首《齐风》中的诗《载驱》:“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四骊济济,垂辔濔濔。鲁道有荡,齐子岂弟。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敖。”

    赵构听着,脸色渐变,到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将书重重一抛,怒问:“是何人在唱歌?”

    原来此诗内容意在讽刺文姜与同父异母的哥哥公子诸儿,即后来的齐襄公的私情。

    郑国世子姬忽与文姜订婚后不久便以“齐大非偶”为由,称自己势位卑微,不敢高攀大国公主,态度坚决地退了婚。文姜被姬忽拒婚后大受打击,精神恍惚,终日半坐半眠于宫中,寝食俱废。她的异母哥哥诸儿时常入闺中探病,每每坐于她床头,借探查病况之名满怀爱怜地对妹妹遍体抚摩,与其耳鬓厮磨,只是未曾及乱。他们青梅竹马地长大,彼此皆暗生情愫,感情一直很暧昧,姬忽拒婚或许就与此有关。

    后来齐僖公将文姜许给鲁桓公,诸儿闻讯,伤心之下终于不再掩饰对妹妹的感情,遣宫人送给妹妹一枝桃花,并附诗一首,惋惜自己未能与妹妹结缘,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花落鲁地:桃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苴。吁嗟兮复吁嗟!

    而文姜得诗后亦领其意,解其情,以诗作答:桃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柜无来春?叮咛兮复叮咛!

    这是暗示哥哥要把握眼前时机。两人遂不管不顾地在文姜出嫁前,彼此远离前夕将深藏已久的爱情燃烧在桃花影里,做下了乱伦之事。十八年后文姜借于归之机又入宫与诸儿缠绵三昼夜,她的丈夫鲁桓公得知后怒打文姜,结果被更为愤怒的诸儿设计杀死。

    鲁桓公死后文姜再无顾忌,留在齐国公然与诸儿出双入对,《载驱》这首诗便是描写文姜回齐,并与诸儿驾着马车招摇过市的情景。马车以红革竹席为篷,车外缀满饰物,车内铺着软席兽皮,由四匹骏马拉着疾驰而过。文姜与其兄同乘一车,一路公然调笑,令路人为之侧目。

    那歌者先唱《有女同车》,再唱《载驱》,分明意指文姜诸儿乱伦之事,正触中赵构心病,故而他当即便怒不可遏。

    婴茀听了他的问话,探首朝歌声传来的方向看看后说:“似乎是从张姐姐院内传出的。”

    “去,把唱歌的人拘来杖责八十!”赵构朝门边伺候的内侍命令道。内侍答应,正要赶去,却被婴茀叫住:“且慢!”然后她睁大双目吃惊地问赵构:“怎么了?她唱得不好么,还是打扰了官家读书?官家将以何罪名治她的罪?”

    经她一问,赵构沉默下来。杖责八十是很严重的刑罚,若要以此处治宫人确实需要一个可以公开宣布的理由。届时该如何解释?唱得不好不是理由,打扰读书罪不至此,更不可让人知道他是为了她唱的内容而处罚她,否则反倒会引原本不知道此事的人去研究歌中深意。

    何况,若非心虚,断不会如此动怒。所有人大概都会这么想。

    于是只得放弃适才的念头,命那两名内侍回来。

    婴茀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良久,才轻声问:“官家,那歌词说的是什么意思?”

    赵构不答,片刻后问她:“婴茀,朕是不是对长公主太好了?”

    “官家对长公主确实很好,”婴茀应道,“无微不至,关爱有加。有官家这样的好哥哥,亦是长公主之福。”

    赵构略有些迟疑地再问:“那宫中之人……对此是不是有什么怨言……你可曾听见她们说什么闲话?”

    婴茀说:“长公主是官家身边唯一的妹妹,官家自然会特别优待她,这是很正常的事。宫中女子多了,免不了有几个心眼小的,见官家经常赏赐长公主财物,一时眼红嫉妒也是有的,或许偶尔会就此抱怨几句吧,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官家不必在意。”

    赵构又一阵沉默,最后还是问了出来:“她们可曾抱怨过……说朕与长公主太过亲近?”

    婴茀一听便浅浅笑了:“兄长与妹妹亲近些她们也抱怨?这臣妾可没听过。如果有,那她们也太过无聊。官家是怜惜长公主以往受过许多苦,所以如今经常去看望照顾她,这有什么好疑神疑鬼的,难不成是怕官家把长公主留在身边一辈子?长公主将满二十了,官家必会为她寻一位如意驸马,她出嫁那天一定也会美如舜华,说不定也会有文人为她写下歌谣,留给后人咏唱呢。”

    她的话让赵构暗自一惊。他与柔福分离数年,好不容易得以重聚,这一年多以来他早已习惯有她在身边的生活,却没想到她渐渐增长的年龄必将领她归于与另一个男人的婚姻,而自己,毫无留住她的任何理由。

    有女同车,有女同车,谁将有此幸运,与她同车,载之以归?

    不觉轻叹出声,目光越窗落在庭院内的木槿上,止不住地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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