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传-诗歌·生存·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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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倾听的耳朵和诗歌

    1982,我年刚十八,胸怀憧憬,背着一个受伤的陌生人,去寻找天堂,去寻找生命。——海子《太阳·弥赛亚》

    到了第二年,海子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夏天的故乡和冬天的故乡是迥然不同的,用海子的感觉来说,冬天的故乡,爱是取决于自己的,而夏天的故乡,爱是这块土地强加给自己的。灼热的阳光从里到外,让海子舒爽透顶,慵懒的风和慵懒的思维,本身就是很好的休憩。

    在漫长炎热的两个多月暑假中,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事情呢?海子猛然觉得,自己应该分担父母的体力活了。他知道父母肯定会拒绝让自己下地,于是从家务活开始做起。中午,他把所有的饭菜烧好,用竹篮子提着送到田间地头,摆好饭菜,等着父母亲和几个弟弟来吃。等他们吃完后,再收拾好饭碗,放进篮子拎回家。自己再从锅里盛碗饭,拣些吃剩的菜,坐在灶台后面的小凳子上,边吃边烧开水。

    这样的暑假对海子来说是唯一的,那种田园般的安适和直逼内心的行动力量,以后再也没出现在海子的生活里。但毫无疑问的是,海子的诗中经常出现天下和世界——在他开始用诗情表达感情的时候。

    海子的诗《两座村庄》曾形容自己对乡村的感情。

    和平与情欲的村庄

    诗的村庄

    村庄母亲昙花一现

    村庄母亲美丽绝伦

    五月的麦地上天鹅的村庄

    沉默孤独的村庄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这就是普希金和我诞生的地方

    风吹在村庄

    风吹在海子的村庄

    风吹在村庄的风上

    有一阵新鲜有一阵久远

    北方星光照耀南国星座

    村庄母亲怀抱中的普希金和我

    闺女和鱼群的诗人安睡在雨滴中

    是雨滴就会死亡!

    夜里风大听风吹在村庄

    村庄静座象黑漆漆的财宝

    两座村庄隔河而睡

    海子的村庄睡的更沉

    海子走出村庄的时候,曾经凝望良久,脑中孕育一段恋恋难舍的感情,多少年后抒发开来。海子离开村庄,到达自己心中的北大的时候,注定不会再以一个被动接受者的身份去面对世界。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对待专业课的态度。

    海子再面对自己的厚厚的教科书的时候,他的兴趣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次在自己的村庄,从屋子走出来,蓦然明白的道理已注定伴随他永远的年华。知识是未必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幸福状态的,那什么可以呢?海子早就开始对文学感兴趣了,他没有做任何思考,直接选择了它。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正是朦胧诗派盛行的时期,巧合的是,海子的心境颇合当时朦胧诗派的特点,没有头绪,却有着无限创造的可能,没有执着的目标,却有无限审美意趣的发展。

    海子读朦胧诗人的作品时,尤其感受到那种潜移默化地震撼人心灵的作用,就好像在森林中迷路之后遇到了患难的友人。或者说,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找到了自己的伙伴。海子有种全新的幸福感,朦胧派的诗人诸如芒克、江河、北岛等人的作品,他都喜欢。而随着自己诗歌创作的进步,他越来越能体会到这些诗的韵味。

    在这样的环境下,海子发现周围的同学郭伟和刘广安爱上了写诗。后者是他的室友,他常常朗诵自己的作品,让周围人夸赞或是挖苦。海子渐渐感到有趣,他自认为文字功夫不错,很向往这种以诗句表达情绪的方式,于是悄悄开始了练习。在图书馆学习时候,会有意阅读一些诗集,将喜欢的句子抄在本子上,反复研究和揣摩。

    这个身材弱小的青年,在很多体育项目和娱乐活动上都是吃亏的。所以他更喜欢将自己埋在书本里,在那里,有母亲儿时的味道,有当下的情感共鸣,也有来自未知世界的新见解。

    他与文学的亲近似乎是一种必然。他保持着与诗歌的接触,直到有一天,刘广安无意中看见他练习本上的诗句,才惊奇地觉察到,海子的诗歌水平已经超过了自己。

    海子的世界从此不是单向地接受了,他开始吐露自己的心声,渲染自己的感情,他像一个画家,涂抹自己独特的世界。

    二年级下学期的一天,查海生和骆一禾认识了。当时骆一禾和海子是同一年级的学生,当他的诗歌创作却比海子要早。在海子真正关注诗之前,骆一禾已的文章和诗歌已经在校刊上发表了。海子认为骆一禾是个十分有才华的人,他情感细腻却不矫揉造作,有自然之风,不喜欢主动找人的海子还是找到了骆一禾。

    骆一禾比海子大三岁,父亲是著名的经济学家。很小就接触古代文学,当时已经是五四文学社理论组的组长。他最常见的行头是一件蓝色小褂,气质儒雅,总是手里握着一卷纸行走在校园里,行色匆匆。

    这是一个诚实的人。海子见到骆一禾的第一眼就有这种感觉,他的声音和畅,使人如沐春光。当两人坐下来谈论的时候,骆一禾那渊博的见识又让海子折服了,原来骆一禾刚上大学就如饥似渴地读书,善于背诵。

    海子基本上能接受骆一禾所提的意见,对于他这样一位诗歌初写者来说,骆一禾就是他的榜样。他觉得,自己的诗歌写作就应该向骆一禾学习。尤其是《诗经》中的大部分篇章,骆一禾几乎能一字不错地背诵出来,他学贯中西,能背诵《圣经》,这让他能够从意识形态上洞察西方人作品的主题。

    海子特别喜欢和骆一禾交流,海子不仅将骆一禾当成自己亲爱的同学,还将他当成诲人不倦的“老师”。而骆一禾深深为海子独特的性格和对文学狂热的爱所折服,在跟骆一禾的交流中,海子的文学素养提高得非常快,他的诗无论是在语言、内容、形式上较之前期都有了较大的突破。这使骆一禾十分满意。

    骆一禾的出现,可以说将海子从一个走向孤僻的边缘拉了回来。他曾经在自己出生的那个村庄感慨,智者总是孤单,别人依靠自己,自己只能靠自己。而知识的作用像镜花水月,不能拯救意识的杂乱。海子的意识没有出路,情郁于内,只能求助于文学。骆一禾就是海子的以忠实的倾听对象,两个对文学都怀有热切的爱的青年,就像草原上的两棵树,沐浴着青春的风采。

    骆一禾对海子的关爱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次喝酒的事件就非常鲜明地体现出了这一点。当时骆一禾经常有稿费收入,生活比较宽裕。再加上他性情豪爽,不拘小节,有种“江湖情怀”,于是经常邀请自己的朋友们去餐馆里喝上点酒。

    海子认识骆一禾之后,成了骆一禾最不能落下的伙伴。喝的酒不外乎二锅头等几种廉价的小酒,骆一禾喜欢用碗和兄弟们干杯,用其中一人的话说,这叫“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梁山好汉,不过如此”。

    那次几个人喝得都挺多,滴酒不沾的海子经不住劝说,也开始小口吸溜,一股极其刺激的辣味从嘴里流到喉头,再顺着食道流进胃里。海子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被冷水浇了一般颤抖起来。大家笑他,骆一禾过来给他拍背,海子的脸通红,一股豪气从心中升起,别人能够降服这酒,我凭什么不能?于是他拿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大家都惊呆了,海子却迷迷瞪瞪地晕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正是第二天的下午。骆一禾坐在他的床边,见他醒来,脸上又是自责又是关切,连忙问海子感觉怎么样了。海子微笑着摇摇头,说:“酒这东西,我这辈子是降服不了了,得了,以后我也不沾它了。”

    如果是在遇见骆一禾之前,海子是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自己挑战过的东西的。对于一个执着的追求者来说,放弃一个目标无疑是最痛苦的事,现在海子轻易地放弃了。

    骆一禾端过一碗醋来,递给海子,海子喝了一半,肚子中泛起一阵恶心,做出要吐的声音,骆一禾赶紧将痰盂提过来,海子干呕了半天,却只是吐酸水。

    “昨晚上都呕干净了吧,肚子是不是很痛?”骆一禾关切地问。海子微笑着说道:“是吗,我不知道哩,不妨不妨。”说着,强起身来将窗帘拉开,刺眼的眼光照射进来,骆一禾下意识捂住了双眼。海子却分外享受似的,长长的出了口气,“谁说雨后的空气才清新呢?太阳晒过的空气最迷人。”骆一禾回味着这句话,总觉得这是一首诗。

    “有西方的那些大书,就多拿几本好的我看看吧。”海子被阳光一照恢复了精神。骆一禾笑着说道:“这没问题,只是见到太阳你的酒就醒了,难道是你有冷血动物的某些功能?”海子笑了。

    骆一禾在异乡给了海子以亲人般的关爱,倔强的海子感到了家一般的温暖。而受骆一禾的影响,海子开始真正接触西方的古典文学名著,尤其是西方的名诗。

    热爱生活的人,生活总会热爱他的。海子不再固执地从生活的记忆中寻找慰藉,而是学着从跟别人的交往中获得生活的乐趣。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上这个有个性有担当,又有极好的才华的男生。海子真正将自己的生命敞开,是因为一次生病。

    1982年的一日,正在课堂上课的海子突然感觉自己的肚子有些疼痛,简直不可忍受。为了不耽误功课,他强忍着上完一堂课,下课时,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上淌下来。一起上课的学生发现之后立马跟老师一块,将海子送到医院做检查,结果诊断为急性阑尾炎。

    手术之后,学生们都自发地来到医院看望海子,他们用自己不多的零花钱给海子买水果,买零食。海子的辅导员每天都来给他送鸡汤喝。海子躺在床上,感动得不知道怎样才好。等海子出院之后,早就有人将笔记送给他看,还有诗友专门来找他谈论文学……

    如果说,是骆一禾将海子的心打开的话,这些真诚地关心海子的人就仿佛是一道道明媚的阳光,让海子对这个世界产生永远的希望。

    每个人都是有希望的,只不过海子从前以为自己的希望像雪地下的麦苗,需要过许久许久,需要有许多许多的准备才可以显露出来。而诗人情怀的海子,此时已经不再蛰伏,人生就是麦苗,顶着雪,吸收雪的养料,去迎接属于自己的蓝天。

    二 你迎面走来,雪消冰融

    收割季节,麦浪和月光,洗着快镰刀。——海子《熟了麦子》

    骆一禾比海子大三岁,在与诗的机缘中,二人共泯豪情,共淬哀怨。他们相交正浓的时候,另外一个人喜欢诗的人马上就要出现在他们的生命中,西川。

    西川是江苏人,比海子和骆一禾晚两年考入北大。西川外文极佳,尤其喜欢读西方诗人的原著,抱着对异域情致的欣赏,他有时候甚至会鼓起勇气看几篇古英语的著作,比如莎士比亚的戏剧。

    外语的优势可以让他对西方原作品的原艺术魅力有着更深刻的感受,所以他的诗或者抒情慷慨激越,或者带有脉脉的柔情,或者刚柔并生,带有中西方融合的味道。在1983年,他的一些作品已发表在校刊上,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尤其是他外国语专业的身份,一些诗社都邀请他加入进来。西川在这个问题上十分慎重,他经过仔细的考虑,加入了著名的五四文学社。日后别人问他为什么加入这个诗社,他十分认真地说,因为骆一禾。

    北大五四文学社可以说在中国高等大学里面当属翘楚,作家冯至、吴组湘等都曾经为这个诗社倾注心血。西川不是不知道这些,可他的理由竟然如此简单,因为骆一禾。一禾而已,生发滋养,默默生长,骆一禾的这个名字是西川喜欢的。他们成为了极好的朋友。

    海子没有加入五四文学社,但他经常和五四文学社的一些文学爱好者们交流。所以,很快海子就认识了西川。他的印象是,这人在西方文学上的素养简直是一个加强型的骆一禾。而西川则非常羡慕海子那敏锐的感受力,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变成了三个亲如一家的兄弟。海子非常高兴,每当三人一处闲聊,提出一个新想法的时候(比如多用戏剧的方法在诗中加入括号为注往往能够将诗的节奏拉缓,给人一个舒服的停顿)三个人就像得到了最高的嘉奖一样高兴。

    在探索的路上取得的小小成功,往往比最后到来的大的成功更能给人以亲切感,也更有滋味。这样的进步虽然称不上是琼浆玉液,称不上是明志催情,但是这种润物无声的潜在力量却是绝对不能忽视的。一条迷人的路,叫做文学,骆一禾、西川和海子携手往前走,前面有雾,路也很陡,维系三个人的咒语就是这种彼此的认同。

    舒服的停顿!读西方诗很多的西川其实早就发现了这些,因为戏剧在西方文学中是占有很高地位的,只是他还只顾着窥测自己内心的更多情绪,顾着模仿一个个伟大的诗人风格,在这种创作技巧上的探索还没有进行多少。

    骆一禾写了很多的诗了,他的境界也正有待于更好的技巧来提拔,海子在写诗上面才是个新手,正在起步的状态。所以,三人约定,每人使用这样的规则作一首诗,然后对照评论,三人都迅速写成,互相评判,骆一禾笑着说三人的活动已经有了大观园诗社的模样。

    但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下,却有一点不协调的音符,海子。

    海子既然已经选择了文学作为自己的宿命,他就像当初选择报考北大一样,拼劲自己的全力去争取。可是总体而言,海子的诗比骆一禾与西川还是有一定的距离。骆一禾跟西川能够感觉到海子的一些气馁,他们总是变着方法来夸奖海子的诗,给他以支持。

    海子没想到自己的诗歌生涯进行得这么不顺利,发表的诗也是寥寥无几,对于骆一禾跟西川的支持他不是不知道感激,可当自己呕心沥血胡诌出来的诗被出版社无情地退回来的时候,他真的有点接受不了。一时间,海子世界里的太阳被乌云遮住了,行走,还是停留,等待还是接受,海子不知所措。

    海子拼命写诗歌的最大原因,其实还有一个,多赚点稿费让父亲母亲少辛苦一点。骆一禾的存在一直是海子的一种激励,也是刺激,每次看到骆一禾拿着稿费非常大方地请一群朋友吃饭,海子心中就不是滋味,从根源上说,他也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好朋友可以,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呢。

    海子的觉睡不好了,尤其当时已经临近毕业,出了北大的校门,自己还是自己吗?外面的世界,会跟学校里一样,给人以心灵的慰藉吗?他不知道。

    以前的那些梦,好像又回来了。在就要离开北大的一天,海子做了一个十分怪异的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黑洞的边缘散步,手中拿着厚厚的书,头上飞着庞大的鹰,他看到自己有滋有味地念着书,感觉不太对,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法律学课堂上的讲义。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绕着黑洞一圈圈地行走,忽然,黑洞中涌出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一下子将海子卷了进去。海子拼命地四处抓,可一片虚空,什么都抓不到。他呼喊,求救,没人答应,黑洞里面就像一个极大的漩涡,夹杂着各种物体无情地撞击到海子的身上……

    海子从这个噩梦中惊醒,浑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就像刚从大雨中走回来一样,海子伸出手,发现十个指头比自己刚来北大的时候粗了好多。一个男人的胸中,应该承受怎样的重量?

    他走下床,边静着心边往那张破桌子走去。桌子到了,他好像被一道神灵的光华洗过,头脑异常清醒,他毫不犹豫地摊开纸,钢笔蘸一下墨水,几乎不假思索地在上面写道:“借我一匹带双翼的马,借我一个黑色的灵魂,如果,天哪,你肯借给我。”

    “借我一副鲜亮的盔甲,再给我多少有用的年华,四壁空空,不是我孤独的梦,天上滴着透明的雨,我把这个当做情人的眼泪,我的眼泪和别人的眼泪(天上的女子可有够亮的眼睛,这时候天应该放晴)

    “拉开这幕布吧,你,拉开你的心吧,我。

    “当我伏在这块狭小的地盘上,龙都拖不走我,马应该也驾不动我,我乘着什么归去……”

    海子一直写,一直写,越写越激愤,越写越文思泉涌,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写诗,而是在砌墙,如果没人来打扰自己,他是可以一直写下去的……

    大约写了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海子心中才渐渐平静,他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倒头便睡。

    第二天,海子被一个急促而喜悦的声音叫醒,一看,是神情激动的骆一禾,他告诉海子,桌子上的那首诗通过了诗社的选拔,成功出版了。

    原来,骆一禾一大早就来找海子,想让海子陪自己去选几件礼物送给将要离别的同学,可海子还在睡觉,只有桌子上摆着一张纸,好像是诗。

    骆一禾走过去一看,是诗没错,但不是一张纸,他大约翻了一下,十几张,每张上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他仔细读下去,被海子的文笔深深打动了,他能看出,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心中存有一股凶狠压抑的激流。他将这首诗给诗社送过去,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很快,大家争相传阅海子的这首诗,骆一禾这才想起来还没给海子汇报一声。

    海子脸色苍白,睁开眼发现是骆一禾,努力笑了一下,马上又拧起了眉头。骆一禾关切地问:“怎么了?”海子摇摇头,说自己没事,可能昨天晚上做的梦影响了气色,脑袋眩晕。骆一禾将诗的事告诉了海子,海子非常高兴,他得到了力气,很快就穿好衣服站起来。

    海子开玩笑问:“比林黛玉的《桃花行》如何?”骆一禾也笑了。

    海子从寝室中出来,耀眼的阳光马上亲切地将他包围住。他往远处望去,霞光已经逐渐消退了自己鲜红的颜色,在太阳四周显得有些黯然。

    太阳好像被一个命令的圈包着,海子闭起眼睛,太阳便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先是一个不动的黑点,继而向右上方迅速飘逸,快得自己的眼神都跟不上。日出东方,其道大光,这话何其确切乃尔?骆一禾在一边,也被太阳的光芒打动了,海子不接话,他没有睁开眼,而是习惯性地沉浸在这无限温暖无比耀眼的景象当中了。

    有的时候,一次细微的情感波动就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思维,就如骆一禾所说的,海子的诗得到了大家的认同,海子在阳光下变得阳光十足,他真的具有冷血动物的那种功能。

    海子的诗越来越有自己的性情了,有同学说他的诗歌有一种病态的贵族美,贵族对海子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可正是遥不可及,才让他产生了足够的空间去填充,他将浪漫爱情与孤独落魄相结合,人们读他的诗,就好像重新认识了自己身边的那些熟悉的再也不能熟悉的景物一样。

    过了四年,海子的性情没有什么改变,他依旧喜欢一个人呆在一个角落里,他曾经跟一个同学打赌,对方写出任意的三个词语他都能将它们联系起来,对方故意为难,写的是孤单,孤独,孤寂,海子马上说道:“我是一个喜欢孤独的人,喜欢在孤寂的黑夜体味只属于自己的那份孤单。”对方折服,一时传为佳话。

    喜欢孤单,其实这种自娱自乐的方式和他的性格十分相似。一个人,只有在寂寞中才能清晰地认识自己,一个艺术家,只有守得住寂寞,他才能够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创作的灵感才不会丢失。

    从农村来的青年海子,融合着农村和城市两种文化,使自己的诗有昂扬向上的激情,又有豪华繁丽的抒情,有人评价海子“把乡村文化带到城市,再从都市文化中找寻失落的乡土文明,人的居住环境变了,但他所依赖的本土文化却难以改变。循着乡村和都市这两个巨大的石磨的相互转动,因而,他的写作思维里存在着巨大的空间。”这话是非常得当的。

    三 活在珍贵的人间

    我年纪很轻,不用向谁告别,有点感伤,我让自己静静地坐了一会。——海子《毕业歌》

    有句话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其实更应该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缘分注定。行走人世,并不容易,相知相识,亦是值得珍惜。鸿雁传书也好,形影不离也罢,只要缘分不期而至,纵使身处两个世界的人,同样也能心有灵犀。

    大学的时光,过得飞快。海子有时候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伸出手,弹指就能挽留时光。这个念头,如思想开出的花,那样美,那样奇妙,可海子从未尝试过,因为理智告诉他这是无法实现的。不论有多么留恋着如花的岁月,它终究会无声逝去,如同碧波涟漪,终将告一段落,恢复宁静。

    这段时光,亦是即将步入尾声。海子和他的同学们被分配到石家庄的一家法院,进行实习。如果说课堂上传授的是书本上的知识,需要死记硬背,那么实习中学会的东西,更需要一颗有灵性的心,细细感悟,耐心挖掘,最终融会贯通。海子将从这里,学会如何审判,如何具结,如何具体操作。这是他走向工作岗位之前的实践,为他最终的工作打下基础。

    这家法院里,有几位同样是从北大法律系毕业的师兄师姐,对于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师弟们,他们表示了热烈的欢迎,特意订了一桌酒席表示热忱。席间,海子听到了许多跟课堂知识和大学校园,截然不同的见闻。那都是源于最真实的社会,同海子想象当中的,有很大出入,他一时间忡怔了,清秀的脸上,是一缕疑惑,一分惊愕。

    在这里的工作,虽然辛苦,可海子依旧满足。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得来不易,因而需要自己格外珍惜。每日,海子除了认真学习之外,还勤快地包办了办公室的各种杂货,将这个工作场合整理得明亮而温馨。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对这个勤劳聪明的孩子,都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他们中也有人有孩子,不过跟海子相差几岁,却并不懂事。

    尤其是在得知海子出生农村贫苦家庭后,他们对他的疼惜,更多了几分。到底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哪像家里的那几个小魔头,现在都不愿洗碗拖地,什么家务都要自己做。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于是时常从家里带来些好吃的,改善海子的伙食。海子羞涩地笑着道谢,并不拒绝,可当别人将家里用不着的衣物带来给他时,他却婉言谢绝了。

    他人的好意,他表示感激,然而,当这种好意泛滥过界后,这种好心就已成为一种怜悯。而这正是他最不需要的,即使他现在还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需要接受所有的同情。农家子弟的淳朴,在此时成为了一种隐形的气节和风骨,在这点上,海子当之无愧。一来二去,同事们都知道了海子这孩子的脾气,欣赏之余,更加疼惜这个孩子。索性接着给自己孩子辅导的名义,时常将海子叫到家里,请他吃饭。

    在这些人的家庭里,海子第一次感受到了农村和城市的天差地别。这不仅是物质上的丰厚和贫瘠,更多的是某种精神观念上的差别。这种差别,是现在的海子所不了解的,也是他远在查家湾的父母乡亲永远不会明白的。在温暖的饭香里,他默默地咀嚼出了苦涩。

    工作也令海子明白了许多事情。当他还在大学校园里时,社会之于他而言是一个神秘奇妙的象征。他渴望着有一日,他可以亲身走进其中,征服它,成为它的主宰。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实习后,他发现,那并没有他想得那样单纯美好,当然,它有美好的一面,可也有晦涩的一面,仿佛是一朵双生的花,阴暗和灿烂,连枝共气。

    他曾亲眼见过一个丈夫抛弃了曾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妻子,理由是妻子妨碍了他奔赴海外接受大笔遗产。起初,法官并不同意两人离婚,最后丈夫以大笔金钱收买人心,最终获得了自由。被离弃的女子在法庭外放声哭泣,世界和命运,都辜负了她。对她来说,是很不公平的。海子非常非常同情她,可是他无能为力,除了同情,除了怜悯。

    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海子是知道这句话的,也并不反对。但是,法律的作用是令人人生而平等,可他在这里见证了太多不公平的事。法理外的人情,某种程度上,扭曲了原本公正的法律,令强者更强,弱者束手无策,孤立无援。

    他开始怀疑,成为一名法官,是否就能够真正帮助人们。这件事,对当时的海子产生了十分深刻的影响,因此当学校决定将他分配到安徽省司法厅和南京中级人民法院工作时,他决绝了学校的分配。显然,他还是一个孩子,因为只有孩子,才会在现实和理想的激烈冲突中,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他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他心中,那片纯贞的净土,包括自己。

    实习的同时,海子仍然创作诗歌。一首诗还被一家报纸录用了,无法知晓诗的风格内容是什么,但是可以想象,这件事带给海子对么大的内心鼓舞。

    结束实习的海子,回到了校园,他剃了个光头,希望一切有新的生机。同宿舍的人都剃了头发,远远看去,一排灯泡,其中海子是最小的那一个。

    只有在校园里,海子才感受到人间的真情和美好。这时,他收到了有生以来第一部稿酬,虽然不多,却已足够令他惊喜。这也让他在无形之中,看到了另一条人生道路——或许,他可以不用已经无法实现理想的法律工作者,而是可以自由地,随心所欲地,进行文学创作。这个忽然萌生的念头,令他心有所感,暗生欢喜。

    他拿着这笔钱,参加了学校的电影周。这个年代,国门刚开放不久,传播到大学校园中的新新事物,除了跳舞之外,最得众人喜欢的就是看电影了。学生们轮流做东,这天你请,那天我请,通宵达旦,不眠不休。大四下半学期,亦是难得的清闲,海子也加入了这支电影大军里,跟所有学生一样,坐在大荧幕前,尽情流露所有欢喜和悲忧。这份激情畅快,今宵有酒今宵醉的热闹,是当年懵懵懂懂,一心只知道读书的查海生所不懂的,也是他无法想象的,更是今日查家湾的乡亲孩子们,不曾领略的滋味。

    荧幕雪白的光,落在海子清秀的面容上,他想起家乡的雪,淡淡的,浅薄的,像是蝉翼,像是轻纱,像是月光。它远远没有北京的雪那样,厚实,干燥,坚硬,它绵软清秀,微微地就可以激起他一见如故的思乡之情。他忽然,很想很想回家。

    临近毕业,海子认为应该为自己失去的大学时光留下一件难忘的纪念品。最终,他选择将自己创作的诗歌油印出来,命名为《小站》,收录了二十三首诗歌。朋友们帮他准备蜡纸,设计封面,共同完成了这个梦想。

    从《小站》中的作品看,海子还处于以模仿为主的初级阶段,他受北岛、江河、杨炼的影响很深,虽然也出现了“村落”、“麦粒”、“羊群”等意象,但还远远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也不能代表自己的情感体验。

    《小站》印出之后,引发了一个小小的轰动。很多同学慨叹,原来北大法律系也有诗歌写得如此之棒的。他在《小站》的后记里写道:“对宽容我的回报以宽容,对伸出手臂的我同样伸出手臂,因为对话是人性最美好的姿势。”

    毕业的日子临近。他知道,是时候离开北大了。这座被他视为第二故乡的城市,他也终将同它告别,他不会忘记在这里的点点滴滴,不会忘记这里的同学,老师,还有这里的一草一木。

    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今日,从这里走出去的査海生,来日,回来的将会是诗人海子。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之前,这些青春洋溢的年轻人们,还不懂这句话的真意,非要等到亲自尝试之后,才明白离别的伤悲。但是,少年人们,莫伤悲,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未来的重逢。时光虽然残酷,却并不会吝惜,给予重逢的机会。

    那年,海子拿到了为之奋斗多年的毕业证书。那年,他的大学梦终于告一段落。那年,他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年轻,清秀,怀着理想,一无所知地奔赴前尘。他的心底,将永久地珍藏这段弥足珍贵的岁月。

    四 语言的本身像母亲

    面对着棵棵绿树,坐着,一动不动,汽车声音想起在,脊背上,我这就想把我的旧外套,寄给这城里,任何一个人。——海子《城里》

    目光有多远,脚步就有多远,这是诗人的定命,谁也无法逃避来自现实的巨大压力。诗人的梦很伟大,可是诗人自身是渺小的。可诗人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作为标本,展示一切价值与含义。

    诗人不怕黑夜,因为即使黑暗蒙上诗人的眼睛,他却能摸索着继续前进,因为在黑夜的梦靥中,也能依傍来自心灵的明亮。

    在诗歌力量的影响下,海子的所有精力基本上都用在了文学创作与阅读上,但是这并不妨碍聪明过人的他保持住自己的专业课成绩。几年里,海子的成绩的确有一定的浮动,但是海子知道自己的定位,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三代不读书,不如牛马猪”的讽刺他是永远不会忘掉的。

    在毕业之前,陆陆续续地,海子的诗歌开始在外面刊物上发表。他终于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赚钱,然后,养家糊口了。而关于毕业的事情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是读下去,还是马上参加工作呢?

    当时选择读研究生的人并不多,如果想去工作,学校马上就能给分配。可对于渴求知识的人来说,读研究生的确是增进学问的最好方式之一。海子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还是选择了工作。这个农民的儿子,心中有家人,有担当。

    最终分配的结果是,海子进入中国政法大学工作,一共分配过去的,还有另外八位同学,其中包括室友刘广安。海子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满意,父母对海子的工作更是满意。要知道,中国政法大学可是在全国都数得着的好大学。

    当时的中国,有正式工作的被称为铁饭碗。海子的梦想,将自己的荣耀与希望写在北京这座古老城市中,终于实现了,这是比当初考上北大更加令人高兴的事。

    如果用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海子的心境,那就是踌躇满志。海到尽头天作岸,山高绝顶我为峰,海子的畅想终于不再局限于贫瘠的梦中,过去岁月里面的种种辛酸,在这一刹那都化为回忆里面的泡影。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海子就是一只飞鸿,北京就是他的梧桐,他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中国政法大学对于海子的文学才能十分欣赏,于是将他安排到校刊工作,法大的校刊归党委宣传部主管,主要是为宣传正确的思想路线、方针、政策服务,它是法大舆论导向的平台。

    这是一个让海子更加兴奋的消息,一来他有了固定的收入,二来他日常的工作主就包括了帮着修改稿子,编辑稿子,采写新闻报道。这是跟文字打交道的事情,这是他的兴趣所在。在北大的时候,曾经有人问他座右铭是什么,他脱口而出:“性情所在,所向皆立!只要我对这一方面感兴趣,我就一定能够做到最好!”

    在中国政法大学,校刊每一期都有专门的版面留给老师和学生,鼓励他们写文章或诗歌发表,这也是海子梦寐以求的。诗歌创作逐渐成熟的海子更加发奋地创作,尽管校刊这一版面对文章的要求非常严格,尽管校刊的发布周期很长,这都掩盖不了海子在文学方面的才华,他的诗歌是所有师生中出版最多的。

    是的,海子已经十九岁了,他已经成人了,他已经有了固定的思路去思考,当他写诗歌乏累了,就伫立在办公室外面的院子里。如果天是蓝的,他会马上想起辽阔的人生,想起古今中外那么多胸怀浩瀚的伟大人物;如果树上落下了叶子,他立马会联想到“耿耿秋灯秋夜长”;如果看到天上的鸿雁,他也会感慨一番。这就是诗人,诗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中国政法大学安稳的环境,让海子再次产生了好像摇篮般的感觉。海子在纸上写道:“大地是我的母亲,这里是我的摇篮,我用瘦弱的臂膀,将它缓缓地推动,当我舒适的时候,我会轻轻歌唱,我见了每个人都好,我爱的人……”

    这时的海子是快乐而充实的。孙立波后来回忆那时的情景说:“小查在我脑海里的第一个也是至今难以磨灭的印象是,他下班回来后,时常拎一个学校发的绿色的铁皮暖壶,在我的房间不远处打水,偶尔我们会聊上几句。”

    当时,海子还被选为爱国卫生委员会委员,这个组织经常在图书馆里开会,但海子总是在纸上乱写乱画,他发现还有一位委员经常在角落里玩相机,于是对他说:“如果有好的照片,拿到校刊来发表吧,每张2块钱稿酬。”那个人正是同样来自北大的唐师,后来他们经常拿了稿费后钻到政法大学对面的小酒馆里去。

    第一个月过得分外长,又分外短,海子怀着复杂的心情领取了自己的第一笔工资,九十块钱。望着这“一大笔”钱,海子所有复杂的心情都没有了,只剩下,幸福。而海子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家里汇钱,他加快步子跑到学校边上的一家邮局,用不太熟练的动作填写了六十块钱的汇款单,

    他能预料到,这六十块钱能够给家里带来什么——

    在镇上邮局取到这笔款项后,查振全精神抖擞,怀揣着沉甸甸的“大钞”在街上来回逛,他选挑了几件简易的农具、种子外,他还特地在一家肉铺店称了三斤瘦肥结合的膘肉,一斤七毛三分钱,三斤共计两块一毛九分钱。屠夫用稻草绳子捆扎好肉,他们拎着这块肉回到了村上。

    村子里的人都看到了他们手上拎着的那块大猪肉,不住地和他们打招呼,嘴里啧啧称叹着。

    “老大寄了几个钱,咱买几斤肉给孩子吃!”海子如果听到父亲的这话,肯定会哭的。

    海子在一家餐馆里吃了饭,他特意点了猪肉圆子,那年春节,桌子上的这道菜一直让他感觉热乎乎的,他知道,母亲做这道菜的时候心中是怎样的期许,他也知道,父亲让自己吃第一口喜菜的时候,心中是托付了多少希冀。这菜,肯定没有家里的好吃。

    海子静静地吃完,顺着小路往学校走。月色很好,星星好像都出来了,海子的脚步下意识移动,眼睛却盯着月亮看,他已经不玩儿时一个晃脑袋的游戏好多年,现在晃几下,头就痛得不得了。长年累月的脑力劳动,使他逐渐成熟,但也失去了少年时的一些习惯。

    海子放慢了脚步,许久之前,他就有一个贵族的梦。当他的诗歌被人称为有贵族气息的时候,海子十分得意。在潜意识里,这个贵族的梦就是一条蛰伏的龙,海子将这只龙当做自己的马,不知在幻境中驰骋了多少回。

    他清楚地记着《聊斋志异》后面有一篇志怪小说,就是写龙,写龙有多种颜色,在深达几千尺但透明如水晶的湖中蛰伏着,开船的人叫人仔细,别惊醒了它们,否则船就翻了。海子被这一篇深深迷住了,心中的惶恐像蚯蚓一样往上爬,而那种贵族式的审美意象,古老典雅,可怕的影子,自此就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一片树叶有两个叶子,一条蛰伏的龙也可以将自己的生命之舟弄翻,海子是土里长出来的海子,如果必须翻船,他会毫不犹豫的,因为他爱着土地。

    风,像一个灵活的幽灵,四处寻找着什么。已经深秋了啊,海子将自己的上衣紧了紧,抱着胳膊加快了脚步,他忽然想照一下镜子。

    然后海子很快就出现在了镜子面前,头发很长,这是自己特意留的,嘴很大,如果抿一抿,可能会好看点,眉毛是漆黑的,颔下的绒毛胡已经颇有长度,也应该留着。海子并不是那种一看就十分漂亮的人,所以他用头发和胡子包围起自己的脸蛋,这给他安全感,然后海子可以十分真挚地笑,露出两颗奇大的门牙。

    海子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忽然,黑线丛中隐约闪过一条白线,海子坚信不是自己眼花了,他重复刚梳理头发的姿势,那根白头发又出现了。我老了!海子的心马上沉下去,像一块笨重的石头被无情地抛入河中,下沉,下沉……

    他在心里默念道:“我的第一根白头发,这是我的第一根白头,我想用刀将这根白头发挖出来!将它暴晒在太阳底下,晒出油血来,还我以生命的纯元。这是我的第一根白头发,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他们也有很多白头发,可是,我不能接受,就像我不能接受自己成为另外的一个人。这是我的第一根白头发,我知道这不会是第一根,我的生命已经开始枯竭,我知道这样的白头发,还会出现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直到它们有足够的面积覆盖我的黑发,然后我的青春我的壮年不过都是一句玩笑话!”

    他感觉到了苍老。没有比感受到自己的老去更让人惶恐的事了,十九岁的海子,一下子有了四十岁的心理。后来没几天,海子跟同事谈起人的心。他说,“我的心就是一颗在风中摇摆的核桃”。对方不解,海子说,“同样的千疮百孔,同样的坚硬无比”。对方说海子不愧是诗人,真有诗意,海子冷笑,这是诡异,不是诗意……

    海子确实有点不一样了!但这非但没有影响到他的诗歌创作,反而激发了他对自己的剖析意识,诗歌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再加上他本身对于生命力渴望,他的诗更加引人入胜。

    后来,人们在他著名的太阳诗剧里找寻到这种渴望: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也有人类的气味--

    我还爱着:一切都源于爱情。

    在人类尽头的悬崖上

    我又匆匆地镌刻第二行诗:

    爱情使生活死亡。真理使生活死亡

    这样,我就听到了光辉的第三句:

    与其死去!不如活着!

    我是在我自己的时刻说出这句话

    我是在我的头盖上镌刻这句话

    这是我的声音,这是我的生命

    上帝你双手捧着我像捧着灰烬

    我要在我自己的诗中把灰烬歌唱

    变成火种!与其死去!不如活着!

    在我的歌声中,真正的黑夜来到

    一只猿在赤道中央遇见了太阳。

    ……

    诗人的心是易感的,疼痛很容易撕裂他的心脏。但是年轻的诗人却能在痛苦的体悟中,澎湃出血的歌唱。风来了,但吹不走诗人的歌,跳跃着的句子,随风游荡,它们被吹撒在无垠的旷野上,映出金黄色的光芒,蓬勃起一片绿色的生命灵光。

    诗歌无疑已经成为海子的生命,有人这么描述平常的海子:

    “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诗歌写作上,即使在上班的时候,他也不会忘记打理他的句子。即便毕业离开了北大,他也利用各种机会回到母校和北大的诗人们畅谈一番。母校有着无穷无尽的智慧,海子就是要在这里吸收更多的知识精髓,为他的创作埋下深深的根基……”

    海子渐渐将血脉连接在诗歌的系统里,心跳的频率与诗句的韵律相近。在诗歌一样的人生里,男人学会了分娩,他将孕育的诗句亲自节省出来,用爱恋的眼神滋养它,直到它远离自己的怀抱,再更广阔的世界里得到承认与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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