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传-人群·新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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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座干旱已久的城

    一个穿雨衣的陌生人,来到这座干旱已久的城。——海子《哑脊背》

    静悄悄地,海生告别了熟睡的村庄,走出怀宁,走出安庆,扑入另一个世界的怀抱。这时的他,满怀期待与憧憬,还来不及思索,为什么庄稼和小鸟,不进城。也想不起追溯,他的血肉和思想诞生于故乡的胚胎,他的耳朵,遗忘不了狗吠与鸡鸣,牛哞与鸟语。

    在认知的最初,贫穷的生活和诗意的土地,更容易感受到的是前者。告别了半饥饿状态下的童年与少年时光,海生将每一个步伐都踏得铿锵有力。

    在最贴近心脏的地方,北大录取通知书还带着身体的温度。15岁的海生穿着一双胶鞋,带着三十元钱和一个简陋的木箱子,怀着激动的心情乘上了神秘的火车,往北前进。

    北大,这是个让人无法安定的名字。不论是“民主与科学”,还是“兼容并包”,她的美名早已播散开来,撩拨着热血青年们跃跃欲试的心脏。于海生而言,那是一处梦想的圣地,让他的胸口涌起波澜。它宽容厚重,又有激情与浪漫,他愿意追随着鲜花的足迹,去靠近它,读懂它,融入它,成为它的一束肌肉。

    北大的校门虽不及七八米,但略微有些前倾的牌匾摆出一个极耐人寻味的姿势,让每一颗头颅需要扬起45度角,抬头瞻望。远离家乡的寻梦者,开始对目的地感到一种焦灼的迫切,他急切地想靠近北大,这个传奇校园的庐山真面目。

    穿梭在神圣的燕园中,海生觉得一草一木都是新奇而灵动的。那时,未名湖尚未孤清自傲,真知尚未被功利所湮没,北大的一切治学精神,都是其他学府所望尘莫及的。真理之声,自由之强,智慧之士,成就了它的美名。

    进入北大的第一段旅程,是领略校史教育。在无数令人心潮澎湃的名字里,海生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骄傲和庆幸。如此邂逅,不枉红尘的一生。

    在图书馆到宿舍的路上,海生时常看到一位老人,他习惯于坐在墙角的青木板上,若有所思。有时目光碰撞到了一起,老人会回以善意温暖的微笑。后来海生得知,这位老人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朱光潜先生,与自己来自同一片土地安庆。他感到,那瘦小的身躯里,潜藏着一座宝藏,论起他在中国美学界的地位,一部《西方美学史》便足以引发一个小小的地震。

    在后来的了解中,海生更加对朱先生感到敬佩,他几乎周济过任何一个因经济困难而向他求助的学生。他给家境贫寒的学生购买火车票的事,路人皆知,而他自己的生活却十分简朴,每天几乎都是粗茶淡饭。

    北大的魅力正是在此,与大师级的学者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季羡林、胡适、鲁迅、蔡元培……海生恨不得全身都长满了触角,以最快的速度去吸收这里的一切精华。这里的某种特质,契合了他期待已久的寻找。

    区别于村庄的封闭和原始,京城的车水马龙与文化繁荣让海生觉得自己进入了天堂。唯一表达了不同意见的,是他的胃。米饭喂养出来的南方汉子,还不能适应北方城市频繁出场的面食,在学校的食堂里,海生经常出现在米饭供应处的长龙之中,眼里写满了饥饿与向往。

    班级中,海生是最年幼的,个头也不高,所以同学们大多对他照顾有加。还不能适应普通话的他,总是笨拙地操着一口怀宁方言,红着脸来分辨“L”和“N”,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也有调皮的同学会故意学他讲话的样子。作为一种善意的回击,海生也会学其他同学的河南话、四川话等方言。

    这个只有15岁的少年,将根须深深插入了北大的肥沃土壤里。那时的他单纯而快乐,还没有蓄起胡须,也未曾品尝过烈酒。他甚至还拥有一个可爱的昵称“冬子”,这源于同学们一致认为他长得像《闪闪红星》里的小主角。

    在生活的温暖碎片里,海生拼凑了最美好的年华。偶尔听着窗外的风声,海生也会怀念故乡蓝蓝的天和随风起舞的白云,但北大为他打开的窗,已经令他目不暇接,难以割舍。

    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爸爸、妈妈、弟弟们,我很想念你们,我喜欢上这座古老的大都市。大都市的繁荣美景是你们不能想像的。

    刚来的时候,我忙着注册。注册好学籍,一时竟找不着自己的行李,这让我满心焦灼,多亏了我的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好心同学们和我的辅导员老师,得知情况后,都帮着我寻找。找到行李后,又帮我背回宿舍,他们看我小,帮我安置,一切都井井有条。

    我的同学都很有素质,对我这个来自乡下的同学一点也不嫌弃,在生活上、学习上处处帮助照顾我,我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都快成为一家人了。

    北大是所名不虚传的大学,我在这里生活、学习得很愉快。

    ……

    请爸爸、妈妈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为你们争气。

    请你们保重身体。

    儿子:查海生

    稚嫩的语言中,勾勒出来的轮廓,是一个执着的身影,是一个简单的梦想者,还嗅不出生命无尽孤独的味道。但是也从此时开始,这个纯真的少年打开了身上的全部细胞,来接收世界的讯息。

    此时此刻,海生与北大宛若相见恨晚的情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忘情沉醉,不懂抽离。一些事物迟早会到来,他即将学会思考,学会深刻,在这里,他搜寻到了人生拐角里的各种可能性,解开许多谜,又设下许多谜。

    北京是一座热闹的城,也是一座干旱的城。海生不是雨水,他是同样渴求灌溉的同路者。但人们都是先渴求自由,再追寻归属。这是理所应当的轨迹。

    在诗人还未成为诗人的时候,他从蛙声蝉鸣中走来,走进了行色匆匆的城市夜景。

    二 给我月亮和身体

    稻谷不断流泻到今天重新整修的打谷场上,人们感受到了成年时期收获的愉快。——海子《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海子喜欢下午,因为下午距离晚上更近些。只要周围够静,他能一个人度过一个宁静的下午,略大的太阳泛着微红的颜色,海子想象自己在一堆一望无际的麦田,黄金般的波澜中飞舞,风是蓝色的,生活是红色的——或者,是任何一个刺激自己灵感的颜色。

    海子一直非常得意地以为,自己的心底下是平静的,就像一湾深深的湖泊,在他这里,尼采所谓的酒神精神,根本就是一套七零八碎的机器系统。海子自己便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太阳,有月亮,有母亲和姐姐,有地球和奔跑的马匹。他知足,所以他常常微笑示人,他有真性情,所以他常常为爱丧身。

    海子永远记得,他是带着微笑走进北大大门的,那天他的嘴唇边带着浅浅胡须,眼睛散发着灿烂有爱的光芒。有人曾经问他,为什么选择北大,他说,因为知识。的确,北大的文化氛围是其他任何一所学校无法相比的,在这里,哪怕是一棵荷花,一个凉亭,一幢古老的红绿色门房都散发着古老的文化气息,这里人们的任何一个表情都会让人考量形而上的命题意义。初上北大,海子的心便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

    海子学习法律学,说实话,他并不对这么一门陌生的学科有什么兴趣,比如海中之月,远看飘渺美妙,近摸总不可及。法律将这个社会约束得有条有理,但海子真正面对它的时候,却显得有些束手无策。法律学需要博闻广识、需要足够的耐心和联想能力、需要对社会的负责态度、需要感性的投入和理性的分析,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极有难度的事情。

    海子一下午都不想说话。

    沉默中,他听见自己对同学说:“我不喜欢这么厚的一本本教科书,这些东西会让我疯掉的。”同学说:“我们的世界有月亮和太阳,可月亮和太阳也是我们可以到达的地方,既然头脑中的一个概念可以成为现实,一门学科又算得上什么。”海子听了,心中表示同意,面子上打了个哈哈。

    海子对自己的老师说:“我可能静不下心来”,同时他对自己说:“我的心是为爱准备的,我的湖泊是为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东西准备的。”

    老师微微一笑,“你喜欢什么书呢?”海子淡然地看着老师,“我喜欢梭罗的《瓦尔登湖》。”

    老师讶异,“这么静的一本书”,然后又说,“在这本书中,梭罗从来不拒绝别人进入他的世界,也从不阻止别人离开他的世界。”

    海子颔首思索,眉毛一抖一抖,就像两个黑色的月亮。然后海子醒了,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窗户外面是月亮模糊的影子。他急切地打开窗户,盯着月亮看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他的脑袋开始左右摇晃,一下,两下,三下,……速度越来越快,思维越来越模糊……

    等他的脑袋都有点晕眩的时候,当他的意识里再也没有别的东西时,海子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成果——月亮变成了长长的粗线,像是拉长的面片。这是海子从小玩到大的游戏,他对这个游戏有着颇为丰富的玩法,如果左右摇晃的幅度大一点,面片就可以拉长,就成了面条了,如果将脑袋转着看,那就像在一张白纸上用黄色的蜡笔胡乱涂抹。

    海子微笑了,因为面片让他想起了麦田。然后关好窗子,朝月亮做了一个爽快的作别姿势,海子睡下。

    海子梦见自己从大学毕业了,对法律学的精深研究让自己成为瞩目的人物,他仿佛处在了知识点巅峰,他肆意地在大街上以各种姿势行走,有时候像一只青蛙,有的时候像一头牛,有的时候学一下老虎,有的时候模仿一只肥而大的南瓜,他走啊走,他拿着大喇叭,朝着街坊喊道:“都出来呦!都出来噢!让我看见你们!我见了你们每个人都爱,让我都见到你们!嗨嗨!”他走出了大街,把手中的一沓子钱往散发着芬芳腥气的土地里抛洒,太阳一照,化成了千万颗种子,长出来一片片的麦子!

    十五岁的少年很愉快地决定涉足法律学,这座知识宫殿里非常宏伟的一座,从此对一个腼腆又聪敏的男孩敞开。

    可当他的梦醒来之后,又变成了那个羞涩的少年。不,梦里的海子,本来就是一个羞涩的少年。

    海子的羞涩有很多原因,好像上天不希望一个文学天才说过多的话来表现自己的肤浅,他有更大的事情去做,他于是最后终于明白,自己的终极使命是对世界进行天问式的求索。同时,海子的怀宁口音让他在课上屡遭取笑,这也应该是他更加羞涩的原因之一。

    英语课对海子来说就是一场永不结束的噩梦,一场缠绵悱恻的噩梦。其实海子还是很喜欢英语的,那种错落有致的发音和轻扬的音调让他形容起来,有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妙感,海子对知识总是有直觉的热爱,他不好意思当众说英语,也不甘心封闭自己,便请教其他同学。

    海子的老师知道这件事情之后,马上想找海子,鼓励一下这个异常聪敏的少年,但他马上想到,海子那强烈而独特的个性,这样会不会让他感到不自在呢,于是老师决定从外围入手,——让海子寝室的同学多在临睡前进行英语对话,海子不知不觉就参与其中,感觉不错,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一去不复返,海子永远不会知道,在他茫茫的人生旅途上,曾经有一位默默的老师,给他以推动。

    海子的梦于是加入了自由的成分,怎么还是那一片麦田,怎么还是那一片海,海子梦见过的无数次的海,和麦田,和风。当他顺着风奔跑的时候才猛然想到,原来天下的麦田和风和海都是一样的,他没有敲敲打打,招呼人来看自己,他畅快淋漓的情思飘散在风里,告诉他爱的每一个人。

    海子嘬吸知识,就像风之子在嘬吸空气,海子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了,那一串串散发着哲理香味的语言,顺着海子的呼吸进入他的内心深处,于是他便跟那些伟大的人物形成了连带感应,没有什么比这种感应更让人欣喜若狂的了。

    老师给海子的书单,他往往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他有的时候在走廊中来回踱着步子,边取暖边看书,窗户外面是鹅毛大雪,天寒地冻,海子的心中却在燃烧着真理的火焰,如果是夏天,他就到外面的路灯下看书,蚊虫飞来飞去,丝毫打扰不到海子,炎热的空气被海子认为是涅盘之火,他享受着这一切。

    很多天才都很狂妄,或者过于自我,放在一起分析,大约因为越是狭小的自我空间越能压榨出精华,而海子不是这样,他身上有一种农民兢兢业业耕种劳作的意识遗存,对学习有一种宗教信徒般的认真。

    他就是在朝圣,向着知识和主流的生活层,他让自己对生活更认真一点,以弥补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啊。

    为了学得更好,成为一个自我的掌控者,海子几乎是拼了命地学习,他是一个喜欢温习的人,他喜欢用晒麦子的方法来过滤自己的知识,翻来覆去,他的心中便是晴天。

    逢周末,他带上五六个大馒头,携带着一腔热情与一种莫名的感动早早地来到未名湖畔,找一块干净的草皮,席地而坐,拿着自己的书,开始认真地默背,他专注而认真,就好像在做自己的梦,就好像在麦田里收割飞舞,面对着炽热的太阳,他是在用生命劳作。

    有人说,法律学是最难掌握的功课之一,法律名词繁多,术语精细,如果不下死功夫,是绝对不会掌握好的,海子凭着自己的毅力,一背就是一整天。

    夜幕降临,未名湖畔的草丛已经隐约被压出来个人形,这是属于海子的形状,他站在一边,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意欣赏着,他有一种让世界每一处地方都压上自己印记的冲动。虫儿飞飞,落在剩下的半个馒头上,海子并不打扰它,他小心地拔下一棵青草,咀嚼,咀嚼,仿佛嚼到了太阳的味道。

    随着阅读书量的增加,海子的视力越来越不行了。一次,他自己坐在床板上,盯着桌子上的一个纸包看,纸包是装枣糕的,枣糕被吃完,大伙儿便用来装盐,海子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那“枣糕”两个字了,他使劲眨眨眼,还是不行,他走进一看,还是那个包,于是他知道自己开始苍老了。

    “从这一个时刻起,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从这一刻起,我的头发逐渐发白,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梦见发黄的小麦,我不知道金色是不是永远不变,我的人生,就是一场赛跑,我的方向,怎么确定是远方,如果有人告诉我,我走错了路,那么,我也不会返航,我的知识,哦,我的知识就是一盏灯,可它是这么的无力……”

    海子的思绪已经成了首诗,他的思绪像潮水一样,接着开始蔓延。

    那么,月亮和我的身体,月亮河风和麦田,原来只在我的心中不变,原来世界上总有不一样的风,和人,和我……

    三 活在珍贵的人间

    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海子《活在珍贵的人间》

    如果寒冷必须到来,就让寒冷加在我的身上吧。

    海子身上的那种虔诚的责任感让他一意孤行,像个永不回头的苦行僧,可苦行僧的生活没有限制住他,他用最少的钱做最多的事,用丰富的联想和想象来填充自己的心灵。

    他第一次去书店购买了属于自己的书——《呐喊》,他在扉页上工整写下“查海生”三个字,心里有种莫名的激动,海子看书很整洁,从不在书上乱写乱画,且看书极快。他的阅读范围越来越广。

    当别人穿着新鲜的衣服露出光彩的笑容,海子选择面对自己的内心最深处,这里有鸟鸣嘤嘤,有闲庭漫步的各种动物,有翠绿的树叶子和青草,有夺目的太阳光,散射在心灵的四周。

    寒假到了,就要回家了,海子却没有显示出丝毫的兴奋激动,从一方面说,他就要结束一学期的生活,要见到阔别许久的爸爸妈妈和弟弟们了,这自然是好事。

    从另一方面说,北大的那种知识的氛围他是带不回去的,对知识看得如此重要的海子自然不容易舍弃,所以,本来放假的好事却成了海子犹豫的原因。在临走之前,海子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上面写道:“爸爸妈妈,我很快就回来了,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可是在自己的草纸上,海子顺手写下了另外的一封给自己的信:“你是,一个椭圆形的东西,被压扁了,却勉强支撑着,无须哀痛与惋惜,也无须质疑,如果上天给你一个颜色,你会选择什么。窗外的梧桐啪嗒啪嗒敲打,我自然只能做这样的一个椭圆。”

    字里行间怀着一种深深的无奈,有人说这不是海子,情绪多变的海子不会有这样的稳定,也有人说这才是海子,正是因为不稳定,他的稳定才显得分外的真实,可无论如何,海子都是一个精灵而不是木偶,他将自己的心绪进行了独到的蒸发与升华过程,他一心一意地执着与此。

    海子知道,此时的父亲或许正在急匆匆地行走在大街上,给人家送做好的衣服,或许正专心致志地用尺子和笔在布料上画着单调的直线,此时母亲在干什么呢?在洗衣服,补衣服?还是在做着日复一日,永远不变的三餐?

    此时的母亲正急切地思念着自己的孩子,自从收到了海子的来信,她便开始忙活着给海子准备吃的,海子在她的眼中就是嗷嗷待哺的小家雀,自己就是四处觅食的老雀,她用一种宗教信徒般的坚定意念为海子创造一片片蔚蓝的天空,让海子不孤单,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有依托。

    在那个年月,吃一顿肉都是一种极大的奢侈,为了给海子准备一顿好吃的,母亲早早地买好了几斤猪肉,洗净之后切上刀口,然后抹上盐,封好等着海子回家。

    而她应该不知道,远在北京,还有一个爱着海子的人在默默地给海子以兄长的关怀。这个人就是海子的辅导员。

    那是一个飘雪的天气,海子在寝室收拾回家的行李,他的心情,带着犹豫与坚定。这时他最担心的,是回家的车票,眼看着自己的同学都兴高采烈地拿着车票海阔天空地讨论着家乡,海子心中不是滋味。

    忽然,一双温热的手搭上了海子的肩膀,那手的动作如此亲切,就像春天里的一股暖风,不经意间吹过人的脸庞,海子马上幸福地笑了,他回过头来,原来是自己的辅导员。

    海子的眼睛里面有惊喜,有犹豫,有疑惑,欲言又止,辅导员笑着问道:“怎样,这半年过得还好吧,回家的车票买了吗?”海子收敛起笑容,恭敬地听完辅导员的话,用温和的口气回答道:“老师,我,……我还没来得及买票……”话音未落,一张裁得非常整齐的纸片出现在了海子的眼前,辅导员手中是海子回家的车票。……

    海子不善言辞,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显得格外激动,他很恳切地接受了辅导员的馈赠,可是心里是翻滚的温暖。辅导员因为海子的接受而感动,他知道海子家里的情况,也知道海子性格里面孤僻的一面,可他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找海子了,而结果是那样地令人欣慰。

    对于海子来说,辅导员的这次给予无疑是雪中送炭。

    有了车票,海子还需要准备更多的东西,他需要买一些东西,给家里人惊喜——这对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海子是从家中飞出来的一只凤凰,这只凤凰不能给家里带去什么财富,可是完全可以给家里带去些许慰藉。他可以想象家里人尤其是弟弟们看到自己带回来的东西时那种欣喜若狂的表情,他可以想象到母亲那赞许的目光。海子买了一大堆小吃,还有一堆馒头,这是自己在路上的食物。

    随着一声长长的轰鸣,火车开动了,北京城的高大建筑物越来越远。海子低下头,看着蜿蜒的铁路线逐渐向另一个方向伸展过去,海子的思绪也开始延伸,延伸……

    车上还有几位同样来自安徽的女同学,一路上唧唧喳喳,倒也热闹。刚刚发育成熟的海子感到了隐隐的躁动,他觉得女孩子们的身上散发着青春的味道,那是最初的吸引。

    故乡越来越近了。海子知道,就像他想家里人一样,家里人也一直在想他。但他不知道,在自己的那趟车还远远没有到达合肥之前,弟弟们就已经兴高采烈地在车站等待了,对于他们来说,开进车站的每班车都是一次大惊喜。就像一窝雏鹰等待打猎归来的兄长,终于,在急切的盼望中他们等到了久违的哥哥。

    弟弟们都长大了,他们学着微笑面对久违了的哥哥,毫无一点尴尬的气氛。弟弟们很快接过哥哥手中的行李和肩上的背包,海子在那一刹那感觉自己的担子被弟弟们分享了,他心中蓦然腾起一股暖流,然后他感觉到春暖花开,整个世界都漂浮着五彩缤纷的花瓣,香气扑鼻,迷人极了。

    这时候,一股极其悲壮的情怀也涌进了他的胸口,我要面对整个世界!我要向前!海子的步伐一下子变得坚定有力,一点长途跋涉的影子都看不到,弟弟们像一群小鸟嘁嘁喳喳地在海子背后议论。海子心绪沸腾,他的使命感如此地明确,他要带领弟弟们走出这种生活,迎接新的生活。

    如果说海子是外出的鸟,海子的母亲和父亲就是巢中守候的鸟,还没等海子下火车,他们两个人就站在村口等候,那棵海子爬上爬下无数次的老槐树,现在支撑着父母的眼光,一直伸展到远方。看到父母亲在村口遥望着,表情焦急又耐心,海子的脚步一下子就变得轻盈了,轻盈而迅速。

    当他们终于走近了时,操采菊赶快迎了上去,一把深深地、紧紧地抱住了思念已久的儿子,这个动作已经包含一切了,十五岁的海子,承受了远远超出自己年龄的母爱。她笑嘻嘻地拉着儿子冷冰的小手,激动地上下打量着儿子。

    在她看来,海子的个头长高了,气质明显不一样,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稳”了,而闪亮的眼神却明明表示出海子已经成了半个城市人。儿子长高了,也变得“洋伙”了。操采菊激动得又不知和儿子说些啥,她怕孩子给冻着,赶快把海子的手放在她温暖的腰窝里捂着,海子的心又被温暖了,他微笑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淌下来,问候了父亲,父亲连忙点着头。

    海子载誉归来,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些年纪还小的孩子都争先恐后地挤进海子的家门口,想见一见“北大”人的风采,海子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除此之外,还让海子高兴的是,父母的面子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个外出的游子,带着一丝眷恋和满胸的志气,踩着光华回来,人世间的幸福,绝对有此一项。

    海子拿出自己攒钱买的糖果,一个小朋友分几块,他此时是一个主宰者,他力求做到最大的公平。凡是来的孩子,海子让他们人人有份。山村的孩子们第一次吃这么高级的糖果,一个个都美滋滋地细细品尝,脸上的表情便是对海子最美好的回报了,这样的一次分享之后,海子的幸福感更油然而生。而比这个让海子更高兴的,是来自于旧同学的羡慕。

    海子回来了,从北京大学回来的,这个消息一时间传遍了海子的故乡,宛如众星捧月般,同学一个个来家里拜访。在这些同学中,海子最关心的,就是那些补习的学生。

    海子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自己的学习方法,他知道这些人都是怀揣着一个美妙的梦想的——一如以前的自己。自己经历过风雨之后,见到了绚丽的彩虹,走进象牙塔里去汲取更多的养料,而那些没有见到彩虹的人,那些或者孤独的、或是悲壮的、或是无可奈何的追梦人,他们的指路灯,就是海子啊。

    对于梦想者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有一盏指路的明灯,追逐梦的过程就宛如在浩瀚的大海上航行,灯塔是所有的希望所在,当然,海上有风浪,有激流,有风雨,可如果目标确定,任何阻碍都是暂时的。海子在给自己以前的同学讲经验的同时,自己也越发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人生轨迹也需要一盏明灯。用他当时的话说就是,“我给别人指引一些东西,那么谁来给我指引呢?”

    善良的智者是社会的财富,而谁是智者的引导者呢?更何况,自己并不够真正的智者品级,只是十五岁的年轻人呢。海子陷入了沉思。

    四 以雪代马,渡我过河

    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从心灵走出来,走出心灵要比走进心灵更难。——海子《民间主题》

    犹豫的时候,沉思的时候,海子总喜欢去进行精神的探寻。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看书,不是为了巧合的回答,就是为了增加见识,然后想当然地可以应对自己当时的困惑。令人惊奇的是,海子每次这么做往往都会有收获,或许凡是世界上的知识,就像错综复杂的地下水,总会有地方交汇,产生通感力吧,海子想。

    自己解救自己是一项重大而艰巨的工程,当海子明确了自己的方法后,就集中精力来进行,所以除了去同学家串门,每天看书是他的必修课。他把自己的专业教材和课外书交替起来阅读,这样既不枯燥,又能增长见识。

    每次找到同学,他都有新的想法,每次讨论,他都会表现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的口才有时候比别人的思维还敏捷,侃侃而谈时,他好像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面对同学的惊异,海子暗笑不语,他知道,自己脑海中的想法是外在表现的不知几千几万倍,他从来不缺少思考的素材。

    这个时候,在北大养成的好习惯也为他拓展视野打下了基础。就像在学校里一样,他每天看书都要到深更半夜,前半夜几乎没睡过觉,晚上点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孜孜不倦地阅读下去。一本,两本,三本……海子的包并不大,过了一阵子书就读完了,怎么办呢,他就重新读,翻来覆去,每一晚上都不偷懒。

    海子的父母看在眼里,欣慰又苦涩,欣慰自不用说,苦涩是因为海子这样读书以来,家里的煤油耗量多了。若在平时,父母节省得连灯也不多点,父亲每晚做缝纫活也把灯芯拨得丁点儿那么大,这样可以节省煤油,视力急剧下降。而为了儿子能看书,他们舍得让儿子去“浪费”。心里苦涩的地方,是他们只能给儿子提供煤油灯了。

    海子的追寻,带来的是一个个的梦境。有的时候,他会梦见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童年,蹦蹦跳跳地在田野里走,有时候甚至梦到自己成熟的记忆力形成之前的事情。比如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抱着,手掌宽厚而轻柔,像一个舒适的摇篮,耳边仿佛传来摇篮曲呢——粗拙,带有浓重方言口音的摇篮曲!那时候自己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啊,是“婴儿之未孩”。

    有的时候,海子会梦见北京的未名湖。一般看书看得趴在书桌上睡着之后,海子会做这个梦。不过在梦中,未名湖的水往往飘起来,清澈透明,仿佛透亮的水晶,水在海子的四周飘舞,海子惬意地睡在旁边的草丛,水打在他的身上,潮润润的,清凉。如果他想干燥了,太阳马上就出来,将水汽晒干,然后海子的整个身体就干爽透顶,然后金黄色的阳光习惯地照耀,一直到他醒来。

    很奇怪的是,如果哪天海子读书收获不多,或者读得不够认真,晚上的梦就非常压抑。如果哪天读书读得非常劳累,梦境就非常让人惬意。无论什么样的梦,早上醒来的海子从来不愁眉苦脸,他已经成为这个家的精神支柱了,他要让弟弟们有信心,要让父母欣慰,要让自己有信仰和爱,去探索未知的心灵。

    农历腊月二十四是当地的“小年”。这一天,家里人要去上坟拜祖。海子作为长孙,要领着弟弟们给逝去的祖宗们上坟拜谒,磕头祈愿,以求平安,同时表达对祖宗的崇敬之情,不忘祖辈的养育之恩。

    望着一个个的坟包,海子忽然感慨万千,在这一块地上,有多少经历丰富的长者,多少看透人生的智者?或者,他们都懵懵懂懂地过了一辈子,生老病死?无论有没有碑文,无论上面写的是什么,一个坟头就结束了一个生命,就像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我没有意识了,怎么还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可是活生生的万物之长啊,是人啊,其他的生物呢?鸟,太阳,鱼,麦地呢?

    一时,一种悲悯的感觉从心中而来,海子呆呆地站在坟地中间,他的四周是绿色的小麦。

    操采菊时刻担心着大儿子的“命运”,不知道他来年、今后的运气怎么样。海子是不大相信这个的,生命的个体自然由自己掌握,在进入坟包之前。可他还是跟着母亲去抽签了,他不想违背了母亲的意思。

    过大年前的一天,母亲带着海子在附近的一座庙里抽了一签。上上签,海子没什么表情,他对于金黄色的佛像的兴趣显然比签上的内容要大得多。操采菊却显得非常兴奋,她得知是个上上签之后,像个孩子似的蹦跳起来,她百分之百相信其中的灵验度。每次烧香拜佛前,她都要恭恭敬敬地祈祷,一般要禁荤三日,净身后方敢踏进供有菩萨的庙门。

    海子对这个上上签十分冷漠,为了让母亲高兴,他装出高兴的样子。可是越装就越想起这个签子,这个意向最后竟然侵入到了自己的梦中,难道真的有一些神秘莫测的力量?海子梦见金黄色的大符子飘过自己的头顶,然后自己被风吹到了一个烟雾缭绕的山头,是哪里?海子说不清,第二天他醒来,看看桌子上的书,自己开始翻《聊斋》第一篇,崂山道士。

    海子先是哑然失笑,继而有点糊涂,如果知识真的可以给人以解脱,中国从古至今千千万万的读书人怎么样呢?不还是俗得透顶?

    知识的力量一刹那间在海子心中败落,窗外,一朵娇艳的花朵被风吹走。

    生活的继续,并不代表生活的意义,海子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迎来了回家的第一个新年。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忙活起来,过年就是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人们打扫屋里屋外,有个规矩是这样的,地要往里扫,按照古时候的说法,这打扫的时候如果将东西扫出了屋子,就代表一年的福气被扫出来了。

    海子拿着光秃秃的扫把,一把一把地扫地,他的气质明显地城市化了,但他却不希望自己跟农村的生活跟家里人产生任何的生分。他明白这点,扫得卖力,地扫完了就扎上一根细长的竹竿,把土屋子的门窗上梁上墙上的蜘蛛丝网以及残留的灰污逐一清理,扫净。

    海子这才发现自己是干这件活的最得力人选,弟弟们还不够个子,父亲母亲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了。全部扫完之后,已经是日过中午,地上的雪没化干净,太阳照下来,满目都是耀眼的金光,海子有种晕眩的幸福,一时间,什么永恒的真理求索,什么知识和理性,都不入他的脑了,晕眩给他以极强的快感,他眨一眨眼,略微清醒,再眯缝上眼,马上就陷进去,阳光永远是他的温床。“甲光向日金鳞开”,海子忽然想到了这首诗。

    地上的雪,你们给我水的意境,请你们接受太阳的力量,化成波涛汹涌,地上的雪,你有无穷的蛮力,可以载负我的重量?……海子好像遨游在绚烂的太空中,宁静而惬意,仿佛回归了勃育的状态,宇宙时而变为一个巨大的球体,时而变为一个金字塔,他就是站在塔顶上的掌控者……一阵风吹过老树,干瘪的树枝带着鳞鳞的皮簌簌下落,一直落到海子的脖颈,惊醒了海子的好梦。

    海子万分失望地回到现实生活,四周依然是破旧古老的墙垣,石块堆砌,低自己一头。在不作为就没法生存的田野中,农村人进行着年复一年的播种,在存在各种过渡的城市,一个垃圾箱都那么梦幻,这就是海子的感觉。城市就是变化,可他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乡村。在城市里的张望,因而如此地富有刺激性,比如灼热的,金黄的东西。比如,太阳和麦田和风,海子的标签。

    时间就像一位耄耋的老人,踱着缓缓的步子行走,这一年终于走过去了。

    年饭是一年当中人们最用心准备的一顿饭,海子的父亲查振全和母亲操采菊从中午开始就忙活,操采菊是主要的掌勺,查振全帮着烧火洗菜,身为裁缝的他,手还是很巧的。

    经过一番极默契的配合,一桌丰盛的年饭摆上了桌子,有鱼肉,有五六个炒菜,还有专门为过年准备的猪肉圆子。海子也为这丰富的菜香而感到深深的幸福,有那么非常短暂的一刹那,他甚至为物质所折服了。当这样的一刹那过去之后,他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涩,然后他宽容了自己,面对着父母弟弟们,露出了诚恳的微笑。

    菜都上齐了,查振全瞪着格外有精神的眼睛,将围在桌子旁的家人一一看了遍。当看到海子的时候,他慈爱地笑了,他说:“以前这第一口喜菜都是我吃,今年,轮到你了。”乡村的喜菜就是用肉丝和粉丝萝卜丝灯掺起来的一块炒熟的菜,这是吃年饭的时候应该吃的第一道菜,家中最有发言权的人才能吃第一口。

    今年,父亲让海子吃。

    海子垂下眼皮,默然冥想。从此以后,这个家的重担就需要自己来分担了,自己十五岁的身躯,能不能胜任?或许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了。他拿起筷子,很斯文地夹了菜,放到嘴中。父亲母亲都笑了,弟弟们则欢呼雀跃,因为现在可以随意吃年饭了。

    乡村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祝福仪式,但是朴素的感情却同样真挚。桌子中间是煮肉丸的锅,一直不熄灭。当里面的肉丸熟了之后,儿子们会争先恐后地送入父母的碗里。

    海子一个劲地给父母夹菜,他知道,父母平时是不舍得吃这样的饭的。他也知道,就是当下的这顿饭,他们也尽量将好吃的留给自己的孩子们,海子几乎是含着眼泪完成的夹菜动作,父母急切地说不用不用,他们的急切是发自内心的,孩子们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肉。他们宁愿从自己口中省下吃的给孩子们。

    这就是当时海子和家中情况的缩影,在困苦中成长起来的海子,在困苦中养育孩子们的查振全操采菊夫妇,用最美好的亲情构造了一个充满爱的家。

    而这爱,就是海子外出的动力,是他诗情的根本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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