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传-选择·命运·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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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双手劳动,慰藉心灵

    我的愿望是在最高的峰顶,放一块石头,我要参加山的创造。——海子《小山素描》

    从村庄的天空看下去,查家湾是一成不变的风景,构图是和谐的,背景色是单调的,像是一张漂亮的明信片,风景美丽,但缺少灵动。少年海子一天天长大,成熟像是一颗石头,渐渐压上了他的心底。1974年,海子十周岁,初中一年级,这一年,他的第三个弟弟出生了。

    有了心事的孩子学会了低着头走路,一边走,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松懈的神经需要紧绷起来,才能弹奏生命的交响曲。如果生活的选择题只给了他两个选项,他要毫不犹豫地拒绝成为一位农民。

    初中的知识已经不能让他轻松应对了,除了语文、数学两大科目,还增添了英语、化学、物理等从未接触过的领域。更重要的是,这时的他读懂了父亲的期待,学习不再是一件单纯快乐的事情,在更多的意义上,它还是一把武器,让他去攻克一道屏障。

    拥有初中毕业证书,在村子里就已经拥有精英的身份了。所以中学成了一道分界线,跨过了这条线,昔日的伙伴便越来越少,不是被现实逼得放弃了梦想,就是能力跟不上思想的步伐,被拉得一落千丈。一些人失去了机会,一些人失去了信心。

    海子的学习功底是扎实的,强烈的求知欲望和紧迫感让他学习更认真,成绩一直保持在前列。

    阳光依然在树叶上打盹,小狗依然在家门口酣睡,村庄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但是少年的心已日渐敏感沉重起来。读书的时候,他仿佛看见背后有两双眼睛在灼热地守望着自己,将脊背戳出一个洞。他明白,他必须选择坚持。

    此时,海子就读的是高河中学,距离查家湾有十几里路,仅有十周岁的他成了寄宿生,要独自打理自己的学习和生活。第一次离家时,母亲倚在门口哭湿了衣襟。

    因为三弟刚刚出生,海子每个星期都会回到家里帮忙照料,玩耍的时间几乎被缩到最短,经常一边读书,一边照看弟弟。

    弟弟们喜欢海子,因为他的肚子里装满了故事,比母亲的还多。一些动人心弦的情节经过海子的渲染,能够完全吸引住淘气小子们的神经,将捣蛋鬼们变成听话的乖宝宝。其实很多时候,那故事分明是海子胡编的,但弟弟们照样听得津津有味。几天后,弟弟们再讲给村里的伙伴,一整个村庄的孩子都在传讲。

    走过初一,升学的压力近在眼前,在大多数场合下,海子变得沉默寡言。无声的言语,并非完全没有感触,它荡漾在眼波里,表露于眉宇间。一些心照不宣的懂得,就将它封存心底吧,在成长的洪流中负重飞行,是心灵成熟的必然走向。

    如果客观地审视自己,他有比他人都柔弱的身躯,凭着这副躯干,他能否担得起一个家庭的重任。他太懂得农民二字的含义,那是汗流浃背,那是透支生命,一生辛劳,不能换来荣华富贵,不能换来怡然自得,仅仅在温饱线上挣扎着度过时间,这不是他想要面临的生活。

    在那个长长的梦想里,他先要完成第一步——考一所好高中,那是一切才有继续前进的可能。动力也是压力,黑夜里的他开始眉头紧锁。梦境里,一些幻想过多次的片段不断闪烁穿梭,时而伴随微笑触手可及,时而伴随泪水残酷消失。

    性情逐渐内敛的海子,转化压力的方式不再是奔跑嬉戏,而是钻入各式各样的小说世界。在高河中学,很多同学手里都有些资源,这些小说比儿时母亲的故事更加蜿蜒曲折,常常进入一个开头,就要一路读到黄昏,看出水落石出来。

    如果一句话就可以说明一个道理,为何要讲一个故事?一些不喜欢小说的人如是说。不曾体会过那些文字交织成的温暖,不曾经历过令人心潮澎湃的时刻,在实用主义面前,幻想当然显得孤立无援。但是小说对于海子而言,不仅是娱乐消遣,更是一个神秘的艺术黑洞,让他在某一瞬间逃离时间,抽离现实,在别人的故事里体验自己的感动。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痒痒地想看上一本,如果实在借不到,就委托同学去借。面对关系极好的几个朋友。他会滔滔不绝地讲解,带动起一个小说迷的团队。

    不过,玩物不曾丧志,上课时间,他与小说世界能够彻底告别。小说带给他的另一项收获,就是写作水平大幅提升,村庄的生活是单调的,当时的教育模式也是单调的,这样的结合常会滋生无聊的八股文字。但是海子的文章总是充满了新奇的元素,有些优美的语言,又不缺少传奇的想象。

    初中的时光里,海子印象最深刻的,还有无止境的腌萝卜。因为学校和家有一个钟头的距离,所以他一次要带齐一个星期的食物。他把它们放在铝制饭盒里,带到食堂去蒸熟。即使是令人厌倦的腌萝卜,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吃得起,遇见饿肚子的同学,海子总是会分些给他们,他虽然心事越来越重,但灵魂底色里的纯真,至死都没有变过。

    每逢回家,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海子爱上了读书与思考。他将自己隐藏在树林里,伴着鸟儿的鸣叫,沉醉几个小时,直到母亲来喊他回家吃饭。假期如果更长些,他也会出去钓钓鱼,带着父亲制作的一副鱼具,坐在安静的河边,捉几只扭动的蚯蚓,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

    天蓝水绿的景色,美得像一幅画,不时有水鸟飞过,天、树、鸟的影子倒映在水中,让心灵得到舒服的按摩。钓鱼其实不仅是钓鱼,海子就常常呆坐半天,空手而归。心情好时,拎回两条瘦小的黄花鱼,连一个人的肚子都填不满。归根结底,是喜欢那种放松的生活节奏。

    1977年,国家正式发布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成为一个时代的拐点,这让一代年轻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与历史机遇。中国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高考不啻于一场命运攸关的鏖战,有人突破重围,从此功成名就,有人折戟沉沙,一生默默终老。

    人们日夜期盼的平等机会终于来了,尤其是村庄里如同海子一样渴望用知识改变命运的少年们,纷纷摩拳擦掌,哪怕要用时间和青春来交换,哪怕通往理想彼岸的独木桥只有一座,冲在前面的人才有可能摘得桂冠。

    查振全夫妇得知消息后,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们知道儿子的唯一出路就在这里,现在这扇大门已经敞开,查家几代人的梦想终于有望成真。他们不再允许海子帮助家里赚工分,每一份汗水都要流在读书的道路上,如果能够顺利度过中考,考上大学才不会成为一个虚幻的梦。

    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在今天说来有些无力,但在1977年的中国乡村,它的力量振聋发聩。这年9月,海子不负众望,考出了漂亮的中考成绩,本可以就读安庆市一中,但由于现实原因,最后仍然选择了高河中学。短暂地,海子拥有了蓝天白云的心情。

    每一次考试,都是一次残酷的大浪淘沙,村庄里越来越多的伙伴将读书这条路走到了尽头。但海子知道,即使孤身一人,他也要拼出一种勇敢。升入高中后,他结识了另一批朋友,在新的班级里,他第一次体验到,原来自己的成绩不是最优秀的,还有那么多的人才在青山之外,高考的路有多艰难,他已经嗅到了一丝艰难的气息。

    远方朦胧,但已投射出微光。那就奔跑吧,让脚步飞快更替,试着追赶黎明。靠着这种意志,海子在短暂的几个月后再度回到了成绩单的最前列。他的心沉了下来,并拧成了一股绳。

    走出去,这个声音在敦促着他。在许多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迫切地想要远离故乡,他希望粮食不再是生命中的至重,土地不再是生命中的依恋。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找回初始的信仰,比如母亲,比如麦田。

    儿时的憧憬,累积成一生的信念。让天真的激昂凝于笔尖吧,从此春花秋月,尽被学海隔渡。历经千万次的锤炼,才有资格谈论理想。不眠的夜里,如潮涌动的除了纷繁的公式,还有蒙着面纱的事业与爱情,它们属于未来,但是已经伸出了勾动的手指。当世界静止的时候,分明挣扎着的是一颗憧憬与坚定的心。

    二当众人齐聚河畔

    草丛中一条小溪,一旦被发现,就是河流。

    ——海子《期待》

    有人说,贫穷的人,更能欣赏流星之美。因为心中有愿,便比他人多出几分虔诚。在理想面前,每个仰起的面孔都写满专注。当然,那忽远忽近的距离中,也横亘着多种多样的磨难。

    查家湾的少年海子,此时还不懂得镜花水月的飘忽与渺茫。他的愿望平实而质朴。每个星期天下午,他的快乐源于香甜的水煮白菜。点缀些许葱花,没有一丝油星,但对于当时的条件来说,是难得享受的美食,味道足以让他回味许久。

    在记忆里搜寻高中时光,时间的筛子已经筛去了苦,剩下了怀念。那是海子一生中,最美好清澈的岁月,如同水晶或山泉。虽然肩扛着繁复的课业,可那依旧成为了少年海子心中最灿烂的时光。这个瘦弱文秀的小小少年,还不知道会面临如何的人生,可他懵懂,憧憬,期盼,一颗被麦香烘煨长大的心,童稚而纯挚。

    当时的高中,采取的是两年制,这种制度意味着海子在第一个学期结束后,就要做出他人生中第一个庄严的选择——文理分科。

    每一条社会规则制定的背后,都有着千万种理由。一条界限将人群分为了两个部分,影响虽不是绝对的,也大抵决定了日后的人生方向。海子的成绩在班上十分优异,文理均衡,并不偏科,这在高中生当中,是十分罕见的。

    如果非要在文理之间做出一种选择,连海子的老师都有些头疼。选择就意味着放弃,对于海子这种资优生来说,放弃什么都有些可惜,反倒是偏科的同学更容易作出选择。因为关系到未来的人生方向,有着多年教龄的老师叮嘱海子要慎重去考虑。

    决定权交给了当事人,但老师仍然在表示尊重海子的选择之后,出于善意地建议他选择文科。他觉得这个孩子资质绝佳,记忆力好,在逻辑思维方面也高人一筹,最重要的是他数学成绩同样优异,这在绝大多数文科生当中是一项优势,在高考时也能令他获益良多。

    老师的建议,恰好和海子的愿望不谋而合。此时他已渐渐发现,自己是那样喜欢着文字,这种古老的形式仿佛蕴蓄着无穷的力量,从音到形,从形至意,他几乎找不到任何一处缺憾。此时,它似一朵娇娆清艳的花,千回百转,回眸嫣然,低声而温柔地呼唤着他。在那个世界里,他仿佛能够找到一个崭新的自己,一个脱胎换骨的自己。他放弃了思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

    这个少年,是任性的,固执的,专情的,固守着一个小小的却璀璨的世界,他晶莹的梦,挂满了这个世界的天花板,繁华了他短暂的,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壮丽的人生。海子以为,这不过是自己的选择,他的人生可以由他决定,然而,他没想到自己的决定却在这个平淡温馨的家庭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和他的父亲,发生了极大的分歧。祖祖辈辈都在黄土上以血泪换生存的查振全不愿自己的孩子重蹈祖辈的覆辙,他希望他的孩子们,能够出人头地,离开这片土地,去更遥远的大城市里,衣着光鲜,受人尊敬。他听人说,工程师这个职业很有前途,工资丰厚,社会地位高,是一份很有保障的职业。然而,他淳朴的期望,却和长子的梦想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两者的交锋不见硝烟,固执的两父子却谁都不愿低头。

    素来沉默寡言的查振全采取了最激烈的方式,他狠狠地教训了儿子一通,那是海子自长大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生气,他不由开始后悔,或许,真的是他太过自我,在理想和现实中自私地忽略了现实的力量。

    由于家中浓重的火药味,善良的母亲也开始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实际上,她并不愿阻拦孩子去追寻梦想,去做他喜欢的事情。谁不是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的,谁没有过漂亮得连自己都沾沾自喜的梦。只是过来人总比年轻人更加明白现实的强大。她只好劝海子听从父亲,回校跟向老师要求换到理科班。

    海子不忍逐渐老去的双亲伤心,他郁郁寡欢地回到学校,找到老师说明了自己的要求。幸好,他遇上的是一个耐心而负责的老师,他了解海子的性情、才华和心愿,为了让这个孩子梦想成真,他决定亲自去查家湾劝服海子的父母。

    查振全虽然固执,却有着农民的醇厚朴实,他怀着一颗近乎敬畏的心接待了远路而来的老师。在老师的细细劝说下,他终于放下了心结,同意海子选择文科。毕竟,老师说文科学生日后也能够找到一份好工作,当父亲的,归根究底,总归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过得好。

    老师将这个好消息转告给了忐忑不安的海子,心里的大石终于沉入海底,海子放了心,比以往更加努力地攻读学业。

    在那个物质极度贫瘠的时代,这一家的生活过得十分艰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过十几岁的海子,早慧的双眸,已经看到了父母的辛劳,明白了他们的期许,他暗自下了决定,发誓绝不会令双亲失望。除了更加发奋学习之外,海子只能尽量帮父母多干一些活,给这个日益困窘的家多挣几个工分。

    行走在黄土田间的人们,在每个周末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低着头,弯着腰,仿佛要将这渺小的躯体埋入散发着芬芳的泥土里。此时,海生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只记得自己是家里的长子,承载着父母最大的期望的孩子。劳累时,他会抬头看看太阳,让炙热滚烫的光芒刺入双眸,那种热烈的感觉,令他想起了手心掠过麦芒的触感,微辣,泛酸,可又有一种丰厚饱满的情绪。

    土地和贫穷,令这个从农家走出来的孩子,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农者。他能够熟练地分辨每一棵庄稼的良莠,嗅一嗅田间的泥土就能知道肥厚与否,他能够娴熟地操作任何田间的活计,包括插秧,施肥,收割。

    他并不是精雕细琢的美玉,每一个细节都是那样美夺天工,他更像是一块沐浴天地精华而成的璞玉,不起眼,平凡,却藏着一颗瑰丽纯净的心。

    在这样贫苦的条件里,海子依旧成为了一个足够优秀的少年,他并不羡慕同学的富足,也不沮丧自己的穷困,因为他知道,自己有着满满的爱和温暖。

    每当他返回学校时,母亲就会从自家的菜园里,挑选几颗上好的大白菜,切成细丝,下锅,清炒,最后撒上一小撮盐花。其实并没有多少油水,油可是奢侈无比的东西,在这个家庭中常年不见踪影。可母亲做出来的白菜依旧那样香,鲜甜,可口,成为了他记忆中难以磨灭的美食。

    多年后,长大成人的海子依旧时常想起母亲的白菜。记忆里,少年清秀的脸,躲热气腾腾的白雾背后,他看到了灶台前挥汗如雨的母亲,看到了围在母亲身后一脸艳羡的弟妹们,他们双眸中的渴望和羡慕,刺痛了他的心。他的眼里湿润起来,不知是泪,还是雾。

    那样寻常的白菜,在他们家里,依旧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母亲舍不得拿出来给自己和其他孩子们分享,只有在周末时,才肯奢侈一回,做给在外读书的长子,当做一周的伙食改善。她不是没看到其他孩子饥渴的眼神,可每次她都狠狠心,将做好的白菜收拾起来,摸摸孩子们的头说:“等到你们上了高中,妈也给你们做白菜吃”。

    海子忽然想笑,然而,水光却氤氲了他的双眼。其实不带任何油水的白菜并不是特别美味,可他知道,里面却有父母满满的一份爱,还有一家人饱含期待的希冀,所以不管是什么样的食物,吃起来都是甘之如饴。除了白菜之外,陪伴他度过高中时期的,还有母亲腌制的萝卜条,心灵手巧的母亲总是能将这种索然无味的食物做出独特的味道来。因而,在亲情的陪伴下,海子的高中,过得厚实而充盈。

    其实母亲做得最好的是面条,这里的人喜好面食,家家户户的巧手媳妇都能做得一手的好面食。只是由于食物的严重匮乏,这些巧妇都难为无米之炊。

    海子的母亲能够施展手艺的时候也不多,每到收获季节,家里总能分到几十斤麦子,父亲就将这些麦子拿去换几斤面粉,存放起来。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母亲才能一展厨艺,让辛苦了一年的家人享受上难得的美食。那亦是海子难忘的时刻,一家人相聚一堂,纵使清贫,也乐在其中。

    生活的艰苦,并没有打倒这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在爱的条件下,苦难已经遁为无形。他们没有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只有一座能遮风挡雨的小屋;他们没有丰盛的山珍海味来满足胃和身体,只有一些在如今看来难以下咽的粗茶淡饭;他们也有任何便捷的通讯方式和信息来源,所有知识和信息,都源于最原始的言传身教。但是,那一代人,依旧成为了一个国家的顶梁柱。

    “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很久之前,古人就已经将这个真理告诉众人,代代传承,能够真正领悟的人却并不多。而此时的少年海子,却已经从生活中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会成为怎样的人,但是他清楚,不论如何,他必然不能辜负父母的期望,他用尽力气,全力以赴,像是一盏苦苦燃烧的灯,执着而勤奋。

    上苍是仁慈的,海子没有辜负它,它同样,也将不会辜负这个勤奋努力的少年。时光静止,悄然无声,但是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一个结果,他们在等待着,等待着……

    三安坐的灯火涌向星辰

    在这个黄昏,我想到天才的命运。——海子《天才》

    苦难,可以使一个人万劫不复,也可以使人浴火重生,凤凰涅盘。当查家湾的老老少少还不明白这个真谛时,少年海子已经逐渐悟出了其中真意。他背着行囊,穿梭在日落的黄昏,田间的飞雨,山川的宁静里,仿佛知道,终有一日,自己会离开这里。

    查家湾,将会成为他的故乡,永远被珍藏在心底的故乡。他会记住这里每一寸光阴下的风景,以心照出一帧帧相片,串联成他最凝重珍贵的记忆。

    春来,檐下有叮咛不休的飞燕,穿过遍野的春光,风姿如画;夏过,田间的庄稼已郁郁葱葱,仰着脸,蓬勃而强壮;秋去,祠堂前的园地上将会堆满金灿灿的谷物,掬一捧在手心,坚硬,踏实,沉重,却承载了所有的汗水和欢笑;冬至,这一年终将走到尾声,雪色覆盖了这座勤恳的村庄,火炉旁,皱纹满面的阿婆声音悠长,悠长,她的故事总是讲不完。

    在学校的条件十分艰苦,海子是住校生,宿舍里的条件奇差无比,可生性乐观的少年人总爱苦中作乐,将其称之为“海陆空”三军。“海军”是指时常前来侵袭的雨水,宿舍常年失修,在时光的沉浸里早已千疮百孔,当雨季来临,他们总要跳下床来,拿着各种各样的器皿接水,以免被褥遭殃。

    “陆军”则是角落里时不时就窜出来的老鼠,这些鼠辈长得异常硕大,深更半夜里偷偷跑出来,在众人的床上来回遛弯,吓得他们心惊肉跳,难以入睡,最后还要担心自己的东西被偷吃,被咬得斑驳残破。其实最令他们头疼的还是“空军”,尤其是夏日,宿舍里大片大片的蚊子,乌云蔽日一般,毒性又强,每被叮咬,皮肤上总会起一个大包,奇痒难耐。苦于无奈,他们只好用被子盖了头,严严实实的,可到底暑热难耐。

    纵使是在这样的条件之下,海子依旧勤奋,保持了优异的成绩。当他正准备全力以赴面向高考时,不幸却降临在他的身上。由于长时期的营养不良,休息不足,他出现了肌肉浮肿的情况,有时还伴随着一阵阵的发热发寒。海子不愿旁生枝节,让双亲担忧,决定咬咬牙忍下来。他的病情却被观察入微的老师发现了,老师赶紧通知了海子的父母。

    面对最疼爱的长子,他们看着海子格外瘦弱的身体,沉默了。查振全想:就算自己过得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何况海子很快就要参加高考了,哪里能再这样下去啊。这个世代务农的老实人作出了一个对于这个家庭而言,相当重大的决定——他决定不眠不休,在夜里多做几件衣服,就算几日不睡觉,也要一周里多拿出几块钱,改善海子的伙食,加强他的营养。

    海子终于吃上了食堂里的菜,虽然这些菜味道并不很好,比起之前总算是营养多了。他的脑海中,总是不断浮现父亲熬夜做衣服的身影,母亲在田间辛苦劳作的背影,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父亲的额头上已经有了深深的沟壑,而母亲的两鬓也已经泛起了白霜。他知道全家人都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他更加不能辜负他们。

    他比以往更加努力地复习。夜晚的灯火清淡而微小,他借着淡淡的火光,再一次走进了深深的书海。明月高高地悬挂在中天,将少年的影子拉长,那个小小的身躯,越发显得清瘦渺小。

    等到一模考试时,他已将书本中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甚至可以倒背如流。然而一模成绩公布之后,海子的名次并未遥遥领先,只是中等水平。他看着试卷,心中又是伤心,又是惶恐,最后却不明所以。明明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为什么成绩却不尽如人意呢?

    老师们热心地帮他分析原因,最后大家认为海子的基础十分扎实,然而,就是他过于扎实的基础,令他在完成试卷时不能脱离书本上的知识,形成独立的解题思路。他们建议海子多去思考一下同学做题的方式,早日形成自己的独立思想。海子恍然大悟,他立即借来别人的试卷,顺着别人的思路解题,遇上不懂的地方,便连忙去找老师请教。对于这样勤奋好学的学生,老师们自然是乐见其成,格外尽心。

    等到二模考试时,海子已是准备许久,成绩出来后,亦是令人松了一口气。这次,他总分名列班上第一,而第二名的分数则落后了他几十分。这下,连老师们都为他欢喜。此时的海子,如同弦上的箭,正蓄势待发,等待着最后的全力一击。

    这段往事,像是一块海绵,轻轻挤压就是一片血汗,然而,对于海生来说,却是那样的充实,平和,宁静。他已忘记当年的自己,如何走进那个将会决定他的一生的考场中,他是记得自己临行前,父亲殷切却不敢过分流露的眼神,母亲沉默着再一次检查随身物品的动作。

    大爱无声,他庆幸,自己生在了这个虽然贫苦,却充满爱的家庭。怀着这样的信念,穿着朴素衣服的少年,对答如流,清秀坚硬的字迹从笔端流淌而出。这支笔,仿佛不再只是一只单纯的笔,它更像是一把闪着淡淡金色光芒的钥匙,轻轻叩开了通往另一个瑰丽世界的门。

    考试结束,意味着为期两年的高中生活也即将落幕,海子放下笔,心中有不安,也有踏实,有喜悦,也有感慨。在试卷被收走的最后,同学悄然无声,仿佛谁都知道,被收走的并不只是那么一张张淡薄的纸,那其实是他们的未来,沉重却灿烂自由的未来。海子无声叹息,唇角终于流露出一丝平静的笑意。

    看到他的笑容,一向器重他的老师放心了,同学们纷纷围了上去,嚷嚷着问他的答案,在他们心中,海子的答案一向准确,就是他们的标准答案。

    海子不是神,当然也会出错,然而,他依旧毫无隐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身边的同学们。有人哀叹,有人欢呼,如同几家欢乐几家愁,等到所有人散去,他才有机会,给一直焦灼不安,等待着他的父亲,一个坚定沉稳的眼神。

    他知道,在自己考试的时候,父母虽然一直都没有给过他压力,可心里的紧张,却远甚于他,父亲坐立不安,母亲虔诚地祈求上苍,此时的海生,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将心底的感激和安慰,以这个小小的眼神,传给他们。

    看到儿子的眼神,父亲明白孩子这次应该考得不错,肯定了这个认知之后,忠厚老实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用力拍了拍孩子的肩膀。

    父亲的意思,海子也明白,他冲着父亲笑了笑,其实他已经大致估摸出了自己的分数,只是沉稳踏实的性格,让他在最后成绩公布之前,不愿夸下海口。

    父子俩将宿舍里为数不多的物品整理好,当父亲的把比较重的东西尽数背上了自己的肩头,海子则拿着一些零碎物品,跟在父亲的身后。那是一个格外清爽的夏日,海子踏着蝉声,告别了自己的高中时代,在这里,他从稚气未脱的孩子,长成了坚毅勇敢的少年,尽管他还是那样瘦弱,但七窍里深藏着的灵魂,已经经受了人生的第一次熔炼,变得坚强而不失韧性。他回头看了看校舍,父亲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该回家了。

    海子也想尽快回去,让急切的母亲安心。十几里的路,他们走得飞快,没等到天黑,就回到了查家湾。此时此刻,在海子的眼中,这个熟悉的小村庄,更多了几分亲切熟稔,一草一木,都令他眷恋。他看到了自家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血液中的温情突如其来,他丢下东西,快步走到家门口,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母亲果然给海子做了一大桌的好菜,贫穷许久的查家已很久没有在餐桌上出现这么多菜肴了,弟妹们等着归来的哥哥,虽然饿得直流口水,可依旧没动桌上的一分一毫。少年吃着久违的美味,每一个味蕾里,都充满了母亲的爱,他想说些什么,可是满腔的感恩与心疼,不过化作唇边一个笑容,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说,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就是母亲。

    那天夜里,他睡了很久,很久。这样舒心踏实的睡眠,海子亦是久违了。他背负着的包袱,终于可以轻轻放下来,暂且当一个自由流浪的旅人,不必顾忌天地苍茫,天大地大。他像是做了一个甜蜜的美梦,梦里,稻花香,飞燕忙,他穿梭在绿衣葱葱的田野里,春光细腻,春风温柔,这是春天的查家湾,他成长的查家湾。

    梦里,父母都穿上了一身新衣,弟弟的鞋子不再有开口,妹妹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他们呼唤着他,一家人的温馨,被定格成全家福。梦里,他所希望的一切,并不仅仅只是在梦里。

    四南风吹木,吹出花果

    不知风起何处,又将吹向何方,连村庄也睡意沉沉。——海子《弑》

    当东方的第一缕云绽放出波澜壮阔的色彩,当云后的晨曦散发第一缕微光,当这座安谧沉静的小小村庄从睡梦中醒来。新的一天,重新开始。过往的一切,在时光的催促下已经安然落幕,而新的未知,正在以某种神秘的脚步悄然前来。

    这一天,海子睁开双眼,仿佛有种清新神奇的力量,充满了全身。他望着桌台上轻轻跳动的灯火,目光沉静而坚定。母亲早已起床,洗脸的温水放在床头,她温柔地凝视着海子,开始收拾他的书包。父亲走了进来,咳嗽了两声,寡言的他想了许久,才拍拍儿子的肩,说:别紧张,仔细算算。其实紧张的,应该是他自己吧。海子点了点头,背上书包,踩着清晨细微的光,按捺住忐忑的心情。

    这天,是学校拿到标准答案的日子。他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就算心中再沉稳有底,难免也会在手心攥出一把冷汗。他的目光,落在每一行文字上,心中默念着老师说过的“估分原则”,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最终才得出一个最稳妥的分数。

    海子强忍住心中澎湃的情绪,将心中大概的数目告诉老师,他算出的分数大约是三百五到三百七之间,这已经是一个很高的分数。老师又惊又喜,当即说这样的分数已经足够上一个重点大学。估分之后,就是填报志愿了。

    如果说高考只是一座通往未来的桥梁,那么填报志愿,就算得上是一次信心和判断力的综合考验。这个是一个很有技术含量的问题,第一步就是需要准确的估分,其次需要结合大学的分数线情况,最后在作出决定。其中,差了一步一点,就会改变整个人生的面貌。

    对此,喜忧参半的家里人,也是束手无策。查振全家的大儿子,高考估分的分数传到家中亲戚耳中,善良的人们纷纷给他们出谋划策。其中,有一位在高校任教的远房亲戚建议海子填报复旦大学。其一,分数稳妥,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其二,上海距离安徽近,饮食风俗不会差距过大,海子也不会感到不习惯。其三,复旦亦是全国的知名学府,尤其是文科,培养出来的人才数不胜数,如果进入复旦进行深造,对海子的前途也是有益无害的。

    这个建议正中查振全夫妇的下怀,尤其是母亲,她不愿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太远。做母亲的,总会担心孩子在外,是否衣食无忧,温饱顺畅。在离家近一些的地方,孩子想要回家来看一看,也不难。然而,最终决定权,还是在海子手中。

    海子的班主任老师得知海子的估分后,研究了几日后觉得海子的成绩应该高于他的估分,这样的分数如果不填报中国的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未免有些可惜。于是他特意跟海子以及查家父母进行了一次夜谈。

    北京,祖国的心脏,在查家湾相亲质朴传统的心里,是一个遥远而伟大的地方。或许,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踏上那里的土地,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北京始终怀着这种崇拜热爱的心情。在海子心中,他也十分向往着这个首都城市,书上读到过的天安门,八达岭,故宫,此时仿佛都从记忆中浮凸出来,令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憧憬的神色。

    对于查振全而言,去哪个大学读书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孩子在毕业之后能够找到一份好工作。而老师说,北京大学不仅是全国首府大学,有着全国最优秀的老师和学生,在毕业之后还能找到一份安稳可靠的工作,分配保险,发展空间也比更大一些。查振全就不由动心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北京到底离家太远了。但是为了海子的前途,查振全终于决定让他填报北京大学。作为一个庄稼人,他一生别无所求,图的不过是几个孩子能有出息,不要像祖祖辈辈一般,一生都老死在田间。

    最后,海子填报了北京大学的法律系。法律专业,一则是一门需要记性的专业,符合海子的长处,二来毕业后能够从事司法工作,这在庄稼人眼里看来,那是吃公家饭的,几乎可以光耀门楣。他小心翼翼地将志愿书交给老师,虽然在选择过程中,他几乎都没有说上几句话,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份志愿书,百分之九十是不会落空的。北京大学,这座在中国人心中有着崇高地位的学校,将会成为他的母校,而北京,也会成为查海生的第二故乡。

    等待会让时间变得漫长,一颗心因为焦急而无法安放。终于,高考成绩单被送到了海子的双手中。连有着多年教龄的班主任,也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令他递过成绩单的手,都在微微发抖。那是他从教以来,第一教出成绩如此优异的学生,纵使是他,也难以抑制住心潮。

    海子心里比老师更加紧张,虽然他知道自己的成绩必然不会低。他轻轻地打开了成绩单,看了一眼那个分数,顿时灿烂地笑了。他的父亲和母亲,亦是开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终还是班主任先开口,他认为海子的成绩,就算是整个安徽,也是名列前茅的,这个分数,被北京大学法律系录取还是绰绰有余的。班主任的话,像是给整个查家都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如此,母亲依旧留了个心眼,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乡亲们,即使乡亲们想到问起,她也只说还不知道结果呢。她是担心事情会发生变数,到时会不好收场,索性关上家门。

    结果终究没有让任何人失望,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被送到查家。海子欢喜得冲着天空大喊。多年的汗水,终于化作此时薄薄一张通知书,没有经历过的人,又如何能够知道,这样轻的一张纸,是怎样凝结出来的,而这张纸上,又承载着怎样光鲜亮丽的未来。

    海子哭了,又笑了,他的艰苦得到了回报,而他的未来,以这样的形式,无声地向他开启,他心里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说,却难以出口。是的,所有人,都不会明白他经受过的一切,如同无人可以代替谁的人生。

    一时间,村里的乡亲,都知道查振全家的大儿子,很有出息,拿到了北京大学的通知书。这个消息,如同滚入沸水的石头,整个村庄都沸腾了。所有的人都涌到了破旧的查家,抢着要看那张红色的通知书,他们一边向查家父母道贺,一边羡慕地看着一边安静微笑着的查家长子,那个不起眼的小子,没想到还真有出息。老查家的祖坟,肯定是冒青烟了。

    这个消息,在村中流传了许久,街头巷尾都在说着这件事。人们回忆起这个并不显眼的家庭时,发觉这一家在他们的记忆里,并不鲜明。父亲勤恳寡言,一手的好裁缝活,母亲勤快贤惠,并不像村子里一些女人喜欢说三道四。

    “能够教出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也算得上是老查家教子有方了。”上了年纪的长辈抽着旱烟,悠悠地说道。

    查振全和妻子,感到一种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荣耀感。他们出门,时不时就有人笑着说:你们家孩子可真有本事,你们也有本事。每当这时候,他们总会笑着说:哪儿的话。可是心里,总归是快活的。自己家的孩子有出息,连当父母的也跟着脸上有光,这句话说的不假。为了庆祝此事,查振全破天荒地决定奢侈一回,请乡里乡亲来吃个饭,也算是一点心意。

    难得族中出了这么件大喜事,亲戚族人知道查家一向清贫,于是凑了分子,权当是酒菜钱。农家的酒席,无非是鸡鸭鱼肉等菜,可也算是难得的盛事。查家湾所有的人几乎都被邀请过来,还有海子的同学和老师。所有的人都诚心诚意地向他们恭喜,海子红着脸,谦虚地道谢。淳朴的他一时间,还没与完成这样大的转换,只是羞涩地说:谢谢,谢谢。

    谢的,是父母,亦是多年来帮他众多的乡亲,老师,还有同学们。这天晚上,海子第一次喝了酒,只是一小杯,却足以醉人。灯火变得迷离,笑着的脸庞也变成了数个,他的心里,忽然被一种莫名酸涩的情绪填满。

    他就要离开生他养他的查家湾了吗,就要离开这些可亲可爱的乡亲和同学们了吗,就要离开那样疼爱他的父母了吗。这次离开,何时才能回来。少年海子望着席间的其乐融融,只觉得舍不得。

    是啊。这十几年的生活里,这里平凡的一切,都已经深深嵌入了他的生命里,像是与生俱来的血肉,密不可分。当他背上行囊,离开这里时,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秀气,羸弱。他不知道,当他回到这里时,自己会是以一副怎样的面容。他只知道,时光会改变一切,但是,在他胸膛里,那颗砰砰跳动着的心,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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