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传-故乡·童年·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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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风吹在村庄的风上

    你知道我的诞辰、我的一生、我的死亡,但不知道我的命。——海子《弑》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村庄,风吹在村庄的风上,携带着生命最初的原味,不时拉扯着迷茫的心。故乡的意义,在即时通讯和便捷交通发达的今天,已时而变得意义模糊。可有一天我在夜里,梦见了麦子拔节的声响,那声音缓慢而又悠长,带领灵魂回到了破旧的老掉牙时光。

    站在今天的坐标点上,人们已难以全然去理解麦子的意象,因为肚子忘记了饥饿,眼睛忘记了金黄,心灵也就忘记了扎根于土地的原始期待。它们贴着标签被陈列在超市的货架里,于是便在人们的心里成为了空席。

    作为海子诗歌里的核心词,麦子让很多人重新拾起了渴望,古老的词义重新浮出水面,悬挂在干枯的生活之上。因此我曾在一个秋日的下午,孤身走上一面静寂的山坡,感受农人的寂寞时光和诗人的血脉流淌。与北方土地相比,那田埂显得瘦长细小,村庄的气息仍是陈旧与落后的,如果不是诞生过这样一位诗人,或许它会被整个世界所遗忘。

    我与梦中的麦田擦肩而过,那时的南方土地,刚刚经历过一场耗尽元气的收割,神情带着哀伤与疼痛。稀稀落落的草垛点缀在视野中,树木投射下一串阴影,渲染了无声的暮色。我想我错过了麦子的告别狂欢,只来得及拥抱一片荒凉。亲眼目睹土地萌生了睡意,疲惫地垂下了眼帘。那片土地的完整名字,叫做安庆怀宁县高河镇查家湾。

    脚下,是海子走过千万次的路,如今被越来越多的追随者们覆盖着。见到海子年迈的父母,心中不禁渗出悲伤,我为这种悲伤感到愧疚,但无法抑制。他们不多言,脸上流露出的,有安慰,有麻木,有平静,也有痛苦。

    生活在磨损着他们,而不是滋养着他们。海子的父亲背已微驼,从头发到瞳孔都是衰老的颜色,瘦弱的他默默将人们带到海子的书房,由此敞开了他的精神世界。从哲学到美学,从宗教到诗歌,那个破旧的书架上,散发着海子的气息。一个掉了漆的展示柜里,放着北大毕业证、各种获奖证书,还有中国政法大学的聘任证书等等。我不敢去触碰它们中的任何一样,就像生怕惊动了海子已经平静睡去的灵魂。

    留言簿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迹,生活的逻辑多么奇怪,他活着的时候那样孤独,死去以后,却让扛着诗歌与理想旗帜的人们聚拢到了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里,只为呼吸一口诗意的空气。

    都市里生长的心灵,对土地的情感是有隔阂的。但双脚连接在那里,我还是体会到了故乡对于诗人的特殊意义,一时间仿佛再次见到海子说出“农村生活至少可以让我写上十五年”时的自豪神情。

    来到海子墓旁,见到墓碑顶端盘旋着一条黄龙,这是诗人的生肖。墓碑旁边的小龛中,放置着海子从西藏带回的两块玛尼石。听说曾有读者徒步而来,在那墓碑旁睡了一夜,我心生敬佩,但不敢。不是恐惧什么黑暗,却是害怕不知如何与诗人的灵魂相处。面对理想,我会思绪混乱,结结巴巴。

    查家湾,我感受到了剧烈的海子气息萦绕在这里,它用贫穷的生活和自然的山水供养出了一颗赤子之心。离开的路上,带着疼痛,我沉醉在了那血色的暮色里,懂得了什么叫做荒凉,什么叫做热烈,并重新为灵魂和双眼开了光。

    年轻的心,总是期盼彼岸。倦鸟的翅膀,却反而向着故乡的方向。说海子的故乡,其实要从安庆开始,它是戏剧之乡,也是大师的摇篮,出过许多名人。不只有张廷玉这样的古代名相,陈独秀这样的新文化转播者,还有朱光潜、宗白华、邓以蜇等美学大家都是这片土地结出的果实。

    1964年3月24日,安庆怀宁县高河镇查家湾诞生的一个男婴再次延续了安庆的文化血脉,当这个婴儿成长为一个少年,他用滚热的诗句托起了一个小村庄,也托起了一个年代的梦想和失落。

    那日午时过后,查裁缝家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赤脚医生熟练地将粉红色身体倒抓起来拍打,微笑告知诞生的是一位健康的男孩,家人们的眼里瞬时都坠入了一颗闪亮的星星。哭声振奋了昏睡的太阳,阳光被抖落在地上,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查裁缝欣喜得眼眶泛起了雾,妻子操采菊在疲惫中燃起了喜悦,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后,夫妻二人终于在这个春天等到了一丝生命的希望。他们恨不得立即昭告天下,让查家湾的所有乡亲们知道,流淌的血脉终于有了奔腾不息的新乐章。温暖的父亲深情握着儿子的小手,掌纹清晰地刻着命运的走向。

    生命的繁衍常常谱写悲伤故事,查振全和妻子操采菊最初拥有过一个女儿,那时生活贫苦不堪,逢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每天都有生命告别人世,生活异常艰苦难熬。两夫妻肩负着一个家的责任,每一张嘴都要填满,还要照顾久病的老人。在育儿经验和医疗常识都匮乏的同时,孩子得了奇怪的病症,乡村医生叹息着摇头,难以进行准确的判断。胡乱吃了不少药,打了不少针,但是一个鲜花般的生命,还是很快告别了人世,走的时候,仅有两岁。

    那是心底最深处的痛,年轻的母亲哭碎了肝肠,捧着那月光一样的白皙脸庞,却换不回黑睫毛的一丝微颤。总是以为,自己的全世界里有着她的全世界,却被一阵黑色的风带走了全部。命运暂时将一个生命寄存,收回的时刻没有讲半分情面。

    村庄里的人纷纷赶来安慰这对伤心的夫妻,并告诉他们,老人们把太早夭折的孩子称为“花生鬼”,他们的灵魂稍纵即逝,最终归于尘土。生活这样艰苦,她选择离开或许反而得了解脱。

    可怜的孩子,连一处像样的安葬地也没有,被村里的老人们草草包裹了一番,埋到了村外的一座土山坡处。生命是个解不开的谜团,都言它无坚不摧,带着生生不息的力量,而有时它又是那么的脆弱,瞬间消散,永不回头。

    村庄里的人,一辈辈传承香火,古旧的思想蓬勃生长,不容越过。尽管夫妻二人一直深陷在悲痛之中,无法忘记这段阴霾。但为了不愧对祖宗,让老人的心得到安慰,他们很快开始孕育起第二个孩子。

    村庄里素有“冲喜”一说,他们觉得这时候如果再孕育一个孩子,或许可以使自己忘却伤疤,还能给老人的久病带来一次“喜气”。他们诚心乞求上苍,让被夺取的生命以新的形式返回,他们愿用全部的爱来回报,不久后,果真如愿以偿地拥有了第二个女儿。

    因为上一次悲剧播下的种子,莫名的恐惧让这位母亲十分小心翼翼。怀胎十月中,她对这个胎儿供若国王,生怕出了半分差错。

    魔鬼的玩笑依旧继续,他没有打算放过这对脆弱的夫妻。这次流星陨落的速度更快,母亲经历过痛苦的分娩后,女儿娇小的身躯刚刚温暖了一个昼夜,便变为冰冷的噩梦。期待就像死在空中的鸟,以飞翔的姿势重重坠下。

    母亲压抑地哭泣着,灵魂如子宫一样突然被抽空,心碎成了粉末,却又生怕触动病中老人的情绪。查裁缝将悲痛的脸埋在双掌中间,黑色的掌纹颤抖着,渗出灰色的液体。

    村庄里流言四起,都说那“花生鬼“没有放过查家,再降厄运。查裁缝百口莫辩,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很快收起了眼泪,他明白,自己该是一座山,撑起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天。

    这位隐忍的父亲咽下了悲痛,将耕作作为了情绪的出口。他不做声,埋头苦干,将心事一颗一颗种在田垄里,换成公分和粮食。但每一个夜晚时分,在静悄悄的黑暗中,他也会梦见孩子爬在无尽的麦田间,微风吹起她柔软的头发,抚摸她纯真的脸庞。

    苦难尽头,上天终于赐给他们一个健康的男婴,那底气十足的啼哭声,像是远古的回音,冲开了悲伤的封印。长久的梦魇终于拉开了一道金色缝隙,他沿着时光的巷道走来了,披着温暖的春日阳光,眼神像诗一样的宁静,让这对苦难夫妻拾起了心灵的碎片,重新唤醒了沉睡的岛屿。

    多少次,这是他们心头轻轻呼唤的梦想,怯怯,又切切。心底埋藏的深沉细腻的爱,滤去全部语言,顷刻之间迸发出来,滋养这个新生命在查家湾的土地上无止境地盛开。

    田野上,稻草人迎风起舞。林梢间,鸟儿放声歌唱。从这时起,生活还是值得热爱的。

    二 面朝谷仓,脚踩黄昏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拍打面颊。——海子《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年少时总喜欢追问生命的意义,每逢思考,空气就变得凝重,最后千挑万选出一个答案,明晃晃贴着理想主义的标签。1964年的春天里,查家湾的村民们还不懂那些虚无的浪漫,他们与饥饿抗争,用最滚烫的汗滴换取最廉价的温饱。

    儿子的降生为查家注入了新鲜的动力,但生活的严峻仍是一座需要翻越的高山。村子里其实很少有裁缝生意,所以坚强的父亲必须想尽办法来满足全家人的温饱。

    在当时的语境里,生活的考卷连一道像样的选择题也难以呈现,想要抵御胃肠的抗议,唯一手段就是夜以继日的劳作。

    青草叶子托起第一颗露珠时,夜色与寒气尚在流连忘返。此时,父亲的影子轻声离开,扛起犁头奔赴生活的战场。身体像弓,却无箭在弦。直到苍老的夕阳埋下了喝醉的脸庞,父亲的脚尖才缓缓转回一个平角,向着房屋的方向。

    父亲查振全也曾读过两年书,但迫于家境,早早就开始了背朝黄土。虽然他的裁缝手艺远近闻名,但在当时的匮乏条件下,家家盼着不挨饿,自然没有一分闲钱拿去给别人赚,手艺师傅们只得纷纷扔掉了手艺,靠自己的双手,向土地索取微薄的食物。

    母亲操采菊幼时家境不错,上过五年学,认识的字多过村里的大多数男人。与普通农村妇人相比,她关注过食物之外的世界,比如文学,比如音乐,她的黄梅调唱得颇有味道,她的眼睛里,也曾闪耀过文艺青年的蓝色光芒。

    在生活的意义缩小到一个饭碗的大小时,不知这位母亲是否还能记起,她曾种下过为人师表的种子,粉笔是她耕耘的工具,黑板是她播种的田。在男人的世界之外,她精心呵护那些精神的庄稼,酝酿另一场红红火火的大丰收。她无数次幻想过,泥砌的房屋下,会有一双双殷切的眼睛,滋养着她的梦想,也承载着整个村庄的未来。

    这本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等待,但土地改革的哨音吹响之后,她背后的支柱轰然坍塌了,家人被挂上了地主资本家的帽子,从此被抽去了挺直的脊梁,丢失了梦想的权利。

    多年后,海子在诗中写道:“一碗泥,一碗水,半截木梳插在地上,母亲的姻缘,真是好姻缘。”生活狠狠将她甩出了梦想的轨道,这个女人熄灭了五彩斑斓的记忆,选择了一处平静的港湾。

    查振全是个贫穷的老实人,他不懂花语和星空,但愿意扎实地挥洒每一滴汗水。日子虽然艰难,但两个的微温,总好过两个人的寒冷。查振全当时还拥有一份裁缝厂的工作,操采菊则是拣茶厂的女工。两颗沉静的心遇见彼此,倒也和睦。时间的指针走得安稳,日子在缓慢的咀嚼之中透出了一丝甜。

    尘埃刚刚落定,时代的急转弯又让他们摔了个始料未及的跟头。1962年,国家推出新的分田政策,主张按照户头人口分田。老人们连忙将喜讯告知儿子儿媳,在村庄里,泥土就是人的血脉,关系着祖祖辈辈的命运。面临这个选择,他们当然要义不容辞地告别工厂,拥抱土地。

    查振全走得顺利,但拣茶厂却不愿放开操采菊。无奈之下,操采菊与哥哥共同策划了一场出逃,打算在黑幕的覆盖下偷偷离开那里。不料走漏了风声,兄妹俩被捉了回去。哥哥被送到劳改队去劳动教养,妹妹含着眼泪,被罚在山上劳动,不久就听闻哥哥被打成重伤,还未来得及消化悲伤,又得知了哥哥辞世的噩耗。

    哭得泣不成声时,她想起了幼年时,哥哥为她套上裸出脚趾头的鞋子,自己却光着脚在旷野里跑过。他比父亲还要亲切、温暖,他聪明得像是狐狸,有一肚子的奇闻轶事与她分享。可是如今他就那样突兀地离去了,让她觉得自己背负了洗不清的罪。

    这段往事,生生在操采菊的记忆里打了一个结,触到便心痛。后来,当她第三次做了母亲,儿子用闪亮的眼眸望向她时,她欣喜地噙着泪,对丈夫说,“你看,孩子的聪明多像舅舅。”

    儿子出生后,操采菊催着丈夫取个好听又吉祥的名字。作为女人,她懂得那个代号继承了一个男人的血脉与姓氏,尽管只读了两年书的憨厚男人在炕上翻滚了几个夜晚,也没能想出一个适合的名字来。但她还是默默提示着,希望这个神圣的使命能由他的男人去完成。

    村庄里,祖祖辈辈流行给孩子批八字,查振全也为儿子批了一回,算命的老人说,孩子五行缺水。那年是龙年,传说中龙生活在大海,以海为家。为了讨些吉利,又补足八字,夫妻俩终于想出一个合心的名字——海生。

    查海生,这三个简单的字符陪伴诗人走过了许多岁月,它被誊写在户口本上,也被歪歪扭扭地填在考试卷上,在多少年后,仍被人轻轻呼唤着。于他人,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代号,于父母亲,却是寄予了无限的爱与祝福。他的诞生是一道光,为这个承载太多悲伤的家庭带来了色彩。

    经历过两个女儿的夭折,查振全与妻子对小海生的照顾尤其细致入微。生怕一个不留神,被再次剥夺了为人父母的幸福满足。幼年时,小海生有些弱不禁风,瘦小的身躯让家人不禁为他担心。最需要营养的时候,母亲的奶水却枯竭了,慌乱中,将准备卖钱的鸡蛋给母亲补了身体,但还是未能激活那口干枯的井。

    好心的邻居建议,买些红砂糖冲给孩子喝,能够补偿些营养。父亲磨穿了鞋底奔到十几里外的小镇上,得知镇里红砂糖供应紧张的消息,他再度徒步了几十里走到县城供销社,但由于没有糖票而遭到了拒绝。

    这个一向不善言辞的父亲,在那一天对着营业员说尽了美言,仍然没有得到特许。他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生了一张笨嘴,不懂语言的艺术。一想到小海生饥饿的样子,他恨不得用全世界去交换他的一口温饱。无奈之下,查振全返回了村庄,但他没有放弃,这一次,他竟然抱出了襁褓中的婴儿,连夜来到县供销社。

    供销社的主任被眼前的情景动容了,他感受到眼前这个男人,全身的血管都开始躁动,而他眼神里的渴望,仅仅是两斤红砂糖。终于,他叹了口气,亲自称了几斤红砂糖。

    物质富足的时代,这样的窘迫处境是难以去想象的。为了血脉传承,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无需约定,家里人不会打那砂糖的主意,即使是在饥饿时候尝上小小的一口,都是奢望。几斤红砂糖,成为了特殊岁月里的特别回忆,海子身上流淌的血,因此带了红砂糖的颜色。

    贫穷是一种痛,经年累月地积累在村庄的骨髓里,折磨着漫长的岁月。父亲不吝啬自己的任何一滴汗水,但回报却始终微不足道。

    月子中的女人将这一切默默看在了眼里,她无法安心地躺在炕上,她要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帮助丈夫撑起半个家。她不顾老人的劝阻,提前出了月子。她用意志力告诉自己,要像男人一样去战斗。

    身体摇摇欲坠的时候,她会扶着树喘息片刻,或是坐在垄间呆望天空。一想到全家人饥饿的肚子,又会瞬时恢复了体力,埋身于田地。出于对儿子的爱,这个坚强的母亲咽下了全部酸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或许是明白父母的隐忍付出,幼年的小海生十分乖巧懂事。他不哭也不闹,拉着奶奶干枯的指头,相伴每一个白日黄昏,将她手上的干纹拧出一朵花来,也将幼年时光雕刻为夕阳下的等待。

    为了安全,奶奶时常让小海生待在木头“坐车”里,“坐车”有些类似城里的儿童三轮车,这不是寻常家庭都能拥有的物什,但查振全夫妇仍然为儿子省吃俭用买下了一辆,不问应不应该,只有值不值得。

    印象中,奶奶一直在病中,却也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总是亲自用舌尖触碰一下粥的冷热度,再小心翼翼地送到孙子的嘴边。若是有了困意,小海生就依偎在奶奶温热的胸口上,伴着独特味道的黄梅小调,恍恍惚惚踏入梦乡。

    生命懵懂的开端里,孩童的眼睛还看不清这世界,他目睹了父亲凝重的神情,母亲骨瘦如柴的羸弱,房屋阴暗低矮的空间,邻居衣不蔽体的褴褛,可清澈的笑脸仍像一朵春花。

    他仿佛预见到,这里贫穷的风,可以洗去血液的灰尘,未来的某个时刻起,自己的诗歌扎根在这里,他将在这村庄的最深处,掏出文明的种子,释放世世代代的忧愁与渴望。

    三 人的世世代代的脸

    你家中破旧的门,遮住的贫穷很美。——海子《给母亲》

    最幸福的时光,是躺在记忆的被子上,被母亲的手温柔抚摸。母亲的心,盛着太多的爱,也盛着太多万物悲哀。阳光下近乎透明的丝丝白发,睡前翻身时的一声沉沉叹息,都在海子幼小心灵里,撩拨起生命的原音。

    文化的种子,已经融入到操采菊的血液里,为了生计,她曾亲手埋葬过梦想,但是看着儿子日益长大的样子,她想用那涓涓细流的甘泉,开启他生命的脉搏。

    文化基因的躁动,时而彰显出来,像是风湿病一样,藏也藏不住,时而在某个潮湿的夜里复苏。这个平日里与其他村妇没有任何区别的女人,悄悄许下心愿,让儿子的双手,拿起纸笔,放下锄镐。

    多年后,母亲这个词语在海子的诗歌里成为一种情感图腾,反反复复地被提到和吟唱。她的期待与梦想,温暖在全天下儿子的心里。

    村庄里,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女人,起码能够认识基本的汉语文字。遇到难得的空闲时刻,她会有意接触些村里的文化人,日子久了,倒也成为了不远不近的朋友。有人找查裁缝裁衣时,常会捎些家里的旧书旧报。这些断裂的文化碎片,就成了海子的启蒙读本。操采菊将它们编成一个个简短的故事,讲给儿子听。

    听故事时,海子是安静的,虽不能完全领悟,但也陶醉于母亲满腔坚韧如泥的柔情。生活中的其他时刻,他从未在母亲脸上再找到过那种神情。从不懂到懂,母亲的故事是他精神世界的乳汁,淡淡地滋养着他,生出血肉。

    大一些时,他开始用好奇的目光探索旧报刊杂志上的方块字。母亲边读,他睁大着眼睛在字里行间上下移动,日子久了,竟也识得了不少文字。

    坡公诗曰:“人生识字忧患始。”但在操采菊的心里,只有认识汉字,才有可能认识自己。在村庄里,找到有字的书本是困难的,很多书报,经过反反复复的翻阅,软得一碰即碎。在母亲的膝头上,海子完成了幼年的启蒙,打开了探索生命的第一眼。

    海子两岁多的时候,全中国开始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运动。它像是一阵疾风,刮过中华版图的每一寸土地,连这个落后的南方小村庄,也毫无例外。

    古老的秩序在一夕间被打破,人性的另外一面被迅速放大。宁静的小村庄再也无法宁静了,人们时而亢奋,时而挣扎,时而困惑,呼吸里带着静电,连鸡犬也开始狂躁吠叫。

    孩子们单纯的眼睛,还无法解读这种变化,但气味的偏转,也让他们嗅到了一丝不安定。

    除了日出而耕,村庄里平添了不少新戏码,比如聚集到公社学校的操场,听“红袖标”吟诵统一的颂歌,下“最高指示”,或是在夜晚时分扛着工具去进行“汇报”。穷人里面,也能区分出些牛鬼蛇神,批斗大会是常见桥段,在振聋发聩的口号声中,一批人被打倒,一批人被教育。

    在思想贫瘠的乡村土壤上,村民们像是听话的木偶,被安排在每一段历史的剧目里。一群号称“有理”的人,在整完一批人之后,组织人们照本宣读《毛主席语录》,语气里是直飞冲天的激情万丈。在他们的引领下,村民们带着激动的表情跟着大声朗诵,年幼的海子在父母亲的怀抱里,也参与到了这个过程。

    运动的火势越烧越旺,许多激情和澎湃都被点燃了。人们跟随着“红袖标”的脚步,叫喊着,打砸着,将查家湾的一方水土翻了一个天地。那是个没有秘密的时代,所有人的家族往事与传奇秘闻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这些故事被涂上了油彩,悬挂在众人面前。

    一时间,戴着高帽子的人,挂着尿桶的人,被五花大绑的人,被开除了脚踏实地的资格,游荡在熙攘的街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微妙,邻居、亲人、朋友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隔着,气氛起了难以言说的变化。

    告别战争之后,村庄里的人们再次听到了“敌人”的字样,并学习到了它所蕴涵的全新含义。而“红袖标”们一面扞卫着查湾村的每一寸宝贵土地,一面教会人们跳“忠”字舞和朗诵“毛主席语录”。

    从前,村庄里的头等大事就是田地耕作。如今却已被一项新的活动所取代,那便是背诵“毛主席语录”。诸如此类的活动,查振全夫妇参加了无数次,每一次都会带上幼小的海子,丧女的恐慌始终萦绕在他们心头,所以不放心海子独自在家,生怕生了什么闪失。

    这样的场景,尚是稚嫩的海子所无法理解的。听见众人用同样的神情与语调,去诵读同样的东西,于他而言只是一种习惯。不过参与的次数多了,他竟然也渐渐默记下了不少句子。习惯这种形态的,不仅有耳朵。村庄里的灰墙上,被刷满了鲜红的标语大字,是眼睛逃避不掉的风景,见得多了,他又学会了拼写,常常拿着草棍随手划写。

    生活总归离不开柴米油盐,查振全夫妇在群体活动之外,仍然要为了一家生计而劳作。每天的诵读之后,已让人耗尽了口舌之力,回到家里,除了缝纫机和厨房做菜的声响,空气是寂静无声的,一方面是为了积攒力气用在广场上,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隔墙有耳,被做文章。

    年幼的海子并不喜欢这种氛围,他想做些什么,让这个家里再增添些欢声笑语。于是他做了一次勇敢的尝试,拉着父母的衣角到一旁,把母亲讲述给他听的故事重新复述了一遍,家里人先是愣了几秒,接着高兴得合不拢嘴。

    海子见自己的努力达到了预期目的,更加兴奋了。于是干脆学起了每日见到的“红袖标”,背着手,挺直腰线踱步背诵起“毛主席语录”,让人惊奇的是,竟然字字精准,滔滔不绝。全家人都惊住了,仿佛看着一位破土而出的天生奇才。

    一个小小的举动,已足以让父母亲欣喜若狂,他们仿佛瞥见了这个孩子的未来轨迹,定是一抹亮丽耀眼摄人心魂的色彩。憨厚的父亲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让海子去参加背诵会。

    热闹的背诵会上,人们早已习惯了规则流程。当听闻一个四岁的孩子即将登台背诵时,村民们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不相信。查振全一生谦逊自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信心十足过,他将儿子抱上背诵台,骄傲地俯视了一次哄笑的人群。

    对于海子来说,那个台子与他瘦小的身躯相比,显得很大。他穿着父亲为自己缝制的卡其制服,用晶晶亮的眼睛望向人群,轻轻开启了稚嫩的嘴唇。那时的他,还不知紧张为何物,台下都是平日里能够见到的乡里乡亲,他就像面对父母亲那样,一句句,一条条地开始了背诵,直到人们怀疑的神情变成了惊呆的脸,台下开始响起稀落的掌声与喝彩。

    父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将皱纹都挤到了脸颊两边,伴随着百感交集的颤抖。开始有人挤到他的身边,羡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他有一个天才的儿子。

    开始,人们以为这个孩子只能背上几句,却不想,字字句句排山倒海地不断涌出,喝彩声与惊叹声越来越强烈,村民们望着台上的瘦小身影,用力拍红了手掌。如果生活的镜头能够近距离地给父亲一个特写,他的眼底一定充盈了泪水。

    背诵会接近了尾声,海子以最小的年龄获得了冠军,查振全的脸上堆满了荣光。他用一双黄茧的手,举起海子骑在自己的肩头上,在一路欢呼声中回到自己的小屋。

    这个一向善于压抑情感的父亲,内心已经汹涌澎湃。留着我的血脉的你,会重蹈祖辈的生活吗?如果可以,就让我倾尽所能,为你打造一双逃离的翅膀吧。即使转身的瞬间,我已年华虚度。即使空留一段风筝线,收存年老时光。

    年轻时,查振全学门裁缝手艺,就是为了远离农田,摆脱农民的角色。生活所迫,他未能完全避免,但是总归也比其他人活得舒坦些。从在儿子身上看见“天才”二字的那一刻起,查振全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儿子走上读书的路,告别生之艰难,让他有能力冲出这座小村庄,奔向更大的世界。

    这位朴实的农民,当时还不懂得天才的真正含义。天才是孤身一人与整个世界作斗争的人,天才要拥有接近疯狂的崇高信念,天才的人生常常伴随着悲剧与不完满。

    他们用纯净之爱净化丑恶之心,他们会被人误解为疯子或傻子,他们扼住命运的喉咙,也被命运扼住喉咙。当然,天才的名字也将会大放异彩,永远不会被历史的诗篇所抹去。

    四 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

    我像空气中的寂静在正在成长,化身为人。——海子《但是水、水》

    不管蝉声高唱的,关于谎言还背叛,太阳永远映着赤诚的心。还是孩子的海子,那个脸蛋圆圆的可爱男孩,他的笑容天真烂漫,他的神情愉悦温暖,黑色瞳孔里燃烧着生命的火焰,光洁皮肤上铺撒着温暖阳光。

    由于后来流传比较广泛的一张海子像,很多人对他的印象是胡子拉碴,不拘小节。但其实,海子非常爱干净,并不是一个邋遢诗人。小时候,即使是玩耍归来,也不见身上会粘着泥巴,这在农村的孩子群里,是少有的现象。

    村庄里的时光平淡而缓慢,不似城市的焦躁而漫长。海子在这片土地上修炼了一颗赤子之心,出淤泥而不染,他日成长为胡须少年,才能站在山巅,笑看潮起潮落,遨游于喧嚣陈杂的凡尘之中。

    1968年,海子五周岁了,父亲查振全不忘自己的诺言,拉着手将他带入了小学的大门。顶着“天才少年”的光环,海子开始了读书生涯。当时,他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个头也最矮。

    父亲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儿子小小的身躯坐在了中间第一排,泥巴搭建起来的桌面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心里莫名涌起一阵热流。

    因为背诵毛主席语录的事件,学校里无人不知海子的天资聪颖。观察下来,从识字量到领悟能力,的确称得上佼佼者。只是为了清楚地看见黑板,海子常常站着上课,因为一坐下来,世界就被课桌挡去了大半边。后来,老师在他的长条子凳子上钉了几块木板,他的屁股才得到了休息,只是两只脚要高高地悬空,触不到地面。

    海子之后,查振全夫妇又先后有了三个儿子,仿佛是上天为之前的恶作剧感到了羞愧,接连进行了补偿。人丁兴旺自是好事,但相伴而来的,生存环境变得更为窘迫。

    小小年纪的海子已有了作为哥哥的责任感,闲暇时间里,也扛起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稍大一点时,海子加入了“赚工分”的队伍,课余时间去生产队里打些猪草,也能帮助家里解决不少负担。

    清晨踏着朝雾,少年背着小箩筐来到村外的小树林边上割草,将筐子堆得满满的,再原路返回,挥着汗滴背回村里。有时出发得不够早,山坡附近早已光秃一片,他就要走更远的路,平添了一段脚程。

    村庄里,每一滴汗水都不是白流的。年底时,海子赚下的工分也能换回几十斤稻子或小麦,这让他充满了成就感。

    多年之后,海子还能够清楚地记得,他割草回家,父母亲已经去了田地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揭开锅,看看是否有食物,如果有,就烧火热一热,如果没有,就直接背着父亲给他缝制的帆布书包,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饿得极了,海子也曾在课间休息时,与其他小朋友跑到田垄偷几颗芋头或拔上几根萝卜之类的就跑。被大人们故作凶狠地呵斥几句,也便不了了之。村庄里谁不知道饥饿的滋味,人们都对孩子给予了放任和宽容。

    相同的压力若是乾坤挪移到今日,定会令许多孩子叫苦不迭,但那时的人们内心强大,海子从未因为家庭的压力而耽搁过学业,每一次考试成绩,这个小个子总是占据着第一名的山头。

    查振全夫妇最开心的时刻,就是儿子捧着大红奖状回家时。查家世代务农、以耕为生,把太阳从东背到西,再把季节从春背到冬。村里的几条山路,被祖辈们的脚反反复复丈量了无数次,他们都有些倦了,觉得这村庄,只有沧桑,没有威严,如果有机会去打破这一命运,他们将不遗余力。

    成就常常伴随着猜忌,这个小村庄不例外,对于年幼的孩子也不例外。查家湾的海子总是在考试中得到第一名,这让其他孩子的父母感到了不服气。饮着同样的井水,每天奔跑在同一个山坡上,怎么他家的孩子,就生了特异功能,远远地将伙伴们甩在了后面,思来想去,或许是查氏夫妇隐藏了什么特别方法。

    为了拉近与“天才”的差距,父母们用尽劝导、责骂、甚至踢打等方式,同时也将好奇的触角伸到了查振全夫妇那里,连田垄里的吸烟望天时间,也不忘追问天才培养的独门秘籍。

    面对诸如此类的疑问,查振全夫妇当然一笑置之。但他们夫妇越是说“没有”,越有人好奇心旺盛。

    忌妒滋生谣言。有人说查裁缝用私房钱贿赂了班上的老师,老师教给海子的知识,是其他小朋友的双倍。好事者还真找到了老师兴师问罪,将老师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师让他拿出证据来,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无奈之下,老师说出最直接的话来。海子的成绩源于他头脑聪明、努力刻苦,羡慕人家,就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何必编造出老师的“小灶”和父母的“秘籍”,来欺骗自己。

    家长们悻悻然地回到了家,再次询问自己的孩子,查海生真的那么聪明吗?孩子们竟然回答:“查海生不看书也会做题目。”真相水落石出,再不平衡,也要服气。同样渴望冲出大山的村民们,开始嘱咐自己的孩子,追随海子,与他一同进步。

    诗人在童年里,最敏感的自然是语言。操采菊为孩子打下了深厚的阅读底子,海子的作文是班里最优秀的,他常常站在讲台上大声朗读,赢得崇拜的目光。数字题目同样难不倒他,口诀公式过目不忘,演算题目几乎很少有犯错的时候,无论是否同年级,很多孩子都跑来请教难题的答案,他仿佛不用费上什么功夫,就给出了准确的答案。在查家湾,这位天才少年的威望越来越高,他就像一块磁铁,吸引了人们的称赞与注意。

    如果仅仅会做功课,海子未必是一个受欢迎的孩子,之所以得到伙伴们的拥护,更因为他还是远近闻名的游戏王。男孩子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打仗,拿着木壳枪、木刀、木棍作为武器,分为两军阵营进行斗智斗勇。赢的一方就是英雄,输的一方会被人用纸条在脸上粘上假胡子。

    因为海子的号召力,他总是一方阵营中的“元帅”,元帅不仅要独善其身,还需要精心布局,分配任务,制定科学的战略步骤。开战之后,经常是尘土飞扬,呼声四起。被“武器”碰触到身体的就要倒下装死,剩余伙伴奋勇杀敌,场景甚是激烈。

    当胜利的红旗插上敌方阵营时,败方集体投降,被胜方的士兵粘上假胡子,双方热烈拥抱,高兴地结束一场战役。查元帅总是胜利的时候多些,每逢失败的时候,也会有些闷闷不乐。但是总归,孩子们的世界是快乐的,没有恐慌,还不懂什么叫寂寞。

    “打仗”游戏结束后,孩子们会跑去池塘洗去灰尘,村庄里的水是温热的,像温柔的手臂,拥抱着孩子柔嫩的肌肤。顺带着,有人还会在池塘中采到藕,你一口我一口地吃掉,分享另一种快乐。

    这快乐可让父母亲们倒吸了一口冷气,每年都有陷进淤泥溺水身亡的孩子,大人们都闻“池塘”二字色变,他们气急败坏地奔向那里,大声喊叫孩子的名字,胆小的慌慌张张游到岸边,被父母拎着耳朵带走。胆大的则充耳不闻,将头扎到水里躲避责骂,时而换一口气还不忘朝着河边做一个鬼脸。

    每逢这时,家长们都会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河边洗澡的海子求助,因为海子在孩子中间有威信,海子穿好衣服,站在河边喊上一嗓子,“别玩了,回家!”几分钟工夫,十几只湿漉漉的脑袋便露出了水面,接着光屁股爬上岸来。每次回家都有些挨打的倒霉鬼,但是下次依然会发生一样的事情。

    查振全得知这样的事情,也很恼火,他多怕失去这个孩子,虽然此时海子已经有了两个弟弟,但是父母亲自小对他投以的紧张情绪,从未消散过,他们总害怕,一个不留神,这个天才少年就会离他们远去。

    每逢去池塘被发现,查振全就将他关在屋子里,双脚用墨水点过标记,一旦下水,就会败露。但海子的顽皮秉性始终不能改,类似的错误一再发生,屁股也被打得红肿过,但还是收不回那颗好奇的心。

    最后,还是母亲的办法管了用,她说其实那池塘里有一种叫“水猴子”的怪物,会抓住小孩的双脚,将其拖入深水,再用淤泥堵住人的七窍,直到没命为止,这说法吓坏了海子,从此再也不去池塘。

    在最纯真的少年时光里,海子经过了最无忧的几年光景,日子过得行云流水。没有牛奶和面包的生活是另一种自在世界,它让海子的唇角尽情展露着幸福的弧度,让海子的神情像在潺潺溪水中洗濯过,让生活的一点一滴敲击着他不设防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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