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待昭阳-烟尘窈窕深东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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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我跟李季怎么说,是何病何症,可要带什么药和医具在身上,是否要带帮手?”洪武在屋外问道。

    尚睿沉吟了一下,又瞥了夏月一眼:“一来二去,怕是又耽误了时间。”说完这句话,他将屏风上搭着的一件斗篷拉下来,罩在夏月的头上,“这里缺医少药,不如你跟我走。”这后一句是对夏月说的。

    夏月的心思全在那李季身上,又问了一遍:“李季是谁?”

    听见她的追问,尚睿的心绪随之静下来,缓缓地审视了她一遍。

    李季?

    须臾之间,尚睿已默默地将这两个字来回思量了一番,脑中没找到什么头绪,于是反问说:“他是太医院的院判,也是我的一位朋友,你可是认识?”

    “真的是太医院的御医李季?”

    尚睿看着她,目光游移,颔首答道:“正是。”

    “我们去哪儿?”

    “去他府上。”

    夏月一听,心中几乎是狂喜的,顾不得多想,拢着披风,强打起精神跟着他出门去。

    田远找了辆马车,对夏月说:“病情不能耽误,闵姑娘先去,我叫荷香姑娘把东西收拾好,随后就到。”

    夏月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想起之前锦洛那位大夫说的话,没想到真的可以让她在帝京里遇见李季。她激动得连手都有些抖,也全然忽略了自己身上的病痛。

    她在心中将子瑾的病情回顾了一遍,又暗自琢磨了一下若是看到李季后,要怎么说才能描述得简单清楚,于是她自己默默地组织了下说辞。她想得很专心,甚至忘记了尚睿带她去找李季的初衷。

    等做完这一切,还没有到李季那里,她的心一松懈下来,就觉得四肢乏力,十分疲惫。

    到了李季府上,明连下车去请夏月,轻轻叫了一声,却不见里面有回应,便瞅了尚睿一眼。

    尚睿走去,掀开帘子。

    马车很宽敞,有个小几子,还有坐垫。但是她压根什么也没碰,一个人蜷缩在一角,抱着自己的膝盖睡着了,连身上的披风都没有卸。

    他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动。

    车里很宽,他想要揽她过来,伸手却够不到,于是撩起袍角钻进了车里。

    车内弥漫着一种清雅的暖香,和外面那凛冽的寒风比起来就像两个世界,她的脸朝着一边,眼帘紧合,眉骨上也长了一颗疮,颜色红得刺眼,那脸色十分差,差不多可以用面如土色来形容,而且呼吸仿佛微不可闻。

    想到这里,他突然身形一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出两指探向她的颈脉。

    哪知就在他的指尖快要触到她肌肤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动了一下。

    他猛然收手,“噌”地站了起来,站直的时候,头撞到马车的顶棚上,“咚”的一声,整个马车都晃动了一下。

    明连被车里的动静吓了一跳,忙问:“公子,怎么了?”

    夏月被这动静从睡梦中惊醒,睁眼看到眼前的尚睿,睡眼蒙眬。

    突然,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到了?”她问。

    他未答任何人,一言不发地从马车上下来。

    夏月从后面跟了出来,没想到脚跟一落地,大概因为病中体虚,加上又在车内坐了太久堵了血脉,眼前忽地一黑,双膝顿时软了下去。明连见状急忙去扶,却没来得及,她的后脑勺随即重重磕在马车的边沿上。

    旁边人都是一阵惊呼。

    尚睿闻声回头,看到这一幕却是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让李季叫府里的仆妇将她背了进去,便带人回宫了。

    因为昨夜一宿未合眼,尚睿到了康宁殿,突然觉得有点乏,吃了些东西便上榻静静地躺着,竟然想起旧事。

    小的时候,母亲时常暗中教导他。

    “人君御臣,相易而将难,将有两种,有贤将,有才将。御相以礼,御将以术。睿儿可知如何做?”母亲问。

    少年的他答道:“御贤将之术应该以信,御才将之术应以人君的智慧。”

    “所以御将军难,御才将更难。那睿儿爱贤将,还是才将?”

    “儿臣以为人君任用将帅出征,除了驾驭将军,最重要的是兵强。可是,”他看了一眼母亲又说,“母妃,儿臣只想做宁哥哥的贤将,为宁哥哥征战沙场,不想学如何御人。日后,儿臣做一个卫戍边疆的将军可好?”

    刚说完,母妃就生气地一耳光打在他的左脸上:“瞧你的出息!”

    尚睿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惹得母妃那样生气,但还是忍着疼,冲徐贵妃笑了笑:“母妃不要生气,孩儿好好学便是。”

    说完就赶紧在桌子旁坐好,认真地读起母亲找来的东西。刚读了没几句,母亲又突然紧紧地抱住他:“睿儿,母亲不该打你,不该生气,只是在这深宫里,你不争,别人就会和你争的,到时候你想拥有、想保护的都会被人踩在地上。”

    如今,尚睿想问一句,那我现在又拥有什么?

    富有四海,予取予求?

    他怆然一笑。

    四

    “你叫什么?”

    “闵夏月。”

    “你爹呢?”

    “爹爹叫闵驿。”

    “他是谁?”

    “他是我弟弟。”

    “多大了?”

    睡梦中,她一直念叨着这些话。那一年,无论是娘亲,还是爹,都老叫她背,时不时拿来考她,就怕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所以她不停地重复,记了又记,以至于后来自己都觉得这才是实话。

    “叫李季来,要快。”尚睿的声音突然就窜进夏月的脑子里。

    猛地,夏月惊坐起来,疑惑地看了看四周:“这是哪儿?”

    现下已经是半夜,荷香不过打了个盹儿,此刻听到夏月的声音也猛地醒过来:“小姐,你醒了。”

    “这是?”夏月觉得头疼欲裂。

    “这是李院判府上,洪公子送你过来的啊,他着急你的病,带着你先走。我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跟着田大人来了。”

    荷香又埋怨了一句:“也不知洪公子路上是怎么照顾你的,让你头都差点摔破了。”

    夏月却没理,只是问:“李季?我要见李季,荷香,我要见李季。”

    荷香答:“是,是。李大人刚才已经来给你施了一次针,也一直等着,吩咐我若是你醒了,也要马上去叫他。”说完就去门外传话。

    过了一会儿,李季来了。

    夏月打量了一下他,大约四十来岁,中等身材,衣着和面目都平淡无奇,和她心中所预想的那种国手的仙风道骨截然不同。

    “李季,李大人?”夏月问。

    “正是鄙人。”李季点点头。

    夏月心头一震:“李大人,小女有一事相求。”

    “姑娘不必说,李某受人所托,定会竭尽所能医治姑娘。”他面色无波,坐在一边,不冷不淡地答了一句,伸手又为夏月诊脉。

    “不是为我治,是为另外一个人……”

    李季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打断她道:“姑娘自身难保,等活过这几日,再说下文吧。”

    他一句话便道出了夏月病情的凶险。

    “这是黑殷痧吧?”夏月问。

    李季点点头。

    “李大人不怕我传染吗?”

    “所以我听田大人说你把自己关起来了?”李季反问她。

    “我……”

    “其实世人误会了,这病光这样是不传染的,除非接触到里面的脓汁。”

    听他这么一说,夏月放下心来。

    稍后,李季净了手,叫药童把一个黑色的漆盒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均匀地并排着长长短短的银针。他点了一盏火,取出一只稍微长一点的针,用两指轻轻拈着,在火上燎了两下,随后移到夏月身前,朝曲池穴扎去。

    他下针比一般人快,且没有迟疑。夏月只在针尖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感觉到有点刺痛,随后就是一种酸麻。

    “这个可以缓解下姑娘身上的疼痛。”

    夏月突然又说:“大人也要小心。”她的言下之意是李季不要不小心刺破那些脓包,被自己传染到。

    “我是大夫,懂分寸。”李季答。

    “对了,洪公子怎么样?”夏月问,“他离我很近,不知道有没有碰到。”

    李季原本在火上烤第二针,听见夏月这句话,手势微微一顿:“送你到我这里的那位洪公子?”

    夏月点头,突然有点担心了。

    “有多近?”李季问。

    夏月个性洒脱,性命攸关,失节事小,大方地说:“他碰过我这只手。”语罢,她撸起袖子给李季看。

    那只胳膊的疮此刻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李季一脸凝重,却不发一言,继续扎针。

    他的针术极其高明,每一个穴位,用针深浅,都十分讲究,让夏月折服。

    扎完最后一针后,夏月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施完针之后,李季又新开了一个方子,叫药童去抓药,随即吩咐了几句就急急忙忙进宫去了。

    到了康宁殿里,尚睿刚更了衣,正要用早膳。

    “少见你如此火急火燎的。”尚睿说。

    “皇上明知那黑殷痧如此凶险,为何不避讳,还要以身示范?”李季道。

    尚睿微微一怔,缓缓道:“你以前不是说那玩意破了才传染吗?”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上是国之基柱,天下命运之所系,怎能如此大意。”

    尚睿顿时觉得头疼,主动伸手说:“那你给朕看看,朕还有救没有。”

    李季被他噎住,行了个礼,走到跟前默默诊脉,随后又要宫人们把尚睿昨日身上的穿戴全部烧掉,连接触过的人也换了一批。

    中途,尚睿忍不住问道:“闵夏月,她怎么样?”

    “臣会拼尽全力。”

    尚睿缓缓地问了一句:“有救吗?”

    “事在人为,不过闵姑娘倒是看得开。”

    “为何?”

    “臣临走前说等药效过了,她又会发高烧,到时候清醒的机会不会太多,所以有什么话,想留给家里人的,可以让臣代劳。”

    “你倒是实诚。”尚睿道。

    “姑娘说自己没有什么心愿,就是她有个弟弟,想要让臣替他看看病。”

    尚睿闻言,眸色一暗,问道:“什么病?”

    “她倒是没说。”

    “然后呢?”

    “她说她要是死了,求臣能成全她这个遗愿。”

    听到这里,尚睿忽地冷笑:“她倒是精打细算,死了也不想吃丁点亏。”

    就在这时,魏创带着一封密函匆匆而来。

    “皇上,急报。”

    尚睿拆封速阅了一遍,凝眉不语。

    殿内除了尚睿,只有明连、姚创和李季三人,原本就很安静,如今更是凝神屏气,没有任何声音。

    随后,尚睿平静地说道:“梁王投了燕平王。”

    五

    傍晚时分,夏月才醒来,昏昏沉沉地吃了些清粥,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荷香见状,只得偷偷地抹眼泪。

    “现在我们住在城里,离家里近,但是你不要去惊动舅母和外祖母,免得她们见了伤心,还给李大人添麻烦。”夏月交代。

    “要是我有什么不测……”她歇了口气又说,“你就在明善堂等着,哪里也不要去,子瑾他自会找来,等他来了,你告诉他。”

    荷香带着哭腔道:“小姐,您说什么呢,等少爷来了您自己跟他说。”

    夏月继续说:“等他来了,你告诉他,他的东西我藏在他知道的那个地方了。”

    荷香哭道:“小姐,您别这样了,您会好的,我去求求李大人,或者我去求洪公子,看他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大夫。”

    夏月笑了一下:“见了少爷后,他会好好安置你的,就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怎么打算的。”

    “还有,那位洪公子……他虽然救我,却并非善类,你告诉子瑾,一定要提防他。”夏月又道。

    说完这些话,她精力不济,服了药又渐渐昏睡过去。

    中途李季来过好几次,都蹙眉不言,又扎针又换了药方子。荷香心里着急却不敢造次,只好拽住后面的小药童追问。

    李季闻声回头说:“这病原本就是绝症,老夫只是照着古书上的法子试试,就看她熬不熬得过这几天。”

    荷香听后,几欲落泪。

    李季站在门口,看了榻上的夏月一眼,又说:“世间本来就是生死无常,谁不是过一天算一天,也许有的人身患不治之症,却能年届花甲,而身强体壮之人不日意外身亡。就像南域哗变,淮王一系,谁又知道自己明日的命运。”说到这里,李季轻轻一叹,负手转身。

    “但这世间唯有一人,他翻手为云……”他又自言自语地感叹了一句,不知是何情绪,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随后几日,天气回暖,丞相王机却犯了咳嗽。

    他的这个咳嗽是宿疾,年纪大了,无法根治,却最服李季的方子,几服药下去,病势一般都会缓解,没想到他连去太医院两次都没找到李季,于是来到妗德宫看望王潇湘。

    “听说今日朝上皇上发火了?”王潇湘屏退左右问道。

    “嗯。”王相呷了口茶,“叛军已经攻下了云中。”

    “云中?”她儿时最远一次远游便是到那里,南域闻名遐迩的鱼米之地。

    “徐敬业刚愎自用而已。”

    “爱子徐阳至今生死未知,徐将军救子心切吧。”皇后喃喃道。

    “这云中虽然不是要塞,却是南域粮仓,估计徐敬业原本势在必得,没想到……”

    “那粮草如何是好。”王潇湘说。

    “暂时还能撑几日,只好急派划拨。”

    “这么重要的云中,怎么会叫叛军轻易得手?”

    王机放下茶盏,问道:“你可知夺得云中的是谁?”

    王潇湘不解地摇了摇头。

    “是燕平王。”

    “燕平王?”王潇湘意外。

    “先储遗孤,尉冉郁。”王机又说。

    “那个孩子,他真的活着?”她曾经以为只是淮王作乱的一个幌子。

    “没亲眼见过,谁也没法确认。”

    “十多年过去了,哪怕见了他,我也不一定能认出来。”王潇湘轻叹。

    父女俩各有心事,半晌没再说话。

    稍后,王潇湘又说:“如今淮王如虎添翼,难怪陛下要动怒。”

    “陛下在殿上痛斥了徐敬业,还派了司马霖督战,你也知道那司马霖武将出身,在军中略有威望,早些年受到徐敬业的压制,后来因伤病转了闲职,又素来和徐家不和,此番已让徐敬业有了掣肘。此战不力,云中这种必争之地居然马失前蹄,陛下动怒是理所当然的,徐敬业一党气焰也矮了一截。但是……”王机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看,“为父却觉得那不是真怒。”

    王潇湘知晓父亲浸淫朝廷多年,最善察言观色,不禁轻声道:“莫非是在陛下的意料之中?”

    “燕平王拿下云中后,并未交付淮王,与之合二为一,反而按兵不动。”

    “那淮王如何会准允他如此行事?”

    “淮王起兵,原本用的就是匡复正室的旗号,许多人是冲着先储和燕平王去的,而后,梁王突然揭竿而起,燕平王与之里应外合,迅速夺取云中。如今燕平王有了梁王的助阵,淮王虽然兵力众多,一时半刻也无法奈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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