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飞机-又红又肿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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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一晚是沈伊最近一段时间睡的最好的一晚,所以尽管天还灰沉沉的时候她就醒来了,但还是感觉神清气爽。她看了看表,恰好4点半,时间刚刚好。

    沈伊下了床,本想把头发扎起来,但是忽然又丢掉了发带,而是径直走到窗子前,向外看了看。对面别墅一点声息还没有,而那辆路虎车却已经停在那里了。

    沈伊走到卫生间的更衣室,从衣篓里拿起那件要洗睡衣胡乱地套在身上便下了楼。要打开门的时候,她停住了,捉摸了一会,她开始用力揉搓自己的眼睛。实际上,自己的眼睛已经是红红的了,不过她还是揉了一会,直到感觉眼皮火辣辣的时候才停下了手。

    拉开门,一阵湿亮的空气一下钻进了睡袍,沈伊打了个冷战,便开始拖拉着那双棉拖、挥舞着睡袍的大袖子蹦蹦跳跳地走了出去。沈伊低声地哼着不知名的歌,一会看看爬出来的瓜藤,一会踢了踢一旁的篱笆,一会又停住脚步,止住歌声,对着地上的一只虫子絮絮叨叨。

    离路口还有几米的时候,沉重的拖鞋忽然磕在了凸起的地砖上,沈伊一不留神,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沈伊滚了两下,又自己站了起来,对着那块凸起的地砖不住地咒骂着。

    路口的路虎轻微颤了颤,终于那个肥胖的身体还是走了出来,尽管背对着路口,但是油腻的气息还是传到了沈伊的鼻子。沈伊转过身,歪着头,对着走进自己的“肥肉”轻声说:“你是谁,你看见一非了吗?他和别人跑了!”

    “我是,我是……”,肥肉显得忧心忡忡又语无伦次,他想急切的表达什么。但是除了“我是”两个字,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是谁?不管你是谁,你要是看见一非就让他回来好吗?”

    曹大壮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他的嘴像是被打开了震动开关,牙齿吱吱地发出碰撞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才挤出一个“好”字。

    曹大壮所有的器官都在失常,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沈伊。他盯着沈伊的面孔,盯着沈伊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又红又肿,是要熟透桃子的阳面。那双眼睛也在自己的身上徘徊,一会扫过自己的脸,一会穿过自己的身体,此时此刻曹大壮既希望要害怕眼前的女子会突然说出“我认识你!”

    很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眼前的女子怕是连自己本人都不认得,哪里会认识一个早就被脂肪臃肿起来的二十多年前的孩子?

    天煞的!她被折磨疯了!她的眼睛又红又肿,那可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

    曹大壮觉得一股怒火仿佛要把自己融化了:“程一非,你不得好死!”

    “一非?你还真的认识一非,那他给你写过诗吗?”

    “伊,伊,你还记得一个叫做曹大壮的孩子吗?”曹大壮拼劲所有的勇气和力气,最后终于挤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曹大壮?不认识,他知道一非在那里吗?”眼前的沈伊一边揉搓着凌乱的头发,一面漫不经心的回答,无论是回答的内容还会沈伊的面貌都让曹大壮感到无比饿失望和心疼,熟悉的眩晕感随之而来。

    “嘿嘿,说起来我认识一个叫做曹小壮的孩子。”曹大壮灰心丧气的时候,沈伊一边扯着一根瓜藤又一面自顾自地说道。

    曹大壮忽然感觉天亮了很多,刚才出现的眩晕感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曹小壮是我的朋友,一个爱画画的小屁孩,他常常画我的眼睛,说不准现在是个画家?”沈伊蹲下身,用手指按住一只蚂蚁,拼命的用力,直到那蚂蚁断成了三段才又站起身直接贴着他的脸小声地继续说到:“你是说曹小壮认识一非吗?那太好了,你让曹小壮一定把我的一非找回来,不能让他再去和副校长的老婆鬼混了!哦,太好啦,一非要回来啦!”

    曹大壮才发现,沈伊的睡袍简直太宽松了,就一瞬间,他甚至便闻到了睡袍里那两个陶瓷一样的乳房散发着的一股奶油一样的气息。

    曹大壮从来没想把这个女人搂紧怀里,可是他真的希望那双大眼睛能永远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自己,也永远这么近距离地被自己看着。

    可是,沈伊说完话便又蹦蹦跳跳地转身往回走了。尽管天还未大亮,但她的那件睡袍很耀眼,曹大壮觉得穿着白色睡袍的沈伊散发着无限光芒。

    “曹小壮会替你找到程一非的,不过他不一定回的来”。曹大壮轻声说这句话的时候,便听见东边的别墅传来了起床时的那一声的苍老的呻吟,他知道,那是老年人所有关节都失灵时才会发出的挣扎之声。

    于是,他回身钻进车里,一转弯,消失在了东区。

    (二)

    沈伊回到屋便脱掉了宽大的睡袍,她觉得自己有点兴奋过了头,身体甚至微微发烫,所以她裸着身体便径直走进厨房,发开冰箱,将一罐低温牛奶一饮而尽。

    整个房间乱七八糟,满地的纸飞机随着她匆匆来往的身影在地上不断飘起来,她发现用祖母的方法叠成的大翅膀飞机确实很爱飞翔。不过,她没有心思和时间关注这些太多,而是迅速跑上二楼卫生间,开始梳洗打扮。

    沈伊妆化的很仔细,甚至有点妖娆。她的面部本来很白,不过由于昨晚上的哭泣和刚才的揉搓,眼睛周围有一圈微肿的红晕,所以,她在脸颊上,特别是眼角和眼袋涂了一层厚厚的粉。大概觉得还不满意,她又重绘了熏妆,经过一番打理,原本就深邃的眼神在褐色的烟熏变得更加迷离。为了搭配眼睛的妆容,她还小小突破了一下,选择了从未试过的紫色的唇彩,不仅仅又增加了她的性感,还显得无比的优越和自信。

    她听见了对面别墅的开门声,以及一声声沙哑的干咳,不由得加快了速度,选择了一套低调但十分性感的低胸小礼服。一切收拾得当,她便神采奕奕地出了门。她今天十分留意了玄关的门,不仅上了锁,还把门扇的插销别上,直到整个房门没有一点缝隙才踩着清脆的高跟鞋走进了院子。

    这个时候,刁婆已经颤颤巍巍地走到了路口,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这个哼着调子快乐的性感女人。

    “刁婆,哦不,曹阿姨早!”沈伊用力的迈着白皙的长腿走着矫健的饿交叉步来到刁婆面前,一面灿烂地笑着,一面愉快地和刁婆打着招呼。

    刁婆没说话,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怎么靓丽了起来,她呆呆地甚至有点恼怒地看着这个漂亮女人,尽管厌恶,可是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眼睛实在太好看了。

    “曹阿姨,您晚上还能看见这个十字路口又黑影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一次也没有看到呢!大概是有神灵保护我吧。而且,嘿嘿,我觉得大概还是个男神,因为很多天的早上,我的门口都放着一束玫瑰花。可是一非却说不是他定的!”沈伊自顾自叽叽喳喳地和刁婆说着,而刁婆除了一阵阵剧烈的咳嗽没有说一句话。

    沈伊大概觉察到了无趣,便说了声再见走向了车库,不过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冲着刁婆喊了一句:“阿姨你的瓜藤可长虫子了,你得多到这院子里走走,一面捉虫子,一面给我盯着送花的男神!呵呵!”

    沈伊哼着歌摇摇摆摆地钻进了车,然后摇下车窗,慢慢地微笑着和一脸凝重的刁婆擦身而过。

    沈伊沿着公路向南开,车开的飞快,万壑枫园在倒车镜里越来越远。看着镜中的满目苍翠以及一叠一叠的山峦,沈伊忽然发现原来枫山果真有几分阴宅气势,主山、少祖山、左右配山样样俱全,只不过确实坐西向东而已,相对于那些坐北朝南的墓园,更多了几分凶煞之气。看来刁婆说的没错,万壑枫园还真不是活人住的地方,沈伊想着自己的房子建在一个应该竖起坟头的地方,顿时觉得有几分害怕,连嘴里哼着的调子也变了味。

    好在要离开这块脏地了,沈伊默默地想。

    沈伊一整天的计划早就设计好了,此时此刻,她要去四通岛。她要赶在中元节前祭拜一下祖母,或许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看望这个长眠已久的老太太了。

    今天是工作日,加上中元节马上来临,所以今天的四通岛格外安静,汽车层层爬升,沈伊甚至没看见一个烧纸送钱的人。

    下了车,沈伊将昨天剩下的几沓冥币拎在手里,径直走向祖母的墓地。她没多说话,只是跪在墓碑前看着碑面上的面容默默流泪。哭了一会,她把冥币堆在一起,用打火机点燃一张,然后把几沓全部引燃。点到最后一沓的时候,她忽然变了注意,又把这沓冥币拿了回来。那一瞬间,她看到背面上的祖母对着自己笑了笑。

    她决定把这沓冥币留给母亲。

    当然,从祖母坟前前往母亲的墓地的时候肯定要路过那座小坟,多少年来,沈凡的这座小小的土丘都是定在沈伊心头的钉子,为了躲避它,沈伊甚至连续十多年不曾来祖母坟前磕下一个头。

    那一天,她坐在祖母的床上向着面前的小男孩炫耀着那架牛皮纸做的飞机。那架飞机太漂亮了,以至于弟弟几次扑过来要和自己争抢。直到快要晌午的时候,她看见身边的弟弟貌似睡着了,她才决定试一试这架飞机究竟善不善飞。

    她蹬着床头,轻轻打开了床边的窗子,又认真地梳理了一下飞机的翅膀,最后将右手后仰,“嗖”,她以为飞机一定会划出一道完美的曲线,然后在天空盘旋……可是,她不知道身边放弃了争夺的弟弟、那个闭着眼睛假睡的孩子会伺机而动,在飞机划出的一瞬间,她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也从窗子飞了出去,她甚至听见了“哈哈”的笑声,她想大概是那一瞬间小男孩最终抓住了梦寐以求的飞机吧!

    那一年她七岁,直到现在,她也会常常问自己,自己那个时候是否明白人同飞机一样“飞”的意义,她懂得疼痛或者死亡吗?

    实际情况是,她坐在床头发了一阵呆,她甚至没有将头探出窗口看一看,那个孩子最终抓住那个飞机没有。她发完呆回头看了看门外,楼道对面母亲的房间继续传来麻将的声音,她走到楼梯口,听见了楼下厨房祖母做饭的声音。她悄悄地下了楼坐在客厅里,安静地看了很久的漫画书,直到打麻将的人散掉了,母亲开始四处寻找儿子了,她才站起来,沉静地看着祖母、母亲以及光着膀子摇摇晃晃回来的父亲。

    那天父亲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下手很重,她记得门牙当场被打掉了,祖母哭泣着将自己搂在怀里。她看见父亲接着按倒了母亲,把一块块麻将使劲往母亲的嘴里塞……要命的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发现祖母永远的睡着了。

    沈伊一直觉得,从那个早上开始,自己的生命也睡着了,而且永远沉睡在噩梦里,不再醒来。

    沈伊给母亲少那沓冥币的时候,她把手腕上戴的那颗珠子也扔进了火堆里。那是一颗在寺院求来的念珠,是母亲一辈子唯一送给自己的东西,也是母亲挂在自己身上几十年的唯一物件。

    自从母亲死后,沈伊的恨渐渐的淡了。特别是那个来了客人的夜晚以后,她越发觉得母亲是个比自己还可怜的女人,甚至单凭那个皮鞭和这个念珠,也能看出这个癫疯了二十多年的女人竟然是爱自己的。

    她没有什么东西回馈给母亲,这个珠子也许母亲会喜欢。

    沈伊从墓地回到平台的时候,一辆奥迪已经停在自己的车旁,她看见坐在车头上的人眼睛红肿,她从没有想过,一个男人哭泣是什么样子。

    “你哭了?”

    “奇怪吗?这可是四通岛,来这里的人有几个不哭?”

    “她也在这里?”

    “恩,准确的说是她的坟在这里”,男人顿了一下,摇了摇头,继续说到:“而她,也许正沉睡在某个地下的水泥管里吧!”

    四通岛真算得上万木葱荣、百花齐放,如果不是当初建成了墓园,实际上完全可以开发成山地公园。这里虽然常常纸钱乱飞,灰味浓郁,不时还有几个吓人的纸人在地上随风滚动,但天气却十有八九是晴而不焱,阴而不森的。

    两个人就站在平台上,自己靠着自己的车,一面看着这云城最大墓园的风景,一面相互低声说着什么,不时的,女人笑上两声,或者男人笑上两声。

    (三)

    作为一名心理医生,高进对自己的强迫症感到可笑,他总是想,如果病人知道的自己的主治医生也患有大众的心理疾病是不是会觉得荒唐?每当他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他本意是想赶紧转移思维,绕开这个问题,可是却又不断反复想起这个问题。

    高进深深知道,对于强迫症患者,如果纠结的问题是小问题,不关乎自己的生命和他人的安全,那你缓解这种困扰最好的办法就是放任他去想,一旦患者心理放开了,允许自己去纠结了,反而会觉得心理轻松,也就不再继续纠结了。

    可是,昨天晚上,高进再用这个办法的时候他发现,失效了。

    沈伊丝巾里包着的东西是一株干枯的植物,作为一个业余花草爱好者和一个旅居美国和拉美十多年的人,他几乎很轻松的便认出那是一株墨西哥尖叶铃兰。

    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他将那株干枯的花束放进了盛满水的玻璃瓶里,经过水的浸润,很快,皱在一起的花瓣纤维便重新舒张起来。一串串白色铃铛般的花瓣足以证明它就是铃兰,而花蕊中央凸起的勾状黄色蕊芯则足以证明它就是独产自墨西哥沙漠边缘的尖叶铃兰。

    他知道的不仅仅如此,他还知道这种鲜花具有刺激睡眠、扰乱神经的作用,尤其是对于饮酒的人,酒精会使花香变成强劲的安定剂,闻久了的人会嗜睡、多梦、头疼,甚至会出现幻觉,最后精神分裂。据说很久以前印第安人部落首长就常常会用这种花卉折磨战俘和奴隶。

    高进不知道沈伊为什么给自己看这样一束东西,他想知道这束东西来于哪,和她的精神紧张到底有没有关系。带着这样的问题,他根本无法安眠。他尝试打沈伊的手机,却一直是关机。于是整整一晚,高进便纠结在这几个问题上。天一亮,他就赶紧出了门,来到医院请了半天的假,然后开车前往万壑枫园。

    让他感到泄气的是,沈伊没在家,别墅的门关的死死的,他不知道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一大早能跑到哪里去。在别墅前站了一会,高进决定还是把自己的结论写在纸上留给沈伊,费了好大的功夫,一张16开的小纸片才从小小的缝隙塞进了屋里。

    高进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有点奇怪。他是十多年前就公费留美的心理学博士,曾遍游美国、加拿大、拉美和欧洲五十多座心理学成就斐然的大学和医院,他一向自视甚高,学术论文和医治案例在美国很多大学都被当做教材使用。回云城的时候,医院院长甚至直接到机场给自己当司机。当然,与此同时,尽管他对女人没什么兴趣,但这十多年漂洋过海的经历还是让他看尽了人间美女。可是,对于沈伊,这样一个确实还算漂亮但绝算不上尤物的女人,他却有着一种了解和保护的冲动。

    想了很久,他才明白。实际上他的这种反应来自于沈伊的那双眼睛。第一次见面是在沈伊灰暗的卧室,他没有太多的关注,直到后来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才发现,这个话语癫狂的女人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和清澈,无论在那个角度来看,都给人以一种爱怜和接近的冲动。

    高进一边往路口的车走,一边欣赏着万壑枫园的景观,突然,他停了下来,对着身边满目的瓜藤发起了呆。

    “高医生,你知道田里种的那种嫩绿色拉蔓的瓜吗,那你见过那种瓜里面长蛆吗?”高进的耳边忽然出现了这两句话,沈伊略带神秘的语气令他浑身一震。他决定进到瓜地里面去看一看。

    迈过篱笆,他弯腰扎进墨绿色的瓜叶里。很显然,他没有闻到一丝臭气,更没有看到一只所谓的蛆虫,他甚至掰开了一个青嫩嫩的瓜蛋,里面除了鲜嫩的瓜肉什么都没有。

    他有点失望地出了篱笆,忧心忡忡地走到车前,她不知道沈伊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或是从一开始她就是紧紧向自己撒了一个玩笑的谎?他拉开了车门,就在马上上车的时候,他忽然看到车子旁边的那块瓜地似乎和其它几片瓜地不太一样。这里的瓜藤更青绿、更茂密,那些肥大的叶子甚至让他看不到一点地皮。

    高进重新关上车门,迈进这片特殊的瓜地,撩开一片片硕大的瓜叶。瓜叶里面很干净,只是这里似乎比刚才的瓜地多了一层薄薄的浮土。

    高进弯下腰,他似乎闻到泥土里有一股特殊的气味,说不上臭,但是有一点点湿霉。他四下看了看地面上,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工具,便挽了挽袖子,深出手挖了起来。挖过那层浮土,高进发现下面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玉米粒大小已经黑霉的颗粒,他拿起一粒放在眼前观察。很显然,这些东西是被晒干又捂霉了的,肉眼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了。

    高进还想再到其它瓜藤下看看,可是一直起身,他忽然发现一个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正直勾勾凶狠的看着自己。

    “你是谁,为什么跑到我的瓜地里?你是不是要偷我的瓜?是不是,是不是?”老太太忽然像发了疯一样凑到高进眼前,毫无准备的高进被吓得一下跌倒在瓜地里。

    没等他张口,老太太竟然从身后拿出一把铁锹来,冲着自己就砍了过来,她疯狂的咆哮着:“来人啊,打死这个偷瓜贼!”

    老太太毕竟动作缓慢,高进趁着老太太第二次扬起铁锹的功夫,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他飞也似地钻进了车,不管老太太的铁锹已经砍到了车窗玻璃,一加油门,便冲出了东区。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都出了万壑枫园的大门很远了,高进的手仍在剧烈地颤抖着。又跑了一会,她才将车停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等心脏的剧烈运动平息了,他伸手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两粒东西,即使在刚才那么恐惧的时刻,他都没忘了把发现的黑色干粒塞进口袋里。

    他木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忽然有了一个猜测,不过他还不能确认,他需要证实。想到这里,他又赶紧发动了车子,直奔医院。

    (四)

    曹大壮自早上出门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开始的时候是因为他感到无比的兴奋,他抑制不住自己想欢呼的心情,关上门后,他便像孩子一样躺在地上快乐地打滚了。

    后来他也没有开门,是因为他忽然又生气了难过和愤怒的情绪,他总是想起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那可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可是今天早上却那样红肿,甚至都影响了那甜美眼神的光泽。他暴躁地捶打着床面,似乎是在痛殴敌人一般。

    他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去河套寻沙,很幸运,因为他起得早,他顺利就占据了下游一处有利的位置。那是一处偏滩地,薄薄的土层下面竟是一色的白色河沙,那些大意的筛沙人每天路过这里但却都错过了它。曹大壮以为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可是很快,沙地给他带来的第一笔收入不是钱,而是两个耳光。

    两个耳光打得都很结实,鼻子和嘴角都挂着血,毕竟对方的拳头像两个肉做的大锤。那是个黝黑的汉子,他笑嘻嘻地告诉曹大壮,这条河套他包了,谁踩那片沙子他说了算。曹大壮慢慢蹲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他觉得上天又给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开始他准备退却了,因为在这个客居的城市,像他这种年龄的孩子,确实只有上街乞讨的份,何况母亲在他每日出门前都百般叮嘱,不许惹事,定居在一处不容易。

    黑脸大汉和他的马仔们们嘻嘻地笑着,他们也以为这个瘦弱的孩子肯定会夹着尾巴跑掉,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一处沙场。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看着趴在地上的曹大壮窃窃私语。

    曹大壮也准备走掉了,可是他却忽然发现手边有一个特别的石头,那石头一头尖尖的,而另一头则有两个卡棱,看上去像一把短短的匕首。那石头匕首是红色页岩,竟然闪着一股特有的光泽,那光泽令曹大壮砰然心动。

    谁也没想打,伏在地上的小子会突然拿着一块石头蹿了起来,而且准确无误地将石头尖砍在了黑脸大汉的额头上。只见那汉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额头的血像小溪一样盖在脸上。黑脸汉子的马仔们都愣住了,直到看见曹大壮又扑上去,准备继续朝他脑袋看去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一起拉开红了眼的曹大壮,一面作着揖,一面抬着黑脸汉子灰溜溜的走远了。

    曹大壮也没想到事情回忆自己的大获全胜结局,而且自己还成了沙场的头头。不过自从有了沙场,他的想象力便开始丰满了,房子、车、地位……,说来也怪,所有他想的,都实现了。

    事情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不敢得到的往往就真的得不到,有一天你朝着老天骂了娘,玩了命,它反倒会实现你的愿望。老天就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自从曹大壮心里明白了,自己是一个被脂肪粘着黄土盖住脖子的人,他便对愿望格外看重。而如今,对于自己梦里都不敢亵渎的东西,有人竟然暴殄天物,这种风怒要远远大于当初他在河滩上挨了两个耳光以后。

    越是愤怒,曹大壮就越感到心塞的很,好像脂肪就要封堵了他的血管。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开始转移自己的情绪,于是,他从办公桌后又抽出了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那副画。

    看到了画,曹大壮便开始像个安静的孩子。他轻轻地坐在办公桌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薄雾里的红衣女孩。看着看着,那个女孩的眼睛便冲着自己眨了一下。曹大壮兴奋极了,他飞快地掏出抽屉里的纸张和画笔,利索地开始描摹眸子的线条。十几分钟后,一双眼睛便出现在纸面上。

    曹大壮觉得这是他画的最好的一次,他把画面抱在怀里,闭上眼睛,沉浸在黑暗和幸福之中。

    过了许久,他忽然睁开眼睛,在展开画面看,这分明是沈伊那双眼睛最好的临摹。他不允许这双眼睛消失,更不允许这双眼睛的主人消失在这个城市。

    本来晚上要去看母亲的,可他决定现在就出门,他要和母亲好好聊聊。对于敌人,他可以多铸一个水泥管,但是对于母亲,他没有那份自信。可他管不了那多么,他就是不想再看见那双又红又肿的大眼睛。

    等曹大壮急冲冲开着车进了小区,走进母亲卧室的时候,母亲竟然虚弱的躺在床上。

    几日没见,母亲的目光越发的混浊,两腮已经完全塌陷进去,像是被一层黄色胶皮包裹着的骷髅。说到骷髅,虚弱到喘气都那么艰难的母亲手里竟然还抚摸着那个东西,这让曹大壮感到既难过又愤怒,本来想好的很多很多的话,一瞬间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只得悄无声息的如往日一般静默地坐在床角。

    倒是母亲,双手撑着床,向床头靠了靠,看着曹大壮的眼睛默默地说:“看你来的气势冲冲,大概是有什么话对我说吧!”

    “也,也没什么,就是……”

    “没什么?那好,我问你,你给她送花了?”

    “花,给谁送?”

    “你明白我说的是谁,你每天像门神一样你究竟为的是什么?”

    “我不为什么!”

    “你觉得你能和她在一起?你别忘了,是你们彼此毁了前半生!”

    “我没有这么想!”

    “你永远不要忘了,是你杀了他弟弟!”

    “我没忘,我没忘,我没忘,不用你总是这样提醒我!”曹大壮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冲着母亲大喊着:“我知道是我干的,可是我现在甚至都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要拿着砖头砸下去!我只记得自己在那堵墙上画着画,忽然就看见他流着血躺在自己面前。我只记得他手里拿着一张很大的纸,我只是单纯地想在上面画眼睛。我要,他不给,我夺,他还是不给,我抢,他就喊他爸爸。你知道吗,我只是单纯地觉得那纸很大,我想画漂亮的眼睛。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砸伤一砖头……”

    曹大壮喊得声嘶力竭,他觉得每一个字都已经在内心里藏得生了锈,当他说完这些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了一丝力气,他瘫坐在床下,流着泪,喘着粗气。

    刁婆的脸上同样挂满泪水,她尽量仰起头,让眼泪存在凹陷的眼眶里。

    那天她衣衫不整地逃进了自家的菜地,躲在瓜藤后面默默地哭泣。一抬头,她就看见不远处儿子正举起一块砖砸了什么。她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的眼泪,她尽可能地擦干脸上的污渍,然后系好衣裤的扣子,才翻过两家界的篱笆向儿子走去。

    她看见小小瘦瘦的儿子正弯腰画着什么,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走到跟前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倒霉的孩子竟然血流如注地躺在儿子身边。儿子看见自己,伸手冲自己打招呼,小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她赶紧捂住儿子的嘴,用手探了探那小孩子的鼻息,连一丝游气都已经没有了。那一瞬间,她觉得天似乎塌了下来,她甚至觉得,如果自己被那个禽兽强奸十次可以换来刚才的没发生,她甚至会向老天磕头谢恩。

    但是,眼前的情形根本就不允许她多想,甚至连破口骂天的机会都没有。她赶紧夺过儿子手中的纸,匆匆一撇,才看出来,儿子竟然在上面画了一双眼睛。她感觉有些绝望,可是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那架飞机塞进血泊里孩子冰冷的手里,然后拉着儿子悄悄地返回自己的菜地。过了好一会,等屋里那禽兽光着膀子晃晃荡荡地走出了自己的家门,她才敢领着儿子进了屋。关好门,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她就这样带着儿子走上了流浪之路。

    “妈,你放过她吧,如果她真的发现了真相,要我偿命我也愿意,毕竟是我做的!”刁婆还沉浸在回忆的时候,儿子忽然跪在自己面前。

    刁婆的眼泪终于簌簌地落了下来。这些年来,儿子是自己活着的勇气,他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是他们流浪那么多年已经遭受了多少的报应,他们遭受白眼、受人侮辱,和死人为伴,难道这些苦楚还不够吗?如果还不够,她肮脏的身体又该像谁讨个公道?可是,这些话她无法和儿子说起,她只能拼命的摇头,表达自己最后的坚持和自尊。

    “妈,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疯了!”曹大壮这句话说出口后,他自己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他为自己的脱口而出感到难过,自己咒骂的可是那个辛苦了一辈子事事为了自己的母亲啊!

    刁婆怎么也没有想到,儿子会为那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尽管有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固执和狠毒的发疯,可是这话从儿子的嘴里说出口,她还是难以接受。她用被子蒙住脸,不再说话,用牙紧紧地咬着嘴唇,可浑身却颤抖的厉害。

    过了许久许久,她听见儿子给自己磕了三个头,地板被撞的砰砰直响,但她还是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她听见儿子站了起来,接着楼梯传来了咚咚咚缓慢的下楼声……

    刁婆不在气恼,她的大脑开始运作。她想起了早上站在自己瓜地里的男人,难道他发现了什么,也许,留给自己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她又想起上次狗子来时说的话,“那个女人精神状况还不是很糟糕”,果真如此,今天早上看她那一副得意的狐媚相确实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如果真的再给她来剂猛药,究竟该怎么办呢?刁婆暗暗地思忖着,如果在年轻十岁该多好,自己便可以使用很多很多的法子,想着自己虚弱的身体刁婆便怒从心来,她砰的一声将手里的骷髅头夯在了墙壁上。

    忽然,她眼前一亮,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她的脸上渐渐绽放出一丝笑容,但眼里却充满了恐惧之光!

    (五)

    曹大壮和母亲争吵的时候,刘二狗从城南直接将车开往城东。这一片对于他来说很陌生,他几乎从来没到过云城东郊,眼前一望无际灰蒙蒙的二层平房和临街店面让他感觉到了另外一个地方。看来她说的没错,太平庄以东果然是云城地狱。

    奥迪在三轮车和光着膀子的闲人懒汉中穿梭,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冷漠又贪婪的眼神看着自己和车。他听从她的建议,不去只是那些人的眼睛,只是小心翼翼蜗牛一样挪着自己的车,好在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有人钻到他的车前,然后一票汉子围上来。

    大约行进了半个小时,刘二狗终于看到了那座传说中房顶上长着草的破房子。停好车,左右瞧了瞧,似乎并没有人刻意关注自己。他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一片荒芜的景象映入眼帘。不知道为什么,他率先向房子西侧山墙下望了望,那里果然有一片地方杂草相对稀疏。

    他有点紧张,像个受潮的小偷,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在他所知道的故事里,这个房子可算不上旺宅,因为关于它的往事总是死亡和惊恐,这也是让他感觉脑后升起一股股寒意的原意。走到门口前,他忍不住轻轻干咳了几下,直到确定里面确实没寄宿着什么流浪汉之类才慢慢进了屋子。

    楼下很乱,比想象中还乱,到处都会破烂的木头和破碎的玻璃,而且脚步一动,确实有纸灰轻轻飞舞起来。

    他按照计划,径直地上了楼。走到二楼楼道的时候,他径直向东。他的计划里,甚至都不该看西边屋子一眼。他顺利地看到了东屋正中央侧翻的榆木桌子,他没有犹豫,弯下身去,拉开其中一个抽屉,熟练地掀开里面的一个隔板,一个隐藏的空间便出现在眼前。他拿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个老式录音机卡带,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里,然后悄声退了出来。准备下楼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控制住自己,竟然抬头看了一眼西面的房间,仅仅这一样,他便看见那房门敞开着,屋里地地板和墙壁残存着黑褐色的印迹。

    他忽然感觉有点害怕,不由得赶紧收回目光,加快了下楼的脚步。也正是下到楼下的时候,他似乎隐隐约约听见有一个声音在楼上传来:“呵呵,干得好!”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要如绵绵的瘫下去了,可是他忽然又觉得,也许这声音正是称赞自己,这样一来,他还怕什么?想到这,他又觉得自己强大了许多。

    对,我们之间的交易,是正义的交易。如果一个人连复仇的勇气都没有,那么或者又有什么意思?

    从东郊开车回来,刘二狗找了一家设备还算齐全的影音工作室。他迫不及待地将卡带的内容拷贝成了光碟和电子压缩包,然后把东西藏好,最后再开车前往天上人间。

    老鸨怎么也没想到,信誓旦旦不再过来的款爷刘经理今天又来了,因此离得老远便开始张罗着。可是她还是不忘带着歉意的表情对刘二狗说,刘老板,真不好意思,小媚那个骚丫头不知道跑哪去了,还没回来。

    刘二狗毫不在意,拿着几张大钞直接塞进老鸨的怀里,然后搂着两个姑娘便去了以前和小媚常住的包间。

    一进门,两个姑娘便破不接待地脱了个干净。刘二狗很不高兴:“哎,哎,哎,谁让你们脱的?”

    其中一个女孩大概是新过来的,不认识刘二狗,便满不在乎地对着刘二狗说到:“哥,不怕你生气,我们呀,真得快办快了,这时间开始正式上人,伺候完你呀,姐妹俩还想再赚点呢!”

    刘二狗觉得这女孩说的到也实在,于是大大咧咧地从包里掏出两沓钱,一人一沓递给两个姑娘,然后往沙发一坐,笑着说:“够吗?今晚上你们俩我包了。晚上十二点你俩走人,这两万块钱就归你们了!”

    那个女孩把钱接过去往包里一塞,大大咧咧劈开腿往床上一躺,笑着说:“哥,没想到,你这精瘦精瘦的,需求倒是不小。好,妹妹陪你!”

    刘二狗哈哈大笑:“没问题就好,那二位赶紧穿上衣服,咱们斗地主!”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那个话多的本还想多说什么,另一个来的时间长点,大概听过刘二狗的行事风格,不停的冲那个姑娘眨眼,于是,三个人最后围在茶几旁开始斗地主。

    夜里十一点五十的时候,刘二狗打发走了两个女孩。他从包里拿出一张相片,一对蜡烛,一瓶二锅头。他从点上蜡烛便开始流泪,一直到那瓶二锅头所剩无几了,才对着照片说:“小媚,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

    说完话,他一歪身,抱着照片便翻滚在床上。他觉得自己怀中就是抱着一个火辣辣的肉体,他的下体涨的厉害,他轻声喊着熟悉的名字,疯狂的喊叫着,呻吟着,直到感觉一股液体喷了出来。

    这一夜他睡的很安稳,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小区的保安队长冲进他包间的时候,他还呼呼大睡着。他本想抽那个保安一个大嘴巴,可保安就说了一句话,他瞬间便清醒了过来,丢了魂是的冲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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