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飞机-爱与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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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沈伊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像小时候那样崴着鸭子步一颠一颠地跑。她的目光明媚而轻盈,似乎一直都在看着天空上的什么,以至于连玄关的门都没有合上。

    去车库取车的时候,沈伊老远就看见了那辆常常在清晨停在路口附近的路虎。她知道,那辆车里藏着一个丑陋的胖胖的身体。说不准此时此刻那双小小的鼠眼正在咖色的玻璃后面看着自己。

    沈伊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和这个神秘的人有什么关联,不过,经过昨天晚上送走客人后的回想,唯有那双安静的但又有点自卑和怯懦的小眼睛似曾相识,没错,童年里确实曾相识那样一双溜溜的小眼睛。

    沈伊咬了咬牙,她觉得心口有点塞,她觉得有一股堰塞已久的委屈要像洪水一样咆哮而来。不过,她还是极力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对着那辆有着咖色窗子的车甜甜的笑了笑。沈伊背向路虎的时候,故意甩了甩头发,扭了扭腰,除了眼睛,这是她另外两处最引以为傲的部分。沈伊没有回头,但是她似乎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喘息声,那声音被极力压抑着,像极了被困住的灰熊。

    大概是早上的风有点凉,沈伊觉得眼里渗出了两滴泪水,她用手背轻轻点了点,她可不想花了妆。

    没一会功夫,沈伊便开着车又经过路口,她看见那辆路虎已经不在了。

    沈伊的座驾和程一非的座驾是一款情侣车,外观一模一样,只是程一非的那辆车要比沈伊的车大了整整一圈。沈伊平时自己开车的机会并不多,但她非常喜欢这辆车,因为,这辆车和自己手上的戒指、居住的房子、最精致的裙子等等都是程一非送给自己的礼物,从认识后的第一个纪念日和第一个情人节,沈伊已经积攒了很多很多爱的礼物。

    不过,直到刚刚将车开出车库的时候,沈伊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理自己的生活了,自己的所有都是程一非的布置。这让她有点感伤,经不住走了神,以至于前车轮轧上两根青黑色的瓜藤,还刮倒了一块篱笆。想着车轮能将疯老太婆的瓜藤轧成一摊绿水,沈伊感到莫名的有点兴奋,经不住踩了踩油门,汽车低沉的吼叫声冲出了小区。

    两个站在门岗的保安打敬礼的手还没抬到地方,汽车就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内了,其中一个看着眼前的空气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赶着去投胎啊,疯婆娘”。

    沈伊把车径直开进了医院,不顾安保人员的阻拦,将车停在了非泊区便飞出车门,直奔顶楼。沈伊现在的心情不错,这从她穿梭在人群里被几次踩了脚尖后仍哼着调子便可以看得出来。

    她拉开高进房门的时候,高进正和一个中年女人面对面坐着说着什么。那个女人四十多岁,浓妆艳抹,身材倒是不错,算得上是丰乳肥臀,但是脸上的厚粉终究盖不住岁月的耕槽,其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像黄土高坡支离破碎的地貌。

    那女人见沈伊进来便站了起来,转身向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对着高进妩媚地笑了笑,然后嗲兮兮地对着高进说:“高医生,和你说会话我感觉精神状态好多了,谢谢你,我还会再来的!”高进尴尬地站起身,对着门外结结巴巴地说道:“张女士,你没病,不用,不用,再来了。”最后的“再来了”的声音几乎停滞在了嗓子眼,沈伊怕他自己都没听见。

    沈伊望着高进一脸的尴尬笑了,她咯咯的笑声银铃样清脆,外面路过的护士都不禁向里面望了望。

    高进起身关上了门,刚要开口,沈伊便递给他一样东西,用丝巾包着,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高医生,知道您对花草懂得很多,这次来就是想让您帮我认一下,丝巾里的东西是什么。”

    沈伊看了一眼满屋的奇花异草,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那株美杜莎上,俯下身子一边看着小小的花瓣,一面继续说道:“你不用着急说出结论,漫漫看,如果可以,晚上告诉我就行!”

    说完,沈伊直起身,走到高进的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子对着高进笑着说:“谢谢你,高医生,我可能不能其他病人一样感谢你,而且还需要你为我保密,可以吗?”沈伊说完便又笑眯眯的望着高进,那么大的眼睛此时竟然也能完成一道彩虹样的弧线。

    高进忙不迭地起身答应:“沈小姐,你客气了,举手之劳,还用谢什么……”说到这的时候,高进忽然觉得沈伊的话里面似乎有其他一些意义,脸马上变红了,他梗着脖子尽可能地保持住语调对沈伊说:“沈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句话出口的时候,他发现现在解释什么也似乎有什么不妥,办公桌对面的沈伊仍像孩子一般对着自己调皮的笑着。

    正当高进搓着手整理思路的时候,沈伊收住笑容转身要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身对高进轻声说道:“高医生,心理医生真的是个好的职业。哦,呵呵,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可以接近很多女性,而是发自肺腑的觉得心理医生很厉害,能洞察所有人的心思。人的一辈子很短,能少走一些弯路那该多好啊!”说完,沈伊便出了门。

    高进懊恼的坐在椅子上,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女人的笑容搞得方寸大乱,本来就没什么事嘛,为什么自己这么紧张呢?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决定不去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而是一层一层打开了眼前散发着淡淡香气的丝巾。

    (二)

    从云城医院出来向北走过三个红路灯再折向东,行进大概二十分钟便是太平庄路,而太平庄路最东侧的尽头是云城养老院,从云城养老院向北继续行进二十分钟便是洼子店精神病疗养院。

    沈伊今天心情真的是好极了,连她最厌恶的太平庄路在她眼里都没引起一丝波澜,汽车飞驰过老宅门口的时候,她甚至还向里面扫了一眼,她看见老宅的房顶上立着一只灰色的鸽子,那鸽子正孤独地向四周眺望。

    临近洼子店的时候,沈伊特意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今天她梳了齐刘海,穿着很久以前那件淡蓝色的衣服,下身是学生时代的百褶裙。沈伊看见镜子里的女人还是那么美丽,不过到底是十年过去了,即使穿上曾经的衣服,疏松的眼角和高耸的胸脯还是暴漏了自己的年龄。不过沈伊不太在意,她用手背扫了一下刘海,眨了眨睫毛,那双大眼睛依旧泛着迷人的光泽。

    洼子店坐落在云城北山下的一块涝洼地里,这里过去曾有一条货运铁路,站外是一些货运仓库,还有几家旅馆。后来火车改线,从业人员都迁回城里,只剩下这座死气沉沉的精神病疗养院。人烟稀少也有好处,这里是云城森林覆盖率最高的地区,算得上是青山绿水。沈伊这一路走来就感觉呼吸特别舒畅,可谓是心旷神怡,大概是空气中的负离子刺激了自己的脑细胞吧。

    疗养院的大门紧闭着,沈伊在门外停好车,转了两圈,才发现原来守门人正躲在门柱的阴凉后面睡觉。沈伊轻轻敲了敲铁门,守门人才懒洋洋的爬了起来。和沈伊想象的不太一样,守门人竟然是个年轻人,而且似乎对自己扰了他的清梦也毫无反感,而是眨着眼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

    这反倒让沈伊觉得有点怪,她主动向对方笑了笑,开口说道:“您好,我是院里病人的朋友,我来看看他,他叫……”。

    “他叫叶飞是吧?”沈伊还没说完,青年门卫便笑嘻嘻地冲她说道,一边说还一边开了门:“进去吧,径直走,小广场能找到他,少说话,有事往门口跑,叫我就可以了。”青年门卫让沈伊进来后便又锁上了门,径直又躺进影子里的藤椅上眯着去了。

    沈伊很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可是满腹的问题却没出发问,因为藤椅里已经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疗养院里静极了,沈伊一路走来竟然没有看见一个病人。这和她的想象完全不符,按她的感觉,精神病疗养院里就应该是有人痛苦的哀嚎着,有人脏兮兮的满地打滚,有人撕着纸屑,有人则冷漠或凶狠地看着来访者。

    可是,以上种种状况什么都没有,满院里只有直径上米的古树以及满院的花花草草,沈伊默默地想,在这里住一住倒是也非常不错。

    穿过最后一栋建筑的过堂门洞,一处面积不大但景致颇佳的小公园便出现在眼前。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倒也聪明,直接引了一条小小的山溪入了园,最后在中央汇成一弯浅浅的小湖。湖边是叶片硕大的梧桐树,树林里有一长亭,长亭里传来了一声声抑扬顿挫的说话声。

    沈伊心里骤然一紧,没错,这个人就是他。

    (三)

    沈伊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小的长亭里竟然席地而坐着三十多个穿着病服的精神病人,大概是全院所有的病人都在这了吧。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有花白胡子的老汉,还有脸上稚气未消的少女,沈伊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也会住进这里,难道还有比自己年少时更加不幸的人吗?

    沈伊隔着一段距离站住了,她看着那个人群里唯一站着背对着自己说话的人。没想到,十年之后这个身体竟然还那么笔直,连说话的声音都和过去没什么变化,沈伊默默地想,对于他的惩罚或许还是太轻了?

    “我是个孤独的国王

    山川,金银,王权和妓女是我的伙伴

    他们对我言听计从

    可是,我是如此的孤独

    我宁愿拿它们中的一样换取你的长吻

    再拿出一样换取你的喃呢

    另外一样换一个永不再亮的夜晚

    最后一样来换取你的心

    你一定要在远处聆听我的声音

    最好回馈给我一束默许的眸光

    就用你那美丽的大眼睛抛给我一个媚眼吧

    哪怕是遥远且哀伤

    哪怕是你已经死了

    我都愿意随你而去

    伊伊,伊伊,伊伊,

    伊伊……”

    叶飞朗诵的如痴如醉,周围的人像虔诚的信徒聆听着主的教诲一般安静而慈祥。叶飞不断重复着“伊伊”两个字,手里则高高举起一张照片。沈伊看的很清楚,那竟是自己的相片,一瞬间她便明白了青年门卫为什么认识自己。

    “叶大诗人,十年没见,你的诗歌似乎没什么长进啊,还要用妓女来换取一个女人的心是吗?”沈伊向前走了两步,忍不住开口说道。大概是太安静了,沈伊的声音变得十分高亢和清晰,以至于长亭里所有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纷纷不满的瞧眼过来。

    叶飞怔了一下,猛然转过身,他的容颜果真没怎么变化,只有颔下的胡须重的很,倒是真有几分落魄诗人的模样。

    叶飞显得很惊讶,转而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他穿过身边的人群,笑着向沈伊走来。沈伊有点遗憾,叶飞的表现显然不像是一个精神病人,他连笑容都是那样得体。

    “伊伊,是你吗?你是来看我的是吗?”

    “伊伊,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三年?五年?”

    “伊伊,你还是那么美丽,和照片上的时候没什么变化。”一边说着,叶飞还将那张大学时候的照片递了过去。

    “你没疯?”沈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渣男竟然没疯?他竟然还依旧侮辱着诗歌,沈伊感到怒火攻心,她一把夺过照片瞬间撕成了碎片。

    叶飞一愣,但马上又笑了:“对,应该撕了,以后你就住这,能看见真人当然不用照片了!”

    沈伊正在怒火上,谁知叶飞竟然扑通跪在了自己的跟前。沈伊怕极了,她怕叶飞向自己道歉,或者说些无关痛痒追忆往昔的话,她本以为这个人烂人已经烂在了精神病疗养院里,谁知他竟然没有疯……

    “美丽的公主

    你愿意成为我的王后吗

    看,这里便是我的国土

    这些跪倒的人都是我的臣民

    在这里,我们的粮食只有爱和诗歌

    ……”

    长亭里所有的病人都向自己跪拜,满口胡言乱语地说着什么“欢迎新王后”、“恭贺大王”之类的话。

    沈伊终于“扑哧”一声乐了,原来叶飞还是疯了。

    她又重新开始兴奋了,她大着胆子走上前去狠狠地扇了叶飞一个耳光,说道:“叶飞啊叶飞,你终于还是疯了,你是什么国王?你不过是那个在学校里和副校长家母女搞破鞋的下三滥,哈哈哈。”

    沈伊一边骂着,一边看着叶飞脸上的变化。只见叶飞紧握着拳头,脸上的青筋蹦了起来,他咬着牙对着周围的人大声说道:“臣民们,这个人是化身伊伊王后的魔鬼,我们要杀了他!”

    坐在长亭里的病人像得到了命令的猎犬一样,全部腾的站了起来,对着沈伊发出凶狠的目光。

    沈伊一边哈哈大笑着一面返身往回跑,她兴奋极了,跑了几步还继续回头冲着叶飞大喊着:“大诗人,过几天我还来看你,来欣赏你和你的子民的游戏,哦,还有你们的爱和诗歌,哈哈哈!”

    沈伊必须加快步伐,她没有想到这群营养不良的精神病人竟然跑的如此飞快,特别是那个温柔的小少女,此时像一头愤怒的兔子朝自己撞了过来。

    “子民们,为了王国和诗歌,杀了她,杀了她”,叶飞站在小湖边嘶哑地朝着这边喊。

    沈伊马上就要被愤怒的少女抓住了,连花白胡子的老头都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直到这时候她的兴奋才逐渐转变为恐慌,她不惜用尽所有的体力,结果越着急,脚下的高跟鞋越崴脚。不过,好在刚才门口那个年轻的门卫出现了。他高声对着人群喊道:“前面就是神的禁地了,你们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就要变成猪了!”

    沈伊没有想到,这个懒洋洋的门卫竟然还有这么一手,果真后面的追兵都停住了脚步,惊恐地回头看着后面赶来的叶飞。

    青年门卫得意地冲沈伊打了个口哨,沈伊则趁机钻出大门。等那门卫将大门锁住之后,沈伊扶着栅栏指着门卫对里面大喊:“子民们,这个人是敌人派来的间谍,他是骗你们的,你们看,他就站在禁地里,他怎么没变成猪?”说完便继续哈哈大笑。

    叶飞果然冲着青年门卫大喊:“子民们,抓住这个骗子间谍,保卫我们的爱和诗歌!”

    青年门卫一时间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时,直到自己被两个精神病患者夹住了肩膀才明白过来,他回过头对着门外哈哈大笑的沈伊骂道:“臭婆娘,我好心救你,你却整我,你个精神病……哦,不,子民们,你们放了我吧,放了我你们的午饭有红烧肉。”

    原本青年门卫被六个精神病患者举起扛在肩上正在叶飞的带领下往后广场走,当大家听说放了他能吃红烧肉后,结果六个人一起松了手,青年保安被重重地甩在了地上。叶飞带领所有精神病患者正连唱再跳,高呼“王国丰收啦,我们吃肉啦……”

    沈伊站在门外看着里面的场景笑的几乎岔了气,直到那个门卫费尽力气爬了起来冲自己怒气冲冲走过来的时候,她才赶紧跳上车,一溜烟地溜出了洼子店。

    汽车开出洼子店密林的时候,沈伊暗暗地对自己说,这个地方真不错,住上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

    (四)

    回西城的路上,沈伊一直哼着小调。过太平庄的时候,她忽然将车停在了一家杂货店旁,隐隐约约的,她觉得今天还会有其它精彩的事情发生。

    二十多年了,这间杂货店竟然没什么大的变化,不过是把柜台换成了自选架,连结账柜后面的人都一样,只不过那个胖胖的黑脸妇女已经变成了胖胖的黑脸老太太。

    屋里很暗,但沈伊并没有摘下太阳镜,实际上她知道即使摘掉镜子也不会有人认得她,这些冷漠的人,怎么会想起二十年前一个经常遍体鳞伤的小女孩?可是,戴上了眼镜会让沈伊自己感觉到自然,否则她一定控制不住自己闪躲的眼神。

    “十沓冥币,多少钱?”沈伊将东西放在柜台上,一手拉开手包,准备掏钱。

    “十沓十块,一块人民币,冥币一百亿”,胖老太太用唱戏的腔调说道,没抬头,但却麻利地接过了沈伊的百元钞,随手找回了一沓十元钞。沈伊没细数,拿着零钱和冥币出了门。上了车,沈伊将民币丢在副驾驶座位上,当她将零钱塞进包时才发现,竟然只有八十块零钱。沈伊透过车窗,看见杂货店里的胖老太太也透过玻璃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车,她忽然探出头去,对着那胖老太太笑着说:“老东西,那一千亿算是烧给你了哈!”说完,沈伊便一踩油门继续奔向西城。她继续哼着小调,她的心情依旧好的不行。

    进小区的时候,两个保安正坐在太阳伞下瞌睡。沈伊狠狠地踩了一脚刹车,巨大的噪音险些让那两个保安从椅子上掉下来。沈伊看着两张莫名其妙又带着愤怒的面孔哈哈大笑,她点着两个人的面孔说:“你们两个看门的小东西怎么不给我敬礼?小心我要投诉你们。”说完话,沈伊甚至连两个人的表情都没看,就又加油门嗖地一下冲进了小区,拐进东区不见了。

    “臭婊子,真特么的是个神经病”,两个保安嘀嘀咕咕骂了一会,又重新躲在阴凉里躺下了。

    停好车,走进甬道,沈伊才发现自己的门没关。这倒不让她感到诧异,令她惊奇的是玄关门口竟然放着一打报纸。沈伊弯下腰,捡起报纸,第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照片,一对男女戴着帽子口罩正从一家酒店手拉手出来,上面是蛋大字的标题“当红小生程一非和影视玉女梁薇拍拖”,剩下的几张报纸无疑也都是这个内容,不过是其他卿卿我我的照片和一些狗血的标题罢了。

    沈伊四下看了看,她确定东面别墅窗帘后没有影子,道口没有那辆路虎车,便微笑着夹着报纸关上了门。

    该来的终于来了。

    沈伊一进屋就坐在沙发上,将除了那张最醒目的报纸外其他的报纸撕成了碎屑,然后像抛彩花一样抛满整个客厅。

    坐了一会,她从包里拿出五沓冥币放在桌子上,然后将剩下的冥币用塑料袋包好,最后塞进了卫生间马桶盖的下面。回来继续坐在沙发上,她抽出一张冥币放在眼前,一股劣质油印的闻到直冲脑门。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这个味道很好闻,很快就要中元节了,大概很快这种味道就要弥漫四通岛了。她也觉得,四通岛真是修坟的好地方,如果不是沈家的列祖列宗都埋在那,她也会把自己的坟地选在那。

    沈伊将冥币铺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想象着祖母生前给自己叠纸飞机的场景。

    灯很暗,家具很老,祖母的眼睛已经不太好,便将头低的很低。她将纸按中轴折起来后,总是会笑眯眯地侧过脸问坐在一旁的自己:“小伊呀,你是要尖头飞机还是要大翅膀飞机呢?”自己总是回答,奶奶,我要大翅膀飞机,大翅膀飞机能飞的远,能飞到南极去看企鹅。

    于是祖母总是将飞机的翅膀折的大大的,像一个小小的扇子。她总是哼着一个小小的曲子:

    纸飞机,飞的高。

    你在空中飞,我在地上追。

    纸飞机,慢慢飞。

    总有一天你会带上我,带我追流星。

    纸飞机,别坠落。

    我的童年啊,已经不见了尾巴。

    想着想着,沈伊感觉眼睛有点涩,一串泪珠划过腮和唇落在了桌子上的冥币上。

    她尽可能回忆着祖母的手法,没过一会,果真一个翅膀大大的飞机便被折了出来。她轻轻抽泣着,默默的念着:

    纸飞机,飞的高。

    带我入梦里,祖母在唱歌谣。

    纸飞机,慢慢飞。

    祖母年纪大了,她可不能跑。

    纸飞机,别坠落。

    逝去的灵魂,怎么才能上天阁。

    (五)

    夜色降临的时候,沈伊听见了枫山林间传来了四声杜鹃的叫声。住在万壑枫园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可这却是沈伊第一次听见四声杜鹃的叫声,她原本以为这种鸟只会出现在太平庄一带的东郊区。

    沈伊从来没见过四声杜鹃,只听过它的叫声,这让沈伊觉得这种鸟很神奇。尤其是夜里叫起来的时候,能让所有的人,哪怕是扎在人堆里的酒鬼都觉得充满孤独感。起初她不知道这种鸟叫四声杜鹃这么奇怪的名字,祖母叫它“务农鸟”,说它的叫声永远都是“薅苗,拔草”,让人们知道这是锄夏草的季节;沈明礼总会醉醺醺地在鸟叫声停止后学着鸟的调子说到“光棍,真好”,他说它叫光棍鸟,是单身汉死后变成的,专为男人叫屈;老妖婆,也就是母亲则对这种鸟很反感,她说这种鸟就是布谷鸟,它春天叫是吉兆,象征丰收,但如果夏天叫那就是凶兆,是周围有鬼怪出没了。

    尽管沈伊对母亲的一声充满了不屑,不过这一点她却很认可母亲的说法,因为沈凡死去、祖母去世也就是自己被父亲打掉了门牙的那个晚上,她就听见这种鸟的叫声。

    想到这些,她不禁微微笑了,大概今天晚上也会有鬼怪出没吧。

    想这些的时候,沈伊已经站在了二楼卧室的窗前,窗帘紧掩着,她则端着一杯红酒躲在缝隙后面注视着外面的通道和瓜地。大约22点的时候,一辆线条熟悉的奔驰开进了东区。

    沈伊站了起来,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把手中的被子拼命摔在了地上。她剧烈地开始揉搓自己的头发,然后发了疯一样冲下楼去。

    程一非停好车,他发现家里没有一丝灯光,但却隐隐约约传来东西破碎和女人呜咽的声音。他搓了搓脸,低头贴近倒车镜,他对脸上的疲惫、忧虑和冷峻感到满意。

    站在玄关外停顿了一下,程一非才轻轻推开门,他刚探进脑袋,就感觉有东西飞了过,一侧脸,耳边的墙壁果真传来了玻璃的破碎声。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口的电灯开关,他看见脚下的咖啡壶碎了一地,而沈伊正握着一个大水壶冲了过来。他赶紧一把攥住沈伊的手腕,一边冲着沈伊大喊:“伊伊,你干什么,我是一非啊,你怎么了?”

    沈伊呆滞地看着程一非的脸,只手轻轻抚摸着程一非的脸颊:“一非,真的是你吗?你干什么去了,你知道吗?那个叶飞竟然背叛我,和梁薇那个贱女人鬼混在了一起!呜呜……”

    程一非感到有点诧异,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他挽着沈伊的手,一直将她扶到沙发做好。这时候他才发现,整个客厅不但到处都是碎纸屑,而且散落着成百上千的冥币纸飞机。吕德义总是自作主张,他觉得无论如何这个毛病要改一改。

    “一非,你看,叶飞、梁薇这对狗男女竟然还去开房!”程一非看见沈伊凌乱着头发,哆哆嗦嗦地从文胸里掏出了一张报纸,那张报纸他很熟悉,不用看都知道说了什么。

    “伊伊,你怎么了?我是一非啊?报纸上的人是我,不是什么叶飞,我和梁薇是清白的,这都是那些狗仔搞的鬼!”程一非痛苦万分的跪在沈伊跟前,他无助地看着憔悴的沈伊,双手紧紧握着沈伊的手,那手冷极了,似乎没一点体温。

    “那个人是你?你为什么要和那个丑女人在一起,一非啊,一非,我对你那么好,你却看上副校长那么丑的老婆!你说啊,你说,这究竟为什么!”沈伊忽然发了疯,他跳起来拉住程一非的衣领,指甲甚至嵌进了程一非的肉里。

    程一非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感觉脖子痒痒的,沈伊的指甲似乎抠出了自己的血。他见实在拉不开深意的手,只得抬起右手冲着沈伊的脸狠狠的打了一巴掌:“伊伊,你疯了吗?”

    沈伊砰的一下坐在了地上,她趔趄着向后退,最后坐在墙角,双臂抱着肩膀,然后又用手捂着红肿地连,想空气中四下张望,大声喊着:“球球,你看出来,老妖婆又打我了,你去挠她,挠她的脸……”

    程一非见沈伊跌倒了墙角,用赶紧追上前去,蹲下身,将沈伊死死地抱进怀里,他不知道自己的泪水什么时候流了下来,他将双眼埋进沈伊的长发里,拼命的说着:“伊伊,我是一非啊,你不认得我了吗?你真的疯了吗?”

    怀里的沈伊渐渐安静了下来,她紧紧闭着双眼,长长的黑发遮去一半脸庞。程一非发现沉静的沈伊依旧是那么美丽,伏在自己的怀里像一头刚刚受过伤的小鹿。

    他站起身,双手轻而易举地托起了轻盈的沈伊,轻轻地向楼上走去。卧室很乱,那些纸飞机同样散落在床单、窗帘和地上,他忽然觉得,这些纸飞机确实令人讨厌。

    程一非麻利地将床收拾干净,将沈伊坐在中央,自己则坐在床角,一抬头,他发现那个花瓶里竟然还插着那树干枯了很久的白铃花。

    程一非看了看身边胸脯起伏稳定的沈伊,站起身,将那束花拔了出来,用力的揉了揉,打开窗子,狠狠地扔了出去。他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隙,看着外面的夜色,静静地点燃了一颗烟……

    程一非也听见了四声杜鹃的叫声,不过一直住在城市里的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儿,他以为这是猫头鹰的叫声,这让他莫名的有点烦躁。

    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起来,美妙的铃声在深夜里竟然这么吵闹,他看了看仍旧熟睡的沈伊,赶紧接通了电话。挂电话的时候,他的脸很苍白,他早就想到了“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的谚语:吕德义被人抢劫了,不但损失了所有的随身财物,而且被歹徒凶狠地挑断了脚筋。

    他不禁想到,自己会不会也在某一天被复仇之神逼到某个墙角,然后被人割破脸蛋,剁掉手指呢?

    想到这些,他感觉不寒而栗,一抬头,沈伊竟然已经醒了,而且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程一非有点慌,他结结巴巴地要说点什么,可是嘴上又什么也没说。

    “一非,是你吗?”

    “伊伊,你终于认得我了?对啊,我是一非!”

    “一非,太好了,你帮我杀了叶飞吧,她和梁薇那个狐狸精跑了!”

    “伊伊……”

    “一非,你要走是吗?”

    “伊伊,你好好休息,吕德义出了点事,我去看看!”

    “一非,你也不要我了是吗?”

    “伊伊,我要你,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爱我,那你给我朗诵一首诗!”

    “伊伊,我是一非,不是那个狗屁叶飞,我不会写诗!”

    “一非,你怎么不会写诗呢?你忘了写给我的情诗了?”

    “伊伊……,我真得走了!”

    “一非,我不让你走,要么你听我朗诵一首诗?”

    “伊伊,你真的疯了!”程一非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流出了眼泪。

    “你别哭嘛,好了,我朗诵完,你就可以走了!”面前的沈伊忽然靓丽起来,轻盈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慢慢地踱着步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程一非。

    “年轻的时候常做着老年的梦

    在享受欢聚的时候却品尝到离别的惆怅

    这并非就是杞人忧天

    再见到你会是什么时候?

    即便桌上的两只杯盏在半个世纪后

    化为一缕淡淡的轻烟

    仍会守候吗 无论朝夕

    就像橱窗里的蝴蝶标本依旧固守短暂的绚丽

    相信我的最后一次晚餐将是与你共度

    也许只有你才能在我弥留时给我灵魂的支撑

    我多依恋蓝色帷幔和落地窗的透明

    它把死亡的气息善意的掩藏

    当我们再次相拥而眠

    桔黄的暖灯代替了白昼

    夜色把我们的羞涩包容

    你亲吻我的每一根白发

    你树藤般的手温柔抚摸我干瘪的乳房

    你的眼光在我枯萎的死皮中游移

    我们甚至不再做爱

    却比年轻的时候更爱彼此

    只是延伸的火焰

    照见岁月的黑斑

    它的眼光里充满了暮晚夕阳的忧郁”

    “一非,你喜欢这首土家族人的情诗吗?”

    “我,我喜欢,伊伊,我得走了!”

    “一非,你想过和我在半个世纪后夜晚吗?那个时候我的乳房也许已经垂到了这里。”沈伊仍然盯着程一非的眼睛,手则夸张地摸着自己的肚脐。

    “我,想,过。”程一非每个字都说的斩钉截铁,可似乎又无比艰难,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你走吧!”沈伊重新爬回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程一非的嘴角颤抖了两下,他先是拖着脚艰难地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看这个疯掉的女人,然后“咚咚咚”飞快地跑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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