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中天。
桃淘坐在房门外的石阶上，脚边摆着个盛了半盆清水的小木盆，盆边搭着一条干净毛巾。
她是秦朝歌的贴身小侍女。小丫头身穿粉绿袄裙，头顶扎着两个小角髻，配着一张粉嫩的小圆脸，水灵灵的娇俏模样十分惹人喜爱。可是现在小淘淘很苦闷，两只小手托着下巴，仰望夜空中的明月，心想：月儿呀月儿，姐姐现在很伤心，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房里还亮着灯，压抑的小声抽泣从里面传出来。
许浪已经做出了选择，秦朝歌还在流泪。
多年以来，秦朝歌始终认为，从今往后，再不会有哪一天比被送来剑宗的那一天更糟糕。
那天，父皇亲自将她送来剑宗。
秦朝歌当时年纪虽小，却冰雪聪明，她很清楚，来到剑宗，自己就是个人质了。可悲的是，剑宗从未说过需要一个人质，把她送来这里，是父皇一个人的决定。父皇认为，为了使剑宗不会抛弃大秦，两者之间需要让某些东西担当稳固关系桥梁的基柱。
人质就是这样的东西。
秦朝歌被当作一件物品，用来做并不存在的交易，不了解剑宗真正实力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人家根本不需要跟谁做什么交易。
因为，这个天下本就是剑宗的，而不是大秦的。
秦朝歌被亲生父亲抛弃了，那天就像个噩梦。原来，父皇的笑脸只是为了让她乖乖跟他来剑宗，而母后的悲泣还在耳边回荡，她心中曾有的温暖被寒冷所冰封，她的心在慢慢死去。
秦朝歌开始求死，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岁。
她知道不能流露哪怕一丝轻生念头，所以很谨慎，谨慎到除了刻苦修炼，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练功练到累死，这是当时秦朝歌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不会连累到任何人的求死方法。
然而，她的愿望破灭了。
死不成的根本原因，来自秦朝歌自己。
她拥有超乎常人、甚至超越绝大多数所谓天才的修炼天赋，她的一切刻苦都转化成修为，而越来越高的修为又为她提供了更强悍的承受能力，于是越练越强，越练越死不了。
不但没把自己练死，反而把自己练活了……秦朝歌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一时间进退两难。
恰在这时，一个大胖子看穿了秦朝歌的意图。
大胖子说：“你若要走，剑宗不会留，不让你走的人，是秦瀚，你的父皇。”
于是秦朝歌明白，想要重获自由，只有强大到让父皇觉得她可以守护大秦。之后在大胖子的游说下，三长老收秦朝歌为亲传弟子，不但将她视如己出，还给了一个建议：“最快的一条捷径，是成为大秦国师。”
从那开始，秦朝歌的心复活了。
她开始更加刻苦地修炼。师傅说的确实是一条捷径，只需修为达到融神境，就有资格成为大秦国师。当时，秦朝歌已经是神游境后期，距离融神境不过隔了个道初境，以她的天赋，也许不用十年就能跨过去。
十年，她完全耗得起。
已经过去的那段灰白色的日子就有将近十年，如今她已重燃希望，再熬十年又如何？渐渐的，童年那冰冷黑暗的一天不再频繁出现于她梦中，到昨日，甚至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想起过。
然而，在今日，那个陌生青年把噩梦带了回来。
他亲了她，还被很多人看见了……
她再也无法当上国师。
……
如果当时只有两个人，秦朝歌一定会杀了他。
可是没有如果，悬崖小路上停着来自外宗的车队，那些外宗弟子都看见了。秦朝歌能想到，在那些人眼里，当时的情况就是青年脚滑了一下，不小心亲了自己。
所以她无法当众杀人。
秦朝歌很清楚，今天这事会被写在各种小纸条和信笺上面，经由传书飞剑带走，不出两日，定然传遍天下。
流言太可怕了。
一句话十个字，传十人，可能变成五字，也可能变成二十字，不管变多还是变少，总之就会开始偏离原意，再传百人，千人，万人，意思就完全变了。
传到天下人尽皆知的时候，可能会变成这样：秦朝歌有个相好，她亲了某男子。
或者这样：某男子非礼了秦朝歌，但她没有反抗。
无论传成什么样，都会有一个相同点：秦朝歌和男人亲嘴了。于是就会产生相同的一个结果：不贞洁的女人不配做大秦国师。
她的国师梦碎了，自由遥遥无期。
今天，是比被父皇抛弃那一天更糟糕的日子。
没有任何人能明白秦朝歌此时的心情，她的贴身小侍女桃淘也不能。桃淘是她的开心果，却不是解语花，桃淘年纪还小，不会懂得这种痛苦。
从绝望到获得希望，再到绝望，是从天堂堕入炼狱的折磨。
……
“那又如何。”
秦朝歌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擦干眼泪，“我不会倒下，母后，朝歌定会回到您身边。”
她已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她，经历这些年的磨练，她的心比十年前坚强太多。不能当国师就不当，只要足够强大，自己依然可以获得自由。
前年，父皇带着母后来过千剑山。
秦朝歌突然发现，母后生出了白头发。
那天她也躲在瀑布里大哭了一场，然后决定，今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弃。
今夜也哭过了，当然也不会放弃。
……
桃淘在门外坐了大半夜。
房里的抽泣声慢慢停了，桃淘站起来，拍拍屁股后面的灰尘，端起木盆，用小屁屁拱开门，轻手轻脚进房。
秦朝歌坐在梳妆台前，桃淘把水盆端过去。
“姐姐……洗个脸吧。”
“嗯，对不起，让你在外面守了大半夜，委屈你了。”
“没关系啦，这是桃淘应该做的。”
秦朝歌洗去脸上的泪痕，拿起丝巾擦干水渍，运功热了下手，在小丫头的颈窝里轻轻按了一下。
“看你，身子都凉了，快回去睡觉吧，姐姐这里没事了。”
“不凉，姐姐……淘淘想跟你睡，好不好？”
秦朝歌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两人褪了外衣，躺在床上，桃淘抱着秦朝歌的手，挨近了一些。
“姐姐……”
“嗯？”
“那个人……是谁？”
“哪个人？”
“让你哭的那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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