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是一个内涵丰富且高深莫测的范畴,指的是一个人对某个对象(一个人、一个物、一种观点、一套思想或一种人生价值)深信不疑,他将它视为自我的精神支柱和生命的意义,在自我得意时心存敬畏、失意时有所企望,同时以它作为自己生活的信条、行为的准则,恪守它、实践它,躬身力行。一般而言,一个人的信仰决定了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比如持佛教信仰的人认为世界有三界六道[2],由众缘和合而生而灭,人生无常却合乎因缘果报,因此当戒恶行善、德慧双修以求开悟成佛;又比如“马克思主义”的信徒则认为世界是辩证唯物和历史唯物的,个人的价值与社会的价值紧密相连而无法割裂,因而一个人应该在创造性活动中,在对他人、社会、世界乃至全人类的解放事业中实现自身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可见,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这三者看似花开三支,实则同根同源,那根源就是信仰——某一种信仰往往与某一套与之相对应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相匹配。这样一来,一个人对诸如“我为什么而活?”“我为什么而死?”这类问题的追问看似是他对自我人生观、价值观的探求,事实上反映的是他对自我信仰的求索;因而,一个人郑重地对这类问题给出的答案无形中其实侧面透露了他内心所秉持的信仰。有趣的是,信仰层面的这种坚信似乎具有一种很强大的主观自足性,它更像是一个人在内心给自己的一个交代、为自己确定的一个生命走向、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拿破仑称之为“自我暗示”,帕斯卡称之为“照亮自我的光”,高尔基称之为“灵魂的依靠”,不必向外人提供任何事实根据、客观凭证或逻辑论证以求认可或赞同,它似乎是一种无需证明的自明、不求他信的自信,足以让一个人平静淡然地接受孤独、苦难,甚至死亡。
基于上述的信仰范畴,信仰语言的范畴也随之确定,即某种表达信仰(宗教的和非宗教的)的语言,某种灌注了恭敬与信任的语言,某种承载了自我之存在意义的语言,某种饱含了虔诚的奉献情怀的语言。相对于理智语言,信仰语言具有鲜明的超越性:它超越于世俗生活之上,作用于人们的精神世界;它超越于此岸纷繁芜杂的现象世界之上,指向某一个终极的清明安和的彼岸世界;它超越于变化无常的个人存在之上,追求的是亘古永恒的宇宙大道。也正因为如此,信仰语言的语境超越了大多数日常生活的语境,信仰语言的语意也跳脱于我们用来理解理智语言的常规逻辑范畴之外,以至于当我们试图用习以为常的理智语言的逻辑范畴去框定信仰语言所传递的信息内容时常常感到不明就里、无能为力——既无力证实也无计证伪,更无法做出清晰明澈的理论解释;同时,信仰语言带给听众的那种非同寻常的影响力,比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幡然醒悟”“心智洞明”等,不论是局外人或是当事者往往在不同程度上感到玄之又玄、不可思议。虽然我们从未停止过尝试用理智语言去解释说明这些奇妙现象的努力,然而收效甚微,事实上,除了最终将它们归于“神秘主义”“玄学”,理智语言着实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举例来说,A.我们耳熟能详的中国传统儒家思想里孟子曾提到过:人之为人,与生俱来有四种常德(常:永恒的、持久的;德:美德、德性)——“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辞让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辞让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这就是一种信仰语言。这段话所给出的结论不是由逻辑演绎或因果推论得来,这里的“四心”既不是来自于人体解剖学的实验结果,也不是源于社会学或心理学的调查总结,它似乎不依赖于任何事实依据,因为我们找不到任何事实足以证明某一个具体的人是否生而有这“四心”,也无法证明是否人人皆有此“四心”,同样无法证明为什么偏偏是这“四心”而不是其他“四心”,或者为什么不是“三心”或“五心”……它是一个逻辑系统难以阐明澄清的命题。这段话是儒家哲学的信仰语言,实际上它表达的是一个人或一部分人(孟子以及相当一部分儒生)的道德信念,具体来说,当孟子这样说的时候,他坚信即使人有诸多邪念恶行,即使人类历史古往今来时不时会陷入此一个彼一个黑暗时代,在那种黑暗中人性会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与质疑,但人性在本质上依然有善的面向,而这天然的善性具体就体现为人与生俱来有这“四心”,这四心是人性所固有的,这种善性也是人之为人的普遍共性。即使有人提供大量的事实依据,罗列人类过去和当下正在发生的各项罪行、兽行、暴行、恶行,或者即使有一个人对孟子本人行凶做恶,也不能打破他对人性本善的确信,因为人性本善乃是他的信仰,是他看待和处理一切关于人的问题的起点和基础,在他看来,即便是大奸大恶之徒也不乏有此四心,他们也不是生而为丑恶,只是他们天性中的善端由于种种原因被遮蔽、被扭曲、被损坏而得不到彰显,于是成了恶。客观来看,孟子的这段话似乎没有逻辑的必然性,也没有确凿的事实根据,但其中不见丝毫的怀疑,满是确定与自信。
又比如B.中国民间常说的“一切自有天意”,不论言者、听者是否意识到,这其实也是一种信仰的表达——这里面蕴含了对超越于个人掌控力之上的天命的信任与顺服。持有这种信仰的人往往处世放达,对天对地怀一片恭顺,对人对事存一分宽容,所以即使面对战争与苦难、遭遇挫折或不幸,他们依旧会心存善意地接纳和领受命运的安排。因此,与旁人相比,在载沉载浮的人生时局中,他们常常更显从容淡定。
又比如C.中国古典哲学里有一种观念——“道贯穿宇宙万物之中”——这也同样是一种信仰语言的表达,它所传达的内容是一种无法被确凿查证的状况,但这并不妨碍有相当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对它深以为然、心存敬畏并终生践行、以身载之。
再比如D.中国人常说的“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也是信仰语言——“神明”存在与否在人类几千年历史上素来是一个未解的谜团、不可知的神秘领域。虽然与之相关的奇闻怪谈、民间轶事广为流传,但始终缺乏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终极解释。尽管如此,不少人依旧信其有,凡事依此引以为鉴。而老人们常说的“人在做,天在看”、“苍天有眼”也正是基于这种对三尺之上的神明之存在性的确信不疑。
注释
[1]冯友兰著,涂又光译,《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9月版。
[2]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六道:境界由低至高分别是地狱、恶鬼、畜生、阿修罗、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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