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岫懒懒伸个腰,被乍冷的寒风冻得哆嗦一下,窸窸窣窣的蜷回被窝,呢哝地问起丫鬟染香,昨日亲手移栽的牡丹花,有没有被雨水浇坏。
染香正清扫香炉的余灰,扭脸看向楚云岫,一头雾水的问道:“咦,哪来的牡丹花?这儿可不是楚府,小姐是睡糊涂了嘛。”
楚云岫颦起眉头:“胡说什么,这不是楚府又是哪里?”
染香噗嗤一笑:“是小姐和姑爷的新房啊。”
楚云岫闻言愕然,缓缓撑开惺忪睡眼,遽然发觉她正盖着严实的被子,竟是绣着双鸳鸯的红锦合欢被。待她坐起身环顾房间,更是惊得咋舌不已。
怪哉,这莫非是梦?
昨夜她只是偷尝口果子酒,醉醺醺的睡了一晚,一醒来就换个陌生的卧房。
放眼望去,一串串红彤彤的灯笼高挂屋檐,直棂窗贴着醒目的双喜福纸。浮雕回纹木施悬挂的衣物,竟是新婚所穿的凤冠霞帔。
楚云岫在闺中极擅长女红,一眼便知这精致红锦霞帔,是姑苏城号称天下第一的金华绣房所缝纫。
霞帔绣上的蹙金绣云霞翟纹,色彩斑斓瑰丽,绣工细致绝伦。底下的绣鞋纹有一对金丝莲花篷叶,意喻多子多福。
好生讽刺的多子多福,大婚之夜的第二日,连个新郎官的影子也看不到。
最关键的还不在此,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成个亲跟囫囵吞枣似的,睡一觉醒来就嫁人了,还不知丈夫是何方神圣。
楚云岫问道:“现在是几月?”
染香疑惑地看她:“昨天是十二月初七,成亲的大好日子。”
楚云岫分明记得昨日是九月初二,一夜梦醒竟过了三个多月。
楚云岫很是诧异,经染香解释才知,原来她所谓的新婚丈夫,与她拜完堂后凭空消失,让她洞房花烛夜独守空闺。
染香柔声安慰道:“小姐千万别想不开啊。夏侯老爷对宾客说姑爷是忙于生意,绝不是故意怠慢你。”
新婚之夜去忙生意,没有比这更拙劣的理由,看来这婆家对她是多么轻视。
姓夏侯还经商的全姑苏城只有一家,就是赫赫有名的富贵人家夏侯氏。夏侯家有三个公子,二公子前几年已经娶妻,五公子还是总角小儿,那她嫁的只能是……
又听染香继续说道:“咱们姑爷是三公子,无论相貌品行都是一等一的,在姑苏又颇有威望,小姐嫁给姑爷真是明智之举。”
楚云岫的头一阵嗡嗡作响,差点当场昏眩过去。
她嫁的居然是三公子夏侯彦?
原来不只是梦,还是个噩梦!
就算天下男人死绝了,她也不愿嫁给夏侯彦。
自古以来,商贾为士农工商之末,地位极其低下。但到了顺朝,开国皇帝顺元帝一登基,发布提高商贾地位的政令,商人渐渐走上仕途。
说起来,夏侯家和楚家的渊源颇深,两家皆为苏州丝织业的大户,江南的布匹几乎是出自其手。
然而夏侯家比起楚家更是家大业大,不仅是因为夏侯家主的同胞兄弟,是当朝权位极高的内阁首辅,在倾销方面能扶持不少生意,夏侯家还有不少染色的独门配方,制作的刺绣委实鬼斧神工。
夏侯家的权势可谓如日中天,楚家之主羡慕嫉妒不已,两家的关系愈加不和睦,到了连奴才见面就掐架的地步。
先不说两家深远的世仇,楚云岫是极度讨厌夏侯彦的,两人算是水火不容的冤家仇敌。楚云岫会嫁给夏侯彦简直天方夜谭,比民间作坊讲的传奇故事更有意思。
想不到,天方夜谭却在有朝一日,居然得以成真。
外人看来说只是个笑话。对楚云岫本人而言,嫁给世仇之子,比天塌下来还可怖。
那遗失的三个月,到底发生何事?
染香觉得小姐很不对劲,瞧了瞧窗外天色,满腹责任的说道:“小姐快更衣吧,卯时已过,该去拜见长辈了。”
依照姑苏的习俗,新婚后的第一日,新娘得在丈夫的陪同下,向丈夫的父母亲磕头跪拜,见见七大姑八大姨。午后,一对新人再去饲宗祭拜祖宗,将新娘的姓氏录进族谱。
楚云岫思忖片刻,一口回绝道:“不用去了。”
染香焦急地直跺脚:“万万不可,小姐您会落他人口舌的。”
楚云岫正色道:“新郎在大喜之夜消失,留新娘一人徒尴尬。我看夏侯家是存心奚落楚家,楚家虽然不及夏侯家,但好歹也是大户人家,怎么可能任人欺负,我们也不必把他们当一回事。”
染香一脸哀怨道:“可小姐您已经嫁过来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楚云岫笑了:“咱们先按兵不动,等人过来再说。”
染香红唇张了张,实在拗不过她,只能听命从事了。
一炷香之后,夏侯府的一个老嬷嬷过来,说新娘子今日不用祭祖了,等夏侯三公子回府再办。
果然不出楚云岫所料。
楚云岫方才并非任性,她早就猜出夏侯彦不在府内,拜神祭祖是办不了的。毕竟夏侯府是大户人家,只有新娘一个人去祭祖颇为丢人,也是很不吉利的事。
陪嫁家仆除染香之外,还有丫鬟秋月和一个姓李的老妈妈。染香和楚云岫从小长大,情同姐妹,这里能够信任的只有她了。
染香伺候洗漱好离开后,楚云岫独自在房间闷得慌,便推开窗户透透气,听到后院的三个丫鬟在悄声议论。
“房里的那位醒来了吗?”
“我看是还没醒呢,这新娘子傻里傻气的,连拜天地都不会,还要三公子手把手教她,怪不得三公子还没洞房就跑了。”
“听说她为了嫁给三公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把名声都搞臭了。楚家的主父还要求三公子,八抬大轿把她娶进门,楚家人真是不要脸。”
“嘻嘻,估计没几天,这女人就会被三公子休了。”
“对对对,不要脸的贱女人啊,就该被人休了。”
她们讲得眉飞色舞,楚云岫听得瘆瘆然。
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信誓旦旦要嫁给夏侯彦的,绝对不可能是她。她是被恶鬼上身了,还是怎么回事?
楚云岫最厌恶背后嚼舌根的人,冷不丁的咳嗽一声。
三个丫鬟讨论得正热火如荼,转头一看,见一个清丽佳人衣着素色中衣,梳着微松的倭坠鬓,娉婷的倚在直棂窗边。
她最美之处在眉眼之间,眉心弯如秀逸远山,细长的眉尾舒展得扬起。眼瞳比寻常人更亮黑通透,凝视人像在脉脉含情,眼睑微微眯起时,却带着一股清冷威仪。
楚云岫扬起下颌,露出雪白颈项的优美曲线:“你们三个在谈论什么,也说给我听可好?”
“没……没说什么……”丫鬟们个个噤若寒蝉,眼前这个落落大方的美人儿,哪处像她们口中的傻新娘。
“诶,刚还听你们还侃侃而谈来着。”楚云岫眼睑敛起,悠悠地微笑,声音忽而锐利几分,“给我相互掌嘴三十,脸打得不肿,再扇三十次。 ”
丫鬟们吓得两腿软成泥,跪下来求饶:“奴婢们不敢,不敢了……”
楚云岫轻嗤一声,碰的一下阖上窗扇,没多久听到窗外扇巴掌的声音。
等染香回来后,楚云岫要她转告府内的管事,将外头三个丫鬟贬到杂物房,房内不容满嘴污秽之人,以后服侍的丫鬟让她自己挑选。若是此时不立下威仪,日后任谁也能欺负她。
染香也不喜欢那些丫鬟,高高兴兴的喏了一声。
对染香端来的饭菜,楚云岫毫无进食的欲望,百般无聊之下,叫染香找来绣绷、针线、剪刀、丝绸,在屋内安心做起刺绣来。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然日薄西山,几根红烛烧得苟延残喘,室内的光线渐渐黯淡。
大概绣的时间过久,楚云岫眼睛熬得发疼,放下绣绷刚要休息片刻。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门栓扳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格外诡异。
楚云岫试探地问:“是香儿吗?”
对方没有回应,只听到咔擦一声,门栓被彻底打开了。与此同时,红烛被寒风吹灭,空旷的室内一片昏暗。
楚云岫攥紧针线,一手的薄汗,努力镇定下来后,悄然拿起旁边的小杌子,等着那人走进屋子。
屋外细雨绵绵,如抹上一层浓重的黑雾,朦胧中现出一道高大的阴暗身影,跨入新房的门槛,大步朝楚云岫所在的婚床走来。
那身形明显是个男人,楚云岫神经紧紧绷直,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了过去,举起小杌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那采花贼的头顶狠砸。
楚云岫一边砸,一边大喊:“救命,抓采花贼啊,快来人……”
那人闷声受了几下狠砸,被楚云岫用小杌子撞出屋外。
楚云岫赶紧将门把锁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有种死而后生之感。
那个采花贼没有离开,轻轻敲了敲门板:“娘子,是我。”
那声音极为低沉动听,犹如琳琅相扣,丝竹弦瑟入耳,化为一缕清风撩人心扉。
而那缕风钻进楚云岫的心,却成了凉飕飕的冷风,使人彻体生寒。
这熟悉的嗓音,楚云岫绝不会记错。
他是夏侯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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