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了-第 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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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了》

    作者:杨早

    内容简介

    本书从武昌举义写到民国成立。历史学者杨早角度新颖,仿佛回到当时历史之现场,发来富有画面感的“采访报道”;深入各省革命之细节,描写那些被主流历史遗忘的历史,提醒读者不只是从宏观角度去观望,更要学会从历史支流中凝视。

    作者简介

    杨早,1973年生于四川富顺,北京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现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近年主要关注中国近现代舆论中与文化史、当代文化研究等。著有《野史记:传说中的近代中国》、《清末民初北京舆论环境与新文化的登场》等著作。

    引言:哪一根稻草压垮了骆驼

    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即公历1867年7月21日晚,两江总督曾国藩与其幕僚赵烈文之间,有一场著名的对话。曾文正公像个时评节目主持人似的,在阐述了“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袴”的景象后,问赵:“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

    赵烈文的应答非常直接:“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历史回顾总是“倒放电影”,赵烈文的预言在今日看来,准确无比。但若站在辛亥那年的夏末或秋初,你去问任何一位朝野之士,怕是无人相信,二百余年的大清基业,会在一百二十日内,土崩瓦解。大家总觉得这个政权岌岌可危,不假,但宣统三年也似乎并不比宣统二年异样,何以就会如露如电,转瞬即空?

    赵烈文在讨论清朝统治问题时,曾指出“国朝有天下太巧”。异族入主中原,一直是满清统治合法性的敏感点,不管雍正声嘶力竭地印行《大义觉迷录》也好,康乾盛世中连绵不断的文字狱也罢,江宁苏杭织造的间谍手段,旗兵分驻各省会的制度,都挡不住这个问题的提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太平天国打的也是这面旗号,被曾国藩用“文化”这件法宝敌住了。然而平定洪杨之乱,只是利用了太平天国自身的失德乖张,并未从根本上解决满汉之间的种族异见。尤其同治之后,许多“祖制”被打破,汉人秉政之势越来越强,曾、左、李、张纵无异志,朝廷却不能不防微杜渐。

    从大环境来说,清末种族主义的提出、排满主张的兴起,绝非清初“反清复明”的翻版,二百年了,当初的杀戮已成传说,反不如“长毛之乱”的血腥记忆来得分明。革命党人重印《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为了激励民心,然而那只是一种投射,一丝共鸣,真实的冲击还是来自当下的危机,是孙中山强调的“外邦逼之”与“异种残之”并置的残酷现实,正如共进会在武昌新军中散发的传单所说:

    “如今朝政紊乱,奉承洋人,经常割地赔款,老百姓跟洋人闹起事来,不但不给百姓讲一句公道话,倒替洋人杀老百姓出气。满人只顾请洋人保他做皇帝,不管汉人的死活。中国本来不是满人的,他拿去送给洋人也好留条生路。所以我们革命,一来要替祖宗报仇,二来要早点准备,把全国的会党合起来。”

    “替祖宗报仇”云云,不过是引子,关键是“中国本来不是满人的”,既然满族对中国的统治没有合法性,那么朝廷对中国利权的出让便不仅仅是“失道”的问题,而变成了满族伙同洋人来掠夺汉族的生命财产。通过这种叙事的转换,反抗满族政权从“内争”变成了“攘外”,而在民族国家话语的建构过程中,“反侵略”具有天然的合法性,革命的正当性也就不言自明了。

    不过,即使在革命党人中,反对排满的也不乏其人,如第六镇统制吴禄贞。这位在东京留学时与满人军事精英良弼结为好友的同盟会员,虽然一心革命,却强烈反对排满,他认为满族腐化已久,不足为虑,但满蒙素为盟友,如果联手与汉族相抗,汉族必败,更给外人以可乘之机。吴禄贞认为革命之敌,不在清廷而在袁世凯,革命党将与袁世凯有“十年战争”——这也是一条比较准确的预言。

    辛亥革命中,较为文明的省份,安民告示中无不强调“满汉一视同仁”,就连鼓吹排满最力的章太炎,也赞成寓意“五族共和”的五色旗为国旗。此亦可见排满之说,实为排外之借口,中国社会在无力与西方开战的情形下,借内部民族纷争来谋求突围,也是一条捷径。只是民国政府也未见得比清廷做得更好,此是后话。而满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是清末民族战争的最明显效应,甚至满人中的佼佼者,如老舍、罗常培,长久不敢承认自己的民族身份,按赵烈文的说法,也是满清二百年统治的果报。

    “排满”虽然是策略,但也有不少人中了毒,读辛亥史料,每每有人说“他也是汉人,自然赞成光复”或某某表白道“我也是汉人,当然不反对革命”,忍不住叹一声“幼稚”或“奸诈”。

    近年大家都认识到,辛亥之成,革命党不过是火药的引信,真正炸断二百年龙脉的TNT,是代表绅商阶层的立宪派。立宪派与中央政府及其派出官员分享着地方的统治资源,某些绅权极重的省份如四川、湖南,官员意志若无绅商的支持,政令根本无法通行。宣统二年(1910)的长沙抢米风潮就是一个典型例子,长沙米荒直至群众失控,事件背后是绅商联手洋商,大量囤积、盗运米粮。而成为辛亥革命导火索的各省保路运动,其首要矛盾便是政府利益与绅商集团的利益冲突,至于哪方更代表一般民众的利益,还真难说清楚,因为朝廷若想施惠民众,不可能越过绅商阶层实施;而绅商集团仗以与政府抗衡的,正是所谓“民意”——这种民意可能有操弄的成分,但毕竟是近代最具合法性的话语资源,“天子牧民”的旧观念是无法与之颉颃的。

    朝廷中人并非没有认识到这种来自绅商的强大势力。清政府1903年设立商部,1905年设立商标注册总局,都是提升商人地位的举措,同时政府为了借助民间力量发动对西方人的“商战”,鼓励在乡官绅经商,基本形成了“无绅不商”的局面。最典型的如光绪廿二年(1896),清廷接受张之洞奏请,派陆润庠与张謇两位状元,分别在苏州、南通设立商务局,并办理苏纶纱厂与大生纱厂,人称“状元办厂”,喧传一时。

    有钱有势的绅商阶层必然要争取政治权力,而且这种争取有着充分的理由。自甲午一败,庚子再败,中央政府无能力应对世界大局的弊病暴露无遗,首都丢给八国联军当了一年多的殖民地,堪称一个政府的奇耻大辱,《辛丑条约》的巨大偿款压力则让政治话语权进一步向富庶的东南倾斜,所谓“非东南不足以存西北”,也是东南诸省敢于抗旨不遵,联合倡定《东南互保条约》的根本理由。

    南北风气的落差导致了帝国的断裂。时人孙宝瑄比较说,上海与北京,风气之异,几有百年。问题是,经济上帝国完全倚重于东南,政治上却还是赵烈文所说的“主威素重,风气未开”,庚子之后,绅商阶层藉由反思义和团之乱,以及1904年日俄战争“立宪小国击败专制大国”的样板效应,掀起了立宪风潮,也制造了立宪神话,似乎中国之病,全在未曾立宪,只要立宪,则国运立改,国力立强。

    然而正如1906年载泽留洋考察归来对西太后进言的那样:立宪利于民,利于国,却不利于官。满洲亲贵固然不愿意权力旁落,庚子后出任各省的方面大员也难得对立宪有什么好脸色。立宪运动搞了整整十年,朝廷还在1911年5月8日搞出了“皇族内阁”,无论摄政王载沣此举有何不得已的苦衷,都再难封天下悠悠之口。而谘议局联合会上书要求重组内阁,清廷居然申斥曰:“用人系君主大权,议员不得干预”,对“立宪”的理解,双方恐怕分歧不小。

    再提一点,1905年科举废除,时人后人多视为美事,去千年祸国之根。然而这一举措,却令整个社会权力瞬即固化,已为官绅者永为官绅,社会下层却无由上达,人才向上流动的途径被截断,朝廷虽征用考选留学生,实质仍是以门阀精英政治代替行之千年的考选制度。旧制死而新制未立,则大量旧制培养的人才无处可用,不入学堂,即投新军,而学生与新军这两股力量,在辛亥革命中均发挥极大能量,足见当初遽尔操觚,其祸不小。

    讨论哪一根稻草让庞大的骆驼砉然倒地,当然只是一种叙事。无数涓流汇成了奔腾的大河,尽管其间的许多溪流并不见得期待最后的洪潮,但一旦列车进入快轨,离心力大于向心力,则不免“抽心一烂,土崩瓦解”。正像鲁迅说的那样:“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无声的中国》)

    辛亥年的举义,逊位,共和,民国,或许就是开一扇窗的过程。

    三位北京客的辛亥年

    【新年】

    宣统三年辛亥,正月初四。

    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外香厂北口拥堵的长龙。马车一动也不动,一阵阵笑闹声、叫骂声、吆喝声传入车内,他不禁大为愤然,慨叹“甚矣,京师少年之游惰也,甚至高车驷马亦厕其中,此岂尚有人心耶”?可是回心想想:这景象关自己什么事?顾自在车里愤不可遏,大翻白眼,这样的心境,还能在这权贵麋集的帝都待下去么?

    新年这天的拥堵有它的原因。这个冬天的雪特别多,去年十月迄今,已经有六场大雪,从旧年除夕到新年,大雪彻夜,直下到初一下午四点来钟,积雪足有一尺多厚。在恽毓鼎的记忆里,二十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雪太大了,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初一一整天也没有一辆拜年的车驾到门。恽毓鼎自己也没有出门。雪刚停,就有清道夫分段铲雪,这一点让恽毓鼎很满意,他在日记中评论说“新政中唯路政最见益处”。

    初二晴了,但午后忽起狂风,高屋积雪漫天飞洒。恽学士出门贺年,发现虽然雪风相继,“马路剗垫平匀,车行极快”,若是在二十年前,雪后初霁,一层融雪一层冻雪,车辙之深,能淹没车轴,那就只好望路兴叹了。恽毓鼎又一次念及了路政的好处。

    恽毓鼎1907年出任过宪政研究所总办,当然不是那种一味反对新政的冬烘头脑。他一直订阅梁启超主笔的《国风报》,也正在读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梁任公的文集里包罗万象,从西藏问题、俄国虚无党,到《康德学案》,应有尽有。但恽毓鼎最喜欢的还是梁任公论本朝学派变迁那篇,认为“二百六十年宗派当以此为定评”。对于腾喧一时的宪政,这位曾经参过瞿鸿禨与岑春煊的都老爷明显保留着自己的看法。

    就在恽毓鼎坐在拥堵的马车中大发感慨时,道旁的行人里晃动着一位少年的身影。他昨天晚上才从陕西抵京,准备进清华学堂读书,今日先与同伴一道来领略一下京都的新年。在这位外省少年吴宓兴奋的眼中,耍把式的、卖玩物的倒还罢了,这游人如鲫、男女相轧、拥塞异常的场面,才是他们久仰的京师繁华。

    四十九岁的恽毓鼎是光绪八年中的举,同一年的福建乡榜很出名,出了好几位大名士,如陈衍陈石遗、林纾林琴南(恽毓鼎很爱读他译的小说),还有一位,比恽毓鼎大三岁,是目下京师的红人,前广西边防督办郑孝胥。

    比起恽毓鼎,郑孝胥离政治核心要近得多。他去年为了锦瑷铁路的事,在奉天、京津之间跑了好几趟,年下正好闲在几天。初一上午躺在被窝里,与夫人聊天,“甚欢”。

    自初一至元宵,郑孝胥的活动无非是赴宴、作字。他是闽派的首领,诗和字都很有名,求的人极多。不过这两年,他的精力主要放在新政上,与当红的邮传部尚书盛宣怀、即将起复的前两江总督端方都走得很近。酒席宴前,当然不会完全不谈政事,有人议着宪政预备,京师该到了组织政党的时候,有人还在愤愤于六年前的科举废除,冀望朝廷重新用八股取士。

    初四这天,又是赴一处饭局,只是从午后开筵,边吃边等,等到快三点半,还有一位主客严复未至,最后索性派人来通知说“不来了”。大伙儿摇摇头,对这位福建同乡的惫赖无可如何。饭局散后,郑孝胥去访端方——端午帅年后估计会有任用,一直想带郑孝胥出任。但是不在,家人回称“上山去了”。新年上妙峰山进香,满洲权贵流行这个,汉臣基本无此兴趣。

    辛亥的新年就这样开始了。这三位身份各殊的北京客,各自在自己的生活中摸索前行。

    【春和】

    吴宓刚十七岁,初次入京,虽然时时与同学议论时政,但他的心情,不似恽毓鼎那种宦海沉浮的萧疏,也不像郑孝胥大用在即的自得,而是兴奋与新奇之中,藏着忐忑与迷惘。

    他此次由陕西省咨送来京,要考入的“清华学堂”,其实在宣统二年十一月底才正式更名。之前叫做“游美肄业馆”,成立一年多来,几乎是纯粹负责留美考试与派遣,学生从考取到出国,只有一至三个月时间,像梅贻琦、胡适、竺可桢、赵元任等人,名义上在清华园过了一水,还是像爆肚一样生猛。

    改名后便有所不同,按《清华学堂章程》,采用四四制,即中等科四年,高等科又四年,而且学分要修满212个,平均成绩要达80分以上,才能留美。像吴宓这样的,虽由陕西省咨送,就是保送,仍要通过笔试、体检,入学四个月后还要举行甄别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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