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两岸网络原创文学大赛入围作品选短篇小说-光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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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昌祥(苗族)

    老家恩施,极少称男子先生,唯一能称先生的,只有教书的人,后来有了新学校,改称老师,先生这个称呼,一度在我们生活中几近消失。而我,总愿意称光耀伯伯为先生,哪怕他并非教书之人。

    光耀先生姓李,与新加坡首任总理同名同姓,乃一介布衣。我记事的时候,光耀先生差不多奔五,人高马大,器宇轩昂,不像游手好闲之人,而乡邻对其懒散傲慢多有微词。母亲常叫我们兄弟离光耀伯伯远点,免得沾染懒惰的毛病。父亲却是另一种看法,他说,你们光耀伯伯懒是懒了些,人家肚子里有墨水,在我们乡下,没有哪个的文化比得过他,他与过去的私塾先生丝毫不差,懒散不能学,知书识礼还是要学的。渐渐地,我与光耀先生多了些亲近。那种亲,比现在网络上连呼直叫的“亲”,要真挚得多,要纯洁得多,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后来才知道,光耀先生并不是懒,而是消极怠工。那时公社体制,生产小队集体劳动,出工才有工分,积累工分才能分粮,工分少就会成为缺粮户。光耀先生通晓四书五经,自然明白天道酬勤的道理。他的消极,源于对干部特权的不满。光耀先生原本在公社供销合作社工作,当售货同志,体面得八方四邻都跟着有光,常常为左邻右舍赊油借盐,也不追账,他深深体谅着乡民的困难。光耀先生赊出去的油,借出去的盐,都是自己垫付现金,从不占用公款。这么一个公私分明的人,既懂人情世故,又知轻识重,要说脾气犟点,再正常不过,遗憾的是,与领导犟,特别是与自私的领导犟,结果可想而知。

    光耀先生把他的经历当故事说给我听。要过年了,一位姓毛的公社领导来供销社,将柜台前忙碌的光耀先生叫到里屋,嘱咐光耀先生给他批发五十斤白酒。光耀先生闻言,一下子傻了,五十斤白酒?他揉了揉眼睛,又用手掌按了按耳朵,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每家每户过年的白酒指标才一斤呢,领导开口就要五十斤,那是五十户人家过年的一点指望和兴奋呢。半晌,光耀先生满脸堆笑地说,毛主任,牯牛不能下儿啊。毛主任说,光耀同志,你什么意思?这么点小事都办不了?光耀先生说,这事不小,我办不了。毛主任说,办不了就走人。光耀先生说,走人就走人,你以为你姓毛就特殊些?毛主任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在影射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吗?光耀先生说,再说一遍难道怕你?你以为你姓毛就特殊些?我说的就是你,什么影射不影射?伟大领袖毛主席可不像你搞特殊,他老人家提倡的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难道你没有学习吗?毛主任脸都气绿了,摔门而去。

    突然从一身光鲜的售货同志,还原成一身尘土的农民,光耀先生憋闷了一段时间,就不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逍遥自在地过他的普通生活,他不出工,队长和社员也只能徒叹奈何。日子再苦,光耀先生也要泡上一罐粗茶,坐在太阳下的木椅上,一边喝茶,一边欣赏远处的轿顶山,仿佛那悬崖的巍峨就是他的傲骨生成,偶尔看到他喝一杯小酒,那满足的神态恰似传说中的神仙。我喜欢光耀先生谈古论今,经常出现在他那破败的小屋中,每当我的到来,光耀先生十分兴奋,好像我是他最亲最近的人,于是,他说话的声调格外高昂,滔滔不绝给我讲贺龙在湘鄂西的革命故事,讲土匪田发狠割掉我同学爷爷的耳朵、霸占财主之妻的故事,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讲杜甫《饮中八仙歌》……光耀先生说他特别喜欢张旭,“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那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风骨,何等的洒脱,何等的享受啊!光耀先生热爱书法,那是他特有的骄傲,我很早就拜在他的门下,临帖学碑,这也是我们彼此亲近的一个重要缘由。

    那时,我年少不谙世事,完全没有看出光耀先生内心的苦闷,只觉得他学识渊博,骨气刚正,豪爽大度,温和慈祥,是一位令人尊崇的长者。哪知其生活特别困苦,缺衣少粮,一大家人过年时竟无米下锅。我更无法想象,他是如何仗着一点微少的红薯劣酒,手持一把杀羊的尖刀,顶着寒风飞雪踏进大队队长家门的。

    好多年以前的腊月三十,家家户户都在忙过年,我们小孩子热衷玩鞭炮,顾不得阴暗天空飘洒的雪花,兴致勃勃地一手用竹钳夹着炭火石,一手将鞭炮插在松土里,次第点放,看见炸飞的土末,内心就有一种莫名的狂喜,全然忘记冻红的双手。下午五点左右,我们玩得正在兴头上,父亲出来喊我们回家吃团年饭,那个年代,团年饭充满巨大诱惑,兄弟们瞬时扔下竹夹,齐奔吊脚楼而去。父亲将一封尺把长的鞭炮,挂在院坝前的一棵苦李树树枝上,擦火柴点燃,一阵噼里啪啦,青烟飘散,团年的鞭炮放完,我捡拾几颗没有燃着的残留鞭炮,装进上衣荷包里,尔后也奔团年饭而去。糯米蒸年肉的香味,已让我的口水流了出来,腊猪蹄炖土鸡油汪汪地诱人,如今崇尚清淡的我,不得不说,那是过年才能享受的美食,当时哪有油腻的概念,一见恨不得连吃三碗。正当我欣慰母亲的年饭丰盛,欲伸手直接去抓鸡腿的时候,幺叔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对父亲说,二哥,出事了。二哥,出事了。把我吓一大跳,父亲闻言恼怒,呵斥幺叔,喳什么喳,过年过节的。我们地方过年,最忌讳不吉利话语,所谓“正月忌头、腊月忌尾”,就是平时这样呼喊,也不妥当。幺叔满脸通红地说,耀哥儿被公安派出所抓走了,听说他拿刀去大队长家大喊大叫要杀人。父亲惊讶地“啊”了一声,尔后又怅然地“哦”了一声,说,这个年,几家人都过不安稳哟。然后,吩咐我们兄弟,跟着他将桌上的部分年菜送到光耀先生家里,让光耀先生的妻儿老小过个饱年。

    光耀先生并没有杀人,他只是借着一两口低质红薯酒酒劲,威胁大队长给他家里再分点粮食,否则没法过年,实则雷声大,雨点小,手中的尖刀只在飘雪中画着圆圈。不管怎么说,光耀先生手持刀具登门叫嚷,声称要杀人,总有违法犯罪的嫌疑,难逃法律的制裁,结果被判刑两年。开春见不到光耀先生,我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不想他的罪恶有多严重,只觉得没人给自己讲故事了,没人教自己练字了,仿佛失去一位亲人,长时间看不到他的影子,有些伤心落泪。父亲发现我的异常,知道我在想光耀先生,便安慰我说,春哥儿,该上学的上学,该做家务的做家务,该玩耍的玩耍,你光耀伯伯过两年就会回来的。有段时间,我也像光耀先生一样,经常站在院坝里眺望西南方向的轿顶山,只不过不是欣赏,而是发呆。

    光耀先生出狱回来的那天,我一个人提早跑到太上庙路口等他,隔老远就看见一个光头瘦男人劲爆爆走上坡来,吓我一跳,近前一看,才发现光耀先生比两年前更瘦了,脸皮包着骨头,样子有些吓人。我抱着他的大腿痛哭起来,比后面迎上来的他儿子姑娘都哭得伤心。光耀先生一边安慰我们说没事,一边擦去我们脸上的泪水。后来,光耀先生曾对乡邻说,他并非想要杀人,人都是给逼的,人要给人活路,当干部的总要考虑老百姓的死活。话虽这样说,他对自己的鲁莽行为深感愧疚,说他聪明大半辈子,干了一件愚蠢的事,怕是一辈子的污点,难得洗清。

    光耀先生腊月三十“杀人事件”虽名动一时,但很快就随着时间流逝了,而他磨洋工的习惯并未因“劳改”转变,好在不久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实行生产责任制,年近六旬的光耀先生精神焕发,一改懒散的毛病,自主生产三两年后,到一家私人酒厂当师傅,帮忙别人煮酒,从煮玉米到发酵,从返酢到烤酒,每一个环节都亲力亲为,酒香溢满了山村。光耀先生在酒厂大门上自书一副狂草对联:“刘伶品品都说好,李白尝尝总呼真。”老板一见,嘴巴笑到了后颈窝,没想到光耀先生,不仅酒煮得好,字也写得棒,盖过了好多读书人,心想自己算是请对了人,不愁生意不红。光耀先生的酒、对联、书法惊动四里八乡,高山河地的顾客慕名而来,点名只要光耀先生煮的酒。酒厂生意日渐兴隆,光耀先生的收入也是一年比一年好,除了大儿子、二女儿早已成家立业,还有两三个与我年龄或相近、或大或小三五岁的孩子相继长大成人,先后考上大学,成为全村人的榜样。光耀先生煮酒走红的时候,我已离开家乡在武汉读大学,父亲来信无不羡慕地说,人是三节草,晓得哪节好。你光耀伯伯老了算是交了好运。我回信说,他能过上好日子真让人高兴,光耀先生是一个坦荡的人,胸有大智,心有良谋,手有绝技,只要给他用武之地,自然能成就非凡事业和幸福生活。

    光耀先生煮酒的手艺是跟谁学的,以前从来无人提起,他自己也没露半点风声,这已成为一个谜。倒是有人曾私下议论,大集体时,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光耀先生却偷偷用红薯煮酒,或许那个不安的除夕下午,他就是饮了自己偷酿的红薯酒,借酒以疯扬邪,干出的荒唐之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光耀先生不谈及此事,无从考证。

    酿酒的名声掩盖了光耀先生不光彩的历史,但他自己不会遗忘,心里总有疙瘩需要化解。千禧之年除夕,当他再次出现在老大队长家门前时,人们不是惊愕,而是欢欣。他是又一次来给老大队长一家人赔罪的,手里提着二十斤上等苞谷酒。不要小看这苞谷酒,据有关专家实验证明,我们家乡恩施,土壤富含人体必需的硒元素,生产的粮食酿造的酒,有益身体健康。光耀先生给老大队长拜年送苞谷酒,意在祝老大队长身体康健、延年益寿。他们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如烟往事,不再提及,老大队长只一个劲地劝光耀先生小饮一口。

    老大队长:困苦年代,我们都是受苦之人,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趁我们骨头还硬,能喝一口是一口。

    光耀先生:老哥儿,我们如今活得这般硬朗,阎王爷还不敢勾簿,无常见面都要绕路。

    老大队长:哈哈,现在生活好,酒照喝,饭照吃,都是我们的福气。

    光耀先生:适量饮点我们的富硒白酒,活血驱寒,还可以防治癌症,对身体有好处,只要我们自己珍惜身体,珍惜生命,活他个一百岁没啥问题。

    老大队长:老话讲,山中常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我看这话要改一改了,今后世上到处都是百岁人啰。

    光耀先生:一定的。一定的。

    老大队长:你都快八十了,还能教小学生练习书法,你能活到百岁以上。

    光耀先生:我们都一样,寿缘还长着呢。

    我参加工作,特别是来到南方以后,回家的时间并不多,关于光耀先生后来的一些事,大多来自父母兄弟的信传。据说光耀先生七十岁才离开酒厂,不再担任煮酒师傅,而是到镇上教书法。他四女儿金秀从湖北民族学院毕业,在本镇清河中学教书,数年深感学生书法水平不高,便萌生了开办书法培训班的念头,得到光耀先生的积极响应。这也正合光耀先生的胃口,他没想到自己老了老了还能实现教书育人的夙愿。

    书法培训班起初招生,那些学生的爷爷奶奶听说教学的是光耀先生,死活不肯让孙子孙女去学什么书法,翻出光耀先生“杀人”的历史来训斥儿子媳妇,说他们瞎了眼,把孩子往火坑里推,万一孙娃儿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那时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悔都来不及。做儿子媳妇的好说歹说就是过不了爷爷奶奶那一关。光耀先生的“美名”毕竟胜过“恶名”,开明的家长总愿意把小孩交给光耀先生辅导,五六个孩子围着光耀先生转来转去,他也心满意足,一年之后,有两个孩子在全县青少年书法大赛中,分别获得金奖和铜奖。见到金灿灿亮闪闪的奖牌,那些阻挠孙娃儿跟光耀先生学书法的老爷子老婆子,心中充满的何止羡慕嫉妒恨,嘴上直说,孙娃儿的事他们不管了,儿子媳妇爱咋办就咋办,免得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光耀先生的书法培训班十年间培养书法新秀近百人,他自己也曾斩获“王羲之”杯全国诗书画家邀请赛二等奖,在全州文化圈引起不小反响,州日报文化周刊专版报道,文化部门破格授予光耀先生“民间文艺家”称号,应了那句“高手在民间”的流行说法。

    最近,年过八旬的父亲微信告诉我,光耀先生很早就将书法培训班移交给他女儿,自己回到村里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偶尔还邀请父亲去他家新楼陪他喝点小酒。光耀先生快九十五岁,他希望我能回家给他祝寿。他给父亲说,他这辈子风风雨雨,也风风光光,什么事都经历过,生活也很知足,唯有一个遗憾,怕是要带进棺材了。我问什么事?父亲说不知道,光耀先生对他只字未提。

    光耀先生算是有福之人,那么大年纪了,身体健康,儿孙满堂,生活富足,还经常接济村里生活拮据的人家。他常常将搞房地产的三儿子从县城带回来的各种营养补品分送给村里的老人,愿老伙伴们都像他一样有个好身体,舒舒服服过好晚年光景。按说,光耀先生在村里越活越有面子,越活越有威望,他还有什么遗憾呢?

    我在外工作数十年,也时常想念光耀先生,他是我生命中难以割舍的尊长,常有信息沟通,每次回家也都去拜访和探望,他一直给我精神矍铄的印象,这样一位达观的老人,为我的生活增添了百倍的信心。他老人家九十五岁华诞,我肯定专程回家祝贺。数次微信父亲,让他转告光耀先生,我会按时抵达他的府上,敬祝先生长命百岁。

    父亲回复说,光耀伯伯听说你要回来给他祝寿,眉开眼笑,高兴得像个孩子。

    这个秋天格外晴朗,从南方到北方,一路艳阳高照,我驱车1000多公里,回到恩施清江河畔。清江峡谷灿若黄金,坝里的水稻荡漾金波,坡上的核桃板栗笑弯了腰肢,这种季节,这种景象,为光耀先生九十五岁华诞增添了喜人的吉兆。我在光耀先生楼房前的院坝里刚刚停车,老先生稳稳当当走过来,一脸灿烂的笑容,我连忙打开车门,梭下车迎上前去。光耀先生把我紧紧地搂抱着,久久不愿松开。他的言行举止让我惊疑,这是一位九十五岁的老人吗?身心还这般健朗。

    互相问安后,光耀先生说,春哥儿,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我得有天大的面子和福气呀,才能把你这个贵人盼回来。

    我连忙回答,光耀伯伯,您是我的先生,您是我的贵人。看见您身体硬朗,我心里特别高兴,尊驾九五寿诞,千载喜庆,再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我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我们在四层洋楼的堂屋里喝着富硒绿茶,光耀先生盯着我健壮的身体颔首点头,说,你们在外面发展都好,身体也健康,这是最大的幸福。

    唉——

    不料光耀先生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四丫头秀儿虽说教书,有个好工作,快五十岁了却没成个家。先生顿了顿又说,她当年是有意嫁给你的,我也有这个意思,可是……可是……你们缘分没修到啊。光耀先生无所顾忌的絮叨起来,说话还有点吞吞吐吐,这可不像他平常的风格。

    我沉默良久,说,金秀老师现在过得也挺好的。这句话一出口,自己心里好像一抖。

    光耀先生看我有些窘迫,没再说话。父亲听见我们聊这个话题,赶紧岔开话头,对光耀先生说,光耀哥现在蛮享福的,五世同堂,儿孙都有出息,有好工作又会挣钱,在我们村里数一数二。您今天九十五岁寿诞,没病没灾,是我们的福星。跟您沾光,我们都过得安宁。

    父亲的话说到光耀先生的心坎上,他不再提及四女儿的婚姻问题。光耀先生说,现在我们都过上了好日子,不再像大集体时,过年没饭吃,如今赶上好时代,是我们的福气。你看那个什么,什么,你看那个叙利亚,多乱啊,老百姓多遭罪啊。没想到光耀先生还关心着外国的局势,看来,他没少看电视新闻。

    寿宴上,光耀先生接受我们的祝福,与我们碰杯,差不多喝了二两苞谷酒,我们提示他老人家要少喝点白酒。光耀先生说,我自有分寸,少饮有益,多喝伤身,二两酒还吃得下。那铜红的脸盘像苍劲的古钟,在岁月的长河里滴答、滴答,不紧不慢,有一种恒久之势。

    我离开光耀先生家的时候,光耀先生吩咐他的五孙子——爱哥儿,送十斤苞谷酒给我,并用网络流行语对我说,春哥儿,这酒棒棒哒。不要推辞,你懂的。

    【作者简介】杨昌祥,男,苗族,笔名杰琦,湖北建始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屋后有一片芭蕉林》、散文集《清江,就这样流淌》、诗合集《无憾的纯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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