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两岸网络原创文学大赛入围作品选中篇小说-任福妮的悠长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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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李彩华

    一

    任福妮的命运,也许就从那天早晨开始悄悄改变了。

    娘做早饭的时候,换儿拉着任福妮跑进村里的梨树行里戏耍。

    梨花已过盛开之时,枝丫间有绿叶点缀其中,在晨光中,白清如雪的梨花,被疏风轻吹,风情万千,款款飘起,如千只万只的蝴蝶,逗得任福妮不停地跑来跑去用手接,有时干脆捧起地上厚厚的花瓣,两手用力一扬,任由梨花落在头上、身上。闭上眼睛,嗅着带着丝丝甜意的花香,思绪里闪过很多小女儿家的愿望。换儿靠过来,愣不丁地把满把的梨花塞到任福妮的领口,小姐在想人了,是不是在想丁得志?

    任福妮扑打身上的花瓣,又抓起一把花瓣,追过去,好你个换儿,看我怎样收拾你。一时间,梨树行里传来两个小姑娘的笑闹声,震得更多的花瓣飘落下来。

    远远的,传来任福妮的娘唱歌一样的喊声,妮儿,福妮儿,吃饭了。

    这梨花村整个村子被土围子墙围着,像平原上多数村庄一样,有了土围墙的遮挡,人们的心里似乎有着更多的安全感,总是好过一目了然的赤裸,虽然围墙墩实实的不高,轻易能爬上爬下。翻过村子南围子墙,紧挨着是一大水湾,湾里的水清澈透亮,湾对面就是一片梨树,每年春天,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时候,真有“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的气势,村子毫无争议自然而然就叫梨花村了。

    任福妮与换儿两人嬉闹着跑回家,一进堂屋门,就见屋里站着一个年轻人。爹拿着烟袋,皱着眉头,端坐在太师椅上。

    任福妮喊了声爹,走去站在他身边,回头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泛着青的光头,偏长瘦的脸庞,一双眼睛小的如小猪的眯缝眼,一脸的憨萌样,穿着对襟无袖汗衫,黄不拉叽皱巴巴的,像孩子尿布。

    他嘟囔着说现在解放了,他要领他妹子回去。

    任福妮听爹对那人说,你先回去吧,现在这世道乱的,人不放心跟你走,再说我也不认识你,换儿要走不要紧,让她亲爹来领。那年轻人憋得一脸通红,说,那,换儿我走了。

    任福妮不明白,怎么不几天的工夫,家里的长工、丫鬟都走了。她望着换儿,你也要走吗?

    换儿看着服侍了多年的小姐,为难地答应了一声,小姐,我……便闭了嘴不吭声。

    任福妮问父亲,爹,为什么换儿也走呀,她走了谁同我玩?

    福妮,你也长大了,该懂事了,换儿她爹娘想她了,她也到了找婆家的年纪,你霸着她,不让人走,不是误了她终身吗?

    任福妮似懂非懂的,那换儿你走了后要常来看我。

    换儿要回去跟爹娘一起生活,高兴劲超过与任福妮离别的伤感,小姐有机会你去俺那儿看看,俺那儿有很多很多的鱼,每年的八月十五,全村人都去村前的池塘里抓鱼,把水搅浑,鱼在水底喘不动气,只好冒出头到水面喘气,早站在那儿等着的人两手一捧就抓住它,大鱼把尾巴甩的啪啪响,可好玩了。

    任福妮听换儿不止一次说着她老家有多么好,也曾想跟着去她家看看,可爹总是说换儿家太远不放心,兵荒马乱的没去成。

    过了两天,换儿父亲来领她。

    任福妮把一个平安扣玉饰戴在换儿的脖子上,紧紧抱住换儿,换儿以后你一定来看我呀。换儿红了眼圈,小姐放心,我一定会来的。两个小姑娘一直牵手走到村口,才依依不舍地分手,任福妮乐观地认为也许她们很快就会见面的,用不着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腿不是长在身上嘛,愿去哪就去哪,多简单啊。走了走了,任福妮抬起右手故意做着一个撵鸡撵狗的耍宝动作,换儿笑了,边走边回头,小姐,保重,我会回来看你的。

    家里一下子感觉清静不少,牲口棚里的马、牛、骡子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二

    任福妮在田里牵着比她高一个头的大骡子,胆战心惊地走着,生怕骡子一生气,踢一蹄子,够人受的,多亏这头一身银灰色毛的骡子脾气好。

    干净瘦弱的父亲任子兴歪歪扭扭在后面扶着犁。

    记忆里任福妮就没见过父亲干过什么活。

    两个什么活也不会干的人现在得学着什么活也得干。父亲说,这没什么,人得跟形势走。

    父亲说的形势,就是全国解放了,老蒋跑台湾去了。

    这一年任福妮十三岁。

    任福妮明白自己再也不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了。

    不是小姐就不是小姐,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三顿饭照吃,身上也没少块皮缺块肉,隐藏在任福妮骨子里的倔强脾气冒出来,下死劲地牵着骡子犁地。

    泪水挂在腮上,硬是不擦。

    偶尔大骡子抬起头左右摇摆一下,长长的骡脸上一双大眼睛盯着任福妮像在嘲笑她,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上唇一上一下,大鼻孔一耸一耸,昂头“咴咴”地叫两声,吓得任福妮松开抓着笼头的手去捂耳朵,骡子就不走正道,后面扶犁的任子兴跟着紧张起来,他用劲压着犁把左右摇摆着,着急地喊停、停。骡子当然不会听,继续往前走,眼看着扶不住了,任子兴只好松手,犁一歪倒在地上,被骡子拖着走。他的心一下提起来,两眼盯着骡子后蹄,恐怕犁尖碰到它,那样的话可会毁了这头骡子,虽说他不干活,这点常识还是有的。不管怎样说,好歹有牲口干活人还是轻快点。大灰骡子没走几步就低下头啃地上的草,任子兴走过去抓。

    田里的邻人赶过来帮忙,叔你歇着,我教大妹子怎样牵牲口。任福妮认得这人,小名叫狗剩,任子兴曾夸过他,说他家里的人好。任福妮的二哥去偷人家地里的黄瓜吃,狗剩家的人看见也没敢吭声,怕给吓着孩子。过后,狗剩爹提了半篮子黄瓜过来,说孩子们想吃新鲜的黄瓜,早上或天擦黑的时候去摘,正晌午时,大热的天人一进去就把黄瓜给“轰”了,黄瓜叶会发黄,瓜就不长了,任福妮在旁边听着才知道黄瓜还有“轰”了一说。

    狗剩牵着骡子对任福妮爷俩说,这牲口也会欺负人,他拍拍灰骡子的脖子,牲口灵性着呢,你对它好,它也对你好。当然硬用鞭子抽它,它怕了也听话,总是不那么情愿,不定什么时候捣蛋一下。嗯,狗剩咳嗽一下,对着任福妮别扭地开口,远处有几棵嫩毛莠子草,去拔来喂它,时间长了它就会同你亲。别着脸嘟囔到,应该……嗯……喊小姐的。

    任福妮听着,拿草喂骡子,低声道,没有小姐,这里。瞥了眼狗剩,狗剩的眼光也看过来。狗剩看到任福妮的一双水水的眼眸直视过来,慌里慌张地转身走开。

    任福妮看到暗觉好笑,调回眼光看骡子用嘴唇含草放嘴里吃得香,再去拔,喂给它吃。

    休息了会儿,再干活,灰骡子有时竟用大长脸蹭她,痒得她忍不住笑。任子兴就把鞭子别在后腰上,反正他瘦弱的胳膊也甩不动,弄个不好抽在自己身上。多亏这头骡子,后来拉庄稼、打场、运肥等活都靠它。

    很奇怪狗剩咋这么好,任福妮娘说家里有一块地,就是村东路南的那地,大约有一亩半,家里种不过来,就让挨着种地的狗剩家种,白送的,一分钱的东西也没要过,一晃也有七八年了吧。原来是善有善报。任福妮点头,我懂了。

    后来,任福妮无意中得知父亲曾经借着赌博把大片的田地、牲口输给了别人,这样地败家到解放的时候还剩下二十来亩地,就是这二十来亩地可让家人遭了罪,留下一个大长尾巴,就像魔鬼的手缠缠绕绕一直伸长到三十年后,这是谁也没想到的,只是当任福妮干活累了的时候才在心里埋怨父亲,为什么不干脆把地都输光了。她不知道父亲任子兴当时把地白送人都没有敢要的。

    累了一天,晚上回家,娘摸着任福妮手上脚上的水泡,心疼不已,哽咽着,福妮,福妮,我的幺女福妮啊。

    任子兴在一旁叹道,咱福妮从小舍不得她受丁点委屈,连脚都没让她裹,怕她疼,现在可好,唉,命啊。

    吃了饭,在油灯下,娘从胸前大襟褂子上取下一根缝衣针,摸索着从鬓角处拔下根头发,穿在针上,针就着灯烧热,用手拉过任福妮的脚,用针穿过水泡,让里面的水顺着头发丝淌出来,又朝瘪下去的水泡上吐口唾沫抹抹,说人的唾沫就是灵药,有什么蚊子、跳蚤之类的小虫子咬着,抹点自己的唾沫很快就不痛不痒了。自己的唾沫这么有用处,任福妮一直到老,有个红疙瘩痒痒什么的,吐口唾沫抹抹就行了。

    第二天,福妮娘就撵着两个儿媳妇去挑水。

    娘,从小俺就没干过这样的活,你让俺掉井里咋办?

    看着捣着一双小脚的大儿媳,福妮娘明白外面风言风语传,有人说大儿子在黄埔军校上学的时候参加了共产党,在上海那一带打过仗。大儿子有可能死在外面了,三年多没有音信,大儿媳带着一个四岁的女娃,天天苦盼着,唉。

    看到老实的二儿媳妇挺着个大肚子也挑不了水,罢罢罢,你俩也别去挑水了,洗衣服别在家洗,去水湾里洗,省点水让你妹妹少挑担,这样行不?

    娘,湾里的水好脏,洗的衣服能穿吗?

    全村的人都在那洗衣服,人家能穿咱咋就不能穿?醒醒吧,少奶奶的日子到头了。不为别的,你们也不心疼心疼你妹妹,福妮她才十三岁啊。

    福妮娘说不下去,转身,捣着巴掌大的小脚,一步挪不了几指地进了屋。

    说来说去,水缸里的水还得任福妮去挑。

    人少喝了还是牲口不饮了?任子兴更是不能没水喝茶,多年养成的习惯也就剩吸烟和喝茶了。家里挑水的木桶可不是一般的木桶,专给壮汉用的,一桶至少顶一桶半。两个哥哥都在外地上学,两个嫂子情况特殊,这个家里只有她任福妮能挑水,就算是半桶半桶地往家挑,压得还没长够身量的任福妮再也没长个。

    家里的地不能眼看着荒了吧,还有一大家子要养,任福妮与父亲慢慢地学着干地里的活,天天像长在地里一样。种庄稼要赶季节,怕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忙的时候父女俩连饭都顾不得回家吃,饭由二嫂给送。

    拿起米面窝窝头,咬一口,任福妮抬头看了一下父亲,他张口一嚼,眉头一皱,停顿了下,没有说什么,任福妮说面粗的划喉咙。二嫂唠唠叨叨地说开了,爹,你们就讲究着吃吧,推磨很累的。现在是有粮食也做不出吃的来,推不了磨。任福妮这才想到,她同父亲在地里干活累着,家里的人也没闲着,推磨磨粮食蒸干粮,凭家里的小脚女人也是累得够呛。

    吃完饭,打发儿媳提着水瓦罐和竹篮走了,任子兴坐在地头上歇会儿。

    他任子兴也算是开明绅士当地的名人,为人低调,讲义气乐于助人,行事谨小慎微,就是战乱年代也没结下仇家,识文断字,家里订着报纸,家人靠出租地收租粮生活,遇上荒年也吃菜团子。当他察觉到世道要变,家里的东西能送人的就送人,并开始去赌博,也是为以后的生活赌一把。

    从腰里摸出火镰,拿出火石,把搭在肩上的烟袋拿下来,打开烟布袋,装上细细的金黄烟丝,烟袋是铜杆,有尺长,烟嘴是玉石的,绿莹莹的,含在嘴里软滑湿润,感觉特舒服。烟布袋一面绣着花鸟虫草,一面绣着福禄寿禧,手工精美,烟丝也是上好的。前几年,他们家曾制过烟卷贩卖,多少懂得烟叶的好次。任子兴慢慢拿火镰火石打,先用火星引着一截高粱秸秆穰,再对着铜烟窝点上烟。抽一口烟,咽下去,让烟再从鼻孔冒出去,浑身的疲劳似乎也随着这口烟减轻不少。

    任福妮已在地里锄开秫秫(高粱)苗了。

    哎,可怜的福妮,任子兴吐出烟担心地对任福妮喊道,把脚抬起来,小心别锄着。他锄地的熟练程度还不如任福妮,小孩子学东西快。

    他们种的秫秫,穗特别大,松散着,一条条软软的像细柳枝,整个穗拿来煮了吃,味道不错,权且当零嘴,任福妮说。

    任福妮把拿在手里吃着的秫秫穗递给小侄女,大嫂赶紧从小孩子手里挖出来,细细地剥了皮放在孩子嘴里,一边对任福妮说,这东西不能吃多了,吃多了拉不下屎来。

    任福妮说就是拉不下屎来,该吃也得吃。

    她把锄头有刃的一面向上放在地上,锄把用重物压住或绑在一个固定的东西上,一手攥着秫秫穗,一手平压穗,对着怀里向外的锄头刃“哧”刮一下,转动一下穗,再刮一下,这是给秫秫脱粒,脱粒后的穗压扁绑起来就是家里常用的扫地笤帚,不过绑笤帚也是一门手艺,一般人绑不了,有专人做这样的营生。任福妮就见过,绑一把扫地帚很复杂,用不少力气的。任福妮家里人只会把秫秫穗绑成刷锅洗碗的炊帚。

    三

    这一年腊月,任子兴遇到了平生最惨的事:因为赌博的兴头上来了,一时晕了头,不但把家里的钱输得精光,还欠下了一笔赌债。他感觉无脸见人,特别是对不起一家老小。他决定离家而去,但不知这一走是死是活。那个晚上,他走到为自己准备的红木棺材前,万般珍惜地用手触摸着棺木,一阵阵快感通过手指传遍全身,引得他打个哆嗦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具棺材年年上一遍油漆,油光锃亮,像镜子一样,往上一瞧,人影都照得清清楚楚,六个壮汉方抬得动。他坐在棺材盖上,轻微呼吸间,看天空明月高悬,月光清凉旖旎,院子里樱桃树枝枝蔓蔓像一条条冻僵的小蛇,他不知是谁栽下的这树,他们村子村里村外种的都是梨树,梨花盛开的时候,透明般的白花满眼都是,好不壮观。而他家却种了一棵与众不同的树,樱桃成熟的时候可招惹孩子。樱桃和葡萄一样,是可以用来酿酒的。樱桃酒颜色呈浅粉红色,酒香中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樱桃香,老伴自己酿的樱桃酒,每顿饭他都来两盅,这么冷得天气来一口可是享受,想到这里口水仿佛就成了那馋人的酒,让他不住地往下吞咽。

    任子兴在自己的院子里转来转去,最终还是决定走。

    任子兴离家不久,任福妮的小侄女生疹子,一直发高烧,没有挺过来,死了。

    大嫂眼看着日子没有指望,改嫁了。

    大学毕业分在外地的二哥每月寄钱来,二嫂生了个女孩,要求分了家。

    一个八口人的大家庭,一下子只剩任福妮母女俩相依为命。

    耕种着三亩地,对任福妮来说,轻松不少。正巧村里办识字班,任福妮报了名,她娘不识字却很看好识字的人,从小就让她跟着两个哥哥识字,有这个基础,任福妮在识字班里学的好。

    星期六一回家任福妮先推碾,为了省时间,她娘早早到碾棚排上号。

    用砖石砌起的碾盘,是块直径大约有两米的光滑石头,中心立一根碾柱,将碾磙放在碾盘上,再用木头做成的碾框将碾磙固定在碾柱上,碾棍插于留有孔洞的碾框中,用来推动碾磙,碾磙是块直径约半米比碾盘半径小的实心圆柱石头。

    摊煎饼用的面糊就是先用碾把黄豆、棒子、小米碾成渣子,用来推碾的碾棍是按成人高矮设计的,基本上碾棍放在腰处,推起来用上劲。瘦弱的任福妮推的话,就要用胸膛顶和两手撑,使不上劲,这难不住她,有招,如同别的小孩子一样,两手反转向后握住碾棍,低头往前走,像驴子拉磨样,一圈圈转。任福妮娘捣着小脚,扫着边上的粮食粒,不让掉碾盘外,也不让落到碾盘中心。任福妮低着头快速地走着,有等着用碾的人在旁边,你一句我一句,东家长西家短,拉呱、聊天,不时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来推碾的多是女人,说笑声格外响亮,干着的人不觉得累,等着的人也没有不耐烦,有人会帮忙推推碾,或帮着用锣把碾过的粮食过过箩,细的收起来,留下粗的继续碾。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过。

    任福妮一生都觉得感谢父母的敦厚和善良,才没有在那样的年代里受人为的无枉之罪。

    石碾骨碌碌的声音传出很远,极有节奏和韵律。

    推完碾回家,用大瓦盆倒上水泡上刚推下来的粮渣子,准备下半夜起来推水磨子。

    水磨子推起来轻快,转得圈小,容易使人转晕头。

    任福妮推着磨,满头白发的任福妮娘捣着小脚不停地过来过去,帮着拿递东西并与任福妮做伴,说起四庄八乡闺女找婆家的风俗,要看男方三大件:箱柜、石磨、腌菜缸。任福妮觉得确也有些道理,若是家里连个磨也没有,足见其家贫。所幸能在自己家里推磨,任福妮干活轻松自在,拿一勺子从磨眼里倒进些早就泡好的粮渣子,黄白的煎饼糊糊从磨缝里如离水的螃蟹口里吐出的白沫样,不停地涌出滴下,好似这上面还带着呼吸。面糊弄好后,就可支鏊子摊煎饼。盛一勺面糊倒鏊子上,用推耙推开,围着鏊子转一圈,用一铁片沿着鏊子边快速轻划一下,轻轻一掀,一张金黄色的薄煎饼落在一边早就准备好的盖垫上。

    一个星期的饭准备妥当,天刚刚放亮。

    吃过早饭再下地干活。

    这样过了三年,任福妮在识字班的学习也结束了。

    家里开始种黄烟,收成不错,一亩地能掀一百杆子烟,卖的钱偷偷托人给任福妮父亲捎去。有一次晚上任福妮出去的时候,碰到一个女工作人员,绑着两根麻花辫的工作人员只是转过头看了看任福妮,一声没吭进院了,任福妮头皮发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看样子那人什么都明白,肯定知道任福妮出去干什么。

    捎信的走了,好几天任福妮都提心吊胆,那女工作人员从没同任福妮说过话,两人擦肩过的时候,就互相看对方一眼。从对方的眼里,任福妮看不到恶意,几天过去,村里也没什么动静,这才放心。

    听捎信的人说,换儿嫁人了,任福妮也见过,就是来领换儿走的年轻人,那人不是她亲大哥,是她从小订的娃娃亲。他们一个村里,从小玩在一起,没少帮换儿家干活。任子兴奔换儿家去了后,不能老在人家家里吃闲饭,这个从小没干过活,其实什么活也不会做的老爷,就跟人出去学“錾磨”。

    石磨用一两年后,沟槽几近磨平,这就需要“錾磨”。

    每年秋后,进入农闲时节,石匠就在褡布袋里装上家什,走街串巷,“錾磨、錾磨、錾磨喽!”浑厚的声音,回荡在村子上空,不一会儿,远远地就会传出一个女人或孩子的清亮声,錾磨的,我家有磨要錾。

    知道父亲做了这活,任福妮见到錾磨的人,免不了另看一眼,请到家中錾磨,管顿饭,工钱多给,没磨錾,也是跟着看,看那人用錾子一下一下錾着,錾下的细石粒在眼前蹦起来又落下。

    长烟袋绑着烟布袋搭在那人的左肩上,任福妮用手摸一下,有些显摆地说,我爹的烟袋和烟布袋比你的好看。

    是吗?錾磨人停下手中的活,拿起烟袋抽几口烟,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很有好感,禁不住想逗逗她。

    冷不丁有个叫发儿的孩子说,她爹输了钱跑了。

    任福妮最烦人家说她爹的不好,我爹差你家钱了?吃你家的喝你家的了?

    发儿也不示弱,边向任福妮挤眼伸舌头做鬼脸边喊,赌钱还有理了?

    气得任福妮转过身不理他了。

    他又跑过来讨好任福妮,我是和你闹着玩的。

    任福妮说你再这样坏,我家樱桃熟了的时候不给你吃。

    每年满山遍野披上绿装时,任福妮家那棵樱桃树满树的樱桃就红了。一个个樱桃透明沉红,圆圆的身体,顶上陷出一个笑窝,红得剔透,艳得欲滴,馋得人直咽唾沫。任福妮娘就摘些红透的樱桃,晾在用藤条编的箩筐里,看见赶牛、放羊、下地的路过家门的村里人就招呼他们歇个脚,坐在门前树下的青石板上尝几颗红樱桃。甚至允许顽皮的孩子去树上自己摘了吃。

    任福妮家的樱桃几乎村子里的孩子都吃过,连村里馋嘴的家雀也吃了不少。

    我要吃樱桃,我要吃樱桃。

    孩子们一听樱桃都跳着喊。

    只要你们不再说我爹,樱桃随便让你们吃,怎样?

    好啊!嗷!有樱桃吃了。

    孩子玩闹着回家吃饭了。

    錾磨人摇摇头,继续他的錾磨。

    在一圈一圈磨盘的滚动声中,任福妮想着父亲,心里责怪他赌钱冲动。偶尔,母亲会唠叨上一句,哎,你爹这把年纪的人,又去受这样的苦累。

    入了社,灰骡子成了社里的一员,任福妮很高兴,可不用那么累了,至少不用给灰骡子挑水喝,两个肩膀压得像两个馍馍了。

    四

    任子兴回家之后已经是七年之后的1958年了。他之所以回来,是听说他的债主因犯事儿进了牢。此时大队搞了食堂,吃起了共产饭。任福妮同她娘住在远离村子的烟屋火棚里。到了吃饭的时候,任福妮娘一手挎着一个小篮子,一手提着一个小瓦罐,到食堂打饭。有人到队部反映,她一个老婆子只能分给她一瓢饭,干吗给她两瓢?

    发饭的中年人是任福妮自个家族里的,说发两瓢的理由是人家闺女在家吃饭。

    任福妮后来听说到队部反映给她家发饭发多了的那人就是纪花娥,她父亲是纪祥林,还有一个哥哥叫纪根深,任福妮心里对纪花娥有了成见,队里发多发少饭同你有什么关系,真是多管闲事,操心烂肺,见不得人好。这些只能在心里嘀咕,不敢当面理论,任福妮知道自己家的成分,纪花娥家是贫农成分,不好惹。

    有一次,狗剩来找任福妮,已长成壮实后生的狗剩现在有大号了叫王来顺,他爹王胖子已是村里的支书,村里的年轻人倒也没有几个有意欺负她,还有几个常帮着她干活的,狗剩仗着他爹是支书,不怕别人说,上坡锄地、运肥、割庄稼能同福妮一起就一起,顺手帮扶她一下,任福妮很是感激,念着以前两家一块种地的旧情,从心里信赖他,只有纪花娥说话夹枪带棍、连讽带刺的,任福妮一直搞不明白,她是怎样得罪她了。等王来顺进到火棚,任福妮才发现他后面还跟着个纪花娥。

    纪花娥身板大,结实,一打眼,就知道是个能干的姑娘,浑身满是力气,是村里的学习标兵,福妮不知这两位来到火棚有什么事,不免有些不安,试着问,王来顺——喊习惯了狗剩现在也不好再喊狗剩——有什么事吗?王来顺笑得坦诚,反正下雨天没法出工,不如去城里瞧瞧?

    任福妮说,去城里干什么?这么远得路。

    不远,走着去大约两个小时就到。

    要去你们去吧,走那么远的路,不如在家睡懒觉。

    说着话,一回头,不见了纪花娥,任福妮的脸色一变了,花娥,纪花娥,不由紧张地喊道。

    我在这里呢。原来纪花娥一时好玩,钻进烟屋了,福妮的心一下悬了起来,说黑咕隆咚的有什么好看的,快出来吧,王来顺要走了。

    来顺,等等我。

    纪花娥喊着从烟屋里钻出来,拽着王来顺的胳膊说,走吧,走吧。

    出来的时候,一淋雨,纪花娥不由打了个哆嗦,缩起脖子,抱住肩膀,来顺看见,不忍心,就把自己褂子脱下来给纪花娥披上。

    站在火棚门口的福妮就听纪花娥说,来顺,你真好。看见纪花娥停下脚步,低头温顺的样子,福妮忽然明白,纪花娥喜欢着狗剩。

    回来的当年冬天,任子兴生病了,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越发的黄了,饭量不大,吃的越来越少,肚子倒是鼓着,瘦得皮包骨,看上去身上去了皮就剩骨架子在撑着,成天打瞌睡,任福妮娘只会抹眼泪。

    任福妮去请村里的一位土大夫,论辈份,与任子兴是同辈,按当地风俗任福妮称他“三爷”(指三伯父)。三爷对任福妮说,你爹得的病是肝炎,缺医少药的,不好治,尽量多陪陪他,有什么好吃的让他吃点。我拔了些茵陈,抽空你去拿些,给你父亲煮点水喝,让他身上轻快轻快,天气好的时候,人不能出来,就给他晒晒被子,还有,他这个病传染,你和你娘好生注意着,用的碗筷子隔着放,隔着用,千万别被传染了。

    任福妮从三爷那里得知婆婆丁这种野菜对治疗肝病不错,白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休息时间,她借故离开人群,到处找这种野菜,连根挖出来揣在怀里,每天挖一把,不至于引起他人的怀疑。

    有时候夜深人静一家三口人坐在一起,也是常常默默地无言,说什么?有时任子兴说,福妮,也该找婆家了,不知老丁一家人走了是好是孬。

    老丁是任子兴的干兄弟。

    任福妮和他家的儿子丁得志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七岁的丁得志在城里读书,他回老家总是找任福妮玩。换儿走的那天,丁得志的父亲老丁托人捎信来说,他们全家人去台湾了,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怕误了福小姐的婚事,干脆退了两家的娃娃亲,以后男娶女嫁互不相干,丁家的定情物也不要了,权当留作纪念。

    现在任福妮的手腕上就戴着那信物,是一对刻着龙凤花纹纯银的手镯,轻巧美丽。任福妮对别的首饰不稀罕,独独喜欢这手镯。

    看着任子兴那无神的眼光,任福妮心里记起丁得志,就说她愿陪着爹娘过一辈子,她不想爹内疚的。

    任子兴说都是爹拖累了你,连个婆家都不好找,你又有个不服输的个性,以后少不了吃些苦。

    任福妮故意摇着父亲的胳膊撒娇地说,有你小闺女陪着不好吗?

    好,好,好的不得了,任子兴高兴,有这么孝顺的闺女敢情好。

    腊月中旬的一天夜里,任子兴眼看着进气比出气少,任福妮娘慌得不知咋办,倒是任福妮还镇静,围上围巾,穿上大棉袄,顶着寒风去找队长。队长跟着来看了看,赶紧给二爷换上件干净衣服,任福妮同娘一起动手换穿衣服,他的胳膊腿还软和,摸起来发凉,只有胸口还摸着热乎点。不一会儿,任福妮看到他的一条腿费力地蹬了两下,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咯啦”,那吊着的一口气好似掉在地上,再也收不起来。昏暗的灯光下,肿胀的看不出皱纹的脸,倒也平静。

    死了的平平静静地走了,活着的虽有不尽的悲痛,可活着的还要活着。

    有人来给任福妮说亲。

    说亲的人想不到是纪花娥。纪花娥已嫁给了王来顺,她怕王来顺还挂念着任福妮,干脆把任福妮说给她哥纪根深得了。

    她知道她哥是喜欢任福妮的,倒是他觉得配不上人家,早早地娶了婆娘,没想到那女人没寿命,在孩子两岁时走了,撇下的孩子还要靠她这当姑的帮着带,要是任福妮嫁给她哥,岂不是拉屎扒地瓜捎带着拔豆茬一举几得吗?

    前两年,任福妮表叔家的一个姐姐,给介绍过对象,那人是个残废军人,梨花村的治保主任,比任福妮大五岁。两人见过一面,任福妮感觉那人眼光一股邪祟气,就借口照顾老人推掉了这门婚事,惹得表姐很不愿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是什么身份还挑鼻子挑眼的,看你找个什么主。

    过后,任福妮才明白,表姐为什么极力撮合那门亲事。

    治保主任黄三因为几年前被拖拉机碾断一条腿,一直打着光棍,出身好的人家姑娘没有愿意嫁给他的。在一次集市上,看上了任福妮,就托人打听,找上任福妮的表姐帮忙撮合这事。表姐一心撮成这门亲事,表姐娘家是,婆家是富农,有一个儿子比任福妮小不了几岁。在村里挨批挨斗挨打不说,干的活还累,那么大年龄了,一个队里牲口吃的草全是她一个人一寸一寸地铡的。男人死得早,撇下她娘俩受罪,有时想想真是冤得慌,平时就靠祖上留下的几亩地收点租子为生,却划了个富农成分,本想利用这次说亲的机会讨个好,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这任福妮却不识好歹,硬是不嫁,她也没办法。

    这次介绍的又是本村的,那人是她根本看不上眼的纪根深,纪花娥的哥哥,她嫁过去就给人当后娘,好不甘心,可没办法,自己倒是无所谓,当一辈子老姑娘更好,无牵无挂,可母亲说啥也得让她嫁了,要不她死也闭不上眼,你那从小就疼你的爹在那边也不安生。

    连死去的父亲都搬出来了,其实她很明白自己是个冷性子,适合当个六根清净的佛门弟子,而娘是一心指望着任福妮嫁个好人家,嫁不着好的,嫁个次好的也行,只要嫁出去,老生子闺女有了着落,她就释怀了,就觉她的福妮幸福了,有福了,一辈子不用愁了。

    任福妮看不惯土里来土里去的,一年到头挣不出几个钱,现在介绍的那人纪根深怎么说也是个教员,起码有工资,虽说身架子单细,怕是干不了重活,又想教书也挣出饭来吃了,身架子好坏无所谓,至于当后娘,也无可奈何,任福妮娘理由很简单,当年任福妮的亲大姨嫁过去也是给人当后娘的,你看那闺女对你姨好的,自个亲生的闺女又怎样?妮儿啊,你也甭嫌了,那人为人很不好的话,头前也不会有个婆娘了。再说嫁在自己村里,离娘近,也好有个照应。

    听母亲说的也有理,多年后满脸皱纹,齿摇发白的任福妮对孩子们直白坦言地说,在当时,她嫁给他们的父亲纪根深,就是图他一个月挣那几块钱,结果是她任福妮一辈子没花到他纪根深一分钱。

    五

    阳春四月,任福妮嫁进了纪家门。

    任福妮娘给做了一床被子褥子,纪家一分钱的东西也没给她,没有新衣服,没有鼓乐,连个喜字没贴,连串鞭炮没放,糖都没买块,何况请客吃饭了,由纪根深的妹妹纪花娥陪着去他的单位登的记结的婚,任福妮就这样把自己嫁了。

    回来的时候,任福妮带着婆婆和一个7岁的女儿。

    一脚迈过门槛,屋里黑洞洞的,外面灿烂的阳光晃得她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屋里只有一个风箱,婆婆坐在贴北墙的炕上,说还有一个炒菜的小铁锅,埋在猪圈里,别看这耳朵锅子,还是大炼钢铁的那回儿她偷偷埋起来的,叫任福妮去挖出来做饭用。

    这是个什么屋啊,几乎全是用土坯盖起的,屋里烟熏火燎,看不出墙的颜色,晚上睡觉,黑暗中听着屋墙皮土一阵阵“哗沙沙”簌簌地往下落,担心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倒塌了,尤其是刮风下雨的时候,任福妮夜里总是睡不踏实,从那就决心积攒钱盖口新屋。

    任福妮非常感激二哥,多亏二哥给寄了八十块钱,置办了些家里用的东西,起码有口锅吧,做饭吃,有碗盛饭吧,有筷子用,不能伸出五指耙从锅里直接抓着吃吧?

    除了日常过日子必须用的外,任福妮还买了锨、锄之类干农活用的家把什。

    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没得吃。

    在娘家的时候,不管怎样总是能吃上饭,饭糙饭好都能凑合着吃饱,现在可好,人们饿的眼到绿了,见什么吃什么,把头年冬天烂在地里的地瓜重又挖出来,洗洗晒晒能吃的就吃了,只要毒不死人。

    最好吃的榆树连花带叶加皮弄来吃,后来连枝杆也折了碾碾吃,扒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血真是“吃它不吐骨头”。野菜已挖不到,槐叶槐花吃没了,难以下咽的苦涩梧桐树叶也拿来吃,人们一门心思到处找吃的。家里的两个大小人默不吭声,实在饿得受不了才对任福妮说饿。任福妮不忍心,决定回娘家看看也许能弄些吃得来。

    心里也明白就一个老娘又有什么可吃的。

    不长的路她走走停停用了比平时三倍的时间才走到家,她也是饿得眼冒金星,浑身无力。

    她的小脚娘又搬回了她们的老院子,住在西屋里,任福妮高兴,这下老人总算有个藏头的地了。

    任福妮看见院子的樱桃树,本应该长满叶的,现在也是光秃秃的,这是被饿急了眼的人撸光叶子填进肚子啦。

    任福妮娘拿出一块地瓜切成薄薄的片,放了一碗水,煮熟了,让任福妮吃。任福妮很纳闷,青黄不接的年景那儿来得这么好的地瓜,才知道老支书去年秋后偷偷埋了些地瓜萝卜救了全村人的命。你那个叔啊,成了属铁公鸡的,要想从他那多弄点吃的,门也没有。平时村里老人孩子少分点吃,青壮年多分点吃,女人抗饿也少吃点,埋地瓜萝卜的那块地日夜有民兵看着,谁要打歪主意,打死活该,就是打不死他,全村人也不饶他。这是谁都不能说,怕被外人知道引来麻烦,可不是闹着玩的,村里人心还齐,外人还没有知道的,我说妮儿啊,你可不能向外说啊。任福妮娘一下说这么多话,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任福妮急道,为啥没人给我家?

    福妮娘说,你男人纪根深是吃公家饭的。

    一句话任福妮明白了,村里人拿他们家当外人了,纪根深吃公家粮,他家不能再占村里的口粮。是啊,不能向外说,饿急了眼的人已顾不得羞耻,活命要紧,若是知道有这么多吃的,不疯抢了才怪,豁上丢了性命也吃顿饱饭。

    任福妮娘把从肚子里一点点拧出来的几块地瓜干让任福妮带回家应应急,还有她平常到地里撸了些毛莠子种,晒干了,一把把收起来,足足有大半面袋子也让任福妮带着。她说这毛莠子种是特意为任福妮准备的,这种子能放住,时间长了也不坏。她说她上坡干不了活,不能天天坐吃等死,趁着还能动,就去地里找些能吃的东西掺在粮食里吃,我一个老婆子吃不了多少,就送给左邻右舍的,或打发个要饭的。妮儿啊,有吃的东西全家人都匀着吃点,抗过这一春天去全家人就能活命,要是有个偷吃的,家里肯定会有人饿死,我也不是经过一个两个的饥荒年了,这是经验。

    娘,我知道,记住了,你也多注意点别累着了。

    望着捣着小脚不停忙碌的瘦小的老人,任福妮红了眼圈,几乎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张口会哭出声。

    老支书听说任福妮回娘家来了,他用胳膊夹着半袋子东西偷偷送过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些老地瓜蔓,这年头,到处都这样,没办法。任福妮千恩万谢,这半袋子地瓜蔓能救好几条人命,甚至换个漂亮媳妇都没问题,她任福妮无德无能还不是沾了慈心父亲的光。王胖子尴尬地说,你也知道来顺当兵在外,家里三四个孩子吵着吃,来顺他娘神经不太正常,唉,难啊。不要埋怨叔,叔也是没办法。

    任福妮已能平心静气地说话,不怨,谁都不怨,还得感谢叔。

    福妮,你这么说不是扇你叔的耳光吗?

    一家人吃了任福妮从娘家背回来的毛莠子种和地瓜蔓好歹没有饿死。

    好不容易挨到了过麦,一人分了10斤小麦。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又见到粮食粒子了,他们梨花村没有饿死人。

    六

    结婚不到两年,纪根深不声不响辞了公职回了家。

    任福妮看他在家待了好几天,问还不去上班?他这才说,不去了。

    任福妮惊异地,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他妈的不干老师了,不吃公家饭了,纪根深说。

    任福妮一听差点没气的背过去气去,这么大的事,事先你怎么不来家商量商量?

    你懂个屁,和谁商量?和你商量?纪根深眼里的藐视任福妮看得清清楚楚,他转身到母亲屋里了。

    任福妮傻了,呆了,老天爷,她这是什么命,本来以为嫁个挣工资的能养家,没想到还没花过他一分钱,他竟然说不干就不干了,就像变戏法一样。

    事到如今,闹也没用,任福妮明白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不是?

    纪根深简直不会干活,不会干农活的纪根深没人要。

    纪根深确实不会干活,也干不了活,队长看着他也头痛,推土运肥挖地割庄稼,他弯弯着胳膊弯弯着腿,加上又瘦,什么活也干不动。纪根深对队长说,村里人都知道,因为家里穷,我从小跟着亲戚去了东北,为了有口饭吃,在东北日子也不是混的,白天晚上敲着锣看庄稼,吓唬糟蹋庄稼的动物,胆战心惊地怕遇上掰棒子的黑瞎子,加上水土不服,那地方,十二三岁就长大骨节病,没办法,胳膊、腿都伸不直,你看看。

    纪根生怕队长不相信,把胳膊伸的差点碰到他的鼻子。

    队长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说老实话,你为什么好好的学不教咋就跑回来了,是不是漏网的右派分子?队长怀疑的语气,惊出了纪根深一身的冷汗,说若是右派的话,人家肯定不让回来的,你说是吧。再说咱这老实人,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头,敢去招惹什么,还不是因为家里确实困难,我家的实际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

    队长想了想说,那就照顾你去看地瓜炕吧。纪根深就去看地瓜炕,地瓜炕是用来生地瓜秧的地方。

    任福妮怀孕了,三天没吃口东西,家里除了地瓜干窝窝头就是糠和野菜,实在咽不下去。每次推碾,婆婆总是撵着大妮,去和你娘推碾起,什么推碾,七八岁的丫头能推什么碾,让孩子看她的门是真,怕她偷吃了粮食。

    任福妮忍着,不计较这些。

    怀孕的关系让她觉得好委屈,好想娘,她决定回娘家趟。

    纪根深拦住她,不让她走,说她得推完碾办下一家人的饭食才能走。

    任福妮连生气的劲都没有了,你一个大男人为啥不会去推碾?他竟然说,你缺心眼啊,你见谁家男人推过碾,不让人笑话煞?不推,你们就囫囵煮着吃。结婚以来第一次任福妮没听他的。

    任福妮挺着肚子觉得没脸走大街,就绕到村后走小路回娘家,路的一旁全是一人多高的秫秫棵,风一吹,哗哗响,就像有许多怪兽在里面钻过来钻过去,她会停下来,把手放在胸口等着,等着风吹过去,继续往前走,有时因害喜吐倒在地上,难受的眼泪鼻涕直流,身上冒冷汗,歇好一大会儿,再爬起来走,风吹动她补丁连补丁的衣服,快到家门口了,拉起褂子角,吐上点唾沫,湿润了湿润,用来擦了擦眼睛,用两根手指捏着鼻子“哼”“哼”擤了擤鼻涕,抬脚抹在鞋底下,拢了拢头发,看起来比较精神些,不想让母亲看到后挂心。

    这次在家住了两天,狠狠喝了几大碗葱花面汤,可解解馋。

    生孩子的时候,疼了两天一夜,孩子生下来,一听是个女的,纪根深连看都没看,又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

    任福妮只会委委屈屈地说,种上豆子会长出谷子吗?

    她生了孩子的第三天,纪根深的妹妹纪花娥也生了个闺女,任福妮婆婆说,你妹妹找了个朝巴婆婆,不会伺候月子,俺不放心,得去看看。捎信的一走,她收拾收拾,挎上包袱走闺女去了。

    说起纪花娥的朝巴婆婆,四庄八村的都知道,她婆婆是让纪花娥吓的。有一年村里过年唱大戏,纪根深在台上拉二胡,纪花娥在演吕剧《小姑贤》里的厉害婆婆,在台上她化了妆,搽着胭脂抹着粉,两腮涂得如猴子腚,一张鲜红大口不停地动作,穿一身花花绿绿,手中一把大蒲扇,耳朵挂两只红辣椒,脑后一尖尖发纂,走路一摇三摆,活脱脱一刁婆子,在台上她唱道:

    清晨起来你挑上八担水,

    吃了饭扛着大镢下南洼,

    到坡里给我刨地瓜,

    刨地瓜捎带着拔豆楂

    拔豆楂光要黄豆楂

    黑豆楂子不要它

    你要拔上一根黑豆楂,

    回家来不是抽筋把皮剥。

    唱得是字字清晰,演得是要怎么像有怎么像,她婆婆正坐在台下看,一看儿媳竟是这么厉害的主,当时就吓得晕糊了,后来就神经兮兮的,说话颠三倒四的不正常,朝了,变傻了。

    任福妮说给自己听,我倒找了个不朝的婆婆,月子不用伺候,孩子尿布自己洗,还得做着一家人的饭。纪根深天天上坡,回家来你得把饭做的种种的,他是洗手就吃。想让他做饭给你吃,门也没有。任福妮自是生气,犹如含着冰吐不出水来。这气一不顺不要紧,一丁点奶水也没有,饿的孩子哇哇哭。

    娘家来送中米,拿来了四十个鸡蛋,那是娘舍不得吃,一个个攒下十几个,二嫂去集街上买了些。婆婆回来拿了些去,给自个闺女吃。人家的闺女命不值钱,自个的闺女娇贵,谁不知道鸡蛋比金豆子还珍贵,有钱也买不到。婆婆要拿也拦不住,也不好撕破脸拦,只好自己少吃点。

    月子里头五天任福妮多少下点面条吃,那也是娘家送来的,一端起碗,大妮子就在旁边说饿,眼巴巴盯着你,得,给她挑上点。谁不饿,刚生下的孩子没奶吃,没办法,硬饿着,生下来还胖点,越来越瘦,只好喂点白开水,饿得整天小脑袋耷拉着,偶尔呜咽两声,声音低的连小猫叫都不如,没人理会她,稍大点就熬黑黑的地瓜干面糊糊喂她,算她命大,硬是活下来了。

    生了孩子第二天任福妮就下地做饭,第三天就出去干活,正是出地瓜晒地瓜干的时候,生怕地瓜干被雨淋了,长青斑苦得没法吃。她知道女人月子里见不得风,就包好头,穿上厚衣服,把裤脚和袖口用草绳捆绑起来,顶着毛毛细雨去地里拾地瓜干。她不知月子里种下病会有多厉害,做姑娘时,常听大娘婶子们说起过这疼那疼的,都是月子里不注意落下的病根,她们只说疼,不好受,外人看不出也体会不到,总认为疼也能忍着,一时半会儿要不了命,甚至有人觉得她们是无病呻吟,没事生事。再说女人做月子不敢见风,不能干活,不能沾凉水,又有几个女人有这样的好福气?任福妮深深体会到那种无奈,不能眼看着地瓜干淋了雨烂了。其实那雨下得不大,淋淋的只是湿了地皮,刮着小北风,要不是路边的枯草微微晃动,都查觉不到有风。

    回家的时候,她的衣服还没湿透,当时没什么感觉,很快,全身的关节,包括脸上的骨节、牙根都开始疼,渐渐地,手疼得拿不了东西,脚脖子疼得不会走路,牙开始摇动,找了当村的一个土大夫看,给了些他自己做的中药丸子让她吃着,又给了个偏方,就是摊了煎饼,把鏊子掀了,把灰打扫了,就着那块热地铺上麻叶,坐在上面,围上被子出汗。

    找了个下雨天不用下地干活,早上去摊煎饼,几家合伙摊到晌午歪,凑合着吃了张煎饼,任福妮就按老大夫说的办法坐在那儿出汗。第一次出汗没有数,出的很透,不敢出去,怕出去受了风更遭罪,天黑了身上的汗还没干爽也得赶回家。一进门,端着的煎饼还没放下,婆婆在屋里炕上盘着腿开了腔,一天死到哪去了,这么黑了,还不做饭,真是的,孩子都饿煞了。

    纪根深家是重男轻女出了名的,一口一个赔钱货、丫头片子,孩子出了满月了,连个名字也没有起。

    这孩子总是她任福妮的头生子闺女,想她任福妮自小可是被爹娘娇养惯的,连脚都没舍得让她缠。女娃有什么不好,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她不管别人怎样,她给自己的闺女起了一个让做娘的疼在心坎的名字,纪有宝。

    小有宝在炕上一躺就是六个月,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玩,玩得饿了就哭,哭也没好东西吃,做饭的时候烧块地瓜喂她,没想到这有宝好厉害,10个月大就会迈步,一周岁愣是会走路,喊妈、爸。

    大妮子喊娘,说起来这闺女也苦,两岁死了娘,一直由她嬷嬷和姑姑带着,任福妮一进门,婆婆就让她喊娘,加上任福妮也是真心疼这个没娘孩子,不长时间就喊娘喊得很顺溜了。

    开始听到有人喊娘,任福妮觉得别扭,都不好意思答应。这有了有宝,不论从哪方面考虑,聪明的话应该随着喊爹娘,问题是纪有宝出生在正晌午时,按当地的风俗认为这孩子命硬且特毒,克亲人,破解的办法是让这孩子喊亲爹娘为叔、婶。任福妮不愿意,明明是自己亲生的,喊成那样感觉上倒像不是亲生的。她出了个主意,城里人不是喊爸、妈,咱也让有宝这样喊。开始时,纪根深同他娘不同意,这不是明摆着把大妮外了嘛,外人说什么的也有,这不是明显制造事端吗,还嫌家里不够乱?

    有人更是嗤之以鼻,什么鸟人,还让孩子喊爸、妈,让人笑掉大牙。

    纪根深听到别人的风言风语,有要好的伙计当面嘲笑他,行啊,老纪,做上爸爸了,不简单。

    纪根深决定不让有宝喊他爸爸。

    任福妮的主意很大,碍着别人什么事了,就这样叫,管别人嚼舌头甭活了还。

    任福妮又一次让纪根深领教了她的倔脾气,没办法,他妥协。

    任福妮从睁开眼一整个白天不停地干活,到了夜时累得不行,孩子从炕上摔在地上,摔得哇哇哭,纪根深闭着眼说快把孩子抱走,吭吭叽叽地,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任福妮抱着孩子走到院子里来回不停地哄着她。

    婆婆屋里的灯亮了,声音透过窗户传出来,你个养汉的,刚知道自个睡,不看孩子,睡煞了,挺尸呢。

    任福妮是打定主意你怎么说俺怎么听着,不吭声不回嘴。一个原因是从小她没骂过人,不会骂,也骂不出口,可以讲理,她没经历过这阵仗,等她脑子想好要反驳的理由,反驳的时机已过了,还有就是自个娘曾经说过,弄着孩子走到那也让人嫌,别人说几句就忍着,孩子大了就行了。

    七

    纪有宝两岁的时候,已满院子乱跑,任福妮怀了二胎,照常天天白天上坡干农活,晚上回家推磨,准备一家的吃食。大着肚子把碾棍放在肚子上推,好害怕把肚子里的孩子压坏了,尤其是快生的时候,孩子在肚子里乱动,没办法,她用后腰倒着推,碾棍若是能放在大腿根那儿就好,既压不着肚子,又能推碾,可惜她个子矮,够不着。一天晚上她照常自己一个人推碾,推着推着,感觉一股热流顺着腿淌下来,心怦怦地跳,很可能是破了羊水,她镇静地咬牙把地瓜干碾完,慢慢走回家,小心地做好饭,还没顾上吃一口,纪根深去叫接生婆还没回来,孩子生了,是个男孩。接生婆说这孩子受了风,任福妮的感觉像荡秋千,忽悠一下子从高空跌落下来,心脏难受的说不出口。任福妮自己也受了风,浑身起了一片一片的大红疙瘩,痒痒地拿不下手来。家里是一分钱也没有,上不起医院,纪根深出去找了个专看小孩的,也给任福妮扎了针,让她喝红糖姜水蒙上被子出汗,哪里有红糖,红糖渣也没有。她忍着痒,对纪根深说,不行先借点钱上医院给孩子看看吧,纪根深嘴一撇,你见谁家生孩子上医院的。倒是请村里专看小孩的那人来了两趟,任福妮婆婆在窗下说,这如今年轻人的事老人都不懂得了,孩子没有病,偏是大人说有病,这不是摆摆事吗?

    孩子活了五天,就死了。

    任福妮心疼地抱着他连哭都不会哭了,婆婆这样安慰她,哭两声让他爹抱出去扔了吧,这年头谁家不死一个两个的孩子。

    任福妮的泪顺着腮流到嘴里,顺着嘴角淌到下巴,凝聚成珠,一滴滴落在孩子的小小脸上,可怜的儿子,在这世上只活了短短的五天,连口奶都没吃到又回去了,想她在娘家时,就是外人都拿她家的孩子当宝,怕给惊着了怕给吓着了。儿子下回投胎托生一定托生到好人家,我不配当你的妈啊。任福妮呜呜地哭,纪根深从她怀里硬把孩子抱走,也不知被他扔在哪儿了,想想越发地伤心难过。

    纪根深说该干啥干啥,任福妮强忍着悲痛,下地干活,她知道就算饿死也没人做饭给你吃。

    只顾着死了的,差点忘了她的有宝,一没留神,有宝干什么去了。

    妈,难受。有宝拽着她的胳膊迎着小脸说。

    有宝,有宝可不能出事,任福妮伸手一摸她的额头烫手,一会儿的工夫一个个小红疙瘩从皮里向外冒出,用手摸还摸不出。

    有宝,任福妮的心一下慌乱成一团,打发大妮赶紧去叫你爹回来,大妮一看有宝这样也害怕,跑着去找她爹,到了村头戏台那儿,黑压压的一片,小小身子硬是从人缝中钻进去,找到爹,说有宝病了,娘让他回去,他说,我忙着,你先回,唱完就回去。

    纪根深的心魂已完全附在戏中人物的身上,身形随着手中二胡的腔调摇动,耳中听着台上《王汉喜借年》的唱词,他是痴醉了,他就是王汉喜,王汉喜就是他。

    他这里痴情缠绵逍遥自在,家里却是急反了天。

    大妮回来说,她爹忙着,先不回来。

    任福妮知道,纪根深拉二胡又上瘾了。

    她抱起有宝跑着去找村里的大夫,大夫一看说是生疹子,给她打了一针,看孩子哭都不会哭了,摇摇头,说这孩子第二天醒过来就算有救了,第二天醒不过来就没办法了。

    任福妮简直不敢相信,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孩子,眨眼间咋就这样,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放在炕上,已是不省人事,浑身软得像糖稀一样。吃晚饭的时候,还没发现,只觉她没有精神。任福妮回到家呆呆地守着女儿,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天一放亮,任福妮催着纪根深去找村里的一个老大夫来给有宝看看,又催着大妮去纪凡夫家要了一捏茶叶,村里家里有茶的也就三两户,凡夫在外面上班当工人,属于生活好的户。

    一直等到快吃午饭了,那人还没来,任福妮知道有手艺的人就是很难用,胡乱吃了点饭,纪根深和任福妮抱着有宝去了公社医院,一个姓魏的中年大夫说,孩子的疹子出的太急焉的也很急,才出现这种情况,按正常出疹子应该好几天才行。这孩子能治,五块钱的药就能好了。纪根深回村里借,村里有钱的人家就数凡夫家,凡夫说不巧,家里没那么多钱,陪着纪根深到信用社贷了五块钱,到医院拿上药,打了针,到第三天上有宝才知道哭。

    这孩子算是捡了条小命。

    给有宝看病欠的款,任福妮只好去娘家拿的,她很要强,但凡能扛住就不向别人张口,家里实在是没有个进钱的门路,有钱的人家也不敢借,怕还不上。

    早在纪根深辞职回家,任福妮就意识到养家糊口的担子落到她到身上。准备围着家和孩子推一辈子磨。

    本来不想嫁个土里挣土里去的,有谁会想到还是没抗争过命。纪根深身体瘦弱,没有力气,别说钱了,就是工分也挣不多。

    没钱去医院给孩子看病,让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又差点失去一个女儿,她要想尽办法挣钱,定要过上好日子的念头扎在心里,在娘家能挣出吃来,在这里会挣不出吃吗?

    看到纪根深死了一个儿子,女儿又病的差点死去,人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干啥就干啥,饭后照常去拉他的二胡,回家躺在炕上就睡,这人心够硬的,免不了当着婆婆的面嘀咕几句,婆婆竟说,你懂个啥,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孩子多个少个不算咋地,不管什么时候,尤其是没得吃的时候,先保住男人要紧,孩子还可以生,养孩子也是靠男人的,咱这一大家子不也是指望着她爹吗。任福妮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说什么。从结婚来,任福妮做好饭,他娘俩像村里许多人家一样,婆婆坐在炕头上,纪根深坐在炕沿上在沙拉子(锅头与火坑之间的隔墙)上吃,任福妮同孩子们围着锅台吃,就是吃一样的饭,也各自吃,他们在高处,同家人不一样,他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天经地义。

    任福妮又有了儿子有金。

    这年发大水,坡里的庄稼秫秫豆子全都泡倒在水里,几乎颗粒无收,国家运来了救急粮,分给她家200斤粮食拿钱买的,村里有同他家人口一样多的,分400斤粮食还没有拿钱,依着她的性子,就去队里找,纪根深硬是不让,别丢人现眼,能给你粮食饿不死你就知足吧,还找这找那的,你凭什么去找?

    这年腊月任福妮婆婆去世。

    转过年,年假结束,一开学村里让纪根深到小学任代课老师,任福妮酸他,真是牛吃稻草鸡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啥活也不会干罢,还能当老师。

    八

    过了三年,任福妮又生了有银,正是农历八月挖地瓜的时候,吃了一个月的地瓜,喝了一个月的清水,这一年队里倒是分了些麦子,不多,总算是有,可就是没人去推碾碾麦子,等着她去推。见了她的人都说她怎么那么胖了,任福妮心里纳闷,吃了一个月的地瓜喝了一个月的清水怎么会胖了呢,听人家说了才知道是虚胖,用手在小腿上一按一个窝,好长时间起不来。

    还没出满月任福妮娘家捎信来说她母亲病重,不到半月就去了。任福妮托人打电报想叫二哥回来趟,可是满世界乱哄哄的,根本就找不到人,急躁加上身体虚弱,心脏跳成一个团,从此落下了心动过速的毛病。

    任福妮娘去世的时候正是满天下破四旧的时候,人死了不出殡就地埋了,任福妮娘家的一个堂哥不让任福妮哭,说你哭不要紧,你一哭就引的人来把婶子扒了光腚。

    任福妮压抑的哭泣声,叫人听了就心碎。

    这堂哥把裹腿布撕扯开做成几块白布条,让来帮忙的人偷偷扎在头上,算是有那么点家里死了人的悲伤气氛。

    福妮娘去世后,任福妮三年就没睡着安稳觉,一眯眼,就看到母亲在眼前坐着,一下惊醒,心跳快速的好像刚跑了很远的路,起来点上灯,静会儿,就好受些。2分钱一盒的火柴,一晚上让她划上半盒,心疼的不得了,可自个就是控制不了自个这个毛病,瘦得不到100斤重,担心可别得了神经病,疯了,这些孩子咋办,想着心里就害怕,一闪神,赶紧命令自己想些别的,想着很快孩子们就长大了,有出息了。

    她没疯,她小姑纪花娥疯了,医生说是抑郁症,什么抑郁症,说起来好听点,在任福妮看来,就是神经不正常,整个就是一神经病。

    纪花娥一气生了五个女儿,全是孩子她爷爷给起的名字,头一个是闺女还没觉出咋样,先开花后结果,起了个美美的名字叫果。

    第二胎没想到不是果,又是朵花,老头子开始坐不住了,起名叫盼。

    没想到第三胎还是女孩,只好咬牙忍着,叫忍。

    第四胎又是女孩,气的老头子王胖子没办法,起名换,指望着第五个中换换了吧,不会还是个闺女吧。

    第五个还真就是闺女,忒令人寒心了,起名叫寒,失望简直到了极限。

    生第六个孩子的时候他连看都不看了,到邻居家玩,非常希望这次生个带把的,又害怕像以前一样次次失望,只好来个眼不见为净。

    果跑得气喘地来告诉他说她娘添了个弟弟,他高兴地一拍大腿,我老王家总算翻了身,孩子就叫翻身得了。

    没想到生下小翻身不几天,纪花娥得了抑郁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成天疯疯癫癫的。

    她那有神经病的婆婆早已去世,疼她的亲娘也去世,再不向往日来伺候她,她男人王来顺在外地当兵,老公公照看着几个孙女。

    她本不想要这么多孩子,闺女就闺女吧,可老公公死活不同意,无论如何生个男孩,不能断了他王家香火,让人指脊梁,看,那个人是老绝户头。

    有人说,还是她自己想要,若是不想要,没人敢把她抱井里。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没有婆婆的显摆孝顺,没有孩子的显摆干净,好说不如甭摊上,摊上了两眼一样大,不能天天同老人吵嘴吧,为这事不能同他儿子离婚吧,任福妮同情纪花娥,理解她的无奈,这次弄得这样神经兮兮的,有可能是她下意识里不想生这么多孩子,妹夫王来顺在家待了十天,临回部队前,把女人和儿子送到她娘家,请她娘家人帮忙照看。

    先去大嫂家,依他的脾气,是不愿同她家打交道的,两口子一个样,小事事特多。再说大嫂也是刚生了孩子不久,是个女儿,同他的儿子差不多大。

    果不然,一等他说明来意,大嫂说你看看家里也是三四个孩子,我身子又弱得不行,哪里顾得上人。

    王来顺看到炕前站着的一溜小萝卜头,也不好意思麻烦她,又到二嫂任福妮家。任福妮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晚上,任福妮照顾着有金,照看着有宝,还搂着两个小的,这个哭那个闹的,纪根深照常睡他的觉。

    任福妮说摊上这样的男人生气也没用,不能天天喊他起来,就是起来了也没有用,他什么也不做,也不会做。

    给两个孩子洗尿布倒无所谓,最难为的是没得吃,两个孩子都没有奶吃,饿得哇哇直哭,队里是分点麦子,可没有去推碾的,大人靠吃地瓜挨着,小孩子可不行,任福妮拿着碗大的面瓢子去凡夫家借了一瓢白面,做饭的时候,用铁勺子头搅上一把面伸到锅底的火上,熬成糊糊,就像过年贴对联用的浆糊,用根筷子头沾上点抹到孩子嘴里,丁点丁点的喂,看到孩子砸吧着小嘴吃得还很香,任福妮说有宝连这样的东西也没吃上。

    任福妮与纪花娥在患难中建立起的感情,让她们成了终身的好姐妹。纪花娥在任福妮家住了五十来天,情绪基本稳定下来才回去的。

    纪花娥临回家的头天晚上,与任福妮拉呱,福妮,你真的是个好女人,你知道吗?来顺这个狗日的到现在还挂念着你。

    你胡说什么?任福妮吃一惊,这不是让人家两口子闹吗?孩子都一大群了,话不能乱说,这么多年同他照面的次数五根指头都数得过来。

    纪花娥说我没有乱说,十几年了,我感觉出来,他心里一直有你的。

    任福妮说你别乱想,我心里可没有他。纪花娥说,知道你心里没他,我才忍着不怨你,我哥能安排些轻活,都是来顺央着他爹在背后安排的。每次回家探亲,他都央着他爹能照顾就照顾你家。

    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哥才干些轻活。

    福妮,是你,我没有你的脸面大。不说这些,说起来就生气,说说我哥,我哥其实也是喜欢你的,你为什么不对他好点?

    任福妮很吃惊,我这样对他还不好吗?纪花娥说,不是表面的好,是心里自愿自发的那种好。任福妮沉默了会儿,说,我做不到。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哥,我哥也真是的,他那样对你,心里也苦,没处发作,只好天天拉他那把二胡。福妮,你知道我娘为啥对你不好吗?她也去了几年了,当年她生病我爹去你家借钱治病,你爹没借,害得她落下病根,她一直记恨着你家。

    任福妮当下就激动起来,你娘也是,我爹没借钱给你们,也不能这样记恨人,咋就不想想,我家凭什么非借钱给你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自己心眼小还怨这怨那,她要是还活着,非和她说道说道。

    那都是过去的事,不提了。福妮,说真的,很好奇你心里到底存着谁。任福妮说,我心里哪有谁,嫁给你哥,就一心一意同他过日子了。那就好,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这日子真得好好过,你说他王来顺咋就不好好过日子同我?

    任福妮心里一闪而过的是丁得志,他们在梨树行里玩耍,抓着地上的花瓣朝对方扬去,追着、闹着、笑着,暗暗叹气,那样快乐的时光只能留在梦中了。

    任福妮看着苍老得不成样子的纪花娥,说,你的能干是出了名的,他王来顺还有啥不满意的。

    男人啊都是些没良心的。说着哭起来,我的亲娘啊,拖着长腔,眼泪没有,口涎鼻涕流得大长长,任福妮连忙安慰道,你这是咋的了,别吓着孩子。

    纪花娥的哭声顿了下,接着用手抹了鼻子和嘴巴,对啊,我现在有儿子了,是他老王家的大功臣,嘻嘻,有了儿子是万事足。

    任福妮摇摇头,拿你没办法,一会儿哭一会笑的,像小孩子一样。

    纪花娥拉起被子蒙在脸上,说你家的被子有香味。

    任福妮说,不是我说你,家里也收拾收拾,没有别的还没有那桶水,你家的被子都快油灰成铁了,你头发也多洗。

    纪花娥翻了个身,头发一年洗一次就不少,洗多了不顺滑。坡里家里的活成天干不完,累不煞也累个半死,就不用穷酸讲究了吧。

    一句话噎得任福妮没话说,睡觉吧,明天还有的忙。

    九

    秋天的一天中午,任福妮刚做好饭,从灶台前站起身,抬手扯下包在头上的黑乎乎的毛巾,走到院子里,随意地拍打着身前身后,烧火时落在身上的草木灰在冷冽的空气中震动着。还真冷了天咧。院墙很矮,是用土拍打起来的,站在屋门口的青台上,可以看到墙外路过的人,除了没有院墙高的小孩子。

    上了趟茅房的工夫,有人在墙外打着竹板说唱起来,竹板一打呱呱叫,眼前来到大院套,向阳的房子一大溜,囤里缸里粮食多,鸡鸭鹅狗不用说,牛马成群有大车。说的当家的笑呵呵,回手就把鸡子摸,要求鸡子求一对,养活两个好孙子儿,又念书又识字,懂得仁义礼智信。当家的胡子分两绺,顿顿吃饭两盅酒。当家的胡子分两瓣,顿顿吃饭两盘菜。

    有金从外面跑进来,急得鼻涕快流到嘴边,妈,快关门,要饭的来了。狗狗在旁边朝着外面叫个不停,呜…汪…叫一声扭头看看主人有什么吩咐。

    有金跺一下脚,别叫了,吵死人。

    狗狗赶紧闭上嘴,蹲在一边,眨着眼睛看着。

    任福妮拍拍有金的脑袋,只要要饭的要到咱的门上,就给人家点吃的,你忘了我常跟你们说的,能帮人处就尽量帮人。

    说着走向门外,一看这要饭的四十岁左右,瘦长的身形,瘦削的脸,头戴一顶草帽,帽边脱线的草编长长短短更像乞讨人,肩上搭一长蓝粗布口袋,由鼓坠的程度看,好像没讨到多少。左手托着个有豁口的碗,用左胳膊夹着一木棍,用来赶狗的,右手打着竹板,右腿边紧贴着一小男孩,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朝着围着他们起哄的孩子们吐舌头做鬼脸。

    要饭的,臭要饭的。

    任福妮挥手撵着孩子们,去去,瞎起哄什么,快回家吃饭吧。

    这要饭的又说唱开了,这边去那边来,又来求求老兄台,给个煎饼一大片,握攥握攥有其限,一不该二不欠,不好意思再叫第二遍。

    任福妮看这个脸上的表情没有平常要饭的凄苦、惟懦,倒是不亢不卑,一双眼睛坦然得很。

    任福妮笑了,来,来,快进家来。边往院子里让边调侃道“不用碾不用磨,叫声大嫂中了饭。”狗狗汪汪地跑过来,任福妮用脚踢了踢它,狗狗,别叫了,一边去。狗转了圈,呜呜两声,低头跑到屋里趴下,闭目养神,家里也没有什么怕偷的,叫两声意思意思罢了。

    有金从屋里搬了张矮凳子给那人坐,任福妮掀开锅拿出块窝窝头,盛了碗热汤,清汤挂水的地瓜面粥,端给来人。看两人穿得破破烂烂,孩子光着小脚丫子,怜悯心又起,回屋找了双有银的鞋给孩子穿上,拿了两件旧衣服送给孩子。那人很感激,一个劲地说谢谢,真是碰上好人啦,并问家里当家的叫什么名字,说忘不了好心的大嫂,说她一幅菩萨面孔一副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

    送走要饭的,任福妮嘱咐有金不要告诉他爸爸,怕他不高兴,自家人都天天饿肚子,那还有闲心送吃的给别人。

    吃饭的时候,有金发现妈妈只喝了一碗汤,就不吃了,懂事的有金知道,妈妈是想把送给要饭的干粮省出来,他看了看拿在手里的一小块窝窝头说吃不上了,妈,你替我吃吧。家里有规定,吃多少拿多少,要是剩下干粮,第二顿还是自己吃,不至于吃饭先摸大的,肚子饱了眼饥饿。孩子多,剩的半边拉块的干粮也多,弄得垫子里没有一块好的。任福妮从有金手里拿过窝头,知道有金是专留给她的,仍是说,这次我替你吃了,下次可要吃多少拿多少,不能拿多了。

    日子过得好快,不知不觉间,有人上门给大妮提亲。

    她自己看好邻村一个叫王永祥的,任福妮也认识那人,长得单细,个子矮,是个懒散身子,没劲干活也不愿干活的,像你爹,什么活也干不了,任福妮说该找个胖大的,身体壮实实的,干活不打怵的,要饭吃身体好还多跑几个门哩。

    大妮一听有些拿不定主意,就去找她亲姨商量。

    她姨说你姨父就是那骨架子小的人,这不是日子照样过得很好。

    大妮回家看任福妮还想拦,才说媒人就是她姨。

    任福妮一听明白了,她姨就是王永祥庄里,想把外娚闺女扒捞过去,一个村子以后少不了互相帮衬,打的算盘好。

    任福妮对纪根深说,你就不拦拦她,嫁过去后悔不要怨这些人。纪根深闲事不管,她愿嫁谁就嫁谁,瞎操多少心。

    任福妮不高兴,大妮可是你的亲生闺女,好,我瞎操心,依你爷俩,行了吧。

    你没看咱村兆瑞家闺女,跟人私奔了好几年,回来还同她爹娘打仗,怨她爹娘当初没挡她。

    她不是自个愿意的吗?

    自个愿意也不中,她说她当年年纪小不懂事,她爹娘也不懂事吗?不会硬挡她。

    你说这孩子就是上辈子的冤家,都是爹娘欠她的。大妮将来若是埋怨,别说这些人没提醒你。

    任福妮开始着手准备大妮结婚的嫁妆。

    先做被子,被子盖一辈子。

    挑了个阳光好的日子,任福妮请了十个针线活好命也好的人。当地有个风俗,做嫁闺女的被子的人,要儿女双全的齐全人,离过婚的,当过寡妇的都不行。

    把炕上的席卷了来铺在院子的地上,任福妮一起帮着展开被面。精心挑选的大花被面,让人看着多富贵多喜庆。洁白柔软的一大团棉花绒,是用队里分的头茬棉花弹的。散开来,如云彩般教人忍不住扑进去。

    被阳光晒的香暖暖的院子里,一群女人干活聊天,低头弯腰专注地伏在席上,牵针引线,一脚弯起一脚压着被子,左手托起被子,右手穿针走线,中指的铜顶针在阳光下闪着柔光,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每一个针脚都匀称板正,倾注着对待嫁女的殷殷亲情。

    大伙正喜气气洋洋地忙着,大妮突然说,她要四铺四盖。

    这可打了任福妮个闷头,你咋不早说?

    大妮说,我现在说也晚不了。

    任福妮无奈,知道大妮没有这样的心计,又不知什么人给出的这伤天理的主意。

    任福妮说,不是不给你做,是根本不能做,既没有被子表又没有被子里,咋做?

    大妮说,她自己买被子表和里。

    任福妮说,那还没有棉花哩,家里就是准备做一床被子一床褥子的东西。

    大妮偏就要,四铺四盖没得商量,我从小为家里干了多少活受了多少累,挣了多少工分,多做一床被子不过分吧。

    旁边一个大娘说,四床被子就得有门帘。

    任福妮说,门帘倒是有,我结婚的时候娘家给的陪嫁,没舍得用。

    任福妮又对大妮说,你婆家给的彩礼就是两铺两盖一身衣服,七丈布票,六十块钱。

    大妮哭了,说,不管怎么样我就是要四铺四盖。

    任福妮很恼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吵也不好看,大妮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选在这节骨眼上要东西,让人回不过脖来,大妮早不说晚不说也是怕任福妮不给她做。

    最后还是任福妮让了步,用大妮婆家给的钱买了床被面,任福妮又扒出老箱底添了床褥子面,把棉花匀了匀,算是凑齐了四铺四盖,都说娶媳妇花钱多,嫁闺女花钱少,可也得花,这花了钱,好呆打发个不埋怨也算不白养闺女一场。

    大妮春天结的婚,一结婚就把户口迁走了,迁了户口去,赶过麦就能在婆家分麦子。大妮开始认为家里不让迁户口的。很明显要少分一个人的麦子的,没有人傻的白白扔白馒头,麦子珍贵着,整年就是过年过节能吃顿白面水饺,大妮自己也没想到能把户口顺顺当当迁走了。

    任福妮是宁愿人负她,不愿她负人,为了十几斤麦子结下个冤家不值。

    总而言之就是她心善心软,不会使坏祸害别人,村子里有闺女嫁人的,一年半载不让起着户口走的也不是一户两户,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秋天晒地瓜干的时候,大妮怀孕了,她来帮着拾地瓜干,在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她走后,任福妮发现她床上有麦粒,问纪根深,他说没动过麦子。

    任福妮就猜大妮对家里的麦子动手脚了,打开用水泥做的瓮,果不然任福妮做的记号动了。六口人的麦子装进去还不满,用袋子盛些豆子放进去,正好顶着瓮盖,这一下子下去了一大拃,任福妮估摸着大约有四十斤,很有可能是大妮通过后半门递到她娘娘家,担心她坐月子的时候娘家人不去送中米很难看,自己先偷拿些麦子让娘娘帮着磨成面,蒸成馒头月子里去给她送。

    任福妮指给纪根深看,这是你闺女做的好事。纪根深看了看,一声不吭。

    待吃庄稼自己种,等打孩子自家养,任福妮倒是不在乎这几斤麦子,让她寒心的是,无论你对她多好,总是隔肚皮不是自己亲生的,没办法这也许就是人的天性,不是自己亲生的怎么样也亲不起来。她不怨大妮,这也是人之常情,不亲就是不亲,你就是扒出心来给她吃,人家也嫌腥。

    大妮生了孩子后,女婿亲自来送信,娘,送中米你一定要去。任福妮爽快地答应着,去,去啊,放心吧。甭管怎么闹别扭,大面的礼节任福妮是一样不能少。

    不是亲生的闺女,表面工夫更是做足了,给大妮在婆家人面前挣足了面子,以后的日子才不会太难过。

    给大妮送中米的时候,任福妮是风风光光的蒸上的馒头,买上的鸡蛋,输了里子不能输面子,何况纪根深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十

    任福妮家的粮食从来不够吃,每年就靠她二哥给寄二十块钱过年。终于等到农村分了地,才痛痛快快吃饱饭。

    有金考上大学的第三年,村里人都传递着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消息,纪保祥发财了,说话结巴的保祥竟成了万元户。

    保祥长得白白净净的,孤儿寡母过日子,娘还瞎着眼,因家庭成分高,一直没娶上媳妇,村里搞承包的时候,他大着胆子承包了村里的湾,种的藕,养上鸭,没想到一年半的工夫,他小子不声不响地成了万元户,当处有人劝他万一挣不出承包费咋办,他结巴着说,挣……挣不出就挣不出,他们还能把我抱井里去,嘿嘿!。

    村里的人开始蠢蠢欲动,想方设法找门道挣钱。

    有宝待不住了,说要去贩卖衣服,听她的一个嫁到县城去的一把年说,挣钱太容易了,满地是钱,就像搂树叶子一样容易。有在信用社上班的熟人,答应帮忙给贷500块钱当本钱。

    任福妮不同意,并且到了以死来相逼的地步。

    任福妮穷怕了,但她更害怕富,她可是被富咬了一口,疼了半世,如今仍在疼着,所以她不得不小心再被“富”伤害了,因为“富”几乎毁了她一生的幸福,虽然她十分期盼着能拥有“富”,过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何况还牵扯着有宝婆家一大家子人,好歹孩子们填表的时候,姥姥的家庭成分终于写为“社员”。她决定让有宝再等等看看。

    这年冬天,全县遭受严重风雪冰凌袭击,如柳絮般随风轻飘灿烂的雪花,随着风越吹越猛,越下越密,盖满了屋顶,道路,压断了树枝,损坏了电杆,隐没了种种物体的外表,阻塞了道路与交通,漫天飞舞的雪片,使天地溶成了白色的一体。大风号叫,风雪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肆掠,为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损失。

    也是这一年,纪根深忽然发现周围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了很多专业户,他也蠢蠢欲动不安于现状了,加入了第一批大棚蔬菜种植户的行列,在院子里建了个大棚,尝试日光温室反季节蔬菜生产。棚里种得是芹菜,看到人家的芹菜,叶片相互搭叠着,色泽鲜艳,脆嫩的像玻璃一样诱人。因为不懂得种植技术,这次的跟风过河随大流,算是失败了,纪根深不得不承认,种地那绝对是有学问的。

    看到卖冰棍不错,纪根深同任福妮有宝商量决定与人合伙买冰箱搞批发,任福妮开始不同意,手里刚刚宽松些又要欠债,还不是个小数目,加上算算雪糕批发也有账算,也就没大反对,不想扫纪根深的兴。

    两家人合伙贷了一万块钱的款,纪根深简直成了贷款大户,人家是存款万元户,他家是贷款万元户。甭管怎样说,纪根深总是一家之主,贷款有他顶着,再说,这年头有本事不一定能贷出款来,就像她任福妮去贷款的话,肯定没人敢贷给他,会贷款能贷出钱来,这也是纪根深的一大本事,任福妮有时不无讽刺地这样想。那人去县副食品公司联系好,让他们给免费送货,业务联系成了,一高兴就喝酒,乐极生悲,回来的路上出车祸死了,没想到年纪轻轻走了。

    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孤儿寡母,任福妮的良善之心又占了上风,独自揽下所有的贷款。

    一万块钱一下压在头上,一根冰棍就挣一分钱,哪年哪月才能还上啊。

    一万块钱,卖多少根冰棍才能挣够那一万块。

    任福妮的头发不到一年的时间,几乎全白了。没白没黑的干了,不停地拿冰冷的雪糕,冻得长关节炎,有宝冰得例假都不正常了,整整五年,所贷的和所欠的钱基本都还上了,任福妮终于觉得能喘口气了。

    十一

    新建的房子全家人刚搬进去,有金领了城里的漂亮媳妇回来,村里人都来看,直夸纪根深有福气,有金又孝顺。参加工作后,有金是月月往家里寄钱,眼馋人啊,却不知月月供有银上学,还有建房子的欠款,也让任福妮不敢乱花一分钱,当然纪根深不管这些,家里分的地种了些烟,有宝与高文乐管理着,连卖了两年好价钱,第三年卖不出去,有宝借自行车去200多里远的外乡烟点卖,村子里有自行车的户很少,自行车一般不外借,能借到还好大个面子,有个人人送外号“十不借”,自行车下雨阴天不借,不戴手套不借,毛头孩子不借等十个不借的条件,基本上就是不往外借,在屋里墙上钉上了大木橛子,把自行车挂在上面,外面再罩上块干净的布,平时车子上所有能缠上塑料条的地方都缠上了,以防生锈和弄脏,他女儿用五颜六色的碎布角缝成布兜,挂在自行车大梁上,又漂亮又实用,车座也用套罩起来,整个自行车全包在套子里。

    卖烟的钱回来给纪根深,任福妮恨不能一有点钱赶紧还人家的账,纪根深却不急着还,先留足自家花的。任福妮很生气,有钱不还账这算什么,过后才明白,把钱都还账了,家里有什么开支的话,还要出去借。

    有银大学毕业的时候,有金想自己干,回家商量,一说,任福妮的脸先吓白了,不行,一千万个不行,咱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上个大学,不就是有个公家户口顿顿能吃上大白馒头吗?现在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要当个小买卖人,小祖宗唉,你可让我怎么活?

    纪根深抽着烟说咱家从祖上就没个买卖人,没有算计人的心,天生老实样,真做起买卖,不把宅子都赔光了才怪。再说做专卖有辱斯文,现在家里开个小卖部也是不得已,你们弟兄俩结婚了,我们也就不干了。家里也没有本钱,你现在不是工程师了吗?多有能耐,多少人干一辈子还挣不来个工程师。

    任福妮急的第二天就起了满嘴的燎泡,打算跟着有金去他单位找他的领导,有金这才松了口,说先好好上着班,以后再说。已经生了自己干的念头,有金就天天琢磨这事,开始先偷偷地,不让家里人知道,请了单位领导的客,答应每年往单位交几万元钱办个停薪留职,他就下海了。靠着电脑技术过硬这一手艺,他做起了买卖安装电脑的生意,做了两三年,家里人才知道这事,生米煮成熟饭,也就慢慢接受了。任福妮对这事很吃惊,从小听话的有金在这样的大事上竟会瞒着家人,儿大不由娘啊,孩子们愿咋地就咋地吧,铁了心的事再挡也挡不住,硬挡就挡成仇家了。

    十二

    2000年这一年的春节,任福妮给两个儿子打了电话,让有金有银弟兄俩两家人全都回家过年。往年,孩子小的时候,家远,搬搬倒倒的不方便,很多次两弟兄轮流着回家过年,再说城里的条件总是比老家好,两个儿媳妇心里也不太愿意回老家,任福妮倒是很想开了,常劝纪根深,不要给孩子添麻烦,孩子们都成家了,在外头不比的在家里,人生地不熟的,全凭自己闯荡,不容易。纪根深不高兴,说得我好像多自私,霸着孩子不放。

    你承不承认你还有那老思想,养儿就是为防老?任福妮把从集市上买回的胖娃娃年画贴在炕头上,现在也不能叫炕头了,家里土炕拆了换成床,这床、沙发、茶几、电视都是有金买了新的换下来的拉回家的。真是不知道过日子,这么好的新新的东西就不用,这些旧家具放在这屋里,别说,还中,眼馋的村里老人没法。跪在床上端详着画,对纪根深说你看这胖娃娃多招喜。

    你养儿不是为防老,那你别花孩儿们的钱,上次有金来不是又给了二千块,有本事你别花。纪根深面前放着一个大盆,里面放了一堆酒盅和茶壶茶碗,用不灵活的手洗涮着。故意把动静弄得大些,唏哩哗啦得响。

    这老纪头老了,倒还懂事了,知道干些轻活,这屋地平时也知道拿起笤帚划拉两下,任福妮倒也知足,能帮点是点,她也轻快轻快。

    没法和你说,任福妮抱着被子到院子里晒,准备迎接儿子两家人。

    有银和他的老婆吴暇放了假就回老家了,正灰头土脸的忙着,忽听儿子强强在院子里高兴地喊,大伯回来了。有银一手握铲子一手提着满满一铁簸箕煤,刚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股冷空气,往堂屋的炉子边倒煤。眼瞅着父母急火火往外走,腿脚本就不灵便,越发地走不成溜了,纪根深拐杖都来不及拿,扎煞着两手,那种像接天神一样的笑容,令有银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不就是大哥一家人回家过年吗?有必要这样兴师动众吗?真是的。全家人都在帮着拿大哥带回家的大包小包,他不帮着拿吧,情理上说不过去,帮着拿吧,心里有了些情绪不是很情愿。笑出一张热情的脸,对着刚进屋的大哥,有银顺口喊,强强快去帮你大伯拿东西,继续倒腾煤。三个炉子烧至少五天五夜,够他倒腾些时候。在机关工作的他,西装皮鞋一进家门就换下来了。现在满身满脸的煤灰,穿着儿子过时的大肥裤子,穿着以前的旧棉袄套,踏实着呢,干活。

    吴暇拿抹布挨着擦着厨房里桌子凳子窗台的灰尘,将又是手霜又是手乳的直保养了一个冬天的手,回到家不到半天就弄得不像样子,修剪漂亮的指甲早裂了,手纹里沾满了黑黑的油污,不停地搅和脏水,细细白白的手变得粗糙,要是摸一下羊绒毛衣,肯定划起些毛球。听到外面不停地开关门声,凌乱的脚步声,打招呼声,就知道是大哥一家人回来了。她身上穿着的毛衣外套是她婆婆任福妮的,脚上穿着的棉鞋,头上围着的青色方围巾都是她婆婆任福妮的,整个一农村媳妇。任福妮常对人说你说她也不嫌,这吴暇。吴暇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同大哥打了声招呼,张罗着赶紧吃饭。任福妮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儿媳脾气好。纪根深就对她不太满意,别的都说不出不好,嫌人家学历低,你说这老纪头真是吃饱了撑得,多管闲事,只要他们小两口过日子不吵架就行。

    在大城市工作的有金说是腊月二十九这天回家,全家人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吃过中午饭了还没见到人。满天开始飘起了雪花,眼看着鹅毛大雪下个不停,天越来越黑,电视上正在播放着好多地方发生雪灾,道路封了车子难行被困的消息。

    “有银,给你哥打电话了吗?也不知走到哪里了?”纪根深到街口张望了一趟又一趟,沙发上像长了些扎人的东西,他是坐不住了。

    “打了,我哥说正忙着,过会儿再打过来,肯定是开车走到半路了。”

    “那就先别给他打了,开车打电话分心,不安全。”

    过一会儿又喊:“有银,去看看西屋的炉子火旺不旺。”怕儿子孙女回家冻着了,头两天老俩口就把炉子生好了。

    吴暇听着外面的挂心和忙碌,一听大哥一家人安全到家了,也跟着松了口气。见到大嫂,真心地说,坐了一下午车,累了吧,头晕吧,先歇会儿,瞥了眼堂屋墙上的石英钟,哟,都七点了,这么晚了,饿了吧,我收拾收拾,咱吃饭。

    纪根深坐在沙发上,两手拄着拐杖,把下巴放在上面,兴奋地指东点西,有银,拿出那筒好茶来,给你哥泡上茶。有银听着叫他做这做那的心里就不痛快,总是这样,总是什么活也让他干,同是弟兄俩,都过四十岁了,就没见父亲喊大哥干过什么活,心里屈着呢,随嬉笑着对纪根深说,有金是客呵?要不,你老亲自伺候,你看俺妈,一见两个儿子回来,跑前颠后的忙活。叼在右嘴角的烟故意地上下晃动着,说归说,茶当然还是泡的。怕是大哥听出了什么,有金掏出打火机,给有银点上,又给自己点上一支,吐出一口烟,咧嘴大笑着说,有银了不起了哟,还会耍幽默了。

    吴暇在厨房里听到这儿,赶紧嚷嚷着吃饭了,吃饭了,冲散了那种微妙地生分。她端出一摞碗,盛上汤,把早就做好的饭炒好的青菜一趟趟端上饭桌。

    任福妮忙着把有金带回家的东西放好,大儿媳进西屋是忙着整理床铺什么的,孙女娇娇像往年一样忙着摆弄她的手提电脑。全家人在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才陆陆续续坐在饭桌上吃饭。娇娇坐在最中间的位子,一脸的不情愿,她妈妈好言相劝,宝贝,多少吃点。对满桌子的饭菜连看都不看,我不饿,吃不下。纪根深讨好地说愿意吃什么让你奶奶给做。有金说,吃不下过会儿再吃。娇娇没坐两分钟回她屋了。多年来,一家人对此现象早已见怪不怪。任福妮心里说,不吃饭是没饿着,她自在地慢慢吃着,纪根深牙齿不好,也吃得慢。

    第二天,大年三十,有金坐在电视机前,一个劲地发拜年的短信,任福妮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么有那么多短信要发。洗鱼炸鸡和面剁馅子包饺子,打浆糊贴对联扫院子一桶桶泔水往外倒。那么多活要干,出来进去的就忙活个吃,干了会,知道大儿媳腰椎不好,任福妮说先都歇会儿,吃了饭再干。

    有金说咱全家喝个团圆酒吧。吴暇有银炒了几个青菜,任福妮煮的黑蘑菇,有金最爱吃了。娇娇妈切了几盘他们带来的熟食。全家人喝酒,喝茅台。任福妮也倒上了点,品品茅台酒的味道。纪根深就爱这口,很高兴,沾了儿子的光了,喝上茅台酒了还。“吱”得一声,很响,喝了一辈子酒,没喝过这么贵的酒。看公爹只夸大儿子孝,吴暇什么也没说,可心里觉得那个别扭。任福妮察觉到有银两口子心里不舒服,看到纪根深那么偏向有金,任福妮就不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自己亲生,偏向的那么明显,这是何苦,是老糊涂了,她也没办法。看着忙进忙出的有银,任福妮想起有一年闹地震,晚上睡觉的时候听见有动静,屋梁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吓得他慌里慌张叫醒家人往外跑,出去一看,有银还没出来。多亏当时没有震,要是真地震了,还不把有银砸在屋里了,任福妮想起这事就觉得对不起有银。

    十三

    到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任福妮两口子商量着把地承包给了人,准备去城里带孩子,没想到两个孩子都是他姥姥抢着带大的,没用他们,任福妮感到很失落,觉得自己很没用了,时间长了,也想开了,甭管谁带大的,这两个孩子可得叫他们爷爷奶奶,名字续在他们老纪家的家谱上。

    在家没事,开始有人来玩,很快,家里成了一个耍地儿。打扑克牌的,唱戏的、喝水的、聊天的,天天玩的人不断,纪根深拿出孩子们送给的好烟好茶招待人,很高兴。

    不知那天,有人捎给他们一个宣传单,说城里新建了一个老年服务中心,上面说得可好,老俩口骑上电动车就去了。

    到了那里一看,仿佛到了一个世外桃源,干净整洁的院子里,草坪毛绒绒的,坐上去肯定很舒服,鲜花开得那个艳,树荫下有好多健身器,纪根深在服务员的帮助下,都新奇地试试。在服务员热情的带领下,他们参观了漂亮的楼房,老年服务中心的大厅,娱乐室里很多老年人在玩,打扑克的,搓麻将的,纪根深越看越喜欢,问清楚了一年多少钱,回家就说他要到老年服务中心去。任福妮也同意去,主要是考虑到纪根深关节不好,长年吸烟老了落下了个气管炎,一到冬天格外厉害,烧煤免不了有臭烟,好人都呛得喘不过气,别说有气管炎的了,回家同孩子们一商量,都同意,钱本来计划着平均拿,没想到有金自己一个人全拿。一年也不是个小数目,近两万块钱的费用,有宝有银过意不去,有金说没事,你们只要平时多抽空陪陪老人就行,他事多,忙,顾不过来,就多出点钱。任福妮说,你们可找了个“贵”爹娘。孩子们觉得父母受累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

    任福妮和纪根深让有银抽了个时间陪着办好手续,住进了老年服务中心,这消息在村里尤其对老人们来说震动很大,这老两口的思想还挺先进,有儿有女的去住什么养老院。有些老伙计直接去找他说,纪根深不温不火,照常住着,有吃有喝有玩的,过得可滋润。

    有一天,任福妮在院里的健身器材上压腿,有一个头上的白发比任福妮还多的女人走过来,跟着在旁边按摩背,眼光瞅过来一下,又瞅过来一下,任福妮心说,这人是不是认识自己啊,特意瞄了几眼对方,确定不认识,继续专心压腿,那女人竟试探着问道,你是任福妮吧?任福妮说,我是啊,我们认识吗?那人一听,脸就笑成了一朵花,拉起任福妮的手亲热地说,你不认的我了?我是换儿啊。任福妮疑惑地道,换儿?哪个换儿啊?想想,再想想,再看看我,解放前在你家帮过工。任福妮左看右看,看不出换儿的一点影。还不信,看这个。那女人从脖子上掏出一个玉扣,这还是你给我的,任福妮仔细看了看玉扣,说,你真的是换儿?我真的是换儿。任福妮高兴地拍着换儿的手说,换儿换儿,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激动得差点哭了。换儿告诉任福妮,她现在的名字叫安明秀,你老伴呢?任福妮问,老伴也来了。还是那年去领你的那个人吗?还是他。家里承包了盐场,孩子们有钱了,吃的喝的啥也不缺,就我们老两口在家里不放心,请的保姆也不那么顺心,干脆就把我们送这来了。她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会碰到一起,俩人天天玩在一块,不停地感叹,真是有福了,老了老了,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知足得不得了。

    老年服务中心的生活是舒适的。任福妮庆幸这样的日子简直赛过神仙。任福妮拎着两个马扎,腰板挺得很直,纪根深驼着背拄着拐杖,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院子里背风处,晒着暖烘烘的太阳,迷迷瞪瞪、似睡非睡间,任福妮会想着从前无缘的小未婚夫,十七岁的帅小伙子,穿着一身青黑色的学生装,笑着对她说,任福妮,任福妮,走,到你家摘樱桃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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