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杀一人:马炜自选集-布宜诺斯艾利斯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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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是夏天,那玩意儿便在腰间张狂地鼓了起来。冯布再一次后悔把套子也摘来了。不过,即使没套子……

    因为是夏天,那玩意儿便在腰间张狂地鼓了起来。冯布再一次后悔把套子也摘来了。不过,即使没套子,它也够大的了,反倒硌得慌。知了在冬青树上卖力地叫着,也不嫌热,叫得冯布汗如雨下。他想逃离这酷热的空气。事实上,从山坡上下来后冯布一直在奔跑和寻找。他想找个隐蔽的地方,可以让他从容地仔细地把玩这漂亮的家伙。日头太毒了。他从屋檐下走到树荫下,再走到某个围墙的拐角。每逢夏天,这个城市便赤裸裸地暴露在那种绞肉机般的阳光下。它们榨取你身上的每一滴液体。所以人们都躲进屋里去了,街面上几乎见不到活物的影子。前边,人民理发店门口,倒有个老太太在卖冰棍。她手中的方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漆成天蓝色的保温箱。冯布渴极了。他用目光掀开那个蓝色的木箱,看到里面裹在肮脏的小褥子里的白糖冰棍。小棉花褥子揭开时,一团白色的雾气便弥漫开来。冯布在木箱前站定。老太太麻利地取出冰棍,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五分钱。”老太太说。冯布发现她其实不怎么老,只是布满了一脸老年人特有的慈祥。冯布在裤兜里抠了半天,抠出两枚两分面值的镍币,拍在箱盖上。“我只有四分。”老太太淡淡的眉毛竖了起来。“我操你妈!”她大声骂道,慈祥像受惊的鸟一样飞走了。“大热天的来消遣你祖宗啊?滚,小流氓!”她这样骂着劈手夺回了冰棍。冯布吓了一跳,赶紧退开。

    冯布在中午的街上继续走着,心里窝囊得紧。我是没钱,他想。嗯,可我有一把手枪。倘若我用手枪顶住老太婆的腰,命她取一根冰棍出来,没准她会吓得尿裤子。不过,她压根儿不会相信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手枪。他拐进一条弄堂。这是个很袖珍的城市,不必费多大劲就能穿城而过。冯布对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熟透了。如果有哪条巷子是他没走过的,他就会觉得非常新鲜和兴奋。然而这样的事情很久以来就不再发生了。在无数个星期天里,他和他的伙伴们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路上走啊走啊,不知道要去哪儿。但没关系。谁在乎?大多数时候,即使他们明白穿过左边或右边的弄堂口就能到家,他们仍然往前走,哪怕天色已经像班主任大便的牙齿那样越来越黑。他们管大便叫大便是因为他姓卞。即使在盛夏时节,冯布也能看见大便说话时从黑黑的牙齿间冒出雾气——自然也是黑色的。冯布觉得自己是在跟一条乌贼鱼说话。“你是咱们班的尖子。”大便和乌贼鱼异口同声地说,那团雾气就飘过来了。冯布应该闻到一股气味的,但他麻痹了。他一般会想到那句成语。他忘了原话是怎么说的,只记得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在鱼摊前站久了,就闻不出臭味了。冯布总是记不住原话。冯布数学很好,语文不行。范小宣就不一样了,不但数学好,语文也棒,尤其是作文,简直就是他妈的一台范文印刷机。“不,你是咱们学校的尖子,”大便补充道,“你,还有范小宣,是咱们学校的尖子。你要珍惜这一点啊,怎么还跟那些小流氓混在一起?”冯布嘴里嚼吧着。他在咀嚼“小流氓”这个词。这个词太美了,既亲切,又优雅,还透着那么点嗔怪和宠爱的意味。嗯,那应该是老岳父抱怨未过门的女婿勾引自己家闺女时的称呼啊。范小宣的父亲是个驼背,裁得一手好料子。一个驼背裁缝的女儿,有啥好牛的?驼背裁缝是个很喜欢说话的人。他的裁缝铺就开在前面那条小街上。他总是将他的驼峰对着街面,坐在一条长凳上踩他的缝纫机。一有人进来,他就将长凳横转,请来客坐下说话,一说就是半天。这个人走了,他就拉回凳子再做他的针线活;但总会有另外一个人进来——他的手艺高超,生意很好——他于是再次将长凳横转。因此尽管驼背的衣服做得好,却换不来钱。谁让他那么大岁数了还学不会边干活边说话呢!驼背说话细声细气针脚般绵密悠长。人们发现驼子爱说话,却从不重复。人们总是奇怪他的那些话是从哪儿得来的。嗯,驼子的这个特异功能算是传给范小宣了,只是范小宣将话语变成了文字,冯布愤愤地想。“嘿,小流氓,你要去哪儿?”冯布突然听见有人朝他喊,抬头一看,原来他已走到驼子的店铺前了。他的脸不知怎么的就红了。“你见到一只兔子吗?”驼背又叫道,“肯定是你们这帮小流氓偷走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范小宣说话也挺有本事的,操,这是她比咱还行的另一个方面。大便让范小宣去讲故事是因为她有说话的本事;让我去讲故事是想锻炼我说话的本事。我们一起朝低年级的红楼走去。我有意落后几步。我不想跟她并排走。原因多得很。第一,她的个子太高;第二,我的那帮小流氓可能起哄;第三,她穿着一双白色的回力鞋。那种洁白明亮的颜色在操场上十分耀眼。范小宣就像踩在两只兔子上。我曾经在百货商店的鞋柜前对这样的鞋子慌慌张张地溜过好几眼。全校——低年级、高年级以及戴帽初中班——只有这么一双白色的回力鞋。从此男生们便在背后叫她“弹跳力”。他们不敢当面这么叫她。他们还是怕她的,尤其怕她那双眼睛。当那双眼睛直视你时,你会忙不迭地寻找避难所,否则的话你就得调动起全部的意志支撑起自己的目光与这双眼睛对峙,那样的话你就别想干旁的事了,譬如回答她的提问或思考别的什么事。但是那双眼睛你又不能仅仅用厉害形容。那里边有另外一种东西,一种出乎你意料的东西,就像当我们走向红楼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我,等我追上去。她这样做的时候非常自然,仿佛那是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想想也是,大便让我们去给低年级的同学讲故事。他是让我们一起去的,没让我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的。我于是追了上去。我曾和优秀的范小宣一起走,去共同完成一件事。这些用不着我在同伴们中间炫耀,他们也会对我攻击一番的。这些该死的小流氓。

    冯布紧走几步,将驼背裁缝撇在身后。他对街道如此熟悉,要逃离裁缝的目光是挺容易的。嗯,这条弄堂不错,高大的枇杷树、梧桐树、玉兰树,还有香樟树那茂密的树冠从围墙里边伸出来,将弄堂遮盖得十分凉爽。铁家伙真沉。那当然,这可不是木头雕的玩具手枪,也不是那些用自行车链条或铁丝做的难看的大路货。那些小流氓准是连见都没见过。不过冯布一时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让这把真家伙在他们中间亮相。如果不镇镇他们,实在心痒难熬;可如果让他们看见了,风险又实在太大。它太漂亮了,不是那种轻飘飘的漂亮,而是沉甸甸的。它插在棕色的牛皮套里,挂在白瓷衣帽钩上。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冯布对这个房间了如指掌,跟房间的主人皮指亲密无间。皮指是皮指导员的简称。皮指是冯布他们的校外辅导员。大中午的,他也不在。营房那边也是静悄悄的。冯布猜他们准是都在地下室的机房里。也许正准备解放台湾呢。不远处,那个巨大的品字形雷达不厌其烦地转动着。海军雷达站的军人其实比冯布也大不了多少,他跟他们混得挺熟。他们对他很好,多半因为他是皮指的客人。雷达转动时悄无声息。冯布不知道这高大的铁家伙转动的声音到哪儿去了。他只能听到知了的令人心烦的叫声。知了的声音就是烦,听着就好像有一个排的知了在叫,其实不过是一只,顶多两只。它们准是趴在那棵悬铃木上。冯布循声望去,看到了靠在树干上的一根焦黄的竹子,那是用来叉衣服的,上面安了个有两道开叉的铁头。他的血涌动起来,他的汗湿的掌心似乎已握住了那把五四式手枪的铸有棱纹的枪把。

    冯布摸了摸鼓突的腰部。他担心它会坠断他的皮带。穿过阴凉的小弄,就是那道低矮的土墙。冯布看到恐龙蛋坐在墙豁口上折磨一只兔子。他用一只手揪住兔子的两只耳朵,另一只手擎着一柄放大镜。7月的艳阳照射在凸透镜上,再聚成焦点,灼烧着兔子的皮肤。兔子挣扎着,范小宣的脚冒出了青烟。冯布狠狠地盯着恐龙蛋。冯布和恐龙蛋之间有很深的矛盾。开始是恐龙蛋看不起冯布。事实上,恐龙蛋看不起所有学习成绩好的人。他在他们这一拨人中间威信还行,但不是头儿。冯布觉得恐龙蛋顶多算得上脖颈,特别是那次被冯布摁倒在地上以后。当时他们在教室门外的走廊上“挤屎渣”,恐龙蛋头一个被挤出人墙,跌倒在地成了“屎渣”。但他认定是冯布用脚勾了他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就扑向冯布。冯布被他扯出人墙。恐龙蛋一边骂一边用手推他的肩膀。教室的窗户敞开着,冯布在恐龙蛋的推搡下仍能看到范小宣正在擦黑板。范小宣擦完黑板回过头来。其实范小宣也很孤单的,冯布想。可我也孤单啊!我跟他们一起玩,他们却把我当成异样的人。他们可以随意欺负我。我在他们中间是个“贱民”。范小宣拍打着双手,粉笔灰从她的手指间腾起。她抬起了头。她看见了冯布。冯布扬起手,一拳打在恐龙蛋的鼻子上。这一拳太突然太没道理了,谁都没准备,包括冯布本人。紧接着跟上又是一拳,恐龙蛋便倒在了地上。冯布骑在恐龙蛋的身上,揪住他的头发,扯着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捶击水泥地面。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冯布担心恐龙蛋的头骨裂了,脑浆从里面迸出。这想象中的情景让他既恐怖又恶心。但他仍然用力捶着。恐龙蛋的头撞击水泥地的声音很沉闷,震得冯布牙根发痒。上课铃响了。冯布放下恐龙蛋的头,跳起来进了教室。

    兔子的皮肤被烧焦了,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恐龙蛋烤得很仔细,也很专注。兔子的左腹部已经被灼出一个黑黑的圆斑,像弹孔。然后他将焦点移向兔子的眼睛。至少,请将眼睛闭上吧,冯布在心里说。但那兔子没理睬他,红红的眼睛依然大睁着。焦点烫上去了,那眼睛闪耀出宝石的光泽,映在恐龙蛋的脸上。恐龙蛋咽了口唾沫。冯布心里明白,那次恐龙蛋没能翻身,是因为时间太短了。等他意识到压在身上的不过是他冯布时,上课铃已经响了。但恐龙蛋也确实是个没头脑的,欺软怕硬的家伙。瞧瞧他折磨兔子的那股劲头!兔子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只是有水汽冒出来了。冯布似乎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声,那鲜红的眼球碎裂了。“哪里来的兔子?”冯布问。“捡的。”恐龙蛋说。“他们呢?”冯布又问。“都去防空洞了。”恐龙蛋答道。恐龙蛋的眼睛白多黑少,却总是滴溜溜乱转,好像很饿。他注意到了冯布腰间鼓出一大块。“你掖了啥?”他问。“信不信由你,这是一把枪。”冯布脑袋一热,说了出来。“我信。用的啥木料?”恐龙蛋揉了揉眼睛。他的眼睛盯着那个焦点太久了,有些发花。冯布一下子觉得很无聊。“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去?”冯布问。“你没见我正忙着吗?对了,你也没去啊!”“我没找着他们。”“找着了也没用。”“为什么?”“他们都说你该跟范小宣她们待在一起。”恐龙蛋很蠢地笑了。

    冯布心头火起。他真想将恐龙蛋揪下来暴揍一通。

    “迟早我会灭了范小宣。”他说。是她将孤单传染给了我,他这样想。

    “哦。就用你这把木头枪?”恐龙蛋伸手在冯布腰上拍了一下。冯布吓坏了,猛一划拉,将倒霉的恐龙蛋打落墙头。放大镜碎成好几片。恐龙蛋手中只剩下一个亮闪闪的镀铬护圈。范小宣的头发就用这样一个亮闪闪的金属圈箍着。当她停下来转过脸等待他时,那金属圈闪了他的眼睛。冯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他领会到她是在等他。那些小流氓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他俩。他们一声不吭。一切都是寂静的,所有的东西都聋了。寂静说明周围没有任何活物。他得抓住机会。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他拖着那根竹竿蹚过齐膝的茅草。他的嗓子真干,好像被太阳直接晒着了,额头爆出一层层的汗来。四周还是十分安静,但他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有恐龙蛋的,有皮蛋的,有猪头王卫东的,有大裤衩刘小权的。那些目光就像透过恐龙蛋的放大镜投射过来一样灼烧着他的后背,但他只注意到范小宣的目光了。范小宣比他大约高出一个额头,所以看他时总有些俯视。“你是不是讲《朱德的扁担》?”范小宣问。扁担抬了起来,头里的铁叉像蛇芯子,朝窗户里吐了进去,咬住皮套的背带。背带搭上竹竿。冯布抖了抖手,背带拎着枪套和枪套里的枪,顺着竹竿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冯布闻到了皮套那酸酸的气味和金属那咸咸的气味。

    “干吗?你有病啊!”恐龙蛋倒在地上,屈辱而又愤怒地喊道。兔子跑了。冯布没理他,踅进了另一条弄堂。弄堂很干净,也很安静。但是,这个夏天炎热的午后的安静有些异样,也就是说冯布很少遇到人。他站在弄堂的这一端,可以一直望到那一端。两边的院墙垂下碧绿的爬山虎、天罗瓜和丝瓜的藤蔓。没有一个人影,甚至看不见有蚂蚁从墙缝爬过。这很不正常。人都到哪儿去了?冯布寻思道。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终于抓住了那把枪。他扔下竹竿。在这个空气中到处都流淌着明亮的光线的中午,所有轻微的声响都放大了。竹竿碰在地上发出惊雷般的声响。他吓得一下子趴在地上。疯长着的茅草在阳光下纹丝不动。他趴了一会儿,然后掰开枪套的皮翻盖。手枪皮实地插在里面。他闻到一股冰冷的气味。这个中午一切都是热烘烘的,包括这难耐的寂寞。这个世界好像被装在蒸屉里用文火炖着。唯有这股金属的气味是冷冰冰的。这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他脚边一掠而过。冯布看见是那只兔子。兔子像范小宣的某一只脚,沿着墙根迅速朝前跑去,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冯布觉得累了。他的步子慢了下来。这时他发现自己又转回到了那条小街。他看见驼背裁缝正将长凳横转来,让一个瘦高的男人坐到他的旁边。高个子男人转身坐下了,同时也看到了冯布。瘦高男人重又站起来,朝他招了招手。冯布很泄气。他对这个城市的街道熟悉得就像它们是自己的亲兄弟,可眼下这个一母同胞头一次欺骗了他。他竟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他无可奈何地走了过去,站到了大便的对面。“这是范小宣的同学。”大便对范小宣的父亲说。老裁缝露出一脸过分明显的惊讶来,“哦,他在这儿转悠了半天。”然后他们像所有的成年人那样将冯布撇在一边,管自热烈地攀谈起来。老裁缝对大便的家访非常欢迎,他亲切地请大便好好管教他的女儿,别让她跟那帮小流氓来往。驼背一边像刚下了蛋的母鸡那样咯咯咯地说着,一边用一根黄兮兮的皮尺在大便身上比画。大便说我不做衣服,我只是来做个家访。我们学校规定每学期必须到每个学生家里去一次。大便请本城最德高望重的老裁缝放心,范小宣是个优秀学生,她甚至比男生冯布还要优秀。冯布写作文写不过范小宣。谁是冯布?驼背问。喏,就是他。大便用手指指了指冯布。驼背看着冯布,眼里充满了一种怜悯和同情。“范小宣不在家吗?”大便问。“她说她的学习小组要补习地理,刚刚出去了。这丫头一整天都在背阿根廷首都的名字。”大便扭头问冯布:“你们不是一个小组的吗?你怎么不去?快去吧,别让大家等你。记住,以后组织活动告诉我一声。”

    冯布继续朝前走。他几乎是逃离了范裁缝的铺子。逃跑的感觉是一样的。他熟悉海军雷达站周围的地形,就跟熟悉这个城市的街道一样。他拼命地跑,还猫着腰。他知道他没有被发现,背后也没有人追来,但他坚持要跑。太阳照在他的背上,就好像他背着一面巨大的凸透镜。你跑啥呀你这个胆小鬼!他骂道。瞧,都过去快两个小时了,不屁事没有吗?他这样嘀咕着穿出一条弄堂。地势开始向上倾斜。人们管这条弄堂叫百步阶。往上是城隍庙,再往上就是山坡了。他仰起头,看见了远处城隍庙古色古香的飞檐,飞檐后面还露出那架巨大的雷达的一角,仍然不慌不忙地转动着,时隐时现。雷达能探测到多远距离?它能探到南美的阿根廷吗?阿根廷的首都是……见鬼,我明明还记着的,怎么转眼就忘了?不,它就在我的舌尖,它甚至还在打滚呢!那是个很长的花里胡哨的专用名词,有七个字,像中国古诗七绝。尽管很难记,但我还是记住了的。嗯,过一会儿它就会跳出来。别慌。别怕。别急。范小宣你牛什么牛?我早晚要灭了你。我只念了两遍就记住了,还朗朗上口。你居然念了大半天?有毛病!阿根廷的首都是……操!

    冯布一直认为百步阶是本城最有特色的一条弄堂。有石阶,有围墙,有篱笆,有深深陷进去的门洞。有一次他还十分丢脸地梦见了这条路。他梦见自己在这条路上和范小宣约会,所以每次走进这条弄堂他都会脸红。他红着脸往前走。这时候他发现前边那个门洞的台阶上,露出一只白色的鞋子,是那种时髦的回力鞋。它在午后的阳光下分外耀眼。我怎么忘了今天下午有学习小组的活动?有吗?冯布突然想起了这个。根本没有,今天是星期五,小组活动明明定在星期六下午的。他这样想着,走到了那个门洞前,看见范小宣靠在门墙上,在她对面的另一边门墙上,靠着一个男人。他们的表情非常冷淡,仿佛彼此再也不必客套了。他们说话很轻,好像在商量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当冯布出现在门洞前时,范小宣的头突然垂了下来,齐耳短发立即像一堵墙遮住了她的脸。冯布继续朝前走着,他甚至没看范小宣一眼,使自己和这个女生之间产生了一种默契。但他迅速瞥了那男人一眼。男人的皮肤很白,光头,留一撮山羊胡子,大热的天却套了一件米色的西服。冯布估摸那人比范小宣大一倍也许一倍半。他的打扮显示出要么与艺术界要么与黑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冯布尽量使自己显得有急事要办,脚步不动声色地加快了。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察觉到范小宣和那个男人也匆匆离去了。

    冯布抑制不住想要开枪的欲望。他必须尽快找个隐秘的地方。他走过城隍庙,上了山坡。一阵困倦袭来。太安静了,山坡比那些纵横交错的弄堂还要安静。他在一棵乌桕树下停下脚步。树下的青草厚实茂密。他靠着树干坐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但很快又醒过来了。他以为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起来继续找个地方。这时有一阵微风刮过,青草沙沙地响了,然后又恢复宁静。他觉得很好笑,这不就是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吗?他坐着,伸长脖子向四周瞭望。他的视线紧贴着草叶的尖梢运出去。山坡上有许多鼓起的坟包、灌木和矮小的杂树。范小宣干吗不跟那个男的到这儿来约会?一般来说,灌木总是很好的藏身之处。

    冯布终于可以取出那把枪了。原本光滑的枪套浸透了他的汗水,摸上去有些黏滞。他的手握住枪把,掌心握得满满的,十分充实,又格外笨重。冯布不知道该怎样摆弄这黑中透蓝的铁家伙,它就像一张紧闭的嘴,一声不吭。他小心翼翼地触摸枪身上所有凸起的部位。它们应该是扳机、枪管、标尺、准星缺口、保险以及弹夹掣等等,但到底谁是谁?如果要击发,第一步应该扳哪个部件?他壮起胆子,用拇指推推枪把上一个插销状的铁片。“哗啦”一声,弹夹从枪把底部溜了下来,砸在他的大腿上。他惊出一身汗来。

    他捡起弹夹仔细研究着。冯布对语文以外的任何学科都很感兴趣。簧片顶着四颗黄色的子弹。也就是说,这把枪是有子弹的,应该能够打响。另外,枪套上的皮槽里还插着好几颗子弹呢。他将弹夹对准枪把底部的空洞,往里插入。“咔嗒”一声轻响,他知道,弹夹重新归位了。他的手指继续在枪身上游走。枪把顶端虎口上方,有个厚厚的扇形的铁钮。他用大拇指使劲扳它。铁钮和皮肤接触的地方有纹路,他猜那就是让人扳的。铁钮动了。他感觉得到这铁钮压制着一根弹簧,滑到了另一个缺口上,卡住了。接下去该怎么着?他松开拇指,铁钮停在了新的地方。他感到一阵恐惧。呣,从现在开始,这把该死的手枪大概就进入临战状态了,随时都可以成为杀人的凶器。这张嘴翕动了,冯布窥见了唇内一排锋利的牙齿闪出冷酷的光泽。他有些茫然,冒险的欲望如潮水般退去。同时退去的还有那份自童年以来就伴随着他的新鲜感。哦,这就是手枪。不玲珑,线条也不美,结构复杂得就像一道了无生趣却又花样百出的语法题。我干吗要把这手枪偷来?他想。我用它去灭范小宣吗?得了吧,你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她的世界远比你丰富;你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故事讲得糟糕极了的笨蛋。她能眉飞色舞地把故事讲得稀奇古怪扣人心弦仿佛有天大的事情要发生。这个丫头硬是老奸巨猾啊!她执意要先讲。她给那些规规矩矩地反背着双手坐在课桌后的低年级小流氓讲《十粒米的故事》。这故事别提多简单了。一个老社员,将落在田里的十颗米粒捡回来交给队里的粮仓。她居然将这样一个狗屁故事讲得有声有色而小流氓们也居然听得津津有味。她将横杆提到了一个冯布无法逾越的高度。冯布恨跳高。然后冯布开始讲《朱德的扁担》了。故事的主角是小孩子最崇拜的红军,可他觉得他简直就是在背书。也许讲朱德的手枪会好些。他的眼光捕捉到了坐在旁边的范小宣的脸。那脸绷得紧紧的,是大人的脸。他还注意到小流氓们开始做小动作了。他举起了枪,枪口指向远处的一个灌木丛。枪声在不经意间骤然响起。他浑身一震,这一枪是不是打在了我的胸口?他问自己。

    一切似乎在枪响过后更静谧了,唯有燥热的空气还在不断震颤。冯布看到了空气在震颤中飘摇不断。在空气的后边,树木、房子、雷达、山坡都在扭曲地摇动。枪声将其中一块空气割开了一个口子,使它像驼背手中的布一样撕裂开来,裂口向遥远的山那边延伸。南美有一只蝴蝶摇动着它的翅膀,地理老师说,引起了空气的震荡。这震荡越过太平洋,传到了日本,引发了一场大地震。冯布想,他的枪声比蝴蝶的翅膀厉害多了。枪声摇撼着空气,冲击波传到了南美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了,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妈的,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名字,狗日的一直在我的舌尖上打滚,终于滚出来了。冯布把枪插回枪套,奔跑起来。一切依然那么静谧,只有空气在不知疲倦地波动,将枪声送往远隔重洋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那根竹竿还扔在草丛中。冯布将枪套背带挂到铁叉上。枪重又回到了那个白瓷衣帽钩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冯布知道这把枪已经不是原来那把枪了。它少了一发子弹。皮指也不会知道,他会以为它本来就只有九发或者八发子弹。那另一发子弹已经射入了灌木丛。哼,如果范小宣和那个男人躲在灌木丛里的话,就已经让我灭了。冯布这样轻松地想着,往山坡下走去。这时他看到了那丛灌木,还看到圆圆的匝地的树冠下,露出一角白色,就像他在百步阶的门洞前见过的一样。他差点瘫倒在地。那颗子弹真的打中了她的胸膛。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我真的把范小宣灭了。

    他没命地往山下跑,记不得摔了几跤。恐怖像一只鲜红的大手,推着他跑。眨眼间,他已经站在了驼背的裁缝铺前。裁缝听到了身后的响动,起身照例横过长凳。“来了。”裁缝说,这才发现是冯布。冯布的样子实在吓人,汗衫撕破了几个口子,头上身上到处都粘着泥土和草屑,满脸赤红,泪水和汗水滚滚而下。裁缝着实吓了一跳。

    冯布大口大口地喘出气来。“范小宣,范小宣……”他说。这时通往里屋的门开了,范小宣走了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布宜,布宜,布宜……”她看见了店铺外面明亮的阳光下湿漉漉地站着的冯布。冯布也看见了她。

    冯布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刹那间,他的内心平静如水。“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一字一顿地说。“布宜诺斯艾利斯马上就要地震了。”他又说,然后转身走了。

    “爸,我的兔子哪儿去了?”范小宣突然惊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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