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打碗花-镜子里的打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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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天生怕冷,盼天热,就像星星盼望月亮。可是,天一热就容易变脸,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那天下午,我骑着电动三轮车拉客,到了京郊昌平蝶苑庄园大门前,老天咔嚓扔出一个响雷,天突然大黑,雨点子就落下来了。我缩着脖子眯着眼,想找个避雨的地方。我扭头的时候,听见路边一个女人的尖叫,看见一位牵着藏獒的妇女晕倒,男人紧紧抱住她喊着:“许琴,许琴!”藏獒也急疯了,一跳一跳地吼叫着。

    我急忙掉了车头,雨水太滑,差点翻了车,赶到病人跟前,那女人脸色跟白纸似的,双手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我就对那个男人说:“大哥,送医院吧?”男人点了头:“快,快!”关键时刻,我这破旧的电动三轮竟成了救命稻草。男人让门口保安牵走了藏獒。我们七手八脚地把病人抬上电动车,朝一家医院飞奔而去。

    女人被送进急救室,我和那男人等候着。男人频频给我递烟,我吸着烟观察他,这男人嘴阔,粗眉毛,目光凶悍。他很胖,胖得结实,脸上油光光的。过了一会儿,医生轻轻走出来,欣慰地说:“多亏你们来得及时,这要是再耽搁三分钟,你老婆就没救了。”男人充满感激地望了我一眼。病人好了,我想拔腿就走,说不定还能拉两个活儿。男人转头过来握了握我的手:“真得好好谢谢你呀,我姓雷,叫雷书怀,有什么事情就找我!”男人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看见工贸公司经理的字样,甭说,就是大老板。过了一会儿,雨住了,雨水唰唰消失得太快,伴随一道道闪电。医生对雷老板说,你太太苏醒了,想请你们进去说说话。雷老板对我说:“恩人,我老婆请你进去一下!”我愣了愣,跟着雷老板走进病房看见了女主人。我从雷老板嘴里知道女人叫许琴。许琴长得可俊了,圆脸、大眼睛,皮肤保养得好,白白嫩嫩的。她的美丽超凡脱俗,让人不得不折服。她的脸渐渐有了血色,安详、肃然,看不到半点悲喜。许琴轻轻一叹,脸上渐渐有了温情:“唉,想不到的事儿,大白天撞见了鬼哩!多亏了你呀!”说着,她给雷老板递了个眼色,雷老板掏出一沓钱塞给我。这厚厚的一沓钱,起码得有一万块。我的心像是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我连连推托说:“太多,太多,给我坐车钱就够了!”许琴说:“你拿着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还是不拿,心想佛家说了,逢善必为,罪灭黄沙。我大咧咧地说:“大姐,跟你们比,我是穷人,可是,人穷不能志短。做人不能眼皮子太浅,总得讲一点情谊。”许琴和雷老板都感动了,问我是哪的人。

    我接着话茬说:“我叫张五可,老家是延庆小王庄的,在昌平城里拉点活儿。过去家穷,靠东挪西借过日子,庄户人家都帮过我们。我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我好,人帮人,说不定我帮过的人还会帮助别人,这不就是一个善缘吗?”许琴没再开口,眼泪轻轻流了下来。我娘说我从小就善良,会有出息,可是长大了,没啥文化,折腾了几年也没啥起色。但是,我不后悔,咋活不是活着呢?

    雷老板留了我的小灵通号码,我就走出医院拉活去了。

    隔了两三天,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在街上拉脚儿,许琴大姐出院了,她给我打电话,让我晚上到她家里去一趟。我奓着胆子就去了。一进他家600平方米的大别墅,富丽堂皇,我都看傻了眼,迈不开步了。我们在大客厅里说了说话。许琴让保姆端来红樱桃给我吃。许琴和蔼地说:“吃吧,五可,以后你就是我家的常客了。”我感动了,一阵车轱辘话说得没完没了。过了一会儿,雷老板开着奔驰汽车回家了。见到我,雷老板也非常客气,但是,我从他眼神里看出了严厉,这双眼如同岁月一样阴险。我怯怯地回避着他的目光。

    许琴和雷老板上楼去了。

    我刚才喝了普洱茶,吃了樱桃,就想撒尿了。我走进一楼的卫生间,这卫生间好大,比我住的房子还大。从这里能听见楼上的说话声。

    我听见许琴大姐说:“我想把五可留下来。”雷老板的口气忽然变得僵硬了:“除了他说的,我们别的一点都不了解,这人靠谱吗?”许琴说话爱抽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啥靠谱不靠谱的?人家是咱救命恩人,养着都应该。跟你说啊,人家是穷点,但是,不准你嫌弃人家!”雷老板嘿嘿一笑:“我不会碰他那根敏感神经的,我们是知恩图报的人。”过了一会儿,许琴对雷老板说:“充一饥不能供百饱。还是给他差事干吧!我们就去美国了,藏獒带不走,就让他给咱们看房子吧!”雷老板说:“我没意见,这要看人家愿意不愿意啦!”许琴说:“我们每月给他开2000元工资,再给他留下伙食费,保准比拉三轮强吧?”雷老板说:“好吧,这主意不错。”许琴停顿了一会儿说:“我跟他说,他要是答应,这几天就让他住过来,先适应一下咱家里的情况。”雷老板没有声音了。我赶紧回到客厅,乖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着,脑袋的血往上涌着,一时语塞,不知不觉,两行热泪就滚落下来。

    我终于住进了蝶苑庄园。这里是豪华别墅区,住着北京的富人。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和老婆住进城里的高楼,可是,梦醒的时候,总是望楼兴叹:狗×的,这楼里住的都是啥人?房价这么贵,他们哪儿弄来的钱?今天,机会终于来了,梦来了,我也住进了楼房。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不是梦。雷老板让我住保姆间,我答应了。这可没得说,我是下人自然住保姆间。

    冷丁不骑电驴子,我忽然感到了没劲,孤寂,想起了张碗花,非常想。此刻,我的老婆在干啥呢?她会想着我吗?

    地不种就不种了,可是房子老了,还是要翻盖翻盖的。我们延庆山村的山地不值钱,我写了个申请,村里就批给我新的宅基地。那块地在离家不远的村口,村口外边隔一条道。新宅基地还空着。如果不是老婆难产花钱,新房早就立起来了。啥时候能盖起来呢?我对发愁没钱的老婆张碗花说:“你就放宽心吧,我这回挣得多了,会盖起来的。”张碗花说:“只要你心中有我,我不着急盖房子。”村北山坡上开了一个石料场子,有一些民工来来往往从我家宅基地上过,竟然踩出了一条光溜溜、黄色的小路。路边开满了打碗花。花茎懒懒地拔节,声音细细的。麦收的季节到了,河里的蛤蟆一叫,该开第一镰了。我们那儿的第一镰,通常不是割小麦,而是割一些打碗花。我们把花朵晾干,放在水杯里,喝下去健脾益气,利尿,调经。还有一种说法,打碗花是祈福的。打碗花儿,也叫喇叭花儿、牵牛花儿。白里透红的喇叭形花朵儿,在微风中摇曳,仿佛在向我说点啥。小时候听娘说,这种花儿不能碰,一碰就掉的。我家没地可种了,我丢失土地那一年,我就碰掉了一片打碗花。草丛里冷不丁蹿出一只白狐狸,扑棱棱吓人一跳。我也一头栽倒在了花丛中,弄得一脸乌青。那个时候,老婆已经怀孕了,挺着大肚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我们偏偏赶上难产,孩子丢了,钱也花掉了。老婆送进医院的时候,家里没钱,我老爹刚刚病逝,弄得家里都是饥荒,还找谁借钱啊?表姐夫成浩的出现,化解了我们的经济危机。他拿出来5000块钱,送到了医院,但是,他有一个条件,他是售粮大户,要把我那九亩山地租给他种着。他种就种吧,我受不了那份累,再说,种田也不挣钱哩!拔了萝卜还有坑儿在。如今坑儿都没了,难道中了表姐夫的圈套?

    “你她娘的废物到家了,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丢了儿子又赔地!”我责备老婆张碗花。我在家里没掌权,我一责备,摸了老虎的屁股,张碗花在案上擀面,就骂我是稀泥软蛋,哪家男人不给家里挣钱,哪个男子汉不给女人遮风挡雨?这婆娘气死我了,她难产,倒把不是推给了我。我从山上背石头,过河的时候,光个脚,咧着嘴,人都累弯了腰,到家里吃着拌汤煮土豆,我肚里的火就蹿上来,咚地把碗筷往炕桌一摔,不吃了。这个时候,我就想离开这个破家,到外面闯荡一番。老婆开始养猪,我到昌平做工了。我买了电动三轮车拉脚,钱没挣多少,却练就了一张巧嘴,一副厚脸皮。自从丢了地,我就不咋想家了,不想那一群肥猪,想的只有老娘和老婆。

    刚到别墅里住,还有些别扭。我不知该咋做,一时无所适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人家“交心”,先把“心”交出来,先别管人家认不认。首先认我的是他家的藏獒,这狗东西竟然跟我扑脸地抓挠,亲热无比。

    我爱读书,逮住啥瞧啥,雷老板的书架里,说山道海的杂碎书不少。在进入别墅区之前,我从来没有自言自语过,到了这里,寂寞难当,常常一个人说话。早上起来了,我给藏獒买新鲜肉,喂了藏獒,我就到厨房煎两个鸡蛋吃,喝上一罐特仑苏牛奶,然后就在别墅区里遛狗了。一天忙完,脱衣睡觉了,突然对自个儿说几句什么。过后一想,全是当年种地时的烂糟事。

    这天上午,阳光明媚。我在草坪上干完了一番活,坐在草坪的藤椅和喝茶。刚刚剪下的青草、花枝和树枝还没来得及清理,园子里飘荡着花香、草香。这里有玫瑰花、牡丹花、茉莉花,唯独没有打碗花。打碗花在城里不好活,还是主人嫌弃它?坐在草坪上,冬暖夏凉,刚刚开春,我当然不是图凉快,而是闻田园土地的味道。在城里,我好久没闻到这种味道了。傍晚时分,我把草坪杂物清理干净了,雷老板晚上回家,到花园里转了转,似乎对我的手艺还算满意。

    我对这家人也很满意。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富人的生活方式。就说雷家吧,许琴大姐为了补身体,每天喝鸡汤,汤里有人参、海参,她只喝汤,不吃鸡肉,一只整鸡都扔掉。我对许大姐说:“扔了怪可惜的,我吃吧!”许大姐说:“这里放了丹参,鸡肉没营养了,你吃好鸡呀!”我没话可说了,天天给许大姐扔熟鸡。太可惜了,看着心疼啊!扔一次,我的心都颤悠一回。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我在垃圾桶旁,捡了一个塑料箱子。箱子好好的,说扔就扔了。我在湖边洗了洗,用来装熟鸡。几天凑满一箱,就让我小舅子取走,带给乡下的老婆吃。小舅子开卡车跑运输,贩煤,贩粮食,贩蔬菜,啥赚钱贩啥,不过,车是李大巴掌的,钱都让李大巴掌赚了,他只是小司机而已。每次,东西他也留下一半,他家跟着开荤。有一天,这事被雷老板撞见了,我讷讷地回答:“给猪吃,没事儿的。”听说我老婆都吃了,没出啥事,人比先前还壮实了。

    我知道雷老板是好意,但是,熟鸡扔了太可惜。为了不让雷家人撞见,担心别人笑话,我一旦认准了这桩“生意”,就动了全部心思。我将熟鸡放进塑料箱子,然后用封条封严,搬到墙外,雷家别墅后院隔一道墙,就是一条护城河,白天我把箱子沉到河水里。到了夜里,我小舅子就顺着绳索把箱子拽到对岸,装车运走了。慢慢地,这箱子不只装熟鸡,还装烂一点的水果,发了毛的点心,这些东西到了农村都是宝贝。他十分凄凉地自语着:“唉,人家是人,咱也活一回人,人家富人扔的比咱过年吃的都好啊!”

    有一天,雷老板把我叫到二楼的书房,让我看他写书法。他笑了笑问:“五可,你属什么?”我说属虎,跟我老婆一个属相。他说:“我们就要出国了,走前赠你个一笔虎!”当着我的面,雷老板用大笔蘸足了墨,果然一笔地写了个大字:“虎”。我惊叹道:“真棒啊!”雷老板得意地说:“这样吧,我教你练练字。”我怯怯地摆手:“妈呀,我小学毕业,自己名字都写不好,还能练书法?”许琴大姐嘻嘻笑道:“老雷,你教他练字,还真是好办法。我们一走,他就写字,还省得寂寞!”雷老板爽快地答应:“好,我能教他!”我推托不掉了,想了想说:“练仨字吧!”雷老板问:“哪三个字?”我字正腔圆地说:“虎!福!财!”雷老板仰脸笑了:“好,我就教你三个字!你可得下功夫练啊!”于是,一连半个月,雷老板都教我写这三个字。我从描红开始,到临帖,最后能够在宣纸上写字了。我还从雷先生那里学会了分辨生宣纸和熟宣纸。拿舌头一舔,粘舌头的就是生宣,不粘的就是熟宣纸了。

    过了两月,雷老板和许琴就去美国给孩子陪读去了。

    东家一走,我就牛气多了。我打着饱嗝,一边牵着藏獒,一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吸引了周围羡慕的目光,我的腰杆硬实了许多。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寂寞是家常便饭,太正常了,并不觉得多么难以忍受。

    那一天,我穿上雷老板送给我的名牌西装,听说叫“皮尔·卡丹”,打了一条杏红色金利来领带,整了整头发,牵着藏獒去河边找他们。我和藏獒走得懒洋洋,感觉阳光和风推着我们。隔老远,就听见他们打打闹闹了,这伙人很爱凑在一起打扑克,然后打打闹闹,拿人开涮取乐。有一次,我们玩“拱猪”,我赢了点钱,跑黑车的王老五说我长得像人妖。还说我给××割了,再做个沟子,撒尿还用老地方。王老五是城里人,老婆嫌他窝囊,跟着别人跑了。城里人就有这种毛病,自己心里不痛快,就千方百计向别人找碴儿。我给气蒙了,觉得他在公开侮辱我,敢怒不敢言,心里骂:把你××割了,给你小子安个狗××!现在行了,我不用偷偷骂了,满可以用别的方法去羞辱这些人。我变富人了,我容光焕发,从头到脚都透出富贵人的痕迹。

    王老五他们见了我吓了一跳,都认不出我了,立马咧嘴就笑。有人说:“哥们儿,从哪儿发财了?中彩票了吧?”我给他们编了个谎言,说我找到大哥了。这大哥在我们村当过知青,掉山涧里,被我爹救了,如今找到我了,要报答我们。这伙人就他妈吃这套,可会装孙子了。

    我把自己架起来了,他们就嚷嚷着请客。我请他们到饭馆撮了一顿。我一喝就醉,醉前和醉后是两个人,醉了之后,我胆子就贼大,敢往王老五的后脖颈灌酒,王老五也高了,跪在地上朝我磕头。大伙开心地笑。惊动了酒店服务员,人群像锅里炒黄豆,炸成了一团。花了三百块钱,破费了点,值!藏獒在身边跟着啃骨头,这狗东西哪里知道,这钱只能从它嘴里去省了。第二天上午死睡,藏獒把我叫醒了。我突然伤心想哭,哭也哭不出来,勾着腰干咳了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坐着呆想。后来,王老五见我遛狗,不再跟我拧巴。有一天,我和藏獒在街上走,看见两条狗咬一根骨头。藏獒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一根腿帮子,上下没有一丝肉。藏獒不去理睬,那叫档次。我不能再理睬那些拉三轮的家伙了,我跟他们还在一个档次吗?离开拉脚儿的伙计们,我显得非常不自在,人生在世,不自在都是自个儿找的。我在别墅区里受刺激了,心理失衡了。人跟人活得差距咋这么大呀?又气又恨,脑门起了一层痱子大小的红疙瘩。人的眼睛是黑的,心是血红的。自从进了别墅,眼一红,心就慢慢变黑了。慢慢地,我懒得捡省落了,添了偷东西的毛病。偷得讲究个技巧。我做得很谨慎,不能当大盗,得细吹细打,小打小闹儿。这样符合我的承受能力,更不容易被逮住。那天傍晚,挨着湖边的一家别墅敞着门,藏獒在这家门口溜达,我吆喝藏獒两声,里头没啥动静,我看准没人,就进屋顺了一瓶洋酒。有藏獒做掩护,顺点东西挺方便的。酒的标签都是英文,有一个马头。我不能喝,都说喝洋酒像喝马尿。其实,马尿我也想尝尝,只是舍不得,我到一家商店去卖,兑换成人民币,寄给老婆盖房子呢。卖酒那天,我把藏獒拴家里了。那天是周末,满街都是汽车,排出的尾气,呛得我流眼泪。我到了一家小商店,掏出酒给大胡子老板。大胡子老板拿着酒看得很仔细,伸出两手指,嘴里嘟囔了一声:“哥们儿,八个!”我做贼心虚,心想,八十块钱少了点,少点也他娘的是钱啊!我迟疑了一下说:“老板,这酒保真,能不能再长点?”大胡子想了想说:“九个!”我点点头。他唰唰地点给我九张百元票子。我接了钱,着实吓了我一跳。大胡子脑袋进水了,他一定弄错了,趁着有人来买东西,我赶紧揣着钱颠了。我紧颠了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喊,我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没有喊我。我躲到一个僻静处,把钱哗啦啦数了一遍,是九百。转念一想,大胡子这么痛快,不会是假钱吧?我一张一张照了半天。钱是真的。过了几天,我又顺了一瓶洋酒,他还给了九百块。这才知道,不是人家弄错了,是物有所值。我不紧张了,还为那天的紧张有些懊恼。

    有一天,我夜里摸了一家,翻了半天,翻到一个首饰盒,打开一看,有黄的,有白的,黄的肯定是黄金,白色的可能是银了。我只拿了黄金的,白的扔下了,后来听我小舅子说,现在还有白金,后悔不迭呀!记得那天我还顺了一个玉麒麟。那天夜里,没月亮,有一股神秘的味道。河风一吹,身上一阵阵打战。我不敢下河了,河底蓝火闪闪,像是鬼火。我隐隐感觉到,有一天它会给我带来灾难。一股风就架着我往河堤上走去,把晦气吹向了河底。我又把玉麒麟抱回来了,玉麒麟那么沉,可我的双脚像长了翅膀,变得很轻盈。第二天一睁眼,我还想昨夜河边的蓝光。是一只猫,饿猫鼻子尖,它能闻到食物的味道。瞎猫顺着味道来了,用鼻子把箱子里的东西吸一吸,猫一吸气,双眼就会冒蓝光。我后悔啊,大男人还怕一只猫吗?

    那一天,我小舅子来了,我一边点钱,一边用雷老板的计算器算账。小舅子笑着说:“姐夫,这一月大赚了嘛!”我小舅子找我要钱,我不给他,他骂道:“真他娘的抠,这又不是金元宝,存着想下崽儿啊?”我刚点完了钱,电话响了,吓了我一跳。雷老板从美国打来电话,说天快凉了,让我给藏獒选件好衣裳。我满口答应:“好嘞,明天一早就去!”我一有事就睡不踏实,早早就起来了。我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刚刚出来。刚出别墅区大门,看见一个残疾小伙子卖唱。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我听着好听,下意识地站了一会儿,藏獒也听得入了迷,闭着眼睛,随着曲子摇头晃脑。地上放着一个瓷碗,不小心被藏獒踢翻了。碗里的钱币跳了出来,残疾小伙子瞪了藏獒一眼。我痛斥了藏獒,急忙从兜里掏钱,这把钱里有一张一百块和几张一块的。残疾小伙子望了望我,我急忙放进兜里重掏,这回掏出一张十元票,潇洒地扔到碗里。人施舍的时候,心里特别爽。想一想,过去拉脚的时候,连一块钱的水都舍不得买,跑到车站灌凉水,如今这生活质量,我也能回报社会了。我吆喝了一声藏獒,大摇大摆地走了。

    有一天,我认识了大学生保姆小棉。小棉带着孩子在别墅院里放风筝,见到这女人,我的目光一扎进去就拔不出来。小棉顶尖的漂亮,瓜子脸,大眼睛,她穿一条咖啡色的牛仔裤,把苗条的体形显露出来,又圆乎又细溜。我看着入迷,忽然听见小棉一声惊叫,凤凰模样的风筝挂树上了,孩子哭了。我正牵着藏獒碰上,爬上大树,把风筝摘了下来。小棉一个劲儿地道谢。还跟我握了手,这女孩小手真软乎,真滑溜。

    那天我感冒了,狗×的藏獒饿了,嚓嚓地咬着门边,我就知道这家伙要吃肉。每天都是这样,早晨起来,我就牵着藏獒买肉,回来伺候好这狗东西,我就喝上一口茶,抽上一支烟,然后进厨房,自己做自己吃。可那天完蛋了,我浑身酸痛,脑袋胀痛,说话都有些困难。我忽然想起了对面别墅的小棉,求助她帮我捎点肉回来。我给小棉的手机发了信息,小棉很快就回了:“大哥你病了?放心吧!”我眯了一会儿,喝了一包清热止痛散,额头微微有了汗。隔了一个钟头,小棉回来了,买了肉,还给我买了感冒药“白加黑”。我一看这肉是猪后腿,不行哩,这狗×的嘴刁,我忘记跟小棉说了,我家藏獒专吃刘老三家的猪脖子肉,还吃猪心、猪肺和猪大肠。我连连道谢:“你咋知道我感冒了?”小棉笑一笑:“像大哥这种单身老板,除了感冒能有啥病?”我给小棉付了钱,感激地说:“谢谢你啊,小棉妹妹!”小棉伸着脖子张望,我就带着她到每个房间参观一遍。原先,雷先生的卧室里有他和许大姐的合影照片。我害怕别人看见,就给放抽屉里了。我带着小棉到了宽敞明亮的大卧室,小棉说:“你家的卧室比我家主人的大多了。”我迟疑了一下问:“你家主人多大的别墅?”小棉说:“400平方米。”我嘿嘿笑了:“我家600平方米,差200平方米呢!”小棉还夸奖我的卧室收拾得真干净。我笑了说:“保姆收拾,我只管藏獒。”小棉愣了愣问:“我咋没看见过你家保姆啊?”我说:“她是钟点工,收拾好了就走人!”小棉眼睛放光:“大哥你是干啥生意的?咋这么有钱?”这话把我给噎住了。当代女孩都是物质女孩,我不能实说,如果我说自己是农民工,她还会对我好吗?我想了想说:“我是开铁矿的,矿山在承德大山里。”小棉啧啧赞叹了两声,声音有些颤抖,小心地说:“我真羡慕你们有钱人,想干啥就干啥!”我岔开话题,笑嘻嘻地说:“小棉,你真好看!”小棉也笑了,她一咧嘴,露出牙齿上的钢套子,赶紧闭上了,有点害羞的模样。

    我当着小棉的面,挥笔给她写了一幅字,我用洒金红纸写了个大大的“福”字。我没有刻章,只好用雷老板的闲章代替了。我把刻着“以文会友”字样的闲章一盖,字立马就有模有样了。小棉看傻了,连连赞叹,我看出来小棉挺崇拜我了。小棉将我写好的“福”字晾在实木地板上,说:“大哥,你好有功底呀!你的字是有来处的,当初练的是柳体,还是颜体呀?”她真把我问住了,我直直地看着她,咧咧嘴一笑,算是回答。小棉还没完没了地问:“一个柳公权,一个颜真卿,说嘛,到底哪个体?”我哪里知道啊,她说的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支支吾吾地说:“雷体,雷体!”小棉并不在意,弯腰哧哧地笑。我心里说,你个小丫头懂个啥儿?我家主人姓雷,不是雷体是啥体?我鼓足勇气对小棉说:“小棉,你别小看这张字啊,拿到市场去卖,能顶你半年工资的哟!”小棉点点头,细心叠好“福”字带走了。小棉被我征服了,我很自豪,晚饭自饮了一杯酒。酒一落肚,暖暖的热流,烫烫地烧到心底。

    那天晚饭后,小棉过来看我。小棉说她家主人不让她洗澡,说到我家泡个澡,我满口答应了。不知道是不是她故意的,还是让我撞上了,小棉把睡衣褪了,叉着腿仰面躺在沙发上翻杂志。我头一回看见这么白的身子,跟棉花那么白,血就轰地一下上了头,好像点燃了干柴烈火,这日子早晚得着火。我啥都不顾了,恶狼似的扑上去……她开始继续看杂志,到了关口,她受不了了,又是喊又是叫的。我老婆长得也不算黑,后来是地里干活晒黑的,一到冬天皮肤才慢慢变白,可她咋变也没有小棉白呀!小棉没有恐惧,特别自然,额头竟然有了打碗花一样的光亮。想不到,我会像搂自己老婆一样将她抱在怀里,我用短短的胡须在她额上又扎又蹭的,她妩媚地躲避着。

    小棉挣脱开我的胳膊,影子一样消失了。我的眼睛盯着小棉的背影。

    尽管是小棉情愿的,我觉得心中还是歉歉的。尽管她不是处女,毕竟还是没出嫁的女孩。这么容易让我得逞了,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啊?我夜里做了噩梦,梦见我跟小棉睡觉,蹿出几个乡下大汉,瞪着眼睛问我:“公了,还是私了?”我想起了雷老板和许大姐,怯怯地抱着脑袋。我吓出一身冷汗从梦里醒来。人家是冲我的钱来的,可我不是富人,只能进监狱房了。我越想越怕,几天心神不宁。我想请小棉吃一顿饭,深入地聊一聊,探探虚实。我跟小棉约了几次时间,挺不好碰的,她得看主人的时间来安排。看得出来,小棉迷上我了,女人一旦疯起来,是很吓人的。在经过了那么一次欢娱之后,她醒了,她的身体醒了。其实,我常常失眠,特别想小棉,如果这栋别墅归我多好,小棉是我的老婆多好?我这才尝到了想女人的滋味,想女人原来如此。我变得恍恍惚惚,丢三落四,出门时竟然忘了穿鞋。

    那一天,小棉终于有空了。我在家里做好了饭菜,等候小棉的到来。我满面春风,嘿嘿笑个不止。小棉仰脖儿把酒喝了,脸色艳若桃花。

    我夸奖小棉像天使一样美丽。

    小棉说:“我是保姆,我在富人眼里从来不是天使,我是丫鬟命。”

    小棉吸溜着嘴,鼻尖上渗出清幽幽的汗滴。

    我故意叹了一声,说了句掏心窝的话:“我还不如你哩,要青春没青春,要学历没学历,不就是穷得只剩下钱了吗?”

    小棉更加相信我是老板了。小棉给我讲了自己的坎坷经历。她家里在贫穷的大山,父亲瘫痪,母亲料理一个小果园,家里穷极了,是希望小学资助上学的,后来是“福彩”助学计划,让她完成了学业。听着小棉的故事,我仍然感到一阵揪心。

    我跟小棉吹牛的时候,就常常想自己的身份。我是啥人?农民?没有地种了。工人?没有上班的工厂。新骆驼祥子?连电动三轮都租出去了。我就是傍大款,蹭吃蹭喝的人了。而且,我还有一个致命的软肋,贼!我真的不配跟小棉来往。

    “张大哥,你想什么呢?”小棉轻轻地问。

    我终于把憋了很久的话问出来:“小棉,那天夜里,咱俩那个了,你不会恨我吧?”

    小棉脸红了,轻轻摇头:“大哥,你是好人,我咋会恨你呢?我喜欢大哥的样子,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而自豪!”

    一件窝心事,转眼间成了纯洁的友谊。这种甜蜜,传遍了我的全身,我不想偷了,小棉要是知道我偷了她家主人的东西该会多伤心啊?

    人是走一步说一步的。在我饥渴的时候,迷迷糊糊,说干就干了,还没想那么多。当小棉常常找我的时候,我真的有些发慌。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来对待她,真的害怕有一天,她发现了我罪恶的秘密。

    这一阵儿,我真的没去偷。换个偷法也许会换来更好的财运。

    那天黄昏,我老婆张碗花来了。她是搭我小舅子的货运卡车来北京的。都啥年月了,老婆还穿着肥囊囊的大筒裤,散发出打碗花的气息。在我们乡下,谁家老婆丑,屋里乱七八糟,就要供上打碗花,男人自然就顺了气。张碗花给我带来了礼物,一束紫色和白色的打碗花。她说是我家院里长的。我随便找了一个瓶子,灌上了水,将打碗花插进水里,放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我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脸,看镜子里的打碗花,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张碗花亲昵地说:“我怕你在城里上火,喝茶的时候,放上一朵打碗花,老败火啦!”我嘿嘿地笑着,闻了闻打碗花:“真香啊!”张碗花更加得意地笑了。我老婆坐月子受风落下个毛病,嘴巴有点抽,抽着抽着就歪了,笑起来显得别扭。其实,我懂张碗花的用意,这娘儿们是怕我忘记她。看见打碗花就想起她张碗花。张碗花是炮筒子脾气,不高兴了谁都敢骂,骂完了就完。她在老家见了我就骂街,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本来我的嘴巴挺干净,自从娶了张碗花,也学得脏话连篇了。到了城里,我身处这样的环境,说话做事难免不受影响。现在我把打碗花叫牵牛花,把日头说成太阳,把支持叫给力。我总算把她的气息镇住了,对我态度明显好转。她一把抱紧了我,在我的腮上亲了一口:“五可,我想你啦!”我哼哼唧唧地配合着。张碗花说:“家里的新房子盖起来了!回家看看吧,可宽敞了!都是你挣的钱啊!”我十分得意地说:“老子跟你夸下海口了,拉出来的屎还能坐回去?”张碗花粗门大嗓地说:“你这牛×算是没白吹!都说咱家是龙王爷放响屁,那叫神气哩!”我将张碗花领到了雷老板的书房,十分潇洒地写了一笔“虎”。张碗花是属虎的,一边还注上了“献给爱妻张碗花”字样。我望着老婆张碗花:“你说我变了吗?”张碗花说:“你洋气了,有派头了。”我得意地眯着眼睛问:“还有呢?”张碗花嘿嘿一笑:“变得有文化了,竟然会写一笔虎了。”

    张碗花这一夸我,我就想给张碗花炫耀炫耀。

    “老婆,今天我让你开开眼。”我掏出兜里的那盒“冬虫夏草”香烟,抽出一根说:“老婆你猜,这一根烟多少钱?”张碗花想了想说:“五块钱!”我嘿嘿一笑:“土鳖虫,再往大里猜!”张碗花仰着脑袋说:“别糊弄我,最多二十块!”我咧着嘴巴说:“八十五块钱!这一盒烟就一千七百块!顶你卖好几头猪的!我瞎掰我是孙子!”张碗花吓得吐了舌头:“我×,这么贵?”我深吸一口烟,像是吸猛了,弯了腰还不住地咳嗽。张碗花挤眉弄眼地怪笑着,然后用拳头使劲敲打我的脑壳说:“你可别抽上瘾啊,咱家可买不起。”我厚着脸皮说:“老婆,这可是他娘的高消费,老板给我就抽,打死我也买不起呀!”张碗花说:“真的好抽吗?”我吧唧着嘴说:“这烟真香,抽一口,香十里地呢!”张碗花撇了撇嘴巴:“你就美吧,抽没了看你咋办,这一盒烟能抽几天?”我嬉皮笑脸地说:“就给一盒,我一个月才舍得抽一支。”张碗花晃着巴掌掐了掐我的胳膊,说:“死鬼,我看你变了,这么待着是好事儿啊?待懒身了,浑身都是懒筋。”我几乎有些烦躁地截断了她喋喋不休的絮叨:“人都是有命数的,这是时来运转,谁说我懒了,懒人有懒福气。你掏良心说,不是我在这儿挣钱,凭你养猪啥时候能盖上新房子?”张碗花竟然不服气:“别臭美啊,我养猪没挣钱吗?再说了,我一直不愿意你给人家看房子,人一闲就会变坏的!”我就知道这娘儿们会胡说八道的,一心给家里挣钱还弄出了不是,我见过无聊的,没见过这么无聊的。

    我把张碗花带到了主人的卧室。

    张碗花没见识过四根柱的欧式床,惊讶不已,往绵软的大床上一躺,就将一身肥肉颠起来。她把鞋脱了,裤子脱了,穿着花裤头一躺,又颠了几颠:“真他妈软啊!”她拉着我的手,我随之躺倒在床上。妻子在床上吭哧一阵,揩出鼻涕,鼻涕流了多长,随手就往床单上抹,我有些恶心地说:“你当是咱家呀,老毛病得改一改。”张碗花吭了一声,噼里啪啦一脱,她累极了,倒在我怀里睡着了,睡得那么踏实,像是鸟儿归了巢。不,高抬她了,她顶多也就算个猪进了圈。老婆虽然比不上小棉,但也可以欢娱一下的。我听着老婆隆重的鼾声,一点儿兴致也没有了。张碗花不仅嘴巴臭,还嘴碎,啥事情让她知道了,全村的猫狗也都知道了。所以,我在城里的秘密,一点都不能透露给她。自从老婆养了猪,她的腰身天天都在长,一日一变,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了。“老婆在老家照顾老娘,也不容易哩!”这么一想,我的眼窝就潮了。但是,细细一想,如果我在这里永远待下去,真难以想象,以后搂着这样的女人睡觉,还怎么能过下去?

    早晨起来,张碗花真把我吓了一跳。

    张碗花将许大姐的化妆品涂抹在脸上,口红抹到嘴唇上,跟吃了死孩子似的,描了眉,横七竖八,抹得跟花瓜似的。她还把许大姐的裙子穿在自己身上,对着镜子猛照。可是,乳罩垫得再高,身上还是一股土豆味。

    “妈呀,张碗花,你可吓死我啦!”我没好气地说。

    张碗花笑声很响:“五可,你说咱咋摆弄,就是不如城里人洋气呢?”

    我穿着衣裳,无奈地说:“咱就是土坯子,没长那份骨头。”

    老婆拿牛眼瞪我,瞪得比铜铃还大:“狗×的,你真嫌我土啊?告诉你,我不在你身边,不准给我拈花惹草!”

    我软了声说:“放心老婆,谁能看上我呀?”

    张碗花说:“过去我放心,你住这儿,我可担心啦!”

    我拍了拍她肥肥的屁股:“担心啥?我心里只有你呀!”

    张碗花说:“我还没有痴呆,哪能看不清你肠子里灌的啥粪?”

    我使劲搂了搂张碗花:“快把脸洗了吧,吓着我没啥,别吓人外人!”

    张碗花乖乖洗脸去了。待了三天,张碗花想起家里的猪了,嚷嚷着要走了,我也没硬留她。那天早上,我带着藏獒送老婆到了蝶苑庄园门前。保安小安子笑着跟我打招呼:“喂,大哥,送客人啊?”我笑模笑样地应酬几句。不敢承认送老婆,谁家有钱人娶这么丑的老婆?自从当上了贼,我没少在保安们身上下功夫。我偷了几条中华烟,硬是拆了一条,分给这些伙计们。小安子挺崇拜我的,见了面就朝我龇牙笑。小安子说:“大哥,听人说,你的字写得好啊,啥时候给兄弟来一幅?”我大咧咧地说:“好说,没问题,不过,得等我哪天情绪好了写。”小安子笑道:“不急,大哥!”我摊开双手说:“老婆你都看见了,都是上赶着求字!”张碗花嘿嘿一笑:“咱家对门三叉子家买了头母牛,回家等着你吹呢!”我面红耳赤,青筋毕露地吼道:“胡诌八咧,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张碗花沉了脸,拍了一下我的脖子:“你个××样儿的!不是啥省油的灯!”我说:“你嘴巴文明点,这是城里!”藏獒朝着张碗花叫了两声,扑咬了过去。张碗花吓得一个哆嗦。我幸灾乐祸地笑了。

    老婆来了几天,耽误了我的“生意”。我双手又痒痒了,手一痒,心也像猫抓。

    初秋的一个深夜,我让尿憋醒,赤裸着爬起来去撒尿。天还黑着,别墅里的地灯还没有熄灭。我看见一辆红色宝马X6停在楼下。司机打开车门,下来看车胎,我感觉机会来了。我穿上衣裳,扑进黑影里,轻轻绕到司机身后,冲着他的衣兜麻利地下手了。谁知我栽了!啪的一声,我的手腕被抓住了。贼被捉住才叫贼,我从来没被捉住过,那我就不是贼了。今天被捉了,我就是贼了。

    我被他一把摁倒了,跌坐在地,因为疼痛而挥汗如雨,立即有一只脚踩住了我的手,又是一脚,碾得手背生痛。我就是再张不开嘴,这嘴也得张了。我惨叫了一声:“哎呀妈呀!求求大哥高抬贵手啊!”我这一闹,溅起几声鲜亮的狗叫。那司机嘿嘿一笑:“跟我弄这个,还嫩呢!”我继续讨饶,司机碾了一下我的手掌,才慢慢放开我,盯着我问:“保安咋搞的?你从哪儿进来的?”我抬手一指说:“我就这家人,都是邻居,爷爷放过我吧!”借着路灯,我看清了这人,老板模样,方头阔脸,很气派。这人黑着脸说:“你是大贼呀,那是雷老板的别墅,怎么成你的了?”我对孙老板央求说:“我是给雷老板看房的,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大人大量,放过我吧。我家是贫农,扒三代祖坟都扒不出个可疑人。我从没做过恶事,蚂蚁都不踩,连蚊子都不打。”那人愣了一下,问:“好,你叫什么?”我说:“我叫张五可,求求您啦!”这人把我拽起来,说:“我叫迟志强,红州集团的董事长。”他说着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带我到雷老板家里坐坐。”

    我带着迟志强进了别墅房间。我开了灯,我发现迟老板长得高贵,挺拔,满面光辉。迟老板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你不是狼,狼有吃人的心,没有吃人的胆!其实,我跟你一样,没有吃人的胆!”他的话说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儿,觉得他有些怪。迟老板说:“你有两下子,为啥栽我手了?今天,我郑重告诉你,我过去当过贼!”我吸了口凉气,惊得说不出话。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心想:你迟老板自己一腚屎都不干净,还有脸说我?充分展露真性情的迟老板,竟然有些失神,用我后来想好的成语来解释,那叫“赤诚相见”。迟老板轻轻地苦笑一下:“小时候,我在农村长大,那时候吃不饱。我偷过玉米,一片玉米地一夜之间就掰去大半,都是我干的。这个第一次偷,改变了我。我始终为之后悔不迭!后来,进了城,我也成了大贼,跟你一样,仅仅是小偷而已。”然后他就给我分析世道人心。这家伙看别人心理真是入木三分,一桩桩,一件件,由表及里,深入浅出,说得头头是道。可是,一说到他自个儿,啥都不行了,就这疙瘩咋也解不开。迟老板继续说:“老弟呀,你是农村人,小时候肯定很苦。”我沮丧地说:“大哥,我没土地了,现在还挺苦。”迟老板压根儿不听我说啥,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也许小时候太苦了,进了城还偷,有一天,我入室偷窃,跟主人厮打起来,一面镜子被打碎了,玻璃乱飞,一块玻璃将我左脸划了一道口子。血的教训啊!不管是生活,还是生意,皆是刺刀见红。唉,没发迹的时候,严格见人不提往事。现在我提小时候,大家都笑,都说我幽默。他娘的,老子不发家,都把我当贼看,老天爷让我成了上层社会的人。我的头像经常登载在杂志的封面上。可是,我心里的苦跟谁说?跟老婆说?跟媒体说?跟朋友说?谁也不能说,今天,我好好跟你说说,我也许会缓解一些的。”我扑哧笑了:“碰着我了,你就有福气。”迟老板大声说:“是有福气,你知道我这阵儿过的是啥日子吗?”我听见院里传来几声狗叫。我懒得听,肚子也痛了。但是,我不能不听,不听他说,他会举报我的。

    迟老板吐了一口烟,扭皱着脸说:“现在,我都是三亿资产了,我还偷呢,看见该偷的东西,我不偷到就难受,憋得满头大汗。就像犯了毒瘾!我有一天到朋友家串门,我看准了机会,把他们的手机和钱包偷了,他们很痛苦,我更痛苦。我找到他过生日的机会,给他们赞助了两万块钱,我心里才好受一点,你说,这是不是病态?”

    我一把攥住他的手,狠劲抖了两下说:“大哥,你有病了,人干啥都是犯瘾的,我就是这感觉。瘾也是病啊!”

    迟老板脸色由青变白:“偷不到的那一刻,我觉得再也无法忍受,我浑身冒汗,我会发疯,会疯了似的奔跑。我觉得有些异常,离精神失常不远了。我个人失常不要紧,到精神病院治病,可是,我工厂里还有那么多工人,他们得靠我吃饭啊!”

    我鼓足勇气说:“大哥,你都是大老板了,不比我这农民工,瞎混,你犯这个错儿,不值得呀!你别说了,别说了。”

    迟老板泣不成声了:“谁也别拦我,老子忍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让我说,让我说……”

    我流泪了,叹道:“这就是代价呀,你说吧,大哥,我听着,我听着呢!”

    迟老板真有本事,他说到了天亮,把我都说睡着了。他离开我的时候,推醒了我,叮嘱我说:“老弟,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收手吧!别落下我这病。”

    我诚恳地点头:“我记住了,记住了。”

    迟老板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开着他的宝马走了。见他走远了,我抽了抽鼻子,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狗×的!”骂归骂,听了迟老板的倾诉,我首次悟出了一条道理。贼有两种,一种是穷人,一种是富人。穷人偷了说不出话,富人偷了还明说。难怪有人说,穷人偷人,那叫贼;富人偷人,那叫幽默。我被他抓后的那几天,所有日子都变了颜色。这话无法对老婆说,更无法对小棉说,一说,这事又变成另一个笑话,被人耻笑。我跟谁倾诉呢?我就是那说不出话的人,一旦说了不管用的话,就会把自个绕进去了。话是人说的,为了一句话,能把人绕死。

    我不偷了,真的不偷了,为了小棉我也不偷了。

    老家的新房是我偷出来的,所以,我不愿意回家。我也有迟老板那样的痛苦。有一天,我憋得冒汗,想找他好好聊一聊。我在别墅大门口截住他,迟老板没理睬我。他说太忙了。还教给我一个偏方,说手痒了,就抓起鸡蛋往电线杆上砸。晚上,我照他说的干了,抓着鸡蛋砸了一颗又一颗。然后我烦躁的心慢慢平顺了。过了几天,迟老板看见我,说我精神不错,确实不错。我梗着脖子想:咋了?奇怪吗?不信吗?我就没希望吗?我回家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看到那瓶打碗花了,在这大北京,我到底算哪一盘菜?

    然后,我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

    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不幸的事还是找上门来了。

    腊月的一天,雷老板和许琴回国了。他们回到蝶苑庄园家中,先是发觉家里有变化,似乎多了点啥东西。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也许我偷的啥东西丢在雷家,误以为是雷老板的东西。很快,雷老板两口子就被管物业的李大姐叫去了。李大姐究竟跟他们说了啥,我就不知道了。回到家里,许琴大姐对我很热情,可是,雷老板满脸的警觉和严肃。连续几天,雷老板和许琴联手上阵,女人唱红脸,男人唱黑脸,演起了双簧,轮番跟我谈话。难道我的偷盗行径被发现了?他们没有明说。难道他们嫌弃我了?还是没有说。他们那一套似懂非懂的话,把我的心绪给搅“迷瞪”了。我知道,我就是有三张嘴,也说不软他们的心了。我的如意算盘被打碎了。

    雷老板夫妇铁了心要辞掉我了。雷老板上楼了,剩下由许琴跟我谈话。许琴微笑着说:“小张,你给我们照顾了一年多的家,干得很好。家里没丢一样东西,还多了东西,谢谢你哩!”我听了一愣,立刻睁大了眼睛:“多了东西?大姐你能告诉我,多了啥东西吗?”许琴抬手一指书房:“多了一个玉麒麟啊!这是你买的吗?”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想起来了,我偷5号别墅的玉麒麟,没有来得及运走,藏在别墅的犄角旮旯了。我热油煎心似的苦笑了一下,尴尬地说:“买的,买的,赝品,给雷先生留个纪念吧!”许琴淡淡一笑,无论我怎样回答,许琴脸上都是那样平静,挺着胸,端着肩,凝视着我:“小张啊,我们回来过年,你也回家过个年吧!”我点点头说:“祝你们兔年吉祥啊!”许琴停顿了一下,缓缓站起来,提过来一个兜子,拿出一瓶洋酒和一个红包,平静地说:“该过年了,这瓶酒给你的父母。小张,这酒特别贵,别随便送人,顶你拉车干一年的钱哩!这红包是两万块钱,你留着用吧!过了年啊,你就别过来上班啦!你是我们的恩人,这以后呢,我们还是朋友。”

    我简直听怔了,就那么傻傻地站着。

    许琴的声音尖细单调,却如一阵飓风把我刮了个趔趄。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缓缓地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镜子跟前的花瓶:“这一盆干了的花是你的吧?”

    我只好如实招来:“我老婆带过来的,这是打碗花。”

    许琴说:“这花你也拿走吧!”

    我顺手接过了这束打碗花。

    我僵僵地怔了一下,还是给许琴鞠了一躬:“谢谢许大姐。”

    我转身走出来,许琴将大门关上了。

    我在楼下停了停脚步。我想到了小棉。这个时候,我却听见了楼上许琴与雷先生的争吵。雷老板说:“当初我就跟你说,农民就是农民,素质太低不能用。别看这人挺面善,但是骨子里有狠劲儿,你给他一个梯子敢把天给捅个窟窿!”许琴说:“咱家又没丢东西,你就少说两句吧!”雷老板说:“还不如拿咱家东西呢,咱得注意企业形象,我丢不起这人啊!”许琴大声反驳说:“物业不也是猜吗?啥是贼?抓住才叫贼呢!”雷老板又说了一些啥话,我都不想听了。就在这一刻,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禁不住两手发抖,全身冰凉,一颗心再次提起来堵在喉头。我感到失落,感到痛心,可是,天下哪有卖后悔药儿的?

    我最想见小棉,给她打了手机。天边的彩虹不管多么美,它都是短命的。早该跟小棉有个告别。细想起来,我对不住小棉,人家还是小姑娘,我这是伤风败俗啊!不一会儿,小棉轻轻地走出来了。我问她:“你啥时候回湖北沙市老家过年?”

    小棉说:“张大哥,我过几天就走,火车票订好了!”

    我说:“小棉,兔年吉祥!”

    小棉一笑:“我也提前给你全家拜年了!”

    我就要彻底离开蝶苑庄园了,我的身份也将彻底曝光。小棉听到我欺骗他,该多么伤心啊?我迟疑了一下说:“小棉,我过了年就去美国了,得两年吧!大哥祝你好运!”

    小棉眼睛湿润了:“大哥,这么突然?以后能用QQ通话吗?”

    我摇了摇头:“恐怕不行了。”

    小棉眼里含了泪,湿漉漉的。其实,一想到离开小棉我就心疼,一疼就想起了打碗花。我把这一束干枯的打碗花送给了小棉。

    小棉拿着干枯的打碗花,放在鼻根儿闻了闻,笑着说:“好香啊!”

    世事多迷离,我只能无奈一叹,风没有踪迹,打碗花也破碎了。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眼泪流得汹涌了。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一场暴雪,纷纷扬扬遮盖了北京。

    天色尚晚,月亮缺了一块,像被狗咬了,钻进云层不肯出来。我沮丧地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我穿着一身名牌,提着名贵的洋酒“人头马”。应该算富人了吧?我认真查看这酒,当时我没少偷这种酒,800元一瓶出手,这时才知道自个儿吃了大亏,亏大发了。我心中打了一个哆嗦。未来的景象消失了,幻影远去,眼前又恢复了黑暗。我马上就到城边的“马尾库”了,这是城市的贫民窟,那里有我租的一间窝棚,还有我租给小龙的电动三轮车。老天爷呀,这叫一落千丈,让我在这地方咋活哩?当初,还不如不与雷家发生关系呢!雪被车轮轧得嘎吱嘎吱响,响得我心底发慌,就要进窝棚了,心情不好,我突然想喝酒,喝洋酒,我下意识地把兜里的洋酒打开了,瓶子对准了嘴巴,仰了脸,咕咚喝一口,又咕咚一口。狗×的,喝它个狗×的,洋酒就不该我们穷人喝吗?我张嘴喝酒的时候,我听见腮帮两边的脆骨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

    我双膝一软,咚的一声,跪在雪地上,竟然咧着大嘴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扯着嗓子吼道:“老天爷啊,我算啥?我是谁啊?我是农民,还是工人?我是富翁,还是穷光蛋啊?”声音传得很远,可是,没人回答我。我嘴里的热气喷到天空,眨眼间就不见了。我不哭了,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最后脸都冻了,冻得很痛,进而连带着心痛了。

    雪住了,云彩散尽的地方,露出黑蓝的夜空。天很冷,冷飕飕的北风中,我走进了僻静的小街。整个小街人影零落,地上铺满了白雪,干燥而坚硬,地冻天寒,刺骨的寒风仿佛把我的脑袋冻僵了。我走累了,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在路边坐下来揉揉脸,脸僵在半空,发呆。我怕是要死了。人死了,就不能说话了,不能吃喝了,就像凋谢的打碗花,变得无影无踪了。乌鸦哀叫了一声,飞到天上去了。我抬头在天上寻找乌鸦的痕迹,看不见乌鸦黑黑的影子,却能听见非常低沉的咕咕声。这声音听了令人心碎,还像贴心贴肺的呼唤。我伸了一下胳膊,宛若与天上的乌鸦打着默契的招呼。我搞不清楚这种神秘的暗示昭示着啥?

    我转脸看见一家小酒店开着,里边有人吃饭,说话声高一阵低一阵。我一头扑进小酒店,炉火正旺,烤得我暖洋洋的。小酒店里的电视机响着,我心头一震,听见了农民工歌手旭日阳刚近乎嘶喊的歌声:

    ……

    我们在这里欢笑

    我们在这里哭泣

    我们在这里活着

    也在这里死去

    我们在这里祈祷

    我们在这里迷惘

    我们在这里寻找

    也在这里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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