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天-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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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无法避免的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一场雷暴雨,来得猛,走得快。我开着汽车出来,雨就停了,太阳蹿上了头顶。水洗的天空,弥漫着草香。一道彩虹,悬在半空,那刺人的光芒,似乎穿透了我的心。我忙乱的时候会忽略什么,但今天,却不会忽略那个悄悄逼近的预感。明明是秋天,我眼前总像是下雪。雪都下疯了,满眼都是白色。思维乱了季节,不是好兆头。下午四点钟,我就杀了宋雪华,那时候雨就停了。这一瞬间世界都在发呆。我浑身恐惧,头脑一片空白。我消磨了三支烟,天黑了,风很硬,我抱着雪华绵软的尸体,顶着风走出去,脚步不由得有些急躁,慌里慌张地将她塞进汽车里。雪华往后备箱里一躺,我就哭了,那两滴长长的泪水,就像两根长长的绳子。刚才,雪华还在骂我。她的眼睛里全是浑浊不清的念头和欲望。雪华要我帮她贷款,一张嘴就是300万,我被砸蒙了。我回绝了她,她对我哭闹,这我能承受。当她指着我的脸,瞪着眼睛骂我:“你就是一窝囊人,废物!”我与雪华激烈争吵起来了。她的话把我刺痛了,她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她不该犯这样的错误。我恍然一叹,好像蒙在眼睛上的一层东西突然被撕开了。我立刻变得怪模怪样,心中燃着一团火焰,没有人能截住这团火焰。我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喀嚓一声,她的身体就直了,我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当啷”一响,听到一声心脏破裂的声音从深处传来,紧接着,双眼就迷茫了。

    我动手的一刹那,我都不敢相信我是那种敢动手杀人的人。我静静地望着雪华,她想啥呢?她是不是想着,到了另一世,自己能摇身变成富翁。墙壁上的照片注视着我,发出惊讶的呼喊。这时候,难以忍受的恐惧和孤寂接踵而来。我这是犯法了,犯了人命,抓到是要吃枪子的。我叫毕亮,小名叫二头,是杨贵庄的村长。掐死雪华的不是我,不是的,是另一个毕亮。我不想让她死,谁知道女人这般脆弱,身子一直,身体就冰凉了。人死了,像一阵青烟散去。房间很安静,飘着孤寡哀伤的气味。

    时光擂响了催命的鼓声,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抱住头,放声痛哭。算了吧,死了哭不活,我就不再哭了。我突然感觉一种从没有过的惶惑,一种不知所措。我该怎么挽救?我踩动了汽车油门,汽车呼的一声开走了。一边开车,我一边听后面的动静,最害怕担心的是警察截住我。我最最企盼她突然醒来。可是,她并没有什么异常动静。

    我的嘴巴活动着,但没有喊出来。人有病,天知否?我往哪去?我往哪躲呀?

    我还是喜欢原先的那个毕亮。

    我到现在还常常怀疑,那个时候的毕亮是我吗?那时候,我高中快毕业了,像高粱秆一样淳朴、厚实。一个挺括的鼻梁,还有两片厚厚的嘴唇。连在大脑袋下面的身子是典型的倒三角形,肩膀宽宽的,胸肌鼓鼓的,胳膊粗粗的,腰杆子直直的,说起话来瓮瓮的,女孩子见了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可就因为家里穷,父亲去世得早,母亲还是个盲人,唯一的一个姐姐嫁了人,我只得放弃了上大学的梦想,在家里伺候娘。

    村里连个给我提亲的人都没有。姐姐坐小月子病了一场,直到暑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才可以出家门。她从五里地外的东王庄来杨贵庄看娘,急着问我高考成绩,我摇摇头,转脸看娘。娘叹了口气,很深,比她那两个陷下去的眼窝要深得多。娘叹完了气,幽怨地拉着姐姐的软绵绵的手,说:“是娘拖累了亮子。”说着,撩起衣襟擦眼泪。我埋怨说:“娘,看你跟我姐说这些干啥嘛,不上就不上了嘛。”娘说:“谁叫你生在咱这穷家,投错胎哩!”我记得当时姐一句话没说,攥着我的手,眼里转泪儿了。

    几天后的晌午,起风了,风吹动着窗前的树。我和娘正在吃饭,姐进了家门,扯下头上天蓝色的围巾,放下胳膊上挎的荆条篮子,从里面拿出几张葱花油饼,先塞到娘手里一张,再递给我一张,说:“亮子,秋后回学校复课去吧,这学得上啊,不上得穷一辈子啊!”娘听了姐的话就哭了。我漫不经心地说:“我还不懂这个理儿?”姐把手伸进怀里,抽出一个碎花布包来,塞进娘的手心,说:“娘,这是他姐夫给的上大学的钱。”我在一边听,脸上烧了一阵。姐笑了,我熟悉她那种特殊的笑容:“桂生把牛卖了。”我和娘都感动了,娘说:“瞅瞅,我还拖累了桂生你俩。”我问姐:“卖了牛,那你家不就没了进项了?”姐说:“你姐夫跟二夯子上城里头找他小舅子盖大楼去了,他小舅子是包工头儿。”我不放心地看娘,姐明了我的心思,说:“你姐夫说了,等你上学走了,就把娘接我们家住着去。”娘抬起胳膊擦眼泪,喃喃说道:“老天爷啊,真是积了德了。”那眼泪流了一晌午。那时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却永远被我珍藏进了心底。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回母校复课去了。第二年高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郑州一所二本理工大学。那时候,姐夫桂生已经在城里扎下了根,凭着他的厚道、实诚赢得了不少穷哥们儿的信任,自己攒起了一个建筑队四处揽活,钱挣得多了起来。我收到的汇款悄无声地见多了。就这样,我在姐和姐夫接济下读完了四年大学。大学毕业后,我急着找工作,想早一天挣钱报答娘和姐一家。我学的是金融,目的是将来进金融系统多挣几个钱,可毕了业才知道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进金融行业对我这个一没钱二没权的穷小子来说,无异于登天摘星星。姐让我先跟姐夫打下手,我同意了,可姐夫不同意,他说我是个大学生,整天跟一帮破衣烂衫浑身水泥味的傻小子们混,没啥出息不说,也白瞎了四年大学。我一想姐夫说的有道理,就独自进城闯荡。

    刚刚步入社会进了城的我,愿意坚守道德和理想,愿意奉献社会。我在努力给自己找到一种依据,一种理由。可是,我有些手足无措,就像一枚青涩的果子挂在枝头上,没着没落的。时间证明,我明白了时间后面的虚无,明白了现实背面的残酷。面对陌生的环境,牙床子肿得老高,肚子总是瘪的。姐夫挺惦记我,很快托熟人帮我进了一家电脑公司,负责推销电脑。我这人脑子活心眼活,到公司不出一个月就卖出了第一台电脑。老板姓左,大脑袋、鼓眼睛,跟个蛤蟆似的,智商相当高,只认钱不认人。他欺负我是个乡下人,当月一分钱工资也没给我开,却当着我的面抖搂一大沓嘎嘎作响的钞票,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钱,就像春天里漫山遍野盛开的花朵,黄澄澄,蓝幽幽,五彩缤纷的,看得我脸红心跳,跟做了贼一样惶恐,手心里汗津津的。

    从此,我对钞票的渴求欲望根深蒂固。

    我发誓,一定要把钞票挣到我的手里,给娘花,给姐花。人一旦有了动力,潜力就像牙膏一样挤出来了。我的业务量跟长了一对翅膀没啥两样,直线上升。左老板见我是把业务好手,自然当宝贝一样拉巴着,钞票也就如了我愿,虽说比我想象的少,也算说得过去。后来我见老板越来越离不开我,就张嘴要他给我涨工资。这小子伸出厚墩墩的大胖手,拍着我的肩膀,狡黠地一笑,挤咕几下金鱼眼,神神秘秘地说道:“晚上跟我出去一趟。”我问:“干啥?”他答:“去了就知道了。”我对他有了警惕。一个人要变也难,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是,诱惑太大了,再难也得移。警惕归警惕,我还是照常赴了约。

    这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宽敞而干净的大街上,车辆人群川流不息,街道两旁青绿如许,金菊绽放含笑迎人。尽管秋天的脚步走了很远,却没有萧瑟的样子,反而在原先的基础上添上了别致的神韵。我心底里的警惕忽然就被这眼前的夜景稀释了许多,顺着车窗缝隙挤进来的风也就有了调皮的神韵。我惊异,城里的秋天咋就比家乡的秋天繁华富贵呢?一路上,左老板一直没和我说话,边开车边随着车里的音乐摇头晃脑,那样子好像跟这样雍容的夜晚很是协调。就我像局外人。

    “喂,下车啦!”有人喊一声,我被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朝左老板咧咧嘴,蹭下车,脑袋磕在了门顶。左老板捶了我一拳,径直朝一个霓虹灯闪烁的门口走去。我抬头看看门上方的牌匾:乐逍遥夜总会。我慌了手脚,两条腿便迈不动步了,我听说过,这里的女子最妖艳,这里的女子最喜欢钱,我一个穷小子哪进得起哩?左老板见我傻站着,走过来二话没说塞进我口袋里一大沓钞票,然后勾着我的肩把我拖拽进去了。我出汗了,浑身发紧,嘴里说:“我不去了,不去了。”左老板生拉硬拽。我身不由己地跟着左老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蹚着走。

    我就在这个时候,听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的,那声音说:“宝贝,叫我亲一亲,哥哥给钱,一大把呢。”是姐夫桂生的声音。就寻那个声音,寻到了姐夫,他正搂着一个娇小身材的女子往一个屋子里走,我忍不住喊出了声:“姐夫。”桂生忍不住应了一声,也急急地寻我,寻到了我,也看见了左老板,捏了下他的胳膊,急急地拉我进一个小黑屋子,急急地问我:“你咋来了这个地方?”我心虚,急着解释:“是左老板硬拉我来的。”桂生骂了一句脏话,说:“这小子,带你来这个糟钱的地方,太不够哥们儿了。”我说:“他给我钱了。”掏出一把钞票亮给他看。忽然脱口问道:“那你咋来这糟钱的地方来了?”桂生出气粗了起来,脸肯定是烧了起来,觉出他在烤着我。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给。”桂生往我手里塞进了啥东西,硬硬的,扎了我的手。“啥?”低头一看,呵,是一沓钞票。“姐夫你这是……”桂生叹了口气,搂过我的肩膀幽怨地说道:“没办法,不带那帮狗×的来这玩玩儿,我就得断了财路啊。”哦,我明白了,姐夫是为了生意才搂那个妖艳女子的。姐夫站起身,推着我的身体说道:“去吧,跟左老板玩会儿吧,不会玩儿就不会赚钱。”随后又补充一句,“放心,我不告诉你姐。”然后,期待地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说:“我也不告诉我姐你来这了。”姐夫捶了我一拳,攥攥我的手,拍拍我的屁股,先出去了。我也跟出去了。刚一出去,就扑进怀里一个女子,浑身的香水味熏得我鼻子眼痒痒,喷嚏还没打出来,就听左老板说:“阿珍,今晚陪好我兄弟,不然,哥可饶不了你哦,听见没有?”阿珍咯咯地笑着,头发尖尖骚扰着我的脸,心里开始发痒,就忍不住抱紧了她。

    夜深了,屋内屋外一片寂静,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思绪由从前到现在,一股脑儿的全乱缠在了一起,我不敢回想今晚那个阿珍在我怀里蛇一样扭来扭去的情景,更不敢耸动鼻子回味说不清味道的香水气味,“喂!毕亮,你今晚和那个阿珍都干了些啥啊?”一个声音由心底响起,一直到了耳际。我出了一身虚汗,这是谁在质问我?咋是我自己的声音啊?难道是我身体里还有另一个毕亮吗?我问那个毕亮:“我是不是不该进那种地方?”那个毕亮说:“你的那个左老板高兴了吗?”我说:“他很高兴,说了好几遍要给我加工资。”那个毕亮笑了:“那你就该多去几次那种地方,既可以多赚钱,又快乐了,放着福不享,你就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他的这番话像蜗牛的触角一样探到了我灵魂的深处。

    我的眼前都是票子,它们漫天飞舞,跳着轻盈的舞蹈。我的内心充满诱惑,脑门发亮,目光如炬:“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的心忽地松弛了,我看到了白云下面的绿色村庄,一片片低矮的房舍,全都在阳光投下的阴影里瑟瑟发抖,那是生我养我的杨贵庄啊,那里的乡亲们脸上都泛着菜绿,没有城里人脸上的油光水滑,我向他们挥挥手,大声喊着:“等我赚足了钱就衣锦还乡,接我娘进城!”

    这一晚,对我来说无疑是一场革命,具有非常的意义,不同寻常。就像蛇蜕皮,我蜕下了乡下人质朴的外壳,开始披上浮华的外衣。

    第二天中午,我特意请左老板到一家星级饭店吃饭,我点了一桌子菜,几乎都叫不上名,全都是我拿着菜单指给服务员的。菜上来了,左老板按个夹了菜尖,象征性地往嘴里搁了一点点,然后就不再动筷了。我问:“不好吃?”他看看我,眼睛里包含同情怜悯:“你吃吧,放开肚皮吃。意大利肉卷,德式咸猪手,烟肉肠仔串,伊文斯猪肉,都是外国名菜,你甭说吃了,听都没听说过,是吧?”他边说边给我往碟子里夹着,那样子倒像今天是他在施舍于我。我默契地配合:“谢谢,谢谢左老板。”

    这顿饭,花掉了一千七百块,相当于我一个月的工资,心疼,可一想抱上了老板的大腿,真值。可谁想到,下了左老板的车,临分手时,他硬塞给了我一沓钱,我问:“这是啥意思?”他说:“结账的时候,你在那帮小丫头面前风光了一回就行了呗。”我心里涌起暖暖的感激之情,眼圈热着说了句:“老板你真够朋友!”左老板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是个人才,就是油梭子还含着油,短练哪。往后,跟着我好好闯荡吧,保管你也熬上个老板当当。”我攥着左老板的手,暗自庆幸自己交上了好运。

    我成了左老板鞍前马后的马仔。我和他学着和客户谈合作,学着抽高级烟,学着住高级宾馆,学着泡酒吧,学着与女孩子打情骂俏,学着斜眼看人,学着凶巴巴地说话。至于学着算计别人,包括自己的生意伙伴,左老板老说我学不会,说这是我赚不来大钱的致命伤、软肋。软肋就软肋吧,人都有软肋,叫我两眼一闭,心一横,整治别人,我下不了狠心。我太善,赚不来大钱,这叫善有恶报。

    我在左老板手底下一干就是两年。这两年里,我一直干得还不错,左老板也还满意,可就是公司效益越来越不好,啥原因呢?后来,左老板开始迟发我们的工资,包括我这个最得力的助手。这可让我心里不快。又过了不到半年,我记得很清楚,五月份的第一个礼拜六,早晨,左老板忽然让我召集所有员工开会,说有重要事情要和大家说。我以为他有走出困境的新举措了呢,谁知道他竟然宣布公司倒闭了,发给大家一个半月工资就散伙了。大家都无所谓地领完工资另谋高就去了。我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重新回到村里。姐说:“去你姐夫那吧。”我说:“我不愿意干他们那活儿。”其实我找过桂生了,他没留我。想着想着,我就愤怒了,但我没跟姐和娘说。

    我回到了家里,又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我野狼似的转悠了一年多,整天闲得发慌,晚上一点不困,整夜整晚地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我极痛心地叹息了一声,生活这是多么残酷啊,我大学毕业,还是一个无业游民啊!

    我就是在落寞的时候认识李亚芬的。亚芬是师范大学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到镇中学当老师。她五官并不出众,却显得得神韵悠长,耐人寻味。我跟亚芬是经过媒人介绍认识的,没想到她一眼就看中了我。我和李亚芬在介绍人阿敏嫂家见的面,人长得一般,不过身上挺丰满的,该鼓的地方都鼓了,该撅的地方都撅了,该凹进去的地方都凹进去了。出于无所事事寻找刺激之心,我和亚芬去电影院看电影。那天的电影是啥名我忘了,只记得有一对青年男女搂着亲嘴,黑暗中,我也玩笑着亲了亚芬。就这一亲,亚芬不但没骂我流氓,反而更激起了对我的好感。慢慢地,我对亚芬也有了感情。相处了没半年,娘就催促我,让我去亚芬家向她爹娘提成亲的事去。

    那天我记得清,下着雨,我拎着猪肉、挂面,撑着一把油布伞去的亚芬家。一进院我就觉出气氛不对了,她爹听了亚芬介绍后当即拉下脸来,她娘说了句我没听清的话借故走开了,直到我离开她家也没露面。我硬着头皮叫了亚芬爹一声叔,刚要往下说正文,她爹开口了:“我们不同意这桩亲事,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走吧。”我是一个脸皮薄的人,当场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没找着地缝,找着门缝了,我就涨红着脸挤出去了。亚芬在我身后边叫我我也没回头。回到家我就仰面躺在炕上,蒙上大被谁也不搭理了。我听见娘坐在我身边抽噎,我没劝她,劝了也白劝。

    两天后的黄昏,亚芬突然进了我家,她说要跟我偷偷结婚,我不安地看着她说:“这不行吧?”亚芬白了我一眼,抢白我说:“咋不行?送上门来你不要是吧?那我走好了。”当真要走,我伸手拽,刚拽住,亚芬爹一脚踹到门板闯了进来,我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亚芬弟弟亚齐一拳,我感到嘴角一阵腥热,嘴角便流下了血。亚芬拉着我就跑了,一直跑到野外才停住脚。两人正坐在土坎上喘气,亚芬喊了声:“我爹他们追上来了。”拉起我接着跑。可往哪里跑呢?亚芬爹他们已经从身后和两边的方向包抄了上来,只有前边结了冰的响马河这一条路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奓着胆子过冰河了。

    刚走上去还是顺利的,没有听到瘆人的“嘎嘎”的断裂声。这时候,亚芬爹在我们身后的岸上使劲喊:“别走了,站住,站住!”我们敢站住嘛,提着心小心挪动脚步,心里边一遍遍祷告着:老天爷,求求你,叫我们平安过去吧,千万别塌了啊!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反正眼瞅着快上岸了,忽然响起“咔吧”一声,我和亚芬就手拉着手一齐掉进冰水里去了,浑身乍冷,亚芬爹手忙脚乱地把我们捞上来,我们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虽说捡了一条命,但从此我却成了废人,那个东西怎么也不听使唤了。这一闹,我就难受好几天。我母亲要求退婚,亚芬给我瞎娘跪下了,她说她要跟他爹断绝父女关系。我娘搂着亚芬肩头哭个一塌糊涂。

    后来证明,我和亚芬成亲是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我的那个物件废了。洞房花烛夜,我搂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啥都干不了,难受得我要死。亚芬抱着我心疼得哭了,一边哭一边骂她的爹和弟。我到医院看病,吃了不少的药,还是一点起色也没有。屋漏偏逢连夜雨,亚芬身上也添了毛病,月经不正常,不来是不来,来了就跟绝了堤的河水一样汹涌澎湃的。七年过去了,有个孩子成了我俩最大的心愿。

    我有一个表舅,叫孙二狗,跟我同村。他个子瘦高瘦高的,像春天里的向日葵。他脸膛黑黑的,比他那辆路虎汽车的颜色还黑。他是我娘那边的亲戚,他在镇上开了家钢厂,他让我在村里开了个小厂子,为他的钢厂生产石粉。开工厂是需要大笔钱的,我手里的那点积蓄哪够啊,姐姐毕春花再次帮了我。亚芬还找到一个亲戚,帮我贷了一些款。这个石粉厂总算鼓捣起来了。渐渐地,我的工厂效益好了起来,亚芬家里开始接受我们了。可我一想起他爹和弟弟夺去了我做男人的尊严,心里就恨,恨得牙根痛。表面上与他们缓和了,可我心里头对亚芬娘家人就是亲不起来。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说了心里难受。我知道一个男人在世上混,不脱几层皮就能混出个人样来吗?

    可是,我走瞎了路。现在,我一边开车,一边提心吊胆地四下里观察,警察一直没有出现。我往哪去?我往哪里躲呢?先不管这个了,我决定先看看娘吧。天色渐渐黑了,我把汽车开到了家门口,我想最后看一看瞎娘。姐姐还没有过来,娘拉着我的手,咧了咧没了门牙的嘴巴。她当然不知道发生了天大的事,她还像往常一样唠叨个没完没了。

    我端来一盆热水给娘洗脚,一边洗脚一边说话。娘问:“儿啊,你跟雪华的事了了没有啊?”我含糊地应答:“快了……了啦……”我的心都在死去的雪华身上,浑身发冷,一层层冒虚汗。娘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指望抱孙子了,就是惦记你。亮啊,你还是跟亚芬过吧,雪华也不容易,咱别亏待人家就中啊。”我心中一沉,更加支支吾吾了。娘以为我累了,就说:“你要是累了,就别撑着了,在娘身边躺会儿吧。”我听了眼泪就下来了,我是撑不住了,不想撑了,想撑也撑不住了,就躺在娘的身边,等着娘拉过一条被子盖在身上,然后,闭上眼睛啥也不想,闻着娘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熟悉的味道,光想快点睡着。眼看着意识有点模糊了,突然鼻子前边吹过来一阵血腥味,紧接着就看见雪华捂着胸口站在了我跟前,她胸口那个地方正冒着血……啊——我惊叫一声翻身蹿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好像要蹦出来一样。娘吓坏了,忙摩挲着我的头发问道:“做噩梦了吧?别怕别怕啊,有娘在,亮子啥也别怕!”

    我抹平了眼角的泪,紧紧攥住娘瘦骨嶙峋的手,努力地稳定着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后,我决定赶快上路,去哪里还没想好,反正杨贵庄是不能再待了。我掏出身上的一张建行卡,赛到母亲手里,急切地说道:“娘,你拿好啊,这是儿子给你的养老钱。”娘说:“儿啊,你给我这个干啥?有你跟你姐,我要钱干啥呀?”我不敢告诉她我杀了雪华,那会要了娘的命的。可我一时又想不起来咋说才好。就抱抱娘的胳膊,含着眼泪说了声:“我走了娘,往后再来看你!”快步离开了娘。临跨出院门的一刹那,忍住了心底袭来的一阵痛楚。我回头看了看,这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院子,那堆在墙角下的劈柴,那矮墙围起来的猪圈,那摆在窗台上的坛坛罐罐。

    我生生世世的母亲,生生世世的家啊,今天咋这么舍不得呢?

    我狠了狠心,离了家回到汽车旁边,还能听见瞎娘在我身后头喊:“亮啊,小心着点,啥时候看娘来呀?”我心头一热,声音就哽咽了:“回吧娘,我出个远门儿,过几天……过几天我就看你来。”我不敢回头看娘,她一定是扶着门框站着哩,一定张着嘴巴朝我从眼窝子里挤咕泪水呢。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回了头,果真看见娘扶着门框站着哩。我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我毅然上了车,疯跑了一段乡路,扬起漫漫烟尘。

    前面就要下乡路了,我停住车,想想躺在后备箱里的雪华,心尖颤着下了车,走到车后边,屏住呼吸听了听后备箱。尽管没有动静,我还是往常那样喊了声:“雪华,今晚想吃点啥?”雪华还像以往那样,习惯性地“哧”了一声,然后说道:“问个啥,你说我想吃啥。”我笑了笑,说:“好,那就随了我。”雪华“哧”了一声:“随就随嘛,有啥了不起。”我就伸手摸她的脸,可她一躲没摸着,身子像雪人一样一节节化了,我连忙伸出胳膊去揽她,可没揽住,她化成了一摊水,再也扶不起来了。我站在后备箱跟前,对雪华说:“我送你回老家吧,中不?”我听见她在后备箱里回答:“中啊,快上路吧,路上开车当心点儿。”我鼻子酸酸地答:“知道咧。”开着车下了乡路,拐上了京沈高速,直奔沈阳方向而去。

    一些意识在大脑里挣扎,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慢慢地,顽强地浮了上来,越来越清晰。三年前那个秋天,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已成过眼烟云,但却历历在目,宛如眼前。把一个女人不确定的形象,在心中慢慢品味,也是一种幸福。我承认,我和雪华之间有过真爱,即使不长久,那也是真爱。

    我是通过孙二狗认识雪华的。我对雪华一眼就有了感觉,人的感觉不能随便来,一旦来了就丢不开。那一天,应该是一个灿烂明媚的日子,雪华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推销办公软件,无疑是一种好兆头。她就在这一天认识孙二狗的。孙二狗给我一种心怀鬼胎的感觉,他是有钱人,他过手的女人多,但漂亮的不多。这一次,他还是一下子被雪华的美丽给镇住了,她不是那种脂粉气的美,她高雅清高。她身材苗条,富有曲线,眼睛明亮而有深度,双唇鲜艳而饱满。她很矜持,少言寡语,连笑都是轻微的。她走路看着像跳跃,步子充满弹性,身子晃动着斑驳的光影,有着亦真亦幻的神秘。后来我知道,雪华很爱读书的,一个喜爱读书的女人,是有味道的女人,最能打动男人的心。这样说来,对于大字不识的孙二狗来说,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那天上午,孙二狗带着雪华来我的厂子,说是视察工厂,其实是来向我显摆雪华的。老实说,我只看了雪华一眼就惊呆住了,她太好看了,孙二狗经常带漂亮女人来我这,雪华是他带来的最漂亮的女人,让我这样的“废人”不由得眼睛一亮,那个长期无所作为的东西居然有些发胀,似乎要蠢蠢欲动。她的头发是杂色的,有灰,有黄,还有黑。我喜欢看女人的手,正好雪华的手很好看,十指纤纤,骨肉匀称,灯影里反射着晶莹的光泽。她那黑幽幽的眼睛,像熟透了的葡萄。她是富有想象力的姑娘,容易激起男人探索的欲望。她激活了我心中的某种情绪,某种需要,连我都没有意识到的需要。那天我们到凤凰大酒店吃的饭,那晚上喝酒时的每一个细节,我都终生难忘。让我回到家后,不由自主地把雪华和我老婆亚芬偷偷对比,这一比比出了一身汗,人家雪华是沉鱼落雁、琵琶遮面的女人,我的亚芬却是烟火气十足、心里心外一览无余的人,怪不得我不知啥时候开始厌倦她了。无疑,雪华的出现把我原本不得不平静的内心世界给搅翻了。

    孙二狗本来是想埋汰我一番,说我傻,傻得村里边谁家有事找来了我都会管;说我傻,傻得村东五爷家的几只羊病了,我开着汽车给拉到动物医院,还替五爷交了治疗费。说我傻,傻得厂里一个工人自己违反操作规程受了伤,我却全额给他报销了医药费。雪华听着孙二狗嘲笑我傻,两只俊美的眼睛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明显长了,我知道她是看中了我的诚实。有些男人太过重于仪表,油头粉面,给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而有些男人则是外表不起眼,不注重修边幅,但他举手投足间却会给人一种信赖的感觉。我就属于后一种人。我喜欢她双手放在膝盖上,专注地听人说话的样子,温文尔雅,一副大家闺秀的状态。因此我愿意凑近她的耳边说话,自己都感到自己的呼吸好像在喷火,这样说话有说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我想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我说出来的话有温度,还挺高,不然,她不会像烫着了一样,把头向后仰,躲避着我的嘴。

    这天我们喝得很尽兴,孙二狗对她有想法,猛灌雪华酒,她喝下大概有二两酒就说啥也不喝了。可孙二狗一个劲不依不饶地逼她喝,我猜想到孙二狗不怀好意,便阻止道:“拉倒吧表舅,一个女人家。来,我陪你喝。”孙二狗狗脸一黑,不高兴了。人的眉眼不管生得多好,要是脾气坏,面目就是狰狞的,怎么看都不顺眼。他把狗眼一瞪:“你陪我喝,多啥呀?不就裤裆里头多二两肉吗,还是块废肉,哈哈哈……”这家伙,说脏话了,我忍不住看雪华,正赶上雪华也在看我,我的脸腾地红透了,好像“那块肉”整个展现在雪华的眼前。雪华的脸好像也红透了,叫我想起秋天田野上等待收割的红高粱。“瞧你孙总,不要难为人家嘛,我喝就是了。”端起大半杯白酒,一饮而尽。我去抢雪华手里的酒杯,被孙二狗掐了把裤裆,痛了一下,我没辙了。眼睁睁看着他再次给雪华倒酒。雪华喝高了,身子晃晃的,一会儿往我这边晃,一会儿往孙二狗那边晃,我连忙伸手扶住了她,以免她倒在地上。雪华一定感觉到我的手按在她的胸上了,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并不介意我摸她。孙二狗咳嗽了一声,我触电似的缩了回来。我赶紧给孙二狗敬酒,目的是灌醉他,免得他对雪华图谋不轨。

    孙二狗识破了我的阴谋,嚷嚷着给雪华倒酒。我意识到自己计划不周,趁孙二狗不留神,偷偷准备了一杯白开水,这样,雪华喝的就是像酒一样的水了。可还是晚了,雪华还是喝多了,接近尾声的时候,她吐了,是起身出了包间,踉跄到卫生间吐的。我不放心跟在了后面,见她吐了,一边小心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向门外的服务员要来矿泉水给她漱口。雪华仰起脸对我说:“不好意思,谢谢,谢谢你毕哥。”她仰脸的时候,热气就扑到了我的脸上,让我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她抓着我的手,说道:“走的时候,你……送我回……回家吧……”我知道她是怕孙二狗酒后乱性,就答应了她。

    孙二狗喝高了,没吐是没吐,可脚底下也踩上了棉花团,深一脚浅一脚的。我喊来给我开车的三祥子,把孙二狗搀上了车,他还喊着:“雪……雪华,上……车,咱回……回家……”我也喊:“上车了雪华,回家喽。”就这样把孙二狗给糊弄走了。然后,我拦了辆出租车,先把雪华扶到后座上,问她:“你家住哪啊?”雪华对司机说:“去根据地酒吧。”我劝她:“你不能再喝了。”她笑了,说:“上酒吧不一定喝酒啊。”我预感到,她有话要跟我倾诉。

    从我和雪华坐到酒吧一个包间里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俩之间注定有了一份割舍不掉的情缘了。“其实,我在这里没有家,爹娘都在东北沈阳。”这是雪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躬着身给她倒茶水,茶叶是我随身带的,留着公共场所使用。我喜欢喝茶,而且就喜欢喝碧螺春,说不清啥原因。听到雪华说她不是本地人,我的胳膊抖了一下,专注地看了她一眼,坐定,等着她的下文。她喝了口茶水,手里把玩着精美的茶壶把,语气幽幽地说道:“我是跑生意来的你们这,在镇上租了间房子。”我深看了她一眼说:“自己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不容易啊!”她低着头不说话。我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们俩相对沉默一会儿,雪华开口说话了:“哥,我是一个特别不幸的人……”我发现她泪流满面了,这才明白今晚她为啥要和我来酒吧,原来她是想跟我倾诉。我无声地递给她一包面巾纸,等待她给我讲她自己的故事。她稳了稳情绪,说了下去:“上学的时候,我学习一直挺好的,可就是因为家里穷没钱上大学,放弃了高考。那年的秋天,我娘和我爹上镇上卖手工艺品,半路上出了车祸,娘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爹被撞成了残废,上不了班,干不了重活,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我的肩膀上。除了照料爹,还要照看一个正上小学五年级的弟弟,那一年我十九岁。”

    “啊,十九岁,你还是个孩子。”我感叹道。她苦笑笑,接着说道:“可老天爷丝毫不可怜我们这一家人。一年后的夏天,我弟弟被查出得了骨髓方面的病,浑身软得跟面条似的,走路都走不了,他哭着喊着还要上学。看着弟弟搂着书包朝着学校方向哭得昏天黑地的样子,我心里头跟刀子割一样难受,我答应他每天背着他上下学。再后来,一个高中时候的好姐妹找到我,要我和她一起做服装生意,这样我就可以养活这个家了。三年后,我攒了一笔钱,给弟弟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两个月后弟弟终于站起来了,高兴得我们姐弟俩抱头大哭。我开始更加全力以赴地供养弟弟上学了,我拼命地挣钱,早上顶着月亮出家门,晚上披着星星归家来,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二十大几的人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也有热心人帮我介绍男朋友,可对方一听我家里的情况连面都不肯见,还是没缘分哪……”

    我想了想问:“你到现在还没谈过恋爱?”雪华笑了,那样子很像一个小姑娘。她说:“谈过,那是在我二十六岁那年。那时候,我弟弟已经以高考总分全县排名第二的成绩,考进了上海复旦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和弟弟到娘的坟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弟弟上学走了的几天后,我认识了一个比我大五岁的男人,人长得一般,但人品特别好,实诚、有责任心,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见了第一面我就喜欢上了他,他对我也挺上心,我们很快就进入了热恋阶段。那时候我眼里的世界一片姹紫嫣红,一片鸟语花香,就觉得生活终于开始垂青我了。可是……半年后我俩还是分了手……”我问:“出啥事了?他变心了?”雪华摇摇头:“是家里的压力让他承受不住了,他娘好几次寻死,你说他总不能不要娘了吧,所以他打了退堂鼓我也是理解的,一点也不恨他,真的。他娘我也理解,哪个做娘的不设身处地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呢?”

    雪华点燃了一支烟,熟练地喷了几个烟圈。我对雪华的印象一下子加深了。我问:“后来呢?你爹他……”雪华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烁,她说:“我俩分手一年后的一天,这一天是3月4号,我记得很清楚,这辈子我都忘不了,我爹在家里干活,不幸从炕上摔了下去,抢救了两天两宿没抢救过来,吃了一辈子苦的爹……才五十岁就走了……”雪华低下头擦眼泪,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由衷地说道:“你挺苦的啊。”她笑笑,说:“人来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啊,谁不得吃点苦啊!”

    我心里一揪,想起了亚芬,想起了自己裤裆里的东西,就觉得自己其实跟雪华一样苦。我的心事像开了闸的洪水喷泻而出,感觉自己飘在了云端上,满心晴朗起来。我暗自吃惊地听着自己对雪华说着:“你说的真是这么回事,人活着就是有苦有甜,为啥人一降生就哇哇哭啊,那就是为了吃苦来这世上的。就说我吧,我五岁的时候没了爹,娘整宿整宿哭我爹,一年以后眼睛就瞎了。”雪华惊讶地看着我,显然,她没有想到我原来也有一个凄苦的身世。接下来,我想跟她说真话,可是,一想到她的美丽,就鬼使神差地说起了谎话:“我也有过一段痛苦的感情经历,先后又好几个和我谈得来的女孩,因为我家境的贫寒离我而去,我特别伤心。庆幸的是,前年的冬天我结识了一个大我两岁的女人,她刚刚离婚,还没有孩子,她说她见到我以后,认定自己离婚离对了,她要跟我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她不嫌弃我是个乡下人,也不嫌弃我的瞎娘,我当然愿意和她在一起了。相处半年后我们结婚了。”

    雪华轻轻笑了:“这是个挺好的结局嘛!”我苦笑笑说:“你听我往下说嘛。我俩共同生活了不到一年就办理了离婚手续……”雪华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无奈地笑笑:“她又回到前夫那里去了,她说她发现原来的丈夫其实挺好的,她甚至开始原谅了丈夫身上曾经让她容忍不了的缺点。我对她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和你丈夫复婚好啦。”雪华静静地注视着我,显然,她被我编造的这个故事吸引住了,她的眼神里有了温暖。她继续说:“你这么通情达理,真够男人的!”我摇摇头,摆摆手,说道:“我哪有你说得这么好啊,我只是为她高兴,她终于明白了,所谓完美的婚姻,其实就是男女双方相互接受对方的不完美。她的那个家本来是完整的,只不过是因为她太过于追求完美才变得不完整了,我只不过是帮着她又恢复了家庭完整。”雪华非常聪慧,非常有悟性,她对我的这番话很是欣赏,不知不觉将身体向我倾来。她身上却如一张薄纱,而她高耸的双乳,宛如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罩衫的纽扣快要被挣断了,活活往外钻出来。我们离得很近,彼此都听得到抑制着的喘息声。渐渐地,我们抱在了一起。

    我被雪华搞得很晕,好几天头昏脑涨。我跟亚芬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是不是爱上雪华了?

    幸福来得太夸张,太突然了,我爱得如醉如痴,义无反顾。无风不起浪,眼下无风也起三尺浪。姐姐最早发现了我恋爱了。她闻到了我身上的女人的味道。姐姐对我的变化很敏感。“亮子,兄弟,你是有家庭的人,你可不能胡搞女人哦。”姐姐这样央求道。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坐在她家院子里的大枣树下,剁白菜馅,准备给我和娘包饺子吃。这个时节,春天已经深了,枣花开始谢了,风一吹,雪粉一样飘洒着,姐姐的肩头落了一层枣花,小朵小朵的,金黄金黄的,像碎金子。我自然不敢对姐承认,辩解道:“和你弟媳亲热,咋是胡搞吗?”姐姐严肃地说:“亚芬从来就不涂抹那些个化妆品,你身上咋会有那味道的吗?”我慌了,说:“好姐哎,你可不敢这样冤枉你弟,你鼻子的炎症犯了吧?”姐不说话了,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用力剁起白菜来。

    天黑得很乱,许多惊人的想法都出自黑夜。第二天夜里,我在工厂里值班,在办公室里用电脑和雪华聊天,亚芬推门进来了。我以为自己露了馅,吓了一跳,眼神有些怪异。亚芬是一个心粗的女人,她没有发觉我的异常,见我还开着电脑,居然歉意地说道:“我打搅你了吧?我……我……是娘让我来喊你回家的……”我悄悄松了口气,问:“娘喊我有事吗?”亚芬说:“娘说今晚上吃饺子。”我哑然失笑:“吃饺子喊我干啥,你们娘俩吃嘛。”亚芬说:“你要是忙没空回家吃,那就我和娘吃吧。我走了啊,你也注意休息,别累着。”亚芬走了,回味着刚才和雪华的亲密聊天,我赶忙又坐回了电脑前。雪华问:刚才干什么去了?我答:娘来了,叫我家吃饺子。她说:那你就帮你娘包饺子去吧,改天聊。我说:饺子不吃了,又不是啥稀罕物。她说:饺子不是稀罕物,可娘的心意永远弥足珍贵,快回家吧。我望着显示屏上的这行字,出了会神,给雪华敲打了这样一行字:谢谢,你真是一个懂得爱的好女人。我回家了。

    我出了工厂大门,步行着回家。夜阑人静,如水的月光静静地洒在每一个角落,也洒在我此刻不平静的心上。又高又蓝的天空中稀疏地缀着宝石一样的星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雾露和麦子的清新气息。所有的一切都隐没在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中了,神秘而安详。不知咋的了,这样的夜色让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一种急于见到雪华,然后和她一起漫步在这迷人的夜色里。“亮子,啊,是亮子,娘,亮子回来了。”惊喜的喊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抬头看,呵,是雪华,是她,是她,我惊异,接下来是惊喜,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由得脱口而出:“你咋来了啊,雪华?”雪华却呆愣愣地看着我,问我:“雪华?你喊雪华?她是谁呀?”我笑了:“别跟我闹了。”雪华说:“我没跟你闹,我是亚芬。”亚芬?啊,是亚芬,雪华咋一眨眼变成亚芬了呢?我像做了一场梦醒过来了,看着眼前实实在在的亚芬,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时手足无措了。亚芬却像刚才啥事也没发生一样,平静地对我说:“快进屋歇会吧,饺子一会儿就熟了。”说完,转身跨进院门。我忐忑不安地跟了进去。娘坐在灶台前,摸索着包饺子。尽管她眼瞎,可擀皮,包馅,跟正常人一样,身上更没有丁点面粉。我掩饰着自己的窘状,蹲在洗脸盆前低下头洗手,洗得慢,缓解内心情绪充分点。亚芬说:“娘,别叫亮子包了,叫他歇一歇吧。”娘说:“叫他包,馅儿不包散了,饺子不煮软了,熟了不捞就破了哟。”这话明显很有内容。娘没文化,可经常说出一句两句让人回味的话来。我猜想,姐姐已经告诉娘,我和雪华之间的事情了,只是娘还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她想要我自己捅破,或者知错及时抽身。

    这顿饺子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得意味深长,吃得忐忑不安。直到吃完放下碗筷,我才回味今天这饺子除了白菜,还有啥别的菜呢?回味不起来,也就不回味了,还是回味进家门时候在亚芬跟前的失态吧。不由得心虚看亚芬,可亚芬表面上啥内容也看不出来。我预备着,回我们的家以后,亚芬该向我发难了。可是,直到我坐在了炕沿上,亚芬端来洗脚水,为我脱掉袜子,撩起温热的水为我洗着脚,她也只字没提雪华的事。这不是她的风格,她可是个敢说敢做敢爱敢恨的女人哪。洗漱完毕,我脱衣躺进被窝里,偷偷瞄亚芬,瞄着她也脱了衣裳,竟然脱得只剩贴身胸罩和短裤,然后掀开我的被子钻了进来。她的光滑的身子贴在了我的身上,我下意识地搂住了她,翻身将她压在了我的身底下,突然听见雪华羞涩地说:“别这样亮子,咱俩还没成亲哪。”我喘着粗气说道:“我不管,我就是想要你,要你……”我粗暴地扒扯掉她身上最后一件衣物,也感觉到了中间那个东西的蠢蠢欲动,立刻就要进入,可是……可是……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了雪华的身上,野兽一样哀号一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无奈地一口一口地出着长气。

    “毕亮,你就别跟那个雪华好了吧?”亚芬翘起脑袋,突然扳住我的脸。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紧张地瞪视着亚芬,等待着她的“急风暴雨”。可是啥都没有等来。我看着亚芬有些潮湿的眼圈,自己的眼睛也潮湿了:“亚芬,你……”亚芬摇着头哭着,搂住我的胳膊,抽噎着说:“我心……心疼你……亮子,可你……可你,那方面……还是不行,人家雪华能答应吗?”我沉默不语了,感觉自己整个身体正可怕地一节节缩短。“砰!”我的拳头猛地捶在炕沿上,翻身跳下炕,光着脚冲出屋子,直奔厨房。黑暗中,菜板上的那把菜刀亮着淡淡的寒光。我走过去抄起菜刀,脱下裤衩,揪住那个没用的东西挥刀就要削,被跟进来的亚芬一把紧紧地抱住了那只胳膊,死活不撒开了。“你放开我,我要剁了这个废物东西喂狗!”我吼叫道。亚芬的头发凌乱地垂下,拥在脸颊,哭喊道:“不,不,亮子,别这样,有它在咋说你还是个男人啊,你剁了它,今后还咋做男人啊?”我感到无趣和狼狈,扔掉菜刀,抱住亚芬嗷嗷嗷地大哭起来。

    我愧对娘和亚芬,把我折磨得有些胆寒,决定和雪华断了来往。

    我去找她,约她在城里的酒吧见面。雪华说就在她租的房子见面吧。我去了,一进屋就看见桌子上摆着不少好吃的,知道她是为我准备的,心里头的那个决定有点松动,肚里的花花肠子,鳝鱼一样钻了出来。我跟雪华钻进了她铺好的被窝里。雪华搂抱着我,动情地说,“我要跟你一辈子,给你生孩子,给你洗衣,给你做饭。你要了我吧!”我紧紧抱住了她,想着进入她的身体里,可那东西一点作为也没有。我只好虚伪地对雪华说:“雪华,我爱你,但我更尊重你,还是等到新婚那一天吧。”雪华感动了,点点头,亲吻着我的脖子,喃喃地说着:“亮子你真好,你真好……”

    我像被子弹击中一样,一头栽倒进入梦境。

    从此,我们谁也离不开谁了,我常常跟娘和亚芬撒谎,住在雪华那里。这样,我早晨睁眼醒来,就能看到雪华灿烂的笑脸了。我毫不犹豫地跨出了这一步,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那不是梦,是真实的,既然跨出去了,我就不再是一个好丈夫,就无法再说原则,原则变得如此脆弱。重要的是一切在发生改变,只是自己对这些改变有准备吗?

    表舅孙二狗知道了我和雪华的事,特意来厂里找我,他对我说:“你瞧我胆子大吧?但我不敢碰雪华,为啥呢?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亮子啊,你知道吗,有些女人只能看,是不能碰的,雪华就属于不能碰的那种女人。”我真不明白他是啥意思?吃我的醋了,还是担心其他啥事?在他看来,男人的世界女人掺和进来,岂不是公鸡母鸡乱掐一通?我却不这样看,雪华是在帮我的。她甚至已成为我心中一个美丽的谜团,他的坚韧和激情使我无比着迷。那种快感和自豪简直难以遏制。这种欢乐像水,流到哪里,哪里就会长出一片麦子。

    有时候,我也这么想:如果我和雪华结合了,一辈子的生活应该是愉快的。但是,这种念头很快就被另一种情感压下去了,那就是我的结发妻子亚芬。亚芬虽然不随我心意,但是,她也不容易,对我娘很好,对我也好。尽管我因为和她逃避她爹的追赶而落入冰窟窿成了废人,但那不是她的错啊。一边是雪华,一边是亚芬,两个女人,我该做咋样的选择呢?

    这天,亚芬到我办公室来了。说她们学校要到外地旅游,校方允许带上家属,因此她想让我跟她一起去旅游。看着她期待的目光,想想她知道我和雪华的事情后不吵也不闹,反而对我是那样理解,我的心软得不行了,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汽车疾速行驶。我脑子乱极了。

    在既定的生活轨道上,时间是没有痕迹的。其实,不是真的没有痕迹。怎么记不起来了?许多记忆重叠起来,跳动,闪耀,在脑子深处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那时,雪华想让我当村长。她说我的方式更接近她的理想生活。“当村长?我……干得了吗?”我很惊疑,神经绷得紧紧的。雪华这是想起啥来了,干吗要我当村长呢?“你干得了厂长,咋就干不了村长呢?”雪华表情固执,目光闪亮。我怯怯地说:“厂长管的只是生产,村长管的是啥,全村人的吃喝拉撒,东家长西家短,我管得了吗?”雪华笑了,说:“所以你得当这个村长嘛。你想想,眼下的村长虽说不像从前那么风光了,可人活着总得有思想吧?人与人之间总会有矛盾吧?有了矛盾就得解决吧?还有宅基地啊,计划生育啊,七事八事的多了,不得找村长协调解决啊?你手里有个厂子,不管有没有钱,外人眼里你就是有钱,这年月,有钱人就是尊严,就是叫别人仰着脸看你的资本。别人都仰着脸看你了,你说你这村长好当不好当?你当上了村长,全村人都成了你的村民了,对你的工厂发展有好处,而且你能光宗耀祖啊!”雪华声音很大,我耳膜有震裂的感觉。她年龄不大,思想却这样开阔,让我刮目相看了。

    我决定当杨贵庄的村长。可又觉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别的不说,我大学毕业后就进城混了两年,也没混出个啥模样来就回了村。之后就是前两年,在表舅孙二狗的帮衬下,开了这家石粉厂,招了几十个村民进厂给我打工,就凭这能当上村长吗?我听人说了,人家马家河子村的马大炮是凭着给村里小学买了十台电脑,在村委会对面建了个文化广场,被推选当上村长的。我呢?搜肠刮肚想了老半天,零零碎碎地想起了,给三梆子家捎过五斤花生油,按批发价要的钱。还帮二翠嫂子找过她孩子的学校校长,免除了对她儿子打架伤人的处分。类似这样的小事好像真有一些,可见证人太少,影响力自然也就很小。雪华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我说让你当村长就一定能叫你当上,你就准备坐村里的第一把交椅吧。”我惊讶地张着嘴巴,在阳光下看着雪华,她的周身笼罩着一层金灿灿的光晕。

    正当我做着当村长的准备时,孙二狗来找我喝酒,喝着喝着就骂开了:“狗娘养的,就大赖那小子敢跟老子争村长,耗子搂着猫睡觉,找死!”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孙二狗要当村长,大赖也想当,我也想当,这可是三个人相争啊!我悄悄掂量了一下自己,孙二狗比我有实力啊。大赖也开了一家钢厂,虽说人缘不咋样,可他是一个耍浑的人,村民们都怕他,我跟这两个人争,岂不是刀子尖上走钢丝吗?雪华听我说了心里的忧虑,反倒笑了,她眨着眼睛分析说:“咱先别行动了,静观孙二狗跟大赖相争,等他们两败俱伤了,你这个不起眼的人好从中得利。”

    我有些不安,担心他俩有一个胜出当了村长。雪华给我分析说:“孙二狗是个啥样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吗?除了手里有几个钱儿,他还有啥?有狗脾气,玩女人有一套,偷税漏税,这样的人你相信村民会选他?再说那个大赖,老百姓咋给他起的大赖这个外号啊?瞎起外号啊?还不就是他长得像赖子,干的事也像赖子吗?村民会选一个赖子给他们当当家人吗?所以,这两块料争来斗去的只能是谁也占不到啥便宜,不信你就走着看。”然后,雪华贴近我的耳朵,向我面授机宜。

    几天后的下午,我听到一个消息:孙二狗和大赖同时给每一户村民分发香油和大米,两人比着赛花钱,大赖给村民一个承诺,二狗给村民两个承诺。两个人的争斗,让村民们得了实惠,全都乐呵呵的。可乐完了之后,不少人又都高兴不起来了,村长只能一个人,可选谁当呢?选孙二狗?大赖肯定不干。选大赖?孙二狗非急眼咬人不可。其实,大伙心里都明了,选谁也不合适,谁也不是当村长的料儿。我有个直觉,杨贵庄交到这种人手里,算是倒八辈子霉了。

    这个时候,我按照雪华传授的计策开始出场了。我一没有送礼品给乡亲们,二没向乡亲们做啥承诺,我只是看准了家家户户种植的葡萄,市场形势分析,今年的葡萄供大于求,杨贵庄的葡萄将会滞销。为此,我到省城一个大学同学那里联系,他叫江城,开着家果品加工厂,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分公司都开到国外去了。江城听了我的来意后,当即表示:只要质量合乎他的公司的要求,会全部收购的。我赶回杨贵庄没有急于告诉村民这个好消息,而是先静静地站在局外观看各家各户为葡萄卖不出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雪华说得好,办事情掌握不好火候,只能是事倍功半,甚至是落个费力不讨好的下场。又过了十几天,有的人家葡萄开始出现烂掉的迹象,开始忍痛超低价甩卖。雪华说:“亮子,是时候了。”我说:“嗯,是时候了。”当天下午,我派人到村委会门口张贴出了一份告示:毕亮为大家联系来省城一家果品加工厂,以高出目前市场价三倍的价格收购各户葡萄,请乡亲们做好准备。这一告示像一股春风吹开了村民们冰封的心田,全村立刻陷入了空前的喜悦之中。雪华搂住我的脖子亲吻了一下,轻声说道:“祝贺你,我的毕大村长。”我说:“就因为帮着卖葡萄,我就稳操胜券了?”雪华说:“你咋这么没有自信啊?”我说:“不是没有自信,而是村民们一定会选我吗?那可是民主选举啊。”雪华安慰我说:“你在村里活了这么些年,难道白活了?你怎么还不了解农民?你还以为民主选举多公正吗?你想让农民讲民主,他们有那个素质吗?有那个自由吗?”我担忧地说:“农民能听我的吗?”雪华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唱来唱去还是自己的歌好听。那就看你玩得咋样了?”

    一个月后,我竟然真的当上了村长,这真的出乎我的预料。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竟然在雪华的操作下成功了。我知道,是雪华的智慧让我当上了村长。

    我坐到了村长交椅上,摸摸电话机,摆弄摆弄墙上的小黑板,再看看立柜里的卷宗,然后,坐在交椅上,端着肩膀,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让自己的下巴堆出两个下巴来,真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叫踹门进来的大赖给打断了。“喂,毕大村长,最近我那厂子原料不够用了,帮我整一批来吧。”大赖是村里的地头蛇,难对付,最好不要惹他,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就一边给他倒水一边说:“我帮你联系联系,尽最大力吧。”很快托大学同学的关系给他弄来了一批,可这小子说这批钢料质量不合格,要低价买进,对方一听不干了,要收回那批原料。我只好从我工厂财务抽出一笔资金给了供货方,对大赖这家伙耿耿于怀,恨得牙根痛。

    我跟雪华说了这事,她给我出了个主意,大赖的钢厂有偷电行为,这是犯法的,可以借这个机会制服这小子,免得日后捣乱。第二天,我就向电力局举报了大赖偷电的事。两天后,电力局来了个处长,带着两个职工。先找到我,由我陪着到大赖厂子查验电表,由于是突然袭击,大赖没来得及恢复正常用电,被抓了个正着。我抓住他的这个小辫子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大赖害怕了,深夜到我家来检讨,我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斥了他一顿,他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个劲给我赔着笑脸,嘴里边不停地说着:“村长,我错了,我错了……”然后,掏出一张银行卡说道:“上回那个钢料,你掏了多少差价?我都还给你,你你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生我的气,别生我的气啊。”我说:“算了,那事过去了,不提了。”然后,我换了张和气的脸,和颜悦色地宽慰了他,答应帮他把偷电这事摆平了。大赖感动得硬是挤出两滴眼泪来,撅着屁股走了。

    第二天上午,雪华带我拜访了电力局一个副局长,那个副局长给一个处长打了个电话,让我去找这个处长,留下了雪华。我不放心地看着雪华,雪华朝我笑笑,捏了一下我的胳膊,示意我尽管放心走,她有分寸的。我真是服了雪华了,她竟然博取了局长大人的欢心。当天中午,我请了电力局那个处长和他叫来的几个干部,在市里最好的一家大酒店吃了顿饭,饭后给了每位领导一份纪念品,此事就算摆平了。大赖被我制服了,他对我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地佩服,对我那是言听计从,就像一条忠实的走狗,丢给他一块肉,他的尾巴就朝着你摇得欢。

    摆平了大赖,我对雪华更加信服了。她会钻营,这点比我强。我感谢她让我有了自信,每天都充满一种自豪的感觉,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天下午,我给雪华买了两套高级时装,晚上一下班就开上我的轿车去了雪华家。到了雪华家,雪华见了两套时装十分高兴,她说:“我高兴的不是这两件衣裳,而是你的心哪!”说完,她开始脱身上的衣服,要换给我看。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听见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会儿,雪华说了声:“好了,转过身来吧。”我转过身,天哪,雪华上身竟然只穿了一个胸罩,下身只穿了件三角内裤,白皙的皮肤,匀称的身材,高挺的乳峰,瞬间便点燃了我心中的欲火,撩拨得我浑身好像钻进了火炉里炙烤得口干舌燥。我真的想扑上去,把她一口吞进肚子里,可我不敢,我怕她要我进入,我无法满足她。我只有看着雪华的身子,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冲动。雪华两只眼睛喷着火苗走向我,我躲闪着,她一把抱住我,在我耳朵边呼着热气,抚摸着我的胸,顺着胸向下滑去,滑去……

    我现在还难以置信,那天晚上,雪华调动起了我的欲望,我的那个物件居然能用了,骄傲地挺立着,让我重振了一个男人的雄风。我俩在床上缠绵悱恻了足有一个小时,我一边在雪华身上动作着,一边暗自惊异我这个物件咋就能用了呢?我激动得流泪了,憋屈多年的自卑感一扫而光了,我又是一个男人了,又是一个男人了。我亲吻着雪华的脖子,说道:“谢谢你雪华,谢谢你!”雪华奇怪地看着我:“这事是双方情愿的事,还有谢的?”我喊了一声,拔腿飞奔而去。我跑到了大街上,一蹦一蹦的,仿佛向世人证明着什么。

    纸包不住火。孙二狗知道了我没听他的,我与雪华一直保持着秘密来往。孙二狗与我渐渐疏远了,很少来我厂子了。也很少给我打电话了,我给他打也不接了。他有些忌妒,甚至是愤怒,在他看来,雪华是我通过他认识的,我夺了他的女人。还有一点,我有了雪华就会如虎添翼,那就不是一个小小的村长的意义了。我把孙二狗态度的变化对雪华说了,雪华说:“他对我也这样了。我正要提醒你,你的石粉厂得赶快另找靠山,提防着孙二狗甩了你。”她的话呛得我说不出话来。经她这么一提醒,我对孙二狗有了防范之心。我这样想,孙二狗爱不理我就不理我吧,要是他以前这样待我,我会有利剑高悬的恐惧。现在有雪华在我身边辅佐了,我啥也不怕了,甚至觉得孙二狗有些好笑。这个村长是他自己丢的,不是我从他手中抢走的,他怨恨我是没有道理的。

    我那物件恢复了雄风,让我自信心越来越强,就像秋天的河水涨得满满的。不过,我守住了一个原则,就是不在亚芬身上作为,不能叫她的身体觉醒,否则就会对我起疑心了。亚芬她要怀疑我和雪华就让她怀疑去吧,反正她没有证据。我发现,亚芬似乎并没有怀疑我,还像从前那样待我好,这多少让我在她面前心存愧疚。尤其是她不止一次地提醒我,说雪华这个人太厉害了,恐怕她把我卖了,我还得给人家点钱呢。我惊异万分,亚芬这话从何说起呢?她为啥说雪华太厉害了呢?难道她知道一些我们之间的内幕吗?可她为啥一直像不知道我和雪华暗中来往的事一样不露声色呢?这样说来,亚芬这个女人不简单,挺厉害的。

    不过,我不信亚芬的话,我认为这是她妒忌雪华,恶语中伤雪华。我相信雪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我要报答雪华,土地孕育了庄稼,农户获得了大丰收,来年开春你不给土地施上足够的肥料,它还能丰收吗?可咋报答她呢?想来想去,我最终决定给雪华一笔钱,由她自己做打算,愿意干啥就干啥。当我把那笔钱拍到雪华手里的时候,雪华明显打了个愣,她看着我,说道:“你是不是想报答我啊?”我笑言:“你可真厉害。”雪华看着我:“有这个必要吗?我咋感觉有点像做生意啊?你这可是在亵渎咱俩的感情啊。”我连忙解释说:“你别误会好不好啊,我是真心想让你改变一下现状,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呀,你的不就是我的吗?我的不就是你的吗?”雪华嗔怪地打了我一巴掌,“扑哧”一声笑了。

    一周以后,雪华在镇上最繁华的一条街上租了一个底商,开起了一家小超市。看着满货架的各类商品,我不住地夸赞雪华真是能干,说开超市不出十天还真就开起来了。雪华跟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开店,第一次当老板,还真的要谢谢你。”说这话的时候,雪华凑近了我的身体,眼神黏糊糊的,呼出来的热气直扑我的脸。一股激情像蛇一样缠绕住我的周身,让我呼吸急促起来,让我恨不得一口把雪华吞进肚里,我猛地一把抄抱起雪华走到柜台前,将她平放到柜台上,动手解她的衣扣。雪华捶我一拳:“店门还开着哪。”我喘着粗气,刚要动作,进来一个顾客,我立刻就蔫了。

    眨眼就是一个月,时间真是个霸道的家伙,它和谁也不商量只顾由着自己的性子朝前走,管它春夏与秋冬,管它花落又花开,管它云卷又云舒。雪华对我说,季节在她的意识里是一个一转身便有激情的男子,他的一颦一笑都影响着她的心情。她给我讲了一个深藏于心间的感情故事:那是五月,多雨的季节。五一假期临近,别人都盼望着大好晴天,唯独她雪华期盼着下雨,因为她喜欢下雨天,在雨雾里穿行那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她就是在这样的雨雾里邂逅那个他的。“五一快乐。”他这样笑呵呵地主动向她打着招呼。她一抬头只看见了他上衣的第三颗纽扣,这样她就不得不仰视他了,啊,他的个头真高,肩膀真宽,她真想靠到那副肩膀上,任凭风吹雨打。“来,认识一下吧。”他伸出右手来,“我叫金哲,新时代电脑公司业务主管。”雪华羞涩地碰了下他的手,没有报出自己的姓名,只是朝他莞尔一笑。“你干吗不趁五一长假去旅游?”他问。雪华说:“你不也没去吗?”金哲耸耸肩膀:“我刚刚回来,去的泰山。”雪华说:“独自一个人在雨中漫步,对于我来说就是一次旅行。”金哲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撑着雨伞的姿势很是优雅,身后是一棵高高的白杨树,叶子上正往下飘落着点点雨滴,他说:“你这种旅行,不失为一种放松紧张心情的形式,对吗?”雪华笑着点点头。金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睿智的光,他说:“生活就是这样,整天忙忙碌碌的,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可悲的是,整天忙忙碌碌,围着钱转悠,有一天蓦然回首,物是人非,我们突然就老了。是时间在飞逝吗?其实不是,时间是永恒的,是我们在飞逝。我们总说时间的脚步是急匆匆的,其实时间并没有走,是我们走得急走得快。”

    雪华听金哲说话,感觉他在朗诵一篇优美散文的片段,深看了他一眼,接着他的主题说道:“走过了二十几年风雨路程,我们觉得我们是多么的富有,肩上背着满满一包裹的幸福快乐,因此我们不顾一切地年少轻狂,不顾一切地向前飞奔,直到有一天觉得好累好累了,停下脚步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把真正的快乐和万花筒一样的梦想都丢在了路上,像蝴蝶的翅膀,风吹起纷纷扬扬,而当我们再跑回去捡它们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大片大片的忧伤……”金哲的一双温和的眼睛出神地注视着雪华,这让她寒冷的心开始有了暖意,两个人并肩向森林的深处走去……

    我被雪华讲述的这个浪漫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慢慢回味着。雪华推了我一下,说道:“你知道吗,就是这个故事让我对金钱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刻骨铭心的认识,那就是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它是万万不能的。”我说:“我知道了,这是你当年的初恋,就是因为家里穷才成了你永远的痛苦回忆,是这样吗?”雪华点点头,目光哀怨。经历不平凡的人,往往能做出不平凡的事情来。我预感到雪华的生活轨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甘于平庸。果然,两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应验了我的这个预感。

    一天中午,风很硬,我顶着风走出去。我到村委会调解了一番村民纠纷,就去店里找雪华。雪华把饭做好了,我正在店里准备吃午饭,来了一个中年男子,他显然是刚刚下班路过,他直奔日常生活用品区而去,雪华迎上前去,对他打了个招呼:“下班了啊,马科长?”马科长有些吃惊地抚了抚近视眼镜,说:“我好像只进来过一次,你怎么知道我姓马,还喊我马科长啊?”雪华说:“上次您帮夫人买酱油,我听另一位顾客叫您马科长来着。”马科长笑笑,拿起一瓶酱油,看了看说明及价格,犹豫了一下放了回去。转了一圈,再拿起那瓶酱油看了又看。然后,掏出手机拨号码,却没人接。雪华走过去对他说:“马科长,您夫人平常买的就是这个牌子的酱油,它含有比较丰富的豆类成分,味道更香。另外您夫人是我们的老客户,可以用记账消费月结,而且都打9.5折。您夫人上次买酱油大概也有一个月了,应该差不多用完了,您只要签个名,就可以顺道带回去了,您夫人一定会非常高兴。”马科长问:“你认识我老婆?”雪华点点头:“您夫人姓常,人家都亲热地喊她常大姐,烧菜有一手,最拿手的菜是竹网鸡、大锅焖黄鱼、乡巴佬蒸蛋,谁吃了都赞不绝口,我说得对不?”马科长立刻信服地笑了,在收银台签了个名,拿着酱油喜滋滋地走了。

    我由衷钦佩地说道:“行啊,雪华,怪不得生意这么好呢,我算是服你了。”雪华吐了下舌头,孩子般调皮地一笑,说道:“其实亲密的客户关系并不难建立,只要记住每一个相熟顾客的详细信息,拉近和顾客之间的距离,再采用相应的服务策略,就会达到事半功倍的成效。”我连连点着头说:“说得好,说得好啊。”

    几天后,孙科长爱人常大姐来超市找雪华。我当时没在超市,是后来听雪华说的。常大姐听马科长说,雪华对她的东北特色家常菜感兴趣,又知道雪华很能干,就想和雪华合伙开一家小饭馆。雪华没有答应合伙开饭馆,而是提出了开连锁店的合作方式,也就是你开你的饭馆,我开我的超市,饭馆所用的油盐酱醋、烟酒茶糖啥的都由超市负责供应。在我超市消费超过规定金额的顾客,可以凭消费小票到饭馆吃饭享受多少折的优惠;同样,在饭馆消费超过规定金额的可以凭票到超市购买特价商品。常大姐一拍巴掌连说了三个好,当下两人签了合作协议。雪华还帮着常大姐设计了几样招牌菜,工薪情侣套菜啊,结婚纪念餐啊,夫妻讲和餐啊,甚至还有分手餐,再配上布置得像家里一样温馨的房间,很快吸引来不少顾客,每天那几个单间都客满,需要提前预订。社会上掀起一股怀旧风后,雪华在报纸上打出广告:专收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寻常百姓家用过的日常用品。然后,在超市设了怀旧用品专柜,帮常大姐在小饭馆增添了怀旧家常菜,一时间,顾客盈门,生意红火,引来新闻媒体记者过来现场采访,雪华和常大姐一夜间成了名人。

    我因此更爱雪华这个有头脑又能干的女人了。我要把她包养起来,我是村长、石粉厂老板,我手里有权力,还有钱,有能力包养雪华。当这样的男人好,有情调,没责任。不同的是,大部分男人包养女人,只需要在女人身体上得到充分的满足,保持男人的最佳激情状态。而我不是,我不仅需要雪华的肉体,更需要她的智慧。

    那是个雾天,我正在村部开两委会,商讨村里大田地修滴灌的事情。我的秘书打来电话,说厂里的几位中层干部都在我的办公室等我哪,有要事相商。我先停了两委会,赶回厂里。原来,那几个中层干部向我提出,最近企业经济效益滑坡的主要原因是,他们的管理水平有限,如果想将工厂经营好,必须再请一位大师级的管理人员才行。我说,容我好好琢磨琢磨再定。雪华问我:“你是请还是不请呢?”我说:“大师级管理人员自然好啊,可我这小庙盛得下大和尚吗?再说了,有这个必要吗?”雪华一拉我的胳膊,趴在我的耳边,出了个好主意。

    几天后,我领着一位学者一样的中年人进了工厂,向几位中层管理干部介绍道:“这位是顾教授,大家就叫他顾老师吧。往后,他咋干你们就咋干,他咋说你们就咋说,啊。”顾老师一进工厂,他的一言一行便受到了全厂员工的密切关注。顾老师穿着极其普通,并且待人也极其和善,跟每一个见面的人都点头微笑,只是话语极少,他总是用自己的行动来代替讲话。每天早晨,顾老师来得比任何人都要早,他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而是抡起扫帚把工厂的操场打扫干净,然后,走进车间擦拭每台机器,擦得一尘不染。再然后,他会将每一个员工的椅子和生产工具都擦拭干净。顾老师的行动在员工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不仅是普通的员工,就是那些中层干部也感到实在是挂不住脸了,咋能让顾老师这样的管理大师亲自来为大家打扫卫生呢?既然管理大师都这么毫无架子,亲自去干这些粗活,那么其他人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工作呢?很快,工厂的生产环境大改观,也带动了其他方面的工作,管理明显也好多了,工厂的效益也上去了。效益一天天好转,那几位中层干部都很高兴,纷纷说我慧眼识英雄,请来了一位高水平的管理大师。我哈哈大笑起来:“管理大师?哪里来的管理大师啊?我可从来没请过。”几位中层干部惊讶了:“难道那位被您请来的顾老师不是管理大师吗?”我向大家公开了保守大半年的秘密:“他呀,实话告诉你们吧,他是我一个朋友的远房表亲,他是一家国有企业的车间主任,半年前下岗了,正巧没找着合适的工作,我就给请咱们厂里来了。”大家听了,呆愣了好一会儿,突然都拍起巴掌,连声夸我这一招高明,纷纷投来钦佩的目光。我在心里夸赞雪华:多亏了有你这个贤内助啊,雪华,我爱死你了!

    俗话说得好啊,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久,雪华看中了孙二狗的一家小钢厂,这老小子要卖厂子的理由是,手里有三个企业,太操心了,不想经营厂子了。雪华得知这个消息后,想买一个过来,把这个厂子发展壮大起来,将来当大老板,我们就更有钱了,有了钱就可以跟孙二狗对抗了。她征求我的意见时,我阻拦说:“我的意见是别买他那个小厂子,听说了吗,现在讲低碳经济,全市范围的节能减排就要开始了。你想想,他这个厂子挺挣钱的,好端端地为啥要卖掉啊?还不就是闻风要关掉高耗能的污染环境的企业。这不是人家偷驴,咱拔橛子吗?”雪华愣了一下,气氛有点肃穆,甚至有点紧张。她的脸红彤彤的,微笑着看着我。我的话她这是没听进去。这样一来,悲剧的线索就从这埋下了。

    过了几天,我继续说服雪华:“近些年来,全球极端天气频频发作,危害是越来越严重,强台风啊,沙尘暴啊,高温干旱啊,咳,多了。啥原因啊?就是碳基燃料消耗过大造成的全球气候变暖,极端天气只是能源消耗问题的一个折射而已。那天我在报纸上看见中科院一项调查显示,咱们国家是全世界自然资源浪费最严重的国家之一,在59个接受调查的国家中排名第56位,第56位呀!还有一组数据,中国的能源使用效率仅为美国的百分之二十六点九,日本的百分之十一点五啊。所以说,推进节能减排,可以说是迫在眉睫啊。我可提醒你,这次的活动是全国性的,中央非常重视,你千万别以为我当村长,凭我关系找找人就能蒙混过关啊,我的话你听进去了吗?”雪华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坐着,看样子在思考。我松了口气,她到底还是明事理的人。

    可是,雪华最终还是没有听我的,她胆子太大了,偷偷卖了小超市,又贷了一笔款,背着我悄悄地把孙二狗的小钢厂买下来了。等我知道的时候,人家已经办好了所有相关手续,坐在了昔日孙二狗聘来的厂长的位置上。“雪华,你到底还是买下了这个厂子啊?”我气喘吁吁地看着雪华,胸腔里有一股无名火在燃烧。雪华逼视着我说:“亮哥,别火啊,这是在工厂里,你该喊我老板。”我拍着桌子说:“雪华,你会后悔的,会后悔的呀!”雪华不苟言笑地看着我:“毕亮先生,请你不要干扰我的工作。如果没什么事情,就请你先出去吧。”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刚刚坐在经理座椅上,就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也太快了吧。雪华大概也意识到了啥,语气缓和了下来:“你放心吧亮子,我心里有数。”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能说啥呢?说啥也晚了。那就啥也别说了吧。

    我在心里说:这一幕我盼望很久了,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让我理解不了的是,全县的节能减排一直没开始,我寻思,开展一项声势浩大的专项整治工作,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一发而牵动全局,需要很好地谋划谋划才行啊。雪华得意地斜眼看着我,说:“咱这是城乡接合部,很容易被上级忽视的。再说咱又是个小厂子,庙小招不来方丈,就是消耗能源又能消耗多少呢?排放污染又能排放多少呢?”我无语了,心说这雪华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中国这么大,明摆着的大面都管不过来,别说这犄角旮旯的了。也就把节能减排的事忘脑后头去了。

    雪华真是厉害,接过这家小钢厂之后,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比如,承诺给一线工人增加效益奖金,把工人的收入和厂子的经济效益挂钩,规定生产利润每提高多少百分点,工人的奖金就增长百分之多少,一下子提高了工人们的生产热情,一个月后,工厂开始盈利了。给工人发工资那天,我坐在停放在财务室对面的轿车里,看着工人们喜笑颜开地点着工资袋里的钞票,打心眼里佩服雪华。

    孙二狗来了,穿得挺光鲜的,梳着背头,人模狗样的。我听见有一个工人朝他喊:“孙总,这月我开了两千块,头一回开这么多呀!”我听见孙二狗也喊:“狗×的,别他妈的没良心,给你块骨头就摇尾巴。”不知道他干啥来了,是不是后悔卖厂子了啊?我想跟着他,看他究竟想干啥,后来又一想,我操这份心干啥,雪华一个人对付这老小子绰绰有余了。事后,我听雪华说,那天孙二狗来是向她通风报信的,说上头要开始搞节能减排了,要雪华小心点,或者转手把厂子卖出去。我问雪华是咋想的,雪华说:“这个孙二狗,真是个滑头啊!”我说:“滑头?你说他滑头?他不是好心提醒你来了吗?”雪华说:“他是提醒我来了,这一点我不否认。可咱们用得着他提醒吗?谁不知道上头要开展节能减排啊,早就不是啥新闻了。”我说:“他不是还建议你把这个厂子转卖出去吗?”雪华咯咯咯地仰脸笑了:“卖出去?别傻了,他这是在给自己开脱,万一上头真的把咱的这个小厂子关停的话,他不至于落埋怨,他会说,当初我不是提醒你们了吗?还建议你们转手了哪,不能再怪我了吧。”我担忧地说:“咱别顶风上了,不如把厂子转卖了吧。”雪华白了我一眼:“胆小如鼠,眼下赚钱要紧,关了再说关的事。”

    三个月后,全县的节能减排战役打响了,涉及村级十六家企业上了环保局的黑名单,雪华的钢厂名列其中。我是听孙二狗说雪华钢厂上黑名单的,“咚”地一下放下酒杯就走,孙二狗一把拽住我的胳膊,问:“你干啥去?找雪华去是吧?”我挣脱着他的手说:“知道你还问。”孙二狗叹了口气说:“这个雪华呀,不听我的话,如今……咳,我看你现在还是不露面为好……”他的声音阴森森的。

    我甩掉他的手,毅然出了酒店,找雪华去了。

    雪华正仰靠在真皮椅子上闭目养神,见我进来,指了指边上的沙发,不说话。我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想咋办哪这事?不管怕是不可能的了吧?”雪华睁开眼,平静地笑笑,说:“是你出山的时候了,就看你的了。”我问:“啥意思啊?哦,你想让我去求环保局的领导,把厂子保下来,是不?”雪华抱着胳膊看着我。我冷笑一声,说:“你把我的权力估算得也太高了点吧?我一个小小的村长,一个小小的民营厂长,能顶得住这么大的事?”雪华说:“不要把话说得太绝了。人生在世,哪个能保住没有求人的事?动用你的权力,求求人吧!”无奈,我只能答应她试一试了。凭我和雪华的那层关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损失啊,她经济上的窟窿不就是我的窟窿吗?

    第二天我去找了马镇长。我和马镇长比较熟,彼此之间用不着拐弯抹角,扛着扁担说话——直来直去。我一进屋,见只有马镇长一个人在,从皮包里掏出一个银行卡就往他抽屉里塞,马镇长拿出卡看着我,等着我说话。我就直接说了。马镇长听完了,把卡塞回我手里,说:“节能减排,关停并转,这是一道死命令,谁都挡不住!省长、市长都不能打折扣,更甭说我这个小小的芝麻官了。转告雪华赶紧转型,搞低碳产业,船小好调头。”我说:“转型?说得轻巧,那么简单的事?”马镇长说:“我给你们指个道,让雪华的钢厂开发沼气新能源,这可是一个新兴的朝阳产业呀,得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哟。”我沉着脸,说:“不好转,你当吹糖人哪!”马镇长火了,“啪”地一拍桌子吼了起来:“杀出一条血路,也得给我转型。你干不好,那你就来当这个镇长,我去当村长。你这不是逼我跟上级顶牛吗?我顶得住吗?”我被镇长骂出了镇政府。

    我把马镇长的态度跟雪华说了,雪华对我非常失望。我想转移她关注的焦点,便说:“当初我不让你买,你不听偏要买,哼,本来那就是孙二狗的一个阴谋,急于在查封之前转手,你可倒好,眼睁睁上了他的当。”雪华眼圈红了,大声说:“你少在这转移目标。孙二狗的一家大钢厂也要关闭拆除了,他那么能掐会算咋不把这个大厂子也转手卖掉啊?不是损失更小吗?”我看清楚了,相同的利益驱使雪华跟孙二狗站在了一起。雪华斜眼看着我,说:“我扶你当村长为了啥,不就是希望你给我撑个腰办点事吗?现在需要你了,你可倒好,屁事也办不了,你说连这点事都办不了,要你这个村长干啥呀?给人擦屁股?”我一抬头从雪华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危险的光。雪华又数落我一通,我坐在那儿,望着女人冷冷的后脊,难过得流出了眼泪。

    这天晚上,我没有去雪华那边过夜,先去了娘那里。乡村的夜晚静悄悄的,没有城市的霓虹灯和喧嚣的大排档,没有城市里呼啸着来来往往的大小车辆。经过一天的劳作,人们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走在窄窄的街道上,偶尔听到老头老婆们的几声咳嗽,过后就沉静了下来。偶尔有狗的叫声响起,打破夜的宁静。偶尔有不知名的夜鸟叫几声,又马上停歇,似乎意识到自己成了乡村夜晚的入侵者,不敢再喋喋不休。乡村的夜是单纯而美好的,我的心境却和这种美好一点不协调,因为我总是心事重重。

    我的脚刚刚踏进门槛,娘便说话了:“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啊?”娘的眼睛瞎,可心不瞎。我知道她骂我兔崽子背后的内容,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傻乐着说道:“咳,厂里村里的两大摊子,我倒想躺娘身边躲清闲哪,咳……”亚芬端来洗脸水,放到我跟前,对娘说:“是啊娘,你就别埋怨他了,你儿子是领导,忙着哩。”娘仰着深眼窝的老脸,默不作声了。

    我知道娘的心思,可我的心思谁能了解呢?

    做大老板,这是我的一个梦想,却成了雪华的一个圈套。她口口声声说爱我,开始我是深信不疑的,后来,我逐渐发觉,她对我是寄予想法的,也就是有附加条件的,这样的爱还纯洁吗?我没有办法,就是不叫我当村长了,我也没办法。我知道,资本都是贪婪的,都是血淋淋的。她那充满膨胀私欲的喊叫声,在我的耳边肆意鼓噪着。回想那天,我真没少给雪华讲道理啊。什么是新一轮的资本改造啊,什么是经济大转型阶段的必然之路啊,为什么低碳经济是国家战略啊。雪华无动于衷,我急了:“你想想,如果国家不行了,你这些资本还能保得住吗?我还给她打了个比方,你就像蛆,它赖以存活在肉体中,如果肉没了,蛆也就死了。”雪华给了我一拳:“这叫啥比喻?恶心不恶心?”我反复给她讲,胳膊扭不过大腿,巴掌再大也大不过天。可就是讲不通她,真不知道这个通情达理的女人,这一次拧的是哪一根筋?

    十天后的上午,来了一伙人,领头的那个粗壮黑脸男子宣布:接上级指示,雪华的钢厂依法强拆。雪华啥话也没说,只是挥了挥胳膊,意思是那就拆吧。看着她那有些湿润的眼圈,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安慰她说:“你是个浪漫的人,浪漫的人是不会悲观的。”雪华扫了我一眼,然后看着别处,轻声说道:“谁说浪漫的人不会悲观,只不过浪漫的人,悲观的时候流出的眼泪不是眼泪!”

    我没听懂这话的意思。这个女人真是厉害。跟她在一起,我感觉日子飞起来,她会从我的身边飞走的。

    我开着汽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有点像飙车。

    路两边的大大小小的景物风一样闪去,连成了一条直线,星星点点,五彩缤纷的。我感觉后面有一辆汽车在追逐,汽车灯光贼亮,白光闪闪。一阵古怪的号叫从光焰里喷出来。我吓得加快了车速。我的汽车眨眼工夫就出了山海关,出了省界,进入辽宁地界了,雪华的家乡越来越近了。我把车速减了下来,趁机缓解紧张了一路的神经。汽车里拉着死人,我心情能缓解吗?我一脸的恐惧久未散去。这是怎样惊心动魄的旅程啊?那时候,我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放弃之初虽然很痛苦,但过了一些日子就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了。我满以为,放弃了那种理想,开始一种真正的属于我这个阶层上的人的生活,以后的日子会过得顺心起来。可是我想错了,接下来的生活依旧不顺利,我心口一闷,悲愤交加涌了上来。想到自己的辛辛苦苦,换来的却不是甜,而是找不到自己了,我想不明白,我是算城里人,还是算乡下人,明白的就是自己是一个挨累的命。有人说,你想一天挨累,就在家请客,你想一个月挨累,就盖房子,你想一辈子挨累,就在外找情人。

    我驾着车奔跑,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一些,我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往事了。工厂的强拆,使我和雪华的关系陷入低谷。爱情,会使一泓平静的水沸腾。如果没有沸腾,那就不是爱情了。我知道,因为钢厂强拆让雪华把手里的钱赔了个精光,她的当大老板、跟孙二狗抗衡的梦想瞬间化成了泡影。我还知道,她把一肚子的委屈怨恨集中到了我的头上,嫌我没能帮她免除掉遭强拆的厄运。我让她失望了,不,不是失望,简直就是绝望。因为她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了一通:“你还有良心吗毕亮?我给你买了孙二狗的石粉厂,我让你当上了村长,我还……还叫你裤裆里的那个玩意儿撅起来了,叫你活活地有了尊严,男人的尊严,没有我能有你的今天吗?可你是咋对我的呢?”我大吃一惊,心说:我阳痿的事她是咋知道的呢?除了亚芬别人是不知道这事的啊!必是亚芬告诉她的?可她知道了为啥还跟着我呢?假如我一直没有恢复性功能,那她岂不要一辈子守活寡了吗?啊,这个女人真是太厉害了!她竟然把我当成了她手里的一个玩偶。

    我终于想到与雪华分手了,这是被逼无奈的选择。

    那天黄昏,我把雪华从她家约了出来,开着车出了小镇,在镇郊边上停下来,朝后山坡走去。田野里,升腾着柔和的晚霞,红红的霞光像彩缎一样,抹在云天,铺到水面上,一片碎金闪闪。乡间的小路上,孩子们正沐浴着夕阳的余晖,驱赶着一群群牛羊走在归家的路上。一只只可爱的小羊羔和一头头活泼的小牛犊,蹦蹦跳跳地跟在它们的母亲后面,在尽情地撒着欢。几个淘气的孩子坐在牛背上哼着乡村的小调;也有的孩子用鞭子驱赶着那些调皮的牛羊。歌声、哞哞、咩咩的叫声组成了一首动听的牧歌,与夕阳、晚霞一起撒在这弥漫着乡土味的小路上。此情此景让我这些日子灰灰的心情有了色彩,好久没有安安静静地欣赏乡村风光了,今天看起来它们还是那么亲切,还是那么恬静,还是那么安谧。心情一好,忍不住吟诵起张籍的《野老歌》来:“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啊,一派北国好风光哦。

    雪华蹲在小道旁扯下一棵毛毛草,衔在嘴里,默默地看着草茎上趴着的一只蚂蚱,好一会儿一动不动。我走到她身后,脚步声惊飞了那只蚂蚱,落入另一处草丛,去向不明。我对她说:“我们别吵了,分开吧,你往前再走一步吧,还年轻哩!”她站起身紧紧盯着我,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雪华哭了:“我原以为你是个好男人,负责任的好男人,哪承想……我真是瞎了眼。”说完,将手里的毛毛草往我脸上一甩,掉头就朝山下走去。

    我紧跑几步追赶上她,拉扯住她的胳膊,大声说:“我咋不负责任了?你不能这么说我呀,我……”她猛地站住脚,甩开我的手,斥责道:“你既然和我在一起,就要和我同舟共济,就要履行一个男人的职责,可你呢?真正需要你冲锋陷阵的时候,你是咋做的啊?”我说:“你不就是抱怨我没能帮你摆平那个钢厂强拆的事吗?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节能减排那是……”雪华猛地一把推开我,气呼呼地下了山,朝汽车走去。我边追边喊:“雪华,你去哪啊?”她不回头,上了汽车“呼”地开走了。我知道,她跟我争吵的时候,就喜欢只身一人开车乱跑。这个时候,我总是担心她的驾驶技术,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就看见她的车撞到了一棵大树上,车头变了形,她的脸上鲜血淋漓……可每一次她都安然无恙地回到我的身边,这个女人,光听说二战恶魔希特勒有深夜飙车的习惯,为的是缓解紧张至极的心理压力,想不到雪华也是,她的心理压力也到了非飙车不足以缓解的地步了吗?一直得不到答案。这次,她又驾车减压去了,可她还没回答接受不接受我提出的分手要求啊。

    我拦了辆出租车回了我的石粉厂,等候雪华来找我。我了解她,发泄完后就会回到我身边,温柔得像一只小猫偎在我怀里任由我揉搓的。但这次她破例了,直到第二天黄昏还没出现。我有点坐不住了,主动拨她的电话,可关机了。是没电了,还是故意不开机躲着我呢?正疑惑间,亚芬来了,她的脸上挂着泪痕,像是刚哭过,进屋她就指着我的鼻子,咬着下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脯子剧烈地起伏着。我预感到亚芬是冲着我来的,而且是动了大气,不然她不会气成这样的。我强装镇静地朝她笑着,说道:“出啥事了亚芬?坐下慢慢说,慢慢说。”

    女人失去爱就是一头吼狮。亚芬开口说话了,怒气冲冲:“姓毕的,你……你好狠毒啊,你你你……你竟然跟那个叫雪华的狐狸精鬼混,你当老娘是好欺负的是吧?”我的脑子猛地响了一个炸雷:她知道我和雪华的隐情了?但我不能轻而易举地就承认了,万一她是道听途说的呢?于是,我装作无辜地哄骗她道:“消消气,来,喝杯饮料,喘口气,有话慢慢说。”说着,假惺惺地搀扶她的胳膊,被亚芬推开了,她攥住我的手腕子,恨恨地说道:“毕亮啊毕亮,这么多年了,你说我哪点对不起你?除了没给你生个一男半女,可这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你那方面不行了,这些年我嫌弃你了吗?没有啊,可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我是个正常的女人哪,我也想那事啊,可是,我能忍……想不到你竟然背着我,和那个女人鬼混……你不爱我了可以提出离婚啊,这不是祸害我吗?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是吧?”她越说越气愤,浑身颤抖不止,最后,干脆捂着胸口瘫在了地上。我连忙将她扶起,抱到沙发上坐着。

    亚芬紧闭双眼,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一边摩挲着她的胸脯,一边思忖着,她是咋知道我和雪华的私情呢?嗯,是孙二狗这老小子,对,一定是他,只有他知道我和雪华的关系。这个孙二狗,还亲戚哪,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坏事他也做得出来。后来我从亚芬的嘴里得知,我冤枉孙二狗了,是雪华找我娘闹了。

    亚芬说,当时她听雪华亲口说她和我有私情后惊呆了,好像遭到了灭顶的打击。我娘当场骂了雪华,骂她不该干出这种不要脸的缺德事。雪华辩解说她不知道我是一个有妇之夫,我娘不相信,越骂越难听,越骂声越大,气得雪华的胸膛差点涨破。她对我娘跳了脚,大声叫喊道:“这就是你的好儿子,你不骂他,倒来骂我!”我娘说:“你要是真喜欢亮子,就替他好好琢磨琢磨,你这样逼他,有啥好处?你是啥用心?我的儿子我心疼!”雪华眼睛眨了眨,好像暗暗有泪。我刚要张嘴说话,她摔门而去。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我决定倒打一耙,把责任都推到雪华身上。于是,我把亚芬送回了家,对娘骂了几句雪华。娘软了,亚芬并不领情,她愤愤地瞪着我:“谁信啊!鬼话!”娘劝慰亚芬:“芬哪,咱娘俩就信他这一回吧。再有一回,娘替你打折他的腿,行不啊?”亚芬哇哇哭了:“娘你……你就向着他吧,偏心眼儿你……”正说着,雪华再次闯进门来,我连忙冲过去,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雪华一把甩开我的手,叫喊:“你拉我干啥,今儿个正好都在,咱就把话说清楚,我跟定你了,玩够了想甩,没门儿!”我气蒙了,一拳捶在了她的肩膀上,我的拳头很重,打得她满嘴哇哇乱叫,乱哭,招来不少看热闹的人。娘听出围了不少乡亲丢了脸面,身子晃了几下,“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我急忙给县医院打了急救电话,把娘送进了医院,抢救了过来。直到娘的病情稳定下来了,我才想起雪华。有心去看看她现在咋样了,毕竟我打了她,可亚芬在旁边,我不好离开。自从娘住进医院以来,亚芬就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此刻她依旧是不理我。可我实在是惦记着雪华,想哄着她别再上我家闹事了。正琢磨着,孙二狗拎着一大包营养品来了,穿得还是那么光鲜,西装革履的,看着不得劲。亚芬喊了声:“表舅。”拎着暖壶打开水去了。我对孙二狗勉强笑了一下说:“坐呀。”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看熟睡的娘,小声说道:“雪华走了,回沈阳老家了。”我脱口问道:“咋回事?”孙二狗说:“她爹得重病,急三火四地就走了。”我问:“还回来吧?”孙二狗狠狠白了我一眼,说:“这我哪知道啊,咋的,想她了?”我叹了口气说:“我娘都病成这样了,哪有那心思啊?”停了一会儿,孙二狗问:“雪华那个小钢厂打算咋办啊?”我说:“咋办啊,转型呗。”然后我反问他:“你那个钢厂咋办?”孙二狗撇撇嘴说:“你那个厂子小,好转型。我就不好转了,搬山里去,和一个大老板联手建一个现代化的钢城。”我一愣,说:“行啊你,建钢城?”孙二狗笑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了的大牙板:“折腾呗,闲着干啥?”他那样的表情,我简直受不了。

    一连几天,我都跟李支书在搞种粮补偿款座谈会。我们成立了村民议事中心,村里啥大事小情都要议论一番。村长的权力受到一些制约。可是,我的心思不在这里,孙二狗要建钢城的行动刺激了我,刺激得还很深。我决定加快雪华那家小钢厂转型的步子,可转型干啥好呢?我心里一点谱也没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姐夫桂生给我帮上了大忙。那天,我去镇上找姐夫,想让他给我出出主意。我没提前给他打电话,敲开他的房间门时,发觉他的神情有些紧张,看我一眼眼神就躲开。紧接着,我就闻到了一股脂粉气味,我怀疑他这屋子里有女人,就假装脱掉外衣要挂衣橱里,桂生慌忙拽我的胳膊,可已经晚了,我拉开了衣柜的门子,随着一声惊叫,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捂着上身蹲在了我的面前。我连忙转过身看着桂生,替我姐怒视着他。

    桂生红着脸关上门子,拉着我的手进了另一间屋子,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道:“姐夫一时糊涂,办了对不起你姐的事,今后保证不干了。”我不说话,依旧怒视着他。桂生的脑门出汗了,他抹了一把,攥住我的手,央求地说道:“亮子,好兄弟,我知道我错了,都怪我没把住根没经住这小骚货的引诱。只要你不告诉你姐和娘,我我我……你啥条件我都答应你。你说吧,你要多少钱?”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只想着咋为我姐出口气,既然他主动提出给钱私了,那我何不乘机敲他一杠子呢?反正事也出了,即便告诉我姐也顶多是打一架,要不就是离婚,打架桂生是不敢还手的,可一个女人家的拳头能有多硬呢?离婚我姐可就吃亏了啊,财产分得一半,可往后的财产可就跟我姐没关系了啊,以后我姐还能找一个像桂生这么有钱的男人吗?恐怕够呛了,哪个有钱人会放着黄花大闺女不娶,偏要娶一个像我姐这样的不再年轻的过来人呢?索性不告诉我姐了吧,这笔钱不敲白不敲。想到这,我对桂生说:“我手里一个小钢厂被上头查封了要转型,你帮我转了能够正常运行,今儿个这事就算我没看见。”桂生嘿嘿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够哥们儿,姐夫没看错你。刚才你说转型?你想转啥型啊?”我说:“我哪有主意啊,这不是来找你帮忙来了吗?”桂生说:“你等等,叫我好好想想啊……嗯,前些日子我跟几个哥们儿吃饭,说到外县一个哥们儿转型干啥来着呢……哎,对了,秸秆发酵,没错,秸秆发酵。”我问:“秸秆发酵是咋回事啊?”桂生说:“等着,我帮你查查电脑资料啊。”他搜到这个网页,叫我坐在电脑前看了起来:秸秆微贮是农作物秸秆微生物发酵贮存技术,是农作物秸秆提高其营养价值的秸秆处理方法。

    看完了资料,我沉默思考着。桂生看着我,等待着我做出决定。我说:“这个项目不错是不错,可不知道销售前景咋样,咱得搞搞市场调研吧?”桂生说:“那是当然了。这样,我帮你操持这事,你就放心吧。”我就稀泥抹光墙,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临出门时,我对桂生说:“姐夫,别再玩女人了,早晚叫我姐知道。”桂生拍拍我肩膀说:“我知道,你也跟那个宋雪华彻底断了吧。”我呆愣住了,想不到桂生知道我和雪华的事。看起来,这个世界上很难存住秘密。很多秘密自己不说,其实,别人都知道了。

    我为了给村里引进环保项目,我整整跑了两个月。

    秸秆发酵技术被我成功引进。市场预测,利用秸秆发酵乙醇,这是很挣钱的项目。我自然十分高兴,情不自禁想到了雪华,我给她打了电话。她接到我的电话就哭了。我愣了愣说:“你别哭啊,小钢厂转型成功了,你应该高兴啊。”她还是泣不成声。我就等着她稳住情绪。大约五分钟以后,她开始抽噎了:“其……其实我……我还是……还是爱……爱你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想……想你……”我这人心眼可软了,见不得女人哭,眼睛立刻湿了。我说:“好了,别哭了啊,我也想你啊。”这一说,她抽噎得反而更厉害了,我不知道该咋劝她了,只好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先忙别的,等着她啥时候不哭了再说。雪华一直在哭,听那哭声是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就更心软了,急忙拿起手机对她喊:“好了好了,雪华,我不和你分手了,啊,不和你分手了……”雪华立刻止住哭:“真……真的吗?你说……说不和我分手,你没骗我吧?”我说的是真的。一句话直捅她心窝,雪华哇的一声哭了。我哆哆嗦嗦地问:“你咋还哭啊,我不是保证不和你分手了吗?”雪华抽噎着说道:“那你来……来我老家接……接我来吧,我爹他……他……去世了……”我吃了一惊,随后马上安慰她:“明天我就出发,帮你料理你爹的后世。”

    第二天早上,我把村里工作交代给副主任,开上车去了沈阳。我心急如焚,简直是一路飙车。雪华见到我一头扑进我怀里就抽泣起来。我好不容易哄好了她,先向她爹的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掏出一万块钱交给料理丧事的大哥,这让雪华很感动。办完了丧事,家里就剩雪华一个人了。弟弟已经参加工作了,不用她惦记了。拉着雪华的手,我心里舒服多了,一舒服,脑子忽然就糊涂了。两天后,我就带着雪华回来了。刚进厂子大门,警卫室里走出来了亚芬,二话没说,把一张纸往我手里一塞,扭头就走了。我低头一看,是一份离婚协议书。雪华问我:“你想好跟亚芬离婚了吗?”我说:“想好了,离!”因为我是过错方,财产多分给了亚芬一些就是了。雪华提出跟我结婚,我痛快地答应了,终于可以跟自己爱的人光明正大地生活了。但娘却说啥也不接受这个新儿媳妇,坚决反对我再和她来往。我姐也表示坚决反对,我不满地说:“姐,我的事你就别管了,人家亚芬提的离婚,又不是我踹的她。”我姐说:“亚芬为啥跟你提离婚啊?还不是你逼的,没有你干出那种缺德事,她能不跟你过了吗?做人得有良心亮子!”我一扔筷子道:“谁没良心了?我不过是和雪华来往多了一点,还不都是为了把工厂搞好一点,为了这个家日子过得好一点吗?”我姐瞪着我:“得了吧,说得好听,哼!”她气得头晕眼花,摔摔打打的。我俩在饭桌上吵起来了,越吵越凶。空气凝固了,让我胸闷气短,呼吸困难。我巴望着娘,我怕娘,从小就怕。娘“啪”地一拍桌子,说:“明儿个叫雪华来咱家一趟,我要考察考察。”我一听就乐了,看来我和雪华的事有门儿。

    雪华第一次以准儿媳的身份进我家家门,表情紧张,忐忑不安的。我娘眼瞎心不瞎,嘴也不瞎。她瞎之前嘴笨,而且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两件事说成一件事,瞎了之后头脑倒清楚了,嘴也顺溜了,心里更豁亮了。我娘瞎着问她:“雪华呀,你当真要跟我儿子成家?”雪华回答:“当真。”娘说:“俗话说养儿防老,既然你要跟了亮子,那就得帮着他养我,你做得到吗?”雪华干脆地回答:“做得到。”娘说:“那好,我最爱吃馅货了,今儿个你就给我包顿饺子吃吧。”雪华犹豫了一下,答应一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厨房。

    事后我才知道,雪华进了厨房和面,和了半天面不是软了就是硬了。我姐见状,接了一盆凉水,“哗”地一下全都倒进面盆里了,结果饺子没包成。雪华只得承认自己不会包饺子,娘的脸上有点不悦,说道:“那就给我炒两样你拿手的菜吧。”雪华开始炒菜,因为激动和紧张,把满锅的菜扣在了地上。娘的脸阴得像要下雨,显然她对雪华很不满意了,不客气地说道:“你这是墙上的纸人,中看不中用啊。就你这个废物样儿,几天还不得把我伺候死啊?我想啊,你该找谁家男人找谁家的去,反正我儿子不敢娶你!”雪华给我娘跪下了。我娘死活没答应。

    雪华含泪离开了我家。我跟娘理论,说我铁了心要娶她,气得娘浑身直哆嗦。姐也骂我不孝。她们都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把自己的爱情和我的前程联系起来了,为了找到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必须对亲人残酷一些,做出一些必要的牺牲。娘说:“你要非娶她,那我就不参加婚礼,也不许她进这个家门!”我彻底地沮丧了,摇着娘的胳膊:“娘,你就答应我吧,我们能幸福。”娘压低了嗓子说:“你小子没骨头!”我被说愣了,眼睛一翻一翻的,悄悄溜了。

    事情往下走吧,无奈地走吧,走向未知。一个星期后,我和亚芬办理了协议离婚手续。几天后,雪华逼我结婚,我想起娘的样子,就干脆挑明了说:“别急,等我娘想通了再说,我不能伤她的心。”雪华沉默不语,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雪华心中不快,还是低眉顺眼地一叹说,我能等,那就先将企业干起来。

    我不喜欢猜测和推断,有些预言家总是遭到时间的嘲弄。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雪华对秸秆工厂不感兴趣,她盯上了村东小树林边上的那块土地,她要开发搞房地产。巨大的诱惑,如此逼近我们,好像就在手边,唾手可得了。我也激动了一阵子。可是,细细一想,这事可是非同小可,土地的事不完全在我的权力范围,要村民议事小组通过。议事小组好办,有我坐镇哪,顺利地通过了。上报待批又卡在了市里,需要主管副市长和规划局来审批,可一个多月过去了,批文连个影子都没有。我不由得有些急躁:“那就快点托关系吧。”雪华说:“别急嘛,我早就托人了。”我问:“你托谁了?”雪华说:“城建局的萧副局长,他答应帮忙找主管城建的陈副市长。”

    三天后,雪华接到萧副局长电话,晚上给我们引见陈副市长。陈副市长神态坦然,目光清虚。听说他出身于书香门第,五十多岁的样子,一头短短的寸发,白皙的皮肤,笑得温文尔雅,一副近视眼镜片后边是一双温和细长的眼睛。无疑,今晚的宴会将是愉快的。果然就是愉快的,陈副市长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是挂着笑容的,那笑容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春风拂面。他不喝酒,只喝茶,我们就以茶代酒敬他。他反过来敬我们,说今晚没有市长,只有朋友。我就暗自庆幸遇上了一个没有官架子的好领导,就预感到要办的事一定能顺利办成。

    六天之后,陈副市长终于在批文上签了字。我高兴得不知说啥好,抱紧了雪华。雪华伏在我的肩上笑着笑着哭了起来,咋劝也劝不住,越劝越哭得厉害。我知道她是高兴的,就由着她哭,笑着看她哭。

    陈副市长批下来了,这只是向成功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将要办理一系列比较复杂的相关手续。雪华说:“得盖一百多个公章。”我惊呼道:“天哪,一百多个?”雪华说:“没几个月甭想盖全,这还是快的呢。”我无语了,心说:雪华呀雪华,你说你放着秸秆发酵项目不干,偏要干这个……咳,看不懂的女人!可雪华却每天笑呵呵地忙,笑呵呵地累,笑呵呵地一遍遍跑空,笑呵呵地听着我对她的数落唠叨。我真拿她没办法,只好给她在家当贤内助。

    这天黄昏,雪华一脸倦意地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家门。我知道,准又是到某个部门扑了空,章没盖来,就体贴地给她端来沏好的茶水,张罗着给她做她最爱吃的干烧娃娃菜。雪华拽住我的胳膊,说:“亮子你等等,给你看一样东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片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一下,是医院里的化验单。“我怀孕了。”雪华说得很平淡,却让我打了个愣,紧接着一把抓住她的手,欣喜若狂地摇晃着,嘴里叫喊着:“真的有了你?雪华,我要当爹了是吧?啊,是吗?”雪华扎进我怀里,搂着我的后腰,好一会儿不肯松开。

    我把雪华怀孕的事告诉了娘,娘撩起衣襟擦眼泪,却不说话。我问:“娘,你要当奶奶了,高兴不啊?”娘说:“高兴,要是亚芬有了我就更高兴了……”我知道她想亚芬,好几年的媳妇,有感情哩。我也不计较这个了,只顾兴奋不已地憧憬,孩子降生了,我这个做爹的抱着他,亲吻着他的小脸蛋,该有多么幸福……

    有一天晚上,雪华伏在我的胸脯上告诉我,她已经到医院把孩子做掉了。我以为她在说笑话,就说:“做掉了我再给你种,反正我这有好多种子。”她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惊讶了,托起她的脸,不解地追问:“真的吗?为啥呀?你疯了,肯定是疯啦!”我越是追问,她越是哭得厉害,到后来,都快哭成了泪人。女人心里装了多少东西,男人是无法知道的。我软了:“雪华,别哭了,我不问了。”

    雪华缓缓地站起来,站到一旁抽烟去了。

    隔了几天,我们谁都不说话。终于冷战结束,雪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说:“亮子,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你的!”我脑袋“嗡”地一下子,呆傻了。过了一会儿,我呆呆地问:“你说啥?”她重新说了一遍。我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臭婊子,你……你给我说……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我的手离开了她的脖子,慢慢举起,用力一挥,响亮地打在她的左腮上。她眼直着,不做一点挣扎。

    我的眼神碰到了她哀怜的目光,手一抖,软了。我的双手离开她,胡乱折腾一阵,颓然地翻倒在她身边,几乎喘不上气来了。

    雪华哭了,哭得鼻涕都流了下来。她埋着头,用左手背揩着涕泪。她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残酷的事实。陈贺副市长多次暗示她,要想获得那片土地,获得房地产项目批准,就要答应做他的情人。为了未来的事业,雪华只得同意和陈贺在他郊外的一处秘密别墅里幽会,在饮下了几杯红酒之后和陈贺上了床。痛苦万分的雪华,只能往肚子里咽苦水,不敢跟我说。后来,还有两回,雪华不想跟他继续下去了。今天,她是实在承受不住痛苦的煎熬,才和盘向我倾诉了出来,以求得我的谅解。

    听了雪华泣血诉说,我几乎被击垮了,嘴巴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突然的变故犹如晴天霹雳,我的美丽天空瞬间暗淡无光了,我木然地呆坐着,雪华跪在我跟前,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摇着,一遍遍哭喊着:“你打我吧,打我吧,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我呆呆地坐着,眼珠子快要窜出来了。她狠劲抽起自己的嘴巴,一边抽一边发出尖厉的哀号:“你这个婊子!”我怒吼一声,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嘴角立刻淌出血来。她并不躲闪,叫喊着:“打吧,你打吧,打死我吧……”我再次扬起了拳头,可最终我的拳头还是无力地垂落了下来,我趴在床上,几乎昏厥过去。

    我的生活遇到了巨大的挫折,提出跟雪华分手。

    雪华不答应,我两人经过一场死掐。女人的面部,是需要点阴凉的。雪华脸上有这样的阴凉,撩人魂魄。后来她去找我姐,她们怎么说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无法松懈,神经绷得紧紧的。当天下午,姐姐过来找我,叹了一会儿气说:“亮子,姐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不好受,可这也不全怪雪华啊,她……她也是一个受害者啊!雪华跟我说,她还是爱你的,不然她不会做掉这个孩子的。她这样做,就是想跟你生一个你的孩子,以后好好跟你过日子。她要是不在乎你,就会跟你分手,跟陈副市长姘居了。是你这村干部大,还是市长大?原谅她吧……她也不容易啊,她也是为了你们这个家,为了过上风光体面的好日子啊……”我傻傻地听着,我的身体像一块沉入水中的石头,变得越来越沉重。慢慢地,我终于从痛苦中醒悟过来了。想起跟雪华的好处,就原谅她这一次吧,留下来照顾好这个家。雪华见我原谅了她,紧紧搂抱住我,流着热泪亲吻我,喃喃地说道:“谢谢你亮子,我们重新开始吧,这辈子我跟定你了,下辈子还跟你……”

    可是,事情总是不如愿,正当我们紧锣密鼓地跑办相关手续的时候,规划局突然来了紧急通知:我们要开发的那块土地收回了交还给承包村民。咋回事呢?我和雪华都蒙住了,急忙去找萧副局长。萧副局长拿出文件给我们看,只见上面写道:农村土地流转,不得改变土地集体所有性质,不得改变土地用途,不得损害农民土地承包权益。我俩沮丧地回了家,无奈地相对而坐,一宿没心思躺下睡觉。

    按说,应该到此结束了,我们认倒霉了。我做村干部做得这样窝囊,一口气憋得心口都是痛的。过了几天,我心情好了一些,我要忘掉那些烦恼。可事情偏偏拐了个大弯儿。那片地最终还是被孙二狗抢走了。

    我和雪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呆住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至此,我们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孙二狗从中作梗使我们失去了那块土地,使我们酝酿已久的计划,一下子化为泡影。我们不服,去规划局找萧副局长,萧副局长平静地笑笑,说道:“这事希望你们二位能够理解,我想说两句话,一句是,孙二狗要在那块土地上搞现代农业产业园区,没有改变土地使用性质;第二句是,我的脑袋顶上有顾局长,顾局长上头有陈副市长。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我气愤地说:“孙二狗打着现代农业的幌子圈地,我最知道他吃啥饭,拉啥屎!”萧副局长劝说:“毕亮,你是村长,孙二狗敢耍邪,回头在村里你再收拾他!”我们无奈地苦笑一下,孙二狗资产丰厚,他的势力比我们大,他的关系大过了陈副市长。我明白了,这里有个灰色地带,是权力者和民营资本的利益空间。这个空间经过长期安排,已经形成了默契,形成铜墙铁壁。

    从规划局出来,我非常沮丧。

    雪华突然尖声喊叫起来:“孙二狗,这个狗×的,他坏了咱们的好事,狗屁,啥表舅啊,他不得好死!”她的话像一阵恶风,刮起了我心中的恶气。我厉声道:“够了,别骂啦!”我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她。她叼着支香烟,撇着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古怪笑容逼视着我。“你咋了雪华?”我问,觉得心里空空的。雪华的眼神有了鄙夷,她说:“你除了咒骂还能干点啥?典型的无能表现,别忘了你还是一村之长,一厂之长,这个家的一家之长,你是个爷们儿,摸一摸裤裆里还有那玩意儿吗,是不是缩没了啊?”她这番话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眼睛唰地就红了,红得看啥都是血红色的了。我抄起藏在柜子底下的火枪就往外面冲,雪华紧紧抱住了我,说道:“这才是爷们儿哪!不过我不主张你去硬拼。”我说:“咱得出这口恶气啊,你放心,我对付得了孙二狗。”雪华抢过我手里的火枪说:“干掉了孙二狗还有李二狗,还有王二狗,你都对付得了吗?”我眨眨眼看着她。雪华敲了下我的脑门:“动动脑子好不好啊?一遇到事就冲动,真不知道你这些年的学是咋上的,高分低能的产物。”我不爱听了,可肚子里真没有主意,就没好气地问:“那你说咋办?”雪华看着窗外不说话,那样子怪模怪样的,一副冰冷的脸。我催促道:“你倒是快点拿个主意啊。”雪华恶狠狠地瞪着我,喝道:“给我滚蛋,老娘我眼不见心不烦!”

    我知道雪华在说气话,她叫我滚蛋,是要独自一个人清静下来,好好谋划一下整治孙二狗的良策。我相信,这个厉害的女人一定会有好办法整治孙二狗的。

    可是一连一个礼拜雪华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想问她,又怕干扰了她,就强忍着。这天早晨,是个大雾天,浓雾沉睡在青山秀水之间,汲取了山间草木的灵气,浓得深,浓得清纯,丝毫不像城市里的雾那般含有油烟味。走在田野小路上,尽管看不清对面来的人,只能闻其声,但吸入一丝雾气,清凉清凉的。浓雾变幻着,一会儿化作了凉风,一会儿变成了小露珠,沾在我的发梢上,沾到我的睫毛上。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舒服起来,一扫多日的烦忧。太阳渐渐升起来了,雾渐渐地、渐渐地变淡了。一轮红红的圆日高悬在半空中,高山、峰峦、树木渐渐露出了轮廓,经雾水洗涤的山川大地,充满着勃勃的生机,绿得更艳,红得更亮。我就在这样美好的时刻,看到我们要开发的那块地上发生了惊人一幕:两拨人正手持铁锹镐头相互对峙着,中间躺着一个人。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出事了!第二个反应就是很可能是雪华出手了。

    我正要奔跑过去,有人发现了我,大喊:“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有好几个人呼喊着朝我这边跑了过来。我急忙迎上前去,问道:“出啥事了啊这是?”一个叫大栓子的小伙子说:“村长啊,不得了啦,我们家的承包地叫人给祸害啦,你快瞅瞅去吧。”还有一个叫二柱子的喊:“他们还把我爹给打啦,村长给我们做主啊!”我一边跑一边说:“别急,有话慢慢说。”

    我跑到两拨对立人的中间,看清了我身子的左边都是村民,而对面那拨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就问他们:“我是这个村的村长,请问哥几个,你们是哪来的呀?”其中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黑大个回答说:“废话少说,这地是我们孙老板的了,我们想干啥干啥。”大栓子喊:“价钱还没谈好哪,我们不一定卖给你们,这地谁也不能动。”黑大个骂了句脏话,手一挥,喊道:“弟兄们,听我的,继续刨地啊。”那拨人呼喊着举起镐头接着刨地。大栓子这边也不甘示弱,把手一挥,喊道:“乡亲们,刨这帮狗×的脑袋啊!”双方高举手里的铁器就往一块凑,我厉声大喊道:“住手,都住手,千万不要冲动!”

    双方被我镇住了,停住了脚步,横眉冷对。我急速思索着,不清楚这场纠纷是不是雪华挑起来的。如果是,她的目的是啥呢?我该咋处理这事呢?这个雪华咋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和我商量一下我作为村长该咋做呢?我还没思忖个结果来哪,就听一个人大喊一声:“拼啦!”情绪激动的两拨人便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遭遇到了一起,铁锹对镐头,镐头对铁锹,拳头对大腿地展开了一场大混战。我声嘶力竭地叫喊:“别打了,别打了,要出人命啊!”没人听我的,一个个打红了眼,骂歪了嘴,一片铁器撞击声和谩骂声。不时有人受伤倒在了地上,或是打着滚痛苦地喊叫。我无奈地看着眼前混战的场面,忽然琢磨过味来了,这样的伤人事件,上边肯定要介入调查解决,那孙二狗要开发这块地的计划岂不也要落空吗?雪华啊雪华,你这个小娘儿们,真够阴的啊!

    这场械斗,造成十八人受伤,其中九个人是我们杨贵庄村民。对方打完人拉扯着伤员全都坐面包车跑了。我一边向镇派出所报案,一边组织人把伤员送往医院救治。派出所很快传唤了孙二狗,可他死活不承认。市领导知道此事件后非常重视,下令停止开发这块土地。孙二狗急眼了,拉着我找到规划局顾局长疏通此事。顾局长情绪激烈,大声对孙二狗说:“孙总啊,这简直无法无天!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关系到他们子孙后代的生存根基,这个道理不用我讲吧?而那些扬言是你的手下的人,在甲方乙方尚未达成协议的情况下,擅自强占农民基本农田,而对手无寸铁的农民大打出手,怎么说也是一起性质恶劣的暴力事件。我劝你,还是等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再琢磨开发吧!”孙二狗傻在那里。

    我的脑袋打了个闪,想到了雪华。危险的事情对雪华有吸引力,是一种诱惑。这个女人在进退两难的时候,是不管不顾的。我躲在自家小屋子里跟雪华吃饭,干脆跟雪华挑明了:“这事是你操纵的吧?”雪华却恶狠狠地瞪着我,呵斥道:“住口,放屁,你说谁策划啊?”我奇怪地看着她:“不是你,那会是谁呢?”雪华双唇紧闭,神色严肃地说:“会不会是你啊?”我低眉顺眼地一叹,说:“笑话,你说我是在贼喊捉贼啊?我哪有这么高的智商啊?”正说着话,有人敲门。我忙小声说道:“别出声。”雪华白了我一眼:“心虚,不打自招。”我问:“谁呀?”外面粗声答:“我,表舅。”我心里一惊,是孙二狗,有点心慌。雪华掐了我胳膊一下,踢了我一脚。我捂着胸口,努力镇定下来。

    孙二狗进屋,手里拎着一把菜刀,亮闪闪的,吓得我魂飞魄散。我结巴着问:“表……表舅,你这是干……干啥?”孙二狗没拿正眼瞅我,显然是冲雪华来的。雪华却异常平静,指指椅子,说了声:“你坐。”就转身倒水。孙二狗两眼血红血红的,抡起菜刀照桌子砍去,“咔”的一声,刀刃扎进桌面,寒光闪耀。我下意识地抓起一个板凳,瞪视着孙二狗:“表舅,你拿村长不当干部。我……”雪华拦住我,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平静地说道:“有啥话说,背地捅刀子,没意思。”孙二狗仗着有钱,有恃无恐,高声嚷着,他的声音变了形。雪华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孙二狗颤抖着说:“我,孙二狗,今儿个认栽了。佩服,佩服!”说着,两手抱拳朝雪华拱了两下,掏出一张白纸,往桌面上用力一拍,接着说道,“这是合作意向书,我想和你们两口子联手开发村东那块地,同意你们就在这上面签个字,从今往后我们就是铁杆朋友,有钱大家一起赚;不同意,我就拿这把刀剁了我自个的左手,你俩瞧着办吧!”

    孙二狗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他是来讲和的,只是讲和的方式有点特殊,他向我俩低头了。我们到底拼过了孙二狗,我们总算扳回了一局!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看看那把菜刀,再看着雪华,恨不得上前使劲亲一口这个风骚的小娘子。雪华端起茶杯走到孙二狗跟前,依旧平静地说道:“来,表舅,喝茶,上等龙井。”孙二狗手一横,语气柔和,完全是一副商量的口气:“慢,你先说和我合作吗?”雪华抓过他的右手握在手心,会意地笑了:“那还用说吗?我们一举成功!”

    孙二狗笑着走了,我瞅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像一个黑窟窿。我沉了脸,搂住雪华就往床上抱,雪华呵斥道:“放开我,你要干啥?”我喘着粗气说:“你制服了我表舅,我要和你庆贺庆贺。”雪华一把抓住我裤裆里的家伙,恶狠狠地说:“你要再这么无耻,休怪老娘给你揪下来喂狗吃!”她揪疼我了,连忙放开她求饶。雪华冷笑着自言自语道:“哼,我要在这块地上大干它一场,要让这块地生出一片片金子来,好好叫我身边的人看一看,我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我恍惚起来,脸也脱了色,发觉她的眼睛里全是浑浊不清的念头和欲望,心想:这个女人真厉害,心狠手毒,胆量过人,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雪华憧憬了一阵未来,我的脑袋却转不过弯儿来。我有点吃不透雪华了,她跟孙二狗搅成一团到底想干啥?她真的爱我吗?我越问她她越说不清,我就越不相信。日子过得真不轻松。这几天,我先是头痛,胸闷,继而害冷,咳嗽,接着高烧说胡话,闭上眼睛眼前就飘雪。过了两天,我身体稍稍好一点,雪华就叫我过去。她捶了我一拳,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你为老娘我冲锋陷阵的时候了。限你在一个星期之内帮我贷一笔款来,一定要快!听见没有?”我迟疑着说:“你真要和孙二狗合作啊?他是啥人你不知道吗?”雪华说:“目前是,以后嘛……哼哼!你的任务是帮我贷款!”我惊讶了,还没张嘴,她就冷笑了一声,她的冷笑让我心中一颤。我问:“贷多少啊?”她伸出三根手指头:“300万。”我被这个数目砸蒙了,脸上憋出了汗。她的决心已下,是不会回头的,她已经把我折磨得够苦了。我冷冷地说:“这么多,我办不到!”雪华眼里透出寒气,让我不禁打了个激灵。雪华变得烦躁,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她朝我啐了一口吐沫,指着我的鼻子瞪着眼睛骂道:“你就是一个窝囊废,废物!裤裆里的那个玩意儿还是姑奶奶给整起来的,啥也干不来,死了算了!”我受到了羞辱,心中酝酿着毁灭一切的愤怒,低声喝道:“住嘴,别太过分了啊。我可是纯爷们儿!”雪华继续讥讽我:“你也配说男人?小太监,滚吧你!”她这句话像一发子弹,击中了我的脑袋。这是一颗毒弹,我中毒了,人生在世,不中这种毒就中那种毒。她的话越说越过分,充满了对我的蔑视,她彻底激怒了我。我一个冷战,咬牙切齿地骂:“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这样对我,我掐死你这狗娘养的!”没想到她会对我动手,她将我一把推倒在地,我脸上憋出了汗。我心中的恶气就腾地冒了出来,狠狠掐住她的喉咙。她喉咙断裂的声音很难听,脆脆的。她发出几声连续的尖叫,油嫩嫩的声音。我咋这么有力气?这不奇怪。就像疯子发疯的时候比常人更有力气一样。

    我动手之后,我身体塌了,后悔了。如果我不认识雪华该多好?如果中间一刀两断该多好?唉,人生之所以残酷,就在于无法追悔。

    我开着汽车,拉着雪华的尸体,一路狂奔,在黎明到来之前赶到了沈阳,到了她的老家。这时我才猛醒,她哪里还有家?房子已经卖了。我在楼下转悠了很久,然后慢慢上了车,向郊外开去。我跑了八百公里的路,到这干什么来了呢?是让雪华看看家乡?可雪华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决定在郊外找一个地方安葬了她。

    天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开着车从郊外那片平原穿行而过,借着车灯光看到一个水沟,水沟旁扔着一把破铁锹。我停下车,想用这把锹给雪华挖个深坑埋了。我是这样想的,埋了雪华,我就携款潜逃了。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错过去就没有了。我下了车慌慌张张地挖了起来,那一团一团的黑土,是废墟,看上去像是被淫雨浸烂了的蘑菇。我挖坑的时候,起风了,嘴里眼里鼻子里吹满了土。我吐着嘴里的土,抹着脸上的土,还有眼里憋出的眼泪,和土搅和在一起了。这个坑很快挖成了,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我赶紧蹲了下来。这两个人的脚步声挺重,很响,一步步就像踩在我心上。两个人没有发现我,他们走远了,我吓得差点摊成一团烂泥。我坐下喘息着,吸了一根烟,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大约二十几分钟,我身上的汗水被风吹干了,我站起身缓缓走到汽车旁,打开后备箱,抱起了雪华,她太沉了,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两条腿哆嗦不止,手心里满是汗水,每走一步,脚底下就水汪汪一片。

    我把雪华放进坑里,“噗”的一声,往她身上洒了第一锹土。她惨白的脸被泥土覆盖,斑班点点。我扔了几锹土,又突然停住了。为啥停下,我说不清楚,我回忆着一个场景——我掐死她的时候,她拽着我的手,声音哽咽着说:“毕亮,我就是死了,我也爱你,我要跟你到下辈子。”她这句话默默地压在我的心底,像一块大石头。我忍不住扑进泥坑里,紧紧地抱起了雪华,哽咽起来:“雪华,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这样啊!我哪能不要你了呢?可是……可是我咋就……咋就……要了你的命啊?”我的脸几乎贴着她的脸了。我掏出打火机点燃,照了照雪华苍白的脸,她的脸怏怏的,往日那神气活现的气色都没有了,被黑暗刮去了一样。我给她擦去脸上的泥土,亲了亲她冰凉的脸蛋儿,我重新把雪华抱出泥坑,放回了后备箱。我曾经恨她不讲道理,现在才明白了,她不是不讲道理,而是道理有另一种讲法……

    我摸了摸她冰凉的手,愣愣地站着,一阵尖锐的疼痛,泪水顺着两腮流下。我听到了不远处的水声,那微微的声息真像是女人在洗浴。我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我对着后备箱里的雪华热热地说道:“走吧,雪华,我们还是回去吧!”雪华没有动静,她的头发蓬松地垂下,拥在两颊,面孔漆黑,我分辨不出她的面容。

    我凝神良久,多么无望啊!

    我一无所有了,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罪恶。我确实感到深深的罪恶,我没有权力剥夺雪华年轻的生命。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一阵晕眩,眼前发黑。我踉跄了几步,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树。

    我眼前一片蓝光闪耀,就把汽车开到僻静的山道上,停在路旁,想睡一会儿。可是,连连做着噩梦。每个噩梦都充满了恐惧。雪华在夜风里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夜晚的风越刮越大,有一声野兽的怪叫掺在里面,一闭眼就能听见。我知道,眼下真正严重的问题不是自己能不能埋了雪华的尸体,而是灵魂能不能解脱。命运不是运气,而是选择。如果我像一个老狐狸那样知分识寸,始终守住那条清晰的界限,就不会这样了。我一边想,一边打战,这果然是非同小可的界限,让人一辈子都记牢的界限。

    深夜时下了雨,雨来得很突然,噼里啪啦,一股脑儿打下来。几根腐烂的树条,被雨点一砸,就噼里啪啦滚落下来。我的汽车顶上喧闹起来。我赶紧坐起来,揉一揉惺忪的眼睛。我被大雨扰得整宿睡不着觉。我大睁着眼睛,抵抗着失眠的痛苦。早晨到来了,两眼熬得跟兔眼一样红。我知道这种惩罚就要来了,我需要经历一个怎样恐怖的长夜?这一夜非常难熬,显得漫长,终于熬过去了,我有点不愿意承认,承认不承认也真的过去了。我脑袋响了一声,雪华本该是我的老婆呀,我想起了她的万般好处,哽咽起来。天一亮,我的想法突然变了,我要勇敢面对心跳不止的严峻现实。我不能丢下雪华,我要拉着雪华的尸体,到公安局自首。我对自己的决策有了信心。我的意识突然觉得,结局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了。

    天亮了,雨住了,雾渐渐开了,树林里有几声鸟叫。清凉的气息里,弥漫着花草的芬芳。我抬头一看,万朵朝霞,一股脑儿射到我的脸上,霞光像血渗入土地,大地也猩红刺目了。突然有一阵风,呛得人睁不开眼。这一刻我只是一只风筝,飘在空中,无论飘在哪儿,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重新把车开上了高速。我开车的时候,竟然打了个盹,汽车惯性行驶。我对着车镜照了照,我吓了一跳,这是谁呢?一张脸黑暗而模糊,就像暴风雪来临前的天空。我幻觉里,我像轻轻的薄雾,糊里糊涂地飘散了,然后天空就飘雪了。那些无处可寻、永远消逝的岁月,被白雪覆盖,遥远而神秘。我被拉上了刑场,可是,我还没有做好死的准备。死没啥好怕的,只是难挨这死前的恐惧和寂寞。如果自己一下子就被汽车撞死就好了,瞬间的事情,就啥都结束了,一切都是谜了,可是,想回来了,我又不能。为了雪华我也不能。我要等待法律的惩罚,还她一个说法,还她死后的尊严。

    我开着汽车回到镇派出所。一切都很平静,我跟警察自首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我在开玩笑。我把他们领到汽车旁,打开后备箱,都傻眼了。我感觉自己的屁股被人狠狠地踢了两脚,然后听见警察骂我:“果然是你,你还当村干部呢,你好糊涂啊!”说着,就有冰凉的手铐,卡住我的双手。细一想,今天有哪个人不糊涂?没有杀人的人就不糊涂吗?我这时才懂了什么叫复杂情绪。情绪这东西挺怪的,说来就风风火火地来了,嚷过一阵,又飞得无影无踪。我的眼睛湿了,因为我从这些恐惧的时间中走出来了。我总算把自己交出去了,总算走出了虚幻的恐惧世界。

    这个深秋的黄昏,树叶落了满地,斑斑驳驳。我忽然转过脸,朝远处什么地方远远地看着。秋风又一次掠过,发出一片唰唰的、细碎的声音。我的脑袋一直神经质地颤抖,觉得四周像冬天一样寒冷。心冷到了极处,倒生出幻觉,有了一点温暖,一点期盼。现在我啥都不在乎了,只在乎自己的心是否被拯救?我渴望冬天快快来临,让大雪快快飘起来,覆盖大地,让霜雪将这一切全部杀死。大地白茫茫一片,一层盖着一层,洁白而纯净。

    毫无疑问,那场雪过去,我就会死了。我给村民的承诺还没兑现呢,就这样匆匆地走了。无论如何我都不明白,事情走到这一步,都是为了啥呀?一阵空白过后,有那样的一个时刻,一个不祥的意象不时在闪现。红色和白色的万千个组合,白的是脑浆,红的是血液。我将痛得发木的眼睛,涂抹在晚霞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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