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9:荒原纪事-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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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虫纷乱》

    一

    到处都是鼹鼠的消息。地下的隆隆之声时有可闻。大地从南往北沉陷,其速度远比我们预料的要快……我和四哥在园子四周徘徊,有时要从一条条地裂上跨过。我们从一丛丛灌木穿过,一直走到它西边的那片茅草地。西沉的太阳把大地照得一片火红,稀疏的几棵马尾松像在燃烧。几只鸟儿落在马尾松上,发出轻轻的低语。它们当中有一只翠鸟、一只四声杜鹃。它们从看见我的那一刻,就沉默起来。

    我坐在草地上。傍晚时分的秋野这样寒冷。斑虎和四哥也坐在了我的旁边。太阳落下去了,天渐渐变得乌黑,我们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各种秋虫鸣叫起来,细碎的声音仿佛把人引入一片迷茫。不知过去多久,我发觉衣服和头发全都湿漉漉的了。秋天的露水还是这么繁盛。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映现出那个繁花似锦的春天——大李子树像雪花一样的苞朵挥挥洒洒,像雪一样铺展着,把整个平原染白。这平原哪,落满了眼泪凝成的雪花。

    四哥脱下了身上的蓑衣,披在了我的身上……不知过了多久,四哥突然说:“瞅时间咱们也到那儿去看看吧……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也会……”

    我知道他在想一个人——李胡子。是的,听说连日来不少人都去那儿烧香上供什么的。四哥掏出了烟锅。黑影里火头一明一灭,秋虫鸣叫得更响了。仿佛整个原野都在议论即将来临的事变,议论这些长眠的人,他们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

    一片秋虫鸣叫着。它们纷乱的声音让我想起父亲和李胡子的交往,想起了大酒篓的故事。那一次在南部山区之行,流浪汉们口中的英雄神采奕奕——他们特别提到李胡子和女人的关系——他把她们放在马背上,然后鞭打快马,一溜烟在平原上奔驰——一个个女子情性刚烈,全是绝色,她们都向往革命的队伍。李胡子冒着巨大的危险,为了满足她们的要求,总是突破一道道封锁线将其送到另一支队伍上。

    当年绝色今何在?这片秋虫啊,你们议论纷纷,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大地精灵啊,你们回答我!秋虫还是鸣叫,乱成一团。它们肯定达不成共识,无论是关于这个秋天还是那个英雄,那些绝色的来路与去路,时过境迁,都说不清楚了。

    然而我却知道,绝色也会老去、消失。她们闪着光泽的面庞曾经映照过的这片原野也会沦落。如今这片荒原上只留下了一个巨垒,当年抢救过她们的那位英雄的坟头,还有关于他的各种各样的传说……

    李胡子经得住绝色的诱惑、金钱和权力的诱惑,最后却经不住那一夜的长谈。那一天,纵队司令揭开大酒篓,与他谈了一天一夜。李胡子就这么归顺了一支队伍。这之前李胡子有意与父亲结成拜把子兄弟,父亲佯装酒醉,回头立刻报告了组织。纵队司令却说:“留待以后吧——”这个“以后”就是司令本人与之结成了拜把子兄弟,他们当时海誓山盟,又是酒又是香的,一切都按照平原上的礼数办过了。

    也许那个司令兄弟过分相信自己的游说能力,后来要只身闯到海港上去,想以舌为剑,取来权倾一方的港长的心——再不就是此人的首级。李胡子在最后一刻阻止他的非分之想:“兄弟,你千万不能去,我可知道港长是个什么东西,你罢手吧。”

    司令兄弟说:“港长也是苦出身,他的爹被人用火筷子烙死了,他的娘被八司令掳了去。我将晓以大义——事实上我们已经在两年前接过头,我们还喝过酒,谈过许多。”

    李胡子摇头:“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平原上还没有吃紧,现在不同了,港上要运金子,四边都让队伍围起来,就是进得去也出不来,等于刀山火海哩。”

    二

    可是那个兄弟一旦决定了就不可更改。他是整个队伍的灵魂。李胡子说不服他,只好带上几个强壮的兄弟在外面接应。李胡子说:到了午夜三点人不出来,他们就得动手了。司令兄弟劝阻李胡子:港上有一挺歪把子机枪,这事儿蛮不得,还是算了吧——我能进得去,就能出得来。

    司令兄弟自信,傲气,嘴角上的一块子弹擦伤闪闪发光。

    李胡子骑着马去送兄弟。这一次任务太艰巨太凶险了,要知道下面整个解放小城的战斗都与此行紧密相连。如果能够解决那个港长,如果成功,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容易多了。当时看来整个海港的控制权都在那支驻港部队手里,实际金子能否顺利运出却取决于这位港长。每一次往海港押送金子的汽车都派了重兵护送,我们拦截一辆运金车就要损失几十个人。而且我们与这个海港合作的重要意义,还在于结束平原上的战争——在今后的战斗中,我们尤其需要这个港口。

    李胡子对这事儿没有多少信心。他与港长不知打过多少交道,只用一句话概括那个家伙:一个“小人”。这一点上他与父亲的看法是一致的——他相信如果父亲没有接受另一个任务暂时离开这里,就会和他一起说服司令改变主意。按照李胡子的判断标准,一个人可以死心塌地去为另一方效力,但他必须是“一条汉子”。如果对方是一个“小人”,那么无论如何,最终也还是没法指靠。他的话曾遭到司令兄弟的强力驳斥,后来就不得不把这些话藏到心里。但他仍然认为,凡“小人”都是不可信赖,也不能与之谋事的。

    队伍先是派一个助手去港上接头。一天过去了,天黑时分助手回来了,说:港长有一些话必须跟司令兄弟面谈。这个要求好像丝毫不出所料,但李胡子却认定是一个骗局:人人都知道谁是这支队伍中的灵魂,他们如果把灵魂摘除了,下一步收拾这支队伍也就容易了。司令兄弟摇摇头:“你是过虑了。为防万一,我已经指定了一个人——你做他的左膀右臂吧!”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临行前把队伍交给李胡子,结果却不是这样。李胡子点头:“不过,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哩!”

    两兄弟骑着马一直往前走。

    他们挥手告别的那一瞬,李胡子紧紧咬着牙关。司令兄弟没有回头看他,只迎着一片晚霞往前。等他的影子消失了之后,李胡子才鞭打快马赶回营地。他开始想带上六七位得力的人手接应司令兄弟,后来想了想,索性带上整支队伍——那个留守的带兵人不同意,后来李胡子执意要干,他也只得应允。不过那个人直到最后还说:“你要为一切后果负责。”李胡子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海港就在海滨小城西北方的海中“特角”上,壁垒森严,高墙电网,一队队的士兵在午夜里巡逻。事先讲好,过了午夜三点无论怎么,都要由港长的人把司令兄弟送出来——如果过了这个时刻,那就是一个凶兆。兄弟行前,坚持要把最后的时间再延续一个钟头。李胡子说:“那就到了四点了,天快亮了,有什么风声城里的敌人就会赶过来……”

    夜晚的士兵虽然不归港长指挥,但他们长期驻扎在港上,与港长有着极其特殊的关系,港长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左右他们。李胡子让队伍把住了几个路口,然后又带上一小队人马钻进青纱帐,往海港那儿逼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夜晚,那叫成了一片的秋虫啊,一阵阵催逼人心!多么缓慢的时光,它简直像凝住似的一动不动。眼看接近三点了,港口那儿一点声息没有。来来往往的士兵枪刺闪亮。显然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敌人一切都有准备,李胡子预感到了一个结局。最后,只差一刻就到了三点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命令:队伍原地待命,当城内响起枪声的时候就冲上去接应。

    他把一切布置完毕之后,就消逝在青纱帐里。

    事后人们才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这里除了青纱帐,水道沟渠纵横交织,即便和驻扎海港的敌人接上火也没有什么危险——虽然不可能正面攻入海港,可海港的队伍也不敢深入野外追逐对手。李胡子只想让队伍逼近海港,作好交火的准备,自己则潜入了海港——时间到了午夜三点,李胡子认定港长搞了一个骗局。

    港内响起一阵枪声之后,外面也打响了,整个港区瞬间大乱起来。驻港的队伍开始慌慌张张向外冲,两边的人远远地交起火来。这时候都看到了李胡子:他胳膊上、脸上到处都是血,不知是自己受了伤还是沾了别人的血,反正在一片火光之下,他扭着港长走出来——港长披头散发像个女人,衣服上也沾了鲜血……

    他们出现在一片光亮下,四周都是混乱的士兵。他们吵嚷着把他们团团围住。港长和李胡子紧扭在一起。李胡子的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港长开始大声吆喝,让士兵全都闪开。一会儿有人把司令兄弟带到这边来,三个人靠在一块儿。各种各样的吆喝声、枪声搅在一起,港长不断地吆喝,全身哆嗦。李胡子一开口像雷鸣一样,震得空气发抖。所有的人都哑了嗓子,港区内的枪也不响了。

    驻港的部队眼巴巴看着他们三个人往前,一直接近了青纱帐……司令兄弟对李胡子喊:“把那个家伙……快,快!”

    李胡子却在离青纱帐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用粗嗓门对港长大声喊道:“我们两清了!”说着用力一拥,把港长推开了。

    青纱帐里有人瞄着港长开枪,李胡子指着打枪的说:“别做不讲信誉的‘小人’!”

    一声吆喝,那人吓得把枪扔了。

    司令兄弟拿过一支枪。李胡子用厚厚的胸脯挡住了他。

    “大哥让开!”

    李胡子只咬着牙关,一手攥紧司令兄弟的枪……

    到了驻地大家才发现:李胡子的一只袖子已经被血浸透,原来左臂受了伤。司令兄弟亲自给大哥包伤,说:“我这条命是你抢出来的。不过我必须讲,你救出了一个兄弟,也放走了一条恶狼——功过两抵。”

    李胡子呵斥一句:“我的兄弟是金子做的,那小子是粪土捏的,这怎么会两抵?”

    秋虫窃窃私语,响成一片……

    三

    从平原到山区,都知道李胡子拼着性命救出了那个兄弟。

    也就是这个秋天,平原上发生了最凄惨的一幕。战事到了关键时刻,恰如所料,争夺海港码头成了整个战局的关键。平原上的各种势力开始了最后的博弈。种种心机都开始运转和算计,明暗穿梭不断,威胁,说服,所有令人瞠目结舌的伎俩都施展出来。平原上有一座显赫了好几代的“战家花园”,是这个省份最有名望的官宦人家,历史上出了不少大人物,他们散布在全国各地,有的还到了海外。战家在大江南北许多有名的大城市里都有自己的产业,只把根留在这片平原上。当时府里主事的是四少爷,另外三个都在官府身居要职;四少爷从海外归来,开始服务于一支队伍,再后来就与官府闹翻了。

    四少爷赋闲在家,成了这里的实际主人。他当年三十五六岁,英气逼人,为人正直,是这片平原上最有人望的一位豪富。他亲手书写的一副对联后来刻木镂金,悬于厅堂,上联为:古今来多少世家无非积德;下联为: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他出手阔绰,平原上受过施舍的不在少数。就是这样一个人,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书房里。尽管如此,这里每年还是要接待许多商贾富豪、军事要人、政客官僚等等。

    随着局势的发展,战家的名望以及巨大的财富,都对纵队一方构成了严重威胁。传言四少爷即将出任敌方一个要职——这对纵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司令兄弟夜不能眠了。

    四少爷是在队伍上的那一阵与李胡子相识的。而且最早规劝李胡子到队伍上的就是他。后来李胡子在一次战斗中被俘,四少爷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于是他们成为生死之交,二人相互钦佩。李胡子认为对方是所有豪富当中惟一具备心胸志向者、一个心怀大义的人……

    司令兄弟让李胡子去找四少爷。一天一夜的交谈中,四少爷不时地摇头。黎明时分李胡子叹息一声,道一声珍重,不得不离开了。

    司令兄弟铁青着脸,沉吟良久,最后咬着牙齿说:“可惜,实在可惜!好吧,就这样吧!”

    一个决定作出并得到迅速批准:解决“战家花园”,不惜代价;四少爷需活捉或击毙——事关整个战局,不得丝毫有误。一切都在周密策划中。具体时间和步骤为:李胡子负责将四少爷诱出战家花园并相机捕获;司令兄弟率部包围老巢。

    李胡子于行动前恳请最后一次努力——将倾尽全力说服四少爷。他与司令兄弟争执了半夜。对方告诉:木已成舟,任何改变都不可能了,现在要做的只是——执行命令,万无一失。

    李胡子一个人到战家花园去了。他知道对于四少爷而言这等于一次诱骗和绑架。他一声未吭,默默前行。这是一个早晨,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最迟要在当天下午把四少爷的问题解决,这样夜间就可以动手端窝了。李胡子和四少爷老友相逢,从早晨起喝酒,一直喝到了中午。四少爷说:“大哥,你到这里来还有别的事情吧?”

    李胡子杯子没有捏稳。放下杯子时,流下了两滴眼泪。

    四少爷看着他,点点头。

    李胡子说:“我这一辈子大概就做这一次违心事儿了——我要把你带走,带给纵队。你只要跟我上了大路,大概这辈子都不能回家了……”

    四少爷把一杯酒饮下:“我估计你是怀了一个心事来的。大哥觉得我该是那样的下场吗?”

    李胡子摇摇头,把剩下的一大杯酒喝掉了。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四少爷走出屋子,又站在院子当心看了看西面的天色:“咱上路?”

    李胡子也看了看太阳:“上路吧。不过你得先走一步,你要准备一匹最快的马,快……你知道他们是下得手去的……”

    四少爷抱住了李胡子,号啕大哭。最后他们俩就分手了。

    李胡子回到队伍上,谎称诱捕失败。司令兄弟骂了一句。

    队伍包围了“战家花园”。几乎没费一枪一弹就把“战家花园”的武装缴了械。因为四少爷临行前作了安排:不必抵挡。他知道抵挡也是枉然,不必白白流血……

    队伍将四周围得铁桶一般,目的就是抓到四少爷。只有李胡子明白:那个人早已远走高飞了……

    交织成一片的秋虫啊,像在有意遮掩那嘚嘚逃奔的马蹄声——马蹄声震动了秋天的原野:嘚嘚,嘚嘚,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风婆子》

    一

    沙滩上的树木大片死去以后,一阵阵风就要刮起来。这风打着旋儿,一会儿堆成一座小沙丘,一会儿又展平了。东南西北四面风,再加上一些偏风,一共八面来风。它们有时打架,有时还汇合成一股。一些小灌木和草时不时地压到沙丘下,在里面发出揪心的呼唤。

    煞神老母常常盯着旋转的沙子出神。她知道这可不是沙子自己在打转儿,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动它们,这只手伸到哪里都是无形无迹的,它的名字就叫风。风是一种动物,会喘气打喷嚏,会隐形。这种动物一般人不知道,大多数人傻乎乎地认为风就是风嘛,吹来吹去的气体罢了。其实风这种动物十分聪明和狡狯,别说人了,就是神也并不能总是捉得住它们。它们除了会隐身,再就是会缩骨法,收声敛气法。这种动物最爱摇树玩,戏水玩,有时脾气还十分暴躁。它们玩起东西从来不知道轻重,玩得烦了就摔摔打打,比如咔嚓一声把大树折了扔了,把海里湖里的水扬到岸上,有时还会一把将房子推倒。

    至于这些风为什么迷上了沙子,把它们堆起来又移开、再堆起来,她可不太明白。“这可能是没长大的一些‘小风’,即一些小动物,它们脾气就像小孩儿一样,喜欢玩沙玩泥哩!”她觉得好奇,就一直看下去。她渐渐猜想它们的小手怎样在沙子里抄动,很想趁机捉住它们一两个,看看它们长了什么模样——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心里一直遗憾。她蹲在一个正在打旋的沙丘边上,似乎能看到那只小手在撩动沙子。猛地一下,她腾空一抓,手里真的抓住了细细的、游丝一样的东西。真滑呀,而且还会像橡皮筋那样抽动。她握紧了,就是不松!“呀呀,吱——”它在叫,它疼了。“你要显形我就放开你!你显形吧……”她叫着。

    沉寂了一会儿,她感到手中有什么在拧动,一神,它显形了:白白的透透的,就像海蜇一样!有无数小爪,像树叶又像花瓣。胳膊在花瓣中缩着,这会儿就抓在煞神老母的手里。它的眼睛大而无色,睫毛雪白;一张小嘴儿没有血色,说话时不是一张一闭,而是横着嚅动。

    “你今年多大了?”

    “俺,六岁。”

    听声音很像女性。煞神老母问:“你是女孩儿?”

    “俺们风都是女的。”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呀,哪里光棍汉多哪里风大!这理儿从古到今谁也解不开,今个算是让咱弄明白了……我来问你,你们在这里一撩一撩的,堆起这么多沙子又掀掉,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我们想玩儿、玩儿……”

    “我就不信!哪有这么贪玩儿的,玩起来没个头了?”

    它的小嘴飞快嚅动:“俺就是贪玩儿呢。”

    “我还是不信!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说不说?不说?嗯——”

    煞神老母用力一攥,它“哎呀”一声尖叫。

    “说不说?说不说?”

    “哎呀俺说了,说了——俺说了还不行吗?俺在这儿,淘——金!”

    煞神老母瞪大了眼睛:“这里面有金子?怪不得呀!你们一群都是干这个的?”

    “都是,都是哩。我们年纪小,就搬小的沙丘,那些有力气的,就搬大的沙丘……”

    “嚯咦!”煞神老母吸了一口凉气,“老天爷啊,原来你们整天干的是这个!你们淘的金子呢?给我看看!”

    “没了,没了,都交给风婆子了,她是俺的总头儿,她要用这金子造头簪子、衣服扣子、手溜儿,再多积攒一些,还要造一只金碗……”

    “这个贪心不足的家伙!”煞神老母骂着,“她这是活活折腾小孩子家呀!她想用金子把自己包起来呀,到了那一天,她非让金子把自己活活埋了不可!”

    它在手里挣扎,叫着:“好心的大婶呀,你快放开俺吧,俺受不了啦,俺得透透气了——呼哧——呼——喳!”

    “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风婆子?你说了我就放开你,说吧!”

    “我们交金子时她才来呢,这要大伙儿手里的金子多到拿不了的时候,那会儿俺就会一齐摇动大树,到处发出呼呼响——她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就会来取金子了。”

    煞神老母咬咬嘴唇:“我怎么才能看见她?她长了什么模样?”

    “她走哪儿都带起一股大风,飞沙走石的——不过她有时候为了不露痕迹,也会悄悄的,小步颠着走,那时就不碍事了。如果天好好的突然就阴了,风一阵凉似一阵,那大半是她起程了,就要过来了。她是个老太婆,满脸都是皱皱,戴一顶黑绒小帽,两手一绞乱、鼓起腮帮子一吹,都是一阵大风。老太婆要搬一座沙山,吹一小口气就成……”

    “怎么才能让她现形呢?”

    “胳肢她就成——她蹲在那儿时,你揪住她不放,然后胳肢她——她受不了就哧哧笑,笑着笑着原形就出来了。”

    二

    煞神老母坐在林子边上等风婆子了。一连等了三天。好不容易等到了满滩树木摇动,可就是感觉不到有什么异样。她拍打树木,扬起沙子,用一根棍子横着抡,还是无济于事。后来她想出了一条妙计:用一个大布袋子装上一些石块,然后在树木乱摇之时就吆喝着:“金子啊金子啊,这么多的金子啊!谁要金子啊!”

    她喊了一会儿,树木一动也不动了。她闭上眼睛,觉得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悄没声地滑到了一边——它就在近处一作远的地方,颤巍巍的,开始过来伸手触摸袋子了。她藏住冷笑,抬手横着一抓、一攥,发狠地一屏气,喊:“哪里逃哩!”

    一点声息都没有了。手里好像有什么,颤颤的,像一块豆腐。她使劲攥住。她直到把它攥成了水也不会放手。

    她这样攥紧了,就用另一只手在近旁绕动、捅弄,越来越快。后来又是胡乱胳肢,不停地胳肢。终于听见沙哑的笑声了,它是忍住的、由小到大的:“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她继续不住手地胳肢、胳肢,屏着气捅弄、捏、揉。“啊哈哈!啊哈哈……”笑声越来越大,后来戛然而止。一个年迈的老婆婆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瘪着嘴,就坐在她身边,一只胳膊被她攥得紧紧的,一脸不快的模样。

    “风婆子啊,好风婆子!咱俩是头一回见面,你也别生气,我不用这法儿诓诓你,你能和咱打个照面?你位高权重的,又有钱又有势的,哪里会搭理咱这样的穷老婆子!不过咱俩都是老婆子,也该成个知己吧!”

    风婆子嗓子沙沙的,说话时都不愿睁眼:“天地两界,我给天上当差,咱俩成不了知己。”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我也是宫里出来的人,不过是一时赢顿,你也别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说不定我也有些儿上好的东西赠你……”

    风婆子慢慢睁开了眼睛:“你会有什么?金子?”

    “那黄不拉叽的东西咱没有。不过咱有别的物件……吃的用的,好小伙儿——壮得牛犊似的,这些咱都有。”

    风婆子“哼”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我估摸着你一个人过惯了,见了好小伙儿该不会嫌弃吧?他的名字叫‘憨螈’,那是我家孩儿。我想让他没事了给你捶捶背什么的,顺便怎么都行——我这当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交给老知己又不是交给外人……”

    风婆子一下睁开了大眼,黑呢帽上的琉璃闪着阴阴的光:“谁是你的‘老知己’?”

    “就算不是吧,也是新相识的朋友吧?我又没有恶意,只一心想结交天下有大能的人。”

    风婆子瘪瘪嘴:“我不喜好那事儿。”

    “那你喜好什么?我总得帮你一点忙啊!”

    “你放开我就中。”

    煞神老母咬咬牙:“咱可不能放你。咱俩见一面不容易,还没亲热够呢……唉,我忘了说哩,咱有不少好酒,连宫里大神他们都来讨,抿一口再也忘不掉,半夜馋得扑啦扑啦打滚儿,你老姊妹不想尝上一小口儿?”

    风婆子的眼睛第一回变得这么亮,斜着她:“有好酒?”

    “嗯哪!”

    “那你取些来试试看……”

    煞神老母这才把风婆子的胳膊放开,领着她往前走了。走了一会儿风婆婆嫌累,说一句“你搂紧我”,就化为一片云气,在树梢上一缠,借着树干的弹力腾空而去。煞神老母喊着“到了到了”,使劲捅弄几下,风婆婆就显出形来,降在了地上。煞神老母招呼几只野物出来帮忙,又喊憨螈,让他们起酒去。都问什么酒?煞神老母回头瞥一眼风婆子说:“看老姊妹凶巴巴的模样,就搬来我常喝的五毒酒吧。”

    两个老婆婆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从半下午一直喝到了掌灯时分。风婆子醉了,走路晃荡,咕哝:“真好酒啊!喝了你这酒,我真想移山填海,再把沙子扬个满天满地。我今夜火气一下就变大了,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她把两拳攥起,“你看看我手上的筋络,鼓胀起来了啊!”

    煞神老母凑过去看了看,又按住她的后背拥了拥,拍了拍她干瘪的乳头,奉承说:“老姊妹浑身都是劲道,就是十七八的大闺女,也比不上你一个小脚趾哩!你再别说自己老了,从今以后你就瞧吧,那些神将和大神——不管是谁,见了你一准都得红了脸想那事儿……”

    风婆子正色:“我说过了,我不喜好那事儿,从年轻时候就不喜。”

    “你是不喜啊,我是说他们男人。他们见了你的美貌……”

    风婆子打断她的话:“也美不到哪里去吧!干脆些吧,酒喝到了这数儿上,咱也算是一对知己了,你想求我干点什么?有话这会儿直着说吧,我这人性子忒急,心眼也直,见不得绕来绕去的人。”

    煞神老母拍拍手:“真是一对知己!老知己啊,我的脾气和你真是一模一样,咱们现在就直通通地全倒出来吧——我想让老姊妹帮我把海滩上新长的树呀苗的全毁了他娘的,也就是说,你得用一个个大沙丘把它们压在底下,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嗯,不得翻身!”

    因为发狠,煞神老母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风婆子歪着头看她:“老天!它们总是一条条性命啊,压在地底不舒服哩,我平时害怕它们给压在了下边,淘金时都不敢把沙子扬得太高……”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往狠里扬沙就是,你就可着劲儿翻找金子吧!有了金子,你打一对大耳环,再做一只大金碗——捧着金碗吃饭,一走路金耳环滴里当啷的,那多来劲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哩?我会天天送酒给你,让你一天到晚喝个肚儿圆……”

    风婆子眼珠转着,瘪着嘴。这样停了一会儿,她点点头:“就按知己说的办吧。”

    三

    风婆子三天两头就要醉酒一次,只要醉了就要狂舞。那时真是飞沙走石,整个平原上连一只小鸟都不敢飞。所有的人家都要关紧门窗,说不得了啦,风婆子又来了,这老太婆真是疯了,她要把大海翻个底朝天,把好生生的平原堆成一片坟场……

    真的,大风停息之后,满海滩都是大大小小的坟头。这坟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垒越高,变得像山一样。沙丘上新长出的灌木和荒草不久又会被涌起的沙子埋葬。沙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腾起,届时人在十步之内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沙尘一旦停息,会在荒原上捡到被飞沙打死的鸟儿。

    煞神老母与风婆子共饮一坛酒,彼此亲密无间。她们不约而同地讲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对那个年纪的自己极尽赞许,什么“勾魂眼”了,“菩萨心”了,“小猫手”了。“咱不喜那事儿,不过咱做那事儿一天一夜也不累,”风婆子说,“他们一个个都给咱治得服服帖帖,头搁在咱膝盖上看咱的脸,像个孩子差不离儿。他们吃什么,不吃什么,都是咱一手操办——也怪了,累是累点,心里不烦。咱的活儿是刮风,可是忙着男女的事儿,有时也就忘了正事儿,结果世上有不少人给闷坏了……”煞神老母拍手:“要论正事儿,这才是正事儿。老姊妹和咱真是一对知己呀,你年轻时候和咱简直是一模一样!那会儿哪还管什么别的,是吧是吧!人没有一个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唉,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直到如今还是喜欢那事儿,只是想找些更泼皮的男人……你是怎么冷了心的?”

    最后一句让风婆子哭了起来。煞神老母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着:“老姊妹别价,我知道你想起了伤心事儿。其实天上人间全都一样,哪里都有负心汉,这个嘛忘了他就行。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哩?”风婆子咬咬牙:“我把身子给了他,他临走偷了咱的金簪!这还不算,我日后不怪他,又和好了,谁知他勾连上一帮恶人,想把我卖给窑子……”

    煞神老母咝咝吸着凉气,小声惊呼:“天哪,真是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瞧瞧这是什么恶人!你就不能一伸手逮住他撕巴了?你就那么老实?”风婆子抹泪:“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有时静下心来,想想和他相好时候的模样,一些事儿,也就忍了。他着实长了一副好脸面儿……”

    “听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女人啊,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给欺负死了的!我不说你了,我这个人哪,这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算了,不说那些了,咱喝酒吧,喝吧……”

    她们在一块儿诅咒一些人、一些神和一些事,认为天地都应该分给她们一大块儿才好——那些执掌权柄的家伙算些什么啊,一个个不是色痨就是财迷。煞神老母最后忍不住,就往天上指一指,悄悄告诉了对方一点大神的隐私,让风婆子好不兴奋。“你该知道有个叫‘合欢仙子’的小疯浪东西吧?”“我不知哩。”风婆子说。

    “那娘儿们真是坏到了一个数儿上,她和大神玩得也太过了。听宫里人说,大神在她屁股上栽了棵葱,这葱还真一天天长起来了……”风婆子大惊失色:“要这葱做什么啊?”

    “做什么?卷煎饼吃呗!大神战混沌那会儿在山东地界上待过,喜欢上了这一口儿……”风婆子吐着:“呸呸呸!恶心死人了!”

    煞神老母这时才凑近了她的耳朵说:“老姊妹啊!老知己啊!不瞒你说,咱现在折腾的这块地方,本是合欢仙子的后花园啊!她多么招人恨哪!”“太招人恨了!恨死我了!”

    “你说咱不给她三下五除二毁巴了,还能出来这口气?”

    风婆子咬着牙关,脸上的皱纹勒得更紧了,瞪大了一双透明的空洞洞的眼睛望着天空:“咱刮啊刮啊,刮上三天三夜不歇气儿!咱把大海刮个底朝天!咱把她刮个倒栽葱……”

    《当你老了》

    一

    已经不能再耽搁了。我告诉四哥:与小白分手时答应过他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望他原来的妻子,有些话要亲口转告给她。“就是那个演《锁麟囊》的闺女?”“就是这闺女。”四哥叹息一声,算是答应了。

    临行前四哥找出他的那个酒坛,又让万蕙做了一道焖鱼,添上几盘野菜。四哥一会儿就喝得满脸通红,后来只闷闷地吸烟。每逢到了这时候万蕙就有点害怕,摇晃他,逗他说话,可他仍然一声不吭。一会儿他又举起酒杯:满满的一大杯,我们一饮而尽。我的酒量远远小于四哥,所以很快觉得头有点晕,而四哥这时却开始高兴起来,有了笑容,也有了豪气,连连说:“好啊,多好啊,我们好久没喝这么多了。痛快啊,只管痛痛快快地喝吧……”

    太阳把一切都晒得暖烘烘的。大地蒸出了淡淡的水汽,那些稀稀拉拉的树木在阳光里露出了微笑,享受太阳。四哥伸手指点着前边——一只漂亮的红点颏落在一棵青杨树上。这只红点颏上体是橄榄褐色,两只翅膀和尾巴的颜色稍浅,羽翼外缘是一片棕黄,脸颊却是油黑油黑,而眉毛和喉头那儿有一片粉白。所以它颏上的那一抹赤红就显得特别明亮,洁白的肚腹像棉花。有一只长着长长的彩色尾巴的绶带鸟叫了一声,不知从哪个树梢上滑翔下来,瞪着眼睛看着我们,然后又钻到了旁边。斑虎追了过来,四哥抚摸着它的头说:“我和老宁兄弟走一会儿,你在家里陪陪万蕙。”

    斑虎低一下头,不再往前迈步。

    因为四哥陪伴,我无法在近处上车,索性一起走一段路。他肩上的枪显得沉沉的,我要替他背一会儿,他却执意不肯:“武器哩,随便给人还行?”真的,他一直和这支枪在一起。也许这支黑乎乎的枪直到最后也派不上用场,但他会牢牢地攥住,攥到最后一刻。我问:“四哥,你还记得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处游荡的?”

    “噢,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你才那么大一点儿,我们俩就结伴儿了。咱在芦青河里洗澡,一口气能游到河口。上岸时天也黑了,咱们懒得回家,就在河岸用玉米秸搭成一个小铺子。咱捉几条鱼,挖来一些红薯,就在河边上点火烧了吃……你就是那时把性子跑野了,这也是我的错哩。”

    这是真的。小时候我们是一对儿,只要一跑上野地,什么忧愁都飞个精光——我那时觉得拐子四哥才是天下最快乐的人,跟他在一起特别有意思——我那样的年纪无法察觉对方的心事,不知道他心中也装满了忧郁……只是在一起玩,从他嘴里听无穷无尽的故事。关于李胡子的传说让人泪流满面,那个独身大侠的形象永远凝在少年的视网里——一匹大马在原野上奔跑,随处撒下了神奇的种子,这种子破土而生,在无边的泥土上一阵阵茂长。如今这片平原啊,那个骑马人不在了,传说中那个巨大的沙岗就是他的坟墓……

    我看着四哥,想着几年前茅屋中的那些不眠之夜——那时外面是掺在风里的海浪声,灯火闪跳,烟叶老茶,他拉了一会儿呱之后,会盯着我手里随便某一本书说:“念个念个……”我吟哦时他就屏住气,虽然不一定听得懂,但总是睁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我还记得他有过特别喜欢的句子,那是一些明白如话、动人心弦的诗行。这会儿我看着他雪白的双鬓,心上一动,背诵道:“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四哥的嘴唇动了一下,喃喃地吐出:“昔日……阴影……?”

    他的目光抬起来,望望前边,又转过身望望我们的来路——一条弯弯曲曲的褐土路,两旁长满了马齿苋和地丁草,野生的石竹花开得一蓬一蓬。一只又一只乌鸦,它们粗糙的嗓子简直像咳嗽一样。它们飞起,落下,就是这些不祥而孤独的鸟儿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失/在头顶的山上他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吟哦时,脑海里一直闪动着李胡子的面庞。他在凝视我和拐子四哥呢。我看到了他浓密的黑胡子和鼻中沟……是的,我们的李胡子为了这片平原祭了肉身。这片土地啊,任何一次救赎都花费了可怕的代价,这是因为她真的太美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有多么开阔和美丽,一种世上任何地方都不能取代的美丽。平原啊,你是我心中的守护,我为你愁蹙终生,悲苦满面,白了头发——而另一些人为你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我刚刚还在吟哦,因为我两手空空,只有吟哦……屈原吟哦之后投进了汨罗;李胡子中了自己人的枪弹,倒在了平原上。

    我们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再走几步就该分手了,我要往南去大路上乘车。正北方是那片生满了杂树林子、堆满了一座座沙丘链的大海滩;往西可以直走到芦青河入海口。往东北方一路下去,可以一直走向那个巨大的、传说中的英雄的坟头。我每一次去那儿都要采一束花献上……拐子四哥抬起眼睛,神色迷茫。

    我搀扶他往前又走了几步——因为他定定地往东北方望着……他那雪白的头发在下午的阳光里一片灿烂,像戴了羽冠的王子,像一个超凡脱俗的圣者,一个远道而来的高僧,看上去矜持而傲慢……我们走向东北方,迎着他遥望的那个方向……

    “念念你刚才的那些……再念一遍吧……”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四哥屏息静气听着。我相信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懂。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那是哩!”四哥仰着脸,打断了我。我想他大概又记起了年轻的时候,那些无法忘却的爱的经历。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四哥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沉重有力。他伫立了一会儿,又眯上了眼睛。他在想些什么?这满头白发闪闪发亮,这时突然让我打个愣怔:老天!这头发更白了,它好像是一夜之间褪掉了最后的一根乌丝啊……

    二

    显然,他要去那座巨大的坟岗看一眼。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说:“你去乘车吧,我自己走走……”我应着,却一时没有转身。他走进了一片杂树林子里,我犹豫了一下也追上来。一条时隐时现的小路被这个秋天蓬蓬茂长的茅草给盖住了,走在这条小路上,不断地躲闪着酸枣棵,会记起我们一次次的游走。只要一走向芦青河边浑茫一片的林子,我们就会高兴起来。四哥和万蕙就是在这条河边相逢的。那时候人们常常看到这个一拐一拐的浪荡青年:身材颀长,头发微微发黄,一双眼睛深邃而锐利,对异性有着说不清的吸引力。万蕙好像当时正在河边洗衣服,他的脚一下踏进了水里……

    以前这里差不多可以看到所有的北方树种。因为土质的关系,有些树种没有长成高大的乔木,如矮矮的毛棒、鹅耳枥,甚至有榔榆和朴树。最茁壮的是加拿大白杨、毛白杨和一片片的旱柳。如今的白杨树一棵接一棵地枯死,旱柳干掉了枝条,就连加拿大杨也枯黄了半边。秋天仿佛在这里变得非常短暂,它们像是打一个照面就要匆匆离去了。地上,各种各样的杂草都开始枯萎,像风轮菜、锦带花、芒其、石韦,以及泼辣的葎草,都是一副蔫蔫的样子。造成这些的直接原因是海水倒灌和芦青河的污染——我怀疑太阳蒸发的水汽中也含有毒素……

    我们又一次走近了它。尽管人们说这只是一座传说中的空坟,是一座风成沙岭,可我一直认为他的灵魂就在这儿,因为我从小就认定了这个巨垒是英雄的坟头,他永远属于我们这片平原,永远要在这里安歇。我不敢想象未来的一天,连这座巨垒也要迁移——谁来迁移?他没有后人,也没有亲属——在所有的塌陷区内,只要是找不到主人的那些坟头,最后只得随着土地下陷,浸到了污浊的水中。他是人们口口相传的英雄,可是却不能指望有效的保护。没有墓碑,没有特殊的标志,只有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伴着它。

    四哥眨动着眼睛,好像第一次看到它似的。巨垒前又多了一些烧纸,还有摆放的糕点水果之类。“咱们也该带些祭品来啊!”他燃起一锅烟,敬一下李胡子,深深地吸起来。“咱可别舍下这海滩哩。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咱可要陪陪李胡子……就留下我一个老头子吧,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走。”

    “……你不会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我就快走不动啦,你还是个小伙子哩。你趁着还能走动,就走吧,我不再拦你了……你和我一样,也会有走不动的那一天。”

    他说着说着,一下咬住了烟斗,不再吱声……

    三

    按照小白提供的所有方式,我总算与她取得了联系。电话上的声音比想象中的有些粗闷,并不是那种特别响亮的嗓子。似乎还有些沙。也许是长时间脱离舞台的缘故,反正这声音没有让我感到惊异。我曾以为会听到无法形容的美声,以至于手持话筒的手都有些发抖……她好不容易才相信我是小白的朋友,最终答应与我见面。但究竟在哪里见,什么时候见,又要重新约定。无奈,我只好先待下来。

    第二天我们又通了话。她指定了一个地方。那儿有些陌生和偏僻,让我花费了许多时间才找到——穿过临近郊区的集市,小心地绕过一个个农贸小摊,再从几个小店铺的空隙寻索那个胡同的名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她会住在这儿?

    一排矮小的平房围成的一个小杂院,红瓦顶让岁月的风尘染成了黑色,墙皮脱落了大半。小院里有一棵不小的槐树,树下正有一个老人在蘸水磨刀。一群小孩子嚷叫奔跑,见了进来的生人就伸着舌头做鬼脸。我仔细辨认平房上的号码,当确定无疑的时候才伸手敲门——就在我刚刚敲了第一下的时候,门吱一下打开了。“请进,请进吧!”正是那个稍粗一些的嗓子。我多少有些慌促,几乎没有正视她的面庞,只随她进了屋内。

    因为窗子太小,屋里有些黑,我几乎看不清内部的陈设,更看不清正为我倒水的主人。这样过了一小会儿,我终于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些陈旧简陋的家具;转过脸看她——纤纤的背影——藕荷色的衣服——当她的面庞转过来的一瞬,我只觉得有一种蜂鸣声在耳侧突然喧哗而起……我说:“您,您好!”淡淡的笑容,温文尔雅,徐缓的肢体语言……我注意到她端杯子的手像舞台上的动作:无名指和小拇指跷得那么好看。她脸上有一种微微的怨艾,可是两眼像星星一样闪亮——这眼睛极为特别,似乎从未见过;这双大眼比常人的陷了一点,看人时不是直射过来,而是一种温柔的抚摸。她中等身材,稍瘦;走路没有声音。我无法寻找合适的语言评价,只在心里忍住了,不让一声叹息吐出口腔。如果要找两个字来准确地说她,那就只有“清”和“美”。她不太像尘世里的人,不太像有烟火气的那种真实的人。说她是逼人的“绝色”,那将不能表达其内容的几十分之一。我一瞬间突然明白了——我是指小白的沉湎,他的不能自拔。同时我也为他们感到了深深的遗憾。世界就是如此地残酷。世界上正因为有掠夺者,所以才有可怕的、让人恐怖的牺牲。我一直没有说话,因为在这种无法表述的、活生生的美丽面前,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甚至在长达半个多小时里,完全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扔掉了肩负的使命。

    她仿佛也不急于问我。在这安静的一小段时间里,我竟然自觉不自觉地将她与肖潇对比了一番。我发现自己真是荒唐之至。她们二人完全没什么可比性。她们是那么地不同。一个是生活中真实可感的人;另一个则稍稍脱离了这种真实,走向了某种幻想,好像在飞翔——我说不好,我不知该怎样才能表述出这种区别。总之她们处在不同的维度上,每一个都让人过目难忘甚至震惊不已。

    她从一旁的小包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纸袋,将其中的东西取出一点又装回去,我看出是几张光盘。她交给了我。我知道这是她的演出录影之类。

    “给小白吗?”

    她点头:“你很快能见到他吗?”

    “一般会的。如果晚了一步,以后也会设法联系上。”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马上明白她还完全没法听懂——因为我并没有将发生的一切从头复叙。话茬在这儿了,我开始将平原上那个惊人的事件说了出来。她听着,不时惊讶地微张嘴巴。有一阵她站起来不安地走动。关键还是最后的几句话,这才是我今天的重点。我说:

    “小白让我告诉你,他永远爱着你——如果你能够离开那个人——不是现在,而是将来;随便的什么时候,他都会等你。他说要把你接到高原上,在那里过完这一辈子……”

    “他是说当我老了的时候?”

    “可能……也许用不着等那么久?”

    她咬住了嘴唇,久久不语。

    我心里有一句话强烈地冲撞着,但我后来还是克制住了,没有说出来。

    “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呢?为什么不打一个电话呢?”

    前者似可解释,后者我也答不上来。我只好摇摇头。

    她站到小小的窗前,像是在看院里的孩子。这样一会儿,她转过身说:“谢谢你捎来了他的话,谢谢你!”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我要回他话的。”

    “我老了以后,他会讨厌我的……”

    “‘……只有一个人爱你……/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我心里泛起一句诗行,它这会儿竟脱口而出。

    一双长泪从她的脸颊滑下。

    离开之前我忍不住好奇,问了一下这个地方——“这是哪里?”

    她回答:“我出生的地方。”

    ……

    《泪水》

    一

    脚下的土地在抖动。显然它在逼近……茅屋真的在隆隆声里颤抖。斑虎一次次蹿出,神色紧张。它大概感觉脚下有一个难以捉摸的妖魔,令其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园子里的地裂进一步加重,一眼看去到处都是一些宽宽窄窄的裂缝,远看就像老人满脸的深皱。万蕙喊着:“咱这园子还没卖哩,咱还没答应哩!”

    我夜里想了许久,觉得再也不能耽搁:有些事情应该告诉他了。一大早我就约上四哥到那个海滨小城去,四哥背起枪看了几眼,没问什么。万蕙抄着手站在那儿,见斑虎要随我们走,就像拦孩子似的伸手抱住了它。她一直看着两个男人走出园子。

    我没有讲到小城去的真正目的,担心那样他根本就不会跟我走。我想让四哥亲眼看一下他和万蕙晚年的居所,看看那套相当不错的房子:他亲眼看了那个地方,在一种真实而具体的环境里,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一定会接受下来的。我就抱着这样的期望而来。我深知这不仅是他的事情,更是我的事情。它对于我内心的安宁至关重要。显而易见的是,当这一对夫妇在平原上失去了最后的落脚点,我也会因为愧疚而不得安生。或许我的未来也会像他们一样飘荡终生,成为一条再也找不到岸的船。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两个如此善良的老人因为一个多少有点冒失的计划而毁掉了晚年。这是我根深蒂固的一些想法,也是纠缠了许久的一个牵挂和痛疼。总之我想尽快地把他们安顿下来。

    越是逼近那座小城,心中越是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我在想,那套新居实际上只是我们全面撤退时找到的一处掩体。我们被一种陌生而巨大的力量击溃了,我们需要一个地方躲避一下,休养生息、舔净自己的伤口。

    进了街巷,我发觉这个小城比上一次来时烟雾更多了,人流更密了。才多长的时间啊,这儿竟会变得面目全非:各种车辆鸣叫着喇叭往前挤,穿着怪异的男男女女在人行道和机动车道上穿行。各式轿车仿佛一夜之间拥在了这儿,它们像是要一齐赶来开一个世界甲虫大会。主要街道两旁盖了比较体面的楼房,或是玻璃幕墙,或是涂了彩色涂料。但只要走进任何一条稍窄一点的巷子,马上就可以看到那一幢连一幢的旧楼或平房,它们显示着真实的生活的颜色。所有稍微体面一点的楼房都是机关驻地,是公司和商场。

    为了尽快赶路,不至于被拥挤的人流把我们吞没,只得沿着曲折的小巷往前。穿过几条窄街往西就到了小城西郊,那儿有新盖的一片商品楼小区。实际上这儿大部分被机关单位集中买下来做了宿舍,只剩下一少部分出售——因为我们刚刚穿过了几条小巷,所以一脚踏进这片崭新的楼群时简直有点头晕。连我都有点迟疑了,似乎觉得身边这个背枪的人,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完全不适合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二

    我费力地寻找那幢楼房。从西边数第二个单元,四楼。我领着满脸迷惑的四哥往上攀。四哥仍旧一声不吭,可他沉重的脚步却像踏在我的心上。我们俩像爬一座高高的山。不过是爬到四楼嘛,竟然有点身心俱疲。我们在一面漆得很亮的门前站住了。我伸手掏出了一把闪亮的钥匙,插进匙孔轻轻一转,咔的一声,门开了。一股新鲜的木头和油漆味儿混合一起,扑面而来。新镶的玻璃窗锃亮耀眼,阳光把整个房间都照得暖融融的。

    “这是什么地方?”

    “新买的一套房子。是你和万蕙的……”

    四哥抚摸着墙壁、窗户,望望天花板。他咕哝:“你不该瞒着我。这么大的一个事情,你瞒了我和万蕙!”

    他说这些时,脸一直向着墙壁;当转过身来时,我发现他眼里竟是一丝深藏的愤怒,眼膜好像是焦干的……

    我扶了一把四哥。我很少见他这样,有些害怕了。但我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改变。他在我眼里是一个不会流泪的人,已经被田野的风吹糙了吹冷了,没有那么纤弱的情感。可是一种深藏的愤怒一旦爆发出来,会是难以预料的。所以他的目光一直让我回避着,我想寻一个机会向他解释,求得他的原谅……可是他没有再次发出责备。

    我退到一边待了一会儿,看着他在屋里走动。

    “你盘算了多久?”他从一间屋里出来,开始吸烟。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事情明摆着,茅屋总有一天会塌的。你和万蕙辛苦了一辈子,该有一处结结实实的房子……”

    “你以为咱们完了?该走开了?”

    “这是它的结局,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四哥摇着头:“嗯,你是这么看。可咱就是为这个,才留下来:看着它怎么一点一点往下沉,我就不信它真的会沉到地底下去,沉得没了影儿!我要等着它安稳下来的那一天!那时我会亲手再盖一座茅屋,先把水洼填平,然后是栽树!我这人说到做到,我今个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

    我呆呆地望着他。

    好一个拐子四哥呀,好大的拗气啊,可你所说的这一切——这一切要等到什么年月啊!

    我摇摇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四哥一歪雪白的头颅:“我和万蕙住到这里,斑虎怎么办?这里也是养狗的地方?”

    “这个嘛……”我一时也不能回答。

    “你说,斑虎住在哪儿?”

    “依我看嘛,那是一条懂事的狗,它也许……也许在这里住得下去的。”

    “你胡诌!”四哥用枪托捣着楼板,“它是在海滩上跑惯了的一条狗!你自己也明白说了假话!”

    我无语。是的,斑虎离不开大海滩。

    “老宁兄弟,你以为用这么几间房子,就能把我给打发了吗?”

    他这话刺得我一阵颤栗。我身上有点发冷。

    四哥嗬嗬笑了,笑出了眼泪:“你到底把我的脾性给忘了,忘了我也和斑虎差不多,也是在大海滩上游荡惯了,沟底渠边、树棵子里、庄稼地里,哪里都是安身的好地方,走哪儿都是一站。在我眼里,几间茅屋就是最好的窝了,我要真的住到这个什么小区,死得也就快了……”

    我一声不吭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我心里明白,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都让我难以驳辩。

    “你早该明白,我不会离开那个地方的——园子要全被水浸了,没有一块立脚的地方了,我就往大海滩最里边转,就像打游击似的。我要等着咱的地重新安稳下来的那一天……你啊,你真想得出呀,一直瞒着我哩。我要早知是这样,就不该跟你走这一趟了。你这个心思活动了多久?不过我明白了,这一回你是下决心要把我们老两口扔下了,扔在这么个破笼子里——这个破笼子用来养鸡还差不多,养我们这辈子游荡惯了的人,实在是太窄巴了……其实你只管抬腿走了就是了,我们不会拦你。只一条:你有工夫就回来看看老哥老嫂。你不用牵挂我俩,你老哥老嫂只要有一口吃食就能活下来。别说咱的茅屋一天半日塌不了,就是塌了,我和万蕙也能活。你这个大嫂子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拖不垮也磕不坏,什么也伤不着她,她是一生一世相跟着咱的那种女人。冬天里她身上的热气比别人多,夏天里她会拖着男人找片树阴凉坐下,还会从野地里捣弄来一些吃物,大冷天煮热糊糊给我喝。兄弟,你只管放心就是,你是打小跟我一起的朋友,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我心里涩涩的,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的意思是,我这会儿年纪是大了些,可身后头有个万蕙哩,你该放下心走。你再不用牵挂了。你不是说要把这片园子交到我手上吗?那你就要用人不疑!”

    我一个字都没有遗漏,全听到了心里。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他说我这回要下决心把他扔下。心里泛起一股不可忍受的委屈,却又无言以辩!我的人走了,可我的心、我的魂魄还在这里啊——一个人只要把魂魄留下了,又怎么会离开呢?

    我无法摆脱这个问号。我日夜都被这个问题所纠缠。我分明感到那种粗暴而邪恶的力量要把他一起赶走——赶到一个角落里,让其离开最后的小窝,然后倒地而死!四哥分明更早地感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力量,知道它多么险恶阴郁执着——它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一定要割断他的根脉,把他生生地拔离泥土。我明白他眼中的悲愤和哀伤为何如此深长。

    可怕的是,这一对可怜的夫妇还不知道我与那个矿区签订的赔偿协议,不知道这当中所有的细节——这会儿我终于明白,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做……可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办呢?

    我踌躇不安,不敢看他的一头白发。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一个人,尤其是对面的这个兄长……没有办法,一切只得说出来,再也不能拖延了,而且越快越好。我咳了一声,接下去,就缓慢地、尽可能详细地从头说起……我告诉了他玛丽和老总恶毒的主意,他们怎样处心积虑;就为了对付他们,为了摆脱这可怕的阴谋和令人厌恶的盘剥,我宁可只得这几万元的赔偿费,也要当机立断,尽快摆脱他们的纠缠……

    四哥一开始双目圆睁,后来即蔫下来,垂下了眼睛。他半天不语。我说完了。停了半晌,他问了一句:“你就用这笔赔偿的钱买下这套屋子吗?”

    我点点头。

    他搔了一下雪白的头发:“不管怎么说,这等于用卖孩子的钱买了件皮袄。”他说完就走出了屋子,头也不回……

    三

    这些日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迁坟——我连日来一直忙着为先人寻找一块安息之地。我徘徊在无边的大海滩上,却不知哪一片土地最终才是洁净无污、能够获得永久的安宁——谁来监护?谁来怜悯?谁来饶恕?谁又来担保?

    我一遍遍看着那张找来的开发图。所有的免采区都被一些未来的工业企业和开发商占去了,剩下的一点空隙又留给了待迁的村庄。从图上看,开采区只在离大海一二里远才打住。也就是说,离海最近的那一片沙原有可能不会沉落。可是那里离大海太近了,几乎生不出一株像样的树木;而且在大海涨潮的时候,会给人更多的担心。

    一连多少天都在海滩上游走,像一场心急火燎的追赶。有时觉得自己真的在寻觅一个灵魂——我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它在引诱我,使我不能停止,使我徘徊终生!也许在别人看来,拐子四哥已经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人,古怪执拗,永不服输,就连那种凶险而陌生的驱逐之力也无可奈何……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武早、寄身在“下房”的鼓额,以及那些流浪汉——他们不停地周游,一头毛发被风吹拂,一身衣服褪了颜色;当他们躺在土地上歇息时,就像一些田间突起一样,因为早已与泥土化为了一色。

    坐在海滩上,看着逐渐衰败的灌木和乔木,看着这失去了植被而变得漫天飞舞的沙尘,听着脚下的隆隆之声,一个人就会突然想起关于乌坶王和煞神老母的故事,心上一栗。我口中喃喃:这不是神话也不是民间传说,这是一种隐匿的真实……

    在这样的时刻,每一片丛林,每一道沙岗,每一株茅草,都在等待告别。你们才是这片平原上最忠诚的生者,正在平静地等待。我这会儿和你们相依为命。你们见证了我的童年,看见过我在此地赤脚奔波和暗自神伤的时刻。在乌坶王和煞神老母他们将荒原推向深渊之前,我要把你们的名字记在心间——正像那位可敬的三先生所说,这里真的需要一个大地书记员,他要把一切都记下来,等待有朝一日的复原——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冥冥中真的会有那样的一只大手吗?比如说真的能够复制一个生气勃勃的童年、一片蓬勃的原野吗?

    我曾细细地记述了从南部山区到北部半岛——它们之间这片开阔的大地。我把它们固定在图表上,不厌其详地一次又一次订正。这是一片断陷盆地,从南部山地到北部海岸,从最西部半岛的海蚀崖到东部的绵延丘陵。整个的海滨平原由南向北缓缓倾斜,高程自五十多米降至四米左右。平原上有数条河流切入平原,将其分成若干部分。区内的主要河流为芦青河、界河及栾河。它们是这片冲积平原的主要塑造者。平原形成于中新生代断陷盆地,堆积了一千多米厚的第三系河湖相含煤系地层,顶部为第四纪洪冲积物所覆盖。平原北部是沙脊海岸带,海积地貌非常发育,沿海布满了由沿岸堤沙嘴和连岛沙坝构成的滩脊。它们都属于过去的海岸后滨的堆质地貌,脱离海洋,成为陆地……

    这就是我的海滩平原,梦中的故园和花园!无言的朋友大睁双目,寻找那片蔚蓝的蚬子湾!我的一声连一声的水鸟的呼号和拉鱼的号子,我的赤身裸体、浑身晒成古铜色的渔人!我在金色的阳光下抖动不停的长达数里的渔网啊,我的洁白洁白的渔帆!在风中摇动的浆果,在夏日里开放的繁花,在春天里涌动的槐花海……煞神老母用一片肮脏的幕布把你遮住了,我再也看不见你的容颜,听不到你的呼唤……

    一条干燥的被沙土淤了半截的浅水渠,渠底铺满了杂草的屑末和干枯的蒲苇。这里再也没有一滴水了。而往日里有多少这样的水渠,每一条渠里都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水生植物;鱼在清清的水中翻跳,青蛙、绕着水流翻飞的燕子,被惊起的饮水兔子和其他的动物……过早干枯的草,蔫蔫的草,被风沙遮去了一半的灌木、只剩下一个梢头的野菜、葛藤……天哪,我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你,生长在沟边的球果、已经谢掉了淡黄色小花的小花糖芥;那棵华茶蔗仍然生长得生机勃勃,褐紫色的老枝经受了多少风霜?你那香气四溢的花朵呢?噢,在这里,它们长成了红色的球果。你旁边是一株多么大的珍珠梅,它差不多长得有五米多高。东边一点屹立着一棵孤单的黄连木,那红色的枝桠多么美,那极其特殊的气息我远远地就可以嗅到……稀稀疏疏的灌木,一棵又一棵,在杂草间像一个人在那儿踞着,沉默着。扶方藤匍匐在地,随地生根,显示了多么强的生命力。往日里你生在林边,绕在树上,或干脆伏到石头上。我愿像你一样永远抓牢脚下的这片泥土,只要有一口气,就把它抓牢抓紧。在爬着长长藤蔓的胶东卫矛旁边,一株亭亭玉立的小乔木白杜,已经开始长出了红色的假种皮。长得像白杜一样高的还有鸡爪槭,它紫色的细瘦小桠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可爱又可怜的鼓额:孤零零地立在渠旁,低着头。一边那株矮矮的灌木是垂丝卫矛……再往前又看到了一株泡花树、一丛琉璃枝、一棵长着球果的糠椴——它有二十多米高,可惜已经枯黄了半边。这棵糠椴大概活了几十年,显然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糠椴旁有很多光果田麻和苘麻,有一株日本三蕊柳——这种紫褐色的杨柳科小乔木总在河岸上成片地生长,它们从来都怀着喜悦的心情,居守在潺潺流动的沟渠旁,却做梦也想不到水渠的干渴。

    我还记得这条童年的沙渠,它是那样开阔,清清的水流长年不断,即便在洪水期也不混浊。它的上游连接着芦青河的一个水汉,水汊中生了密密麻麻的水生植物,像蒲草芦苇,像酸模叶蓼和两栖蓼——从南部山区冲刷下来的水流经过了河汉的过滤,而后注入渠水。它在我看起来就是一条可爱的小河,两岸有各种各样的浆果、野花、碧草,加上各种各样的树木,简直形成了一幅斑斓的图画——沿着它一直往北走向蚬子湾,一路上尽是歌谣图画。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长着花脸和白肚腹红下颏或雪白小脑袋的鸟,有兔子、刺猬、草獾,一些我不认识的高大动物。我可以确凿无疑地说,那时有狐狸和狼,还有偶尔一见的花鹿……渠边有一条泥路,不知是多久以前开辟出来的,它有一个多么好的名字:赶牛道。也真的常常有人在这条路上赶着几头牛走来走去,湿润的路面上总是有深深浅浅的牛蹄印。我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名字更适合于这条路的了。它两旁被起伏的灌木丛掩盖着,几乎不见阳光。晚上走在这条路上,如果再赶着几头牛,听着它们“哞哞”的叫声,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我常常追逐着赶牛的老汉,听着他们与牛的对话或假装出来的呵斥声……我记得赶牛道旁生满了车前子和马齿苋。车前子每到了夏末秋初就长出两三枝穗子,它油亮亮的大叶片又像猪的耳朵,所以当地人又叫它“猪耳朵菜”。水渠往前奔流不停,一路上要穿过两道大沙岗。

    站在第一道沙岗上就可以看见那片蔚蓝的水了。水里有无狂浪、有多少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第二道沙岗上立着一个木架子。那高高的三角木架引起了多少畅想。当时不知它是一个航空标志,只觉得它是一个神秘的信号。渠水在第一道沙岗那儿变得窄了一点,因为它切开沙岗是如此费力。我们常常躺在沙岗的剖面上玩——这些沙子是活的,不停流动的,所以总也生不出杂草,总是洁白可爱。那儿还长了一棵茂密的大蓉花树,每到了黄昏时分,它的叶片就像含羞草那样闭合了。初夏时节,它开放着深红色的花朵,那花是由一些细丝组成的,像一些红色的火苗往上撩动,又像是枝叶碧绿的蓉花树点亮的一盏盏的小灯。

    四

    正因为人人都会遗忘,所以才需要笔录。我发现自己对原来的那一切,对那些无言的朋友,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专注,那样细致入微……童年的我可以盯住它们看上半天,可以长久地观察大树身上的纵裂、纵裂的深处有什么?叶子有多少片?怎样长满了奇妙的叶络?这浓云一样的叶片是怎么生出的?它那向上翘起的边缘为何长出了锯齿?一个身上长着花斑的小瓢虫在上面爬着,小小的叶片因为承受了它的体重而颤抖——精明的小瓢虫翻转身体,像荡秋千一样悠动一下,悠到了叶子的背面……感受春天的来临,不是凭记忆和经验,而是真的听到了它那美妙的、轻手轻脚的声息,捕捉到它向前行进的节奏,还有它的气味。

    那时的春天才是真正的春天,可惜它只存在于记忆之中。好像我长大之后再也没有真正地遇到它。我作为一个生命已经发生了蜕变——一个对春天漠然不察的人,同样也不会知道什么是夏天和秋天,以及严肃的冬天……那时的春天是循着哗哗的渠水往北,先在沙岗上停留一会儿,然后在整个海滩上铺展开来……一片片三楞草连结着泛青的芦苇再往东蔓延。密匝匝的槐树高耸云天,每一株都伸出了细小的叶芽,像一只孩子的小手拳住,慢慢地展开——它的掌心里就握住了一个春天!接着就要疯痴般地鲜花怒放,花朵密挤得像山像雪……我在其间遨游。只要没有草棵的地方,就是一片干净细白的沙土。躺在热烘烘的沙子上,小棉衣被太阳烤热了,被沙土烘暖了。我用力地在棉衣里神着身体,伸展着手臂和腿,包裹在一片春天的温柔里。那些不幸和恐惧一瞬间飞得无影无踪;各种各样的小甲虫从四周走来,我小心地捏起一个甲虫,它就奇怪地向我点头,并发出一声声磕巴磕巴的响动;它的躯体微微震动,颤悠悠的,体内像有一根丝弦在震响……

    走出那片槐花再往北,是一片桃园和杏林,那儿有着更奇异的春天。桃园还没有开花,可是杏林已经是繁花盛开了。各种各样的蜂蝶搅成了一团,最大的蝴蝶竟然像碗口那么大。有一种黑花蝴蝶叫“花椒蝶”;有一种浅绿色的蝴蝶大小比得上燕子,它叫“苹果蝶”。我完全可以捕捉一个大白蝴蝶,它们飞得缓慢悠闲,有一次落在一个地方,我就毫不费力地把它捕到了。我满手沾满了银粉,一阵担心就赶紧把它放掉了……

    我舒服地睡着了,正做梦,一个采药老人从一个地方钻出来:手里拿一个竹铲,挎着大布口袋。老人蹲在那儿看了我好久。可是我睁开眼时一点也不害怕。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穿了一条古怪的棉裤,它只达到膝盖上边一点,严格讲不过是两只棉筒,用带子吊在腰上——这个奇怪的打扮让我笑了好久。老人会抽烟,手里捏的烟杆只有一二寸长,一个小极了的烟斗,真是好玩。他吸一口,见我一直兴致勃勃地瞅,就插到了我的嘴里。我用力地吸了一口,却不敢像他那样把白色的烟雾吞到肚里。老头教我怎样让烟从鼻孔里面流出,就像流水一样……一只老鹰在我们头顶一动不动,老头就用烟杆朝上指着,做个瞄准的样子,发出“轰”的一声。老鹰那一瞬间真的像被击中,全身剧烈一抖,逃了。

    无论在海滩上走多远,玩得多惬意,我都要沿着赶牛道回家。一片又一片的杂树林子,一片又一片的灌木和乔木,密得没法插脚,人一进去就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天空,甚至也看不见土地。那里面湿漉漉、阴森森,只能听见各种野物的啼叫。老野鸡的叫声最响,嗓门最粗。我总是听见它喊“渴,渴”,我知道它太需要喝水了。沿着赶牛道往回奔跑,跑啊跑啊,翻过一道沙岗又一道沙岗,偶尔还可以看到一座冬天刚刚旋成的沙丘——这沙丘走近了看有点异样,湿乎乎的,原来下面是白白的雪呢。槐花开了,春天这么深入,雪竟然没有融尽,用脚踏一下就露出了雪芯。我取走一些雪,准备像炫耀一件稀罕的礼物那样,捧给别人看。

    《兄弟》

    一

    那一回他们没有逮到四少爷,司令兄弟恨得咬牙切齿。还有,他知道这一次自己重责难逃。他正准备如实地向上级禀报整个过程,李胡子却站起来:“是我故意透底,放走了四少爷。我知道他到了咱们手里大半要死——大不了一个死,他死不如我死……”他说这些时,旁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吓坏了。那个司令兄弟好几次要大声打断他的话,都被他拦住了。最后他对旁边的一个人说:“把我捆了吧。”那个人就是司令的助手,早就嫉恨李胡子,这时还没等司令开口就抽出了绳子。可是司令兄弟把他喝退了。

    司令兄弟扳着李胡子的肩膀,一块儿往树林子里走去。在林子里,他埋怨李胡子:“你只该告诉我一个人……”

    李胡子摇摇头。

    “你当着大伙的面讲出来,就等于把自己交出去了。”

    “我说过,明人不做暗事。”

    司令兄弟跺脚:“混账!你不要命了?”

    李胡子不吭声了。

    司令兄弟泪花闪闪。

    李胡子拍拍他的肩膀:“该做的做去吧。”

    四少爷终于赚了一条命,他很快在整个平原战事当中起了极坏的作用,使纵队一方蒙受了巨大损失。围绕着争夺海港交通要道,还有最后的决战,他都成了一块顽石。更可恨的是,在即将收复这片平原的时候,他竟然随着那一方的要员撤到了江南……

    上峰对于这个事件的批复未出预料:将李胡子就地正法。这个批复是绝密的,整个队伍里只有司令一个人知道。

    那一天司令兄弟一夜没睡,喝一会儿酒哭一会儿。他让警卫员去看看李胡子睡了没有?警卫员去看了,说:“睡了。”

    “那好,不要惊动他,他醒了立刻告诉我。”

    司令兄弟在屋里踱步,好不容易把眼泪止住。后来警卫员报告说李胡子醒了,他立刻戴上帽子往外走。

    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让守门的人走开。

    他进了囚室。

    李胡子坐起来,好像还有点瞌睡的样子。

    “大哥,你真睡得着啊!不过我不得不赶紧到这儿来——趁着天还没亮,或许一切还来得及……”

    二

    黎明前的一阵黑暗里,司令兄弟把囚室不远处的两个士兵赶开,再次进屋。李胡子再次醒来。司令兄弟说:“大哥,我不得不来告诉你,趁着天还没亮,你必须走。”李胡子笑了笑,他的手掌上还沾着干结的鲜血,一抬手,凝住的血块一片片脱落下来。他像没有看到,伸手拍打司令兄弟的后背,最后还笑着摘下了对方那圆圆的眼镜。他放在手里看着,哈了两口气,用衣襟擦了擦,擦得一片洁净,然后又给他戴上:

    “好兄弟,我正要找你,你说得对,我要走就得赶快。不过我还要回来,你等我吧!”

    “回来?你赶紧吧,跑得越远越好。你骑上我的马,我的马快。还有,你带够水,带够干粮,不要回头,不要再想这支队伍,也不要留恋这片荒原。快走,赶快走,天快亮了……”

    司令兄弟一次次地掏出怀表。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里,两人抱在了一起。

    司令兄弟的泪水把镜片打湿了。他拍打着李胡子。

    李胡子说:“我该有这个结局,你知道,我对不起队伍,对不起你。不过在那一会儿,我心里的老主意又泛上来了。我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放走四少爷的那一会儿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如果要跑,那时就能跑哩……你知道,我在这荒原上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孤单单一个人,骑在马背上。因为太孤单,我认了一个干娘——她就住在这片大海滩的东头哩,在一道岭子脚下的小村子里,八十多岁了。她挂念我啊,可我整整一年里都忙着打仗,一次也没去看她。剩下最后几天了,你让我见她一面吧。我这辈子攒了几个钱,也要送给她。还有两件旧衣服,还有……我想托付小村里的一个人,让他给干娘养老送终……也不过七八十里地,我鞭打快马,办完了事,一准在明天太阳落山之前赶回来,你等着!”

    司令兄弟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厉声呵斥,又举起巴掌。

    李胡子等待巴掌落下,喊:“你打吧!老哥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带来麻烦……”

    司令兄弟说:“你快滚,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叛徒!你这个天底下最坏、最没有良心、最糊涂的一个糊涂鬼!滚,滚!我再也不要看见你,我这一辈子都要咒你、骂你!你滚!你离开我的队伍,你滚!”

    司令兄弟跺着脚,喊着,用力地拍打膝盖。

    小小的囚室发出了隆隆的雷鸣似的声音。脸色苍白的司令这会儿竟然像炸药制成的,一次又一次炸响。

    李胡子咬咬牙关站起来。后来他又笑了。

    “你劝不走我,更骂不走我。我不会离开这支队伍,我以前是这么说的吧?我自从跟你结了兄弟的那一天起,就是这支队伍里的人了,再也不会离开。我变成了鬼的那一天,我的魂灵还会随着这支队伍。兄弟,你说得不错,你没有哄骗我。不过四少爷也没有哄骗我。人的一辈子能结交你们这样的朋友,把命舍上也值了。我的兄弟,我死了能闭上眼,我在人世间没有亏心。我这一辈子做过各种各样的事儿,可是我得告诉你一句:我一辈子没有行亏……”

    司令兄弟一连声催促:“走吧,大哥走吧,天亮啦……”

    李胡子站起来,看了看天色,说一句:“走。”

    司令兄弟出门拉来了自己的马。李胡子的马本来比他的还要好,可它在一次战斗中后腿受了伤,这会儿就比不得他的马快了。李胡子牵着马,然后又把身边的一个小布包用绳子缠了几道,拴在了身上。在他上马的那一刻,司令兄弟突然喊:“慢。”说着把自己的那件棉大衣脱下来,给他套在身上。

    李胡子掉过马头:“兄弟,等我,明天太阳落山之前一定把事结了。”

    他还没容对方说什么,立刻打马奔驰起来。

    司令兄弟盯着地上的一溜烟尘。“嘚嘚”的马蹄声刚刚消失,他就叫来一个士兵,说:“传我的命令,队伍立刻开拔!”

    刷刷的脚步声响起来。队伍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驻地。

    司令兄弟想把他的队伍带到何方?当时谁也不知道。队伍上的人都不知道这次急行军为了什么。天到了中午,他们的队伍已经赶了近一百华里。太阳往西滑下去,天色微微发红了。该考虑新的宿营地了。有人问是不是停止前进?司令兄弟摇摇头,继续往西急行。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司令兄弟骑在马上,四处看了看,这才点点头,让队伍停下来。

    太阳往下沉落、沉落,西方一片血红。这一天的傍晚哪,晚霞是那么浓,千沟万壑,所有的山岭、茅草和树,都染上了血的颜色。队伍忙着野炊,蒸汽冒出来,米饭的香味也噗噗溢出。司令兄弟不能待在帐篷里,他急躁不安,出来踱步。他觉得胸口灼热,这热力使得他只能急急地走、走,把好大的一片茅草都踏平了。后来他觉得一阵饥饿,正想走回帐篷时,突然听到了一声马的嘶鸣。

    在这嘶鸣声里,他全身一抖。

    队伍里许多人放下碗筷,往这边走来。在战争年代里,他们对马的叫声特别敏感——在这个黄昏,他们都听出那是他们指挥员的马……踏踏,踏踏,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会儿,一个黑点儿渐渐逼近过来。

    驰来的是一匹棕红色的马,马上是李胡子。李胡子和马都大口喘息,全身像水洗了似的。李胡子已经喘得说不成声,跳下来,对司令兄弟说:“我……我,追得你们好……好苦……”

    司令兄弟一下子扶住了他。两双眼睛对视着……李胡子说:“你带着队伍跑,你想躲开我,甩掉我,哪有那么容易?兄弟,你也尽了心。快些吧,太阳已经落山了,眼看就伸手不见五指了。上级规定的时辰到了,再拖上一个时辰还是一样。我现在该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快点吧。”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司令兄弟下达了一个命令。他背向着行刑的那个方向跪下了。

    李胡子就在两棵白杨树下站住,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树。他的脚下是一片波浪起伏的茅草。他低头看了看茅草,又抬头看了看浓绿的巨大树冠,对行刑的战士点点头:“准备好了吗?来吧!”

    一声巨大的轰鸣……

    三

    我沿着那道起伏的沙岭一直往东,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急切。我担心已经来不及了。

    这次记忆丝毫没有出错,我很快就找到了那片沙丘链包裹的林子,找到了那个地窨子。敲着小门,又敲小窗。没有回应。我拥门而入……地铺还在,其他东西全都没有了。显然,小白已经离开了。

    你真的一直向西,奔向那个高原了吗?

    我久久地望着西部,看着天际那簇美丽的高卷云……这样站了一会儿,我开始往回走去。从这个方向往北,再有不远就是另一个地方——那个巨垒。它还完好无损地屹立于这片荒原。

    走啊走啊,当我看到那一片茂密的槐树林时,就开始弯腰采摘鲜花。这个秋天的野花是那么少,那么瘦。我费力地采摘,再也找不见石竹,找不见千层菊。我不知费了多少劲儿才采到了几簇野菊。我把它们勉强归成一大束,一步步向前走去。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我走着,被一个树桩绊了一下,跌倒了。一丛荆棘扎在了手上、脸上,一阵钻心的疼痛,鲜血立刻流下来。我擦都没有擦一下脸上的血,只是攥紧了这一束花,生怕它们从手中散落……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失/在头顶的山上他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一个巨大的沙丘立在了我的面前。它上面有蓬蓬荒草,有不知多久以前被人压上的黄纸,有无数朵枯萎的野花。我小心地把自己的这一束献上。

    我蹲在了坟边。起了一点风,我听见头上的槐枝在互相碰撞,发出了嘁嘁嚓嚓的声音。各种野鸟飞起又落下。天暗下来了。我终于在这儿迎来了一个黄昏。我甚至梦想在这个秋天的夜晚就此睡去,再不复醒,淹没在来年的荒芜中——那就没人能够将我驱赶,我将永远属于这片平原了。我的魂灵在这里陪伴了一个英雄。从此任何催逼的声音对我都无可奈何,也无济于事了。我会在此大睁双目,盯住荒原上的一切,看晚霞怎样一点点消逝……

    暮色终于把一切都隐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听到了隐隐的呼唤。

    这呼唤和闪亮的星星一块儿逼近了。我没有回应,也没有寻找。

    有什么轻手轻脚走到了我的跟前。接着一只湿漉漉的嘴巴对在了我的脸上。我再也不能沉默了,轻轻抱住了它的脖子,贴住了它毛茸茸的面颊。它这样一动不动地停了一会儿,突然挣脱着把头歪向一边,大声地吠叫。那吠叫里有着多少热烈和欢快——更有惊喜。

    哒哒的跑步声越来越近。我听得清楚,是他们。到近前了,他们端量着我,并没有立刻弯下腰把我搀起来。

    他们看清了黑影里蜷伏的人,然后一左一右坐在了我的身旁。我的前面就是它。我们四个紧紧地挤在了一块儿。

    风渐渐大了一些,我们往一块儿围了围。

    黑夜开始走向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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