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汤-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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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正在陈记酱肉表面繁荣,内里空虚,老陈爷欠下一屁股债,面临破产的危难时刻,偏偏陈钩子的母亲,老陈爷的老伴,陈大娘又得了重病卧床不起,而且病情一天天加重,眼看着人就不行了。

    实在也是看着生意一天天地不行了,陈娘心里着急,再加上日月艰难,不知不觉之间陈娘就一天天瘦下来了。直到陈爷和陈钩子发现陈娘的情形不好,陈娘已经病得不轻,家里也穷得连请医生的钱都没有了。

    此时此际,陈记酱肉已经是支撑不住了,肉铺再不肯赊账,最后一锅酱肉出锅,大灶灭火,爷俩抱头痛哭一场,至今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肉铺掌柜看着陈爷可怜,欠的几十口生猪钱,也不来催了。只是陈爷自己心里过不去,整天愁眉苦脸地坐在院里晒太阳。病在屋里的陈娘看着老头可怜,就劝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摘下陈记酱肉的招牌,换个住处,还做酱肉生意,只要心诚,不怕没有主顾。

    话虽然是这样说,可是生意人的本性,就忌讳扔掉祖宗留下的老字号,再换个新招牌。而且老陈爷还放不下别人欠他的那些债,什么市政厅呀,七十二旅呀,万一哪一天他们良心发现想起还欠着老陈爷多少钱,你搬家走了,那钱岂不就白白地扔掉了。等着吧,官府还有欠老百姓钱不还的道理吗?吃你十年酱肉才多少钱,少买一辆汽车全有了。官府不是欠你钱不还,官府太忙,腾下手来,拔一根汗毛,就比你腰还粗。

    等着吧,只等天津市政厅、或者是七十二旅还了陈爷钱,陈记酱肉照样开张,陈钩子有志气,陈记酱肉恢复之后,过二年他还要到上海开分店去呢。

    无情的现实是陈娘病了,什么事情都可以等,只有病人不肯等,就算是家穷请不起名医,到底你不能看着病人受折磨不管,就是请个游医,讨个偏方,好歹也要钱呀!

    就是钱不好办。

    卖肉。陈记酱肉大灶早就熄火,一点热气儿也没有了,找人去借,早以先行,就凭陈记酱肉的名声,莫说是找朋友借,就是找美国花旗,日本正金,英国汇丰,甚至连联合国世界银行都巴不得借钱给陈爷呢。只是如今不行了,陈爷臭了,走在大街上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了。到什么商号去,明明到了中午,人家也往外开他了,“陈爷,你忙去吧,我们这里要开饭了。”唉,人间冷暖,那是只有倒霉的人才体会得最深最切的。

    罢了,给老伴看病为重,老伴儿一辈子不容易,没穿过好衣,没吃过一餐舒心饭,每天每天都是手里拿着饼子,一边照看着灶上的活,一边啃饼子,酱肉出锅了,有点时间还要照顾陈爷和陈钩子父子休息,陈娘是从来闲不下的。

    “儿呀,你过来,爹对你说一件事。”一天早晨陈爷万般严肃地将陈钩子唤来,像是决定发动世界大战一般,一字一字对儿子说:“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咱卖老汤吧。”

    “啊!”陈钩子听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卖老汤,陈记酱肉的招牌不要了。

    “唉!”陈爷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眼泪儿已经涌出了眼窝,“儿呀,不是老爹我不给你留活路,是日月逼得我无路可走了呀!我能看着你老娘一天天地病得下不了炕不管吗?不给你老娘治病,我还是个人吗?不给你老娘治病,你也不答应呀。儿呀,就算你老爹没本事,谁让咱是卖肉的呢,卖肉的就得侍候着人家吃肉的,吃肉的吃够了肉,一走拉倒,卖肉的收不上钱来,你就没有地方好走。卖老汤吧,市面上家家户户不是都惦着咱这锅老汤吗?生意大家做,这锅老汤我卖了!”

    陈钩子想不出别的办法,明知道干的是砸锅卖铁的事,可是事到临头,你也没有别的办法:“爹,孩儿不孝呀!”说着陈钩子放声地痛哭了起来。

    陈记酱肉卖老汤,是一件极其隆重的大事,更是天津近代历史上的一桩重要事件,卖老汤不能蔫里巴叽地卖,我卖汤有名。陈爷请到天津卫的一位宿儒,很可能就是我们侯家大院的一位先人,学问特大,各家商号开张、歇业,倒霉破产,新军入城,旧军逃跑,一份份告示都出自我们侯姓人家这位先人之手,也是大手笔了。

    侯大学问为陈记酱肉卖老汤一事写的告示全文如下:

    敬启者:

    陈记酱肉之所以卖老汤者,兼达天下也。

    夫老天津卫陈记酱肉者,百年老店也。

    先人陈公,不入仕,不求俸禄,不贩贱卖贵,不欺世盗名。唯以烹制酱肉为业,诚其心志,精于制作,灶上炉火不泯不旺,锅里老汤不沸不温,选上等云贵茴香,两广地道作料,煮、熏、烘、卤、烧、烤、焖、炖,一丝不苟。经百年风云,历三代传人,终成陈记酱肉盛名,呜呼,果然苍天不负有心人也。

    尤为奇者,前朝光绪二十八年,西历一千九百零二年,千岁爷奉旨到津,路遇钩子献肉,千岁爷大喜,赏赐银锭子一枚。老陈头不敢贪天之恩据为己有,遂将千岁爷赐物放置老汤锅内,孰料自此味道更为醇厚,后经天津道台大人诠释,谓此中有龙凤异香,由是,陈记酱肉已成天津一绝。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皆知天津有陈记酱肉者,新朝北洋政府,袁大总统,徐大总统每于接见外国元首之时,便以天津陈记酱肉相赠,颇得世界各国元首赏识。

    陈记酱肉自名声大振以来,本乡同业父老相继登门求购老汤,且许以重金,立为分号,以求共振津门酱肉之大业。无奈彼时本主人尚觉陈记酱肉老汤味道尚欠醇厚,制作尚未成功,煮肉仍需努力,故未敢散布市间,唯恐以讹传讹,倒了津门父老胃口,罪责难当。

    如是,又经数年努力,本主人以为陈记酱肉已达前无古人之境,且置国泰民安之盛世,陈记酱肉应属天下人共有,普天之下,皆我老汤,率土之滨,皆我酱肉,岂不也一大功德乎!

    为公布事,自即日始,陈记酱肉出售老汤,五十元一大碗,数量有限,三日为期,欲购从速,逾期不候。

    唯唯,此布。

    第二天一早,陈爷将出售老汤的告示张贴出来,立即唤醒儿子,准备应付前来买老汤的同行。陈爷更嘱咐儿子一定要笑脸相迎,别以为咱如今连老汤都卖了,日月没有指望了。日子长着呢,天津卫混不下去,咱还可以去北京。北京城里识货的人多,有钱人也多,咱们能像侍候天津爷们儿那样侍候北京爷们儿,过不了几年,照样能够发起来。到那时,咱们衣锦还乡,把全天津卫的酱肉作坊买下来,咱来个独一家。

    唉,事到如今还说大话呢,自己哄着自己罢了,老娘病重,再不请医生就晚了,将一锅老汤卖了,给老娘医好了病,再举家迁到北京,北京地面大,北洋行辕政府也不敢白吃肉,北京的老百姓也不好惹。再说还有使馆区,中国爷吃肉不给钱,洋人吃肉不懂得不给钱,就是洋人大总统,他吃了你酱肉,你若是不收他的钱,他会告你到官府,说你将不收钱的肉给他吃,看不起他了。

    若不,怎么就是东西文化差异呢。

    将老汤一份一份地分别盛到大碗里,唯恐一会儿买老汤的人来了忙不过来,陈爷和陈钩子早早立在门外,脸上堆足了笑容,只等买老汤的同行买汤来了。

    只是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了,陈记酱肉门外还不见一个人影,陈爷怕人们不认识陈记酱肉在什么地方,又写了一个小条贴到胡同口上:“买老汤请往里走五十步。”

    小条贴出去,又等了半天时间,还是没有人来买,倒是也有人过来看过,向陈爷问了一句:“卖老汤?”还没等陈爷回答,那问话的人就远远地走开了。

    整整等了一天,老汤一碗也没卖出去,前年领着头要买陈记酱肉老汤的那位李爷,也闻讯赶来了,远远地只看见李爷从胡同口往里面望了一会儿,再等陈爷招手想将李爷唤过来,李爷没有影儿了。

    “怎么,人们居然不买我陈记酱肉的老汤?”陈爷不明白了,点上一袋烟,坐在大门口,陈爷犯了寻思。这些年来,酱肉生意明明只看我一家兴旺,家家户户做酱肉的同行,挖空心思想向我讨一碗老汤,如今我大大方方地卖老汤了,他等倒不敢买了。

    哦,灵机一动,陈爷明白了,他们怕我有诈。

    罢了,既然到了不卖老汤就活不下去了的地步,也就顾不得什么面子了,把话说明白,老汤就是陈记酱肉的老汤,卖老汤就是把子孙后代的生意卖出去了,陈爷不干了。

    找出笔墨,找来一张大纸,陈爷歪歪扭扭地信笔写了一个说明,说明自然也得写得斯斯文文。陈爷好歹也识得几个字,效仿着《唐诗三百首》里面的诗句,陈爷也写了一道古诗。近乎旧体诗,合辙押韵,还是一首七绝,情真意切,读着也甚是感人。

    陈爷的七绝是这样写的:

    陈记酱肉卖老汤,

    实在一片真心肠;

    此中倘有半点假,

    花柳梅毒长大疮。

    (注:花柳梅毒,性病也。)

    陈记酱肉卖老汤的告示贴出去整整三天,一个来买老汤的人影儿不见,陈爷叹息了,天灭我也。眼看着陈娘倒在炕上已经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无论怎样也要请个医生来看看。就是明知道是医不好的绝症,也不能看着不管就让她这样离开人世。唉,儿呀,跟我卖老汤去。

    家里有一个米坛子,平时盛五斤米,十几碗老汤放进去,满满沿沿,正好是一大坛儿。陈钩子推着小车,陈爷在前引路。他要一家一家去卖陈记酱肉的老汤了。

    头一家,正好是李爷家,李爷家离陈爷住得近,前二年他带领众人来买陈记酱肉老汤,陈爷没卖给他。他直到现在心不死,只要李爷买了老汤,同行也就跟着敢买了,众人不是怕上当吗。

    “李爷。生意兴隆。”走到李爷酱肉铺门外,陈爷远远地向李爷拱手施了一个礼,然后招呼着李爷说。

    “哟,陈爷,这可是怎么说的,您老今天闲在。”李爷似是毫无准备,还有点吃惊地向陈爷说着,立即,李爷走出店铺搀着陈爷往店里走。

    “不了,不了,今天还有事情要做,改日再说话吧。”陈爷推让不肯往店里走,就立在酱肉店门外对李爷说着。

    “好,陈爷走好,我就不远送了。”哟,李爷假装嘛也不懂,陈爷今天找上门来,能没有一点正经事吗,什么话也没说,立马就送陈爷走,装傻了。

    “李爷。”陈爷自然不肯就此走开,站在店铺门外,陈爷向李爷说着:“李爷记得前年想买我陈记酱肉老汤的事吧。”

    “记得记得,那样的大事怎么会忘记了呢?”李爷忙着对陈爷说着。

    “说起来呢,那时候有些话没有对李爷说清楚,也许李爷直到如今也解不开扣儿。”陈爷还是说绕脖子话。

    “解开了,解开了。”李爷忙着对陈爷说着,“陈记酱肉老汤那是祖辈上传下来的,我怎么敢存妄想呢?陈爷,你有事情快忙去吧,咱老哥儿俩改日再说话。”说着,李爷就想往店铺里走。

    “李爷,”眼看着李爷往店里走,陈爷在背后唤了一声,又凑上一步,赶着李爷说道:“前二年李爷找到我门求买老汤的事,李爷还记得吧?”

    “那,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李爷支支吾吾地回答着说。

    “莫非李爷这二年的酱肉已经名扬天下了?”陈爷向李爷问着。

    “陈爷,酱肉的事,谁敢和您比呀!不比也罢,我李记酱肉就沾了这味道平常的光了,一包吧,味道也还说得过去,吃过了,也就忘记了。没有人心惦着我的李记酱肉,他做了皇帝,想不起要我这李记酱肉进贡;他沦为草寇,也不会来抡我这李记酱肉。您看见的,每天我都是挎着大提盒走街穿巷地吆喝着卖,街面上的人看见我,只招呼一声‘卖酱肉的’,没有人问我是姓李还是姓陈……”

    “依李爷的意思,莫非我陈记酱肉反倒吃了这天下扬名的亏了?”陈爷不解地问着。

    “不敢,不敢。”李爷忙摇着巴掌回答着说。

    “唉,李爷,您圣明。”陈爷叹息了一声向李爷说着,“太平盛世,谁的酱肉出名,谁的生意好做……”

    “陈爷,您比我圣明。”李爷立即回敬地说着。

    “遇上混世魔王,谁家的酱肉香,他专吃那一家。我就是活活被这帮阎王吃穷了的。实话对李爷说,我如今已经是一贫如洗,内人生了病,我连请医生的钱都没有……”

    “陈爷,大家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了,陈爷用钱,多了我没有,三百二百的,您只管说。”李爷厚道,立即表示要帮助陈爷度难关。

    “李爷,我一辈子没做过手心朝天的事,借您的钱,我得放下点抵押,这碗老汤……”说着,陈爷端着一碗老汤就往李爷店铺里走,突然,李爷匆匆赶过来,立即将陈爷挡在了门外。

    “街坊邻居们,大家可是都看见了,今天陈记酱肉掌柜要送我一碗老汤,我可是没受,我李记酱肉里面绝对没有陈记酱肉老汤的味道呀!”未料,李爷不光将陈爷挡在门外,还冲着东邻西舍,放开喉咙大声地喊了起来。喊过之后,李爷推着陈爷向远处走,一面走着,李爷还一面对陈爷说道,“陈爷,我可不敢要您陈记酱肉的老汤,我还想做生意了呢。”

    “啊!”陈爷大喝一声,怒不可遏地向李爷问道:“我白送你陈记酱肉的老汤你都不要呀?”

    “陈爷,留着你的老汤吧,那是祸根呀!”说着,李爷将陈爷推出去了。

    咕咚一下,陈爷跌倒在地上,全身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

    陈钩子将老爹搀起来,扶着他坐到木板车上,让老爹抱着从家里带出来的那一坛老汤,无精打采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儿呀,你爹真傻,精心地侍候出一锅老汤,没想到竟酿成了祸端。陈记酱肉如果还是平平常常地做生意,谁也不会指名点姓地要吃我家的陈记酱肉。你陈记酱肉扬名天下,天下的英雄好汉就都要来吃你的肉。你有多少肉好让他们吃呀!”数落着,陈爷声泪俱下,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陈爷一路哭着,被儿子送回家来,推开院门,陈爷就向房里喊:“他娘,我对不起你,老汤没有卖出去,医生也没有请来。”

    陈爷喊了一声,房里没有回答,陈爷想,也许是老伴睡着了,嘱咐儿子赶快给老娘煮粥。陈爷拖着软软的一双腿往房里走,才推开房门,就看见陈娘倒在地上,她已经早就咽气了。

    ……

    嗒嗒嗒嘀,嘀嘀嘀嗒……

    唉哟,这么热闹!

    别误解,不是陈爷给老伴办丧事,出大殡,请来吹鼓手,送老伴入土为安。是陈爷卖掉那个小破院,给老伴买了一口薄板棺材,放在木板车了。由陈爷在前面拉着车,陈钩子在前面打着幡,将陈娘送到郊外的乱葬岗里,挖了一个深坑,草草地埋掉,连个坟头都没敢立,唯恐北洋政府出来人收坟头税。

    那又是哪里传来的吹打声呢?

    嗒嗒嗒嘀,嘀嘀嘀嗒。是陈爷和陈钩子埋过陈娘回来的路上正赶上北伐军胜利进入天津,打倒军阀,混战结束,城头换了大王旗,历史又翻到新一章了。

    新一章关陈爷的屁事?

    不对,历史每一章每一页都和陈爷、也和陈记酱肉休戚相关,若不怎么就说历史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呢。

    陈爷拉着小车,陈钩子穿着孝袍,父子两个悲痛万般地在路上走,正好遇见北伐军胜利进城,好不威武雄壮的队伍,前面的大兵举着青天白日旗,洋鼓洋号领队,长官骑着大马,北伐军战士穿着黑色的军衣,一路走着还一路唱着军歌。陈爷倒也听懂了北伐军唱的军歌,什么“打倒军阀,打倒军阀,救中国救中国,国民革命胜利国民革命胜利齐欢畅,齐欢畅。”唉,你娘是没赶上好日月哟,人也死了,吃肉不给钱的日子也过去了。北伐军打倒军阀,为什么军阀一定要打倒?就是因为军阀混不讲理,吃肉不给钱。你没听见吗?“国民革命胜利,国民革命胜利,齐欢畅,齐欢畅。”怎么才能齐欢畅?老百姓只盼着吃肉付钱,就跟着齐欢畅了。

    忘掉丧妻的悲痛,走在路上陈爷就打起了精神,重新打鼓另开张,好好做生意,趁着有国民革命胜利的大好形势,一定要让陈记酱肉重放光辉。

    果然,国民革命才一胜利,新时代的光辉就照到陈爷头上来了。

    陈爷和陈钩子才走进家门,水还没有喝一口,得得得得,一阵马蹄声,再一看,四匹军马立在陈爷家门外,马上四位北伐军英雄,英姿飒爽,威武雄壮,一定是向陈记酱肉掌柜通报革命成功来了。

    “这里是卖陈记酱肉吗?”马上的好汉大声地向陈爷问着。

    陈爷立即出来,点头哈腰地回答着说:“回爷的话,原来卖过,如今收事不卖了。”

    “进军路上,才过了济南,就听说天津有家陈记酱肉,千里迢迢解救民众来到天津,偏偏你陈记酱肉又黄了。唉。”马上的英豪甚是惋惜地叹息了一声。

    “回长官的话,多少年时间陈记酱肉好好的生意,生生被北洋军阀一帮蝗虫给吃黄了。”陈爷似是见到了亲人一般,委委屈屈地对马上的长官说着。

    “有人吃你酱肉不是好事吗?”马上的长官低下眼睛向陈爷问着。

    “他白吃,不给钱,还不光是一家吃,凡是靠上点官府势力的都白吃,整整吃了我二年,还有苛捐杂税,营业税,酱肉税,生猪税,人头税,猪头税,生儿子纳税,生闺女也纳税,死了老人纳税,家里的老人不死,也纳税……”

    “若不怎么就得打倒军阀呢?”马上的长官对陈爷说着,“以后好了,军阀打倒了,国民政府,民主自由,老百姓是国家主人,我们军人是你们的子弟,知道什么是子弟吗?就是儿子,军人是老百姓的儿子。”

    “唉哟,不敢不敢,”陈爷听说自己又有了这么多威武的儿子,吓得全身打战,连声地向马上的长官回答着说,“老百姓是长官的儿子,我老陈头有这口气儿,活在世上,就是为了侍候各位长官的。”

    “别管谁是谁儿子吧,如今天下一统了,你得早早地生意呀。”长官举目向陈爷院里巡视了一遭,又向陈爷说着。

    “长官看见了,我父子两个刚掩埋了我的老伴,房子也刚刚卖了,院里还有一口大锅,老汤还在,只是这酱肉生意怕是做不成了。”

    “怎么?”马上的长官沉下一张狗脸,不怀好意地向陈爷问着,“北洋时期你天天养着那些军阀,北伐军到了,你关门不干了?你对抗北伐呀!”

    “长官饶命,我一个卖酱肉的,怎么敢对抗北伐,北伐好,北伐成功以后就用不着再北伐了,多好呀!”陈爷早吓得语无伦次,乱七八糟地向长官说着。

    “既然你不对抗北伐,那你几时才能将酱肉送到北伐军司令部去?”长官摇着手里的马鞭,向站在下面的陈爷问着。

    “侍候长官吃肉,小民不敢违抗,只是这生猪,长官让我向谁去要。”

    “怎么,煮酱肉还要生猪?”马上的长官大吃一惊地问着。

    “没有生猪,哪里来的酱肉呀。”

    “没有生猪好办,我给你一杆汉阳造,你端着这杆大枪,看见谁家有生猪,你就把枪口冲着他,你还得好好地对他说,革命成功,犒赏北伐军,司令部征用生猪,让他们立即将生猪送到你这里来,你收到生猪给他们打个收条,让他们拿你的收条到北伐军司令部去兑钱。”

    说罢,马上的长官举起背上的大枪就要往下扔。

    “长官,长官,这大枪我不敢要。”陈爷吓得往后退了三步,指着长官手里的大枪央求着说。

    “哈哈哈,吓着你了。”又是一阵开怀大笑,长官将枪又挎在背后,立即又向陈爷说道:“你没有生猪下锅,北伐军爱民如子,也不难为你。这样吧,路上我们套着了一条狗,你将狗杀掉,架火将狗肉煮好,就用你煮陈记酱肉的那锅老汤,明天一早将狗肉送到北伐军司令部,味道真好,我给你立一等军功。哈哈哈!”说着,马上的长官一阵狂笑,看也没有看清,就觉得一阵黑风兜起,从马后,一条大狗蹿到了院里,大狗脖子上套着绳套,马上的长官也不是怎么一个动作,绳子另一端就绕到陈爷院里晾东西的大绳上了。那狗可能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没叫,乖乖地就卧在了地上。

    “唉哟,长官,您您您……”陈爷仰头看着长官,低头看看狗,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便语无伦次地胡乱说着。

    “这狗够肥的吧,跟着我们跑了几十里。”马上的长官说着。

    “长官,长官。”陈爷看着卧在地上的大狗,胡言乱语地说着。

    “告诉你,卖肉的,狗肉可是最香呀。”长官颇是得意地在马上说着。

    “这这这,小民没煮过狗肉呀!”

    “那有什么办不到的,你将狗杀了,剥下皮,整个放在老汤锅里不就行了吗?”

    “可是,可是,我不会杀狗呀,再说我也没有杀生的刀呀。”陈爷央求地对长官说着。

    “狗不用杀,我教给你,这狗脖子上不是已经套上扣儿了吧,那绳儿的另一头正系在你院里的大绳上,用力地,你将系在大绳上的绳儿拉紧,将大狗悬起来,狗也怪,它只要后腿一离地,嘴巴就张开。这时候你往狗嘴里灌上一小碗凉水,咕噜一下,狗就咽气了。”骑在马上,长官还指手画脚地向陈爷表演着说。

    “长官,长官,您老包涵,我没杀过生。”陈爷连连地向长官施着大礼,苦苦地哀求着。

    “唉呀,你这老头儿真麻烦,你没杀过狗,我杀给你看。”说着,长官就往下面跳,陈爷立即抢上一步,将长官拦在了马上。

    “长官,长官,不敢劳您的大驾,我们天津人的规矩,住家院里,那是连鸡都不能杀的。”

    “唉呀,革命了么,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推开陈爷的双臂,长官还是要下马杀狗。

    “长官长官,您回驾吧,狗的事,我自己想办法就是了。”陈爷看着长官真的要下来杀狗,无可奈何,只得先将他劝走再想办法了。

    长官听说陈爷要自己想办法,便也没有再坚持亲自动手杀狗,骑在马上,长官对陈爷说:

    “老头儿,好好干,复兴中华,好日子就要来到了。”说罢四匹大马掉过头去,啪地一声马鞭响,四位长官大声笑着,得得得地跑远了。

    咕咚一下,陈爷瘫坐在院里,一双呆滞的眼睛望着院当中那条大狗,大狗好可怜,一双无望的眼睛呆呆地向陈爷望着,似是问陈爷什么时候杀它。

    陈爷看着地上的那条大狗,似看一条猛虎,是一条只要一张口就可以将陈爷和陈钩子一起吞下肚去的猛虎,摸也不敢摸,碰也不敢碰,可怜兮兮,陈爷和大狗面对面地坐在院里。

    ……

    一腔怒火,不由得升起在陈爷的心间,陈爷老实巴交生意人,一辈子没发过火,无论街面上怎么受气,陈爷也是笑脸相待。天津地面上青皮、混混、男光棍、女光棍,什么王八蛋都有,陈爷是什么王八蛋的气都咽得下,从来没和任何一个王八蛋生过气。但这次,陈爷似是觉得被人剥光了衣服,就和卧在地上的这条大狗一样,脖子被人用小绳儿系上绳套儿,过一会儿缓缓地将你吊起来,等你自己张开嘴巴,然后往嘴里灌一小碗凉水,你的小命就玩完了。只发出咕噜一丝声音,那声音一定非常动听,听着就像音乐一样,许多人一生就爱听这种声音,一听见这种声音心里就颤巍巍地漂动,脑袋瓜子也晕乎乎地打旋儿,美,游戏间除掉一个生命,比看血流成河还激动。

    此时此刻,陈爷和他院里的大狗,一对等着任人杀戮的生命。

    奶奶个×!陈爷暴起了一阵怒火,他起了杀人的心。

    “爹,你喝口水。”陈钩子看老爹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悄悄地靠近老爹,送过来一碗水。

    陈爷似是什么也没听见,还是低头呆呆地看着那只大狗。

    “爹,咱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了,走吧。”看着老爹发呆的样子,陈钩子小声地对陈爷说着。

    “那也要等天黑下来呀。”陈爷强咽下一腔的怒火,平静了一下心情,停了一会儿,他才向儿子问道,“奔哪儿去呢?”

    “走到哪儿是哪儿吧。不是说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睛的家雀吗?总比等在这里明天被抓走好呀。”

    “儿呀,惹不起,也只有躲得起了,儿呀,咱们走吧。只是,无论哪家的兵马,初得天下的头一件事,就是抓兵,只怕走不好又落到他们手里,被他们抓去做炮灰,可就更惨了。唉,留天津也是挨抓,逃出天津也许还能找到一条活路,走吧,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先下霸州,那里不是有个山神庙吗?当年林冲发配就在那儿住过。”

    “霸州有咱的老本家。”陈钩子提醒老爹说着。

    “儿呀,你先把院门关上。”终于,陈爷似是下了决心,便吩咐儿子关上院门。

    儿子扶老爹站起身来,然后走过去关上院门。这时候陈爷站起了身子,一步一步走到大灶前,咕咚一下,向着大灶跪了下来。

    “祖宗先人在上,我这里磕头谢罪了。”说着,陈爷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也是陈爷心里过于悲痛,头磕在地上,竟然发出咚咚的声音,就和旱天打雷一样,听着让人心碎。

    “爹,起来吧,生意做到这一步,怪不得咱们。”陈钩子心里有数,又搀扶老爹站起来,苦口婆心地劝慰着老爹。

    陈爷被儿子从地上拉了起来,抬手抹了抹额头,随之缓缓地伸开双臂,一使劲儿竟然将灶上的大锅抬了起来。

    “爹,你干吗?”陈钩子向陈爷问着。

    “这锅老汤……”

    “家都不要了,还管那锅老汤干什么?”陈钩子过来帮助老爹抬起那口大锅,不解地向老爹问着。

    “我把这锅老汤倒掉。”说着,陈爷在儿子的帮助下,端着那口大锅往远处挪,门口处有一个地沟眼儿,每天洗肉的脏水,就是倒那里面的。

    也罢,老爹不忍留下这锅老汤,父子两个逃走了,老汤绝不能给国民革命留下。

    一步一步,父子两个端着大锅往地沟眼移动,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口大锅移到地沟眼附近。陈爷没有立即就将那一锅老汤倒进地沟眼儿,将大锅放在地上,陈爷立在大锅旁边,呆呆地看了半天,这才自言自语地说起了话来。

    “唉,天呀!”有生以来,陈爷头一次感叹,长长地一声天,陈爷唠唠叨叨地说了起来:“我陈姓人家没有本事,没有根基,祖辈上没出过读书人,更没有出个当兵行伍的军人,老老实实就是一心做小本生意,养家活命,不求发旺,只求平安。祖上没留下什么家产,就是留下了一锅老汤,让后辈子孙好好地侍候着家乡父老,挣一份辛苦钱,给家乡父老添一份口福。天地良心,我陈姓人家虽然也是赚钱,但我不敢赚昧心钱,从有陈记酱肉,天津老少爷们儿心里一杆秤,我没在一丝肉上做过对不起家乡父老的亏心事,更没干过缺斤少两的缺德勾当。人心坏,如今市上有十四两秤(注:陈爷卖肉时,使用十六两秤,这里的十四两秤,比后来的八两秤稍有一点德性),你看着秤杆儿高高的,其实那不是一斤,那只有十四两。天津卫老少爷们儿知道,我陈记酱肉卖肉,连包肉的荷叶都不上秤,主家买多少,那就是净肉多少,肉卤,那是包好酱肉淋上去的,没算分量。我煮肉,一块肉一块肉地察看,肉皮上不能带一根毛,肉里面没有一点血包,骨头全都剔除干净,软骨虽然带在肉里,有的主顾就爱吃这口,那要另加二两分量的。天爷有眼,我老陈头对得起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卖了一辈子肉,我赚了多少钱?老天爷,你老心里有一本账,一家四口的吃喝,闺女出嫁了,是一家三口的吃喝,我没吃过山珍海味,锅里的酱肉我只吃每天晚上剩下的肉渣儿,整块的肉,钩子他娘坐月子的时候给她尝过一次,此后我再给她捞,她不吃了,她说吃了反胃。唉,卖凉席的睡光炕,卖酱肉的更舍不得吃酱肉。小钩子那一年有病,我给他从锅里捞出来过一块瘦肉,孩子没舍得吃,晚上上街卖肉回来,孩子让娘将那块肉给我埋在碗里了。天老爷,辛辛苦苦卖一锅肉,八十斤,我只赚十斤棒子面、二斤小鲫儿的钱。逢年过节,全家人的新衣,那是钩子他娘从每天的棒子面钱里省出来的,我自己穿的鞋,钩子穿的鞋,那全是钩子他娘一针一针纳鞋底儿绱出来的。一辈子我没穿过长衫,一辈子我没进过大澡塘子,没听过戏,没进过饭馆,没耍过钱,没没没,我是任嘛人间享福的事没见识过呀,我的老天爷!老天爷,什么事情也瞒不过你,你老也知道卖肉的若是想赚黑心钱,那是太容易了,生肉里面注水,一斤肉变一斤四两,煮肉的锅里放硝盐,煮出来的肉好看,又不减分量。再至于病猪,死猪,缺德的事就更多了,只是天地良心,凡是爹生父母养的,没有做那种缺德事的。谁没有父母儿女,你往肉里注水,卖病猪死猪,你就不怕你父母儿女也吃上病猪肉死猪肉?别以为做下缺德事没有人知道,人不知天知,你老那里架着油锅,每天等着的不就是这些缺德鬼们吗?老天爷,不是我老陈头夸口说大话,我自量死了之后,到了你老那里不会被小牛头马面推下油锅。为什么?我在世间没做一丝对不起人的事。我对得起世上人,世上有人对不起我。他们也没什么大对不起我的地方,他们杀人放火,他们争名夺利,他们打天下、坐江山,都和我没关系。他们今天这个说对不起老百姓,明天那个又说也对不起老百姓,老百姓里面都没有我。谁当大总统都和我没有关系,他们无论爱国还是卖国,都不关我的事。什么二十一条,二十八条,什么这个议和那个条约,都不关我的事。我就知道谁吃肉,谁给钱,赊账也不要紧。谁也有个不方便的时候,一时手头没零钱,就不许吃肉了?也太不讲义气了,只是主顾们知道,我陈记酱肉本小利薄,欠个十天半月,我拖得起,你欠我一年,还天天三斤五斤地吃肉,那让我怎么活呀?谢天谢地,天津卫多少年,还没赶上过吃肉不给钱的年代,怎么我也会说年代了呢?维新呀,时代不是进步吗?老老年间,千岁爷过天津小钩子献上一块肉,他一高兴还赏了一颗银锭子了呢。天津府道台大人,更从来没向我要过酱肉,人家是读书人,有个身份,知道怎么叫做丢人,怎么叫做现眼,更知道什么是不要脸。皇帝退位了,中华光复了,民为本,官为副,民为上,官为下,倒过个儿来了。这样,本的要养着副的,上的要养着下的。人家吃肉就不给钱喽,想吃多少就向你要多少,准时送到,到了门外,还得听传令兵检查。传令兵说你今天的肉不卫生,这份肉他就扣下,立即跑回家来,你得再包上一大包送过去,晚了,就问罪了。吃肉怎么还得有准时辰?吃肉没有准时辰,是官宴有准时辰。宾客们到齐了,灯也亮了,洋鼓洋号也吹打起来了,宴会大桌摆好了,到时候酱肉没有送到,误了二十一条签约,一个臭卖肉的,你担得起责任吗?老天爷,对于如今世上的事,你老是不知道了,如今饭桌上定改朝换代的大事,吴大爷怎么就当上议长了,就是那天酱肉准时送到了。吴大爷举杯祝酒,立马酱肉送上来,一片一片切得纸一般薄,不腻不柴,大总统尝着可口,吴大爷,你真会办事,就请你出山做议长吧。倘若那天酱肉没煮好,一咬塞了大总统的牙,吴大爷的议长就飞了。吴大爷做上议长,一高兴想起还欠着我一年的肉钱呢,大笔一挥,从民国四年的议会预算开支,得,我的肉钱又得再等二年。黄了,黄了,好好的生意被这帮蝗虫吃光了,吃得我欠了一屁股债,吃得我一贫如洗,气死了我的老伴,逼得我卖了房。盼星星,盼月亮,北伐成功、革命胜利,没想到,这头一锅庆祝胜利的肉,就征到了我的头上,我也知道北伐军不会白吃我的酱肉,只是这头一锅肉煮不出来呀,谁会赊给我生猪?谁会借钱给我让我去买作料,可是明天早上送不出这头一锅肉,我就是反对北伐,北伐军长官还要扔下来一杆长枪,要我拿着长枪去要生猪,这枪要东西的事,他们做得出,咱做不出呀。后来,他们还牵来一只大狗,让我杀狗煮狗肉,娘个逼,他们拿我不当人看呀!我走了,老天爷,你老看清楚,我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私逃的。明人不做暗事,我没欠人家的债,我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可是我要趁着夜黑逃跑,连大路也不敢走,我变成一个贼人了呀,我的老天爷呀!走了,走了,军阀混战的时候,都说打完仗就有好日子过了,如今北伐成功,盼着好日子该来了吧,人家又让我煮狗肉了。明摆着骂人,天津人最看不起卖狗肉的,常言说,挂羊头卖狗肉,如今他们逼着我挂陈记酱肉的招牌卖狗肉,我至死不做那种对不起祖宗的事。走喽,走喽,唔唔唔。”述说着,陈爷放声地哭了起来。

    说了一大通废话,陈爷又看见了院里卧着的那条大狗,那大狗好懂事,它可怜兮兮地望着陈爷的背影,一声不吭,只是眼窝里涌出了两行泪珠。

    唉,陈爷动了恻隐之心,俯下身去,陈爷将大狗脖子上的绳套解开,拍了拍狗背,怪是知心地对大狗说道:

    “你也走吧,逃到不吃狗的地方去,天下不吃狗肉的地方好找,天下不吃人的地方可就不知道在哪儿了。”

    听着陈爷的嘱托,大狗摇了摇耳朵,抖了抖毛,伸出长舌舔了舔陈爷的手背,还是一声不吭,蔫蔫地就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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