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来的先生-第88章 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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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不等人,另一个金世安为时间所挟,恐怕也不会等他们。

    世安和白杨立刻飞赴洛杉矶。临行之前,他们仔细询问了加州大学医院,是否有一个叫金世安的老先生。

    医院回答得十分果决:“病人的隐私我们无可奉告,请先说明您的身份。”

    他们哪有什么身份,世安只好认个孙子,“我是他的侄孙。”

    医院当然不信,拒绝给予答复。

    到底是有钱好办事,他们找了当初的黄主任,又许以重金,黄主任复来电话,“我查了近年来的入院病历,没有这个人。”

    大家都觉得意外,世安问:“华人有没有?年纪非常大,可能已经过百岁。”

    这次黄主任倒很爽快:“这个有,叫金求岳,你们要见就快,这个人刚刚终止了临终护理。”

    是也好,不是也罢,他们一定要去见一见。

    他们在比佛利山庄见到了金求岳。

    刚进门,世安已经吃了一惊,不为别的,这栋豪宅从外面看去,和比佛利的所有豪宅没有什么差别。而世安认得清楚,内里整个房间大厅的摆设,和当年的金公馆一模一样。

    他跟着管家向里走,越走越是明白,外间是按照金公馆来布置的,二楼则是照着榕庄街小宅来陈设。

    世安在窗下一副炭笔素描旁驻足,当时他也在家里挂了这样一幅画,李铁夫作的,旁边一样写了一首英文小诗:“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

    雪晚林边歇马。

    这是他请李铁夫来家里,谈到兴浓处,李铁夫便临时起意,作了这幅素描。

    露生很是喜欢,一直挂在墙上。

    不必再问,他已经可以确定,这栋房子的主人就是金世安,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改了姓名。

    金求岳已过百岁,满面的皱纹黑斑,牙齿尽脱,眼睛却还清明,他见了世安和白杨,便从脸上绽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世安凝神看着这张苍老的脸,这就是过去的自己,却不知道他又经历了多少风霜。

    金求岳向他俩颤抖着伸出手,白杨和世安连忙接住他的手。

    金求岳只盯着世安,盯了许久,浊泪渐渐涌出,口中喃喃说个不停。

    世安贴近了听,才听清他说:

    “露生死了。”

    世安也落下泪来。

    “爷爷死了。”

    “周叔死了。”

    “柳婶也死了。”

    “陈叔、张妈、秦姑娘、朱妹妹,都死了……”

    世安许久未闻人说这些名字,猛然提起,心中无限酸涩。他们都是普通人,是虽然有野心,但并无大志的商人;是本本分分,起早贪黑的仆人;是金陵城里,花香鬓影的千金小姐;是秦淮河上,芳名昭著的名旦红伶。

    这些人或死在屠杀之中,或死在战场之上。一抔黄土,白骨委地。

    两人握着手,求岳眼中浊泪翻涌。

    “可我……给他们报了仇,报了仇。”

    世安和白杨更觉得难过,都无声落泪。

    求岳看他两人哭得伤心,却收起眼泪,缓缓咧开嘴道:“我等你们两个,等了好久。”

    两人都握紧他的手。

    白杨看他许久,终于问他:“金……金世安,你还记得回巴黎的事情吗?”

    他还是习惯叫他金世安,更希望金求岳告诉他,不记得——那么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露生就不会死。

    而求岳看着他,明快地笑了,这笑容与他们巴黎子夜里的相视一笑,并无差别。

    “我回来一趟,没保住……武汉。露生……救回来,可还是,去了。可惜,也不可惜。”

    金求岳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眼向枕边看,白杨会意,掀起枕头,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盒子,嵌着螺钿,四角都已磨出浆来,显然是长久时日里随身带着,常常摩挲着。

    求岳伸手,白杨便把盒子放在他怀里。

    “露生……在这里。”

    是露生对他说过的,天涯海角,他随他去。是生是死,总在一起。

    露生要他好好活着,替他看看他对他说过的那个繁华盛世。

    他也就那样认真地活下去了。

    他在时间里走着,盼着,穿梭着。抗战结束了,他离开了中国,因为不愿意看那一场乱世。改革了,他又忍不住思念,到底回来这一方故土。

    极偶然地,他见到了金海龙,那时金海龙还是个个体户,在马台街摆地摊——他毕竟是他的父亲,他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给了金海龙一笔钱,告诉他,去山西和淮南倒煤,去深圳和浦东炒地皮,然后做股票。

    金海龙在那一两年里暴发起来,对他敬若神明。金海龙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虔诚地叫他“大师”。

    金海龙兴奋地告诉他,双喜临门,他的股票真的挣了大钱,王静琳也怀孕了。

    他很希望父亲能够善待母亲,所以他告诉金海龙:“钱,以后还有的是,你会很有钱,还会有一个儿子。你们一家,不要离开南京,你的儿子,一定要留在那里。”

    时空会否因他而扭曲?会否再有另一个世界?金求岳不清楚。

    而金海龙沉浸于他财富和生子的预言里,只是狂喜地搓着手问他:“大师能不能给我儿子取个名字?”

    他沉吟许久,“叫金世安吧。”

    他知道,即便重来一次,他也不会改变什么,金海龙还和过去一样,并没有省悟的那一天。

    时光如此无情,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他遇见露生,已经是三生有幸。

    97年,他在浦口捐建了土桥村烈士墓,离开了中国。

    他就这样带着露生,等着,等着,等过许多年月。有时他也在想,巴黎那一天一夜,会不会只是个梦?

    这时光折叠的一生,会否只是个秦淮梦?

    露生又像在他身边,清艳地笑着,说,“把你那个歌儿,再唱一遍罢。”

    他们走遍了这世界的许多地方,直到再也走不动,停在洛杉矶旅居数年——他在加大医院的楼下,看见两张熟悉的脸,在热情地拥吻。

    他很想叫住他们,而他终于没有动。求岳想,他们交错的时间,终于在那一瞬间重合了。

    他让律师致电南京,律师告诉他,海龙集团捐赠翻修了土桥墓。

    而世安和白杨,终于来见他。

    这一生许多遗憾,但终究也算圆满。

    金求岳看看白杨,又看看世安,脸上渐渐泛起红光,眼中露出奇异的光亮。

    大家都明白,这位老先生真的要去了。

    “把我们带回南京去,”求岳说,“洒在长江里。”

    再往后,白杨和世安,就再也听不清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内容,金求岳望着虚空,白杨听见他断断续续地哼歌。

    那旋律十分熟悉。

    像是张震岳的《爱我别走》。

    白杨不知他何以这个时候哼这首歌,既觉得困惑,又觉得伤心,只是不住地流泪。

    而金求岳哼着歌,呼吸亦随着哼唱,逐渐断续。

    生与死都是人生所无法回避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重逢有喜悦,离别亦未必悲伤。又或者,求岳一生等待的,正是归去的这一刻。

    求岳去了,留下遗嘱,变卖的比佛利豪宅,一半留给了世安和白杨,另一半则委托他们建立一个基金,旨在抚恤所有在世和离世的抗战老兵。

    他们遵照求岳的遗嘱,将骨灰带回了南京。知情和不知情的人都出席了江葬,不止秦淮梦剧组悉数到场,市政府亦派专人参礼致哀。

    世安眼看星星点点的人世的灰烬,随江风入水,轻声道:“玉阶生白露,玲珑望秋月。他的名字是为了露生取的。”

    情之所系,生死何如。

    白杨回到家,便把墙上的南小鸟摘了下来。

    世安有些好笑:“书画何辜,挂着也就挂着了。”

    “不要。”白杨说,“南小鸟我是很喜欢,但金求岳也是我的朋友。”

    他把南小鸟卷起来,收在柜子里,又看着世安:“金世安,你写个字挂在这儿吧。”

    世安逗他,“写什么,红双喜吗?”

    “随便什么。”白杨又脸红起来。

    世安牵着他,走到书桌前,思量片刻,研墨落笔。

    白杨看他写了“笙磬同音”四个字。

    “什么意思?”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世安在卷首一侧另用小楷写着,“这是小雅里的句子。先人之德,没齿难忘,只愿咱们好好活着,别辜负他们一腔沥血壮志。”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又是春天来了。

    世安和白杨信步去了狮子山,再登阅江楼,旧情如旧,春光如新。两人携手,想起初来此处,凭楼观江,两人心中无限柔情,亦觉无限感慨。

    虎踞钟山,龙蟠石城,十朝古都,风姿缱绻。放眼远望,连绵青山葱茏锦绣,江流万里,车水马龙。

    在他们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地方,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时候,这城市历经江南的月,秦淮的风,胭脂蘸酒,花容浸泪,万众浴血,炮火硝烟。

    而世安和白杨知道,这青山绿水里,眠着忠骨,宿着英魂。是多少人斩断相思,抛家别眷,生离死别,才有今时今日,他们在这城市里许多新的浪漫传奇。

    金陵情韵有柔肠,亦有铿锵,自六朝始,而绵绵以永。

    依然有无数人在这城市的时光里,恨过,爱过,死过,生过,别离过,又相聚过。

    而南京就静静站在这里,如山如河,如吟如诉。时间并不为任何人所停驻,而记忆亦不因春去秋来而湮没。

    时光给人们的手腕,刻上看见或看不见的红线。

    春江水暖,远远的鸿雁列阵成行,是早知春意的鸿雁,振翅高空,凌云而去。

    “金世安,有大雁哦。”

    是的,雁去了,还会回来,春去了,还有无数个春天。而他们牵着手,手心是缠绕终生的红线,这线连着他们奇迹般的八十载,像晴空绵延不尽的游丝,像这尘世里万丈情丝,被时光编结成绵绵不断的故事。

    是铭刻在这城市里的,永不终结的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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