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秦岭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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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洪流与危机

    荀诩缓缓地环顾四周,心中忽然意识到:靖安司在沔县城内突然被彻底孤立了,现在四周全都是敌人。

    一直以来,靖安司从事的都是组织内的清洁工作,他们活跃在自己人中间,努力寻找隐藏其中的敌人。但是今天,荀诩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整个靖安司置身于敌人环伺之中。

    蜀汉建兴九年,一月六日。魏雍州陇西地区,上邽城。

    陈恭皱着眉头摸了摸胸口,最近他总觉得心中很不安。

    陈恭已经在陇西的土地上生活了十余年,这十余年里他就像是一粒其貌不扬的沙砾,不动声色地隐藏在陇西太守府之中,扮演着一名平凡、低调的中层官吏。一直以来,这种生活都很平静,但最近周围环境开始有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改变。这些变动很微妙,稍不留意就会被一个粗心的人忽略掉——陈恭却不会,出于一名间谍的直觉,他从风中嗅到一丝飘散在上邽城中的不祥味道。

    在过去一年里,陈恭身边有数名太守府的同僚以不同的理由被逐一调走,而他自己的职务也因太守府官僚结构的数次微调而有所变动。这些变化都很合乎情理,每一项人事变动或机构调整都有充足的理由,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然而陈恭却感觉到,每一次的变动似乎都让他获取情报的难度比以前增加了;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彼此连缀在一起,仿佛在暗示幕后有什么人很小心、巧妙且不露痕迹地逐渐将他推离核心情报领域。

    “也许大限的日子终于到了吧……”

    有时候陈恭也会如此不无悲观地想。这么多年来,他目睹了许多次同伴因身份泄露而被捕——最近一次是“白帝”谷正的死亡——因此他早就已经有了觉悟。如果哪一天半夜突然有军人敲他家的门,把他直接带走,他丝毫不会觉得惊讶,也不会觉得遗憾。他的工作成果已经足够丰硕了。

    作为魏陇西郡太守府主记,他只是个循规蹈矩的官吏;而作为蜀汉司闻曹的间谍,陈恭可以说是功勋卓著。过去的一年里,魏、蜀汉两国先后发生过两次规模较大的军事冲突,蜀汉一胜一平。陈恭在其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

    在建兴八年的八月,一直处于战略防御状态的魏国决定对蜀汉进行一次规模空前的反攻,根据大将军曹真的设想,魏国十二万大军将分成四路,从西城、子午谷、斜谷以及祁山向汉中展开向心攻击。

    这一作战计划在处于廷议阶段时就被在邺城活动的“赤帝”获知,而陈恭也在陇西根据军队调动判断出魏军正在酝酿一次大的作战计划。结果在曹真从长安启程之前,这份作战计划的要点摘要就被送到了诸葛丞相的案头。早有准备的汉军在城固、赤阪两地严阵以待。结果适逢雨季,道路泥泞,魏军在子午谷完全无法前进,被迫全线撤退。

    就在这时,陈恭敏锐地觉察到了魏军因撤退而在陇西造成的暂时性真空,他在例行报告中指出:魏军刚刚经历过大规模行动,现在物资与士气损耗都相当大,如果能趁这一机会在雍州西部发动一次攻势,疲惫不堪的陇西守军将无力阻挡。

    这一意见最终得到了采纳,诸葛丞相立刻派遣魏延对位于陇西西侧的阳溪展开攻击。负责陇西防务的雍州刺史郭淮与后将军费曜得知以后,匆忙集结部队前往救援。很不幸的是,他们起兵日期和具体部队数量再一次泄露,陈恭将这些情报及时送到了魏延手里。

    魏延凭借情报上的优势,在阳溪附近打了一场堪称教科书式的伏击战,让郭淮与费曜的救援军团伤亡惨重。阳溪和居住在那里的诸羌部落尽归蜀汉所有。这一役的失败让大部分羌族都倒向了蜀汉一侧,曹魏在其后十几年的时间里都一直被这一失败所导致的民族问题所困扰。

    对于蜀汉来说,这是一次值得庆贺的胜利;而对于陈恭来说,除了成就感还意味着其他一些东西。那一连串令人不安的人事调整与职务变动就是从阳溪战役以后开始的,陈恭没法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他意识到可能有人已经嗅出了他的踪迹。

    每次想到这里,陈恭就会想到间军司马郭刚那双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双眼。这个年轻人绝不简单,他到任陇西以后给陈恭的工作带来了很多麻烦,甚至逼死了“白帝”。这么多次重大情报外泄,不可能不引起郭刚的注意。迟早这些巧合的片断会被郭刚拼凑起来,那将会是陈恭的末日。

    位于沔县的司闻曹对此也心知肚明,因此东曹掾姚柚、司闻司司丞阴辑以及雍凉分司从事马信多次表示,只要陈恭愿意,司闻曹可以立刻把他接回汉中。陈恭一直在犹豫,一方面没有确凿证据表明自己已经被怀疑,也许一切只是错觉与巧合;另一方面,诸葛丞相今后在陇西的军事行动会很频繁,他多留一日,就能给蜀汉的成功多添一分可能。

    于是他婉拒了这些关心,继续留在了上邽。

    “文礼兄,你在想什么呢?”

    站在他旁边的同僚孙令好奇地问道。陈恭赶紧把思绪收回来,淡淡地答道:“没什么,昨天睡觉的时候可能受了点风寒。”

    “那可得小心。”孙令好心地提醒道,“下个月邺城的巡阅使就要到了,这节骨眼上可不能有什么差池啊。”

    陈恭冲他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继续朝前方看去。在他们两个的眼前是堆积如山的青条石块与未切割好的原木,几十名工人在木石之间来回走动吆喝,满载着货物的马车与牛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进料场,发出巨大的隆隆声。

    鉴于魏国近一年里在陇西地区遭受的一连串挫折,大将军曹真决心从根本上巩固这一地区的防守力量。作为计划的一部分,大量优质建筑材料从各地被调拨到上邽,用以巩固祁山一线的城防。朝廷计划于三月派遣巡阅使前往陇西视察执行情况,雍州刺史郭淮希望在巡阅使到来之前能把工程做得好看一些,于是命令各地加班加点施工。这监工督促的职责,自然就压在了太守府这些文吏身上。

    每开进来一辆车,孙令就在竹简上画上一笔,他的竹片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有几十道黑线。画到后来,他晃晃有些酸疼的手腕,对陈恭抱怨道:“咱们怎么说也是清谈的读书人,那个郭刺史居然把我们当成小吏一样使唤,做这样粗鄙之事,真是叫天下士人寒心。”

    陈恭好像没听见他在说话,头也不抬地飞速登记着不断增加的条石与原木库存,过了半天才偏过头对孙令说:“现在进入的车子数量有多少了?”

    “哦,我看看,总共是四十三辆,青石车二十辆,原木车二十三辆。”

    “城西乙段的施工预定今天晚上才会来提料,可照现在的运送速度,恐怕不到申时料场就会爆满了。你能不能去一趟太守府?让他们尽快通知下一批次的运队把材料改卸到城西。省下来的车次也好尽早调去运沙土,那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可这跟规定不合吧?律令是说所有的石木都要通过这个料场登记,然后才能调拨。”孙令胆怯地说道,“若是认真追究起来,这可是侵吞物资的大罪。”

    “所以才要去太守府报备……算了,我自己去吧,你帮我看着点库存容量,若是超过八成,就别让他们往里运了。”

    陈恭说完站起身来,暗自摇了摇头,这些“士人”平日里只会清谈,一涉及实务则束手无策。孙令前几个月去了趟关中,回来以后对何晏、夏侯玄等清谈名流崇拜得不得了,从此也开始放弃儒学,而迷恋起老庄来,整日里摇头晃脑说些和现实一点也不着边的东西。

    不过这对陈恭反而是件好事。有这么一个好清谈的懒散同僚,他便可以接触更多的事务,获得情报的机会也就更多。

    于是陈恭又嘱咐了孙令两句,叫人套了一辆马车,上车直奔太守府。

    太守府在这个时间也是异常繁忙,文吏与军人进进出出,手里捧的不是文书就是虎符。陈恭跟守卫打了声招呼,轻车熟路地迈进太守府内院。这里原本是上邽的县治所,从格局和装潢来看都显得狭小寒碜,无法容纳整个郡守的编制;所以许多功能部门都被剥离出去,如今在这里的只剩几个核心部门而已。

    通往太守府度支曹的走廊很狭窄,若两个人相向而行,必须要有一个人让开才可以。在这种官僚世界里,通行的优先权自然是以官秩来决定的。一名穿着素袍的小吏恭敬地侧过身去腾出空间,陈恭冲他略一点头,径直朝着走廊尽头的木门走去。

    当他快接近木门的时候,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然后陈恭看到郭刚出现在自己面前。

    其实第一眼陈恭根本没有认出是郭刚,因为这个人今天破天荒地没有穿戎装,而是一身绛色便装,这让他的煞气削减了不少,唯有那一双锐利的眼神丝毫没有变。看到最危险的敌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经验老到的陈恭丝毫没有把惊慌显露在脸上,而是恭敬地把身子朝右侧靠去,为郭刚让出一条路来。

    郭刚高傲的眼神只在陈恭身上停留了一瞬间,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连谢也不谢,这名小小的主记看起来根本不值得他凝神关注——这也是陈恭所乐见的。等到郭刚与他擦肩而过,陈恭这才走过去迈进度支曹的房间,随手把门关上。

    陈恭不是神仙,背后也没有长眼睛,他不知道就在他关门的一刹那,原本一直朝前走去的郭刚猛然停止了脚步,扭过头来向陈恭消失的房门投以冷冷的一瞥。这一瞥就像是西凉冬季的朔风一样,寒冷、锋利而且穿透力极强。

    在郭刚身后的人无法继续移动,又不敢打扰这名间军司马,于是只能惶惑不安地站在原地。一直到郭刚把视线收回来,他们才慌忙躲到走廊一旁,给他让出足够的空间行走。郭刚毫不客气地走出去,视线一直平视前方。

    在太守府门口,一匹轻装的西凉骏马与两名侍卫正立在府前的幡杆前等候。一见郭刚走出来,其中一名侍卫迎了上去。

    郭刚一边将皮质搭带扣到马匹上,一边问那名侍卫:

    “最近监视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从开始监视到现在,陈主记没有什么可疑的行动。”

    “他没有和什么可疑的人接触过?”

    “没有,平时与他来往的都是太守府的同僚。”侍卫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说,“以小人的感觉,陈主记不太可能是蜀国间谍。”

    “这说明他也许是个老手。”郭刚一手扶住马鞍,丝毫不为所动,“监视不能放松,等到我从颍川回来再做定论。”

    侍卫不再争辩,两个人各退两步,抱拳齐声道:“恭送郭将军。”郭刚翻身上马,又叮嘱了几句,一扬鞭子,骏马飞也似的绝尘而去。

    郭刚对陈恭的怀疑始于建兴八年。那一年魏军在军事上的屡屡失利让郭刚怀疑蜀军是否掌握着什么王牌;当他的叔父郭淮在阳溪被伏击而大败以后,郭刚确信在上邽内部一定存在着一条向蜀国输送情报的管道,这条管道的运作人很可能就是前年在搜捕“白帝”行动中逃脱的那名蜀国夜枭。

    于是郭刚在郭淮的支持下,进行了一次针对上邽的秘密排查。这一次排查的范围涵盖了整个军方与文官系统,每一道公文的传阅记录、每一个可能泄密的环节、每一个可能接触到资料的人员都被一丝不苟地检验了数遍。这项行动持续了两个月,郭刚锁定了五名有可能是夜枭的官员,然后将范围缩小到三名,其中陈恭的名字在名单最顶端。

    郭刚发现,几乎所有涉及重大泄露的情报都与陈恭之间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种联系很模糊,孤立来看更像是一种巧合;但这种巧合反复出现,就不能不让人怀疑这其中是否有着某种内在联系了。

    在没有确证的情况下,郭刚不能贸然对陈恭采取行动——两年以来的磨炼让这名年轻人变得比以前审慎得多。于是他一边派人对陈恭进行隐蔽性的监视,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他隔离;不是以一种明显的方式,而是通过数次微妙的人事调整逐渐剥夺他接触机密文件的可能性。现阶段他可不想让这只夜枭觉察到鸟笼已经编织好了。

    郭刚发誓一定要把这只夜枭抓到,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也是为了替他所尊敬的叔父挽回名誉。

    现在郭刚还需要确认一件事:陈恭的身份背景。这就是他决定亲自前往陈恭籍贯所在地颍川进行调查的目的。

    颍川郡位于中原腹地,拥有将近三万户人口,相当富庶,是曹魏重要的粮食产地,其赋税也是支撑庞大军事开销的支柱之一。再加上魏国早期的智囊团成员比如荀彧荀攸叔侄、戏志才、郭嘉等,均是颍川出身,这让颍川郡与其他郡县相比有了卓然不同的地位。

    根据陈恭的履历,他出生于汉建安六年,出生地点是颍川郡的许县。建安二十五年,十九岁的他随父陈纪前往汉中。结果半路遭遇了山贼,队伍中的同伴全部遇难,唯有年纪最小的他活了下来。后来他一直留在了陇西,因为读过书,被天水太守府任命为书吏,从此一步一步升到现在主记的位置。

    郭刚在一月二十日抵达了颍川的治所许昌。陈恭来自颍川许昌的陈氏一族。陈姓在许昌是大姓,现任司空的陈群籍贯就是颍川许昌,与陈恭算是大同宗。不过陈恭的档案上并没有写明自己是属于哪一支——这是可以理解的,中原地区经历了相当长时间的战乱,汉时期的户籍已经所剩无几。

    他风尘仆仆地在太守府前下马,向门卫通报了自己的身份。过不多时,一位官员迎了出来,这个人尖嘴猴腮,两撇短髭在鼻子下面呈八字,一颗不讨人喜欢的黑痣挂在右眼下方。

    “郭将军是吗?”

    在得到郭刚肯定的答复以后,那个人热情地拱了拱手,自我介绍道:“我是颍川太守府的门下循行韩升,字伯先,常太守派我来接待您。”

    郭刚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表情僵硬。这一半是他本身的个性使然,一半则是由于长途跋涉的关系。

    韩升见他一脸疲态,关切地问他要不要先去驿舍休息一下。郭刚摆摆手,表示先要去见太守。于是韩升吩咐两名仆役牵走郭刚的坐骑,然后带着他进入太守府。

    相比起陇西寒酸的太守府,颍川太守府可以算得上相当奢华了。其主体建筑底部光台基就有将近一丈高,用大石砌成,上面还有凸起纹饰。台基上的走廊边缘都安有汉白玉栏杆。正厅开间有六个之多,屋顶是双坡结构,有一条正脊和四条垂脊,看上去相当恢宏。

    两个人在正厅里等候了片刻,一名侍卫跑过来通报说常太守驾到。然后就看到一个五十多岁、体态臃肿的官员步入正厅,他就是颍川太守常俨。

    常俨进厅以后,双手垂在肚子上,抬起眼皮先打量了郭刚一番,见他一身尘土,表情就变得不太好看。

    “你是从陇西来的?”

    常俨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蔑,对于颍川这样的中原大郡来说,陇西是一个偏僻落后而且缺乏教化的乡下地方。

    “是,这里是协理文书,请您过目。”郭刚装作没有觉察到这种态度,起身立正,然后双手把文书交给了常俨。

    常俨接过文书打开一看,先注意到了这份文书的签发人是雍州刺史郭淮,连忙问道:“郭刺史是你……”

    “叔父。”

    听到郭刚这么说,常俨的表情变得稍微和蔼了一点。他拿起文书仔细看了一遍,“嗯”了几声,然后用肥厚的手指擦了擦印鉴,好像怕这文书是伪造的。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条斯理地对郭刚说:“事情我大概了解了,我会派人协助你的工作。”

    “谢谢。”

    “不过……有件事你最好注意,陈姓是本郡的大族,陈群也是本郡出身,你可不要有什么得罪他们的地方,不然就会闹出大乱子了。”

    “我会注意的。”

    “伯先,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协助吧。”

    韩升赶紧点头称是。郭刚心里清楚,“门下循行”是太守府的一个虚衔,没有实际职务,实际上只是纳入官僚正式编制里的食客罢了。常俨只派了一个门下循行协助他工作,明摆着没把他放在眼里。“也好,只要不给我找麻烦就够了。”郭刚心想。

    常俨说完以后就离开了正厅,韩升则带着郭刚回到了专设的驿舍。郭刚在驿舍里稍微洗了洗脸,将行囊里必要的东西拿出来整理好,然后小憩了一会儿。一直休息到中午,他醒过来后,觉得旅途的疲劳全消失了。现在的他,已经进入工作状态。

    韩升恰好也在这时候来到他的房间,这位食客笑眯眯地对郭刚说已经为他备下了酒菜与歌伎。

    “下午若是您有兴趣,我们可去许昌城内转转,今天有个集市颇为热闹,你在陇西可是看不到这样的繁华。”

    “不必了。”郭刚冷淡地谢绝了这一邀请,他对这些东西丝毫没有兴趣,“我们开始调查吧。”韩升不太高兴地扯了扯自己的短髭,只得表示同意。

    韩升带领郭刚来到太守府隔壁的户部,这里存放着颍川两万余户的户籍资料,分成民籍、军籍和士籍三种。

    “那么,您想从哪里开始查起呢?”

    “从士籍开始吧。”郭刚回答,士籍记载的是名门大族的资料。陈恭有很大可能是属于士族其中的一支。

    韩升吩咐书吏从书架上取来以朱色套封的户籍档案,这是士族的标记。郭刚翻开索引,很快找到了“许昌陈姓”的条目。首先开列的就是当朝司空陈群一支,接下来开列了旁支共计七家,各家代系都很详尽。

    但是里面并没有陈恭这个名字,也没有他父亲陈纪的名字。

    郭刚忽然注意到,陈群的父亲名字叫作陈纪,与陈恭的父亲名字一样。如果这两个人是一族的话,重名这种事是不可想象的,其中一个必然要避讳。换句话说,陈恭的家族应该不大可能会是士族。

    接着郭刚又叫人捧来民籍和军籍的簿子,从头查到尾。这是一项艰苦乏味的工作,郭刚、韩升与三名官吏花了差不多整个下午,一共查到了三个叫陈恭的人。但其中一个今年才六岁,另外一个已经于去年去世,第三个就在本郡任公职,这三个都与陇西的那个陈恭无关。而名字叫陈纪的人则只有一个,那就是陈群的父亲。

    “这份户籍是哪一年做的?”郭刚问。旁边一位老书吏回答是黄初二年造的册。

    “造册的底本呢?”

    “没有底本,汉时户籍已经全部散失;黄初二年的造册是以文帝陛下登基那年的户口统计为基础的。”

    郭刚飞快地心算了一下。陈恭今年三十一岁,据他在档案中的履历记载,他离开许昌前往凉州是在建安二十五年,当时他十九岁。也就是说,黄初元年颍川郡重新进行人口普查,编造名册的时候,二十岁的陈恭已经开始在陇西生活了。那么颍川的户籍没有他的名字也不足为怪。

    “那么有可能查到他在颍川的族人亲戚吗?”郭刚皱起眉头问道。老书吏面露难色:“户籍名册上只记录本家属户,如果想查找族人之间的联系,那还得去各家查家谱。如果不知道具体人家的话……”

    许昌一共有六千户人,其中陈姓户籍一共有七百户,虽然其中九成源流都来自齐田轸,但演至今日已经分化成二十几个分支。如果将这些族谱拿来一一查验,那工作量将会大到不可想象。

    “天下平靖才不过十几年,户籍流离也是在所难免,郭将军也不必这么失望嘛。”

    韩升一脸轻松地劝道,郭刚扳扳自己的指关节,沉吟了一下,简单而又不容置疑地说道:“那我们就一家一家查下来好了。”韩升以为这是一个玩笑,于是哈哈大笑起来,一直到他看到郭刚的表情,才知道郭刚是认真的。

    从一月二十一日起,郭刚与韩升开始了调查许昌陈氏族谱的漫长历程。他们携带着太守府的公文前往每一个负责保存本家族谱的人家,要求家长开放族谱,然后大海捞针般地一代一代地查下来。户籍名册里只记载了黄初以后生活在许昌的人口,若要想知道陈恭以前是否在颍川居住,唯一可靠的记录就唯有族谱了。

    有的人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郭刚的要求,而有的人家则对外人查阅族谱十分抗拒,有的大户人家还十分傲慢地要求郭刚在祠堂前向祖先告罪,才准许他浏览族谱。甚至有一户陈姓不允许在存放族谱的屋子里点火烛,又不允许把族谱带出屋子去,郭刚只能在黑暗中拼命瞪着眼睛才能看清黄纸上的蝇头小楷,一天下来眼睛疼得流泪不止。

    这种艰苦的工作一直持续了十余天。一直到二月二日,调查才初步有了头绪。在一个名叫陈芳的许昌医师家的族谱中,郭刚发现了相关记载。根据这份族谱,陈芳的祖父叫陈东,陈东生有三子,大儿子是陈芳的父亲陈耀;次子陈襄,早卒;第三个儿子名字就叫作陈纪,陈纪的下面则赫然写着陈恭的名字。

    “陈恭或陈纪,这两个人你可曾见过吗?”

    郭刚指着这个记载问陈芳。这名医师回忆了一阵,回答说自他父亲那辈开始,就与其他兄弟分家,据说还为此大吵过一架,所以两家并不经常来往。他只是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见到过一次陈纪和他的堂兄弟陈恭,除此以外再没什么印象了。

    “你听说过他们在建安二十五年前往陇西的事吗?”

    “听说过,不过也只限于知道这件事罢了。后来据说他们遭了山贼袭击,全死了。”这名医师茫然的表情表明他对陈纪一系的变迁漠不关心。目前为止,这与陈恭本人提供的履历完全符合。

    “那么陈纪在许昌居住时的住所你知道吗?”

    “应该是在城西的老屋吧,我爷爷陈东去世的时候,我父亲分得的是这座宅第,而城西的祖屋则给了我三叔。”

    陈芳给郭刚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不过他说他也有许多年没去过那座老屋了,不知道现在老屋还在不在。

    郭刚和韩升从陈芳家出来,立刻马不停蹄地直奔城西。根据陈芳的地图,这间老屋是在城西郊外一个叫泽丘的村子,大约半个时辰路程。这是一个典型中原特色的小村落,大多是土房,放眼望过去一片土黄色,黄土街道高低不平,遍地都是土坑与牲畜的粪便。在村子的入口处还有战乱时期遗留下来的一个小型坞堡,算是村子里最醒目的建筑了。

    两个人进了村子之后,首先找到了村中的里长。里长听郭刚说明来意以后,眯起了眼睛,指指远处一棵大树,道:“陈家祖屋就是在那里,不过现在已经换了人家。”

    目前居住在这里的是一户赵姓人家,户主叫赵黑,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郭刚找上门的时候,他正在喂猪。一看到里长陪着两个面色严峻的陌生人进了自家大门,赵黑吓得有点不知所措,两只手不知该搁到哪里好,脸色煞白。

    “老赵,别害怕,这两位长官来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里长安慰他道。赵黑这才稍微放松了点。郭刚左右环顾了一下,这祖屋除了面积大一点,房顶多铺了一层茅草以外,与普通的平民土房无异。

    “你是什么时候搬来这里的?”

    “大约是黄初二年吧。”

    “那么你是经谁的手买下这房子的?”

    “……呃……是县里分配的。”赵黑紧张地回答。郭刚露出疑惑的表情,里长看了一眼韩升,把郭刚拉到一旁小声说道:“是这样,黄初元年文帝陛下登基的时候,这里曾经暴发过一场瘟疫,死了不少人。因为文帝陛下新登基,谁也不敢将这件事情上报,于是太守府就从并州招募了一些流民过来安置,以补齐户籍差额。”

    “就是说,现在这里的人,都是黄初元年那场瘟疫以后才迁移来的喽?”郭刚有些失望地问。

    “差不多吧,我也是那时候过来的。”

    “在这之前,这屋子是谁居住的?”

    里长摇摇头回答:“不知道……”这时赵黑胆怯地把手举了起来,郭刚示意他说话,赵黑说:“我想起一个人来,他大概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在黄初之前就住在这里的人了。”

    “是谁?”

    “乔老。”

    乔老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须发皆白,是那一场席卷整个泽丘村的瘟疫中唯一的幸存者。他的家人全部都死于瘟疫,县里安置他到村东墓地里去看坟。这个茕茕孑立的老头平时很少跟村子里的新移民来往,只有赵黑见他可怜,经常给他送去一些食物和衣服。

    郭刚、韩升、里长在赵黑的带领下赶到村子东头的墓地,远远看到一个披着破烂羊皮袄的老头蹲在墓地边缘的一块大石上,手里拿着根竹竿晃动,竹竿的顶端是三色的招魂彩带。

    众人走到跟前,老人仍旧浑然不觉。赵黑走到乔老边上,附耳大喊了几声,乔老这才缓缓地转过头来,两只眼睛浑浊不堪。

    “你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居住在陈氏祖屋里的陈纪、陈恭父子俩?”郭刚吩咐赵黑,赵黑又附到老人耳边喊了几声。老人含含混混嘟囔出几句话来。

    “他说了什么?”韩升急切地问。

    “他说好像记得。”

    赵黑的话模棱两可,郭刚焦躁地让他叫乔老好好想想。乔老沉默了半天,忽然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啐了一口浓痰出来,浓痰直直飞到对面的墓碑上面,嘴里咕哝了一声。

    “他说那个陈纪还欠他两吊零七个钱。”赵黑说。郭刚焦躁地问:“其他还能想起来什么事情?”

    乔老的记忆很零散,他对于一些细节记得相当清晰,对于其他一些细节则似乎完全忘记了。赵黑又问了他几次,他回答得不是很含糊,就是特别清楚却毫无用处。

    郭刚看起来非常失望,他挥挥手,表示差不多可以离开。就在这时,乔老又吐出一口痰,嘴里汹汹地骂了一句。赵黑侧耳去听,然后抬头对郭刚说:“乔老说,陈家的生姜子烧过他的棉衣,足足烧了三个大洞。”

    郭刚停住了脚步。

    “什么?生姜子?这是什么意思?”

    韩升在一旁连忙给他解释道:“这是鄙州的风俗,妇女怀孕的时候若是吃了生姜,便会生出六指;吃了野兔肉,便会生出豁唇。所以民间管六指的小孩子叫作生姜子。”

    “赵黑,你再问问他,陈家的孩子,是否确实是六指?”

    赵黑赶紧又俯下身子去问,这一次乔老的答复非常坚定,并补充说是长在右手,接着开始数落这个生姜子捉弄他的恶行。

    郭刚没有再听这些絮絮叨叨,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饼递给赵黑,让他好好给这个老人送终,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陇西那位“陈恭”的右手是正常的五指,而且没有任何伤痕。

    现在郭刚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尽快返回陇西。

    第二章 危机与逃亡

    二月十五日,上邽城。

    陈恭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不是因为睡眠不足,而是因为门外传来了嘭嘭的猛烈的敲门声。

    陈恭在恢复清醒的一瞬间,以为敲门的是前来逮捕他的魏国间军司马,除此以外没有人会在这时候访问别人家。他下意识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枚红色小药丸,这是特制的毒药,混杂着砒霜与川乌,专在紧急情况下使用。陈恭捏着药丸,侧耳倾听老仆人起身去开门的声音。门吱呀一下子打开,陈恭预料中的纷乱脚步声却没有传来。

    过不多时,老仆来到卧室前,毕恭毕敬地对陈恭说道:“老爷,门外有位叫徐永的人找您。”

    “徐永?”陈恭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记得自己曾经和这么一个人打过交道。不过他还是从榻上爬起来,朝门口走去,红色药丸仍旧攥在右手中。

    走到门口,陈恭看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他身材不高,体格却很结实,狭长的脸上布满细小的皱纹,从右眼角还延伸出一道蚯蚓长短的伤疤。值得注意的是他穿着的是一套魏国军人专用的绛色便装。

    “请问您找哪位?”陈恭警惕地问道。

    “我找陈恭陈主记。”徐永的表情很着急。

    “我就是。”

    徐永没有立刻说下去,他看了看陈恭身后的老仆人。陈恭犹豫了一下,如果他现在让老仆人离开,这在以后也许会成为他做贼心虚的罪证之一。

    “我需要和您单独谈谈。”徐永坚持说,他的眼神证明他很认真。

    于是陈恭挥手让老仆人回到里屋去,然后把双手抄在胸前,等待着这个不速之客发话。现在是早春二月,陇西的天气还非常冷,风从门外呼呼地吹进来,陈恭后悔刚才没有顺手拿一件皮袄披在身上。

    徐永见老仆人离开了,这才紧张而迫切地说道:

    “我是魏中书省直属间军司马的督官从事徐永,我希望能立刻前往蜀汉……”

    听到他的话,陈恭不由得大吃一惊。督官从事是间军司马的重要副手,在魏国刺奸部门中级别相当高。现在这样一名督官从事居然大清早跑到他家门口,要求投奔蜀汉,这实在太突兀了。即使陈恭经验如何丰富,在一瞬间也无法做出合适的判断。

    “您一定是弄错了。如果您现在离开,我可以保证在中午之前不会把这件事报告给郭刚将军。”陈恭冷淡地回答。

    “用不着等到中午,郭刚将军在一个时辰之内就会亲自来找你了。”徐永威胁道。

    “什么?!”

    “郭刚将军今天早上已经返回上邽,他在许昌查明你是假冒的陈恭,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带人来抓你。”

    陈恭仔细盯着徐永的眼睛,心中翻腾不已,看起来这个人知道相当多的事情。这时徐永继续说:

    “我并不是要挟你,现在情况很紧急,你必须立刻做出决断,是留在这里束手待毙,还是带我返回川中——我想你应该有一条用于紧急情况的后备撤退路线吧。”

    “……我需要考虑一下。你为什么要流亡到汉?”

    “该死,我们在路上再讨论这个话题可以吗?郭刚的人随时都可能出现。”徐永急躁地低声咆哮道,他的额头开始沁出汗水,“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完了。”

    陈恭注意到他使用了“我们”这个词。

    “没错,我们。如果被他们发现,我的下场会比你更凄惨。我来找你,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徐永从腰间掏出一把尖刀,用威胁的口气说,“如果你拒绝我的请求,不相信我,那么我只能把你干掉,这是唯一不让他们发现我的办法。”

    “这个行为实在太鲁莽了,简直就是漏洞百出。”陈恭心想,不过这种粗糙草率的方式反而更接近一个临时决定流亡者的作风,而不是一个精心策划过的阴谋。长年的间谍经验教会陈恭,完美的东西总是不自然的。

    时间又过去了好一阵,陈恭明白现在必须由他自己来做决定了。眼前这位督军从事究竟是真是假还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陈恭的身份确实已经暴露,是时候撤退了。

    陈恭长出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在陇西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对徐永点点头:“好吧,请让我回屋收拾一下东西。”

    “没时间了,郭刚随时会出现,我了解他的作风。”

    “只要一会儿。”

    陈恭快步走回屋子,从书架上抽出全部情报的存稿,将它们丢进卧室榻头正熊熊燃烧的壶状暖炉中,然后用铁钩把盖子盖好。

    这些工作做完以后,陈恭拿出一张纸,用毛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揣到怀里,回到门口。徐永正紧张地朝院子外面张望,不停地擦着汗水。

    “我们走吧。”陈恭平静地说。

    两个人快步离开陈恭家的院子,朝着右边的一条小巷走去。徐永紧紧跟在陈恭后面,此时四周还是一片寂静,没有大队人马赶来的迹象。

    “请快一点,如果我们不能在郭刚到达你家之前出城,那就彻底完蛋了。郭刚觉察到你逃走的话,第一个命令就会是放出哨箭,通知城守立即封锁城门。”

    对于徐永的警告,陈恭没有回答。徐永说的这些他心里都很清楚,脚下也不由得加快了几步。很幸运的是,一直到两个人抵达南侧城门的时候,城内还没什么动静。

    “那么,我们要怎么出去?”徐永问道。眼前的城门紧闭,距离开城门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陈恭有些意外地反问道:“难道你去找我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我知道你一定有一条紧急撤退的通道……你们的人做事一向很稳妥。”

    陈恭苦笑一声,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当成一种恭维。他从怀里将那张纸拿出来,这是一份通关文书,左下角还盖着太守府的大印。陈恭曾经利用职权之便,偷偷地用太守府的印鉴在空白文书上盖好印记,然后收藏好;这样他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伪造出一份“真正”的文书来,确实是真的,只不过文书内容和盖章的次序颠倒了而已。

    刚才在离开家之前,陈恭将这东西拿出来,在空白处填上“准予出关”的字样,于是这就成了格式完全合乎标准的通关文书。陈恭甚至连“章印应盖过字迹”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两个人走到城门前,将文书交给值更的守城士兵。这时候的卫兵刚刚值过一夜的班,但还没到接班的时候,所以精神都不大好,迷迷糊糊的。他们接过通关文书草草看了一遍,就交还给了陈恭。直到这时,徐永忐忑不安的表情才稍微松弛下来。

    士兵叫来几名同伴,将城门旁的端门杠木取下,打开一扇小门放二人出去。陈恭与徐永向士兵道过谢,不紧不慢地走出上邽城。

    两个人出城以后,径直来到城郊一户农家。这里是一处“死点”,“死点”的意思是一经使用就会暴露的据点,也就是说只能使用一次,只有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才能动用。这家农户专为上邽骑兵看护马匹,马厩里存放着八匹战马。陈恭从这里取得了两匹西凉骏马,与徐永一人一匹匆匆朝上邽东南方向而去。而这家主人在两人离去后,将剩余的几匹马毒死,也从另外的路线潜逃回蜀汉。

    陈恭和徐永策马狂奔,当他们跑到一片小山坡的时候,猛然听到身后一声尖锐的哨响。两个人勒住缰绳回首望去,只见从上邽城上空又连连飞起数声哨箭,从去势来看是从陈恭家所在的西城区发出来的。哨声三短一长,意思是迅速封锁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

    “如果是个圈套的话,现在他差不多就该收网了。”陈恭心想,但徐永只是擦了擦额头的汗,说了一句:“还好我们及时离开了。”

    这两名逃亡者对视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

    二月十六日,他们抵达了位于秦岭中部的一处私盐贩子聚集点。在这里陈恭联系上了另外一条线。他与徐永化装成私盐贩子中的一员,混杂在这些贩子的队伍中返回汉中。沿途虽然遭遇了几次魏军的盘查,但全部都以贿赂蒙混过去了。最危险的一次是他们与郭刚派出的特别搜捕队相遇,幸好被经验丰富的陈恭化解。

    在一路上,徐永向陈恭交代了自己的事情。他是魏中书省另外一位间军司马杨伟的下属,而杨伟一向与大将军曹真的儿子曹爽关系密切,于是徐永也一直被认为是曹爽派系的人。今年以来,大将军曹真的身体一直不好,有意让曹爽接替自己的位子。于是曹爽与朝廷的另外一位重臣司马懿之间暗地里互相较劲。在年初的一起政治风波中,徐永犯下了严重的失误。司马派系抓住这个把柄步步进逼,而羽翼未丰的曹爽则打算把他当作弃子。

    徐永当年曾经做过曹真的亲随,所以卧病在床的曹真有意维护他,建议他外出去避避风头。徐永便以情报官员的身份加入了前往陇西巡阅的巡阅使团,前往上邽。

    巡阅使的队伍在半路恰好碰到了从许昌返回上邽的郭刚,于是一并同行。名义上徐永是朝廷派来检阅情报工作的官员,所以途中郭刚就向他汇报了一下相关情况,其中包括了有关陈恭的调查。当队伍行进到街亭时,徐永得到曹真病危的消息,心中十分不安,唯恐司马懿会趁这个机会跟他算账。在那个时候,徐永暗中下了决心要通过陈恭这条线投奔蜀国。

    于是一待巡阅使的前队到达上邽,他就立刻赶在了郭刚之前去找陈恭。这就是他仓促叛逃的前因后果。

    对这个故事,陈恭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从逻辑上来说,这个故事无懈可击,但涉及的事实还有待证实。

    不过陈恭有时候也会禁不住地想,如果这个徐永真的是来投诚的话,该会是一个多么丰富的情报宝库——他本身就是间军司马的督军从事,又是在朝廷中枢工作,可以接触到级别相当高的资料,其价值用“足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然而这个宝库得来的未免太便宜了。情报世界里虽然并不是绝对不存在“侥幸”与“幸运”,但那毕竟是极少数的情况,九成以上的“幸运”往往都是“阴谋”乔装打扮的。不过这份心思陈恭没有对徐永表露,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们在三月初的时候平安无事地抵达了蜀军控制区。陈恭很快找到了司闻曹设置在当地的情报站。情报站在听完陈恭的报告以后,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飞马赶到沔县。而陈恭和徐永则被分别安置在彼此独立的两间小屋子里,饮食都相当丰盛,甚至还有书籍提供,但不准外出,也不准和任何人讲话。陈恭安慰忐忑不安的徐永,说这只是必要的预防措施,并不针对某一个特定的人。

    两天以后,陈恭和徐永接到通知,沔县司闻曹派来了迎接的专使,即将抵达。两个人换上整洁的新衣服,被士兵带到了情报站门口等候。很快,陈恭听到远远传来一阵隆隆的车轮滚动声,然后两辆礼宾马车出现在视野里,每一辆车都撑起一顶五色华盖,由两匹纯白色的辕马牵引。

    看到这种规格的马车,徐永稍微放心了些,至少蜀汉不是把他当囚犯来看待的。陈恭看看他的表情,暗自笑了笑。

    随着两位车夫的同声呵斥,两辆马车在情报站前稳稳地停成了一条线。从第一辆马车里首先走出一位老人。这位老人一见到陈恭,激动得不顾马车距离地面尚有数尺之高,直接跳下车冲到他面前。

    “辅国!你可回来了!”

    陈恭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热,自己已经足有十余年没有被人这么叫过了。多年的间谍生涯让他克制住了心头的激动,冷静地拱了拱手:“阴老师,您别来无恙。”

    来的人正是蜀汉司闻曹司闻司的司丞阴辑。他亲自来迎接陈恭,足见沔县对于这位“黑帝”的回归是何等的重视。而对于阴辑来说,还有个人的理由在里面。十余年前,他亲手训练了这位当时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并把他送去了陇西那个凶险的地方;现在这名少年已经成长为挺拔坚毅的成年人,并且活着回到了祖国,这没法不让阴辑兴奋。

    这位老人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不停地拍打陈恭的肩膀,哈哈大笑。

    这时候,陈恭对面露疑惑之色的徐永微笑着说:“重新认识一下吧,鄙人姓杜,名弼,字辅国。”徐永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早就知道“陈恭”只是一个假身份,但一直到现在他才得知眼前这个人的真名。

    “那真正的陈恭呢?”徐永问道。

    “十余年前,陈恭和他父亲的队伍因为迷路走到了我国边境,他父亲和其他人被山贼杀死,我国边防军只来得及救回陈恭一人。司闻曹当时正在策划打入陇西内部的计划,于是就让年纪与体形都差不多的我冒充他携带着相关身份文件去了那边。至于真正的陈恭,我想他现在仍旧被软禁在成都吧?”

    说到这里,杜弼把寻求确认的视线投向阴辑,这个老头子敲敲头,回答说:“对,一直好好地被关在成都呢。现在你既然回来了,那他就可以被放出来了。”说完这些,阴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站在杜弼身旁的徐永。徐永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

    “徐督军,欢迎回到汉室的怀抱。诸葛丞相委托我向您表示最大程度的敬意。”阴辑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封盖着丞相府大印的信函交给徐永,“这是丞相的亲笔信。”

    徐永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刚要称谢,这时从马车上又跳下来一个人。这个人一下车就冲杜弼与徐永抱了抱拳,满面笑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阴辑伸手一指,给他们介绍道:“这位是靖安司的从事荀诩,他也是专程来迎接你们两位的。”

    杜弼和徐永都很惊讶,杜弼惊讶是因为这个名字,他在陇西的时候与沔县的情报流动是单向的,对于汉中人事变动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靖安司以前的负责人叫荀诩,后来因弩机失窃事件而被调走。现在这个人居然官复原职,这让他有些吃惊。

    而徐永则对这一头衔感到不安。他知道蜀汉的刺奸部门就是靖安司,现在靖安司的从事亲自来接待他,其意义不言而喻。

    荀诩似乎没有觉察到两个人的表情,他热情地迎上来,先对杜弼说:“‘黑帝’,久仰久仰,欢迎回国。”然后又转向徐永:“徐督军,您能弃暗投明,真是令我们都很欣慰,这真是汉室将兴的预兆。”

    这套外交辞令并不代表任何意义,但至少说明靖安司并没有怀有什么敌意。

    这时候天已近正午,四个人又寒暄了一阵,在情报站用了些酒饭。酒足饭饱以后,阴辑催促着上路,说回到汉中以后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于是四个人分乘两辆马车出发,出乎意料的是,阴辑没有与他的学生杜弼同乘一辆车,而是与徐永同乘,与杜弼同车的却是荀诩。

    两辆马车的车夫见乘客都已经坐稳,掉转车头沿着官道隆隆地朝沔县开去。一路上杜弼不时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表情无限感慨,毕竟他已经十几年没有看过益州的土地了。

    “杜先生觉得这几年来益州风光可有什么变化吗?”坐在一旁的荀诩忽然问道,语气很随便。

    “呵呵,一言难尽哪。”杜弼摇摇头,将车帘重新搁下,表情看起来有些沧桑,“比起景物,我倒觉得人恐怕变得更多。昭烈皇帝驾崩也有几年了吧?”

    “嗯,都快九年了。”

    “我离开益州的时候,陛下还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呢。”杜弼有些感伤地拍了拍车座的扶手,语调沉重,车子有节奏地颠簸着。荀诩“嗯”了一声,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于是换了个话题:“杜先生,无论如何,这一次您能平安归来,实在是我国之大幸。这几年我军对陇西的情报工作全系于您一身,居功至伟啊。”

    “荀从事过奖了,归根结底,我也是被人赶着仓皇逃出来罢了。”

    “哪里,若不依靠您的情报,只怕我们靖安司的工作真的是要盲人摸象。别的部门我不知道,靖安司可是给您立下生祠,一日三香,四时祭祭呢。”

    荀诩说完这个笑话,两个人都笑起来,他们两个虽然素未谋面,但却是一直战斗在一起的同事。一想到这一点,杜弼和荀诩就觉得和对方亲近了不少。

    杜弼把姿势调整到更舒服的位置,双手交错叠在肚子上面,偏过头问道:“说起来,我听说您前一段时间调职来着?”荀诩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子,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嘟囔道:“怎么……这种事都传到陇右了吗?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

    “是因为弩机图纸那次的事情吗?”杜弼关切地问,那件事跟他也是颇有关系。

    听到这个问题,荀诩脸上掠过一道阴影,那是他一直挥之不去的挫折感。他把头转向车外望着向后移动的风景,慢慢回答道:“正是,因为那一次行动的失败,我身为执行者必须要负担起责任,于是就被降级外调了。”

    “看起来荀从事你对这件事仍旧耿耿于怀。”

    “不完全是因为我个人吧。”荀诩叹了口气,“毕竟这对于我大汉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全都是我工作失误的关系。”

    听到这句话,杜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将眼睛闭上,仰起头缓缓地说道:“荀从事,你想知道这件事后来怎么样了吗?”

    “怎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荀诩惊讶地望着表情从容的杜弼。自从弩机图纸失窃以后,汉与魏军只发生过一次大规模冲突,而且是汉军主导的伏击战,因此靖安司无法判断魏军是否已经掌握了“元戎”或者“蜀都”的制造技术并大规模装备部队。

    杜弼用指尖敲敲马车边缘,轻快地说道:“我也是最近才得知其详情。那一份弩机图纸确实在建兴七年就被送到了给事中马钧的手上,但是经过研究以后马钧得出结论,这份弩机图纸的技术含量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他认为可以以此为基础研发出五倍效率以上的连弩来。”

    “哼!是他们无法理解个中精妙,所以找个借口罢了。”荀诩的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声音。他对于蜀汉的技术优势非常有信心。

    “姑且认为马钧确实是个天才吧,但这也没多大意义。你知道的,魏国现在的皇帝曹睿是个好事之徒,喜欢修造园林宫殿。在建兴七年年末,他决定为曹腾、曹嵩、曹操与曹丕在洛阳设立宗庙。这是一笔浩大的开支,各地都不得不削减其他预算以供给中央。那个弩机作坊的建设费用实在是太过庞大,被负责预算审核的中书令孙资砍掉了。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马钧也回到了邺城。”

    “这样啊……”荀诩忍不住嘲讽了一句,“想不到魏国皇帝比大汉的同僚更可靠一些。”

    “哦?荀从事何出此言?”

    荀诩将“烛龙”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杜弼听。杜弼听完以后,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想不起来他所接触到的资料或者官员曾经提及“烛龙”这个名字。杜弼最后放弃似的摇摇头,沮丧地说:“一定是一只隐藏得比我还深的老鼠。也许他是受曹魏中央直接控制的,根本不走雍州这条线吧。”

    “至少我们现在还无法掌握到他的情报……就看那位仁兄是否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惊喜了。”

    荀诩说完掀开车帘,杜弼和他一起把视线投向前面那辆在飞扬的黄沙中奔驰的马车,两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自从荀诩在建兴七年调去江东担任敦睦使主簿兼司闻功曹以后,他在那里一共工作了十四个月。这十四个月里,荀诩的表现相当优异,多次取得对吴情报工作的重大胜利,敦睦使张观对其赞誉有加,就连吴国官员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难对付的家伙。薛莹曾经如此评价过他:“荀诩这个人很让我讨厌,因为他实在太出色了。”

    建兴八年六月,汉中接到杜弼(陈恭)的情报,得知曹真在筹划对汉中的大规模进攻。诸葛丞相一方面命令汉中驻留的军团积极备战,另一方面命令蜀汉东部防线的尚书令李平(原名李严)率领两万人增援汉中。为了确保汉中的刺奸安全,诸葛亮让远在东吴的荀诩也随同李平部队返回汉中,官复原职,继续主管汉中的刺奸事务。

    其实不独荀诩,整个汉中的官僚体制都有了大的变动。尚书令李平的到来,让官僚结构又多了一个重心,整个后勤部门全部划归他来统属。荀诩的两个好友、军谋司的狐忠和军方的成蕃全都调拨到李平的麾下担任参军和督军。而荀诩的上司冯膺则因为“柳萤事件”的败露而被内部申饬,被撤销了司闻曹西曹掾的职务,降到军谋司司丞的位置。荀诩的手下中,高堂秉调去了南方,廖会因病去世,第五台只剩下裴绪和阿社尔还在编。

    荀诩每次跟别人说起这些事的时候,都禁不住感叹:

    “总之,世事无常啊。”

    次日,也就是三月六日中午,这两辆马车进入沔县地界。马车前方的道路愈加平整宽阔,两侧虽然仍旧是土黄色的景色,但大块麦田出现的次数逐渐频繁起来。一个时辰以后,沔县高耸的城墙已经可以用肉眼看到。

    奇怪的是,两辆马车并没有直接顺着衢道进入沔县城内,而是在城前的岔路向右拐去,绕过沔县的城墙以后直接向东走。随着车轮的转动,原本富庶繁华的景色又开始变得荒凉起来。

    杜弼注意到了这一问题,他有些奇怪地问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哦,别担心,我们先去青龙山,就在沔县东边。那里以前是军械诸坊的总务,现在改成靖安司的一处工作地点了。”荀诩轻描淡写地回答,“咱们先住上几天,熟悉熟悉当地环境。”

    杜弼洞悉了荀诩的心理,唇边露出一抹奇妙的微笑:“在弄清楚我和徐永是否可靠以前,是不会让我们进入沔县的吧?你我都是司闻曹的人,就不必说外行话了。”

    被说中了心事的荀诩尴尬地搔搔头,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更平常一些:“就我和阴长官个人来说,我们当然不可能怀疑一个已经为大汉工作了十几年的间谍,可是……呃……您知道,这是规定。”

    杜弼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荀诩的肩膀:“我理解,这一次突然的撤退毫无征兆,换了谁也会起疑。我被曹魏擒获然后答应做双面间谍,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我到达汉中之前已经做好了被审查的准备。”

    说完他摆了一个不以为意的手势,表示荀诩大可不必为此事过意不去。

    “关键是那个徐永,他的叛逃理由很充分,也合乎情理,但我始终觉得这还是太突兀了。”

    “这就是接下来几天我们要搞清楚的事。”荀诩看着前面那辆奔驰的马车,若有所思。他心里知道,这份工作并不轻松。

    如果徐永是假叛逃,那么他来蜀汉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徐永是真叛逃,那么从他身上能榨出多少有用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关于“烛龙”,徐永知道多少?

    这才是荀诩最为关心的。

    第三章 逃亡与回归

    李平慢慢啜了一口散发着清香的水,然后将杯子放回几案。从他这个位置顺着窗户向外望去,恰好可以看到丞相府外围高大厚实的青灰色墙壁。

    每次看到这面墙壁,他都会觉得心中一阵憋闷,仿佛被这墙壁压得喘不过来气。其实不光是这堵墙,整个丞相府都让他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宛如重重藩篱挤压着他的空间。原因很简单,这是诸葛亮的丞相府,不是他的。

    一想到“诸葛亮”这个名字,李平就有着难以名状的郁闷感。

    原本他和诸葛亮同为先帝刘备的托孤之臣。但从建兴三年诸葛亮南征开始,李平感觉自己逐渐被排挤出决策中枢,从统驭内外军务的中央大员变成一名镇守江州的地方长官。

    去年诸葛亮又要求他带领部属离开经营多年的江州,前往汉中。李平迫于压力,只能答应,但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人强行拽出树洞的冬眠的熊,十分不情愿。一到汉中,他率领的两万名士兵立刻被打散编制分配到各个营中去。而他自己则以中都护的头衔署府事——这个府自然指的是诸葛亮的丞相府。于是原本与诸葛亮平起平坐的李平,现在倒成了前者的副手。

    这让自尊心很强的他十分不满,感觉自己像被侮辱了一般,而这种情绪又不能发作出来,于是只好将其沤烂在心中,任其慢慢发酵、变质。

    “我好歹也是先帝托孤之臣,现在居然蜗居在这种地方给人当胥吏!”

    李平想到这里,狠狠地捏了捏水壶,手指有些隐隐作痛。他不是没有反抗过,他在江州曾经先后要求开府署事和划江州附近五郡为巴州,这些要求都被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于是他也拒绝了诸葛亮两次调他去汉中的要求。

    李平总觉得,既然自己是托孤之臣,就该有与身份相符的地位才是。

    这时候,门外传来三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李平“嗯”了一声,重新端起水杯,示意进来。参军狐忠推门而入。

    狐忠的相貌和两年前相比几乎没变化,神态从容,只是鬓角多了些白发。他向李平恭敬地鞠了一躬,说道:

    “李都护,一切都办妥了。”

    李平把怨恨的表情收起来,换上一副平淡的神色:“很好,没有其他人看到吗?”

    狐忠用力点了一下头,没多说什么。

    “不愧是军谋司的前任从事,果然没让人失望。”李平赞赏地拍拍膝盖。

    狐忠是李平特意从司闻曹挖来的人才,一是因为他能力出众,二是因为狐忠是个土生土长的益州人,李平觉得这比那些荆州系出身的家伙可靠多了。事实证明,狐忠的表现相当出色,李平对自己的眼光很得意。在诸葛亮羽翼环伺的汉中,他必须要有自己的亲信。

    这时狐忠继续说道:“督军成蕃已经在外面等候,李都护是否要交代一下?”李平眯起眼睛摆了摆手:“不必了,叫他就按照事先商定的办。”

    “是。”

    然后狐忠离开了房间。他走到走廊拐角,看到成蕃正拿着条陈等在那里,于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等了,李都护指示说就按计划行事。”

    “也好。”成蕃对这种冷遇满不在乎,他伸出两只粗壮的手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反正我也不愿意看他那张脸,好像别人欠了他钱一样。”

    “背后议论上司可不是好行为啊。”狐忠暗自发笑,表面上却板起脸来提醒他。成蕃不以为然地把竹质条陈别到裤腰上。这条竹简方方正正,在他的腰间挂着好像一片铠甲的肥大鳞片。

    “既然都护他都这么说了,那这几天咱们也没什么好忙的,晚上去不去喝酒?叫上孝和,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狐忠双手一摊:“我也是,最近他好像又碰到什么大事件,忙得见不到人影。”

    “这次希望他可不要闹得跟上回一样,被远远贬到江东,都少了一个陪我喝酒的人。”成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狐忠微微一笑,用两个指头弹了弹成蕃腰间的竹片,轻松地回答:

    “这,就要看那家伙的嘴是不是还那么欠。”

    两位朋友的对话荀诩并没感觉到,即使感觉到,他也已经忙碌得没有打喷嚏的时间。

    三月六日,他和阴辑顺利地把杜弼与徐永送到了青龙山的靖安司分部。在那里,这两个人被分别安置在两间彼此隔绝的屋子里。

    不过两个人的遭遇并不相同。首先接受审查的是杜弼,他连续三天都被靖安司、司闻司与军方的联合调查组仔细盘问。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理由、每一个动机都要被详细询问,并被交叉对比。另外还有军谋司的数名成员不分昼夜地搜检过去两年内杜弼提供的所有情报,并试图找出任何一处可疑或者矛盾之处。

    荀诩和阴辑都参加了调查组,并且比其他任何人表现得都要苛刻。他们相信杜弼绝不会是双面间谍,因此审查越严厉就越能尽早证明其清白。杜弼本人对日复一日的审查并没有表现出厌倦或者烦躁,他的态度很合作,自始至终头脑都很清晰,回答问题简洁而富有逻辑性。这让荀诩佩服不已。

    相比起杜弼,徐永就相对轻松多了。他不必出席什么审查会,每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日三餐有菜有肉,每三天还可以得到一坛成都官窑酿造的蜀酒;偶尔会有一些官员前来拜访,亲切地与他聊些家常事;他甚至可以离开靖安司到周围山区散步——当然,必须得有靖安司的人陪同。

    这是根据阴辑的建议做出的安排。这个经验丰富的老头子指出,一个叛逃者在叛逃的初期很容易变得恐慌,如果不能妥善处理的话,轻则导致叛逃者对他们产生不信任,进而令情报失真,重则会让叛逃者无法承受压力而选择自杀。

    “就是说我们要像伺候孕妇一样伺候着他?”荀诩听到这个指示后有些不满地反问道。

    “没错。”阴辑伸出一个指头别有深意地摆了摆,“要知道,他也许会生个大胖小子给我们。”

    司闻曹内部习惯将徐永这样的逃亡者称为“产妇”,盘问情报叫作“接生”;这很不雅,上头多次批评过,不过这是司闻曹的部门文化之一,大家都很难改口。

    到了三月八日,针对杜弼的审查终于完成。审查组发表了一项措辞谨慎的声明,表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杜弼没有敌方间谍的嫌疑,审查官员一致认为他仍旧忠诚于汉室。不过来自军方的审查官坚持认为要暂时限制杜弼在汉中的任职范围,以防止出现意外情况。

    荀诩对此并没有反对,他存了私心:如果限制杜弼的任职范围,那他就无法在要害部门工作。而在军方眼中,靖安司是个无事生非的多余部门。这样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杜弼调到靖安司来。

    接下来,就该到了为徐永“接生”了。

    三月九日清晨,荀诩早早就起了身。这几天为了方便工作,他一直都住在青龙山上。这里原本是军械诸坊的总务,后来总务裁撤,于是空出的建筑就被靖安司接收了。荀诩两年以前就是在这里与糜冲第一次会面,并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被对方逃脱。所以对于他来说,这里自有一番意义。

    他打开房门,迎着清新的山风满意地打了个哈欠。现在天色才蒙蒙亮,太阳尚在地平线以下。荀诩转身从屋边的大瓮里舀了一勺水先漱漱口,一口喷到窗下的花盆里,然后把剩下的水倒进铜盆,认认真真把脸洗过一遍,末了再将铜盆里的水倒在另外一个尺寸稍大的木盆中,留着晚上洗脚。这在缺乏水源的汉中是一种精简作风。

    忽然,他看到对面有人影晃动,仔细一看,却是杜弼。从杜弼身上的短窄装束判断,他似乎是刚刚散步回来。

    “辅国,这么早就起身了?”荀诩提高嗓门打了个招呼。杜弼听到以后,向这边走过来。他的脸因长期居住在西北显得粗粝而黝黑,颧骨上还有两团醒目的高原红,刚刚三十出头的他看上去像四十岁那么苍老;他的举止也如四十岁的人一样沉稳有致:“呵呵,习惯了,我在陇西就是这样。不过孝和你起得也够早,这会儿门岗的班还没换呢。”

    自从来青龙山以后,他们两个人就变得非常亲近。在地下情报世界有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在别国担任间谍的人,往往更容易信任本国的刺奸部门,没有人能够解释这是为什么。

    荀诩拿出一根钝头的木棍,一边轻轻地在牙齿上摩擦,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是睡不着,今天‘临盆’就要开始了嘛。”

    “呵呵,生男生女,就看现在的了。”

    杜弼会意地点点头。他昨天刚刚解除嫌疑就被荀诩调到了靖安司,目前身份是靖安司的备咨。荀诩坚持要杜弼参与到对徐永的调查工作中来,理由是一则杜弼对于魏国内部事务比较熟悉,能够甄别徐永的资料真实性;二则在逃亡过程中徐永已经对杜弼很信任,他的出席可以稳定逃亡者的情绪。

    “不过,孝和你最好不要一开始就把‘烛龙’的话题提出来,这个干系重大,牵涉丞相府内部的官员。在确定徐永的话十成可靠之前,贸然提出这个问题会打乱节奏。根据我一路上的接触,徐永这个人属于容易紧张型的,逼得太紧可能会适得其反。”

    对于杜弼的提醒,荀诩一边“嗯嗯”两声表示赞同,一边用水瓢又舀了瓢水将嘴里的残渣漱干净。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嘴,抬头对杜弼说:“希望咱们能在诸葛丞相出兵前弄出些成果来。”

    “诸葛丞相又要北伐了吗?”杜弼刚从陇西撤回来,对于汉中军情还不了解。

    “对,四月吧,具体日子还没定,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足够了。”

    杜弼信心十足地捏了捏下巴。

    询问徐永的屋子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靖安司特意请了宫中内侍帮忙装潢,尽量让房间显得不那么古板严肃。荀诩还特意叫来几名官员的家眷,让她们对细节进行修饰。总之,荀诩希望这个房间看起来给人放松的感觉。

    询问正式开始于巳时,参与询问的只有荀诩、杜弼,还有一名负责记录的小书吏。在屋子的另外一侧的薄纱帐后,几名乐工在演奏着七盘乐,潺潺的乐声流淌,让屋子里弥漫着轻松之感。荀诩抬眼看看跪坐在对面的徐永,他的眼皮有些发肿,显然昨天也没有睡好。

    “我说寿成,别那么紧张,这不是什么审判,都是自己人嘛。”荀诩笑着直接以字称呼徐永,尽量安抚他的情绪。

    徐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像有刀架在他脖子上一样。荀诩和杜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手里的文件都搁下。杜弼站起身来,示意负责记录的小吏先停笔,然后从一瓮刚开启的酒坛里舀出一勺酒,分倒在三个木杯里。

    “来,来,寿成,你我先喝上几杯。”杜弼亲切地把杯子递给徐永,不经意似的说道,“诸葛丞相昨天还遣专使来称赞督军忠心可鉴,汉室也绝不会辜负忠臣的。”

    不知道是酒水的作用还是听出了杜弼的暗示,徐永一杯酒下肚,面色变得红润,情绪也松弛下来。荀诩则不失时机地开始了询问。

    询问的问题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首先问到的是徐永的家庭情况,这是为了冲淡审讯的味道,并让他习惯于开口——一般人提到自己家庭的时候都会变得健谈,这种健谈的冲动会持续很久。然后问的问题是他的仕途履历以及人际关系。靖安司在前一天已经准备好了相关的曹魏官场资料,如果徐永的话与资料有矛盾的话,就会被立刻发现;接下来徐永将会被要求详细介绍他叛逃(当然,荀诩使用的是“回归”这个词)的原因和经过,这些将会与杜弼的供词相对照。

    询问一直持续到下午,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荀诩不想把徐永逼得太紧,“我们要按节奏来。”杜弼反复强调这一点。这一天没出什么成果,这是荀诩和杜弼预期之内的,开头只是一个引导,他们需要慢慢让徐永进入自己的角色。

    “接生婆的工作不是把孩子拽出来,而是告诉产妇怎么生。”阴辑也这么告诫荀诩。当然这一句不雅的话没有被正式记录下来。

    询问就在这样的指导方针下平稳进行,气氛始终很友好,荀诩精心准备了几个小笑话都取得了不错的反响,徐永也很配合。三个人每天工作三个时辰,不紧也不慢。

    到了三月十一日晚间,结束了第三天询问的荀诩第一次离开青龙山返回沔县“道观”。

    “孩子生出来了?”姚柚一看到荀诩出现在门口,劈头就问道。徐永的“回归”是件大事,身为司闻曹东曹掾,他对询问工作一直保持着关注。西曹掾冯膺被降职去了军谋司,于是他现在是荀诩的直属上司。

    荀诩走进屋子,将厚厚的一沓麻纸搁到姚柚面前的几案上:“这是头一胎。”

    “怎么?没有摘要吗?”姚柚翻了翻记录,皱起眉头说,语气里有些不满。他手里的记录足有三寸多厚,而且字迹潦草不堪,一看就知道是未加整理的原始底本。

    荀诩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解释说:“因为询问刚刚结束,还没来得及编写。而且,誊写的话就会有别人接触到这份记录,现阶段我认为接触到的人越少越好。”

    姚柚听他在暗示着一些东西,连忙问道:“那你们现在得到的成果到底是什么?”

    荀诩平静地回答:“徐永交代出一只潜伏在沔县的老鼠。”

    “是‘烛龙’?”

    “应该不是,这个人的级别并不高,与‘烛龙’不符——当然,这一点我还没有向徐永确认。”荀诩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但根据徐永提供的证词,他已经为曹魏工作有四年了。”

    然后他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与职位。

    姚柚听完以后,缓慢地搓动着自己的指关节。熟知官场内幕的他知道:这个名字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名字背后相关联的人。他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这件事目前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以外,还有杜弼、徐永和负责记录的书吏,他们都已经被隔离。询问一结束,我就带着原始记录离开,没有其他人碰过。”

    “很好。”姚柚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露出疑惑的神色,“这个徐永的话,可信度有多少?”

    “到目前为止,他交代的东西已经被验证过了,没有瑕疵。”

    “也许他只在这件事上撒了谎。”

    “这一点今天晚上就可以知道了。”

    听到荀诩这么说,姚柚猛然把头抬起来,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个行动派:“你打算今天晚上就动手?”

    “越快越好,拖得太久对方也许就会嗅到些什么,老鼠的嗅觉一向很灵敏的。”

    姚柚盯着荀诩的眼神看了半天,最后终于下了决心:“那么就去做吧,但是要谨慎,动静不要闹得太大。”

    “是。”

    荀诩鞠了一躬,准备离去,姚柚忽然又把他叫住。

    “等一下,你负责这次行动的话,青龙山那边的询问要怎么办?”

    “我想先停一天,给徐永一段时间休息。实在不行的话,还有阴司丞和杜备咨可以接替我的工作。”

    “那个杜弼,真的可以完全信赖?”姚柚并没有见过杜弼,这个老头子对一切没见过的人都有不信任感——对见过的人也一样。

    听到这个质疑,荀诩笑了,他的幽默感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至少他没军方那么讨厌就是了。”

    当天晚上,荀诩与裴绪、阿社尔以及七八名靖安司的“道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位于沔县城东的某一处民宅前面。此时天色已经漆黑,闭门鼓也已经敲过五响,除了巡夜的士兵以外,普通居民与官吏都已经早早回到了自己的家中,街上寂静无比。

    “是这一家没错吧?”荀诩问道。眼前的民宅规模并不大,宅门附近的墙皮老旧,两扇木门已经有些褪色,宅门顶棚的滴雨檐似乎摇摇欲坠,显示出主人的境况并不怎么好。

    裴绪从怀里摸出一份地图看了看,冲荀诩表示确实没错。荀诩当下安排两个人去街后的后门守卫,然后用眼神示意阿社尔可以开始了。

    阿社尔嘿嘿一笑,提起两个拳头对磕了一下,拍了拍大门。很快从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是谁在敲门?”

    “请问这里是邓先邓功曹家吗?”

    “正是,不过我家官人外出未归,现只我一人在家,不便开门。”

    “既然邓功曹不在,能否请转交一样东西给他?”

    听到这个请求,门里的女子迟疑了一下,将门打开半条缝,说道:“是什么东西?”

    “是一方玉石,劳烦把门打开一些,才好接过去。”

    邓夫人见阿社尔身材魁梧一头鬈发,脸上还带着迷人的微笑,就不自觉地答应下来,将门又推开了五分。阿社尔立刻伸出右臂把住门边,右脚往里一别,半个身子就靠了进去。邓夫人悚然一惊,再想关门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候在阿社尔身后的荀诩、裴绪和其他人也从阴影中走出来,一群人黑压压地聚到了宅门口。

    邓夫人没料到一下子会拥出来这么多人,以为是强盗,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脸色唰地变成惨白。阿社尔一步向前把她的嘴捂住,生怕她叫出声来惊动了邻居;邓夫人开始还企图反抗,后来拗不过阿社尔的力气,只得放弃了挣扎,只是全身不住颤抖。

    荀诩见邓夫人已经被控制住了,就挥手示意所有人都进院子,然后把大门关上,免得被别人发现。他们将邓夫人带进屋子,只见正厅里亮着一盏烛灯,旁边还搁着一幅刺绣与针线,显然邓夫人在开门前正在做女红。

    这时阿社尔才将邓夫人松开,她见屋子里一下子多了十来名来历不明的男子,也不敢大声叫嚷;阿社尔一松手,她便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我们家里……没值钱的东西……”

    荀诩听到这一句话,忍不住笑了。他走过去蹲下身,和颜悦色地说道:“不用害怕,我们是丞相府靖安司的人,不是税吏。”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印鉴在邓夫人面前晃了晃,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那……你想做什么?”邓夫人的紧张感丝毫没有消退。

    “我们想知道,你丈夫去哪里了?”

    “他去兴势办事了,是李都护派他去应差点库……”

    “他说过几时回来吗?”

    “三日之前去的,应该就是明天回来吧。”

    “很好,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知道你丈夫平时都跟什么人来往?”

    邓夫人挪动一下左足,颤声回答:“不知……我夫妻二人才调来沔县一年多,尚不是很熟悉;而且他外面的事很少跟我说……”

    荀诩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来饶有兴趣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又垂头问道:“你不介意我们检查一下贵宅子吧?”

    “什么?这,这怎么可以?”邓夫人连忙爬起来,神色慌张。

    “放心好了,如果损坏了什么,靖安司会如数赔偿给您的。”

    荀诩一声令下,手下人立刻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四处搜查,他则拉来一张胡床坐下,悠然自得地望着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邓夫人。过了四分之一时辰不到,裴绪从里屋捧着一摞绢缎走出来,绢缎发黄,还沾有泥土,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蝇头小楷。

    “哪里弄来的?”荀诩问。

    “里屋墙壁夹层里。”裴绪不以为然地说,“这么旧的房子,墙壁的边缘居然是新土,太明显了,隐藏得不够专业,毫无挑战性。”

    “这个不在本司业务范围,去找魏国皇帝抱怨吧。”

    荀诩说完从他手里接过绢缎,发现这些绢布都被裁成七寸见方,每一片上都写着不同的主题,有关于军队配置的,也有关于政策动向的。不过以荀诩的专业眼光来看,这些情报都很粗糙,虽然题材广泛但欠缺深入;唯一特别详细的主题是关于汉中屯田的相关数据。

    “看来徐永果然没有说谎。”荀诩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些情报的特征与徐永提供的那个名字完全相符:邓先,字拓之,建兴八年以中都护李平的参军身份来到汉中,被分配负责汉中屯田地区的统计工作;所以他才在情报中显示出对屯田数据的了解,以及对其他领域的陌生。

    “伏请上国魏诸贵钧鉴……”荀诩瞥了一眼其中一张绢布的题头,不禁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哧声。这不够专业,一个称职的间谍是绝不会在机密文书上写上题头和问候的。看来此人并不是一个职业间谍,而只是一个与曹魏暗通款曲的酸腐文人罢了。

    他们今天夜间的工作就到此为止,荀诩派了两个人留下来监视邓夫人,以防止她去通风报信。其他人则直接赶去沔县的北城门埋伏,邓先随时可能返回沔县。

    三月十二日凌晨,太阳刚从东边升起来一半。借助旭日的光辉,城堞上的士兵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墙下等候进城的平民们。现在距离北城门打开的时间还有大约半个时辰,所以这些平民三三两两地靠着城墙根,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行囊,远处不时还会传来几声悠闲的牛叫或者鸡鸣。

    荀诩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清新且冰冷的风冲入肺中,让他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他和裴绪正小心地靠在城垛边缘向下面望去,希望能在等候的人群中找到邓先的踪迹。

    “好像没有,大概他还没赶回来。”裴绪仔细地点数过人数以后,向荀诩汇报。他的视力非常好,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北斗七星中开阳的那颗辅星。

    荀诩什么都没说,他蹲在城垛里侧把双手抄在怀里,弓着身子好像一只睡觉的鸬鹚。裴绪又往下张望了一下,凑近荀诩略带担忧地问道:

    “不过,荀从事,我们真的要抓他吗?”

    “嗯?什么意思?”荀诩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反问道。

    “您知道,邓先是李平李都护从江州带来的亲随,如果不知会李都护一声,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裴绪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前年荀诩就是因为擅自对马岱将军采取了行动,引起了军方的强烈不满,以致最后被迫调职。李平现在虽然在沔县没什么势力,但毕竟是中都护,从行政角度来说他的级别仅次于诸葛亮,是沔县的第二号人物,是那种任何人在提他的名字前都要想一想的大人物。

    荀诩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拍打了一下肩膀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简单地“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裴绪知趣地闭上嘴,转过头去继续盯着城外喧嚷的人群。

    荀诩有自己的心事。在他从江东回到汉中以后,诸葛丞相曾经秘密约见了他一次。在会谈中,诸葛丞相表示,李平的调任汉中与荀诩复职时间上的重合并不是一个巧合,而是有某种隐晦的因果关系。在李平到来以后,他需要借助荀诩的能力加强汉中的内部监控。诸葛丞相的话就说到这里,他相信荀诩能够理解他的暗示,而荀诩也确实理解了。

    而现在李平的一名亲密助手涉嫌是魏国间谍,这其中的深意可就值得玩味了……

    荀诩与李平没有直接打过交道,没什么直观印象,不过他却听到过很多关于这位高级官员的传闻。这些传闻并没有直接对李平的声望和品德做评论,而是有意无意地泄露出关于高层决策的一些内幕——人们往往最喜欢这些东西。比如在建兴七年诸葛丞相曾经要求李平前往汉中,李平非但没有同意,反而要求将自己经营多年的江州五郡地区提升至州一级,建立新的巴州,并由他担任刺史;在建兴八年,当诸葛亮再次要求他增援汉中时,李平则提出他要开府署事,在丞相府以外另设一个决策中心;最后诸葛丞相做出妥协,任命他儿子李丰接替他在江州的职务,他才肯北上。

    对于这些传闻的真假,荀诩无从评论,不过有一点用肉眼就能直接确认:自从建兴五年以来,诸葛亮与李平的关系日益僵化,后者打定主意要消极对抗诸葛丞相。他被调任汉中在蜀汉内部被认为是一次大失败。至于这次失败究竟会令他的态度更加消极还是向消极的反面转化,就没有人能知道了……至少现在没人能知道。

    一阵嘹亮的号角声突然响起,荀诩猛然从深思中被惊醒。他的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启门鼓声,鼓声将夜里沉积在城堞旗杆上的尘土震落,那些尘土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洒到了荀诩与裴绪的脑袋上。城下的平民都纷纷向大门拥过来。

    “从事,快看那里!”裴绪忽然压低声音喊道,荀诩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人一骑从远处的大路飞驰而来,骑士身穿官服,马臀上还搭着一条丞相府专用的布袋。

    荀诩问道:“是他吗?”裴绪点点头,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记得曾经在欢迎李平的宴会上看到过这个人。

    不需要再多说什么,荀诩立刻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快步走下城墙,裴绪紧随其后。

    那名骑士接近城门衢道的时候勒住缰绳让马匹减速,一边挥舞着马鞭大声呵斥。本来挤成一团的平民都纷纷朝两边靠去,让出一条路来。骑士毫不客气地穿过人群,径直来到了城门口。恰好这时候守城士兵从里面慢慢将两扇沉重的大门隆隆地推开。

    骑士刚要纵马进城,却被一名士兵伸手拦住了。

    “对不起,请出示您的名刺。”

    “什么?我是丞相府的人,也要检查?”骑士很不满地质问道。士兵却毫不示弱地挺直了胸膛,重复了一遍:“请出示您的名刺。”

    这时骑士的坐骑缰绳被另外一名士兵牵住了。骑士无可奈何,只好从身上摸出名刺,同时恶狠狠地瞪着那名士兵:“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邓先对吧?”

    回答他的却不是士兵,而是一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官吏。这名身材不高的官吏用两根指头从士兵手中拈过名刺,别有深意地翻弄了一下,将它又交还给了骑士。

    “你又是谁?”邓先警惕地问道。

    “我是靖安司的从事,我叫荀诩。”荀诩恭敬地把自己的名刺双手递过去,“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邓先脸上的色彩在下一个瞬间急遽消逝。

    第四章 回归与清理

    就在荀诩与邓先说话的时候,靖安司的数名成员已经从城门的两侧包抄而来。当邓先觉察到自己被包围的时候,已经无处可逃了。

    “请跟我回靖安司去聊聊吧。”荀诩客气地说。

    邓先紧抿着嘴唇,在马上一动不动。

    荀诩示意手下将邓先扶下马,邓先没反抗,任由他们摆布,他的身体现在如同石头一样僵硬。靖安司早就备好了一辆马车,荀诩把邓先塞进马车,派了两个孔武有力的部下坐在他身边,然后将车子两侧的幕帘垂下,以免被人看到。在放下帘子之前荀诩又多看了一眼,邓先默不作声地坐在两个人之间,两只手笼在袖子里一动不动。

    接着,荀诩和其他人簇拥着这辆车子向靖安司走去。如果是不知就里的人还会以为车子里坐的是什么大人物,竟劳动靖安司的从事徒步随行。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裴绪,他一直跟在车子后面。当队伍经过城南的玄武池时,他发现马车的底下似乎滴着什么东西,淅淅沥沥地在黄土路上留下一条散乱的红线,仿佛一条血色的蜈蚣。他蹲下身子用指头在地上蹭了些红色,然后伸到鼻子下闻了闻,突然大叫一声:“快停车!”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荀诩猛然回头,他看到裴绪跑到马车前面疯狂地挥手让车夫停下来,也连忙跑回去。裴绪一把将幕帘扯下来,车上坐在邓先两侧的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被两个人夹在中间的邓先却仍旧僵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们两个!他怎么了?”裴绪气急败坏地喝道。

    “没什么啊?一上车他就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其中一个人紧张地说,同时转过头去看,这时他的同伴忽然惊呼一声:“有血!”

    裴绪一把把坐在车左的倒霉鬼拽下车来,骤然失去倚靠的邓先软绵绵地朝左边倒了下来。这时候周围的人全都看清楚了,邓先的右手腕有一道深深的割伤,鲜血正从伤口潺潺地流出来,顺着搁在腹部的右手流到大腿,再从大腿流到脚下,在马车车板上悄无声息地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池。他的下身衣裤已经几乎被血浸透。

    裴绪抱起邓先的脑袋,看到他的瞳孔已经放大失焦,再一探鼻息,知道为时已晚。这时荀诩也赶了过来,他看到这番景象后,一言不发地抬起了邓先的左手,看到死者的左手捏着一片锋利的刀片,刀片只有两寸多长,但刀刃异常锋利,足以割断人的经脉。

    荀诩扫视了一圈死者全身,最后将注意力放在了他的左边袖口,袖口边缘有一处被刀子割开的口子,长约两寸,衬里用另外一块小布缝起,形成一个隐藏在袖子里的微型口袋。毫无疑问,刀片就藏在这个袖子里。

    很明显,邓先上车的时候用两个宽袖将双手笼起来,接着从袖子里悄无声息地取出刀片,然后切开自己的右手腕,一边静坐一边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他肥大的袖子和一直苍白的脸色完美地掩饰了这一自杀行动。

    畏罪自杀,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荀诩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他没办法再撬出更多东西,比如说,邓先究竟是如何与曹魏联系上的;他在沔县是否还有同党;他所泄露的情报究竟危害性有多大;还有最重要的是,他与“烛龙”之间是否有关系。这些问题已经永远不可能有答案了。

    两名惶恐不安的卫士跪倒在荀诩面前,口称死罪,邓先的死完全是由于他们的疏忽大意而导致的,荀诩拂了拂衣袖,冷冷地说道:“回‘道观’再说,先把现场收拾一下。”

    此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好奇的民众,他们都远远站着,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裴绪连忙命令手下人立刻将邓先的尸体重新抬上车,然后找附近的店铺借来几个簸箕,撮起黄土把地面上的血迹盖起来。

    回到“道观”以后,荀诩把善后工作交给裴绪,自己则直接去面见姚柚。姚柚已经等候多时了,自从昨天晚上突袭邓先的住宅扑空以后,他就一直在“道观”里等候结果。

    “如何?”姚柚问得直截了当。

    荀诩也直截了当地回答:“应该算任务成功了。”

    “应该算是?”

    “对,这全看要以什么心态去理解了。”

    “有话直说。”姚柚索性把手里的工作放下,两只手垫住下巴,这是他表示不满的一个动作。

    “我们一下子就获得了两项成果:成功地抓出了一只老鼠邓先;而且进一步确认了徐永的可靠程度。”

    “这听起来不错,但是呢?”

    “邓先刚刚自尽了。”

    姚柚的两条眉毛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唰地扬了起来。他的紫棠色方脸现在看起来更加发紫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荀诩把事情讲了一遍,姚柚听完他的汇报以后,闭上双眼,用两个食指顶住了太阳穴,半个身子俯在几案上。过了半天,他才缓缓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件事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吗?”

    “这是我的失职。”荀诩承认,不过他又辩解道,“但至少我们挖出了一只老鼠。”

    “问题不在这里。”姚柚摇摇头,“问题在于邓先的身份。他是李都护从江州带过来的部属,李平那个人你也知道,对于这件事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但是我们证据确凿。”

    “证据曾经确凿。”姚柚纠正他,“但现在人证已经死了,剩下的是可以任意解释的一堆死物证,而官阶大的人显然拥有更大的解释权。”他不安地翻弄着手里的玉佩。他知道在一个官僚的世界里哪些矛盾可以置之不理,哪些矛盾必须慎重对待。

    荀诩并不赞同姚柚的观点,他认为邓先是一个突破口,不是一个麻烦。不过他没有说出这个想法,只是小心地挪动一下脚步,让自己站得更舒服。姚柚阴沉着脸,轻轻用指头敲击桌面,发出浑浊的咚咚声,以此来强调他的情绪:

    “总之,这件事暂时要绝对保密,我先去请示杨参军和诸葛丞相,看他们是什么意见。”

    “好,我知道了。”荀诩只好表示赞同。姚柚的担心也不无道理,靖安司一向都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如果他们怀疑某一部门的成员,而这名成员是清白的,部门主管就会愤怒地指责靖安司是妄想迫害狂;如果这名成员不是清白的,部门主管就会愤怒地指责无能的靖安司为什么不尽早觉察。

    “你先回青龙山继续询问工作,邓先就交给裴绪来处理好了,让他直接向我汇报。”

    “我该怎么跟徐永说?”

    “实话实说,比如说,由于本司工作人员的可悲表现和无能,你揭发的那名间谍幸运地逃脱了惩罚,希望下次你能把有用的情报直接告诉有用的人,等等……”

    “……我知道错了。”

    交谈中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荀诩从姚柚的屋子出来以后,并没有马上前往青龙山。他先把自己的衣服换下来,让一名小厮送去浆洗,接着叫伙房烙了两张干饼,就着蕨菜叶子与井水草草吃完,然后趴在靖安司值班用的木榻上打了个盹。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荀诩才悠悠醒过来。他用木桶里的水洗了洗脸,然后走出值班室。这时外面还是如以往那么热闹,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夹着薄厚不一的文件行色匆匆。荀诩正在想究竟是直接前往青龙山还是先坐下来待会儿时,迎面撞见一个人。

    “孝和!”

    那个人喊道,荀诩抬头一看,赫然发现是狐忠。他和狐忠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已经有十几天没见到过了。荀诩也很高兴,他刚要开口问候,猛然想到一件事:狐忠现在是李平的参军,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靖安司,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说,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荀诩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是专程来探望我的话,我会很高兴。如果不是的话……”

    “那看来你要伤心了。”狐忠晃了晃手里的文书,“我是奉命前来的,公事。”

    “公事?奉谁的命令?”

    “当然是李都护,那是我上司。”

    荀诩一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用右手撑住低垂的额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么说你全知道了?”

    “是的。”狐忠点点头。

    “我是指邓先这件事。”

    “当然,难道你们还做了其他对不起李都护的事情?”

    “目前就干出了这一件。”荀诩回答。狐忠盯着这位前同事看了一阵,问道:“孝和,能跟我一起去见姚曹掾吗?”

    “为什么是我?去姚曹掾房间的路你比我还熟。”

    “你知道为什么。”狐忠丝毫没有退让,语气十分坚决。荀诩最后屈服了,他悻悻地举起双手嘟囔道:“好吧,好吧,我带你去。真希望我们每次重逢都这么激动人心。”

    狐忠没发表什么评论,两个人转身朝着姚柚的办公室走去。当他们路过其中一个人的房间时,从门缝里闪出一道得意的目光。

    姚柚这时正在考虑该如何向杨仪汇报。杨参军最近的性情越发古怪,动辄就对下属连发脾气,这主要是因为他的死对头魏延很是春风得意。一名侍卫出现在门口。

    “狐参军求见。”

    “哪个狐参军?”姚柚不耐烦地问,他刚想到一句委婉巧妙的话,现在思路被打断了。

    “狐忠参军。”

    听到这个名字,姚柚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嘴无声地嚅动了两下,似乎是在骂人。

    狐忠一进屋子,首先热情地向他昔日的上司拱了拱手。姚柚回了礼,同时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在狐忠身后出现的荀诩。略事寒暄之后,狐忠开门见山地说:“我此次前来,是奉了李都护的命令,来了解关于鄙署邓先的事。”

    “狐参军,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能否先问一句,李都护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姚柚脸上笼罩着寒霜。荀诩站在两个人旁边,一脸无辜沉默不语。

    “我们有我们的渠道。”狐忠避实就虚地回答。

    荀诩这时候不满地插话道:“我说守义,大家都是熟人,不妨直接说。你们是不是从姚曹掾身边的某一个人那里得到的情报?”

    “我们的渠道确实很多。”狐忠答非所问,他什么都没说,但荀诩和姚柚已经听出了潜台词。三个人相视一笑,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

    狐忠从怀里掏出一沓文书,指头蘸了点唾沫翻开其中一页。姚柚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他知道私人寒暄已经结束,接下来该是官方的发难了。狐忠抬头看看姚柚,宽慰似的笑道:“姚曹掾,不必这么紧张,我不是替李都护来找麻烦的。”

    说完他将翻开的文书递到姚柚面前,解释说:“李都护得知邓先的事情后非常震惊,特意派我来提供给你们他以往的履历档案以及相关资料,希望对于调查工作有所裨益。”

    “什么?!”姚柚和荀诩都大吃一惊,他们没料到李平的反应居然和预料之中的完全相反,非但没有大吵大闹,反而主动送来档案配合。

    “李都护也希望能尽早查明真相。”狐忠说完将目光投向老朋友荀诩,后者仅仅以苦笑来作答。

    文书交割完毕以后,狐忠谢绝了姚柚宴请他这个旧日部属的邀请,表示要尽早赶回去汇报工作。荀诩主动提出送狐忠出门,于是两个人并肩朝外面走去。一路上两个老朋友愉快地聊着天,荀诩询问成蕃最近的情况,狐忠讲了几件他的风流韵事和那著名悍妻闹出的事,让荀诩哈哈大笑。

    当他们走到一处靠山墙的僻静走廊时,荀诩忽然强行转移了话题。

    “老实说,守义,李都护的这个举动让我很疑惑。”

    狐忠丝毫没觉得意外,他只是眨眨眼睛,示意荀诩继续说下去。

    “给我的感觉,李都护像是急于撇清自己与邓先的关系,好像是怕被人觉察到什么,这个反应有点不太自然。”

    “那自然的反应该是什么?”

    “一般来说,得知自己的部下被靖安司调查,身为上司首先做的应该是先设法把他弄出来,再搞清真相;而李都护得到消息后一个时辰内就立刻送来了他的档案,好像他老早就知道邓先是间谍似的。”

    “那是你吃的瘪太多,偶尔一次别人肯合作,你反而受宠若惊了吧?”狐忠揶揄他。荀诩自嘲地摊开手:“也许。上一次靖安司跟别人合作愉快是在什么时候来着?我记得先帝那时候还健在。”

    “你总不能指望那些细作在背后挂着块‘我是细作’的牌子招摇过市。”

    “我干过。在我受培训的时候。”

    “结果呢?”

    “结果被靖安司的人抓去了,他们从来不懂开玩笑。”

    “这才是你加入靖安司的理由吧?教他们讲冷笑话?”

    “我本身已经快成为一个笑话了。”荀诩两眼看天,语气充满了自嘲与无奈。

    两个人走到“道观”的大门口,狐忠与荀诩道别,然后翻身上了马。趁小厮在解拴在停马柱上的缰绳的时候,荀诩仰起头向狐忠嚷道:“到底是靖安司中的谁传给你们消息?”

    “我不能说,这不礼貌。”狐忠狡黠地回答,然后一甩缰绳,转身离去。

    荀诩笑了,他已经知道是谁了。一直以来他和狐忠都很有默契。

    三月十二日傍晚之前,荀诩回到了阔别一日的青龙山。邓先事件的善后工作交给裴绪去负责,有了李平那边的配合,工作进展应该就会变得很顺利。最迟到明日裴绪就可以初步建立起关于邓先的调查档案。

    留在青龙山上的徐永很正常,没出现什么不良情绪。他今天一天都在和阴辑下棋,下午的时候他甚至和卫兵们进行了一场蹴鞠比赛,杜弼也参加了,两个人配合无间,最后以三比零的分数大胜。

    荀诩连夜召来了杜弼和阴辑,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详细跟他们描述了一下。

    “……究竟邓先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要等明天鉴定出来才能下结论,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邓先绝对是只老鼠。”荀诩对他们说。

    在靖安司的术语里,家养老鼠是指原本为蜀汉官员后来被敌人拉拢变节的间谍,而野生老鼠则是指一开始就是曹魏派遣渗透进来的间谍。一般来说后者比较狡猾;前者的危害性比较大。

    “即是说,徐永提供的这份情报是值得信赖的喽?”阴辑听完荀诩的报告后,有些释然地向后靠了靠身子。

    荀诩轻松地说:“至少在邓先这件事上他没有撒谎。”

    “可徐永提供的情报里还存在一些细节矛盾,比如……”阴辑翻了翻记录,“……他提到邓先在建兴八年五月开始发挥作用,可那时候邓先还随同李平都护待在江州,一直到七月才进入汉中任职。”

    “小纰漏罢了,徐永他自己也承认他并不在这条线上工作。如果他是存心撒谎,本来是可以撒得更漂亮一些。”

    “你认为这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消除他的嫌疑?”

    “七成,不,或许八成可能。我不想太乐观。”

    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杜弼摆了一个犹豫的手势:“理由还不太充分,但我认为差不多该进入‘烛龙’的话题了。”

    “英雄所见略同。”荀诩点点头,把手里的毛笔滤了滤墨,放回笔架,“看看这一次他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故事。”

    三月十三日,中断了一天的询问工作再度开始。

    有了先前几天的磨合,徐永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形式的谈话。他一进屋子就与荀诩、杜弼两个人友好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自己坐到了铺着茵毯的坐榻上,表现得很自如。这些天悠闲富足的生活让这名魏国的督军发福了,脸边缘的曲线明显向外扩张,面部皮肤开始反射出一层若有若无的油光。

    “徐督军昨天过得可好?”荀诩和气地问道。

    “还好,还好,托您的福。”徐永盯着荀诩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荀从事昨天一定很忙吧?一天都没看到您。”

    “嗯,是啊。”

    寒暄到这里就结束了,荀诩和杜弼决定先不向他透露邓先的详情。这可以让徐永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情报是否已经得到证实而觉得惶惑不安;急于获得信赖的他也许会主动提供出更多东西。这也算是一个小花招。

    杜弼和荀诩对视一眼,彼此略微点了一下头。杜弼将毛笔拿起来,取掉套子握在手里,荀诩则开口问道:

    “徐督军,你能谈谈曹魏安插在蜀国内部间谍的事情吗?”

    “我不是已经谈过了吗?那个邓先,你们还没有去确认?”徐永诧异地反问。

    “我们仍旧在确认,明天也许就会有结果。”荀诩从容地回答,“现在我们想知道的是,你还知道其他间谍的名字吗?”

    徐永想了想,摇摇头说:“我负责的不是这个领域,除了邓先我想不到其他的人名了。”

    “你从来没听过你的同僚谈论过,或者在某一份文件中看到过类似的蛛丝马迹?”杜弼问。

    “我那时候又没打算要逃亡,即使看过恐怕也已经忘记了。下次我会注意的。”徐永的话让屋子里的人发出一阵小小的笑声。

    “我们现在的工作就是要让你想起来,这对我们相当重要,对你也是。”荀诩和颜悦色地施加着压力。徐永感受到这种压力,于是尴尬地垂下头去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抬起头用力摇了摇:

    “我所能想起来的另外一个人名是黄预,不过我记得那个人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捕了。”

    杜弼下意识地看了荀诩一眼,那件事和荀诩有着很大关系。荀诩对此却没表现出任何反应,他平静地捏了捏下巴,问道:“你说得不错,黄预已经在两年前被处斩了。不过那起事件的背后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人;你既然知道黄预,那么应该也可能听到过他的名字才对。”

    “有这样的事?那是谁?”徐永有些惊讶,杜弼仔细注视着他的表情,但无法分辨这惊讶是真的还是演技。

    “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个人隐藏在沔县内部,并且极端危险。”荀诩说到了关键之处,语速开始放慢,“我们唯一掌握的只有他的别称。”

    徐永等待着荀诩说出来,他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烛龙,这个是他的别称。你能回想起来什么吗?”荀诩说出来的时候,全身像是卸下了很重的担子,一阵轻松。

    这个名字没有给徐永带来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至少杜弼没有观察到任何波动,似乎这是一个完全无关的路人名字。徐永双手十指交叉搁在腿上,皱着眉头拼命回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表示从来没有听说过“烛龙”。

    “事实上……”徐永还补充道,“魏国间军司马对于间谍的命名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多是以天干加州名来称呼,比如邓先的别称就是‘丁兖’。至少在我接触到的人里,没有用古代神兽取名的。间军司中很少有人看过《山海经》。”

    荀诩失望地朝杜弼摆了个手势,询问暂时告一段落。

    从门口走进两名卫士,客气地把徐永带去了隔壁屋子,那里有备好的酒肉水果,甚至还有两名歌伎,她们是特意被借调过来的,荀诩自己掏的腰包。

    等到徐永离开以后,荀诩啪的一声将毛笔丢在几案上,烦躁地吸了几口气,对在一旁默默整理着记录的杜弼说道:“辅国,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说,但至少他的话完全可以自圆其说。”杜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没发现什么矛盾之处。”

    “这才真是让人感到厌恶。”荀诩恨恨地咬着牙,“我不怕那些把真相藏起来的说谎老手,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他们的嘴;最讨厌的莫过于那些确实毫不知情的家伙。”

    “呵呵,不过现在就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我们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写信去邺城直接问曹睿吧?”

    杜弼沉稳地拍拍荀诩的肩膀,然后把自己的水杯递过去,示意他冷静下来。荀诩接过水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他浑身的燥热总算压下去一点了。

    “别着急,时间是在我们这边。”杜弼淡淡地说。

    “希望运气也是。”

    下午询问工作再度展开,话题仍旧集中在“烛龙”的身份上。荀诩和杜弼反复盘问徐永,甚至暗示如果他在这个问题上不能给出满意答复,将不能指望得到丞相府的信任。询问持续了一个半时辰,最后被问急了的徐永忽地站起身来,绝望地大叫道:“你们不如给我一份沔县官员的名单,挑出你们最不喜欢的家伙,我来供认他就是‘烛龙’好了。”

    杜弼见徐永的情绪有些失控,连忙宣布询问中止,派人把他带回卧房。

    到了第二天,三月十四日。裴绪从沔县赶到了青龙山,他带来了关于邓先的鉴定报告。报告指出邓先很有可能是在江州任职期间就与曹魏有所勾结,军谋司已经开始对他在过去几年中可能泄露的情报数量以及危害做调查。

    裴绪还特意强调说,从在邓先家搜到的情报级别来看,如果没有高层的默许,他很难完成这一系列行动。荀诩知道这暗示着什么。

    荀诩看完这份报告,满意地弹了弹封套:“不错,这份报告分析得很精辟。”

    “这是出自冯膺的手笔。”裴绪回答。

    “冯膺?这是他写的吗?”荀诩有些惊讶,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他嘿嘿一笑,“这个家伙的嗅觉还真是灵敏……”

    “什么意思?”裴绪听得有些糊涂。

    荀诩故作神秘地摆了摆指头:“你以为昨天是谁如此殷勤地将邓先的事通报给李都护的?”裴绪撇撇嘴,“哦”了一声,他也一直怀疑是冯膺。荀诩摇摇头,有些好笑地继续说道:“冯膺原本打算偷偷告诉李平都护,好叫我吃个瘪;没想到李平本人先服了软,他就立刻揣摩出了上峰的意思,见风使舵,转而设法在报告里把邓先与李平扯上关系……冯膺的敏感性倒真是不低。”

    裴绪鄙夷地“哧”了一声,没有发表更多言论。他拿出自己的印鉴在文件上盖了个印,随口问道:“徐永这条线有什么新成果吗?比如说‘烛龙’。”

    “目前还没有,徐永矢口否认他知道任何关于‘烛龙’的事——当然,也许是他真的不知道。总之现在陷入僵局了。”

    裴绪听完荀诩的话,立刻接口问道:“要不要我来帮忙?”

    “嗯?你想参加询问工作?”

    “有些兴趣,也许换一个人询问,会有意外的惊喜。”

    荀诩双手抱臂,扬起眉毛端详了一阵这名部下,似乎对他的毛遂自荐有些出乎意料。考虑了半天,他终于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字:“好吧。”

    询问开始的时候,徐永发觉今天询问室的环境与以往有些不同,平时坐在自己对面的只有杜弼和荀诩两个人,今天却多了一个白净的年轻人,他坐在最右边,看起来温文儒雅。荀诩只是简单地介绍说这是司闻曹的明日之星,是前来旁听的。

    徐永不明白他们的用意,于是没有说话,只是谨慎地点头示好。

    大概是考虑到昨天气氛太僵的关系,今天的话题几乎没涉及“烛龙”,询问方把注意力放在了曹魏军情上面。徐永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他很配合,有问必答,把自己所了解到的曹魏内部情况如数道来。询问的主力照例是荀诩和杜弼,裴绪全程很少作声,偶尔问的几个问题也都无关紧要,更多时候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徐永,用自己的右手不停地转着毛笔。

    这一天的询问异常顺利,双方合作都很愉快。等快到傍晚的时候,杜弼表示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荀诩、杜弼和裴绪三个人收拾起资料,起身离开。

    裴绪走在最后。当他路过徐永身边时,忽然伸出手去拍徐永的肩膀,想去赞扬这位逃亡者今天表现得不错。徐永先是一愣,然后冷淡地用右手抚了抚肩头,借故推开裴绪的手。裴绪只好把手缩回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一言不发地跟着荀诩走了出去。

    接下来两名一直负责徐永安全的侍从走进屋子,徐永这时才从毯子上站起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跟随他们返回自己的卧房。

    一进卧房,徐永不紧不慢地把房门关好;确认四周无人以后,他低下头去,谨慎地将一直握紧的右拳张开。他的掌心是一片揉成一团的纸头,上面写着四个字:午夜北墙。

    三月的汉中入夜后天气仍旧寒冷,尤其是在山里,夹杂着岩石气味的山风更显得刺骨凛冽。徐永一直没有睡,他穿戴整齐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搁在胸口,一动不动。等到外面打更的梆子连响了三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慢慢打开房门。

    为了表示信任,荀诩并没有安排卫兵在徐永门口宿卫,他可以在院子里随意走动,只有离开大院的时候才会有人跟随。现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除了几个值更的卫兵以外,其他人早已经睡着了。徐永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看到远处哨塔上的士兵正披着麻布斗篷烤火,昏昏欲睡;于是他飞快地闪身而出,贴着走廊朝北墙走去。

    高达三四丈的北墙下半截为青砖砌就,上半截为土夯,亦青亦黄的冰冷色调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坚实厚重。两年之前,糜冲就在这里越墙而逃。当然,这件事徐永并不知道。到达北墙以后,他惴惴不安地四下望去,看到一个人在围墙角落的阴影里冲他招手。

    “徐督军,你来了。”

    “你是谁?”徐永压低了声音问,表情有些惊疑。

    “衔烛而行,以照幽明。”

    随着一声长吟,那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徐永现在可以看清了,他是裴绪。

    第五章 清理与盘问

    “徐督军,这几日询问可真是辛苦你了。”裴绪的语调很轻松,在月光下他的脸轮廓分明。

    徐永绷紧了脸色,谨慎地问道:“……呃,您这么晚把我找出来,不知有什么事?”

    “呵呵,为天子尽忠之时到了。”

    “哪位皇帝陛下?”徐永问道。听到这个反问,裴绪的眼神闪过一丝诡秘,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北方。徐永将双手笼在袖子里,将脖子缩了缩,好像受不了山中夜里的寒冷。

    裴绪继续说道:“虽然他们暂时没有追究,但荀诩绝不会放弃关于‘烛龙’身份的追查,他根本不信任你。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设下圈套诱你说出真相——事实上,今天询问结束后,我已经听到他与杜弼在策划相关事宜……”

    “裴先生……”徐永慢吞吞地说道,“您的话里,我只赞同其中的一句。”

    “嗯?”

    “荀诩荀从事他根本不信任我。”徐永抬起头,言辞里带着沉痛与恼怒。

    裴绪走近他一步,说:“不错,你对他只是一个装满了财宝的木箱。当他取光箱子里的财宝,就会把箱子弃之如敝屣。我与他共事这么多年,知道得很清楚。”

    听到这里,徐永居然笑了,笑容稍纵即逝,然后他对裴绪冷冷说道:“你根本不是‘烛龙’。”说完这一句,徐永后退几步退到院子当中,纵声高叫道:“荀从事,杜先生,你们的把戏究竟要玩到何时?”

    他的声音实在突然,一下子把围墙边老槐树上的几只乌鸦惊起,它们拍打着翅膀飞向夜空。

    过了一小会儿,开始有人从各个方向走出来,其中最为醒目的两个人正是荀诩和杜弼,他们在这里已经潜伏多时了。

    “荀从事,我喜欢你的性格,但这个笑话实在很拙劣。”徐永盯着荀诩冷冷地说,后者的表情很难说得上来是尴尬还是沮丧。

    “其实……嗯……这可不是笑话。”

    “那么更糟。”

    杜弼走过去,想要说些什么。徐永伤心地摇了摇头,冲他伸出手掌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辅国,不必说了,你们什么都不必说了。”

    这时候荀诩提着一个灯笼慢悠悠地站到徐永面前,他用灯笼晃了晃徐永的脸,说:“我们自然什么都不必说,需要说些什么的是你啊,徐督军。”

    徐永的脸色在灯笼的照拂下愈加阴沉起来:“你们如此对待流亡者,岂不叫天下之人都寒心。”

    “我们相信徐督军你的诚意,也感激你提供给我们的信息,不过你显然对我们有所隐瞒。而坦诚是我们双方都该具备的美德,对不对?”荀诩说。

    “我隐瞒了什么?”

    “‘烛龙’,这很明显。”

    “我已经反复重申过多少次了,我不知道。”徐永恼怒地一指裴绪,“即使你们用这么拙劣的手段来试探……”

    话说到一半,他的怒火突然在半空中止,整个人僵在那里不动。荀诩唇边露出一抹计谋得逞的微笑:“然后呢,徐督军?”

    徐永的怒火变成了窘迫,他涨红了脸,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荀诩把灯笼交给身旁的人,和颜悦色地说道:“我承认我们的计谋很拙劣,不过既然你宣称从来没听过‘烛龙’的事,又是因何判断裴绪他不是‘烛龙’呢?”

    “那是因为他才二十多岁,‘烛龙’在蜀汉身居高位,不可能这么年轻!”徐永还在试图辩解。

    荀诩礼貌地提醒了一句:“是大汉,不是蜀汉。”

    意识到自己失言的徐永面色一红,急忙改口道:“对,对,是大汉。”

    “呵呵,我们继续,你又是怎么知道‘烛龙’在我大汉身居高位?”

    “我是在你们的询问过程中听到的。”徐永感觉总算抓到一根稻草。

    “这就奇怪了。”荀诩从身边的布袋中取出厚厚的一沓纸来,在手里扬了扬,“这是这几天的全部询问记录,您可以找找看,我们没有一个字提到‘烛龙’在沔县是否身居高位。如果你对‘烛龙’全无了解的话,你从询问记录里只能知道到有这么一个间谍存在,不可能知道细节——除非你早就知道‘烛龙’。”

    “可,可是如果我知道‘烛龙’是谁,从接到字条的时候我就会识破你们的圈套了……”徐永瞥了一眼裴绪,结结巴巴地小声说。杜弼注意到他在宽大袍袖外面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仿佛深秋瑟瑟发抖的枯叶。

    于是他走到徐永身边,替他披上了一件外袍,宽和地说道:“我们相信你确实不在‘烛龙’这条线上工作;但我们也确信,你肯定知道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你不想说,是有什么顾虑吧?”

    徐永终于穷途末路,他垂下头来,艰难地长出了一口气,双手惶惑不安地交错在一起:“是的,我确实知道一些关于‘烛龙’的事,但是我不清楚他的真面目。我害怕如果轻易说出来,会被他灭口……谁知道他是不是你们其中的一个?”说完他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

    “这你放心,在青龙山上的人全部都是经过严格审查的,而且我们会严加保护你的。”荀诩抬头看了看天色,“好了,时候也差不多了,大家早点回去歇息。等到天亮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他看了一眼徐永,又补充道:“裴绪,你和阿社尔去徐督军的屋子里保护他的安全,另外指示伙房,从今天起所有的餐饮检查级别要提高一级。”

    于是短暂的喧嚣之后,北墙下再度恢复安静,一直到太阳自东方升起,时间进入建兴九年的三月十五日。

    因为昨天晚上的折腾,今天的询问工作推迟了一个时辰。而且与以往不同的是,歌伎和薄纱后的乐班全部都被撤掉了;几案上的酒肉也被搬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杯清水;原本花花绿绿的装潢能拆的也都被拆下来,留下的都是灰白色墙壁、窗棂与柱子。

    这是特意为了增加徐永的危机感而安排的,目的是让他了解靖安司已经开始不信任他,如果继续不合作的话将会产生严重后果。用阴辑的话说,一张一弛是文武之道,现在到了该张的时候了。

    今天负责询问的人除了荀诩、杜弼还有裴绪。昨天的计划出自他的手笔,荀诩觉得可以让他继续参与审讯,效果会更好。

    徐永进来的时候,和以前轻松的表情大不一样;他每走一步都颤巍巍的,不时还谨慎地抬起眼睛朝坐成一排的三个人看过来,舌头不停地舔着嘴唇。

    “坐下吧。”荀诩威严地说,故意略掉了“请”字。这一次没给徐永提供茵毯,只有一张小胡床,款式和荀诩参加评议会时候的一样。徐永忙不迭地坐下去,调整了一下不太习惯的坐姿,然后将面前的那杯水端起来一饮而尽。护送他过来的阿社尔从外面把门关上。

    “徐督军昨天睡得还好吗?”这是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昨晚被识破说了谎话的徐永只能胆怯地回答:“还好,还好。”

    “很好,那我们开始吧。”荀诩用嘴润了润手里凝结在一起的毛笔尖,“关于‘烛龙’,你了解多少?”

    徐永拿起空杯子,恳求似的说:“能不能先给我加些水?”裴绪用手指点了点案面,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等谈完这问题,我们会给你加水的。”徐永只能悻悻地把杯子搁回去,不甘心地用手指摩擦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关于‘烛龙’,你了解多少?”杜弼又将荀诩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徐永犹豫了两三次以后,终于开始慢慢地交代出来:他第一次接触到“烛龙”这个名字是在太和元年(裴绪立刻纠正他说是汉建兴五年)的邺城。当时他被要求随同间军司马杨伟参与一场面试,面试的内容是对另外一名有望升任间军司马的官员进行考核。

    曹魏的情报机构与蜀汉、吴两国不同。相比起蜀汉的司闻曹和吴国的秘府,曹魏并没有一个专事情报工作的统一结构,其情报职能由中书省直辖的数名间军司马负责。每一位间军司马都有自己的幕僚群和负责的特定地区,彼此独立不统属。可以说每一位间军司马就是一个流动的刺奸府。比如杨伟就是邺城及周边地区情报工作的间军司马,他拥有包括徐永在内的二十几名幕僚。

    这一次被考核的官员是一位年轻人,他是郭淮将军的族侄,名字叫郭刚。郭刚申请的是雍凉地区的间军司马之职。间军司马虽然官秩不是很高,但权力很大,以前从来没有让这么一位年轻人担当过,因此无论是杨伟还是徐永都心存疑惑。在面试过程中,杨伟问郭刚对于陇西的情报工作有什么想法,郭刚用一种直言不讳的尖刻态度批评了朝廷在西北地区防务上的漫不经心,说这一地区迟早会成为蜀汉觊觎的目标,必须未雨绸缪,他已经为此做了一些准备工作。

    然后郭刚递呈了一份绝密的工作列表给杨伟。限于权限,徐永只看到了这份列表的标题,他注意到在一长列项目之间,有一条用朱色标记,名字叫“烛龙”。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烛龙”这个名字。徐永猜测这可能是一名间谍,并同时为郭刚的大胆而惊讶。他居然在未报经中书省批准的情况下擅自发展间谍,而且连代号也不按照曹魏惯例起名。这背后或许有郭淮的支持。

    出于被刺痛的自尊心,杨伟在面试后否定了郭刚的申请。他认为应当将注意力和资源更多地投入东南一带,至于蜀汉,自从刘备去世以后西北地区就不具威胁了。朝廷的大部分官员都赞同这一观点,于是在雍凉地区设立间军司马的事就被搁置了。

    徐永和一名同事在太和元年的四月曾经短暂地被调去过长安,目的是协助夏侯楙将军在长安建立起一套刺奸控制网络。在长安工作期间,徐永注意到,有一条蜀汉内部的情报管道不断向魏国输送情报,中继站就设在长安,而且主管的长官就是夏侯楙。出于纪律,他没有做深入调查,后来还是夏侯楙在一次闲谈中透露这一条管道的另外一端正是“烛龙”。(荀诩听到这里,不禁微微点了下头,在记录上画了一个醒目的勾。徐永的这段话可以被吴国情报官员薛莹的遭遇所证实。薛莹在魏太和元年出使邺城的时候,也从夏侯楙口中得知了烛龙的存在,与徐永的话完全一致。)

    然而“烛龙”在这一阶段一直不被重视,只属于乙级内线,曹魏对他的态度可以用“聊胜于无”来形容。徐永回忆说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蜀汉建兴六年诸葛亮第一次北伐;魏国震惊于蜀汉突然的军事威胁,这才意识到西北防务的重要性;第一次战争刚一结束,郭刚就立刻被拔擢为间军司马,负责整个雍凉地区的情报工作,而“烛龙”则一跃成为头号情报来源。

    不过负责“烛龙”这条线的人一直是郭刚,郭刚的直属上司就是中书监刘放,因此保密程度极高。别说徐永,就连他的上司杨伟都无从得知“烛龙”的真实身份。

    “其他的事情呢?你还能回忆起什么?”荀诩急切地问,目前关于“烛龙”的情报虽然略微丰富了些,但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徐永沉思了一会儿,再度犹豫地开口道:“在我来大汉的前四个月,郭刚曾经发函给杨伟,要求借调邓先的关系给他。”

    荀诩迅速和杜弼、裴绪交换了一下眼神,裴绪问道:“能详细谈谈这件事吗?”

    “好,好,不过这全都是我的推测了。你们知道,邓先是江陵地区间军司马几年前在江州发展的内线,后来邓先随同李平来到汉中,江陵和他的联系开始变得困难。因此郭刚希望能将这条线也并入他的工作范围,毕竟陇西与汉中的联系要相对紧密些。”

    裴绪俯过头悄声对荀诩和杜弼说:“他说的是实情。根据李都护提供的档案,军谋司判断邓先早在江州任职的时候已经涉嫌泄露机密。”荀诩点了点头,亲自起身给徐永续上一杯水,然后示意他继续说。

    “郭刚发给杨伟的函件我看到了,里面提到邓先在汉中可以得到当地协助,这将在疏浚子庆的工程中起到更大作用。我想这个‘当地协助’指的就是‘烛龙’。”

    “疏浚子庆?”荀诩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疏浚是曹魏的情报术语,意为针对敌方高级官员的拉拢。”杜弼沉着脸说,他若有所思。裴绪随即补充道:“我想起来了,‘子庆’应该是孟达的字。”

    “孟达早在建兴六年就死了……这里要疏浚的显然不是指他。”荀诩也觉察到了其中的一丝异味,他追问徐永,“那封信中还说了什么?”

    “嗯……我记得郭刚还提过,李平到达汉中以后,蜀汉整个官僚机构进行了调整,其结果是向着疏浚工程有利的一面发展。”徐永说完以后,将杯子里的水再度一饮而尽,似是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道,“你们应该已经抓到邓先了吧,可以直接去问他啊。”

    荀诩无奈地放下毛笔:“邓先已经在被捕后不久自尽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太遗憾了。”徐永的表情也随即灰暗下去,“但我说的确实都是真的,除此以外我确实不知道别的了。”

    询问到此结束,阿社尔走进门来把徐永带回他的卧室。

    徐永走了以后,留在屋子里的三个人面色铁青,谁也没有说话。他们都精于情报工作,都从徐永这些模糊不清的证言里嗅出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孟达是蜀汉初期的一名将领,以反复无常而广为人知;他曾经背蜀降魏,然后又意图背魏投蜀,结果叛变前夕被司马懿杀死。郭刚以他的字来命名“疏浚”工程,显然是暗有所指。众所周知,孟达在蜀汉高层有一位最为亲密的朋友,就是李平。

    军谋司的报告也指出——虽然其中可能掺杂着冯膺的偏见——如果没有拥有更高权限者的默许或者疏失,很难相信邓先会泄露这么多的情报而不被发觉。邓先的直属上司,就是李平。

    李平到达汉中的时间和郭刚接手邓先与“疏浚”工程的时间几乎一致,这几乎不可能是一个巧合。至于李平本身,他对于诸葛亮的不满也早已经流于言表,大小官员都心知肚明,动机很充分。

    种种迹象都指向李平,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正在接受“疏浚”的高级将领。荀诩心中有数,诸葛丞相早已经提醒过他这一点——实际上荀诩被调回汉中的主要目的正是防范李平。

    “那么,还是老问题,究竟谁是‘烛龙’?”

    杜弼首先开了腔:“从徐永最后的供词来看,‘烛龙’在李平到达汉中后被调整到了一个更加有利于‘疏浚’的位置。我想‘烛龙’现在的职务一定与李平联系密切,这是一条线索,我们应该从这方面入手去查一查……你们两个怎么了?”

    杜弼只顾阐发自己的看法,没注意裴绪和荀诩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了。其实他的看法也是荀诩和裴绪此时脑海中所想的,但杜弼并不了解荀诩的人际关系,他不知道这一推测会把荀诩的两名好友推上嫌疑名单的首位。

    狐忠和成蕃。

    他们两个人在李平到达汉中后分别担任他的参军与督军,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荀诩心绪烦乱地搓动手指,仿佛想要把这些东西在指缝里挤碎。他从事刺奸工作已有数年,其间逮捕了无数人,但自己的好友变成嫌疑犯还是第一次。他忽然想起自己前任的一句话,“在靖安司眼中,只有敌人和伪装成自己人的敌人”,不禁有些心慌意乱。

    这间屋子里他的级别最高,裴绪和杜弼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等他发表自己的看法。荀诩犹豫再三,最终艰难地下了一个结论:

    “这件事牵涉高级官员,不能只偏听徐永的一面之词。无论是李平还是‘烛龙’,都得谨慎对待。”

    杜弼对荀诩的反应有些惊讶,这种论调与他一贯行动派的风格不符合。杜弼提醒这位有点心不在焉的靖安司主管:“……可是,如果不尽快行动的话,恐怕会贻误时机。邓先的死可能会进一步刺激到李都护,让他接受‘烛龙’的‘疏浚’,到那时候……”

    接下来的话杜弼没有说下去,蜀汉丞相的副手叛逃,其严重性不需要他来提醒。

    “我会提请诸葛丞相,看他们如何裁处;李都护的地位太高了,无论这一次‘疏浚’是真是假,都势必引发大乱子……”

    荀诩干巴巴地驳回了杜弼的请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裴绪见状,把杜弼拉到一旁小声说了几句,杜弼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会意地点了点头。他放慢脚步走到荀诩跟前,双臂撑在几案上,用混杂着严厉与信赖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荀从事,但我也相信你能秉公处理。”

    “我知道。”

    这是荀诩此时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就在靖安司的三个人处于惶惑不安的心情中时,距离他们十几里的沔县城外却是一片肃然景象。

    大约两千名中虎步兵营士兵与三百名青羌骑兵整齐地分列在沔县北门前的衢道两侧,盔明甲亮。第一排的士兵将牛皮木盾贴在腹部右侧,底部触地,与左右的盾牌边缘相接,形成两条连绵不断的灰黄盾墙;在他们身后,弩兵们将卸掉箭头的空膛“元戎”弩直立朝上,双手环抱;再后面则是刀兵与戟兵,一面写着“汉”字的金边大纛在队伍最前头迎风飘扬。

    这么多士兵肃立于此,却悄无声息,整个城外只听得见大纛翻卷的呼呼声,气氛凝重,似乎酝酿着杀机与战意。细心的人可以发现,这俨然一副即将开拔的态势,但却少了仪幡、司戈鼎,以及祭案等出征仪式必要的器具,甚至连香烛都没有预备。

    忽然,一声嘹亮的鼓响自城头传来,两侧队伍仿佛受到激励似的同时扬起号角,两扇厚重的城门随即隆隆地缓慢开启。诸葛丞相、李平中都护和丞相府的其他几名重要官员从城内步行而出。除了诸葛亮以外,其他官员的朝服都穿得不甚整齐,许多人还带着惊讶的表情,似乎对这一次出征完全没有准备。

    一辆几乎没有经过装饰的双辕马车开到了诸位官员身边,车夫一拉缰绳,两匹辕马乖巧地停住了脚步,丝毫不忙乱。诸葛亮来到马车边,拍了拍车边的枣木扶手,紧紧抿住嘴唇,神情肃然。数缕遮掩不住的银丝从头顶的罗巾下披下来,给这位老人增添了几分憔悴。

    “丞相……”李平走上前一步,先正了正自己的冠子,然后代表他身后的官员问道,“您为何突然决定提前出兵?按预定计划,不是四月初方才正式出发吗?”

    诸葛亮接过旁边侍卫递过来的鹤氅,一边披在身上一边从容回答:“曹魏大将军曹真刚刚在几天以前病死,魏国军方必然会有一段时间的混乱,机不可失啊。”

    “那丞相也该多等几日,现在粮草的运输调配计划还没做完,从汉中到祁山沿途的补给站也没备齐。”

    “呵呵,这一次木牛流马已经列装部队,差额很快就可以补齐;何况以正方你的统筹能力,我相信补给不会出问题的。”诸葛亮淡淡一笑。

    李平连忙垂下头,连称“谬赞谬赞”,然后又不甘心似的抬起头来:“即便如此,丞相您也决定得委实太急了。我们这些后勤官员今天早上才接到通知,连出征仪式的诸项祭器都没准备好……”他的语气里含有一丝十分清晰的不满。好歹他也是堂堂一位中都护,汉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二号人物,现在居然在大军出征的当天早上才接到消息。李平感觉自己又被忽视了,方方正正的脸膛有些涨红。

    诸葛亮似乎并没觉察到李平的神情变化,只是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军情要紧,早行一步,制得先机,仪式什么的能省则省吧。”

    “丞相,可您总该跟我……”李平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这时诸葛亮打断他的抱怨:“正方,总之补给之事还请多劳,我走以后,沔县和汉中就交给你了。”说完这些,他抬腿登上马车,探出半个身子来,冲车外的官员们一抱拳,朗声说道:

    “诸位,大军在前,后方之事,就全托付给你们与李都护了。”

    “定不辜负丞相与皇帝陛下所托!”在场的官员一起躬身而拜,齐声说道。

    为首的李平率先鞠躬,却没吭声,只是敷衍了事地动了动嘴唇;没人看到他弯下腰时候的表情如何,只是他的一双大手紧紧抓着长袍两侧的下摆,似乎要把它们攥碎一样。

    诸葛亮满意地扇了扇那把从来不离手的鹅毛扇,回身坐进车中。两名士卒飞快地跑去城前,拔下大纛,把它插到马车的后面,用铁箍固定好。等到这一切准备停当以后,城头又是一声鼓响,载着诸葛亮的马车缓缓掉转了方向,随后车夫一声清脆的鞭响响彻半空,两匹骏马放开四足,马车朝着衢道的北方飞驰而去,十几骑护卫紧紧尾随车后。

    诸葛亮离开以后,两侧队伍中的中层军官纷纷上马,飞驰到自己部下的方阵前喝令开拔。号角声此起彼伏,沔县城前的中虎步兵营就踏着这种特有的节奏,开始一队一队井然有序地迈上衢道,顺着丞相座车消失的方向开去。

    在更远的地方,驻扎在南山、汉城等地的汉军主力军团也在魏延、高详、吴班等人的率领下向着预定的集结地域前进。将近十万的蜀汉军团迅速且有效率地会聚在一起,逐渐形成一道锋芒毕露的剑头,直直指向绵延秦岭的西段,曹魏陇西防线的核心要塞——祁山。

    蜀汉第四次北伐就以这样突然的前奏正式拉开帷幕,时为建兴九年三月十五日。

    第六章 盘问与疑团

    荀诩是在赶往“道观”的路上听到汉军紧急出动的消息的,他的第一反应是勒紧缰绳,腾出一只手来拼命抓了抓自己的头皮,嘴里发出极其苦闷的喘息。

    诸葛丞相亲自率领大军出发,意味着整个丞相府署的幕僚群也随之而去。这样一来,司闻曹的两级上司——诸葛丞相与长史杨仪全都离开了沔县。荀诩一时间陷入了没有上级可以汇报的尴尬境地。在李平这件事上,司闻曹东曹掾姚柚是做不了主的。

    更为严重的是,诸葛亮离开以后,沔县最高管理权顺理成章地转到中都护李平手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靖安司根本没有办法对他采取任何可能的行动。

    “在现阶段,我们没什么能做的。这种行动必须要报请上级批准的,我们现在怀疑的可就是上级啊。”姚柚在听完荀诩的报告后无奈地说,“难道让司闻曹走到李平面前说:对不起,我需要您下达一个拘捕您自己的命令?”

    “可是……我们就这么什么都不做?现在可是有一名高级官员有叛逃的嫌疑。”

    “我知道,我知道……”

    看得出,姚柚现在也很为难,他的双手惶恐不安地靠在一处,像两只受到惊吓的猎犬一样不甘心地蜷缩在桌面上,其中一两个指头偶尔抬起来晃动一下,然后还是悻悻地放了下去。最严重的事件在最坏的时间发生了,这是司闻曹从来没有遭遇过的危机。

    考虑了良久,姚柚终于下达了一个命令:

    “好吧,你派人去监视丞相府和四个城门,密切注意这三个人的进出。另外重新审查狐忠与成蕃的履历以及交友范围……”说到这里姚柚有些想笑,荀诩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总之,尽量通过间接手段谨慎地调查他们两个,但绝对禁止接近他们,跟踪也不行,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我知道了。”荀诩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如果“烛龙”或者李平觉察到靖安司的举动,也许会采取过激行动,这势必引发蜀汉的内乱。尤其现在诸葛丞相率大军在外,负责后勤主管的李平若是有什么问题,搞不好整个汉军都会因此而陷入困境。

    姚柚盯着荀诩,又加了一句:“还有,我禁止你去找狐忠和成蕃两个人。”

    “为什么?”荀诩的心思被看穿了,他几乎压抑不住直接找他们两个人对质的冲动。

    “你有自信在试探他们的时候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吗?”

    面对姚柚的逼视,荀诩只好承认:“……对于狐忠,我没有。”但他又不甘心地争辩道:“但我可以去找成蕃,反正‘烛龙’只有一个人,只要确定成蕃不是,那就一定是……”说到这里,荀诩停住了,这种猜想是他最不想做的。

    姚柚毫不留情地反问:“万一成蕃是‘烛龙’呢?”

    “呃……”

    “我知道他是你的好朋友,也听过他的风评,是个怕老婆的粗线条男人。但假如他是‘烛龙’,那说明这个人的伪装极其可怕,恐怕比狐忠头脑还要好。你面对狐忠都没有自信,又怎么去试探成蕃?”

    姚柚的一番话让荀诩哑口无言。

    “当然,这也不是说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姚柚换了稍微缓和一点的口气,“你去查一下狐忠和成蕃的个人履历,再跟徐永的供词和两年前的弩机图纸事件对照一下,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是。”

    “唉,说实话,我宁可希望成蕃是‘烛龙’……如果守义,哦,不,狐忠是‘烛龙’的话,这太可怕了……他在军谋司的时候经手过多少绝密情报啊……”姚柚说到这里,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荀诩也有同感。于公于私,狐忠是“烛龙”对荀诩来说都是最为可怕的结果。

    姚柚忽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对了,徐永现在人呢?”

    “仍旧在青龙山。”

    “把他秘密转移到成都去,留在汉中早晚会被李平的人知道……现在了解‘烛龙’这件事的还有谁?”

    “裴绪和杜弼,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

    姚柚双手一摊,不太高兴地说:“你我,还有他们两个,一共四个,知情人已经多得足够开一个宴会了。”他忽然严厉地提高了噪门,“这件事绝对不能像邓先事件一样泄露出去!你知道吗?”

    “也许还会有第五个人,这才是我们目前最大的问题。”荀诩说到这里,将嘴凑到姚柚耳边说了一句,姚柚一愣,然后疲惫地摇了摇头,呻吟似的喃喃道:“为什么每个人都不让我省心……”

    “我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荀诩一直到这时候,才算露出些许恶作剧般的爽朗笑容。

    三月十七日,司闻曹以东曹掾姚柚的名义发布了一则通告,通告称军谋司司丞冯膺将前往成都司闻正曹进行档案归查工作,为期半年,其职务由副职从事暂代。这一消息没有引起任何猜测,只有当事人冯膺表现得十分不满;有人看见他怒气冲冲地走进姚柚的屋子,但出来的时候却是脸色苍白。

    等到了三月二十日正式出发的时候,冯膺的队伍里除了冯膺本人与几名随从以外,还多了一驾车。车外面都用厚厚的布帘盖住,看不清里面坐的是谁;车子周围还有数名强健的士兵护卫。这辆马车从青龙山出发以后,直接到达沔县城南门与冯膺会合,没人知道车子里载的是谁。

    前来送行的只有姚柚一个人,他交给冯膺一封信,让他连同那辆马车一并送至司闻正曹,然后抚慰他说半年时间并不算长。冯膺铁青着脸接过信,一言不发地上马离去。他知道自己在汉中的仕途已经结束了。

    在这几天里,荀诩身边又发生了几件事。首先是杜弼的去留问题。自从杜弼回来以后,一直就待在青龙山上挂着靖安司“备咨”的临时头衔,行政上始终还没有给他的身份定性。现在徐永已经被送走了,是时候正式报答杜弼这几年来在陇西为蜀汉所做出的贡献了。

    鉴于他的秘密身份,表彰仪式并没有公开,参加者只有司闻曹的几名官员。姚柚首先赞扬了杜弼杰出的情报工作,然后转达了诸葛丞相的关切。这个仪式本该是由诸葛亮主持的,但他现在不在,而汉中第二号人物李平因某些原因没有得到邀请。

    在安排杜弼去留的问题上,司闻曹内部出现了分歧。司闻司司丞阴辑强烈要求杜弼能够在司闻司,他的副手马信也支持;荀诩则以杜弼审讯徐永时的优异表现为理由,希望他能来靖安司。最后姚柚做了一个不偏不倚的决定,杜弼分配去军谋司顶替冯膺的位置任司丞。这一决定让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他绝对够得上这个资格。

    另外一件事则是关于荀诩个人。经过一番折腾,成都终于批准他的妻子与儿子迁来汉中,这样他们一家终于得以团聚。虽然距离正式搬迁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但荀诩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始寻找新房。更让他费心的是,他儿子荀正今年已经七岁,需要找一位老师来为他开蒙。成都的宿儒很多,汉中则更接近一个军事基地,很少有合适的老师。不过最终荀诩还是找到了一位,就是杜弼。杜弼在去陇西之前就是个好学生,在陇西担任主记期间也没有荒废过经学,再加上他性格沉稳坚毅,当老师再合适不过了。

    等到这些事情结束以后,荀诩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个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出于个人感情,他绝不相信狐忠或者成蕃会是魏国的间谍;但从理性出发,他却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的嫌疑是最大的。这种矛盾的心情让荀诩变得很沮丧,他感觉到自己有一种超越挫折感的负面情绪。

    狐忠和成蕃后来又找了荀诩几次喝酒,都被他以工作为借口婉拒了。荀诩的专业是如何发掘别人隐藏的秘密,而不是隐藏自己的秘密。他可没有自信将这件事隐藏在情绪之后,然后泰然自若地与可能是“烛龙”的好朋友饮酒作乐。

    姚柚禁止他对李平、狐忠和成蕃进行直接调查,荀诩只能派裴绪针对他们近期来的举动与接触到的人进行间接调查,派人长期监视丞相府和四个城门,并尽量搜集任何来自这三个人的公开信件、通告、训令等,把这些交给新任军谋司司丞杜弼进行分析。

    杜弼曾经与狐忠接触过。身为军谋司的前任从事,狐忠在礼节上得为新任司丞道贺。于是杜弼被狐忠邀请去吃了一顿饭,畅谈了一夜。杜弼回来以后对荀诩表示,如果狐忠是“烛龙”的话,那他几乎可以说是全无破绽——至少杜弼没有觉察到任何可疑之处。

    荀诩听到以后,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也曾经跟成蕃的一个朋友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结果除了一大堆醋坛子成夫人的花边新闻以外也一无所获。

    在一次例行会议上,裴绪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徐永其实是一个伪装的间谍,是魏国故意派来提供假情报给我们,企图以此来使我军高层陷入内乱?”

    “那徐永本人呢?如果他的目的达到,我们也就会发现他的谎言。”

    “他也许是个死士。”

    “坦率地说,这是我最希望见到的结果。”荀诩回答。这样一来无论狐忠还是成蕃就都是清白的了。他看看杜弼。后者摇了摇头,表示对他的轻率发言有些不满。一名优秀的刺奸人员不该有这种先入为主的念头。

    “不要因为你的人际关系而导致无谓的偏见。徐永已经被证明过是可信的了。”

    “我知道,我只是说这是我最希望见到的结果,可没说这是最让人信服的结果。”

    杜弼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短短几天工夫,他已经把自己的角色从间谍顺利转成了军谋司司丞,而且做得要比前任好得多。

    在这一段时间里,荀诩的主要工作就是调来狐忠与成蕃的履历逐一审阅,看其中是否存在可疑之处。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荀诩与他们认识已久,回顾这些履历等于是在回顾他们的友情发展史,这总让荀诩感觉到心痛。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用完全客观的第三者眼光去审视,经常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

    狐忠今年三十五岁,生于汉建安元年,籍贯是巴西阆中,父母皆为平民。建安十八年,他在雒城担任刘璋之子刘循的近侍书吏,恰好赶上了刘备入川攻打雒城。等到次年雒城被攻破以后,狐忠随一大批低级幕僚投降,被编入时任荆州从事的马谡麾下。建兴三年诸葛亮南征,马谡受命将旧情报机构“军情督馆”改组为“司闻曹”,补充了大量人才,其中就有狐忠。狐忠首先担任的职务是司闻曹军谋司的成都留守。两年后,丞相府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了汉中,于是狐忠随同整个司闻曹也来到了沔县,后因表现优异而逐渐升任到军谋司从事;建兴八年,中都护李平进驻沔县,狐忠被丞相府抽调去担任李平的参军一职至今。

    成蕃今年四十一岁,生于汉初平元年,籍贯是巴郡江州,出身于当地大族。建安十年他担任刘璋梓潼县令王连手下亲兵伍长,历任曲长、屯长。建安十八年刘备入川时,王连闭城坚守不出,当时成蕃担任的是梓潼城西门城尉。益州平定以后,成蕃则一直以王连部曲身份随侍其左右。建兴二年王连病卒,其丞相长史的职务被向朗接替,成蕃也被分配到向朗手下任裨将军。建兴五年,丞相府迁往汉中,成蕃随同向朗来到沔县;建兴六年,向朗因为包庇马谡逃亡被贬回成都,成蕃也被株连,降职为沔县戍城尉;建兴八年,中都护李平进驻沔县,成蕃被丞相府抽调去担任李平督军一职至今。

    核对这两份简历花掉了荀诩整整一天时间。看完以后,荀诩察觉这两个人的履历有两个共同点:他们都是益州人;而且都曾经在刘璋的手下任职,并以降人身份归附昭烈皇帝刘备。

    荀诩知道,虽然如今蜀汉官僚机构内部并无显著的地域偏见,但“前刘璋降官”和“昭烈旧部属”的官员之间总有那么点隔阂,这种隔阂有时候甚至会影响到人际关系和仕途升迁。李平尽管是南阳人,但他是以刘璋的护军身份投降的刘备,对同为刘璋旧部的益州人应该更有亲近感。

    还有一件事始终让荀诩觉得很奇怪,那就是狐忠与成蕃调任为李平幕僚的理由。档案上只是简单地写着“补缺”,不能说明什么。根据徐永的供词,郭刚在得知李平调入汉中以后就立刻让“烛龙”接近李平,配合邓先进行“疏浚”工作。换句话说,如果他们其中之一是“烛龙”的话,那么一定曾经主动要求——最起码表现出过姿态——调去李平身边充当幕僚。

    他按照这个想法去调查了一番,结果一无所获。至少在官方文书上,狐忠与成蕃都是被动接受调令,没有表现出任何主观意愿,看上去好像是被随意挑选出来的一样。

    “不行,我得去丞相府核实一下。”

    荀诩想到这里,忽地站起身来。他手里的人事档案只是抄本,所以只有文字记录而无印鉴痕迹。调令既然是从丞相府发出,那么在丞相府的辅官台内一定收藏着档案原本,上面有每一次人事变动时各相关部门的印鉴,能清楚地反映出行政运作过程。

    于是荀诩把两本档案搁回书架,揉了揉酸疼的眼睛,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此时夜色已深,荀诩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件黑色布袍披在身上,随手用铜帽压灭灯烛,转身离开屋子。

    今晚月色很好,天空没有一丝杂云,清冷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投射下来,整个沔县城像是被罩上了一层雪色,人走在大道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百步以外的景色。全城此时已经陷入了沉睡般的安静,唯有丞相府前还悬挂着两只醒目的八角灯笼。自从诸葛丞相搬到汉中以来,这两只灯笼从来不曾在夜里熄灭过,几乎已经成为沔县城最为醒目的标志。

    荀诩到达丞相府门口以后,首先注意到的是拴在府门右侧拴马柱前的一匹马。借着月光,他可以看到这是一匹良种青骢马,鬃毛梳理得整整齐齐,从青皮质地的辔头与错金马鞍来看,马主人是相当有地位的人。

    “这么晚居然还有人来?”荀诩一边侧过头去端详那匹马,一边走进丞相府。

    辅官台位于丞相府大院的深处,这里是存放各级官员人事档案的地方,安静无声。只有汉军大胜或者打败的时候,这里才会热闹那么一阵子,平时则是人迹罕至,连通往入口的小径两侧的野草都比别处高出半分。

    辅官台值班的是一个在战争中残废的士兵,他只有一只手和一只眼。荀诩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门口站岗,虽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的站姿仍旧无懈可击,荀诩还没靠近,这名士兵已经觉察到了他,伸出手来横在那里,大声叫了一声:

    “口令!”

    “光武。”荀诩报出口令,然后说出自己的身份。士兵这才把他仅有的一只手放下,恭敬地说道:

    “得罪了。”

    荀诩“嗯”了一声,然后开门见山地说:“我需要查阅一下档案。”

    “您的批文。”这名士兵在行伍中显然受到过很好的训练。

    “靖安司的官员有特权随时查阅档案。”荀诩不太高兴地晃了晃自己的令符,这名士兵显然是新来的,还不太懂规矩。

    士兵接过令符来仔细看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他有些发窘,红着脸把令符交还给荀诩。

    “对不起,我弄混了。”

    “呵呵,难道还有别人来过这里?”

    “是的,就在刚才。”

    荀诩一听,目光一凛,他立刻联想到丞相府门口拴的那匹马。

    “是谁?你还记得吗?”

    “中都护李平的参军狐忠。”

    士兵的话让荀诩的神经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原先那点困倦全没了。狐忠在这深更半夜来到辅官台做什么?难道是要掩盖他档案上的线索?

    想到这里,荀诩命令士兵立刻把门打开。士兵有些迷惑地掏出钥匙打开门,荀诩冲进屋子直接扑向名录簿。他让士兵点起一根蜡烛,然后从名录簿找到狐忠的名字与归类号,再按照归类号从其中一个书架上找到了狐忠的档案原件。

    他颤抖着双手把档案打开,发现里面没有涂改的痕迹,页码也没有缺少,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感觉很庆幸,至少现在不能证明狐忠是“烛龙”了。荀诩现在的心态很矛盾,一方面他努力想弄清楚他们两个人之中到底谁是“烛龙”,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答案过早出现……

    “狐忠进来的时候,你知道他查的是哪一份文件吗?”

    “嗯……”士兵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不太确定地指向其中一堆,“大概就在那一堆里吧。”荀诩快步走过去抱起那堆文件一一翻看,这是新晋官员的档案群,所以单独归为一类。如果说这里有狐忠感兴趣的东西,那只有一份。

    新任司闻曹军谋司司丞杜弼的人事档案。

    荀诩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狐忠对杜弼为什么有这样的兴趣。他决定先行搁置,把此行的正事做完。他转身找出成蕃的档案原件,和狐忠的一起摊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就着一盏小烛灯艰苦地一字一字读起来。

    在狐忠的调任都护参军令上,荀诩发现了一枚私印。这印鉴并不大,在一群硕大鲜红的官印之中并不显眼,上面是两个古朴凝重的篆字“诸葛”。但荀诩知道这个印的分量,这实际上代表着诸葛丞相的意见,比一万枚司闻曹的官印都管用。看起来狐忠的调动是由诸葛丞相亲自点派,目的大概是用优秀人才来安抚李平的不满情绪吧。

    而成蕃的调任都护督军令就没有诸葛丞相的私印。不仅如此,他的档案里还出现了一些其他值得玩味的东西。荀诩在检查调令上的官印时,发觉考课曹的印痕盖过了中都护印;这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按照一般程序,被调动者的调令要先经过掌管人事的考课曹盖印入册,然后才由接收部门盖印接收。而现在成蕃的调令居然先盖李平的中都护印,然后才盖上考课曹印。这虽然不能说明成蕃主动要求调动,至少证明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奥秘。

    荀诩示意士兵可以将灯移开了,然后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有些酸麻的大腿,将两份档案搁回书架上。

    现在看来,成蕃的嫌疑陡然增大了许多。

    荀诩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两个朋友无论谁是潜藏的老鼠,对他都将是一次打击。

    从辅官台走出来以后,荀诩看看天色已经相当晚了,差不多该回去睡觉了,明天还有许多琐碎的会要开。根据姚柚的指示,李平与“烛龙”的事只限他、杜弼与裴绪三个人知道,因此荀诩在给部下分派任务的时候,都得绞尽脑汁斟字酌句,既要让他们领会任务意图,还不能让他们明白任务真相。

    他沿着来时的小路走出去,一边走一边低头沉思,对拂身而过的夜风与桑树叶的淡淡香气浑然不觉。不知不觉中,荀诩已经走到了丞相府的大门口,门外两个八角大灯笼明亮依旧。

    “孝和!”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荀诩连忙回过头去,赫然发现成蕃从另外一个方向走来,正冲他高兴地挥舞着手臂。

    荀诩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他没想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到这个人。所幸荀诩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靖安司人员,他很快调整了一下呼吸,把自己的微妙表情隐藏起来。

    成蕃没有——或者装作没有——觉察到荀诩的异样,乐呵呵地走到他跟前,亲热地伸出大手拍了拍他肩膀。

    “这么晚了,孝和你跑到丞相府做什么?”

    “哦,忙些司里的事情……好久不见了。”

    “就是,就是。我们都多长时间没一起喝酒了。你那个靖安司好像天天加班,汉中最近‘老鼠’成灾了吗?”

    面对成蕃的这个很“应景”的笑话,荀诩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把话题岔开:“别说我,你这么晚到这里来又是做什么?你老婆不会骂你吗?”

    “嘿嘿,我也是有正事……这事明天才会正式公布,现在我偷偷告诉你,可别先泄露哟……哎,反正你就是管这个的,不妨事。”成蕃眯起眼睛,摆出一副神秘的表情。荀诩知道他很享受告诉别人秘密的乐趣,于是就配合着问道:“是什么?”

    成蕃兴致勃勃地说:“刚从前线来的战报,我军在陇西打了一个漂亮仗!”

    “哦?怎么回事?”荀诩闻言一喜。今天是四月二十日,距离大军出征已经月余。他一直忙于调查,没有刻意留心过前线的战况。

    “嘿,上个月曹真不是死了吗?魏国从南边调来司马懿当统帅。这家伙是个废物。丞相先是佯攻祁山,结果司马懿中计,率领主力部队前往救援;丞相声东击西,转过头来偷袭守备空虚的上邽城,在四月九日大败郭淮与费曜的上邽守军。趁司马懿回军之前,咱们汉军把上邽城周围的麦子差不多都割完了,哈哈哈。”

    “没拿下上邽吗?”荀诩问。

    “这孝和你就不懂了。郭淮在上邽城经营了那么多年,哪儿那么容易打下来,何况司马懿的部队也差不多赶回来了,若是轻易攻城,只怕是两边都不讨好。”成蕃得意扬扬地教训了一番荀诩,然后继续说,“现在两军都正依着秦岭天险对峙,估计会演变成持久战。李都护连夜召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讨论如何为持久战做好后勤准备。”

    “我们?狐忠也来了吗?”

    “对,不过他已经先行离开,赶去军技司了。装备了木牛流马的运补队已经进入最后的调试阶段,他得去盯着点,这可关系到我军补给的成败哪。”

    听成蕃这么一说,荀诩有点想起来了。前两天裴绪也交给过他一份公文,是军技司谯峻发出来的,要求靖安司派人参加“木牛流马”的列装。自从弩机失窃事件发生以后,军技司变得比较配合了,每一项新成果都会主动要求靖安司进行审查,以免再次出现泄密。荀诩自己没时间,就让裴绪去处理这事。

    成蕃看看天色,忽然不太好意思地抓抓头,道:“哎呀,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不然老婆又要那什么了……等各自忙完这段时间吧,我弄到一坛上好的青稞酒,是一个羌人酋长送我的,就等着跟你与守义喝呢。”

    “事情结束以后,希望到时候咱们三个能凑到一起,好好喝上一杯。”荀诩一语双关地回答,同时心里一阵酸楚,不知是否真的还有此机会。

    成蕃用力挥动了一下手臂,转身离去。刚走出去几步,他忽然又扭过头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歪着脑袋说:

    “我说孝和,你今天看起来很怪哪。”

    “错觉吧?”荀诩勉强挤出几丝笑容,反而更显得奇怪。成蕃眯起眼睛端详了他一番,一拍巴掌:“一定是加班加得太多了!我早说过,工作和酒不一样,工作会伤身。”

    “难道酒不伤身吗?”

    “酒虽然也伤身,可喝的时候高兴。你工作时候有这么开心吗?”

    “没……我目前的工作并不让人感到开心。”荀诩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黯淡。

    “呵呵,所以,多注意点身体!”

    成蕃似乎什么都没注意到,他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浓密的胡子,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丞相府的大门。荀诩在原地孤单地静立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大门前那匹青骢马已经不见了。回到“道观”之后,他找到正在值班的裴绪,对他说明天的军技司审核他会亲自去。裴绪问他为什么,荀诩笑了笑,回答道:“我需要一次‘巧遇’。”

    现在成蕃的嫌疑上升,就意味着狐忠的嫌疑下降,荀诩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去接近狐忠一探虚实。当然,名义上他是去参加军技司的技术审查,会“巧遇”到狐忠,并不算违反姚柚的禁令。

    荀诩还顺便将成蕃调任督军的文件疑点告诉裴绪,让他去设法接触一下当时负责这件事的官员,看能不能探听出什么。

    到了第二天,荀诩早早就赶去了沔县“顺天”粮草场。那里是沔县最大的一处粮草储存基地,汉军从沔县到祁山的漫长补给线就是从这里起始。每天都有大量补给物资从各地集中于此,然后编成车队运往前线。

    一进场子,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两百多辆木轮推车,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宽阔的晒谷场上,密密麻麻。这些木车造型与普通推车迥异。每一辆车旁边都站着几个穿着素袍的民夫;还有几十名穿着黑袍的军技司技术人员在车队之间来回走动,并不时停下来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敲打木车。

    忽然在他头顶传来一个并不怎么热情的声音:“荀从事,怎么今天您亲自来了?”荀诩循着声音抬头去看,看到军技司的从事谯峻站在一个木架搭起来的高台上朝下看,右手拿着好几片竹简,左耳上还夹着一支狼毫毛笔。

    虽然荀诩和谯峻同在沔县,但彼此有一年多没有见过面了。后者像鼹鼠一样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军技司的那个山洞里,很少走出来,长期不见阳光的皮肤看起来有些苍白。而且近两年这位老人还多了一个怪癖,就是绝对禁止将山洞的通风口打开,以致浑身散发着发霉的味道。

    “谯先生,别来无恙?”荀诩拱了拱手,然后顺着阶梯也爬上高台。高台上只有谯峻一个人,狐忠还没来。

    “嗯哼。”谯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看荀诩,自顾自取下左耳的毛笔在竹简上画了几道,然后提高嗓门冲下面的部下呵斥几句。

    荀诩看着台下这些造型特异的木车,好奇地问道:“这玩意就是军技司的新成果?”

    “是木牛流马。”谯峻严厉地纠正荀诩的话。

    “好,好,木牛流马……它们跟一般的车子比有什么突出之处吗?”荀诩第一句话就惹怒了这个古怪的老头子,于是赶紧投其所好地问了一个技术性问题。

    看得出,谯峻对这个问题很满意,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转过脸来反问荀诩:“我军北伐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补给。”

    “不错,我军以往北伐一直被粮草的运输问题困扰,因为一般人力车和畜力车无法适应山地地形,效率太低。”说到这里,谯峻遥空一拜,表情变得颇为恭敬,“在诸葛丞相的指导下,我们军技司在两年之内研发出了为适应西北险峻山地而设计的特种车辆,这就是‘木牛’与‘流马’。”

    “它们能改善运输效率?”荀诩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改善,是大幅改善!”谯峻叫道,飞快地从旁边拿起一卷素绢摊开给他看。

    “你看,这是‘木牛’的设计图。它以普通双轮架车为底盘,创造性地加装了一个牛头形前辕,可以在险峻山路和栈道行走时有效地保持平衡。一辆木牛的载重量达到了十石,且只需三名操作者,比起传统双轮架车效率提高了三成多。”

    然后他又展开另外一幅绢图。“而‘流马’在设计上则强调速度,一般用于紧急运输的场合;它前置单轮,轮上托板与两只前推手柄经过了优化,以巧妙地连接在一起,既减轻了车子本身重量,又加强了平衡感,只需要一个人即可推走,载重量最高达到八石。”

    谯峻说完把图纸卷起来,把荀诩拽下高台。两个人走到一架木牛跟前,谯峻用笔杆敲了敲把手与托面之间的关节。荀诩注意到那关节处被一圈铁圈套住,外表擦得锃亮。谯峻拍拍车身,得意扬扬地说:“我们在木牛流马的关键部位以铁质枢节代替木质枢节,并简化了车身结构,这让木牛与流马在满负荷的状态下每二百里、一百五十里才需要检修一次;旧式轮车往往每走五十里就不得不停下来修理。跟木牛、流马相比,那些车子就好像纸糊的一样。”

    谯峻兴致勃勃地一边左指右点一边从嘴里吐出一大堆数据和专业术语。荀诩只有点头的份,一点都插不上嘴。等到谯峻停止说话,荀诩才用外行人的口吻总结说:

    “总之,会比以前运送得更快更多,对吧?”

    “那当然。比起那些只知寻章摘句的书虫,我们才是汉室的基石。”

    谯峻神气地点了点头,看得出他对此十分自豪。他有一位族侄谯周,在朝廷内担任劝学从事,是益州有名的经学大儒;叔侄两个彼此都看不顺眼,互相指责对方是搞奇技淫巧的工匠或腐儒,这故事在蜀汉内部流传很广。

    荀诩耐着性子听谯峻说了好长时间,才从这个老人强烈的技术表现欲下解脱出来。他左顾右盼,发现已经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现在木牛方阵已经完成了出发前的检修工作,开始装运粮食了。许多赤裸着上身的民夫扛出一袋袋粮食、蔬菜与腌制好的肉条,把它们搁到木牛车上,再用麻绳捆缚好。

    可狐忠到现在还是没有出现。

    “谯先生,狐参军呢?我记得他今天也应该到场的吧?”

    “哦,他已经出发了。”

    荀诩大吃一惊:“出发?他出发去哪里?”

    “当然是前线。”谯峻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很少关心技术以外的事,“昨天晚上第一批两百五十台木牛的运补队已经上路了,军情紧急啊。这是木牛首次投入实战,李都护特意派了狐参军随队押粮。”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理论上一个月就可以回来了,但前线情势瞬息万变,谁能说得准。也许明天诸葛丞相就打进了天水,到时候补给线更长。”

    荀诩呆呆地看着一辆一辆满载的木牛车被民夫推出校场,掀起阵阵烟尘,心里说不清楚是庆幸还是遗憾,或者两者兼有吧。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地闪入他的脑海:

    “李平为什么特意要把狐忠调出去?”

    第七章 疑团与疑窦

    尽管才四月,汉中的正午已经开始显示出夏日的威力。钟泽率领着手下的十六名汉军士兵排成两列纵队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向东缓缓而行。烈日之下,这些士兵口干舌燥,而且士气低落,垂头丧气,仿佛打蔫的麦穗一样。

    其实钟泽和他们一样无精打采,但不能表露出来。他是一名都伯,他的工作就是带领这支小分队完成上头交代下来的每一项任务。因此钟泽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呵斥那些情绪低落的士兵,督促他们加快速度前进。

    钟泽原本只是一名什长,手下有九个人。他认为差不多这就是自己领导能力的极限了。不过在战争年代,没有什么极限可言。钟泽所在的小队作为高翔将军的直属部曲参加了第四次北伐战争,并一直战斗在最前线。在四月十一日的大战中,蜀军彻底击溃了司马懿的中军,获得前所未有的大胜。这场胜利让整个祁山战局转入战略相持阶段。在这场战斗中,钟泽所属的小队是最先与敌人接触的,损失相当惨重,伤亡超过了八成。

    按照蜀军编制,一队编有五十人,分属五个什,每什十人。战斗结束时,指挥小队的都伯以及其他四名什长全部阵亡,于是钟泽作为整个小队幸存下来的最高长官,临时接手了这个只剩下十六个人的队伍。

    后方新补充的兵力还没有到,于是富有同情心的指挥官将这支已经丧失战斗力的队伍撤出了前线,临时编成负责粮道畅通的巡逻队并分配到了武都附近。

    “再快一点!不要让我的脚踢到你们的屁股!”

    “别走得像个娘们!你们这些死猴子!”

    钟泽高声喊道,长官的呵斥促使这些疲惫的士兵加快了脚步。他们负责的巡逻区域一共有三十里长,每天在这条线上要折返好几次。钟泽知道,等到新的兵员补充入建制以后,整个队伍会重新被派往前线,而这十六名老兵将会起到骨干作用;所以他得能让这些家伙随时保持良好状态,既要勇敢又要有运气。

    那些勇敢但运气太坏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时候,钟泽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立刻下令士兵们散开队形,以便应付可能的突发事件。很快马蹄声接近了,钟泽眯起眼睛手搭凉棚,看到来者只有一匹马和一名骑士,骑士穿的是便装,但马匹的额头挂着一个醒目的铜束。

    “一名信使。”钟泽心想,同时伸直右臂挥动几次,示意来人停下来。他有权检查除了御用信使以外任何从这条路上经过的人。

    骑士乖乖地拉住了缰绳,马匹精确地停在了距离钟泽五步的地方,钟泽甚至能感觉到马喷出来的热气。

    “请出示你的名刺。”

    骑士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名刺,还顺带交给他一份公文。钟泽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眉毛不禁挑了起来。名刺和公文显示,这是一位来自汉中丞相府的高级官员。

    “可是……您的车队……”钟泽朝他的身后望了望,疑惑地问道。根据公文内容,他应该是押运着一队粮草车辆前往前线的。

    “哦,是这样。”骑士解释说,“我有紧急公务要去大营。于是就先行离开了。我的车队大概在后面二十里,他们有妥善的护卫。”

    钟泽摘下沉重的头盔,这样视野会好一点。他朝骑士来的方向望了望,远处的路被灰黄色的山坡遮住了视线,但他仍旧可以分辨出飘在半空的一层浮尘,浮尘底下应该就是运粮车队的所在。于是他点了点头,将文书与名刺交还给骑士。

    “祝您好运。”

    骑士接过文书,却没有立刻抖抖缰绳离开。他在马上居高临下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下钟泽,忽然开口问道:“你之前是在哪个部队?”

    钟泽虽然觉得有些诧异,仍旧毫不含糊地回答道:“隶属高翔将军部曲!”

    “在那之前呢?”

    钟泽皱了一下眉头:“黄忠将军!”

    “我果然没有猜错,呵呵。”骑士指了指他的脖子,钟泽一下子就明白了。

    提到蜀汉的精锐部队,人们往往会想到中虎步兵营、无当飞军。但在这两支部队产生之前,已故的黄忠将军手下曾经有一支声名赫赫的部队,叫作推锋营。推锋营的编制共计有三百人,其成员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骁勇之士;他们全部在脖颈右侧刺以三条虎纹,以示与其他部队的区别。这支部队一直追随着黄忠参加了入蜀与汉中争夺战的一连串作战,担任中坚突击力量。他们最辉煌的战绩是在定军山击毙了曹军大将夏侯渊,并因此赢得了广泛的赞誉……以及猜忌——推锋营的强烈个性以及过于团结的精神都不招人喜欢。

    建安二十五年黄忠将军去世,军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借口。于是作为一个建制的推锋营不复存在,所有的成员都被强行拆散分配到了诸军之中,钟泽就在那个时候以伍长身份调来了高翔将军麾下至今。这名骑士居然能从他的文身推测出他的身份,相当不简单。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到前推锋营的勇士,真是没想到啊。”骑士笑道。

    钟泽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推锋营,心里不禁有些感动。他当时只是推锋营的一名普通士兵,但始终以此为荣,推锋营的人都有着强烈的自豪感。他现在右侧肩头还留有一条伤疤,是作为推锋营战士在定军山上留下来的。

    “现在推锋营的人还有多少?”

    “据我所知,应该只有五十人不到。”

    “嗯,你身后那些家伙呢?”

    “他们不是,但是他们和推锋营一样棒。”钟泽对骑士的这种盘问有些不耐烦,这实在不像是一名紧急信使的风格。骑士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笑了笑,把身体挺直,双腿再度夹紧了马肚子。

    “你的名字,什长。”

    “钟泽,我现在是都伯。”

    “很好,钟都伯,那么我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骑士一抖缰绳,马匹嘶鸣一声,从钟泽旁边一尺远的地方与他擦身而过,朝北方奔去。马蹄掀起来的烟尘有一半都落在了钟泽灰棕色的皮甲上面。等到马匹远去,莫名其妙的钟泽拍了拍甲胄上的土,重新把头盔戴起来。

    他转过身去,示意整个队伍继续出发,远处二十里有蜀军的运粮队,他们必须赶过去加入护卫行列。钟泽并不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这个奇怪的骑士只在他的脑海里停留了一小会儿,随后就被其他事务淹没了。钟泽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后来的某一个特定日子里,他指挥的这支小队会成为旋涡中的关键棋子。

    钟泽知道的太少,而靖安司知道的则太多,所以后者比前者要痛苦得多。

    狐忠的突然离开让荀诩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他第一时间找来了杜弼和裴绪。目前在整个司闻曹中,除了姚柚,知情者只有他们三个。

    荀诩将最新的情况简要地汇报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公文的抄件,拿给杜弼和裴绪传阅,并加以说明:“这是我今天从粮田曹那里弄来的调令抄件。命令狐忠提前一天押送粮草出发的人确实是李平。”

    “这意味着什么?”杜弼问。

    荀诩回答得很坦率:“我不知道。”

    “这是否意味着狐忠就是‘烛龙’?”裴绪听完荀诩的讲述,不太自信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他的匆忙离去也许是一个李平即将叛逃的信号。”

    荀诩断然否定了这个推测。

    “这个理论说不通。策反敌国高官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情。在李平叛逃前夕把‘烛龙’派到外地去,这不可想象。策反者始终要在被策反者侧近,给予其安全感,这是策反的基本原则。”

    “那么只剩下另外一种解释。李平想把狐忠调开,是认为他妨害到整个叛逃计划的展开……呃……难道说,‘烛龙’其实是成蕃?”裴绪搔搔脑袋。

    荀诩摇了摇头,嘴唇抿得很紧,右手缓慢地搓着下巴。

    “在缺乏确凿证据的时候,还是不要轻率下结论的好,免得让我们先入为主。”杜弼提醒了一下裴绪,然后把视线投向荀诩,“那么成蕃和李平的动静如何?”

    “两个人目前都还在沔县城中,没有特别显著的动静。”

    杜弼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对裴绪说:“听说你对地图颇有研究,是吗?”裴绪谦逊地点了点头,对自己的这一专长毫不隐瞒。

    “这么说汉中地区的地图你全部都很熟悉喽?”

    “不错。”

    “那么依你的看法,李都护如果要叛逃,他会选择哪一条路线前往魏国?”

    裴绪用手指按住太阳穴思考了一下,起身说:“请稍等一下。”随后他从邻屋书架上取来一张画在绢纸上的地图,三尺见方。裴绪把地图平摊在一个铜盘上,拿两尊烛台压住两个角,用毛笔的笔杆在上面一边比画一边说:

    “嗯……基本上一共有三条路径可以选择:一是从褒斜道北上走绥阳小谷,但这条路比较险峻,而且靠近战区,实在危险。再说,两年之前糜冲逃亡选择的就是这一条路,魏国不大可能再冒一次风险。”

    杜弼看了一眼荀诩,那是他的杰作。

    “第二条路是从大散关入陈仓。这条路的优点是相对安全,陈仓的魏国守军可以随时进行接应。不过这两处地方属于军事要地,我军布防十分严密,不大容易通过。现在接近雨季,斜谷也可能会变得难以通行;我想你们都知道一年前曹真在子午谷的窘境。”

    “那岂不是说,整个北部都……”杜弼曾经从天水逃亡回来,对于秦岭两侧的地理环境很熟悉。

    “不错,以我的估计,李都护的逃亡——我是说如果——很可能会选择西南方向。”

    “西南?”荀诩趴到地图上一看,指着纸上的一块说道,“难道是这里?”

    “沿汉水向西南方向走,绕过防卫严密的城固,循西乡一线进入位于魏国边境的石泉。这从目前来看是最有可能的逃亡路线了。路途短,比较好走;更重要的是,我军在汉中的布防北密南疏,利于钻空子。等到他们抵达石泉,可选择的路线就很多了,可以继续东进去上庸,也可以北上循子午谷直接去长安,无论哪条路线都在魏军控制之下。”

    他们三个都不知道,当年糜冲就是沿着这一条路线潜入蜀国的。

    “看来我们对沔县南门与东门的监视要格外重视才行,外围的西乡等关隘也要提高警卫级别。”荀诩很快得出结论。

    杜弼表示赞同:“目前虽然仍旧无法确认‘烛龙’的身份,也不知道李都护是否真的打算叛逃,但得预防万一哪。”

    “最让人头疼的是,这些行动不能搞得动静太大。既得让底层执行者切实执行,又不能被李都护发觉我们的真实意图——他现在可是沔县的最高行政长官。训令和公文该怎么起草,就有劳军谋司的人了。”

    荀诩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杜弼的肩膀,文辞修饰上的花样他一向不在行。他很乐意在这方面暴露自己的无能,然后把工作甩给适当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谨慎的敲门声。荀诩站起身,示意其他两个人将所有相关文书倒扣在桌面上,然后绕过一扇石质的隔音屏,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是靖安司的一名近侍,他的手里捏着一张铜质的腰牌。

    “发生什么事了?我不是说过开会期间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搅吗?”

    “是的,但是有人找你。我无法拒绝他的命令。”近侍回答。

    “哦?”

    荀诩接过铜牌看了一眼,把它随手别到了腰带上面。他挥手让近侍退下,转回屋子里来对杜弼与裴绪说:“会议不得不中断了,紧急召见,我非去不可。”

    “是谁?”

    “就是刚才咱们说的话题人物,李平李都护。”荀诩似笑非笑地回答。

    房间里的其他两个人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沉默了。

    这究竟是第几次进入丞相府接受沔县最高行政长官的接见,荀诩自己也说不清楚。以往拜访丞相府,他有一种回到家里的归属感和安心——如果蜀汉是家的话,那么沔县丞相府就是一位严厉而可靠的家长;但这一次,荀诩迈入丞相府大门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处敌境。

    “也许‘烛龙’就在附近某个角落里看着我。”

    这样的想法在荀诩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时不由自主地转动脖子,朝两边绿色桑树掩映下的窗户缝隙望去,这几乎成了强迫症。大军出征后的丞相府格外静谧,一半人员都与诸葛丞相随行,所以一路上荀诩几乎没有碰到什么人,只偶尔可见到身穿黑服的仆役抬着杂物低头匆匆走过。

    第八章 疑窦与谋杀

    李平的政室距离诸葛丞相的房间并不远,这是一间青砖灰瓦式的建筑,绝对面积甚至要比诸葛丞相的还要大。门口挂着一把束着黄色绸带的鱼纹铜剑,剑未开刃,但纹理与造型透着无比的尊贵,提醒路过的每一个人:房子的主人虽然目前只负责丞相府的后勤事务,但仍旧是一名皇帝亲自委任并掌管中军大权的“中都护”——这是李平在能力范围之内对诸葛亮做出的无声抗议。

    荀诩一进政室的门,就看到李平端坐在房间正中。他身前的几案一尘不染,只摆着一副精致的瓷具,各类文书与卷宗都拾掇得整整齐齐。他的身旁还搁着一个煮水的小袖炉。

    “荀从事,别来无恙?”

    李平站起身来,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荀诩从江东返回汉中的时候,就是与李平的军队随行,两人也算相熟。荀诩恭敬地还了礼,在李平的下首坐定。

    李平本人的相貌就和他的字“正方”一样,一张国字脸敦实厚重,易让初次见面的人油然生出一股好感;他的语调和动作也都相当持重谨慎,给人一种强烈的内敛印象。荀诩两年前在江州初次见到李平的时候,对其第一印象也颇有好感。不过现在荀诩能够从这些刻意修饰过的表面形象觉察到一些值得玩味的东西。

    “不知李都护找我来,所为何事?”

    荀诩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平呵呵一笑,举起身前的水杯缓缓地啜了一口,这才悠然说道:“这次叫荀从事你过来,不为别的,是想知道一下关于那个内奸邓先的事。”

    他在撒谎。

    荀诩看得出来,李平今天找他来肯定不会是为了这种事情——至少不完全是——关于邓先叛国的详细报告早在五天前就被送交给了李平,就算是荀诩本人也不可能知道得比那份报告更多。

    “您是对那份报告的某些细节不太明白吗?”荀诩谨慎地做了一个防守性的回答,他还摸不清李平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平露出一副痛惜的表情,摊开双手。

    “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令人遗憾。我自己也难辞其咎。所以我希望能多了解一下,好防止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

    于是荀诩将报告复述了一遍,没有省略任何重要细节,也没有任何增添。

    李平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荀诩的叙说,尽管他早已经知道内容,可丝毫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等到荀诩讲完,他亲手将荀诩杯里的水续满。

    “就是这样了,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您的报告很清晰,不愧是靖安司从事。”李平先是恭维了他几句,然后语气一转,“不过我对其中的一段还想多了解一些。”

    “是哪一部分呢?”

    “就是关于靖安司发觉邓先叛国的方式。”李平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用右手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陶水碗的边缘。

    听到这句话,荀诩心里突地一跳,暗想“果然问到这方面来了”。邓先的被捕是因为魏国流亡者徐永的举发,但徐永的存在属于高度机密,知情者只限于几个人。所以在递交给李平的报告中,荀诩进行了有意识的掩饰,将怀疑邓先的理由模糊笼统地解释为“靖安司相关人员的不懈调查”。

    荀诩迅速调整一下思绪,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凭空杜撰的话就等于是欺骗上级,这个罪名是相当严重的;而如果说实话的话,将不可避免地刺激到李平和隐藏在暗处的“烛龙”,其后果不堪设想。

    “李都护,靖安司怀疑邓先并非源于一个渠道,而是综合数个来源后得出的结论,所以很难用两三句话解释清楚。”

    李平见荀诩表情犹豫了一下,很理解地说道:“我知道,靖安司的情报制度很严格,这对你们来说很为难。毕竟有些渠道是不能对无关人员公开的。”

    荀诩从李平和蔼的语调里品尝出了不满,情报渠道当然是不能向非高层人士公开的,而李平是目前沔县的最高长官。这无疑是在暗示:荀诩如果拒绝回答,就会得罪一名位高权重的上司。

    屋子两面的雕花窗户虽然都敞开着,空气仍旧变得稍微有些凝滞。荀诩慢慢地举起水杯,优雅地品了一口,好争取时间思考。当他把杯子重新放回案面的时候,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是这样,李都护。靖安司调查邓先的最主要的一个情报来源,是一名魏国情报部门的流亡者。”

    “哦?流亡者?”李平听到这三个字后,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一直抚摩着水杯的手停止了动作。来自魏国情报部门的流亡者,他知道这其中蕴含的价值。

    “这可真是个大收获,现在他就在你们靖安司的手里?”

    “原本是的,不过现在这个人已经移交给了朝廷。”

    荀诩的这句回答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他回答了李平的问题,没有撒谎,但是实际上什么也没说;更重要的是,这句话还暗示流亡者已经归成都中央所有,身为丞相府代理的李平已经没有介入的权限;他不能继续追问流亡者的姓名、所在地以及靖安司到底从他嘴里撬出多少情报——那已经属于中央事务了。

    宦海沉浮多年的李平准确地捕捉到了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寓意,他白皙的脸上平静如水,缓慢地将两只手掌合拢在一起,淡淡地说道:“原来是这样,贵司的效率确实值得钦佩。”

    “都护,请您放心。邓先只是魏国发展的一条单线,靖安司相信您和您其他幕僚在这件事上都是清白的。”

    “哦。呵呵,我也得负起失察之责。”

    “请李都护不必如此自责,邓先能泄露的机密很有限,我军损失没想象的那么大。”

    “这全是贵司不懈努力的结果,诸葛丞相手下果然尽是蜀中的精英。”

    荀诩抬起眼直视着李平,在对方眼睛里他看不出什么波动。他想试探一下,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现在还不是试探的时候,不能让李平觉察到一丝靖安司对他的怀疑。事实上,靖安司处于一个很弱势的地位,他们面对的敌人是目前汉中的统治者,而手里的武器就只有一则未经证实的证词。

    接下来的话题轻松了不少,基本可以归为闲聊一类。荀诩谦逊地聆听了这位上司的讲解,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荀诩起身告辞,李平热情地把他送到了丞相府的门口。

    荀诩回到“道观”以后,杜弼和裴绪都急忙赶过来问他究竟与李平谈了些什么。荀诩洗干净手,这才悠然转身回答道:

    “闲聊,还聊了其他一些事情。”

    四月二十二日,荀诩照例前往靖安司在沔县城外围的暗哨巡视。

    会见完李平以后,他和杜弼都认为这从一定程度上暴露出了李平的焦虑:邓先已经移交朝廷的消息源也会把他自己暴露——如果这位李都护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话。结论是,靖安司必须进一步加强对李平、成蕃以及狐忠三人的监视,一直持续到诸葛丞相返回汉中。

    不过就目前来看,这个目标还是遥遥无期。祁山战线目前陷入了胶着状态。司马懿自从四月十一日遭遇到惨败后,一直龟缩在上邽城内;诸葛丞相虽然占据了优势,但一时也无法撼动上邽坚硬的墙壁。郭淮在前一年的战备工作现在显出了效果(讽刺的是,这些战备成果部分要归功于主记“陈恭”)。

    靖安司在沔县城外围的暗哨一共有二十六处,全部设置在沔县城周围十里以内的各处交通要冲与隐秘小路,日夜监视。这是一件艰苦且乏味的工作,而且靖安司没有那么多人手,不得不延长换班间隔,所以监视者的士气十分成问题。荀诩不得不经常亲自出去巡视,以保证沔县附近不出现盲区。

    现在荀诩前往的这一个哨所位于沔县西北部的一个山丘之上。山丘南侧的坡势平缓,被一些暗黄暗绿色的苔藓和灌木覆盖,坡下就是通往祁山前线的一条要道,土黄色的路面一直延伸到远方的秦岭。哨所就设在坡顶一处石凹坑里,视野非常开阔,天气好的时候能监视到大路前后三里多的动静;但是坑地凹凸不平,满布坚硬石块,让藏身于此的监视者很难受。

    现在在此地执勤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人,是从前线退役下来的伤残老兵。根据裴绪的判断,最有可能的逃亡路线是在东南一侧,所以在北方靖安司并没有安排太多人力资源。

    荀诩绕到了山丘的另外一侧,将坐骑系到了一处树桩上,然后拿着两块腊好的猪肉与一皮囊米酒朝哨所走去。对于这些监视者来说,这些犒赏比领导的鼓励更加亲切。

    监视者听到荀诩上来的声音,从凹坑里费力地扭动身体要转过来。荀诩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动,猫着腰也跳进坑里,把酒肉搁到一副破旧的浅蓝包袱皮上。那包袱皮上洒着几片干粮残渣,显然这是监视者赖以生存的口粮。根据监视条例,监视期间禁止使用炉灶,于是他们只能吃冷食。

    “监视情况如何?”荀诩问道。

    “一切正常,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这回答早在荀诩预料之中,这条线是重点粮道,一路上巡逻队极多,并不受秘密行动者的青睐。他又问了几个例行问题,抚慰了监视者一番,然后起身离开。今天他还有六个哨所要巡视。

    就在这时,监视者的眉头一皱,头猛然甩向左侧。荀诩连忙循着他的视线朝着路的南边望去,看到一队车队正从远方缓缓蠕动而来,车队前方悬挂着一面黄色镶黑的三角军旗,显然是运补车队。

    现在汉魏两军在前线处于对峙状态,后方补给的压力陡然增大。每天都有大批装载着粮草的粮车从沔县开往祁山前线,这没什么好值得注意的。真正让荀诩吃惊的是,那粮草车队前除了粮旗以外,还悬挂着一面长方标旗。

    标旗是用来标出队伍指挥官的旗帜,旗上通常会写有该指挥官的姓氏;蜀汉通例,一般只有裨将军以上的军官才有资格使用标旗。这支运粮队既然悬挂着标旗,显然队伍中有一名身份不低的军官。

    “你能看见那旗上的字吗?”荀诩指着那迎风飘扬的标旗对监视者说。他自己因为常年趴在光线很差的房间里看报告、查档案,视力已经不行了。

    监视者眯起眼睛凝神注视了片刻,回答说:“是成字。”

    “成字……”

    荀诩想了一下,想不起来除了成蕃以外,沔县城还有哪名高级军官姓成。他满腹狐疑地趴在岩坑里,注视着车队逐渐开近。

    这是一支由三十辆木牛与三十辆普通木车组成的运粮车队。木牛流马虽然运输效率很高,但限于汉中的生产能力,产量并不高,所以更多时候是采取与普通车辆混编的形式。在车队两侧是十名骑兵与二十名步卒。在队伍的最前方是一位身穿熟皮铠的军官,这位军官身材魁梧,相貌粗犷,荀诩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认出他是成蕃!这可真是个巧遇。

    成蕃丝毫没觉察到他的朋友在附近的丘陵上注视着自己,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捏着乌梢马鞭,一脸轻松地在马背上随着颠簸的路面晃悠。两名亲兵紧随其后。

    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不快,大约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才通过哨所小丘。荀诩几次都想跳出来去问问成蕃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不能。贸然出现会将这个哨所完全暴露——如果成蕃是“烛龙”,那么更糟,暴露的将会是靖安司的全部计划。

    所以荀诩只能凭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去猜测。毫无疑问,成蕃的这次出行是李平的命令,只有他才有权调动身为都护督军的成蕃。荀诩心中最大的疑窦是,先是狐忠,后是成蕃,这两个人一前一后都被李平派去前线押运粮草。这个任命颇为奇怪,押运粮草虽重要但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平为什么要派自己手下的堂堂参军与督军去做这些无关紧要的工作?

    “难道说李平打算调开身边碍事之人,以方便其逃亡?”荀诩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烛龙”一定要跟李平在一起,否则后者不可能逃亡。而现在两名“烛龙”的嫌疑人都被外派,不在沔县城内了。

    一直到队伍彻底消失在远方的路上,荀诩还是没有想明白李平的用意何在。他沮丧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从坑里爬了出来,浑然没有注意身上的短袍被磨出了几个洞。荀诩决定其他六个哨所暂时先不去了,他必须立刻赶回城去,将成蕃的事情汇报给司闻曹以及杜弼、裴绪。

    他又找到了拼图中的一角碎片,只是事情的全貌非但没有因此而清晰,反而更加纷乱起来。

    “如果徐永说谎就好了。”在返回去的路上,荀诩忍不住在心里像小孩子一样抱怨道,“如果他说的全是谎言,我们就不必如此辛苦了。”

    在沔县几百里路以外的徐永没有听到这番任性的话。他此时正身处岷江河畔青城山麓的一处草庐中,这里依稀可以看到都江堰宝瓶口。岷江江水汹涌地从这个前朝李冰的遗迹两侧汹涌流过,发出轰然的声音。

    自从他被司闻曹秘密地送到成都以后,司闻曹正司把他安置在了都江堰附近的一处安全房子内。这处房子是司闻曹的产业,专门用来安置身份特殊的人员。附近的农民和渔民只知道这栋草庐与官府颇有关系,于是也都很少接近,更不要说对里面的人产生兴趣了。

    陪同徐永一起的有两个人,他们负责这位流亡者的安全;另一方面,他们也负责监视徐永。一旦徐永有逃走的行为——这种事经常发生在流亡者身上——他们可以不经请示将其直接格杀。

    成都司闻曹的负责人郭攸之曾经非公开地接见了徐永。郭攸之首先对徐永弃暗投明的行为表示赞赏,然后说目前朝廷还不能公开对他予以褒奖;等到这一次的战事结束以后,诸葛丞相会向朝廷进一份奖惩升迁表,到那时徐永会和那些在战争中立下功劳的人一并接受封赏。

    于是在现阶段,徐永只能蛰伏于江边的草庐中,每日无所事事地翻阅着经书,要么就在院子里打打拳。原则上司闻曹并不禁止他外出,但每次出去总会有两个人紧跟着,所以徐永每天只在快接近傍晚的时候去江边散散步。

    这一天傍晚,徐永如平常一样,在两位“跟班”的陪同下沿着山间小路前往江边散步。这一条小路依山势而行,原本只是樵夫和放羊的农民踩出来的一条痕迹,后来被官府整修拓宽过。路面尚算平整,只是有些地方蜿蜒曲折,走起来十分惊险。小路两侧均是郁郁葱葱的密林,植被茂盛。松树、柏树伸展出的树枝往往交错过小路上空,将路面掩映成一条绿色甬道。行人与江水之间相隔只有几丈,甚至能呼吸到江水那种潮湿的气息。

    徐永穿的是一身短袖束口的丝布衫,袖口和裤管都用绳子缚紧,脚上是一双藤草平底鞋,这样方便在山中穿行。他身后的两个人也都是同样的装束,只是比徐永在腰间多悬了一把短刀。

    三个人轻车熟路地行走于小路上,不时扶一下两边的树杈,以免被地面的苔藓滑倒。昨天刚刚下过一阵雨,地面相当潮湿。徐永走在最前面,两位陪同者则在他身后三尺远的地方紧紧地跟随。

    徐永一边走一边做着深呼吸,雨后的气息闻起来十分惬意。小路在前面突然急速转向右侧,徐永放慢了脚步。一是防止速度太快冲出悬崖去,二是为了让后面的人放心:那两个陪同者一旦视野里看不到徐永,就会变得十分紧张。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大腿因运动而微微发酸。

    当那两个陪同者也转过弯来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徐永没有往前走,而是蹲在地上。陪同者之一问道:“徐先生,怎么了?”

    徐永皱起眉头,用手指了指他身前的地面。陪同者们循着他的指尖望去,看到混杂着泥巴与树叶的路面上有一个脚印,在湿土上显示得十分清晰。

    “这是什么?”陪同者问道。

    “一个脚印。”

    “那又怎么样?”

    “一个不同寻常的脚印。”徐永说,他毕竟是一名专业的情报官员,对于危险有着天然的嗅觉。

    陪同者想问问这个脚印究竟为什么如此不寻常,但是这个问题没有机会问出口,突然,六个黑影从两侧的灌木丛里跳出来,两名陪同者甚至连呻吟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倒在了地上。

    徐永侥幸躲过了第一次袭击,他立刻猫起腰抱住其中一个黑影的腿,拼命向前推去。在狭窄的小路上这个攻击策略很有效,黑影无法攻击到位置比较低的徐永,又施展不开手脚,结果被狼狈地推倒在地。徐永一见得手,立刻跳起来朝前跑去。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很多遍,前方有一处通往山顶的岔路,那里有一处守林人的屋子。

    徐永拼命地跑,两条腿交替在泥地上快速移动。他跑得十分狼狈,连滚带爬,但毕竟已经与身后的黑影拉开了一段距离。他没有余暇思考那些黑影到底是谁派来的,他现在只是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越过一片隆起的山包,徐永看到岔路就在眼前十几丈以外。就在这时,他陡然看到另外两个黑影出现在前方,挡住了他的去路。徐永喘着粗气,感觉大腿的酸劲越发强烈。

    他认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如果运气够好的话。前方的两个黑影逐渐逼近,徐永注意到他们虽然蒙着面部,但双眼仍旧裸露在外面。他装作摔倒在地,双手各自抓了一把泥攥在拳心。等到黑影靠近以后,徐永猛然把手里的泥土撒出去。

    猝不及防的黑影被泥土击中了眼睛,慌张地用手去抹。徐永趁这个空当从两个人的间隙中冲了过去。这个诡计几乎就要成功了,但下一个瞬间他的后脑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烈火一般燃遍了全身……

    第九章 谋杀与家庭

    荀诩接到徐永的死讯是在五月初,他几乎想把这份报告揉碎。

    这份公文来自成都司闻曹正司,发给汉中司闻曹姚柚曹掾。姚柚随即将其转发给了荀诩。

    报告称徐永于四月二十一日傍晚在安全屋附近的小路散步途中被杀害,死因是被人从背后用钝物砸碎颅骨,整个脑袋都裂了;那两名负责其安全的司闻曹工作人员也遭到袭击,受到不同程度的伤。据现场勘察,除了徐永和那两名安全人员以外,还发现了至少六人的脚印。由于两名安全人员在一开始就遭到了攻击而昏迷,所以他们对袭击者的印象也只限于黑衣。

    最先发现的人是附近的一名樵夫。他看到凶案现场后,立刻跑去附近的守林人屋。守林人马上向都江堰守备部队报告了情况。结果首先赶到现场的不是司闻曹,而是成都卫戍营的人。成都卫戍营并不知道徐永的身份,还以为他只是一名普通蜀汉国民,于是仅仅当成一般凶杀案来处理。司闻曹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得悉这一变故,尽管他们立刻封锁了成都城及附近区域,但那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凶手有一整夜的时间脱离成都盆地,他们现在可能在任何地方。

    在报告的结尾,成都司闻曹认为这是魏国针对叛逃者所做的报复行动,要求汉中方面加强对可疑人物的搜捕。

    荀诩为自己成都同行的无能而感到羞愧,他对裴绪恼怒地大喊道:“六个人!六个人!用脑子想想啊!这怎么可能是魏国干的!如果魏国能在成都集结一大伙人公然杀掉司闻曹重点保护对象然后全身而退,他们干吗不去直接袭击内城皇宫!”

    裴绪把荀诩丢在地上的报告捡起来,略带同情地说道:“别埋怨他们了,这已经在成都引起了不小的风波,那些家伙现在是焦头烂额。”

    裴绪用眼神提醒自己的上司说话要谨慎,以免又被人当成日后评议的把柄。

    由于最先赶到现场的是成都卫戍营,司闻曹无法继续保守秘密。他们不得不告诉军方徐永的真实身份,这才换回了徐永的尸体和那两名安全人员。结果这一消息不胫而走,成都各界的反应都很强烈。一部分朝廷官员认为司闻曹居然窝藏一个与汉室不共戴天的曹魏官员,大为愤慨;另外一部分朝廷官员则谴责司闻曹对弃暗投明者漫不经心的怠慢,他们说这本来是一次绝佳的政治宣传机会;而军方也十分不满,因为司闻曹抓了条情报大鱼在手上却不肯与他们分享……总之,成都司闻曹的曹掾将是这段时间内蜀汉最不幸的人了。

    这个消息对汉中的冲击也是巨大的。谁也没有想到徐永居然在成都遇害,尤其还是在这一敏感时期。姚柚紧急召见了荀诩、杜弼、阴辑、马信等司闻曹官员,商讨该如何应对。

    讨论并没有产生什么有建设性的成果,毕竟事情发生在成都,汉中的司闻曹鞭长莫及。与会的官员中很少有人真正觉得悲伤——毕竟徐永不过是一个魏国来的流亡者,而且他的价值已经差不多榨干了。官员们的愤怒只是因为他们感觉自己被冒犯了。

    唯一对徐永的死感觉到伤感的只有杜弼一个人,毕竟徐永曾经救过他一条命。

    会议最后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姚柚只是叮嘱各部门要严加防范汉中的可疑人物,然后宣布散会。阴辑和马信,以及他们的随从先后离开,而荀诩与杜弼则被姚柚用眼神留了下来。

    姚柚见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个,这才长叹一口气,用刻意控制的低沉嗓音朝他们两个人问道:“你们觉得徐永的死和你们正在调查的事之间有联系吗?”

    “您想听我的个人意见?”荀诩反问。

    “是的。”

    “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个推断。”

    “但说无妨。这是非正式的会议,不会留下记录的。”

    荀诩简单地回答道:“我认为徐永的死和李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姚柚和杜弼听到他的大胆发言以后,脸上的表情没显示出任何惊讶,显然他们也这样认为。姚柚慢条斯理地用右手把玩着一方铜兽砚,眯起了眼睛:“理由呢?没有证据,但总该有些理由吧。”

    “四月二十一日,我被李平召见。他希望知道究竟靖安司是如何查出邓先是间谍的。”

    姚柚点点头:“嗯,你的报告我看到了,你回答得很得体,什么也没泄露。”

    荀诩轻微地摆了摆手:“的确,我没有向他透露徐永的具体情况,但他至少知道了两点:一、司闻曹掌握着一名价值极高的魏国流亡者;二、这名流亡者已经被送往成都。”

    “那又如何?即使在成都,徐永的存在也是被严格保密的。”

    听到姚柚这么说,荀诩露出讽刺的微笑:“我可不这么认为,现在我对我们成都同事的能力深表怀疑。”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李平熟知我国机构运作,他很容易就能推断出徐永是在成都司闻曹的保护之下。接下来,只要设法从司闻曹那里探听徐永具体的安置地点就可以了。”

    “他能做到吗?”

    “他已经做到了。想想看,袭击徐永的凶手至少有六个人,而且对受害者的居住地点和每日作息了解得都非常精确。无论规模还是策划的精细程度,都不是一两个魏国间谍就能策动起的。恕我直言,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内部人士,而且级别相当高。”

    “确实是非常大胆的猜想。”姚柚把铜兽砚放回桌面。

    一直没说话的杜弼忽然插嘴道:“即是说,你认为李平在得知徐永的存在后,唯恐他会泄露出‘烛龙’的身份进而对自己造成威胁,于是暗中利用在成都的势力策划了这起暗杀?”

    “不错,可惜我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一点。”荀诩说得很坦然,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

    姚柚和杜弼脸上都露出了理解的表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姚柚要求靖安司继续保持目前的工作态势,他也答应会派遣一个人去成都旁听对徐永谋杀案的调查进展,并把进度及时反馈给汉中。

    从会议室出来以后,杜弼和荀诩并肩而行,这一段暗灰色的砖石结构走廊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脚步声的回响显得很清晰。

    忽然,荀诩侧过头去,对杜弼低声说道:“我对徐永的事很遗憾。”

    后者将复杂的眼神投向头顶伸展至北方的青色檐角,表情有些哀伤:“……他认为我国能给予他一个更好的人生,所以才对我投诸信任。我让他失望了。”

    “这件事不是你能控制的,你已经尽力。”

    “也许把他送去成都是一个错误。”

    “听着,辅国,徐永的死是一个悲剧。但是,身为情报官员我们有时候必须要显得冷漠无情,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荀诩试图说服杜弼。他想起来以前阴辑说过他这位学生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多愁善感。

    杜弼伸出手拍拍荀诩的肩膀,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不必担心,孝和,这我知道,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两个人沉默地朝前走了几步。荀诩想转换一下气氛,于是再度开口问道:

    “对了,你那边进度如何?”

    靖安司负责刺奸侦察与行动,而杜弼执掌的军谋司则负责将各地递交上来的情报汇总、整理、分析。两个部门对彼此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由于目前针对李平与“烛龙”的调查只有四个人知情,所以关于这方面的情报杜弼不得不亲自把关。他的工作就是仔细排查过去五年内汉中一切情报流动和可能泄密的环节,希望借此将“烛龙”分离出来。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

    “嗯,最近我在重新审议两年之前的那次行动,那是你和‘烛龙’的初次交手吧?”

    听到杜弼这么说,荀诩神色变得黯然。那是一次刻骨铭心的失败,他倒在了距离胜利最近的地方。不过荀诩随即恢复了爽朗的表情:“糜冲那次?你可曾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目前还没有,工作量太大了。数以百计的文书、会议记录、信函、供词和出自靖安司的冗长报告要阅读、比较,这些只能我一个人来做。”杜弼语气似是在揶揄荀诩。

    荀诩耸耸肩膀:“能者多劳嘛。”

    两个人来到走廊的一个转角处,迎面恰好走来一名侍从。这个冒失的家伙脚步急促,险些跟两个人迎头相撞。他狼狈地停稳脚步,抬头一看居然是荀诩,慌忙敬了一个礼,然后急切地说:“荀从事,裴先生刚刚捎来口信,让您立刻返回靖安司。”

    荀诩和杜弼对视了一眼。荀诩问道:“他在口信里提到过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侍从回答得毫不含糊。

    “是什么?”荀诩的口气变得紧张严厉起来,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的事,裴绪不会这么急着找他。

    “您的妻小已经安全抵达沔县,他们目前都在靖安司专属的驿馆里等候您。”

    荀诩抬抬眉毛,努力想装出一副处事不惊的平静表情,不过他失败了。

    荀诩是在建安二十四年结的婚,那年他二十五岁。妻子是一位同僚的女儿,姓赵,相貌很普通,但性格温柔贤淑。结婚以后,夫妻二人关系一直非常融洽,并在建兴二年有了一个孩子,名字叫荀正。建兴五年,丞相府北移汉中,开始筹备北伐事宜。荀诩也随整个靖安司副司迁入汉中。按照规定,低级官吏不允许携带家眷同往,于是荀夫人和荀正留在了成都,和她父亲居住在一起。

    由于靖安司事务繁杂,从建兴五年到建兴八年整整三年期间,荀诩只回了成都一次,而且那次还是调职到江东前顺便去探望一下,平时夫妻两个人就以书信来往。这种两地分居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建兴九年年初,荀诩的官秩升了一级,由原来的二百石升到了三百石,够资格将家眷迁来汉中了,于是荀诩提交了申请,并于三月得到了批准。荀夫人和荀正得到许可后立刻动身,终于在五月初风尘仆仆地抵达沔县。

    荀诩离开“道观”拜别杜弼以后,二话不说,直接赶往靖安司专属驿馆。到达时他注意到,馆门前停放着数辆马车。从马车篷侧的赤乌角旗来看,他们是每月往返于沔县与成都之间的固定信使车队。荀夫人显然就是搭这些马车过来的。

    他站在驿馆门口,用双手潦草地抚了抚发髻,然后才迈进馆门。一进去,就听到厅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声:“爹爹!”然后一个七岁大小的男孩跳出来,兴奋地一下子扑到荀诩怀里,又叫又跳。

    荀诩把自己的儿子搂在怀里,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喃喃地说道:“长高了,正儿,你长高了……”

    “正儿好想爹爹。”

    “爹也可想你呢。”荀诩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脸,小孩子虽然才七岁,眉宇间已经依稀有了他父亲的模样。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荀诩再次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妻子笑盈盈地站在面前。长途跋涉的疲惫仍旧残留在荀夫人的脸上,但她笑得还是那么温柔,与新婚时相比一点没变。

    “阿缇,你们来了。”

    “我们来了,相公。”

    “一路都还顺利吧?”

    “嗯,还好,就是正儿不太喜欢坐马车。”

    两个人简短地寒暄了两句,没有多说什么,他们把心情留给彼此的眼神去表达。荀诩蹲下身去,用一只手把荀正抱起来搂在怀里,然后起身牵住了妻子的左手,手很粗糙,那是长年累月劳作的结果。荀诩略带歉疚地用大拇指蹭了蹭她指肚上的老茧,说:

    “阿缇你们累了吧?房子已经给你们预备好了,行李回头叫驿馆的人送过去。”

    “相公,那咱们先回家去吧。”

    荀夫人轻声回答。听到“回家”这两个字从老婆唇边轻轻滑出,荀诩在一瞬间感觉到一阵温馨的震颤,幸福感如同长江的潮水一样涌入身体。“烛龙”也罢,李平也罢,这些烦心的事在这一刻都变得无关紧要、微不足道。自从三月以来累积的疲惫、焦虑与沮丧仿佛秦岭山头的积雪一样消融,被这一声“回家”的呼唤洗涤一空。

    荀诩以前回的是一所砖石结构的空旷的独院民房,而现在他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一家人办理完手续,一起走出驿馆。荀诩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老婆,乐呵呵地登上事先预备好的一辆简易马车,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而去。

    “有家室的人真好啊……”

    在驿馆门口站着的裴绪目送着那三个人离去,用羡慕的口气感叹道。刚才他一直站在旁边,而荀诩居然没顾得上理他。一旁的阿社尔揶揄他道:“羡慕了吧?汉中又不是没有女性,裴先生,勇敢一点。”

    “算了吧,这儿的……我宁可去你们南蛮找一个。”

    “啧,口味倒还很重。其实也什么差别,吹了灯都一样的嘛。”

    裴绪瞪了他一眼,悻悻地闭上嘴,这个话题他可不是阿社尔的对手。他们两个走进驿馆,命令驿馆卒套一辆车,把荀夫人从成都带来的行李送到荀诩府上去,又派人给荀诩送了一坛好酒和一些新鲜蔬果,算是靖安司同人一起送的贺礼。

    这些事做完以后,裴绪又对阿社尔说:“你去靖安司一趟,替荀从事请个假。就让他好好歇上一天吧。”

    “嗯,好的,让荀从事好生歇息一下吧。反正最近没什么大事。”阿社尔拍了拍手掌,表示赞同。

    阿社尔没有想到的是,他这句话的有效期仅仅持续了十二个时辰。

    轻柔的夏风吹过秦岭的崇山峻岭,然后逐渐消融在两军营帐之间。现在已经是凉爽的夏季,但在这一段秦岭的山坡上依旧涌动着宛如冬日的肃杀氛围。

    两支军队的营地相隔并不远,它们之间是一片微微隆起的山坡,构成天然的界限。山坡的两翼都铺满了牛皮或者毛毡的灰白色帐篷,仿佛雨后一瞬间生长出来的蘑菇。现在已经接近黄昏,十几处篝火已经点燃,黑烟缓缓升向阴郁的天空。附近稍高的丘陵竖起零星的木质瞭望塔,写着“大汉”“诸葛”或者“大魏”“司马”的旗帜飘扬其上。在更外围,两圈以鹿角、石块和木头所组成的围栏标出了双方所控制的区域。

    自从三月份司马懿遭遇惨败以来,蜀汉与魏军的对峙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

    “丞相。”姜维从诸葛亮的身后出现。诸葛亮头也没有回,视线仍旧固定在远处的魏军大纛。司马懿就像一只该死的乌龟,把自己完全缩进壳里,任凭汉军如何挑战也不为所动。

    “丞相,有些东西我需要给您看一下。”

    “哦?”

    姜维从怀里取出两封信,用双手恭敬地交给诸葛亮。诸葛亮接过信。

    “是时候回汉中了。”

    老人的语气里充满了遗憾和疲惫,他将两封信都搁到身旁的木盒之中,摆了摆手。

    第十章 家庭与友情

    五月五日下午,荀正站在自己新家门前,高高仰起头盯着门外一棵白杨树树顶的麻雀窝,窝里的四只雏鸟正探出头嗷嗷地叫着。荀夫人头裹蓝布,手持扫帚里里外外地大扫除;而荀诩则坐在门槛上,用一把小刀费力地削着木棍,脚边搁着一片牛皮和几枚铜钉。

    蜀汉丞相府司闻曹靖安司从事荀诩荀孝和现在的任务是为他儿子做一把能打鸟的弹弓,他觉得这不比捉拿“烛龙”容易多少。

    弹弓的做法他很清楚,但“知道”跟“会做”是两码事。荀正每隔一会儿就把头探进院子,问爹爹你到底做好没有。荀诩一边安慰他说再等一下,一边后悔自己参加的是靖安司而不是军技司。他几乎想把谯峻叫过来帮忙了。

    只听啪的一声,荀诩又一次把木棍削坏了。他绝望地抓了抓头,重新拿起一根新的树杈。在他脚下已经散落了十几根削坏了的木棍。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荀诩闻声抬起了头,停下手中的活计,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很快马蹄声由远及近,然后停在了院外。荀诩放下小刀,站起身来。他看到阿社尔出现在门口,荀正好奇地看着这个南蛮汉子。

    阿社尔的表情很严肃,显然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于是荀诩的眼神立刻从一位慈父变成了严厉的靖安司从事。

    “发生什么事了?”

    “杜先生希望您立即到他那里去,越快越好。”

    “他说了是什么事情吗?”

    “没有。”

    荀诩“嗯”了一声,他大概猜到一定是跟李平或者“烛龙”有关系的事,所以才要对阿社尔保密。于是荀诩转身跟老婆叮嘱了两句,然后快步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对了,阿社尔啊……”荀诩一指地下的那堆零件,“你既然来了,就索性多待一会儿吧,帮我做个弹弓。”

    “弹……弹弓?”阿社尔大吃一惊。

    “不错,弹弓。”

    荀诩很高兴能摆脱这个差事,据说南蛮人对做弹弓颇有一套,曾经让南征的汉军吃尽苦头。他拍拍阿社尔的肩膀,走出门去。

    门外的小荀正失望地望着他,孩子的直觉告诉他他爹爹又要出门了。荀诩摸摸他的头,蹲下身子说:“爹爹还有工作要做,很快就回来;就让这位叔叔帮你做弹弓好了,他可厉害了,做的弹弓能打下天上飞的鸽子。”荀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转过头去纠缠莫名其妙的阿社尔。

    荀诩出了院门,跨上马背,飞快地朝着靖安司而去。从他家到靖安司之间的路他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了,但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么紧张。杜弼知道他正在休假陪老婆孩子,所以若非有异常紧急的事态,他是不会轻易打搅荀诩的。

    “‘烛龙’还是李平?”

    这是荀诩见到杜弼后的第一句话。杜弼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问候荀诩的家庭生活,而是挥挥手让他随自己来。

    两人并肩走到杜弼的屋子里,荀诩注意到屋中的几案上铺满了竹简、素绢和麻纸。他认出这些文件全部都是建兴七年的,毫无疑问它们都与糜冲事件相关。

    杜弼关好门后,从案子上拿出一枚暗青色的竹简,递给荀诩,然后说道:

    “我已经审完了糜冲事件的全部相关文书,发现了若干疑点,所以我希望找你这个当事人确认一下。如果这些疑点得到证实的话,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我知道了。”

    “建兴七年三月五日凌晨,靖安司会同沔县卫戍部队对辽阳县的五斗米教徒进行了一次大搜捕,没错吧?”

    “是的,那一次行动我们拘捕了一百多名教徒,不过糜冲、黄预和其他几名主要人物都逃脱了。”

    “根据报告,你收到这份情报的时间是在三月四日的下午,而展开搜捕行动是在三月五日凌晨丑寅之交,为什么这么迟缓?”

    荀诩皱起眉毛回忆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们预定是在三月四日酉时出发的,预定在三月五日子丑时到。不过因为有沔县的卫戍部队参与,所以迟了大约一个时辰。”

    “嗯,我也查到了卫戍部队调动的文令,签发者是成蕃。”

    “不错,那时候他担任沔县的戍城尉。”

    “他事后跟你解释部队迟到的原因了吗?”

    荀诩被杜弼的步步进逼弄得有些不舒服,感觉像回到了自己被评议的时候,而杜弼的问题要比那些评议官员尖锐多了。

    “他说卫戍部队的人手并不够,为了能支援靖安司,必须重新规划沔县的布防,所以才多花了一些时间。”

    杜弼一下子又跳到另外一个话题:“这次搜捕的目标人物是在你们进行突袭的前一刻逃跑的,你确实是在报告上这么写的吧?”

    “对,各种迹象都显示目标是临时接到警报然后仓皇撤退的。”

    “很好……”杜弼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琢磨不透的笑容,荀诩模糊地感觉到这笑容背后的寓意,但又不愿承认,于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下一个问题。

    杜弼拿起另外一份文书,将它在荀诩面前打开,荀诩认出这是自己亲手写的报告。杜弼念道:

    “三月六日,黄预等人袭击了工匠队伍,并裹胁其中一名工匠打算循褒秦道逃到魏国境内。靖安司在道口做了埋伏,结果反而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糜冲借这个机会潜入军技司,窃取了弩机的图纸。没错吧?”

    荀诩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很久不在汉中,不太了解。不过军技司的守备工作也是由沔县的卫戍部队负责吗?”

    “对,军技司的警卫算卫戍部队编制,只是比较独立,不与其他部队混编。”他又加了一句,“不过行政上仍旧归成蕃统属。”

    “这就是了。”杜弼似乎就在等着荀诩这句话,他从几案上拿起一片竹简,这枚竹简长约五寸,一端削尖,颜色暗黄。“这是三月六日当天上午以戍城尉的名义发出的一份调令,调令要求军技司分拨三分之一的守卫前往沔县北部山区进行临时警戒。”

    “哦,我在三月五日确实请求他派遣卫戍部队对靖安司进行支援。”

    杜弼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有必要连军技司那种要害部门的守备都调派出来吗?这太不合乎常理了。我查阅了一下三月五日的城防部署,发现当时城内还有五十名负责警戒马厩与武器库的士兵。为什么成蕃他要舍近求远,放着这五十名士兵不用,专程从军技司调人过来呢?”

    “难道你……”荀诩盯着杜弼,心跳开始有些加速。

    “不错!”杜弼肯定了荀诩的眼神,“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靖安司的每一次成功,都是在卫戍部队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的:比如在青龙山对糜冲的伏击以及高堂秉卧底;而靖安司先后两次的功败垂成,却都很‘巧合’地与戍城尉的反常行动有关系。第一次戍城尉的迟缓动作导致了糜冲、黄预等人的逃脱;第二次,戍城尉的调令让军技司的防卫力量削弱了一半,以致敌人乘虚而入并最终得手。现在这位戍城尉就很‘巧合’地成了李平的幕僚。很抱歉,孝和。”

    杜弼分析完以后并没有说出结论,他相信荀诩能清楚地觉察到暗示。荀诩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杜弼的犀利分析就如同汉军引以为豪的利弩,轻易就刺破了荀诩的心理甲胄,强迫他面对他最不想面对的两个事实中的一个。

    “那么……成蕃现在在哪里?”

    “据负责监视的人称,今天他刚刚返回汉中。这也是我急忙把你叫来的原因。狐忠也回来了。”

    荀诩心算了一下,狐忠姑且不论,成蕃在四月二十二日才押送粮草出发,今天才五月五日他居然就回来了,速度快得令人生疑。想到成蕃上前线的突兀,荀诩不得不倾向于相信杜弼所点破的事实。

    “必须立刻采取点什么行动才行!”一直是属于行动派的荀诩脱口而出。而这一次杜弼比他更快一步,已经走到了门口:

    “不错,我们快走吧。”

    荀诩迷惑不解地问道:“去哪里?”

    “粮田曹。”

    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热风吹动了青色窗帘,金黄色的阳光从布幔缝隙悠闲地流泻进屋子。罗石看着窗外太阳的高度,心算了一下时间,再有一个时辰他就可以下班回家了。想到这里,他不禁长长伸了一个懒腰,这种倦怠情绪传染了整个屋子里的人,一时间哈欠声此起彼伏。自从与魏国开战以来,粮田曹难得有像今天下午这样的清闲时光。

    说实话,罗石并不喜欢他自己的这份工作:枯燥、乏味而且薪俸菲薄。作为粮田曹的一名书吏,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清点粮仓库存,计算出入,然后把一连串数字抄录在账簿上,日复一日。罗石甚至偶尔会羡慕起前线的士兵来,他们的工作虽然危险但却不缺少激情。

    “也许当年班超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西域的吧。”他有时候这样感慨。不过罗石自己也清楚,自己永远也做不出“投笔从戎”这种事情来,其实年轻时候他是想做一个诗人的……罗石把双手缓缓伸向几案,开始饶有兴致地把毛笔、刻刀、墨盒、砚台、算筹以及几本竹简账簿依次排列,这是蜀汉书吏们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书吏们纷纷低下头去装作很忙碌的样子。一名同事手里拿着一沓文书推门进来,一进屋就嚷道:“丞相府来的押粮回执,你们谁处理一下?”屋子里的人都陷入了沉默,谁也不愿意让这份突如其来的工作破坏自己的惬意心情,于是彼此张望,希望能有一个人站出来自告奋勇。

    “押粮回执”是开赴前线的运输部队随身所携带的文书,里面写有本次运粮的数量、半途损耗、后方库存状况等;等到运输部队返回沔县的时候,押粮回执上还会多出前线存粮状况、消耗速度等记录。粮田曹的书吏需要将这些数字记录与沔县本身的库存以及以往出粮率做对比,看数字是否相符。回执的作用一是给予前线指挥官和后勤部门一个量化直观的补给状况;二是防止或发现私吞贪污等行为。这项工作并不难,但是很烦琐,书吏们往往需要跑到郊区的粮仓亲自去挨个稽核。

    “那么还是我来处理吧。”

    罗石懒洋洋地拿毛笔杆搔了搔耳朵,举起了手。前一阵子他刚刚对沔县粮草库存做过一次普查,正好报告还搁在他的案头,数据是现成的。

    他从同事手里将押粮回执接过来,熟练地拆开封绳,将一片片竹简摊开在案面上。然后他从另外一侧的竹简里挑出沔县四月粮草库存情况报告,并把一把算筹摆在了两堆竹简之间。

    工作的程序其实非常简单,罗石先看了一眼回执的数字,摆出若干根算筹在面前;然后再看一眼库存的数字,依照特定的公式对算筹再做一些增减;最后统计算筹的数目并把结果刻在一枚新的竹简上。罗石期望能在下班前把这件事弄完。

    忽然,他扫过一眼回执的某一处数字,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大对劲。罗石已经在这个职位干了七年,凭直觉就能觉察到统计数字中的不协调感。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罗石喃喃自语,俯下身子又仔细地查看了一遍文书,数字没什么破绽,但违和感依旧。这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不过现在是战争时期,任何一个疏漏都可能导致大麻烦。出于责任感,罗石觉得还是有必要确认一下。他站起身,对坐在屋子对角线的一个书吏喊道:

    “喂,老彭,三月的粮草库存数据还在吗?”

    “哦,就搁在那儿呢,后头右边起第三个柜子。”

    罗石起身从屋后柜子里取出自己想要的文件,快步走回自己的几案,展卷细读。他的眼神不断在这三份文件之间来回逡巡,文书上的数据像投入池塘的石子一样,在他脸上震出一圈圈惊疑的涟漪。到了最后,他不禁按住胸口,轻声地对自己惊叹道: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荀诩和杜弼到达粮田曹的时候日已西斜,曹内官吏都纷纷准备下班回家。这两个不合时宜的访客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冷遇和白眼。

    “对不起,荀从事。根据规定,粮草相关的文书都是机密,您需要填写三份申请表格,我们会尽快审议。”一名主管用纯粹事务性的冷漠腔调对荀诩说,并不时偏过头去看窗下的日晷,表现得很不耐烦。

    荀诩强压住怒气说:“大概要多久?”

    “快的话大约三日,不过您知道,现在军情紧急,我们的事务也很庞杂……”官吏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两只手抄在袖子里,同时心里催促这两个讨厌的家伙赶紧离开。

    荀诩曾经与粮田曹打过一次交道。那是在糜冲事件的尾声,荀诩要求截留怀疑藏有弩机图纸的运粮车队,却被粮田曹以“军情紧急”为由拒绝,结果导致图纸在最后一刻流入魏国。荀诩一直对粮田曹的这种官僚态度耿耿于怀。而现在,这种恶劣印象显然更深了。

    荀诩猛然上前一步,两只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那官吏。即使是东吴也曾经对他完全开放过情报资源,现在居然在自己国家的小小官署这里吃个闭门羹,荀诩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用食指指着主管,一字一顿地威胁道:

    “现在是紧急事态!我以靖安司的名义要求开放档案让我们调查!”

    “粮田曹是沔县的要害部门。”

    官吏丝毫没有退让。他明白丞相府内微妙的权力平衡,知道哪些摩擦必须予以重视,哪些摩擦可以置之不理。靖安司的后台是杨仪,而粮田曹是魏延将军的势力范围;杨仪断不会为了靖安司而去主动挑衅的。

    看到对方这种恶劣态度,荀诩勃然大怒。他猛然顶到官吏面前,鼻子几乎贴到了对方的鼻子。官吏吓了一跳,颤抖着声音说你要干吗。荀诩也不理睬他,一把揪住对方衣襟,挥拳作势要打。站在一旁的杜弼连忙挡住荀诩的去势,沉声道:“孝和……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不是闹事的时候。”荀诩这才勉强抑制住自己怒气,悻悻松开已经吓得面如土灰的官吏。

    这番小冲突吸引了好几名书吏的视线,包括门口的卫兵也都朝里面张望。杜弼见状,拉住荀诩的胳膊悄声道:“既然已经跟对方撕破了脸皮,想来今天是不会有什么成果了,我们先走吧……”荀诩恶狠狠地扔下一句:“呸,胥吏!”然后和杜弼一同离开了粮田曹。

    出了粮田曹的大院,两个人站在大门口等小厮牵马匹来。荀诩鼓起腮帮子,气哼哼地望着天空的晚霞不说话,两只脚轮流敲打着地面。杜弼笼起袖子睥睨着他,也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小厮远远地牵着马走过来,杜弼这才轻咳了一声,侧过头去对荀诩说:

    “孝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嗯?”荀诩翻了翻眼皮。

    “你是想派阿社尔半夜潜入粮田曹去偷吧?”

    “……”

    “我明确告诉你,不可以。那会惹下大乱子的。”

    荀诩冷哼了一声,露出被人说中心事的不舒服表情。就在这时候,一名书吏从他们两个人身旁走过,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偏过头小声说道:“两位长官,请借一步说话。”说完这名书吏做了个手势,然后匆匆离去。

    荀诩和杜弼对视一眼,二话没说,立刻紧跟上那个人。他们两个尾随着他走出粮田曹,一路七转八转到了城郊一处荒僻之地(粮田曹的办公地点本来就在城外)。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小庙,年久失修,显得破败不堪。庙的内部缀满了蜘蛛网,神像被几寸厚的尘土覆盖,看不清楚本来样貌;墙壁上的土坯裂开很大的缝隙,整个建筑结构看起来岌岌可危。

    三个人都进了庙以后,那人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先仔细看看周围,再小心地把两扇腐朽不堪的木门掩上,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荀诩与杜弼。借着窗外落日的余光,荀诩看到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枯瘦中年人,身穿着书吏特有的褐色短袍,右手食指有明显的墨迹与刀伤,这是一名老资格书吏典型的特征。他长着一张循规蹈矩的方脸,但现在的表情却混杂着不安与兴奋。荀诩注意到他的袖管形状怪异,里面显然藏着一些硬东西。

    “两位,请问你们是军正司的吗?”书吏怯生生地问了一句,荀诩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书吏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但接下来却又欲言又止,左手不时摩挲着右边的袖管。

    “不必紧张,慢慢说,我们洗耳恭听。”荀诩知道这时候需要诱导,否则对方可能会临时反悔。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可是……”

    “说出来吧,也许在我们眼中那是些有价值的东西。”

    听到荀诩的鼓励,书吏这才犹犹豫豫地从袖管里抽出几根竹简,握在手里,正面朝上。

    “我是粮田曹的书吏罗石,我怀疑……呃……只是怀疑……粮田曹内部——或许是押粮部队内部——有人在非法侵吞沔县的储备粮草。”

    荀诩不动声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军正司是汉中的纪律检查部门,官员的渎职、贪污以及滥用职权都归他们管。罗石显然把他们误认成军正司的人,于是来举报腐败事件。但荀诩没有说破自己的身份,而是继续听下去。

    “我今天检查了一遍三月、四月的粮草库存与押粮回执,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三月底的时候,沔县的粮草库存官方记录跟前线存粮比例是五比一;这一比例在四月初升到了七比一。”

    “这个比例说明了什么?”

    “是这样的。”一涉及专业问题,罗石说话就流畅起来,“这是后方粮草库存和前方粮草库存的一个比值。比例越高,说明运补效率越低。一般来说,这个比例应该是在四比一,战时可能会升到六比一或者七比一,超过七比一就意味着前线出现了粮草不足的状况。”

    “明白了,继续。”

    “这个情况持续到四月中旬仍旧没有好转,与前线存粮比例攀升到了八比一;但四月底的时候,这一比例突然回落到了六比一。我查阅了相关记录,发现这个比例的下降并非因为运输效率的改善,而是账面上的数字被人调整……”

    荀诩挥了挥手,颇为无奈地说道:“技术细节可以略过,直接说结论吧。”

    “哦……好……”罗石有些尴尬,“简单来说,有人窜改了四月的沔县粮草库存绝对数,以致从账面数字上来看前线补给很充裕;而根据真实库存量,前线从三月底一直持续的补给危机实际上依然存在,没有好转。”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有什么证据吗?”

    “我手里恰好有一份四月的库存统计表,这是我在四月十九日亲自去核实过的;而那份被窜改过的统计表则是在四月二十日公布出来的。两者之间的库存量相差了将近五十万斛,据此计算出的前线粮草状况当然也就截然不同。”罗石说完把那几根竹简交到了荀诩手里。

    “换句话说,有人试图通过修改库存数据来掩盖前线的补给问题?”

    “是的,前线的粮官是参考那份窜改的数据来做调配的。只要它还没被纠正,前线就会误以为后方正源源不断地运送粮草上来,而实际上我们并没有那么多粮食。窜改者就可以利用差额中饱私囊了。”

    “嗯,我们明白了。”杜弼说,荀诩若有所思地将那几枚竹简反复观看,没动声色。

    “希望你们能够尽快采取行动,不然时间长了对我军是一个极大的损害。”罗石咽了咽唾沫,又紧张地补充道,“还有,你们能不能不告诉别人是我举报的?我听说军正司有这样的规定……”

    杜弼宽慰他道:“放心好了,整个调查过程都不会提及你的存在。”

    “那就好,那就好。”罗石这才如释重负,刚才他一直不安地揪着袖管,现在终于松开了手。他冲两人鞠了个躬,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两位,我能走了吗?”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以后,罗石转身推开庙门,左右看看没人,一溜烟跑了出去,身形很快隐没在夜幕之中。

    等到罗石离开以后,杜弼这才重新将门掩上,他回到庙中问荀诩:“你觉得怎样?有价值吗?”

    荀诩用手指灵活地把玩着那几枚竹简,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妙的表情:“这件事的内幕我还没调查过,不好下什么结论,不过……我倒可以看出谁能得到最大利益。”

    “哦?”杜弼眉头一挑。

    “如果后勤部门宣布补给不成问题——不管是不是真的——那么前线军队就不会轻易撤退,诸葛丞相也就会一直待在军中……”荀诩说到这里,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语气也浸满了恶意的揣测。

    “……然后汉中的某个人就可以优哉游哉地做任何他喜欢做的事情了,没人能妨碍他。”

    第十一章 友情与仇恨

    夜已二更,这个位于丞相府西翼的房间仍旧不曾举烛。稀薄的月光从窗格缝隙流泻而入,略微稀释掉几丝凝滞的黑暗,成为屋子里唯一的清冷光源。一缕轻烟从墙角一尊蟠虺状的红铜香炉袅袅升起,在空中勾画出逶迤盘旋的轨迹,宛如一条解脱了束缚的飞龙,久久不散。

    李平平静地端坐在茵毯之上,两只手搁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右手食指缓慢地摩挲着左手手背,目光凝固于案前水碗的弧线。一位仆役走上前来,掀开盖子,将刚煮好的热水倒进瓮中;深褐色的水激入瓮底。李平的表情在升腾的雾气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主人,水已经煮好了。”

    李平没有说话,只是挥手让下人退下,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啜了一口。略带苦涩的香气在舌尖缱绻,让他在一刹那沉醉在莫名的感动之中,不由得双目微合,身体微微颤动,四肢百骸说不出地惬意。

    窗外的月光清澈依旧,李平搁下杯子,捋了捋自己斑白的胡须,唇边不经意滑出一声微弱叹息。胡须是一个男人的年轮,里面承载着一个人一生的际遇沉浮,也记录着时光洪流一去不回的感伤,逝者如斯夫……自己已经四十九岁,还差一年就是夫子所言知天命的年纪了。右手轻轻朝下捋去,指肚轻柔地滑过每一缕胡须,每一缕都让他思绪翻卷不已,仿佛翻阅着已然泛黄的史书,怀旧的思绪宛如潮水般将这位蜀汉中都护逐渐淹没……

    认识孔明有多少年了?

    李平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与孔明的初次会面是在建安十九年的成都。那时候他叫李严,只是个川中的降将,而孔明则是先帝麾下的军师中郎将。李平当时和其他刘璋旧部一样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在新政权下自己的位置究竟会是如何。所以当听说孔明将以刘备特使的身份前来安抚他的时候,李平的第一反应是紧张,以及由紧张而生的惶恐。

    出乎意料,孔明一进府邸就主动趋前,微笑着搀起拜倒在地的李平,亲切地称呼他的字正方。这位三十四岁的中郎将有一种温软的亲和力,轻易就化解了他的不安。此前李平从未见过一个人的双眸能如此生动地表达出个人的心意与胸襟。孟子有一句名言:“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实在是最佳的注脚。

    孔明对李平说,刘备希望李平和其他刘璋旧部能够明白,他对于川中旧将是异常重视的:没有任何猜疑,也不会采取什么抑压措施;正相反,新政权的巩固还需要倚重他们这些老臣,他们将是刘备政权的基石。孔明的声音如风吹浮沙,细腻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这番话最终解除了李平的紧张,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刘备的保证还是孔明的声音本身具有的魅力,不知不觉间自己就被说服了。

    公事谈完,孔明又与李平畅谈了半日。他们发现彼此之间有很多共同点,尤其是在治国理念上:两个人都坚信儒家德治只是宣传上的花哨,真正能够匡扶纲纪、整肃国政的唯有法家。当谈到新刘政权何以自持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齐声说道:“律科!”然后彼此相视大笑。

    后来李平听说,孔明回去以后对他的评价是:“人如其名,人如其字。”很快,李平被封为兴业将军,并被孔明指名参与蜀科律条的编撰工作。那一段时间的共事真是让人难以忘怀……

    李平强行把自己从怀旧的思绪中拉出来,却忘记了自己唇边那一丝天然的笑意。手中的水碗边缘依然发烫,热气兀自蒸腾,袅袅散出碗口,扑入鼻中。李平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再度沉浸在这沁人心脾的氤氲氛围之中……

    章武三年,永安宫。李平垂手站在寝宫门前,双肩低垂,面沉如水,目光却注视着宫前的衢道。在他身后的大门内,蜀汉开国之君刘备正安静地度过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李平是在章武二年十月被召到白帝城勤王的。在出发之前,他还是犍为太守,到达白帝城后,他却意外地被刘备任命为尚书令。这个任命让李平既兴奋又惊讶:兴奋的是尚书令位高权重,能够担当此任者莫不是皇帝的亲信之人,乃是极大的殊荣;惊讶的是,李平一直觉得自己虽然备受重用,但毕竟是降将,无论资历还是政治面貌都不够资格担当此任。

    尤其让他挂心的是,身为丞相的孔明知道此事后又该做何感想?要知道,朝野都认为尚书令这个位子孔明该是实至名归的,对此李平一直有种歉疚感。而在嗣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孔明与他之间全是公函来往,李平也无从揣摩他的态度。

    到了章武三年年初,刘备病情日渐沉重,孔明立刻赶往白帝城。李平一想到即将要以尚书令的身份面对他,就有些忐忑不安。他曾经问过自己是否会主动让贤,答案是否定的;在自己当尚书令的这几个月里,李平感觉到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截然不同了,他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成就感的满足。

    这时候从远处的黑暗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平急忙抬起头去,只见一辆轻便马车从西方疾驰而来,马车的一角高高竖起一面金边紫底龙旗,这是最紧急的通行标旗。马车直接开到宫前,然后孔明从车中匆忙地走了出来。李平注意到孔明满身的灰尘、纷乱的鬓发以及那双急切、疲惫的眼睛,显然他是一口气从成都飞奔而来,换车不换人。

    “孔明……”李平迎了上去,欲言又止。孔明第一句话就急切地问道:“主公何在?”李平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无声地指了指身后的大门。孔明低声说道:“多谢正方。”然后急步迈进宫去,李平感觉到稍松了一口气,也随着孔明而去。

    刘备吃力地抬起头,看了看在榻前垂着头的孔明,又看了看跪得更远一点的李平;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了,这位枭雄眼神异乎寻常地平静。他轻微地咳了一声,枯槁的右手蜷缩起来,把视线转向阴冷的天花板,缓缓说道:

    “君的才能,比起曹丕来要强十倍,一定能够成就一番大事……”刘备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语调如常,“如果我那儿子成器,就请尽心辅佐他;若他不成器,那就还不如让你来统治这个国家的好……”

    刘备声音虽低,听在孔明和李平耳中却有如霹雳雷霆。跪在旁边的李平清楚地看到孔明全身一震,扑通一声全身伏在地上,颤声泣道:“微臣怎么敢不尽效犬马之劳,尽心辅佐少主,至死方休。”

    李平这时心中猛然突地一下,他注意到,刘备的眼神越过孔明的肩头朝自己看了一眼。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其传达的意义却再明显不过。李平只觉得自己的背上也被汗水湿透了,全身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

    “正方。”

    刘备又轻声呼唤道。李平赶紧趋向榻前,与孔明并肩而跪。刘备徐徐道:“朕封你为中都护,都督中外诸军事。从此以后,你和孔明二人就是我托孤之臣,汉室复兴的大业,就落在你们肩上了……”

    李平口称遵旨,却不敢转过头去看孔明的表情。他现在已经是掌管中军与外军的中都护了,控制着整个军队大权,俨然成为整个蜀汉唯一能与孔明分庭抗礼的实权人物。刘备的用意不言自明,不愧是一代枭雄,临终前还要下如此的心机。李平感觉到一种极为矛盾的情感在心中滋生开来。

    次日清晨,刘备驾崩。李平找到孔明,对他说自己资历与能力皆不能胜任中都护之职,情愿交给孔明,自己回去继续做太守。孔明严厉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大声斥道:“正方,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先帝新死不过一日,怎么你就把他临终遗言抛诸脑后了?现在天下局势未定,你我同为托孤之臣,此时若你甩手而去,我独木岂能支撑汉室大业?这是该精诚合作,军政两道并行戮力的时候才对啊,正方!”

    李平发觉,他第一次对孔明的眼神感觉到了迷惑,以往那对透彻的眸子如今却不那么容易看透了……

    军政两道,并行戮力,呵呵。

    李平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不由得挑动眉头,自嘲地笑了笑。那次谈话三年以后,孔明赫然以丞相之身率军南征,而身为中都护的他却仍旧留在永安,从此再没有进入过成都权力中枢。军政两权从此集于一人之身。尽管两人之间的关系仍旧相当密切,但这种友情的政治成分却越来越浓厚了。

    此时夜色更深,窗外夜风习习,给屋中带来几缕清凉,碗中的水已由热转温。李平将已不烫手的水碗在手里转了转,歪着头玩赏片刻,再次送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这一次的温水却不如第一口舒服。李平只觉得舌尖一阵尖锐的苦涩蔓延开来,心中一阵悸动,仿佛被这口水带出了万般的委屈与不平……

    李平负手站在窗前,心不在焉地欣赏着廊下那盆茶花,不时朝门口看去。终于从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李平赶紧把目光收回去,好像并不焦急。这位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中都护已经在江州蜗居了数年,其职能范围只略超过一介太守而已。

    他的儿子李丰手执一卷文书走到背后,恭敬地递上前去,道:“父亲,成都有回函了。”李平嗯了一声,只是淡淡接过文书,随手搁到一旁,然后示意李丰退下。

    等儿子离开以后,李平这才飞快地扯开丝绳,把文书打开来瞪大双眼逐行阅读。他越读越失望,气愤之情几乎溢于言表,到了最后几乎是重重把文书拍到案面上,发出浑浊的声音。

    “孔明,你怎么可以如此!”

    李平一直固执地称呼诸葛亮为孔明。这在最初纯粹是因为两人关系亲密,而到了后来,这却成了李平发泄的途径。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蜀汉举足轻重的人物,是仅次于孔明的要臣,而现在他也只能在言辞上稍微找回一些安慰了。

    上个月,恰逢诸葛亮开府署事三周年纪念,李平决定上书朝廷,将自己酝酿已久的要求提出来。既然孔明能开府,那么同为托孤之臣的他即使无法做同样的事,也该在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内有所提升才对。李平希望能够将蜀汉东部与东吴毗邻的江州五个郡划出来独立作为一州,而他则出任州刺史,在新州之内开府。这总算能安抚一下自己的自尊心。

    李平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孔明多少也该考虑到两个人的交情,但现在这个申请却被朝廷——也就是孔明——冷淡地拒绝了,而且口气完全没有转圜余地。朝廷的理由是:目前北方大敌当前,需要保持后方稳定,没有必要在行政上多此一举。李平感觉到自己的矜持被孔明又一次践踏了。

    “我是托孤大臣,不是小小地方守将。你不过是怕我借此危及你的威权罢了!孔明啊孔明,难道这大汉就是你诸葛一家的不成!先帝遗言到底是被谁抛诸脑后?!”

    李平越想越气,先帝临终之前刻意把自己拔擢到中都护的位置上,无非就是想制衡孔明。这一番用心在如今政治大环境下却不能说出来,他只得郁积胸中,眼见孔明坐大,自己却束手无策。李平只觉得心中烦闷无比,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快步走到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写道:

    ……明公治达通变,明畅百略,才溢四野,文武并臻,素为国所倚重。届蜀中千里,魏吴十州,未尝见高士若君者也。方今赤县辐裂,凶獠蜂起,昭烈之基,赖明公得安;曹谬惶惶,孙虏噤噤,盖皆畏于君之盛威而不敢侧觑本朝也;而明公身奉仁术,怀悯下情,使黎庶乐业,闾阎无慝,风化肃训,远济南蛮。其功其德,天下宁不知邪?虽古之姜尚、张良,比之蔑如也。

    明公既弘发赤德,居功阙伟;朝廷尊崇,益州率俾,万千之望,一系公身。弗如奏请今上,乞乘大辂,敬仰衮冕,收授九锡,分藩树屏;前袭周公德望,后格先帝夙愿。此三代令典,汉帝明制。明公脱误从此,则冠带莫不欢欣,匹夫莫不踊跃,民心可用,大计可图矣……

    李平凭着一口恶气奋笔疾书,明里这份书信极尽溢美之词,实际上却是暗讽诸葛亮早已实权在握,不过只差九锡一个名分罢了。写完之后,他立刻把信封了,派人即刻送往诸葛亮府邸。一个月以后,诸葛亮回了一封信,信中痛斥李平有非分之想,国家大业未成岂可贪图富贵云云。

    对此,李平只能认为诸葛亮没什么幽默感,不过他想到孔明看到这封信时那张尴尬的脸孔,就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其实他并不认为孔明会做权臣,不过是想借此嘲弄一下这个不大喜欢别人说闲话的丞相罢了……

    李平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无论如何,他心底还是很为这个恶作剧而感到得意,右手食指得意地在半空画了一个圈。他拂了拂宽大的袍袖,将碗口飞舞的几只小虫驱走,又端起碗来饮了一口;放下水碗,李平脸上的笑容顿止,仿佛突然想到什么痛心之事。屋内依然没有举烛,透入的月光将李平勾勒成一尊翁仲般的黑影。这黑影静静地怔了一阵,在黑暗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叹息听起来是那么苍老,那么无奈。

    碗内的水已去了一半。该是添水的时候了,李平却无意如此,只是将身体向后倚到墙壁上,闭上眼睛,双手垂在膝前,似是疲惫不堪……

    建兴九年三月十五日,诸葛亮突然决定提前出兵北伐,在这之前他却在李平面前只字未提。李平和其他下级官员一样,一直到了最后一刻才被通知,结果只赶得上为诸葛丞相送行而已。

    临走之前,诸葛亮只是用一些官样辞藻来勉励留守汉中的官员,却没有单独与李平说些什么,甚至连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没有。好像李平并非一个相知多年的好友,而只是一名普通的官吏罢了。

    对此李平没有发作,他返回沔县丞相府后,吩咐了几句粮草调度的事,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斟自饮。饮的不是水,是酒,烈酒。自尊心极强的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揪到大庭广众之下,然后被人狠抽耳光;堂堂的一个都乡侯假节前将军领中都护,被人硬生生从江州调来汉中为丞相府打杂,管的是区区粮草;他名义上仅次于诸葛丞相,实际上却连出兵决策都无法参与,只能像个傻瓜似的去送别。还有比这更过分的羞辱吗?

    “我也是托孤大臣,是先帝御口亲封的中都护!我们本该联合秉政,孔明,是你窃取了我的国家!”

    李平在心里疯狂地呐喊,他甚至想把这种疯狂换成实际的冲动。但是他没有,多年的宦海沉浮让他知道这样的冲动全无意义。他只是一碗又一碗地大口喝酒,让酒精烧灼自己的肺部和神经。在这疯狂的麻醉中,唯有一件事李平仍旧保持着清醒的认知:他与孔明之间的交情从此荡然无存了……

    碗中的水已尽,碗面恢复了清冷。李平将这碗喝了半宿的水搁回几案,爱惜地用一块丝绢把碗内仔细擦拭了一遍。

    接下来,他从茵毯上站起身,高高擎起瓷碗朝地上摔下去。只听哗啦一声,瓷碗化作数十片碎片,散落在青砖地面。李平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一片乌云悄然遮掩住了月亮,整个屋子陷入了真正的黑暗。恰好在这时,另外一个人推门步入了房间,黑暗中的脸模糊不清。

    “我准备好了。”李平平静地对他说。

    “那我们上路吧。”“烛龙”也以同样冷静的语调回答。

    第十二章 仇恨与戒严

    荀诩得到罗石的举报以后,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罗石提供的证据虽然重要却不够充分,还无法证实究竟这是一起单纯的贪污案,还是某个阴谋中的一环。若想厘清这件事,就必须要知道所有可能接触到库存文书并有机会修改的人。

    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立即得到解答的,因为包括粮田曹在内的所有部门都已经下班了。荀诩和杜弼只好等到明天,也就是五月六日再着手进行调查。

    原本他还想连夜去找成蕃对质,但是却被杜弼拦住了。

    “如果发现被修改的库存文书与成蕃或者李平有关系,那么结论就昭然若揭了。到那个时候握着确凿证据再去找他,岂不更好?”

    听到杜弼的话,荀诩面色一暗,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耐心等明天吧。”杜弼抚抚荀诩的背,“我们会有收获的。”

    然而到了五月六日的清晨,事态却突然急转直下,远远超过了靖安司所能想象的地步。

    “全城戒严令?”

    荀诩迷惑不解地问道。他和杜弼携带着由姚柚亲自签署的正式文件,正准备前往粮田曹进行调查,却被刚从外面回来的阿社尔拦住。

    阿社尔顾不上擦汗,气喘吁吁地说道:“不错,是今天早上丞相府发出的紧急戒严令,现在各个城门都已经被关闭了。”

    “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只知道紧急级别是甲级!”

    原本嘈杂的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死寂,每一个人都僵在原地,仿佛被阿社尔的话冻结了视线。本来已经走到房间门口的荀诩停住了脚步,丝毫不掩饰自己震惊的表情。蜀汉的城防警戒等级分为甲乙丙丁四级,甲级警戒只意味着一件事:敌人兵临城下。而沔县城即使在建兴八年魏军自子午谷入侵期间,也只是达到了乙级警戒罢了。

    在一旁的裴绪诧异地问道:“难道魏军绕过我军在祁山的主力,企图偷袭沔县?”荀诩断然否定:“这不可能,沔县的警戒圈一直扩展到城固、赤阪,有两到三天的预警时间,不可能一直到敌人兵临城下才觉察……”说到这里,荀诩把目光转向阿社尔,“丞相府有没有提及这方面的信息?”

    阿社尔摇了摇头:“丞相府的戒严令没有做任何附加说明,我特意去找了在卫戍部队的朋友打听,他们也只是接到了命令,外面局势也不了解。”

    “那么,军械坊有没有动静?”

    “没有。”

    荀诩皱起眉头,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假如真的有外敌逼近,那么丞相府就应该向卫戍部队说明情况,并且打开军械坊把守城用的器械准备好。现在丞相府却只是发布了一个单纯的戒严令,并却没采取其他任何措施,这实在令人生疑。

    想到这里,荀诩抬眼看了看杜弼,后者的表情同样严峻:“你也认为这与‘烛龙’和李平有关系?”

    “命令发自丞相府,执行命令的是卫戍部队,很难想象有其他可能……”荀诩说到这里,挥手做了一个决断的手势,用很快的语速说道,“辅国,粮田曹那里,就麻烦你一个人去吧。我要去丞相府看看李平究竟在搞什么鬼。”

    不知道内情的阿社尔看荀诩居然这么称呼李都护,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还没等他发问,荀诩又对他说:“昨天的沔县外围监视报告呢?拿到没有?”

    “我刚才出去就是为了这个,但所有的城门都已经关闭了,送报告的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告诉他们你是靖安司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取到这份报告。”荀诩说完又转向裴绪,语速很快,“你就留在‘道观’,一有什么重要的新情报进来,立刻派人去通知我。”

    “明白了,荀从事。”

    “要快,去干吧!”

    荀诩干净利落地交代完,拍了拍手,用力将罩袍向两边一拉,快步走出“道观”。这道莫名其妙的戒严令背后一定蕴藏着什么深刻的动机,这种压迫感让荀诩一直低落的斗志不觉重新昂扬起来,他隐隐觉得差不多要到与敌人正面交锋的时候了。

    一进入沔县,荀诩立刻就感觉到一阵紧张气氛扑面而来。街上行人很少,为数不多的老百姓个个行色匆匆,显然已经接到了警告。不时还有一队队的汉军卫戍部队来回跑过,纷乱的脚步在黄土地面上踏出低沉的隆隆声,掀起一层烟尘。远处用于戒严的朱雀信旗已经高高升起,宣闻鼓声此起彼伏。

    卫戍部队尽管对丞相府的命令不知就里,可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对沔县城进行了布防和管制,显示出了极高的效率。

    从靖安司到丞相府的一路上,荀诩不断在想,李平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有成蕃,他在这里面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而狐忠就真的全无嫌疑了吗?荀诩这两个朋友最近一直都没有出现,似乎非常忙碌;荀诩固然尽量避免与他们接触,他们也极少主动来找荀诩,这在他们三人的交往史中是极罕见的。

    荀诩一路快马,沿途士兵见他身穿官服也没有多加阻拦,很快他就转到了沔县中区,丞相府青色的屋顶已经遥遥在目。在这时候,他却猛然勒住了缰绳,胯下的马匹晃了晃脑袋,打了一个表示不满的响鼻。

    在丞相府大门之前,十几名身着灰褐色重铠的汉军士兵持矛而立,站成一个半圆将丞相府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荀诩认出他们是丞相府直属的近卫队,专门负责丞相府的防务。

    但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摆出这么一副架势,好像丞相府即将要被敌人攻击一样?荀诩轻轻捏了一下下巴,摇摇头,扯了扯缰绳,让马慢慢地蹚过去。

    当荀诩快接近丞相府的时候,队列中的一名守卫站出来,粗壮的胳膊一下子将马头拦住,瓮声瓮气地嚷道:“什么人?不许上前!”

    荀诩心中有气,从怀里掏出名刺一晃,冷冷说道:“我是靖安司的从事荀诩,现在有紧急事情要见李都护。”听到荀诩报出官衔,守卫一愣,旋即脸上表情略有改观,人却仍旧挡在前面不动。他抱拳施过一礼,然后用恭敬的口气说道:“荀从事,很抱歉,李都护正在府内商讨要事,他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我的是紧急军情。”荀诩上前一步,几乎跟守卫鼻子贴鼻子。

    “李都护下的是死命令,任何人不能以任何借口打扰。”

    荀诩心中越发起疑,他瞪着眼睛大声斥道:“让开!如果贻误军机,你担得起责任吗?!”守卫却丝毫不为荀诩的言辞所动,他只是重复先前说过的话。这些守卫都只对丞相府的最高负责人效忠,对于其他人的威胁并不害怕。

    “李都护特意叮嘱过,除非是诸葛丞相,其他人都一概不许进入。”

    听到守卫这句话,荀诩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念头,目光一凛,他立刻问道:“这句话可是李都护亲口告诉你的?”

    守卫疑惑地看了看这位从事,回答说:“当然是队长下达的命令。”

    “你们的队长是亲自听李都护下达的命令吗?”

    “嗯……是凌晨接到的公文。”

    荀诩的脸色越加阴沉了:“就是说,你们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李都护?”守卫转头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他的同僚,其他守卫都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说:“我们到岗的时候,丞相府大门已经闭锁,没有人进去。”

    “你们知道李都护和谁在一起议事?”荀诩不甘心地追问。

    守卫不耐烦地摇摇头,把手中的长矛横过来,不再说话。荀诩没有继续死缠烂打,他骑在马上向着丞相府院内凝视了一小会儿,随即拨转马头,朝着沔县南门飞快地奔去。

    此时城里已经比平时清静了不少,平民都躲回了屋子里,而士兵们多集中在四侧的城墙,空荡的街道只回响着鼓声与马蹄声。荀诩身体平伏在马上,口中不停地喊着“驾驾”,飞快地朝着南门跑去。他表情虽然平静,牙齿却紧紧咬着腮肉。突然荀诩借着右眼的余光看到了什么,猛地拉紧缰绳,向与主街平行的右侧街道转去,同时大声呼喊道:“阿社尔!”

    原来阿社尔正在右侧街道朝着与荀诩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听到身后叫声,立刻回头去看,一看是荀诩,他急忙转过马迎了上去。

    两人碰面以后,荀诩劈头就问:“报告可拿到了?”阿社尔惭愧地摇了摇头,沮丧地说道:“我就差没跟他们打起来了,守城的士兵说上头下了死命令,开门就是死罪,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允许出去。”

    “你没说你是靖安司的人,正在执行任务?”荀诩握着缰绳,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焦虑。

    “我就差说我是诸葛丞相了,毫无办法……”阿社尔摊开双手,无奈地说,“要不等明天再一起拿?我估计戒严令不会持续很久。”

    “到明天就来不及了!!”

    荀诩冲着阿社尔吼道,这是他第一次对下属发脾气。阿社尔盯着荀诩大惑不解,不知道这监视记录到底有多重要,竟然让自己的上司如此失态。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荀诩摆摆手,又绝望地狠抓了一下头,对阿社尔大声说:“你,立刻回靖安司,叫裴绪召集所有能动员的人,还有最好的马,要快!”

    “那,那您呢?”

    “我去把辅国找回来。记住,我要在我回‘道观’的时候让所有人都准备好出发!绝对不许耽搁!”

    “是,明白。”

    阿社尔不敢再多说什么,回马就是一鞭子,马匹负痛,一声长嘶朝前飞快地冲去。荀诩见他离开,自己也催马朝着粮田曹飞驰而去。

    一到粮田曹外院,荀诩看到杜弼的那匹枣红马还拴在树下,心中稍定。他到了院门口飞身下马,连缰绳都来不及拴,一脚就踏进粮田曹大门。

    “您找哪位?”一名官吏走过来问。荀诩急促地嚷道:“今天靖安司来的人呢?他在哪里?”官吏见荀诩凶巴巴的样子,吓得一缩脖子,说话都有些结巴:“他,他在账库……”荀诩一把推开他,径直朝着账库跑去。

    还没到账库,荀诩就在走廊里大声冲里面喊道:“辅国!辅国!”待荀诩到了门口,恰好杜弼闻声探头出来看。他一见是荀诩,不由得一愣。

    “孝和,你不是去丞相府那里了吗?”

    荀诩没有回答,直接问道:“辅国,你得出结论了吗?”杜弼从来没见荀诩这么着急过,他迟疑了一下,回答说:“已经初步有结果了,但不够严谨,我正在横向比较……”

    “直接说结论,是李平还是成蕃?”荀诩粗鲁地打断他的话。

    杜弼惊讶地看着荀诩,他居然在这里公开谈论这么机密的事情?但荀诩那锐利和不容争辩的眼神让杜弼没有质疑他的余地。

    “是李平。”杜弼长长吐了口气,把毛笔从手中搁下,“我检查了所有的库存手续,他是最高一级的审批者,也只有他有权限修改数据并不被旁人发觉。我查到了四月十九日的库存文书调阅记录,看到了李平的名字——那一天早些时候,罗石刚刚将正确数据归档,而第二天公布出来的数据就已经是窜改过的了。”

    “我明白了,果然是这样!李平这个小人!”荀诩握紧拳头旁若无人地嚷道,这让一旁的文吏们露出怯懦的惊恐表情,与同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明白什么了?”杜弼被荀诩的举动彻底弄糊涂了。

    “你跟我来,我们路上说!”荀诩拽着杜弼的袖子朝门口跑去。

    两个人连走带跑冲到粮田曹门口,骑上马朝着靖安司方向狂奔。一路上马蹄飞舞,杜弼不大擅长骑这么快的马,只能伏下身抱住马脖,略显狼狈地冲荀诩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看起来如此紧张。”

    “我刚才去了丞相府,发现那里已经被士兵封锁。据守卫说,他们是奉了李平的命令在那里死守,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府邸打扰李平。”荀诩眼睛紧盯着前方,飞快地把自己的想法讲给杜弼,“有意思的是,他们谁都不知道丞相府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到岗的时候,丞相府已经大门紧闭了。”

    “这说明什么?”

    “单纯这一件事并不能说明什么,但结合那个仓促的戒严令,以及你刚才的调查结果来看,就能看出来李平到底是什么用心了。”

    杜弼握缰绳的手一紧,他立刻也猜到了。而荀诩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我估计,李平事实上已经离开了沔县,而且极可能是与‘烛龙’同行。他下达戒严令和封锁丞相府的目的,就是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故意在沔县造成混乱,迟滞任何可能扰乱他们逃亡计划的行动。这样一来,在整个沔县还在为并不存在的敌人而困守城中的时候,李平和‘烛龙’已经优哉游哉地踏上去魏国的路途。那些忠心的丞相府卫兵守着一处空府邸,这样所有人会以为李平仍旧在丞相府内议事,戒严令的花招效果也就能更持久……”

    “看来,他在粮草上玩的花样也是同样的动机。”

    “不错,只不过针对的人不同。那份经过修改的数据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李平也许在整个运补流程中都动了手脚,以此来向诸葛丞相证明粮草无虞,尽可放心在前线对峙。这样他就可以保有汉中最高负责人的身份,并利用这一权限来为自己的逃亡创造条件了——比如那个戒严令。”

    “真是个丝丝入扣的缜密计划,这绝对是经过长期谋划的。”

    “也许这是‘烛龙’的杰作,他真是个深知内情的人。”荀诩感叹道。

    杜弼问道:“你现在能确定他的身份了吗?成蕃还是狐忠?”荀诩摆了摆手,用一种非常苦涩的语气回答:“还没,其实现在只要去他们各自家里看一眼就会知道,不在家的那个肯定是。可惜我现在没时间去查这件事——何况‘烛龙’的身份现在其实已经无关紧要,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尽快阻止李平的出逃。”

    “这倒是,那么你知道他会走哪一条路线吗?”

    “这就是我急于拿到昨天沔县外围监视记录的原因了,李平如果逃走的话,一定会路过其中的一个哨所……”荀诩又甩鞭催了一下胯下的马匹,“我们现在回‘道观’,裴绪应该已经动员好了全部人手。我们尽快出城取得报告,确认李平的逃亡路线,追上去!”

    杜弼回首看了看远处城门顶楼飘扬的旗帜,不无忧虑地说道:“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突破城门的封锁。”

    “不错,这是我们目前最大的问题……”

    很快荀诩就知道,他这句话大错特错了。

    当他们两个人即将进入“道观”所在城区的时候,看到阿社尔迎面飞骑而来。荀诩一愣,快马一步,冲过去大声喊住他,问他是否通知了裴绪。

    阿社尔宽阔的额头沾满了汗水,眼睛中还留存着极度的震惊。他看到荀诩,大喊一声:“荀从事!”声音里满是惶然。

    “发生什么事了?”杜弼这时候也从后面赶了过来。

    “‘道观’……‘道观’……”阿社尔结巴了几次,才组织起通顺的语言,“‘道观’被一批卫戍部队士兵包围了!!”

    一阵堪比朔漠冬夜的冷风吹入荀诩的身体,像“元戎”弩箭一样钉入他的胸膛。荀诩按住胸口忍着心脏抽搐的疼痛,强作镇定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见到裴绪了吗?”

    阿社尔擦擦额头的汗,回答道:“我返回靖安司后,跟裴绪转达了您的交代。还没等我们有所行动,忽然外面就冲来一大批卫戍部队的士兵,将‘道观’团团包围。为首的队长跟裴绪认识,他说这是上头的命令:今天早上从丞相府发给他们一封公函,说靖安司内部隐藏有敌人内奸,在奸细身份确认之前,禁止任何人离开靖安司。”

    “这封公函自然也是李平签署的喽?”

    “是的,而且授权级别相当高,连姚曹掾都束手无策。队长虽然表示同情,但他说这是公务,不能通融。我是趁包围圈还没形成,从一个后门跑出来的。您可千万不能回去!”

    荀诩听完阿社尔的话,在马上保持着沉默,一种混杂着愤怒、懊恼、沮丧与昂扬斗志的情绪流遍了他的全身。毫无疑问,这是李平在逃亡前特意为荀诩准备的一步棋,一步令靖安司瘫痪的狠棋。

    那些士兵不知道自己的最高上司已经逃亡了,他们仍旧忠诚不渝地执行着命令。这是蜀汉军队最大的优点,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最为棘手的麻烦。尽管李平已经不在,他的权力仍旧发挥着效果。丞相府与靖安司之间陷入全面对抗,而靖安司毫无胜算可言。

    荀诩缓缓地环顾四周,心中忽然意识到:靖安司在沔县城内突然被彻底孤立了,现在四周全都是敌人。

    一直以来,靖安司从事的都是组织内的清洁工作,他们活跃在自己人中间,努力寻找隐藏其中的敌人。但是今天,荀诩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整个靖安司置身于敌人环伺之中。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阿社尔的语调失去了弹性,他看起来非常不适应这种状况。在他身旁,杜弼捏住缰绳保持着沉默,但他的表情显示他与阿社尔有同样的问题。

    目前整个靖安司都被卫戍部队监控起来,而且有理由相信司闻曹的其他分司也遭到了控制;李平和“烛龙”很可能已经踏上了前往魏国的路,而荀诩等人却仍旧被困在沔县城中进退两难。这种濒临失败的感觉似曾相识,让荀诩无法不回想起两年前那次刻骨铭心的失败。但是,面对着这一次的极端劣势,荀诩反而迸发出一种超越了挫折感的气势,他捏了捏下巴,眼神中除了锐利还多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杜弼注意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他不失时机地问道:“现在,整个沔县城中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情报人员恐怕只剩下我们三个了,你打算怎么办?”

    “……不,也许是四个。”荀诩用右手食指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偏过头若有所思地回答。相比刚才的急躁,他现在显出异乎寻常的冷静。

    在杜弼和阿社尔追问之前,他拨转马头,说了一句:“我们走。”然后策马朝着城里的某一个地方而去。其他两个人对视一眼,也抖动缰绳紧跟上去,现在他们没什么别的选择。

    靖安司在沔县城中的正式编制有六十二人,他们为蜀汉朝廷工作,拿蜀汉朝廷的俸禄。但在城中还存在着另外一些人,他们也为朝廷工作,但却不拿冠冕堂皇的俸禄;靖安司为他们支付名叫“知信钱”的酬劳,用来奖励他们提供一些从正规途径无法获知的民间情报。李谭即是其中之一。

    他是个陶器商人,身材瘦小,还留着两撇鼠须,一看就是个典型的商人。他的生意经常来往于汉魏吴三国之间,陶器不算战略物资,李谭又擅长跟政府官员打交道,所以至今也没引起什么麻烦。这个人消息灵通得很,靖安司经常从他手里购买关于其他两国的一些情报,甚至还包括蜀汉国内民间秘密社团的活动,双方合作一直很愉快。

    这一天李谭正在自己沔县的住所外清点陶器,二十多个江阳烧制的圆口猪环瓮堆放在屋子外面,这些货物是沔县庖房和军械坊订购的,刚从川中运抵汉中。

    忽然篱笆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李谭没理睬,仍旧埋头点数着自己的货物。从今天早上开始外面就在折腾,总有大队士兵跑来跑去,没什么好惊讶的。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马蹄声一直持续到了住所院外,随即院门被重重拍响,发出沉重浑浊的咚咚声。

    “来了来了,不要急……”李谭搁下毛笔,走到门前打开,一愣,“哟,荀从事,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听着,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荀诩开门见山地说道。

    “成,成,荀从事的忙岂有不帮的道理,您尽管吩咐。”

    “你放心,事成以后,靖安司会多派发你一些蜀锦用度。”

    荀诩说事情之前先给他一笔重利,这是与商人之间交易的原则。蜀汉各政府部门每年都会有固定的蜀锦用度预算,如果将这些用度提出来运去魏国或者吴国出售,将是笔利润丰厚的买卖。

    “哎,荀从事您见外了不是,您的忙就算白帮我也情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李谭拍着胸脯慷慨地说道。荀诩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自己的来意告诉了他。李谭听完一惊,手里的账簿啪一声掉在地上,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把话说得如此之满了。

    第十三章 戒严与追击

    沔县的南城门戍长今天早上一接到命令,就将城门关闭,并且调集了所有的人守在门内。虽然他自己也对这次莫名其妙的命令感到奇怪,但军令如山,他仍旧不折不扣地执行贯彻了下去。从早上开始有好几拨人央求他通融一下放人出去,理由什么都有,但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有个自称靖安司的小伙子甚至来过两次,也是悻悻而退。

    眼见日上三竿,门戍长百无聊赖地一手握住长枪,一手按在嘴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受到警告的老百姓都躲回了家,街道上空荡荡的,城门前一个人也没有。

    就在这时,门戍长看到一辆牛车朝南门走来。牛车的黑牛很健壮,两个黑犄角隐隐发亮;车后拉着的货物用一片粗毡布盖住了看不清楚,但从形状判断是大瓦罐之类的东西。

    “站住!你们要去哪里!”门戍长大喝一声。

    牛车戛然而止,李谭从车上跳下来,满脸赔笑地凑到门戍长跟前说道:“姚爷,这是小的的车。”

    “哦,是你呀。”门戍长认识李谭,后者经常往返此间,他跟卫兵基本上都比较熟悉,“你这车上运的是什么?”

    “哎,前几天我订购了一批瓮,里面有好几个破损了,这个心疼啊,但也没办法,得去江阳的作坊退货,不然我亏死了。”

    门戍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用宽慰的语气说:“这可得好大一笔开销呢。”

    李谭忙不迭地点头称是,然后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出去,这事耽搁不得。”门戍长早料到他的用意,大手一挥断然拒绝,只说等戒严令解除以后第一个放他走。李谭仍不死心,拿出商人死缠烂打的功夫软磨硬泡,门戍长却毫不口软。

    正在两个人僵持的当儿,又有两名骑士从另外一侧靠近了城门,在牛车跟前停住了马。为首之人皮肤白净,身穿文官绛袍,面相颇有威严。他看了一眼牛车,拿起马鞭朝门戍长问道:“我是丞相府的亲随主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门戍长看他的脸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姓名,不过从气度和穿着上判断肯定是位高官,于是也不敢怠慢,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那文官下了马,背着手走到牛车跟前,拿眼睛上下打量李谭,李谭不自在地笑了笑,不经意地挪动了一下双脚。

    “今天早上,是否有一个自称靖安司属员的人企图强行通过这里?”文官问。

    门戍长立刻挺直了腰杆,大声回答:“是的!但是我们没有放行。”

    “你们做得很好,今天早上李都护刚下的命令,靖安司内隐藏着叛贼,需要全部软禁起来,切不可放走一个。”

    门戍长从路过的巡逻兵那里听到过这个命令,现在从文官口中得到了证实,心中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心软放那个人出去。

    “不过……你的警惕性还是不够……”文官走近牛车,猛地一掀苫布,露出牛车上的几个土棕色大瓮。

    “这,这是怎么回事?”门戍长迷惑不解地问道,同时注意到李谭的脸色变得惨白。文官冷笑着指了指大瓮之间的某一处,门戍长探头过去看,赫然发现有一角衣布露在外面,再一仔细看,发现大瓮之间竟然藏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隐藏可谓用心良苦。他将两个并排摆放的大瓮相邻的下侧打出两个洞,然后整个身子钻进去,半屈的上半身在一个瓮中,双腿折过去伸到另外一个瓮中。两个瓮相距很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破绽。

    门戍长悚然一惊,立刻握紧长枪对大瓮大喝道:“你!快出来!!”其他士兵也跑过来把牛车团团围住。大瓮晃动了一下,一名士兵取来一柄大锤将其锤破。只听哗啦一声,大瓮裂成数块碎片,无处可藏的阿社尔尴尬地把脚从另外一个瓮里缩回来,然后站起身。

    “贼子,果然又是你!”门戍长恼怒地指着他骂道,转头狠狠瞪了李谭一眼,喝令将两人全绑了。文官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对门卫的效率表示满意。

    “这次多亏了您,不然就出大乱子了……”门戍长恭敬地对文官说,躬身一拜,直起身来吩咐道,“将这两个奸细押到军正司去!”

    “且慢。”文官伸手示意他们先不要动,“李都护有命,一旦发现奸细,要立刻送到特别地点由专人审理。”

    门戍长连连点头,这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就请您把城门打开一下吧。”

    “啊?”门戍长一愣,“您不是要去丞相府……”

    文官牵着马靠近城门一步,露出掌管机密官僚特有的得意微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为了保证不泄密,李都护专门指定城西青龙山作为审问地点。我们会直接把这两个奸细押去那里。这你知道就好,千万莫说给别人听。”

    门戍长舔舔嘴唇,仍旧有些踟蹰:“可……军令……”

    “戒严令的目的就是不让奸细逃脱,现在奸细已经被你捉到了,戒严的目的已经达到。阁下又担心什么呢?”文官故意将“被你捉到”四个字咬得很清晰,表明自己无意居功,暗示门戍长立下了一大功。

    门戍长抓抓头皮,文官的暗示确实是个不小的诱惑,而且对方的理由也完全合乎逻辑。于是他转身高举右手,喝令门兵把横档摘下,搬走阻马槛,将右侧城门推开一条可容两匹马进出的通道。两名士兵分别押送着阿社尔和李谭鱼贯而出,紧接着是文官和他的随从。

    当文官即将通过大门的一瞬间,门戍长忽然惊叫道:“等,等一下,我记起你了!”

    文官听到这声呼喊,一抖缰绳,刚要硬闯,却被门戍长用枪头一把挑住马匹侧扣,硬生生被拽住。

    门戍长大吼:“你,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丞相府的主记!你是司闻曹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耳侧一阵疾风擦过。门戍长连忙偏头去看,只见一直保持着安静的文官随从在后面突然策马发力,猛地冲开门戍长和文官,飞奔城外。刚才门戍长一直没留意那个随从的相貌,现在他总算想起来了,那似乎是靖安司的从事,姓荀。

    “孝和,你快走,别管我们了!”杜弼冲着荀诩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同时硬逼着马匹横过身子来,把本来就不宽的城门缝隙堵了个严实。阿社尔一振手臂,甩开按住自己胳膊的士兵,扑到门口一拳打在门戍长鼻子上,企图把枪头从杜弼坐骑的侧扣上取下来。

    沔县南城门霎时乱成一锅粥,叫嚷声和嘶鸣声混成一团,连城楼的鼓声都咚咚地响起来。杜弼和阿社尔拼命抵抗,无奈卫兵毕竟太多,经过短时间的挣扎以后,还是双双被擒,而李谭早不知跑去了哪里。门戍长揉着自己被揍出血的鼻子,满腹怨气地盯着眼前的这几个俘虏。

    “要不要派人去追那个逃走的?”部下小心地问道,尽量不去触怒上司。

    “禁止任何人进出城门的戒严令仍旧有效,不能轻易派人出去。你立刻去丞相府禀报,等李都护的命令再说。”这一次门戍长变得谨慎多了,他可不想再违背一次军令。

    当然,门戍长永远不可能从丞相府那里得到答复。这一次李平的戒严令反而帮了荀诩一个大忙。

    离开沔县城后,荀诩没有时间感伤同伴的遭遇,他驱马沿着城外的连绵丘陵边缘奔驰。沔县城南郊相对于其他三个区来说比较荒凉,树木稀少,满眼黄沙,只有一圈人工栽种的灌木丛标记出了城市的边界。荀诩并没有骑出多远,很快他看到了一个穿着藏青色粗布袍的年轻人蹲在一簇灌木丛底下,百无聊赖地望着沔县城丢石头。

    荀诩直接策马冲到他跟前,俯下身子大吼道:“快给我报告!”那个人本来在烈日下有些昏昏欲睡,猛然听到这一声吼,身体一下失去平衡,从土丘上咕噜咕噜地滚了下去。当他狼狈地在坑底爬起来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时,他看到了靖安司最高长官的脸。

    “荀……荀从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显然对于城里的事态这个年轻人一无所知,他只是纳闷为什么没人在规定时间内来拿报告,所以一直等在门口。

    “报告!快!”荀诩的声音比第一次更大。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麻纸,战战兢兢地递给荀诩。后者一把抢过去,立刻在马上粗暴地翻阅着,发出哗哗的声音。

    “……这是截至今天早上卯时的监视报告,全部二十六处哨所都提交了……”年轻人有些紧张地加了些说明。但荀诩压根没听,他刚刚翻到沔县东区监视哨所的报告。报告显示,有五个哨所提及他们在今晨寅时看到有两名骑士通过监视区域,那两个人披着军用锦袍,行进速度不算快,不过脸被巧妙地遮挡起来了。

    更重要的是,这五个哨所地点处于同一条道路,而这条路是裴绪推测李平逃亡路线的必经之所。

    这已经说明了一切,荀诩把手里的纸片丢到地上,把视线固定在那个仍旧惶恐不安的年轻人脸上。

    “你有马吗?”

    “啊……有,有……就拴在后面……它是匹……”

    荀诩冷冷地打断他的介绍:“数十个数之内准备好,然后紧跟着我,能有多快就多快,明白吗?”

    “明白了……哦,对了,属下叫杨义……”

    “快去!”荀诩怒斥道,他没有闲情了解这些事。

    十个数以后,荀诩和杨义两个人骑马上路,飞也似的朝着沔县城的东面跑去。荀诩在前面拼命鞭打坐骑,仿佛要榨干这可怜牲畜的全部力量,杨义则莫名其妙地紧随其后,完全摸不清楚状况。只见这两匹马四蹄翻飞,风驰电掣般在沔县城东南外围画了一个半圆,再一路向东折去,沿途掀起一连串翻滚的烟尘。

    根据监视报告,显然只有李平和“烛龙”两个人参与了逃亡——这符合常识,逃亡行动参与者越少越安全——这对于荀诩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没时间去组织起一支规模庞大的追击队伍,杜弼和阿社尔又失陷在城门,现在只能自己孤身上阵,敌人数量越少越好。

    现在是二对二,不过从战术上来说,这和一对二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理论上,两个人很难有效阻止同等数量的逃亡者,最起码要五倍以上。如果发生了正面冲突,很难讲谁会获胜:荀诩是个文官,杨义还年轻;而对方则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和一位完全谜一样的人物。

    想到这里,荀诩略带悲观地偏过头去瞥了眼杨义,后者正伏在马背上,拼命与自己拙劣的骑术和颠簸的路面做斗争。他的窘迫表情让荀诩的悲观情绪又重了一些。

    “也罢,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就得一直走下去……”

    荀诩心想,两只捏住缰绳的手更加用力。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李平和“烛龙”,这既是职责,也关系到自尊。他已经失败过一次,那种深刻的挫折感是支撑他一直锲而不舍追踪“烛龙”的根本动力——哪怕李平带了五百人而他只有一个,他也一样会义无反顾地孤身追上去。

    这件事看起来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了,要么荀诩抓到“烛龙”,要么死在阻止“烛龙”的行动中,他自己不想有第三种结局。这就是所谓“靖安司式的偏执”,一位情报界的前辈曾经说过,只有偏执狂才能胜任靖安司的工作。

    两边的山林不断高速向后退去,风声从荀诩的耳边呼啸而过,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他们已经飞驰了一个半时辰,刚刚离开沔县地区进入西乡。荀诩一直在脑子里紧张地计算着,现在李平和“烛龙”恐怕已经抵达了南乡或者沔水下游的某一处,无论如何要在他们到石泉之前了结,否则万事休矣。

    “无论他们走哪一条路线,都必须要从南边绕过位于汉魏边境的云雾山,再折回向东。如果我们抄近路翻过云雾山,也许能赶上。”

    荀诩不太自信地想,毕竟他们已经落后将近半日的路程,走大路绝对无法追上了;抄近路固然可行,但那是一条山路,沿途没有可更换马匹的驿馆,他们必须确保自己可怜的坐骑连续奔驰十几个时辰并且不出问题。总之,若想赶到李平前头,荀诩必须得非常非常幸运才行。

    不过想归想,他胯下的坐骑速度丝毫不减。到了傍晚,荀诩和杨义抵达了西乡某处的小驿站,他们在那里更换了自己疲惫不堪的马匹,并得知在下午有两名持有丞相府文书的人也在这里换过马,向南而去。两个人片刻都没有停留,揣上几块粗馍后立刻又上了路。

    他们沿着大道跑了两个时辰,然后荀诩做了一个决定,他们将离开大道冒险进入东部山区,这是唯一可能成功的方式。

    “荀从事,我们必须要这么做吗?”杨义胆怯地望了望远处漆黑的山形,畏缩地问道。截至今天早上他还只是个沔县城的小小信使,现在他却跟靖安司从事站在汉中东部险峻的大山边缘。

    “我们必须这么做。”

    荀诩平静地回答。

    山区的夜里相当寒冷,荀诩和杨义不得不披上毡袍,并用羊皮绑在腿上以抵御无处不在的潮湿寒气。周围漆黑一片,茂密枝叶朝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有如遮蔽了月色与星光的阴暗蜘蛛网,浓墨般的气息让绝望在人的内心缓缓滋生,仿佛他们永远走不出这片黑暗林子。两个人只能靠马脖子上的缨铃声和呼喊声来确认彼此的位置。

    马匹行进的速度很慢,在夜里这样的路面异常艰险难行,有时候根本无法分辨哪边是悬崖,哪边是山脊。到了一些可怕的路段,他们甚至得下马牵着缰绳一步一步谨慎地向前且探且行,经常可以听到脚下石子滚落山崖的隆隆声。

    荀诩对这样的艰苦行进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他只是闷头朝前走着。现在不知道沔县城的局势变得如何?整个军政系统是否已经发觉最高首脑逃亡的事实?杜弼他们是否平安无事?这些念头只在荀诩的脑子里闪了一下,随即被更重要的事情取代。

    “荀从事,我们到底要去追谁?”杨义小心翼翼地问道。两个人这时拽着马匹正通过一片长满了高大松树的陡峭斜坡,这里没有路,他们只能利用树林的间隙穿过去,还得小心不要滚到坡底去,天晓得那有多深。

    荀诩皱皱眉头,他不喜欢这问题,不过总得给这个跟随自己跑了大半天的年轻人一点鼓励,于是他将整件事简略地说给杨义听。杨义听完以后张大了嘴巴,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舞动右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您是说,李都护他真的……”

    “小心!”

    荀诩突然大叫道。杨义挥舞的动作一下子让脚下失去平衡,整个人拽着坐骑的缰绳朝坡下摔去。荀诩松开自己的马匹,飞扑过去。“松开缰绳!”荀诩大吼,杨义立刻松开了手,他的后襟被荀诩一把揪住,而那头畜生却因为那一拽的力道而朝着坡底滚下去,发出一阵哀鸣。很快坡底传来树枝被压断的噼啪声,随即恢复了死寂。

    荀诩把惊魂未定的杨义拉起来,让他抱住一棵松树,以免悲剧再度发生;这个年轻人两股战栗,惊恐地朝着马匹跌落的黑暗望去,喘息不已。荀诩冷冷地对他说:“回去记得提醒我,以后你别想从我这里听到任何故事。”

    当他们翻过这片陡坡后,山势明显缓和起来,山麓阴影间可以看到一条痕迹不很明显的崎岖小路。不幸的是,荀诩发现自己的坐骑也在刚才的突发事故中扭伤了前腿,虽然还可以勉强行进,但已不能奔跑。

    这对荀诩而言不啻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说实在的,他宁可刚才掉下去的是杨义。没有了坐骑,他们根本不可能追上李平,这里距离最近的驿站起码也有四十多里路。

    荀诩蹒跚着走到路中间,面向东方一言不发地蹲下,脊背弯得很厉害。杨义从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又不敢过去说话,只能忐忑不安地搓着双手远远站开,面色惨白——他清楚自己犯的错误有多么大。

    就在这时,突然从路的另外一侧传来马蹄声,错落而不纷乱。荀诩和杨义都是一惊,同时抬起头循声去看,很快他们看到一队人数在十五到二十名的骑马者从远处的阴影里出现,朝着这个方向缓缓而来。

    骑士们也注意到了这两个人,为首的骑士在距离他们二十步的地方停住,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其他骑兵立刻分成两队熟练地绕到荀诩两翼,形成一个完美的包围圈把他围在中间。荀诩通过他们的装束和马具类型认出他们是蜀汉军方,但具体隶属哪一部分就不知道了。

    “你们是谁,这么晚了跑来这里做什么?”骑兵首领在马上严厉地问道,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我是沔县司闻曹靖安司的从事荀诩,现在在执行公务中。你是哪个单位的?”荀诩反问,他注意到骑兵首领脖子右侧上有三条明显的虎纹。

    骑兵首领没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居然是名丞相府的中层官员,不禁耸动一下眉毛,口气稍微缓和了一点:“在下名叫钟泽,隶属高翔将军麾下巡粮军都伯,目前也正在执行任务。”

    “巡粮军?巡粮军为什么会跑来汉中南部?”

    “执行任务。”

    钟泽简短地说了四个字,他没必要多说什么。荀诩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亮出靖安司的铜制令牌:“钟都伯,我不清楚你的任务是什么,但现在请你中止。我需要你协助我来完成另外一项紧急任务,这是最优先的。”

    “很抱歉,荀从事,我们接到的命令也是最优先的。”

    就着微弱的月光,荀诩看到眼前这位都伯的下巴结实而尖削,这应该是一个倔强顽固的人,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他抬起头看看天色,每一分流逝的时间都是异常珍贵的。

    荀诩走近一步,决定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好吧,钟都伯,是这样的……”

    听完荀诩的陈述以后,钟泽仍旧不为所动,他的表情似乎没什么改变,好像在听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很抱歉,荀从事,我不能因为一个无法验证的事件而随便中止任务。”

    “即使这有可能对大汉造成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荀诩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钟泽沉吟了一下,徐徐答道:“这样吧,荀从事,我可以借给你两匹马,然后你我就都可以继续彼此的任务,这样如何?”

    “这是不够的!”

    荀诩不甘心地叫道,他的声调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焦灼。钟泽对他的贪得无厌显得很不满,他松了松自己的领口,不耐烦地说道:“那么你想要什么,荀从事?”

    “你们全部。”荀诩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必须尽快赶到云雾山的东谷道口,在那里截住‘烛龙’和李平。”说完以后他踏前一步,几乎顶着钟泽的马头,双臂伸开挡在前面。

    “要么跟我去东谷道口,要么就直接在这里把我踏死然后去继续执行你们的任务。”

    荀诩这种近乎无赖的举动把钟泽吓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拉动缰绳让马匹退后了一点,仿佛无法承受对方的气势。杨义和钟泽麾下的骑兵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们两个人,一句话也不敢说,整个场合异常安静。

    “请快做决定吧!”荀诩催促道。

    钟泽犹豫了片刻,双肩微耸,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接受了荀诩的提议:“好吧,荀从事,就依你的意思,我们去东谷道口。毕竟那里距离我的目的地也不算远。”最后一句听起来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于是荀诩和杨义加入钟泽的队伍里来,钟泽让两名部下把马匹让给他们,一行人继续上路。

    荀诩应该为自己碰到钟泽而感到幸运:这支队伍是相当出色的山地骑兵,马匹显然经受过专业的训练,骑手们的控制也很精准,他们在险峻的山中如履平地,而且速度不慢。如果荀诩能够了解钟泽等人当年属于黄忠将军麾下的推锋营,并且曾在定军山上大显神威的话,就不会对此感到奇怪了。

    到了五月七日正午,荀诩终于到达了东谷道口,这样的行进速度堪称杰作。

    东谷道口是一条山谷中天然形成的狭长甬道,只能勉强容纳三四匹马并行,两侧全都是灰黄色的嶙峋岩石,稀疏的浅绿植被覆盖其上,却遮掩不住被雨水冲刷过的道道沟渠。这条甬道的出口东连魏国石泉,另外一侧出口却要南折到云雾山南麓连接汉中的米仓山,几乎没有什么军事价值,所以魏汉双方不曾派人在此把守,致使此地形如荒废。

    荀诩不知道李平和“烛龙”是否已经通过这里,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计算无误。他让钟泽的部下分别埋伏在谷口两侧,自己则与钟泽选了半山腰一块凸起的盾状大石,躲在其后,这里既可以隐藏身形,又能观察到谷口的情形。

    “太阳落山之后如果还没有动静的话,我就必须要撤出人手,继续去执行我们的任务。”钟泽提醒荀诩,后者紧盯着下面山谷的动静,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如果太阳落山前两名逃亡者还没出现,那么他们肯定早在设伏之前就通过谷口,那样的话也就不再需要什么人手。

    “靖安司的霉运到底会持续到几时呢……”荀诩蹲在岩石后面喃喃自语道,同时用双手拼命摩挲了几下脸,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他根本没有合过眼。钟泽这时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靖安司的从事。连夜的奔波让这个人看起来满身尘土,疲惫不堪,头上还有几根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发;不过他的神情却丝毫没有委顿,好像被什么动力鞭策着一样,全身洋溢着一种奇妙的活力。

    以前钟泽只有在背水一战的士兵眼中见到过如此的光泽,那是纯粹精神力量的推动。钟泽看看天色,太阳挂在中天气势十足地散射着热量,周围为数不多的植物被晒得蔫垂下去,连岩石都微微发烫。他把行囊垫在脑袋下躺倒,随手抓起一根青草,叼在嘴里细细咀嚼,混杂着苦涩与甘甜的味道袭上舌尖,看来距离落日还有一段时间呢。

    两个时辰以后,也就是未申相交的时候,在谷道口出现了两个人影,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荀诩双手抠住岩石边缘,谨慎地探头去看,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是你要找的那两个人吗?”钟泽凑过去悄声问。

    荀诩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过了半天才慢慢回答:“是的。”钟泽之前从来没听人把“是的”这两个字咬得如此清晰,如此有力。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了。

    那两个人完全没觉察到自己的处境,仍旧保持着普通速度朝谷口跑去。他们都身穿军方特有的灰褐行军锦袍,一侧袍角被挑起来挡住脸部以抵御沿途的沙尘。胯下的坐骑是两匹栗色马,两个半空的牛皮水囊悬在鞍子后晃动,为首骑士的马上还插着一面玄色号旗。这是丞相府特有的标志,只要有这面旗任何人都可以在蜀汉境内畅通无阻。

    “动手吧。”钟泽见他们已经进入包围圈,提议道。

    荀诩点了点头。他们的包围圈是无懈可击的,有六个人截住目标前后;另外还有六名弩兵埋伏在几个制高点,一旦目标企图逃脱,他们就会立刻射杀马匹;在更外围是四名骑兵,他们的速度足以阻截住任何漏网之鱼。

    两名骑士又朝前移动了十几步,钟泽霍地站起身来,用力挥舞右手,同时大叫道:“动手!”

    包围圈内的士兵一起发出大吼,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两名骑士一下子不知所措,僵直在原地。六名负责截击的士兵随即从两侧的山上扑出来,挥舞着短刀冲向他们。

    其中一名骑士唰地拔出刀来,拼命踢着马肚子朝前跑去;另外一名则惊惶地勒紧缰绳,让马匹在原地如无头苍蝇一样地打转,几名士兵冲上去一个人拉住马嚼子,其他两个人把他从马上拽下来,扑通一声按倒在地。

    冲到前面的骑士凭借马匹的冲击力几乎要突破拦截者的包围,就在这时,一枚弩镞破空而至,准确地钉在了马脖子上。坐骑发出一声哀鸣,朝着一侧倒去;骑士猝然不及调整姿势,也跌落在地,被轰然倒下的马匹重重地压住,动弹不得。

    在大约五十步开外,荀诩将弩机垂下,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杰作。他也是一名射击好手,这是谁都没留意过的。

    第十四章 追击与坦白

    逮捕过程前后只持续了五分之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两名骑士均被制伏,各有两名士兵紧紧地抓住他们的胳膊,另外还有两把锋利的短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终于……结束了吗?”

    荀诩心里一阵激动,两条腿走起路来如同踩在了棉花上一般。这本是他一直追求的结局,但现在的场面反而让他感觉缺乏真切的实在感,像身处一个易醒的梦中一般。

    他走到第一个骑士面前,伸出手揭开他脸上的袍角,然后微微冲他鞠了一躬:“李都护,我们又见面了。”李平原本方正严谨的脸现在看起来既惊恐又痛苦,豆大的汗滴从宽阔的额头流下来;他刚才被马匹压折了腿,现在靠两边的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起身来。

    荀诩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绝望”,他拿自己的生涯做了一个大赌注,现在输了,将自己的一切都输了进去。昨天他还是蜀汉堂堂中都护,现在却沦落成一介阶下囚。李平呼吸粗重,他望着荀诩嘴唇翕张,却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来人,给李都护治疗一下他的腿。”荀诩吩咐道,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以袍角掩面,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任由士兵们压着他的胳膊,丝毫也不反抗。荀诩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没有一种表情能够准确无误地表现出他此时的心情。

    从建兴七年开始一直到建兴九年,整整三年,将近三年的争斗,将近三年的追踪,到今天这一切走到了终幕。荀诩看着与他只有一层薄薄锦袍相隔的对手,不禁咽了咽唾沫,用左手按在胸口,他发现自己脆弱的胸腔似乎已无法禁锢心脏的跃动。只需轻轻一振臂,蜀汉就能够除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块心病,而他也将失去一位最好的朋友。在这个时候,荀诩会犹豫吗?

    答案是不会,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将遮挡的袍角拉了下来。

    荀诩与“烛龙”终于直面相对。

    荀诩在东吴任职的时候曾经请教过郤正,得知烛龙乃是传说中一种人面龙身的神兽,口中衔烛,在西北无日的幽阴之处。这一称谓出自《山海经》,郤正还特别热心地找来《山海经·大荒经》的原文,上面写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身长千里,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荀诩当时就想,传说中的烛龙和“烛龙”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只有两者都生活在黑暗中了。讽刺的是,烛龙靠口中的蜡烛为黑暗带来些许光明,而“烛龙”则一直致力让黑暗更加混沌,更加混乱。这个代号的创作者——“烛龙”或者郭刚还真是有些冷幽默。

    从建兴七年开始,一直隐藏在暗处的“烛龙”为靖安司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与麻烦,把他称为蜀汉有史以来最具破坏性的魏国间谍一点也不为过。荀诩为了这个家伙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寝食难安,历经无数次的失望与失败。所幸这一切在今日,也就是蜀汉建兴九年五月七日即将彻底结束。

    “烛龙”在临近终幕的最后一步从黑暗中被揪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现在他就站在荀诩前面,毫无遮掩。

    荀诩一手握着扯下来的袍角,一手用弩箭对准“烛龙”的胸口,手指勾在扳机上,轻轻地说道:“原来是你。”萦绕了三年多的疑问得到解答,他的表情却看不到兴奋,反而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妙平静。

    尽管被两名士兵紧紧夹住胳膊,可“烛龙”仍旧保持着安详的态度,安详得简直不像是一个正在经历惨重失败的间谍,更接近一位正在享受弈棋之乐的隐士。

    “呵呵,孝和,你居然能追查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佩服啊。”“烛龙”说。

    “你居然现在才被我捉到,也真叫人佩服。”荀诩冷冷地回敬道,手中的弩机仍旧笔直地对准他的胸膛。在这个场合之下,多愁善感的个人情怀与牵绊被完全抽离,现在荀诩是一名纯粹的靖安司从事,他说话的腔调也变成了纯粹事务性的单调冰冷。

    “不得不承认,孝和你真是一位出色的从事。我从来没预计到你竟然在如此局限的环境下干得这么好。”

    “想表现出失败者的大度吗?”荀诩冷笑一声,嘲讽地说道,“这些恭维话你还是留到沔县再说吧,朋友,到时候我们有很多东西要谈,我保证那会是一次深刻细致的谈话。”

    “烛龙”的语调还是不急不躁:“为什么不是现在呢,孝和?”

    听到他这句话,荀诩晃动的手停住了。“烛龙”唇边那一抹温和的笑意让荀诩感到很焦躁,这个该死的间谍已经被控制住了,为什么还是会让人产生无法捉摸的不确定感?那种笑容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种自信,抑或只是单纯的虚张声势罢了?

    “你是说你现在就想跟我谈谈?”荀诩以退为进了一步,同时感觉到很恼火,因为现在明明是他占据着绝对优势。

    “我想这对于你我都很重要。”

    荀诩抬头看看天色,此时正是下午时分,中天偏西一点的太阳光芒正炙,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燥热不堪的土黄色调岩山,道路两端的荒僻景象让人窒息,全无生气。但是,这里毕竟是靠近敌境的地带,假如他和“烛龙”在此地悠然相谈,而此时恰好魏军有接应部队赶来的话,那局势可就会完全逆转。

    “如果孝和你担心会有魏人的接应部队,那么我们不妨往回走一走,找一个你可以放心无虞的地方。”“烛龙”看穿了荀诩的心思,抢先说道。

    荀诩的表情有些尴尬,不知不觉间“烛龙”在谈话上占据了主导,这让他处处受制。他不由自主地抓了抓头,突然想起来这不够严肃,于是连忙把右手放下,用冰冷掩盖自己的窘态:“我自然会选择适合地点,这一点不需要你提醒。”

    “烛龙”没再说话,仅仅露出一个荀诩熟悉的笑容。这多少让荀诩有些感伤。于是他把身子转过去,以免被其他人看到自己面部表情的微妙震颤。

    这支小分队随即在荀诩的催促下踏上了来时之路,队伍离开时比抵达时多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被藤绳捆缚住四肢,分别被一名骑手押在坐骑上动弹不得;在他们四面还各有四名护卫骑兵,封锁了全部可能的逃跑路线。一路上荀诩远远地观察着那两名俘虏,两个人都保持着平静,只不过其中一个是丧失一切后的极度颓丧,而另外一个则是无法捉摸的神秘安详。

    这支队伍沿着原来的路走了大约一个半时辰,来到了一片茂密的巴山松林边缘。这里有一处溪水汇聚成的深塘,正好可以作为人马补充水源的落脚点。

    钟泽命令先把两名俘虏绑在树上,派了专人看守,然后喝令解散。疲惫的士兵们一听到命令,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他们高兴地解下前襟,跪在池塘边用双手捧水痛饮,马匹也俯下身子去大口大口地舔食,一时间林中热闹非凡。

    荀诩用羊皮囊装满清水,走到李平面前,把囊口对准了他的嘴:“李都护,请喝一口水吧。”李平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张开嘴咕咚咕咚痛饮一番。他喝得太快了,以至于一条水线顺着下巴流到了胸前,把华美的锦衣濡湿了。

    “很抱歉这里没办法取水,委屈都护的口味了。”

    听到荀诩这么说,李平呵呵一声苦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残留的水迹。这位中都护自从被捕以来,还没有说过话。荀诩收起皮囊,从李平身旁离开,来到了“烛龙”跟前。

    “要喝吗?”

    “作为恳谈前的润喉是必要的,谢谢了。”“烛龙”居然还有心情打趣,并喝了一大口水。

    “恳谈吗?我更喜欢称之为‘一个叛徒最后徒劳的辩解’。”

    荀诩丢下这句话,转身叫来几名士兵给“烛龙”松绑,把他带到树林深处的某一棵松树旁,将其重新捆好。这里距离池塘有二三十步,中间隔着一块屏风般的青条大石与几簇绿竹林,十分荫凉幽静,偶尔还会有散发着松树清香的山风吹过。荀诩见“烛龙”已被绑定,挥手让士兵们分散到附近巡逻——无论谈话内容是什么,他都不希望旁听的人太多,这是情报人员的天性。

    士兵们顺从地离开了,很快这里只剩下荀诩和“烛龙”两个人。荀诩搬起一块平整的石头放在“烛龙”对面,掀起衣袍坐下,直直盯视“烛龙”的眼睛。

    “为你自己辩护吧,然后我来裁决。”

    “烛龙”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坦然,他毫不避开荀诩的目光,从容说道:“孝和,如果抛开细节不谈的话,结论其实很简单,我从未真正背叛过大汉。”

    “哦……”荀诩笑了笑,“这就是你要向我说的话?你知道的,我们靖安司只关心细节,这很重要。”

    “烛龙”点了点头:“这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厘清事实总是得花上点时间。”

    “我不知道你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恕我看不出任何对你有利的东西。”荀诩不动声色地说。

    “有时候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

    “这就要看你如何解释了。”荀诩不容“烛龙”出声,立刻接着说道,“建兴七年的弩机图纸失窃事件,你是否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这我不否认。”

    “二月二十七日,糜冲第一次与你会面,你向他提供了沔县的防务构成与图纸存放位置,并交换了初步的行动计划;而在三月二日,你利用自己的关系秘密制造了两套开锁用器具,并派于程运送其中一套给糜冲——于程失败之后,你在三月二日夜又亲自冒险把另外一套备用的交到糜冲手里,授意他去军械诸坊总务偷窃;三月五日,你设法迟滞了我们对辽阳县的搜捕,并和糜冲确定了调虎离山的计策;三月六日,在黄预等人和我们前往褒秦道的时候,你故意调开军技司的卫兵,让糜冲得手;同一天晚上,你又亲手杀死糜冲,并把图纸按照预定渠道送去魏国……”

    荀诩一口气说了下去,这些细节一半是来自黄预和其他五斗米教徒的供词,另外一半则是他自己的推断。三年来他一直时时思考着那一次的失败,所以对这些数据与细节可以说是烂熟于胸。

    “对于以上指控,你是否承认呢?”荀诩逼问。

    出乎他的意料,“烛龙”立刻毫不犹豫——在荀诩看来甚至有些得意——地回答:“不错,你的推测虽不够严谨,但与事实基本一致。”

    “既然你承认,那么请问哪一件事能够证明你的忠诚?哪一件事又给我国带来过利益?”

    “我可以反问一下吗?我国在这次事件中究竟损失了什么?而曹魏又得到了什么呢?”

    “我国损失了贵重的技术兵器资料,这会让汉军在陇西流出更多的鲜血!”

    “烛龙”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叫荀诩很恼火:“孝和,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事情往往不是我们在表面看到的那样。仔细分析这件事的结果我们就会发现,大汉表面上似乎失败,但却是最大的赢家。”

    “荒谬!”

    “首先,我国成功地铲除了五斗米教在汉中最后的残余势力,这既减少了社会不安定因素,也削弱了魏国间谍的生存土壤;其次,魏国最优秀的谍报人才之一死在了沔县,这对魏国情报工作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荀诩忍不住插嘴大声说道:“你这是本末倒置,不错,这两点确实是曹魏的损失,但他们却借此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弩机技术。”

    “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三点了。孝和你应该也知道的,魏国军械制造负责人马钧曾经表示,这两项产品的技术含量很低,甚至连他都可以将其效率提高五倍到十倍。这让期待很高的军方十分失望,成为导致天水弩机作坊计划流产的直接原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件事荀诩曾经听杜弼说起过,当时他只是觉得曹魏的人不识货,没多想,现在仔细回味起来确实蹊跷。面对“烛龙”的问题,荀诩迟疑起来。

    “烛龙”并没有期望荀诩回答,他自己继续说道:“原因就只有一个,魏国从来没有获得‘元戎’与‘蜀都’两项技术。”

    “这怎么可能?!”

    “如果图纸是假的,那么就是可能的。”

    “你是说图纸被调包过?”

    “不错,糜冲送回魏国的实际上是两款三年前的过时型号。”

    荀诩一直紧绷着的眉毛松弛了下来,他又恢复了谈话开始时那种略带嘲讽与冰冷的表情:“你的辩解确实很有说服力,可惜你却暴露出了一个极为致命的矛盾。”

    “愿闻其详。”“烛龙”回答,同时扭动一下身体,让紧缚的藤绳松弛一些。

    “你说图纸被调包过,那么请问是在什么时候?糜冲在军技司偷到图纸以后,直接送去了前往陇西的粮草车队,然后才去见你,这期间你根本没有余裕把图纸调换过来。当然,你可以说你一早就在军技司调好了包,但我善意地告诉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既然我都有本事把军技司的卫兵调开。”

    “当然不可能,弩机图纸的保管与守卫是独立的两套系统;调阅图纸要通过烦琐的手续,我查过调阅记录,并没有你的名字。”

    “你的眼光果然相当敏锐。”面对这打击,“烛龙”丝毫没有显出慌张,从容不迫地说道,“事实上,我确实没有能力在军技司给图纸调包,甚至我连卫兵都没权力支开。”

    “这么说你承认你的失败喽?”

    “你的分析非常精准,但我不能不代表别人不能。”

    听到这番话,荀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从石板上腾地站了起来,“烛龙”在沔县内部还有同伙?“烛龙”沉着地看了看附近的动静,徐徐说道:

    “事实上,配合糜冲行动去支开守卫并将图纸调包,这些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他是谁?”

    “诸葛丞相。”

    荀诩这一生经历过很多次突如其来的惊讶,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冲击有这么大。他仿佛被决堤的洪水扑倒,两条腿几乎支撑不住,甚至连呼吸都备感艰辛。“烛龙”略带怜悯地看着荀诩,没有作声,给这位从事一些缓冲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这太荒谬了!”荀诩结巴地嗫嚅道,但犹豫不决的腔调掩盖不住内心的惶恐。

    “如果你确实看过图纸的调阅记录,就该记得最后接触过图纸的人正是诸葛丞相。”

    “即是说,糜冲在沔县得到的协助其实是丞相授意的?”

    “不错,这样魏国才会深信不疑,一步一步按照我们的规划来走。”说到这里,“烛龙”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声音放低,“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未经授权,但我认为孝和你现在有权知道。”

    荀诩抬起头,看得出他仍旧未从震惊中恢复。

    “事实上,这是一个从建兴四年就开始的计划。诸葛丞相在那个时候就预见到,沔县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魏国间谍的目标,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他除了强化你们靖安司以外,还准备了另外一套计划。”

    “那就是你?”

    “不错。丞相的观点是:与其坐等敌人发展内线,不如主动为他们安排一个。这样一来,一旦内线成功取得魏国情报部门的信任,那么我们既可以利用他来防范敌间谍的渗入,又可以通过他来向魏国传送假情报,具有双向的价值。”

    稍微停了一下,“烛龙”继续说道:“这个计划没有名字,事实上除了丞相与我以外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这是计划的性质所决定的。从建兴四年开始,我在丞相的安排之下开始异常谨慎地与魏国接触——我不仅要留意敌人,更要防范自己人——到了建兴五年,我终于成功地与一名叫郭刚的魏国军官联系上。郭刚少年得志野心勃勃,急需建立一些功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我无疑是他手中重要的砝码,而我也利用他的这种心态逐步建立起与魏国的联络通道。我给他送了许多情报,有真有假,偶尔甚至会稍微牺牲一下我军利益,回报就是他们对我信赖的不断加深。

    “建兴七年年初,郭刚代表魏国中书省通知我他们即将执行一个针对蜀汉弩机技术的方案,要求我的协助。诸葛丞相与我详细商议以后,遂决定用假图纸将计就计。于是我向郭刚提出一些细节的修改计划,比如说,我建议要充分动员地下五斗米教徒的力量,还建议在计划完成后除掉糜冲以确保我的身份不被泄露,总之都是貌似合理实际上却对我方有利的提议。这些要求郭刚都答应了。”

    说到这里,“烛龙”冲脸色依旧苍白的荀诩笑了笑:“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糜冲顺利潜入沔县,我跟他见了面,开始实施计划。不过我和丞相都漏算了一着,那就是你。孝和,你的追查能力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们又不能把真相告诉你;结果我被迫两线作战,一方面努力促成糜冲,一方面尽力防备你;在青龙山的军械诸坊总务,你的出色表现几乎就将整个计划全毁了。”

    荀诩这时候才第一次发问:“你是说你们原本是将假图纸藏在青龙山上的吗?”

    “不错,你意外的埋伏迫使我们不得不更换计划。”

    “那你在一开始为何又故意提醒我去调查柳氏父女?”

    “这是我犯的一个错误。”“烛龙”很坦白地说,“我当时只知道冯膺跟柳萤的关系,想借此来转移你的注意力,但没想到柳氏父女居然真的跟黄预有瓜葛,并且窝藏了糜冲。更可怕的是,你甚至已经打入了一名卧底在他们身边,这个计划又一次濒临失败。”

    “该说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坏呢……”荀诩不由得喃喃自语。

    “幸亏诸葛丞相针对这一情况及时制订了新计划。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授意糜冲将计就计调虎离山,把黄预、卧底高堂秉以及你们所有人都骗去褒秦道,糜冲则趁这空当潜入军技司去偷图纸——那份图纸在头一天已经被诸葛丞相紧急调阅并调包——等到浑然不知实情的糜冲成功把假图纸送出去以后,我杀死了他。”

    荀诩的面色说不上是好还是坏,他微微晃动头部,不得不感叹道:“真是个完美的计划。”

    “烛龙”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诸葛丞相是一个天才,在那样的局势下连我都几乎绝望了,他却还能从容行事,最后一举逆转。”停了停,他换了相对比较轻松的口气,“无论如何,这起事件以我国在幕后大获全胜而告终。魏国损失了一名出色的间谍和几乎全部五斗米教徒,天水弩机作坊也在浪费了大量资源后被废弃,他们一无所得;而我们则成功地肃清了汉中内部的不安定因素,并让魏国对我的信赖进一步加深。”

    荀诩看着仍旧被绑在树上的“烛龙”,心潮翻腾,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那十二天玩了命似的追查原来全无意义,高堂秉也罢,那名被黄预杀死的护卫兵也罢,他们只是一个完美计划中的多余角色……但是他又能抱怨些什么呢?大家都是为了汉室复兴。

    “说实话,整件事里,我觉得最过意不去的就是你,诸葛丞相也一样。尤其是你还被迫要当替罪羊承担责任外调东吴,诸葛丞相一直对此愧疚不已。”“烛龙”的声音转为柔和,眼神闪过一丝抱歉的神色,这让荀诩有些感动,他能感觉到那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不是作伪。

    此时松林中静谧依旧,山风稍息,若非有侧旁潺潺的溪水流淌而过,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荀诩想上前去把“烛龙”解下来,他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忽然从林子另外一侧传来士兵们的说笑声,他双手一颤,不由得倒退了两步,猛然想到眼下的这一事件还未得到廓清。

    “那么,李都护呢?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荀诩再一次走近“烛龙”,右手按在藤绳上,双目平视。弩机事件虽然干系重大,但毕竟只是一起技术窃密,未曾涉及中层以上人士;而李平出走却是震动蜀汉高层的大事,两者严重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其实荀诩已经模糊猜到了个中情由,但终究得向“烛龙”确证才能放心。

    “烛龙”听到荀诩这么问,叹了口气,说道:“你放心,孝和,今天我会对你和盘托出的。不过你得发誓绝不向第二个人说起,因为这件事还没有完结。”

    “好。”荀诩朝后站了站,四处张望一番确认没人在一旁偷听,接着抱臂站定。“烛龙”这才缓缓讲道:

    “最初的起因是在建兴八年的六月。众所周知,曹真在那一年进袭我国。作为防御措施之一,诸葛丞相命令李平率军北上汉中支援,我记得孝和你也是跟随那支队伍回沔县的吧?”

    “不错。”荀诩一点头。

    “郭刚也注意到了这一调动,他那个时候就向我提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建议,希望我能说服李平叛逃到魏国来,就像他的好友孟达一样。我当时觉得很荒谬,打算一口回绝,但诸葛丞相却另有想法……”

    “烛龙”在这里停住了,荀诩没有急切地追问,而是保持着沉默耐心倾听。

    “于是诸葛丞相就安排我调去了李平的身边。最开始的时候,李平表现得很正常,我也不认为堂堂一个大汉中都护会做出叛逃这样的事情来。但后来李平的部曲被逐渐分配到其他部队,而他本人则被委任分管后勤粮草督运,李平整个人从此变得焦躁不安,容易发脾气。经过一段时间的试探后,我向他冒险表露我魏国间谍的身份,他最初的反应很暧昧,没有喝令军士把我拿下,只是警告我不要出去乱说。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实还有希望。

    “诸葛丞相给我的指示是,一切按照郭刚的意思去做。于是我就尽力扮演着魏国间谍的角色,不断游说着李平,从若隐若现的暗示逐渐到直截了当的劝诱。国内政局形势你也是知道的,李平一直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所以我一直在用这一事实从反面刺激他,谨慎小心地瓦解他的心防,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

    荀诩这时候却皱起了眉头,他思考了一下,问道:“可是诸葛丞相在我回到汉中时,曾经警告过我李平有不稳举动,让我多加留心。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他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一点也不矛盾,有时候适度的外部压力反而能促使一个人更快地转变。历史上很多例子可以证明,当一名企图叛逃者犹豫不决的时候,安全部门的压力往往会产生反效果。”

    荀诩听了“烛龙”的话,安慰自己说这是为了蜀汉的利益所必须的,但“被当作工具使用”的嫌恶感始终挥之不去。“烛龙”没有注意到荀诩身上这一细微的变化,继续说道:

    “不过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那就是徐永的叛逃。必须承认,这对于我国来说是一个相当宝贵的情报矿脉,但对于我游说李平的计划却是个极大的威胁。”

    “你指的是邓先?他在这件事上扮演着什么角色?”荀诩插嘴问道。

    “完全无关,他在魏国的联系人是杨伟,不在郭刚这条线上,我们彼此孤立。他既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不曾试图拉拢李平,一个单纯试图隐瞒上司贩卖情报的小内奸罢了。所以当你们捉到他的时候,李平非常干脆地把他甩脱,以此表明自己的清白。我所说的威胁是:徐永居然知道我游说李平逃亡的计划,并告知了你们靖安司。”

    荀诩简短地加了一句评论:“这全怪我。”

    “按照最初的构想,靖安司只需保持适度的怀疑让李平产生不安情绪就好,但徐永的出现却让靖安司的反应大大超出预期强度。”

    “于是你们就杀人灭口,干掉了徐永?”荀诩冷冷地反问道。“烛龙”摇摇头:“那还不至于,只是李平已经起了疑心,必须要采取一些手段来控制。于是诸葛丞相秘密安排了一批人在成都绑走徐永,并伪造成刺杀事件,骗过了所有人,连成都司闻曹都蒙在鼓里。现在徐永大概是在朱提的某一处密林里疗养吧。”

    “那么,究竟什么时候李平确立了叛逃的决心?”

    “烛龙”说:“是在今年三月十五日。诸葛丞相突然决定提前出兵北伐,李平一直到最后一刻才接到通知。这个举动显然激怒了他,他回到丞相府以后大发了一通脾气。我就在那时候取得了重大突破,李平亲口说出了叛逃曹魏的决定。”

    “那他为什么没有立即行动,一直拖到了昨天才出发?”

    “呵呵,李平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他不会鲁莽行事。”“烛龙”侃侃而谈,仿佛是在厅堂之上宣讲,“第一,他必须要得到魏国高级官员——比如司马懿或曹爽——的亲笔保证;第二,逃亡是件很复杂的事,策划起来相当耗费时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平摸不透诸葛丞相的心思,生怕他突然返回沔县,打乱自己的计划。”

    “所以他就派了你去前线一探虚实。”

    “孝和你果然够敏锐。李平派我去前线有两个目的:取得魏国高级官员的亲笔保证书,以及探听诸葛丞相的动静。这两个目的我都圆满‘达到’,然后李平开始放心大胆地准备逃亡。这期间你们靖安司也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不过他不太在意——那时候李平是沔县最高长官,他料想你们是不敢碰他的。”

    “哼,被他猜中了。”

    “不过这一计划在四月初的时候,又差点夭折。在祁山前线,诸葛丞相与司马懿的长时间对峙导致我军补给发生问题。李平一时疏忽,将库存的实情发给了诸葛丞相,诸葛丞相当即回信表示打算收兵回营。李平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重新陷入了惶恐,那时候他的流亡准备还没做完。我便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

    “窜改粮草库存记录吗?”荀诩心里的拼图越来越清晰了。

    “对,李平身为兼管后勤的沔县最高长官,有足够的权限做这件事。四月十九日晚上,他亲自将粮田曹的记录修改,并亲自修书一封给诸葛丞相说补给绝无问题,汉军切不可贸然退军错失良机云云。”

    “然后在五月六日,你们终于准备停当了一切,开始了逃亡?”

    “是的,而且为了不致让靖安司阻碍这次行动,李平还特意发出了全城戒严令。不过即使如此,也没能阻止住你的追踪,以致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容我赞赏一句,孝和你真是太可怕了。”

    对于这一恭维,荀诩没有表现出什么欣喜的表情。他仍旧紧锁眉头,显然还有许多疑团。“烛龙”停止说话以后,荀诩用右手手指敲敲自己的头,徐徐问道:

    “假如我没有及时赶来呢?你们就这样逃去曹魏?”

    “哦,当然不,我已经暗中安排了人在半路拦截。即使你赶不及,他们一样也会发挥作用。”

    “他们在哪里?”

    “就是钟泽他们,推锋营的精英们。”“烛龙”把视线朝着林子另外一侧望去,一脸轻松。

    荀诩几乎要吼出来:“这怎么可能!他们是我在半路偶然遇见,并被强行拉到东谷道口的,这一切只是巧合!而且我注意观察过,钟泽和他的手下完全没表现出认识你的样子。”

    “他们碰到你,这是个巧合;但他们出现在东谷道口,却不是。你觉得一队阴平粮道巡粮部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汉中东南的大山中?那是出自我的命令。这一批部队刚从前线退下来,调动起来不会引人注目;而且他们又曾经在推锋营服役过,擅长山地骑术,从哪方面讲都很适合这次任务。”

    “你的命令?难道说刚才他们抓你只是演戏?”

    “不,不,我没和他们直接接触过。钟泽接到的只是一封盖着丞相府大印的密函,让他们在五月七日之前到达东谷道口并截击任何路过的行人。事实上他既不知道发令人是谁,也不知道这命令的目的,他只是单纯地奉命行事。”

    “可是……既然目的一致,为何钟泽他不曾对我提起过,反而表现得好像他另有任务?”

    “这很简单,出于保密目的,那封密函里特意强调绝对不允许将此行的目的泄露给任何人。钟泽是一名称职的古板军人,自然会严格遵守这一命令——即使你和他目标其实是相同的。”

    “可我不明白,诸葛丞相这次发动北伐,难道只是为了诱使李平逃亡?”

    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让“烛龙”发出一阵笑声,让荀诩有些尴尬。“烛龙”回答说:“丞相怎么可能会如此不分轻重,李平的逃亡最多只算是这次北伐的副产品。要知道,丞相最初并没有‘窜改粮草库存’的计划,一直到前线确实发生了补给危机,丞相才想到利用这一形势来更好地影响李平。”

    “烛龙”说完以后,两人之间一下子陷入了突然的沉默,这次长谈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间断。隔了好久,荀诩才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问了一个从一开始就萦绕在心中的疑问:

    “那么究竟为什么诸葛丞相一直纵容李平从不满到背叛,甚至派你千方百计劝诱他出逃,然后又安排人在最后一刻阻止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丞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烛龙”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他四肢动弹不得,所以只能用眼神注视着这位同僚一言不发,微微颤动的面部肌肉蕴藏着无限的寓意。

    荀诩以同样的眼神回应,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微妙的默契。过了良久,荀诩伸出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平静地说:

    “我明白了。谢谢你这么详细的解说,守义。”

    “嗯,你明白了就好。”

    狐忠再度露出了那种温和的笑容。

    第十五章 坦白与真相

    张郃似乎不太相信眼前的景象,他吃力地半支起身体,看到自己的右膝上牢牢地钉着一支精巧的弩箭。弩箭的箭头已经深深没入膝内,只留下浅黑色的尾杆留在外面。赤红色的鲜血正顺着箭身的四条凹下去的放血槽潺潺流出来。他知道箭头上有倒钩,光凭手是不可能将其拔出来的。

    “这就是‘元戎’弩的威力吧……”张郃心想,同时感觉到全身有些绵软,视线也因为血液的迅速流失而变得模糊起来。在陇西这几年的战争中,他已经无数次地见识过这种弩箭的威力,无数次地见到魏军士兵被洞穿并发出凄厉的惨叫,死者名单中甚至包括他的同僚王双;而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切身体验这种恐怖了。

    张郃缓缓吐了一口气,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恐惧。也许是在沙场上的时间实在太久的缘故吧,这位年届六十的老人甚至对自己的死亡都变得麻木起来。在他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魏军士兵和战马的尸体,每一个人身上都至少插着三支弩箭;大魏的旗子折倒在尘土之中,一角已经被掌旗兵的鲜血濡湿。

    “如果我军能够拥有这样的武器……我记得似乎……”张郃的脑海中跳出一丝疑问,不过这念头没持续多久便被更多的思绪所淹没。人死之前,一切往事都会在瞬间涌入脑海,即使是戎马一生的耆宿老将也不例外。他抬起头来,远处高坡上隐约可见蜀军的弩士人头攒动,这是最后一次与敌人直面相对了。

    张郃唇边似乎微微露出微笑,他的眼前掀起一阵烟尘,视线更加模糊起来,陇西的风真冷啊……

    蜀汉建兴九年,魏太和五年,汉丞相诸葛亮因粮草将尽而主动结束对峙,全面撤出战场。魏左将军张郃追至木门遭到“元戎”弩箭伏击,阵亡。汉军旋即从祁山撤回汉中。

    第四次北伐战争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五月十日,荀诩一行押解着李平和狐忠返回沔县城。一路上狐忠仍旧保持着被绑缚的状态,时刻都有人看守。同行的人里,李平当他是同病相怜的难友,钟泽当他是叛逃未遂的官吏,唯一知道真相的荀诩则一直保持着沉默,远远跟在队伍后面,尽量远离那两名囚徒。

    当他们抵达沔县城的时候,发现城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李平在离开前下达的那几个命令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因为长时间的封锁,沔县与外界的联系完全中断,行政系统基本陷入瘫痪,各个部门都陷入惶恐与焦虑之中。很多官吏强烈要求解除戒严令,但卫戍部队仍旧坚持原有的命令,事实上他们也对丞相府迟迟没有下文而迷惑不已。几乎每天都会有暴力闯关的事件发生。

    而丞相府则在直属卫队的环伺之下一直保持着沉默,无人能进,也没人出来。不知道自己守护的其实是空宅的近卫队长虽然心中和别人一样疑惑不解,但命令始终是第一位的。这期间无数官员要求与李都护见面,也有许多信使拿着公文要求递入丞相府内,都被他毫不通融地拒绝了。

    至于靖安司,针对它的包围已经名存实亡。丞相府没有后续指示发出,包围部队只好原地待命,士气下降很快,对靖安司人员的潜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们出不了城。唯一仍旧被羁押的人只有杜弼和阿社尔,他们在荀诩逃脱以后就被捕了,并被投入监狱严密监视。不过随着以闯关罪名被捕的人数增加,这种监视也就不了了之。

    荀诩等人进城没费什么周折,他们将李平抬了出来。失魂落魄的李平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动作,他顺从地按照荀诩的吩咐,以中都护的身份命令守城士兵开门。已经被戒严令弄得焦头烂额的士兵们一见李都护终于现身,无不大喜,也没多想原本该待在丞相府的李平怎么会出现在城外,连忙把大门打开。

    一行人进城后直接来到丞相府,李平简短地指示直属卫队戒严令解除,然后没做任何解释直接进了丞相府。一直到这时候,荀诩才松了一口气,原本他还担心李平会突然发难反让卫队把他们几个人抓起来,现在看来李平还不至于蠢到那种程度。

    在钟泽的严密监控下,李平暂时恢复了在沔县城的领导地位,这是为了尽快恢复城内秩序的权宜之计。他对外解释说自己前几日是去江阳视察了,这虽不能服众,总算也是丞相府这些天来第一个正式声明。狐忠则称病被软禁在家中,由数名推锋营士兵日夜监管。

    荀诩把这一切安顿好以后,立刻前往沔县的监牢,杜弼和阿社尔已经在里面待了足足四天。一放出来,杜弼就急切地问荀诩事情发展得如何。荀诩无法告诉他们真相,只好含糊地说自己恰好碰到一队巡逻的军人,在他们的协助下成功拦截到了李平。

    “那‘烛龙’到底是谁?”杜弼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荀诩愣住了。这是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艰巨问题,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别说“烛龙”的真实身份,就连徐永仍旧在世的消息都不能泄露给杜弼。在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选择了一个最拙劣的回答,带着愧疚说:“目前这仍旧是个秘密,辅国,对不起。”

    听到这个回答,杜弼的眉毛只是轻微地挑动了一下,然后他露出理解的笑容,拍拍荀诩的肩膀说:“不必为难,大家都是干这一行的,我明白你的难处。”

    荀诩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心中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其实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这一次的结局都很完满:他的朋友并没有真正背叛蜀汉,蜀汉也在与曹魏的情报战中占据了优势,于公于私都值得让人欢喜,但荀诩心中始终郁积着一块阴云,让他的心情无法舒展。这不再是关于友情,而是一些涉及忠诚的东西……

    “孝和,你想什么呢?”杜弼看荀诩怔怔地望着远处发呆,伸出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是太累了吧?也难怪,自从徐永回来以后,你就一直在忙碌,也该休息一下了。”

    “嗯,也许是该休息一阵子了。”

    荀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同时让双肩垂下。他现在确实感觉到疲惫,非常疲惫。

    当天晚上,荀诩去拜访了成蕃。成蕃对这位久未谋面的好友的突然造访很惊喜,拉着他一起出去喝酒。在席间,成蕃惊讶地发现荀诩的酒量暴增,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拉着成蕃一碗一碗地干,直至酩酊大醉……

    五月十五日,诸葛丞相返回沔县。和第二次北伐后一样,人们为蜀汉在战略上的徒劳无功而感到沮丧,但又为在撤退时成功击杀一员魏国大将而欢欣鼓舞。大部分人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目送丞相的车仗缓缓开入城中。

    荀诩并没有参加入城式,他被要求等候在军正司的一间密室之前,狐忠也是,而李平则被安置在密室之内。那房间没有窗户,所以荀诩无从知道这位中都护的表情究竟为何。

    “孝和,这几日过得如何?”狐忠忽然偏过头来问,他这几天一直被软禁,直到今天才被放出来。

    荀诩“嗯”了一声,双手垂下,继续保持着恭敬等候的姿势。对于狐忠他没有什么恨意,两个人都是以自己的方式效忠祖国,但这不代表他会因此而释然。狐忠看到他的反应,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荀诩的心境波动,于是也闭上了嘴。两个人就如同石俑一样肃立在密室两侧,好像从不曾相识的陌生人。

    这里位于地下,气味有些阴冷与发霉,走廊两侧都镶嵌着铜制挂台,上面点着蜡烛。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通道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狐忠和荀诩同时抬起头,看到诸葛丞相和姜维两个人走过来,面沉如水。远处站着几名军正司的军人,但他们显然接到了不许靠近的命令。

    诸葛丞相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把两道目光从荀诩脸上扫到狐忠,又从狐忠脸上扫到荀诩。两个人垂头拱手,叫了一声:“丞相。”丞相这时严肃的脸上才稍微绽出一丝笑容:“孝和,守义,你们两个做得很好。”

    “一切为了汉室复兴。”

    丞相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把目光固定在荀诩身上,荀诩发现他比出征前又憔悴了几分。

    “孝和,想来你也都知道了。”丞相的声音依旧低沉。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问题,荀诩只能简短地回答道:“是的,丞相。”

    丞相眯起眼睛,用感怀的口气问道:“嗯,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两年前的那次会面?”

    “是的,丞相。”荀诩的词汇量变得十分贫乏。两年以前,荀诩在接受了军方苛刻的评议审查之后,曾经被诸葛丞相秘密召见,荀诩一直认为那次谈话是自己撑过低潮期的关键。

    “我记得我曾对你说过,身为领导者,我必须寻求某种程度的内部安定,这种安定往往是需要付出牺牲的。”丞相说,随手将脱下来的布袍交给姜维。

    荀诩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巧妙地把话题的重心转移开:“您说的每一句话,小人都一直铭记在心。”对于这个暧昧的回答,诸葛丞相没露出任何不悦,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冲荀诩略一颔首,说道:“你理解就好,汉室的复兴还需要你的能力。”

    荀诩又作了一个揖,谦逊了几句,然后恢复成最初的站姿。

    诸葛丞相没有多说什么,他推门走进密室,然后姜维从外面把门关好,站到了狐忠与荀诩之间。三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谁也不说话。姜维比两年以前老成了许多,年轻人的稚气已经逐渐被沉稳持重的气质所取代。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荀诩,举止既没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傲气,也没有过分亲热。

    “你们做得很出色。尽管外面的人不会记住你们的功绩,但是我会。”

    姜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和外面相比,屋子里此时的气氛更加叫人抑郁。这间石室没有窗户,里面只铺陈着一张木质方案和数根蜡烛,方案上还搁着一壶酒与两个酒碗,坐在一侧的李平了无生气。诸葛丞相坐到他的对面,先一言不发地为他斟满一碗酒。李平的目光极力躲避,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襟,原本一条大汉现在却畏缩得有如一只受惊的山鸡。

    “正方,来,为先帝干上一杯。”丞相端起酒碗,严肃地说道。

    李平没有勇气举起碗,他认为诸葛亮是在嘲弄他。诸葛丞相也不以为意,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突然将酒碗摔在地上,只听哗啦一声,屋中沉滞的空气被突如其来的碎裂声切裂。李平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全身吓得一激灵,颤抖不已。

    “李平,你不敢为先帝敬酒吗?!”丞相的怒气突然爆发了出来。

    “孔……丞相,我……”

    “我真不敢相信,一位受先帝托孤之重的老臣,居然会选择这样一条让大汉二十五帝蒙羞的路!”

    在李平的印象里,诸葛丞相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脾气——即使两年前马谡失了街亭他也不曾如此愤怒。他惶恐地跪伏在地,双手撑在地上,头低低垂下:“我知罪,我愿意承担一切责罚,只求丞相善待在下的遗族。”

    “承担一切罪责?”丞相冷笑道,用手点着李平,“你以为你承担得了吗!处斩一名企图逃亡的中都护?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东吴曹魏那些人会怎么笑话我们?天下人是否仍旧相信我大汉以仁德治国?”

    李平觉察到丞相话中有话,他抬起头,眼神迷惑不解。

    “正方啊,你知不知道你给我出了一个多么大的难题……”丞相的口气重新转缓,“于公,我不能叫国家成为别人的笑柄;于私,你以为我真愿意亲口下令处斩一名旧日的同僚?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做第二次。”

    李平知道他指的是两年前的事。那时候第一次北伐刚刚失败,诸葛丞相亲口下令处死失街亭的马谡,一个深得他赏识的年轻人。那件事笼罩在诸葛丞相心头的阴影,看来到现在仍旧没有消除。李平看到了一丝生存的希望。

    通风口吹来一阵微风,屋子里的气息略微清新了一点,烛火也随之跳动,两个人的表情在烛影里看起来都有了变化。诸葛丞相忽然转变了话题:“李平,你是否承认自己窜改补给数据,掩盖补给不足的真实状况,谎称粮草充足,以致我军作战失败?”

    李平有些惊讶地望着诸葛丞相,后者的眼神里有些超越责备的东西。于是他点了点头。

    “你恐怕事情败露,便在我军归还之前就逃出沔县,企图通过沮、漳回到江阳,并上书皇帝陛下进行狡辩,想以此来逃避责任,对不对?”

    “是……”

    “幸亏你的参军狐忠大力劝阻,最后你回心转意,返回沔县自首。你承认吧?”

    李平忽然明白了诸葛丞相的用意,他是在为李平的叛逃行为寻找另外一种合理解释,一种比叛逃要体面的解释。李平眼角有些湿润,觉得两个人昔日的那种友谊似乎又回来了。

    “在接下来几天的审判中,你将会以渎职罪接受判决,最严重可至流徙之刑,你可有心理准备?”

    “多谢丞相……”李平感激地再度趴伏在地上。渎职罪和流徙之刑虽不是好事,但对于一个原本犯下叛国死罪的人来说,可是幸运太多了。

    丞相欣慰地将李平搀扶起来:“你放心吧,正方,你儿子李丰不会被这个判决影响仕途,我会照顾他的。”李平只是连连称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国正值用人之际,正方若非你犯下如此大错,本该成为我的左臂右膀……”说到这里,丞相刻意压低了声音,“你可要好自为之,数年之后,当还有起复的机会。”

    “这……这是真的?”李平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以先帝的名义保证。但你要配合我,让自己活下来,这是最重要的。”

    “罪人李平知道。”

    李平没有多说别的,他再度深深拜伏,声音有些哽咽。丞相这时再次把酒碗斟满,推到他面前:“来吧,正方,为了汉室复兴。”

    这一次李平没有犹豫,他举起碗来一饮而尽……

    会谈并没有持续很久,只半个时辰不到诸葛丞相就打开门走了出来。姜维连忙迎上去搀住他。荀诩注意到丞相双眉之间的皱纹略显平伏,看来他很满意这一次会谈的成果。

    诸葛丞相经过狐忠与荀诩身旁时,冲两个人做了一个赞赏的手势,转身离开,很快这位老人的身影就消失在通道尽头。阴暗的走廊里,灯火昏黄明灭,那镶在墙壁上的曲形烛台,就仿佛《山海经》中给那西方幽阴带来光明的烛龙一般……

    五月十六日,丞相府发布了一则布告,宣布中都护李平因涉嫌渎职而被羁押。到了五月二十日,详细的调查报告公布。调查报告说李平在四月初曾宣称粮草不继,等到大军即将撤回之际,李平又在四月中旬改口说前线补给并无问题,这一举动给作战带来极大混乱,最后导致蜀军不得不撤回汉中。根据针对粮田曹账簿的审计以及粮田曹一名证人的证词,李平确实有窜改账目的行为。为了逃避自己的罪责,李平在五月六日从沔县离开,企图逃回自己在江阳的府邸;经由靖安司的追捕以及参军狐忠的劝说,李平不得不回到沔县听候发落。这一切李平本人已经供认不讳。

    具体的惩罚措施公告里没有说,这要等诸葛丞相上奏朝廷才能定夺。毕竟李平是一位中都护,唯有得到皇帝刘禅的首肯才能施以刑罚。

    荀诩对这份报告并不感到惊讶。“李平叛逃”这种事是不能公开的,那会让朝廷颜面大失,也会暴露出狐忠的“烛龙”身份。据荀诩自己猜测,诸葛丞相之所以苦心孤诣促成李平叛逃,就是想以此事为筹码,迫使李平在其他方面做出让步。

    但这就不是他所能关心的范围了。

    一个月以后,荀诩接到升任靖安司司丞的通知,他正式成为靖安司的最高领导者。三年以后荀诩染病身故,与远在五丈原的诸葛亮同一天去世。

    杜弼则谢绝了出任军谋司司丞的建议,被调回成都任谏议一职,低调地过着日子;以至于日后蜀汉著名的文人杨戏在作《季汉辅臣赞》的时候,还特意提到“少府修慎,鸿胪明真。谏议隐行,儒林天文。宣班大化,或首或林。赞王元泰、何彦英、杜辅国、周仲宣”。没有人知道这位深居简出的谏议曾经穿梭于敌人腹心,于无声处引导着蜀汉的胜利。

    李平承认了一切对自己的指控,然后官职被褫夺,以庶民的身份流放到梓潼郡。诸葛亮病死陇西前线后,李平觉得自己复职的希望彻底破灭,也郁闷而死。

    至于狐忠,他只在汉中多待了三个月,然后就神秘地消失了。在几年后魏国的高平陵政变中,有一名低级官吏在内乱中被杀害,在他家中搜出了一些关于曹魏的绝密情报。当然,在当时那种混乱的局面之下,没有人留意到这一点,关于那次搜查的报告很快就被淹没在故纸堆里,彻底湮没无闻……

    唯一不变的,只有吹拂在秦岭山头那来自陇西清冷的风,它就这么在崇山峻岭之间流转着,冷冷地注视着时代与人世的变迁。

    第二部 尾声

    建兴九年七月二十日,距离李平事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荀司丞,判决下来了,李平被废为庶人,徙梓潼郡。”裴绪快步走进屋子,啪的一声将公文搁在荀诩案上,“这里是丞相上书的公文抄件,请您过目。”

    荀诩展开文书,上面写道:“平为大臣,受恩过量,不思忠报,横造无端,危耻不办,迷罔上下,论狱弃科,导人为奸,情狭志狂,若无天地。自度奸露,嫌心遂生,闻军临至,西乡讬疾还沮、漳,军临至沮,复还江阳,平参军狐忠勤谏乃止。今篡贼未灭,社稷多难,国事惟和,可以克捷,不可苞含,以危大业……”

    “呵呵。”荀诩笑了笑,掩上文卷望望窗外的残阳,心绪不知怎的涌出几许唏嘘,几许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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