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汉中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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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潜伏与忠诚

    输了。

    虽然他成功地在总务阻止了敌人的阴谋;虽然他成功地瓦解了汉中的五斗米教网络;虽然他成功地抓到了企图潜逃的弩机工匠;虽然他最终促成了——间接地——糜冲的死亡,仍旧是完败。图纸的泄露让这一切胜利变得毫无意义。他还是倒在了距离胜利最近的地方。

    魏太和三年二月六日,魏国天水郡上邽城。

    陈恭在辰时梆子敲响时准时迈出家门。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穿的藏青色长衫有些褪色但洗得却很干净,腰间挂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是笔墨纸砚。陈恭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装备,然后将门锁好,推开院门走出去。

    “陈主记,您这么早就要出去啊?”陈恭对门的邻居看到他出来,打了一个招呼。

    “是啊,非常时期嘛。”陈恭也微笑着回答。

    蜀魏两国去年打了两次大仗,今后也随时可能爆发战争,这让处于前线地带的上邽城随时都有可能面临敌人威胁,不得不积极备战,他们这些太守府的官吏自然也就忙得不可开交。

    “您这身装束,是打算出远门吗?”邻居问。

    “哦,今天有个集市,马太守派我去收购一批骡马以充军用。”陈恭解释说。邻居“哦”了一声,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各自告辞。

    大街上人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身覆黑甲的魏军士兵,他们排成长长的队伍来回巡视街上的一举一动,整齐划一的步伐在黄土街面上发出橐橐的响声,仿佛在提醒过往的行人:现在正在打仗。

    上邽位于祁山以北的天水郡,是连接凉州、汉中的咽喉之地。这里如果有失,整个陇西将完全袒露在蜀军兵锋之下。因此魏军不得不将整个陇西防御的重心转移到这里,把它打造成一座坚不可摧的要塞。目前这里驻扎着雍州刺史郭淮的一万两千名士兵——上邽本身的居民也不过两万多而已。

    陈恭绕过这些军人,直接来到了马贩子们所在的城东榷场。很多来自西凉和朔北的马贩子在这里活动,他们都嗅到了战争的气味,知道自己的货物能卖个好价钱。

    一靠近骡马榷场,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马粪味,各式品种的骏马在分隔成一间一间的木围栏中打着响鼻,栏杆上挂着树皮制成的挂牌,上面用墨字写着产地及马的雌雄、年齿,马贩子抱臂站在一旁,向路过的每一个人吆喝自己马匹的优点。在旁边更为简陋的围栏里卖的则是驴和骡子,那些地方就远没马栏那么华丽。卖马的多是羌族与匈奴族的人,造型比较怪异;而卖驴和骡子的则以中原商人为主。

    面对这些马匹,陈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各个围栏之间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终于,他注意到一家卖驴的围栏上挂出的牌子有些奇特,那个牌子上“驴”字的斜上方用淡墨轻轻地点了一下,像是在写字时无意洒上去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陈恭又兜了几个圈子,从这家卖驴围栏隔壁右起第四家问起价钱,一家一家问下来,最后来到了这一家围栏前面。

    “这驴可是有主的?”

    陈恭大声问,驴主这时匆忙走过来,点头哈腰,连连称是。这是个瘦小干枯的中原汉子,年纪不大却满脸皱纹,头发上沾满了稻草渣。

    “大爷,我这头驴卖五斛粟,要不就是两匹帛。”

    “这太贵了,能便宜些吗?”

    驴主赶紧摆出一张苦相,摊开两只手:“大爷您行行好,这里是陇西,可比不上咱们旧都富庶哇。”听到驴主这么说,陈恭的眼神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他缓缓回答道:“你说的旧都是哪一个,洛阳还是长安?”

    “当然是长安,赤帝的居所。”

    “嗯……”

    陈恭听到他这么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的谈话。于是陈恭让驴主将驴子牵出,从怀里掏出五串大钱交给他。驴主千恩万谢地接过钱,还殷勤地为驴子套上了一套驮具。

    两个人目光交错,都会意地点了点头。

    陈恭牵着驴子走到一处没人的角落,将它背上的驮具取下。这副驮具呈扁梯形,里侧用柳木围成一个框架,外面再用熟牛皮蒙住,颇为坚韧,耐得住长途跋涉。陈恭把手伸到驮具的底座沿着边缝来回抚摩,很快就发现其中一边的牛皮是可以掀开的。他看四下无人,便将牛皮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然后把手伸进驮具的空腹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麻纸。陈恭将麻纸揣到怀里的夹层中,接着把牛皮按原样蒙好,若无其事地牵着驴走出来。

    接下来他又走访了几家驴马贩子的围栏,买了三头驴、两头骡子和两匹马。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陈恭将买来的所有牲畜赶到太守府的马厩,谢绝了同僚一起去喝酒的建议,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目前是单身,邻居们都知道他的妻子在搬来天水郡之前就病死了,而他一直没有续弦的打算,现在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人帮他料理家务。

    回到家以后,老仆人为陈恭端来一碗羊肉羹,拿来两块饵饼。陈恭接过碗,挥挥手让他下去休息,自己则走进卧室,把房门都掩上。卧室不大,屋子的两侧全是书架,上面摆放着厚薄不均的卷帙;靠窗放着一张床,床边还摆着一张红漆几案,旁边屏风上的舞女正在跳着七盘舞,仿佛她仍身在汉代。

    当确认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后,陈恭把屏风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跪坐于几案前点燃蜡烛,掏出了藏在衣服夹层中的麻纸。

    麻纸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用蝇头隶体写的字,分列了关于魏国的二十余条情报,上至百官调动,下至钱粮价格,相当详尽,其中不少都属于机密资料。这些只有尚书、中书两省和相府官员才有权限调阅的资料,现在却在这个天水太守府小小的主记眼前一览无遗。

    事实上,除了天水太守府主记,陈恭还有另外一个秘密身份,那就是蜀汉丞相府司闻曹驻天水地区的间谍,主管关陇地区曹魏情报的搜集工作。

    司闻曹是蜀国特有的秘密情报部门,隶属于丞相府,素以精干和效率著称;其功能就是对敌国情况进行搜集、传递、整理并加以分析。蜀汉一向极为重视情报工作,诸葛丞相认为良好的情报工作可以弥补蜀军在绝对数量上的劣势。因此,早在南征期间,诸葛亮就委派参军马谡在汉中亲自指导对魏国的情报工作。马谡以刘璋、张鲁时期的旧班底为基础,设立了司闻曹,并逐渐建立起了一套针对曹魏的缜密情报网络。而陈恭从事的则是最为危险的卧底工作,像他这样在敌国境内以假身份活动的第一线情报人员被称为间谍。

    陈恭出生于凉州安定郡,后来一直到了十几岁才随父亲迁移到成都。正因为如此,他被当时主管情报事务的马谡看中;经过一番严格的训练之后,他被派遣到了雍凉担任间谍。事实证明马谡的眼光很准,陈恭在这个位置上表现得相当优异,不仅一直保持着情报网络的顺利运作,还混进了天水太守府担任门下书佐的职位;在第一次北伐结束后,他被拔擢为主记,从此可以接触到更高级别的文件,这无疑让他的价值大增。

    现在陈恭握着的这一份情报是从邺城送出来的,在那里,蜀汉有一名高阶间谍,代号为“赤帝”;“赤帝”会定期通过预定方式传送一批情报过来。陈恭在上邽城内——原本是冀城——设立了一个中转站,负责将这些情报转送至汉中的沔县,那里是丞相幕府的所在地。

    在下级官府仍旧普遍使用竹简的时候,蜀国的间谍已经开始使用麻纸这种相对比较奢侈的载体来传送情报了,因为它比较柔软适合折叠,容易藏匿在各种隐秘的地方,且价格比缣帛要便宜。

    陈恭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将这二十余条情报归类。根据蜀国司闻曹的术语,有些情报属于“硬”资料,比如邺城卫戍部队数量、关中地区屯田岁入、出使吴国的使臣姓名等,这些东西可以直接汇报;但有些情报属于“软”资料,比如陇西地区军事指挥官的调动、朝廷官员的升迁或者新颁布的法令等。后一种情报,陈恭不能简单地将其转交给沔县,他必须要加上自己的分析和见解,并指出这一情报可能引发的后果和对蜀国的影响;如果涉及重要官员的调动,还得将当事人的详细履历、性格特征以及风评附上。

    其实从理论上来说,这些工作不属于间谍的职权范围,间谍只是情报的传输者,分析情报是司闻曹下属的军谋司负责的。但由于有些软情报只有由了解曹魏内部情势的人分析才会有价值,所以在实际操作中,这类情报都是要经过陈恭的再处理,做出结论后才能送交沔县。蜀汉第一次北伐失败以后,陇西地区的情报网络遭到了严重破坏,很多地下人员纷纷被捕,于是硕果仅存的陈恭在情报分析这方面就越发显得重要了。

    这一次的情报大部分都属于硬情报,不必多做分析。陈恭想到这里,心情略觉轻松。他每一次分析情报时,都有些惶恐不安,生怕因自己的一时判断失误而造成蜀国的巨大损失。这时候,他注意到了麻纸上的最后一条情报。

    比起前面洋洋洒洒的大段数据,这一条情报显得很简洁。不过陈恭知道,简洁往往意味着不完全,这就需要他来补全。这一条情报是这样写的:“据信近日应淮之请遣给事中一名赴陇名阙。”这是简写的方式,将句子完全展开以后的意思是:从可靠渠道得知,最近朝廷应郭淮的要求派遣了一名给事中前往陇西天水地区,名字不详。

    面对这一条情报,陈恭皱起了眉头。给事中属于内朝官,是留在皇帝身边以备顾问的,除非是随驾,否则极少会离开京城前往地方上,与军方也少有业务上的来往;然而现在情报显示有一名给事中单独前往天水,而且还是应天水地区军队最高负责人郭淮的特别要求,这就不得不叫人感到疑惑了。

    “究竟这是为了什么呢?给事中的职权与军方几乎不重合,魏国也从来没有皇帝委派给事中视察军队的先例。”陈恭对自己说,“看来必须要设法弄清楚派来的给事中到底是谁才行。”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将是一件相当重大的事件。因为即使是潜伏在邺城的“赤帝”也无法知道这名给事中的身份,说明此行保密程度相当高,而保密程度高的东西从来都是非常重要的。

    陈恭再一次仔细地阅读了一遍情报,然后将这份麻纸丢进火炉里。这二十几件事已经全部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文件已经不再需要。尽量减少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这是一名间谍在敌人内部生存的准则。

    第二天陈恭早早起床,简单地做了清洁后就推门走了出去。这时间本该是朝日初升,可天色依旧昏暗,抬头可见一层阴郁的云彩笼罩在上邽,仿佛完全停滞了一般。

    主记本来在太守府有专门的地点办公,但是现在太守府除了太守马遵的房间以外都被郭淮的部下征用,于是这些文职幕僚不得不去借城内平民的房子。陈恭办公的主记室是一个草料场旁边的木屋,这个地点并不算好,在大风天气里经常会有草屑飞到屋子里。陈恭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离收藏朝廷文件与档案的书佐台比较近。要知道,作为一名肩负着分析工作的间谍,他必须拥有一个庞大的资料库。

    他先到主记室点卯。今天出勤的同僚并不多,很多人被派出去筹措物资还没回来,还有几个人尚未起床,整间大屋子里唯一一个伏在几案上奋笔疾书的是孙令。陈恭认识他,这人有些才气,只是恃才傲物,两年前因为肆意臧否人物而被赶出京城,左迁到天水郡做文学祭酒。在大部分人心目中,在天水这种战事频繁的地方做文学祭酒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因此孙令一直郁郁不得志。

    “哟,政卿,你起得好早啊。”

    陈恭一边放下伞,一边朝他打招呼。孙令没有抬头,仍旧下笔如飞。陈恭知道他的脾气,也不以为意,走到自己的几案前,取出冻硬的毛笔搁在炭火盆上慢慢地燎。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孙令才长出一口气,啪一声把毛笔掷下去,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艰苦的工作。

    “文礼,刚才你叫我?”

    这时候孙令才意识到陈恭的存在,陈恭“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研着墨,徐徐道:“是呀,不过你全神贯注,没听到。”

    孙令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拿起写满草书的白纸递到陈恭面前,道:“我正忙着出去提木料呢。”

    “提木料?”陈恭惊讶地问道,“怎么,这一次上头派你去把木料运出上邽吗?”

    根据军方的命令,战略物资——尤其是木材和粮草——要最大限度地集中到上邽,现在居然还有木材从上邽流出到别的地方,这不能不让陈恭感到奇怪。

    “对。不好不好,时间来不及了,不跟你多说了,你保重。”孙令一边手忙脚乱地把奏章草稿收拾好,一边披上棉袍,整好幅巾,与陈恭拱手告别。

    送走孙令之后,陈恭回到几案前,开始思考那名神秘的给事中的事情。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朝廷中的给事中到底有哪些人,给事中的名单一旦搞清楚,就可以把那个人的身份范围缩小很多。就在这时,魏亮一脚踏进门来。

    魏亮是天水郡太守府的门下书佐,五十多岁,全身最醒目的就是他那个硕大的酒糟鼻子,以至于很多人怀疑他有西域血统。保管档案的书佐台正好是他的职权范围,陈恭刚才就一直在等他。这家伙嗜酒,经常喝得醉醺醺的,看他一进门那副迷糊的样子,就知道昨天晚上又偷偷喝酒了。

    陈恭凑到他面前,小声说道:“喂,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偷酒喝啦?”魏亮先是摆摆手,晃着脑袋说怎么会怎么会,然后打了一个酒嗝,这才压低嗓门道:“文礼,昨天我碰见个高兴事,所以多喝了几杯,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要是被郭将军听见了可不大好。”

    他口中的郭将军是指雍州刺史郭淮。郭淮是目前魏军在陇西地区的最高将领,他年轻时曾经在夏侯渊麾下任中层军官,是个典型的军人,不苟言笑,作风严谨而朴素,所以太守府的文官都怕他。

    陈恭拍拍他肩膀,笑道:“呵呵,放心,我自然不会去告密,只是你要记得少喝几杯,贪杯误事。”

    “我一个门下书佐,能有什么事情误?最多是书佐台的文书让老鼠啃坏罢了。”魏亮嘟嘟囔囔道。陈恭见时机合适,就对魏亮说他需要去书佐台调阅几份关于存粮与牲畜库存状况的文件。魏亮一听,满口答应,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印章交给陈恭让他自己去,然后趴到桌子上,叫杂役速速热一份醒酒汤来。

    陈恭拿着魏亮的印章走出屋子,心里一阵感慨。马遵太守在天水太守的位子上已经干了四年多,是个怯懦无能的高级官僚,于是手下的这些官吏大部分都跟太守一样庸庸碌碌,要么就是心不在焉。诸葛丞相第一次北伐的初期对手就是这些人,难怪蜀军会势如破竹了。

    书佐台就在主记室后街的右边尽头,这里不与其他房屋相接,一条很浅的沟渠环绕屋子一圈,为的是避免火灾蔓延到这里损坏文档。为陈恭开门的是一位老书吏,陈恭把魏亮的印章给他看了一眼,老书吏点点头,从腰间摸索出一串黄铜钥匙交给陈恭,然后自己缩回门房里继续烤火。

    陈恭穿过一条走廊,拿钥匙打开档案室,推门走了进去。这栋屋子很大,采光也很好,只是非常寒冷。十几个木制书架排成一排,上面摆满了天水郡历年来的文书、公告、来往书信和其他档案,尘土安静地积在几乎所有的竹简上,灰白色调的卷帙书脊给整个环境增添了几分寒气。

    陈恭没去碰这些发霉的东西,那都不是他的目标。他想找的是去年——也就是太和二年——九月的一份百官贺表。他记得在太和二年九月,皇帝曹睿将皇子曹穆封为繁阳王。按照惯例,皇族子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食邑以后,百官会进一份贺表给皇帝,祝贺皇族的屏藩愈加雄厚。这份贺表会署上几乎全部朝廷官员的名字,并抄送各地府郡以示天下同喜。因此天水郡应该也保存了一份,只要查阅贺表抄件的署名名单就能知道现任给事中都有谁。

    这工作没什么难度,这份贺表刚刚归档不久,何况缣帛本身又用黄纸镶裱了金边,因此在书架上相当醒目,陈恭几乎是一下子就找到了。

    他聚拢两手呵了呵热气,又跺了跺脚,然后伸手把贺表取出来迅速展开。和他预想的一样,贺表洋洋洒洒写了足有几千字,在卷幅的左侧用小字写着进贺百官的职位、姓名与籍贯。这份贺表是去年九月的,离现在只有五个月不到,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动,可以拿来做参考。

    “给事中”这个官职多用于加官,很多朝廷大员都会被皇帝授予这个职位以示荣誉,比如,大将军曹真、中书监刘放、博士苏林等,他们的职衔中都挂着一个“给事中”的名。而这些都不是陈恭所要锁定的目标。他想要找的,是一个以“给事中”为正官的人。

    经过排查,陈恭找到了五名现任给事中,他背下他们的名字和籍贯,然后把贺表搁回原处。目前的成果就只有这些了,至于那位神秘的给事中究竟是这五人中的谁,还要等获取进一步情报才能做出判断。

    这些工作完成以后,陈恭迫不及待地退出了这栋房子,因为里面实在是太冷了。他把钥匙交还给老书吏,然后离开了书佐台。这时候天上累积的阴云似乎还没有降雪的迹象,忽然,陈恭觉得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他转过头去,却看到街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第二章 忠诚与牺牲

    郭淮缓慢地搓动手指,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盯着天水太守马遵。后者不停地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水,仿佛被议事厅里燃着精炭的獬兽铜炉烤化了一般。

    过了好半天,他才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道:

    “伯、伯济,弄错了吧?这上邽城内,怎么会有蜀军的探子呢?”

    “哦,可是我的人已经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上邽城内至少有一个在秘密运作的蜀军情报网。”郭淮不紧不慢地说,声音却透着沉稳的力道。他是上邽城真正的统治者,马遵这样的颟顸之辈向来是不被他放在眼里的。

    马遵继续擦拭着汗水,试图挽回自己的面子:“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一个情报网的话,我的人应该会觉察到,他们……”

    “问题是他们并没有觉察到。”郭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阁下的部曲都是在当地招募,他们的武勇值得尊敬,但在谍报事务方面显然缺乏训练。当然,这是题外话……毅定!”

    郭淮猛然提高声音,门应声而开,一名身着整齐甲胄的年轻武将推门走了进来。他走到议事厅中央,把身体挺得笔直,头顶赤红色的却敌冠高高扬起,固定皮胸甲的两侧绦带系得一丝不苟。

    “这是我的族侄,叫郭刚,字毅定。今年二十四岁,在我军中充任牙门将。”郭淮伸出右手介绍,郭刚向两位军政要人各行了一个礼,下巴扬起,眼神自始至终不看马遵,神情高傲而又漠然。

    “真是少年才俊,少年才俊。”马遵讨好地说道。

    “他现在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间军司马,专门负责调查蜀国在天水地区的谍报活动。”郭淮说。马遵大为吃惊,军方在天水郡设立了反间谍的机构,却没通知身为太守的他,他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怎……怎么我从来就没听过这回事?”

    “哦,间军司马不是显官,直接由邺城的中书省垂管,不受地方管辖。”郭淮故意慢慢点出“中书省”三字,看起来很有效果;马遵的脸由苍白转为灰白,中书省是朝廷中枢,这个怯懦的官僚是绝不敢对朝廷有什么意见的。

    “嗯,毅定,你说吧。”郭淮见马遵无言以对,于是冲郭刚抬了抬下巴。

    “是!”

    郭刚的声音和他的名字一样,生硬坚实,有如黄河冬季的冰凌一般:“在一月十二日,我军在上邽与卤城之间的山路截获了一批从汉中过来的私盐贩子,在他们的货物中发现了二十枚伪造的军用与政用令牌,还有两枚天水郡守的印章,当然,也是假的。”

    郭淮略带同情地看了马遵一眼,后者蜷缩在几案后面,表情尴尬。

    “根据私盐贩子的供认,他们出发前接受了蜀军一大笔报酬,蜀军要求将这些货物送至冀城,并卖给特定人物。一月十五日,我派遣了两名间军司马的成员化装成私盐贩子前往冀城,在一月二十日成功地与目标人物接上了头。我们擒获了这个人,然后发现这名当地人是受上邽某一位官员的雇用。经过他的指认,我们最后在一月二十八日终于确定了那一位官员的身份。”

    马遵开始不安地绞起手指,首先是伪造的太守府印章,然后是一名变节的官员,他开始怀疑今天是否自己的大凶之日。

    郭刚的语调缺乏抑扬顿挫的变化,但却有一种类似铁器撞击的铿锵之感。

    “从一月二十九日起,我们立刻安排了对那名官员的监视。从被监视的那一天起,这个人在上邽城内先后接触了五次我军士兵、下级军官以及士族军户。经过事后对被接触者的盘问,我们发现这个人的询问技巧很巧妙,而且掩饰得很好。他感兴趣的是我军在武都、阴平两地的驻防兵力数量,还有天水地区的主要囤粮地点分布。值得一提的是,在监视期间,他还曾经外出过一次,我们怀疑他是与其他潜伏者交换情报。毫无疑问,这是一名蜀国安插在上邽的夜枭。”

    看到马遵迷惑不解的眼神,郭淮解释说“夜枭”是魏国情报部门称呼敌国间谍的习惯用语。听完汇报,马遵吞下一口口水,不安地问道:“那么这个人是谁,是太守府的官员吗?”

    郭刚点了点头。

    马遵一下子变得很激动,他捶了捶几案,大声道:“居然还有这样无耻的事情发生,是谁?告诉我,我立刻去叫人把他捉起来!”很明显,他想用愤怒来掩盖自己的尴尬。

    “不用了。”郭淮冷冷地说道,“军方已经有了计划。根据毅定的判断,近期内他会与上邽的另外一名夜枭碰面,到时候我们会把他们一网打尽。马太守,你只要到时候调动郡府部曲在外围配合我们就可以了。”

    马遵现在的心中屈辱、恼火、尴尬与惊恐混杂一锅,让他的面部肌肉一阵阵地抽动。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天水地区最高长官,可现在却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一脚踢开,这是一个极大的侮辱。可他又能做什么呢?对方是握有军权的雍州刺史,还有一个中书省的间军司马。

    马遵最后选择了忍,他咬咬牙,捏着自己腰间佩戴的玉块,尽量让自己露出笑容。

    “好的,我会吩咐下去。”

    “请注意,马太守,这件事除了你不许有第二个人知道,太守府的人都不太可靠。”

    郭淮这一句提醒无疑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在马遵有所反应之前,他站起身来,拿起搁在身旁的小尖铲搅动了一下铜炉中的红炭,让火更旺盛一些。这是一个明显的送客令,于是马遵不得不起身告辞,恨恨地离去。

    等到马遵的身影消失以后,郭刚这才开口对郭淮说道:“叔父,朝廷怎么会容忍如此无能的人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

    “毅定,朝廷之事,自有天子定夺,我们只要做好分内事就够了。”郭淮走到他面前,直视着自己的侄子,“身为间军司马,只要观察就够了,不要去替别人下结论。定论会导致偏见,遮蔽掉许多有用的线索。记住,你的偏见,是敌国间谍赖以生存的基础。”

    “是,侄儿知道错了。”

    “很好。你下去筹划行动细节吧。”

    “侄儿已经安排好人选了,这一次参与行动的核心人数不会超过六人。外围支援人员在行动前一刻才会被告知具体目的。”

    郭淮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郭刚以无懈可击的姿势抱了抱拳,然后转身走出议事厅。

    现在议事厅中只剩郭淮一个人,他回到几案旁,扯开挂在后壁的黄布,一幅相当详尽的陇西地图占据了大半个墙壁。他从地图的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还不时从炉底拿出一截炭棍在地图上画几笔。很明显,现在他思考的事远比追捕蜀国夜枭重要。

    太和三年,二月十日。

    陈恭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去一趟。他一直设法找出那一名给事中的真实身份,但是毫无结果;准确地说,可能性很多,但是没有一种可能性上升到可靠的程度。二月十四日就是他例行向沔县汇报情报的日子,如果在这之前这份情报的分析工作还无法完成的话,那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他决定去找一下“白帝”,“白帝”是隐藏在上邽城内的另外一名间谍,他也许会有一些有价值的情报渠道。

    陈恭和“白帝”两个人本来并不相识,蜀国司闻曹的原则是:第一线工作的间谍们彼此隔绝,单线纵向作业,绝不发生横向联系。这样虽然效率会变低,但可以保证当一名间谍被捕后不会对其他线造成损害。

    司闻曹就和他们所效忠的诸葛丞相一样,谨慎到了有些保守的地步。

    在第一次北伐失败后的蜀国情报网大溃灭中,陈恭和“白帝”因为一次意外的审查而发现了彼此的身份——陈恭一直觉得这很讽刺。两个人都幸运地在那次魏国的大清洗中活了下来,从此知道了对方的存在。他们两个平时极少见面,但保持着一种独特的联络方式。

    陈恭在二月十日晚上来到上邽城内的步军校场,在木质的辕门右下角立起了三块小石头,然后在三块石头顶端又加了一块,不过这一块的底部用墨事先涂过了。把这一切做完以后,陈恭重新消失在夜幕里。

    第二天下午他借故去太守府办事,又路过一次校场,看到那个不起眼的造型起了变化:在顶端的石头被翻了过来,将涂着墨的一面朝上。看来“白帝”有回复了。

    二月十二日,陈恭在巳时过去一半的时候离开家门,前往早就约定好的接头地点。他希望能从“白帝”那里得到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情报,这也许有助于了解那名给事中的身份。

    走过两条街,陈恭看到两名士兵各执长枪靠着街口的墙壁说话。陈恭认出他们是马遵太守的手下,心中有些奇怪。他注意到在附近的酒肆里也坐着几名士兵,他们却没有喝酒。又走过一条街道,陈恭转向左边,看到街道右侧的里弄门口有士兵在把守。这里一直都有人把守,但是今天的守卫比平时多了一倍。其中一名士兵看到了陈恭,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陈主记,您这是去哪里啊?”

    “嘿,还不是那些库存的事。上头整天催着要拿出本清楚的账簿来。”

    陈恭开始抱怨,抱怨上司是与同僚增进感情最好的手段。果然,士兵同情地点了点头,也叹息道:“是啊,我们本来今日轮休的,可现在却被忽然调到这里来不能离开,随时候命。”

    “随时候命?”陈恭心中画出一个大问号,“为什么?”

    “我们是奉命在这里待机,至于要干什么上头可没说。”

    陈恭又与士兵随意敷衍了几句,然后借故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觉得心中不安,但还是继续朝着预定的接头地点走去……

    “……确认就是这个人吗?”

    郭刚站在一堵土墙后面,他的一名部下刚刚把头探出去又缩了回来。他听到上司的问话后,点了点头:“没错,肯定就是他。”这时街对面在房顶负责监视的人忽然将一面绿旗向西面摇摆了三下:

    目标开始向西移动。

    收到这个消息,郭刚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对已经换好平民装束的几名部下说:

    “你们两个,超前一步从别的街口绕到他前面;你们两个就跟在他后面,不可被他发现。”

    四名部下“诺”了一声,离开了土墙。而郭刚则转身爬上一个高达二十丈的塔楼,在那里他可以俯瞰整个城西区。就他个人而言,他很喜欢这种居高临下、将所有的事都尽收眼底的感觉。

    陈恭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塔楼上多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窥视者,他仍旧保持着平常的步调朝前走去。前方有两名妇人在水渠前捶打着衣物,一个苦力扛着两个大口袋吃力地行走,几个小孩子跑到街中央去逗一只死去的鸡,被路过的马车夫大声叱责。向阳的墙边靠着几名懒散的军士,简陋的皮甲摊在他们膝盖上,内衬朝上,其中一个聚精会神地挑着虱子。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这位官爷,来喝些杂碎汤暖暖身子吧。”

    街旁小店里的老板探出头来吆喝,一股浓郁的羊肉香味顺着门缝冒出来。陈恭没停下,他抬头看了看日头,稍微加快了脚步,转弯向右走去。

    与此同时,郭刚双手撑着塔楼边缘朝下望去,身体前倾,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目标现在转过了一个弯,朝着集市的方向去了。两名部下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另外两名则从侧面与他并行。

    “快点鸣叫吧,夜枭。”郭刚喃喃说道,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当初郭淮推荐他担任间军司马的时候,很多人以他太过年轻为理由反对,他急欲向所有人证明,叔叔的安排是正确的。

    一队巡逻的士兵忽然在目标人物前面走过,宽大的甲胄与飞扬的尘土遮挡住了郭刚的视线。郭刚瞪圆了双眼,恨恨地在心里骂道:“该死的,快走开!”

    等到队伍开过去以后,郭刚发现目标不见了。他大吃一惊,目标一定是进入了某一个视线无法触及的死角。在这个时候,远在塔楼上的郭刚鞭长莫及,只能寄希望于他的部下。

    他命令身后的传令兵将塔楼上的旗子换成绿边红底的貔貅牙旗,这个旗语表示塔楼无法看到目标,要求跟踪者立刻回报方位。同时传令兵还敲了一下鼓,以提醒跟踪者注意。

    三名部下很快就各自发回了暗号:目标人物从眼前消失了。郭刚拳头握得更紧了,目标究竟在哪里?如果他是刻意消失的话,是不是说他已经发现了追踪者?一连串疑问混杂着懊恼涌上郭刚的心头,一层细微的汗水出现在他的额头。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郭刚很快发现第四名部下朝着塔楼舞动了三次右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牛记酒肆。这说明目标进入了酒肆,而且还没出来。

    “一定就是在那里接头!”

    郭刚立刻做出了判断,他命令将代表着“继续追踪”的杏黄旗悬挂上去,然后飞快地跑下塔楼。二十名从马遵太守那里调拨来的士兵正在楼下整装待命,郭刚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跟上,然后飞身上马,朝着牛记酒肆而去……

    ……陈恭慢慢地踱进牛记酒肆,这是上邽城内唯一的一家酒肆,最近因为驻军的增多而生意兴隆。此刻正是接近正午的时候,很多人都来到这里喝上一杯以驱驱身上的寒意,楼上坐的多是太守府的官员和军官,楼下则是普通士卒与平民。

    “陈主记,您里面请!”

    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伙计热情地把他迎进来,陈恭摆摆手,表示自己上去就可以了。于是伙计走到门口去招呼别的客人,陈恭自己则顺着楼梯来到二楼。他迈上了二楼,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有二十几位客人在吃饭或者谈天,很是热闹。忽然,陈恭感觉到有一道奇异的视线在注视着自己。他下意识地回头朝一楼的楼梯口望去,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就彻底凝固了……

    ……郭刚率领着士兵冲到牛记酒肆前,这副架势让过往的行人非常惊讶,纷纷驻足观看。他下了马,命令立刻将这家酒肆团团包围,一个人也不许离开。在外围,更多的士兵把以这个酒肆为圆心半径二里以内的城区也都封锁起来。三名负责跟踪的部下赶到了现场,报告说第四个人已经尾随目标进入了酒肆二楼。

    “我们是不是等他与另外一个夜枭接触以后再上楼去抓?”其中一名部下建议道。

    “不必了!”郭刚回答,“现在酒肆附近二里之内都被我们控制,他们两个人一个也逃不掉!”

    说完郭刚一挥手,率领着十名精悍步卒冲进了酒肆。两名步卒首先占领了后门,其他人则和郭刚迅速地冲到楼梯口。一名伙计恰好端着空盘走下来,郭刚一脚踹开那个倒霉鬼,正欲上楼,一抬头恰好看到了站在楼梯半截的目标。郭刚立刻拔出刀大叫道:“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站在楼梯上的“白帝”露出轻蔑的笑容,他张开了嘴,高喊了一句:

    “复兴汉室!”

    喊完这一句,他整个人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楼梯十分狭窄,郭刚立刻和倒下来的“白帝”抱了个满怀,两人滚下两三层台阶,才被后面的士兵接住。郭刚狼狈地摆脱“白帝”站起身来,这时他才感觉到胸口一阵刺疼,低头一看,一柄精致的小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所幸被戎衣内衬的板甲所阻挡,只有刀尖稍微刺入肌肤。

    郭刚连忙将躺在地上的“白帝”的胸襟拉开,果然,在“白帝”的左胸上刺着另外一柄匕首。旁边一名士卒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把了把他的脉搏,摇摇头。

    “可恶……”

    郭刚愤怒地把匕首摔到了地上,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懊恼。

    ……陈恭面无表情地朝自己家走去,背后牛记酒肆传来的喧哗已经逐渐远去。他脊梁渗出的冷汗被风一吹,异常冰冷。

    刚才他一上二楼,就看到“白帝”坐在靠窗的位子。陈恭本想走过去,但“白帝”向他投来严厉的一瞥,然后把视线转过一边去,似乎从不认识他。陈恭立刻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他回过头去,在楼梯的木扶手上看到了两道右倾的斜线。这个暗号意味着“事已泄,速逃”,是紧急级别最高的警告。

    于是陈恭转身下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牛记酒肆。就在他走出大约一里地的时候,大队士兵忽然出现在街道上,在他身后封锁了每一条街道的出口。很快他就得知,“白帝”暴露了,而且在刺杀郭刚未遂后自尽。

    “白帝”的死,让陈恭惋惜不已,他甚至不知道这位殉难同僚的名字,陈恭现在感觉自己越发孤单了。

    自第一次北伐之后,曹魏为了杜绝间谍活动,实行了严厉的户籍管制制度。无论民户还是士族军户都必须在当地郡府登记造册,并且经常复查。这使得蜀国极难再安插新的间谍进来,因为一个在当地户籍上没有注册的陌生人很快就会被发现。因此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就只有在北伐前就潜伏下来的间谍,比如陈恭和“白帝”,而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无法补充。“白帝”的死给蜀汉对魏的情报活动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同样沮丧的还有郭刚。他挖出的这名间谍身份已经查清了,名字叫谷正,字中则,在太守府任副都尉,级别相当高。谷正的意外死亡,导致他身后的情报网无从查起,也很难评估他对魏国已经造成的危害到底有多大;更可惜的是,另外一名夜枭也彻底销声匿迹,以后再想要找出他来可就不容易了。事后魏军对牛记酒肆和附近的路人进行了反复排查,没有任何结果。

    这一次行动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次刻骨铭心的失败。

    二月十二日,也就是行动当天的深夜。宵禁后的上邽城除了哨楼以外的地方都已经陷入了沉寂,只有城外军营中的大帐还烛火摇曳,可以依稀看到两个人的影子。

    “你派去跟踪目标的人太多了,这会让目标有更多机会发现被盯梢。”

    “是。”

    “在目标脱离了视线后,你的反应有些过度。这是被盯梢者经常耍的一个小圈套,突然消失,然后借此观察周围环境,看是否有人惊慌失措,以此来判断自己是否真的被盯梢。”

    “是。”

    “还有,你的判断太武断了。如果目标的接头地点不在牛记酒肆的话,那么你的提前行动就会让整个计划暴露——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是。”

    “最重要的一点,你不该在目标接触接头人之前就贸然行动。你忘记了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什么。”

    “是。”

    郭淮每说一条,就竖起一根指头;他没有责骂郭刚,只是平静地一条一条地历数这个年轻人所犯的错误。郭淮知道,对于极为重视名誉的郭刚来说,这比用皮鞭抽他还要有效果。

    郭刚左手抱着自己的却敌冠,垂头立在郭淮之侧,对于自己叔父的每一句训话他都以极为清晰的“是”字作答,同时狠狠地咬自己的下嘴唇。一道鲜血已经从嘴角逐渐流了出来。

    “毅定,你要知道,我们肩负的任务很重大。蜀国无时无刻不觊觎着我国的疆土,我们的任何一次闪失都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让敌人的计划得逞。”郭淮说,同时披上毡衣,慢慢走到帐口,将两边的幕帘紧了紧,重新把束绳结在一起,用力一拉,两片幕帘立刻绷到了一起,外面的寒风一点也吹不进来。

    “虽然蜀国现在还没有什么军事上的动静,但这场战争实际上已经在暗面打响了。”郭淮说到这里,看了看仍旧垂着头的郭刚,“这就是我当初请求曹真将军把你派来天水的缘故。现在是一场水面下的战争,而你则是这场战争的主角。”

    “明白了,叔父!我这就去重新提审和谷正有关的嫌疑人,我一定会把另外一名夜枭也挖出来!”

    郭淮伸出右手阻住正欲离开的郭刚:“这件事交给你手下去做就可以了。现在我们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是目前最优先考虑的。军方需要间军司马的全力协助。”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份薄薄的缣帛,递给了郭刚。后者看完以后,眉毛高挑,却没有做任何评论,他只是简单地把绢纸交给郭淮,然后回答:

    “叔父,你会得到的。”

    第三章 牺牲与阴谋

    魏太和三年,二月十三日。

    陈恭没有把自己过分地沉浸在“白帝”的死亡中。同僚的死值得悲伤,但不能因此影响任务。“白帝”虽然已经不在,但他可能还有一批文件存放在秘密地点。要知道,“白帝”在太守府中任副都尉的职务,辅佐都尉管理天水地方部队。这个军职——即使只是地方军队而非中军——可以获得许多极有价值的情报。

    有鉴于此,陈恭决定去把这批文件弄到手,这是告慰“白帝”最好的方式。

    这一天主记室的工作异常繁忙,部分原因是间军司马郭刚的副将要彻查昨天牛记酒肆内所有人的户籍。陈恭和他的同事从上午辰时一直忙到下午未时,这才将被调查者的全部户籍抄录一遍。大家抄得腰酸背疼,纷纷伸起懒腰,叫苦连天。

    “文礼啊,你能不能叫人替我把这些东西送去,我实在是太累了。”

    魏亮愁眉苦脸地把抄录好的户籍册子推到陈恭面前,今天的运动量对魏亮来说确实是相当大。陈恭本来想推给手下的文吏去办,忽然却心念一动,问道:

    “那边要求把户籍图册送去哪里?”

    “哦,让我看看。”魏亮在纷乱的桌子上翻了半天,最后翻出一张公文,“是这个,在兵器库与山神庙之间的那条街,右起第三间……呵呵,还真巧,那里正好就是那个蜀国间谍的家。”

    “户籍是重要文件,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吧。”陈恭说,随即站起身来。魏亮千恩万谢,殷勤地把罩袍与毛毡帽递给陈恭,并亲自给他开了门。

    把调查组的驻地设在犯人家里,这个是郭刚的副手督军从事林良的主意。林良认为现在大军云集上邽,各处房子都很紧张,调查者住犯人家里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再者,调查者还可以顺便对犯人家里进行彻底的搜查。郭刚忙于其他事务,于是林良就成了针对间谍谷正后续调查的负责人。

    陈恭带着户籍名册来到“白帝”的宅邸,心中感慨万千,没想到第一次拜访这里居然是以这样的形式。这是一所普通的砖房,和上邽大多数房子一样分成厅、东西两处厢房,院子里有马厩,大概这是因为他曾经担任副都尉的关系。

    守在门口的士兵简单地查看了一下陈恭的令牌与签印,就放他进来,告诉他林良在西厢房办公。陈恭带着这一大摞户籍名册吃力地走到西厢房,敲了敲门。

    “请进。”

    屋子里传来一个声音。陈恭放下名册,把门推开走进去,看到一名体态略胖的矮个将领正抱着双臂仔细地端详着墙壁。

    “林从事,户籍名册送到了。”

    “好,就搁到书架边上吧。”林良回头漫不经心地交代了一句,他看了看陈恭又说道,“哎呀,您是陈主记吧?”

    “正是在下。”

    林良赶紧走过来一抱拳,道:“您真是太客气了,这种事只需交给那些文吏或者仆役来做就好了。”跟郭淮、郭刚不同,林良对待这些太守府的官员都很客气,也很热情。因此陈恭也客气地回了一礼,回答说:“兹事体大,干系深重,怎么能交给下人来做呢?”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良连连点头,看得出他对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很满意。陈恭把名册一一解开绳子,有意无意地问道:“听说这个间谍在这里已经潜伏很久了?”

    林良拿起几案上的酒杯啜了一口,恨恨说道:“是啊,也不知道这些年里他到底送出去多少情报。”

    “啧啧……好家伙,这墙里该藏着多少文书。”陈恭跟着发出感叹。

    “哈哈哈哈,陈主记又怎么会知道谷正会把文书藏在墙壁里?”

    陈恭装成一个对间谍工作完全外行的酸文人口吻:“当年秦皇嬴政焚书坑儒,孔子之孙孔鲋可就把经书藏进墙里的。”

    看来这副扮相完全把林良骗住了,他哈哈大笑起来,脸部肌肉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笑罢,林良才说道:“陈主记这就外行了,真正的间谍,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告诉您一件事,我们一进屋子就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别说墙壁夹层,就连地板青砖我们都掀开来看过。”

    “那结果呢?”

    陈恭问,林良做了一个一无所获的手势。

    “我猜也是。”陈恭心里想,同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些东西还没有落入敌人手里。不过这也产生了一些困难,“白帝”的居所和办公地点肯定都已经被彻底搜查过了,既然这些地方都没有文件,那么他会把它们藏在哪里呢?

    带着这些疑问,陈恭告别林良,回到了主记室。一进屋子,他就看到前两天去运输木材的孙令回来了。孙令鼻子冻得通红,正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布袍子,一边向身边的魏亮絮絮叨叨地抱怨。

    “陈主记,别来无恙。”

    孙令见陈恭进来,赶紧作揖;而魏亮则殷勤地为他掸了掸身上的土,然后说:“我正和政卿说呢,他错过了一场大热闹。”

    孙令平时最喜欢这些东西,一提起来就精神焕发:“哎呀哎呀,是啊,听说在我离开这几天,郭将军挖出来一个蜀国的间谍,还是咱们太守府的副都尉,这可真是难以置信。”

    “是啊,谁也没想到。”陈恭简单地回答道,对于这件事他可不想做太多评论。而孙令则继续喋喋不休地说:“那位郭将军也是寒族出身吧?你看,谁说寒族出不了人才!让九品中正去死吧!”

    孙令还想继续往下说,却被魏亮拦住了:“哎,哎,政卿兄,今天天寒,你我再叫上陈主记咱们去喝上几杯,权当为你洗尘。咱们在席上可以长谈。”

    对于这一建议,孙令自然是举双手赞成,而陈恭想了一下,也答应了。他并不喜欢喝酒,但酒确实是个好东西,有时候在酒席上得到的情报比在宫廷暗格里得到的还要多。

    上邽城内唯一的酒肆就是牛记。昨天的间谍事件非但没让生意冷清,反而有更多的客人带着好奇的心态前来参观,门店里比往常更热闹许多。

    陈恭和孙令、魏亮三人来到酒肆选定二楼靠窗雅座,分座次坐定,陈恭恰好坐在靠窗的位置。

    孙令叫来伙计一脸兴奋地问道:“伙计,听说你们这里昨天出了件大事。”这个伙计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他把毛巾往右肩上啪地一搭,比画着双手讲了起来。这伙计口才很好,讲得绘声绘色,抑扬顿挫,不光是孙令、魏亮,就连邻桌的客人也都把脑袋凑过来听。

    “那一阵楼梯声有如一连串春雷,郭将军噔噔噔几步冲到楼梯口,不觉啊了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在他面前,正坐着一个人!此人一张四方宽脸、两道浓墨扫把眉,鼻高嘴阔,两道如电目光唰唰直射向郭刚。饶这郭将军久历沙场,一时间竟也动弹不得,欲知此人究竟是谁……”

    “后来呢?”孙令几个人听得入神,催他继续说下去。伙计一见观众热情,十分得意,先是故意截口不说,又看大家胃口全被吊起来了,才猛地一拍桌子,吓得众人都下意识地朝后靠了一下,他一指陈恭说道:“此人正是西蜀间谍谷正,当日坐的正是这位客官坐的位置!”

    众人“哦”了一声,都把目光投向陈恭。陈恭笑道:“没想到这个彩头是被我得了。”魏亮斟满一杯酒,举到陈恭面前说:“陈主记,既然得了彩头,那这杯酒您是非干不可了。”

    “好,好,我干!”陈恭接过酒杯,略一高举,心中默念“白帝”名讳,一饮而尽,算是遥祭这位同僚。那个伙计本来还想再说下去,结果被楼下老板喝骂了一声,只得悻悻下楼。酒客们则各自回席,继续饮酒谈天。

    陈恭等三人你一杯、我一杯,不觉都喝得有些酒酣耳热。聊着聊着,孙令开始大发牢骚,陈恭心想果然还是这些文人牢骚最多。

    “本朝应该是才尽其用,这才是王道之途;如今居然叫我堂堂一个太学出身的人去押运木材,真是荒唐,荒唐。”

    孙令拿着酒杯含混地嘟囔着,魏亮端起铜勺给他又舀了一杯,宽慰道:“冀城总比上邽富庶,酒肆比这里多,歌伎也比这里漂亮,你过去也算享几天福。”

    “呸!什么呀!”孙令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什么冀城啊。我去的地方,是冀城附近的一个山沟!狗都不拉屎的地方,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

    陈恭一听,立刻接口问道:“可你不是送木材去冀城吗?”孙令“哼”了一声,又喝干一杯酒,说道:“本来说好是去冀城的,可等我押送的木材车队到了冀城边上三十里的地方时,忽然来了一队士兵,说是奉了郭都督的命令,让我们改道往山里走。结果这一走就走进山沟里去了。”

    “那里一点人烟也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吧。那山沟底部是块挺大的平地,我到的时候已经有十几顶帐子搁在那里,有不少人在打地基,垒石墙,好像是要建个营地似的。”

    陈恭从魏亮手里接过铜勺,亲自给孙令舀了一勺热酒,继续问:“那你看清楚那营地里有什么没有?”

    “嘿!提到这个我就有气,那些家伙根本目中无人。他们让我们把木材送到山沟的道口,然后就不让我们往前走了,是另外有一批人把木材和铁锭都运进去。”

    “还有铁锭?”

    “对啊,和我一起到的还有一队运送铁锭的车队,从关内送过来的,有二三十辆。不光是他们,还有运石灰的、运薪草的、运煤石的,在山沟口摆了一大片……”孙令连续喝了几大杯,口齿有些不清了,“我那时候忽然要小解,心想我堂堂一个孝廉,岂能被别人看到这么不雅的事,于是就跑去很远的山坡凹地,这才无意中看到了营地里的东西。”

    “那营地里面有些什么?”魏亮插了一句嘴。

    “不知道,除了帐子我光看见一排排的土窑子,跟坟包似的,真不吉利。”

    “得,得,好歹您都回来了,多喝一杯。那些人哪,就让他们在山沟里待着吧。”

    “就是,哦,对了,那个军官还让我保密,你们可别说、说出去啊……”

    于是孙令与魏亮两个人又开始推杯换盏起来,陈恭只是象征性地与他们喝了几杯,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动着。从刚才孙令的话里分析,很明显这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手工作坊。既然从关内运来这么多的铁锭,而且又处于郭淮的直接管理下,这个作坊毫无疑问是用来生产军械的。那些所谓的“土窑子”极有可能就是指冶铁用的炉子。

    问题是,魏军在这个时候设立这么一个大规模的军械作坊,而且还要保密,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陈恭一边想着,一边啜着酒。他本来酒量也不大,这么几杯酒下肚脑袋已经有些晕了。这时候天色已晚,陈恭想起身把窗子关上,一起身一不小心将悬在腰间的佩囊掉在了几案底下。他暗骂自己不小心,俯下身子去摸,几案很矮,底部距离地面并不高,所以摸起来格外费劲。摸了好半天,他的手才碰到佩囊的穗子,再一抬,手磕到了几案的底部。

    他的指头感觉到了什么,木质的几案底部似乎有些凹凸不平。最初陈恭以为只是制作上的粗糙,但后来发现这些凹凸似乎是有规律的。他抬起身子,慢慢把手掌朝上贴到底部,慢慢地摩挲,逐渐弄清楚了那些凹凸的真正意义。

    那些凹凸是些刮痕,由两道右倾的斜线,还有两个头尾相连的圆圈组成。即使有人把整个几案翻过来,也只会以为是谁无意中造成的,但是陈恭认出了那两道只有间谍才能识别出来的“警示”斜线,而那两个圆圈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应该是“白帝”在酒肆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刻出来的,他知道自己无法逃脱,也不可能与陈恭接触,于是就用这种方式向陈恭传达某种信息。

    三人吃罢了酒,恰好塔楼上的司昏鼓“咚咚咚”响了三声,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了,鼓声是提醒所有居民都尽快回到自己家里去。三个人结完账,各自拜别后朝三个方向走去。

    陈恭的家距离牛记不算特别远,他想让入夜的冷风把自己的酒气吹散些,就一个人慢慢地踱着步回家。转了几个弯,他忽然看到前面那家街角卖羊杂碎汤的小店居然还开着门。

    “这位官爷,来喝些杂碎汤暖暖身子吧。”

    老板从门里探出头来吆喝一声。陈恭摆摆手,示意不要,正待要走,却猛然看到这家羊杂碎店前杆子上飘扬着一面脏兮兮的幌子。就着夕阳西下的最后一抹余晖,他可以看到幌子上有“羊汤”二字,而这两个字被嵌套进了两个首尾相连的黄色圆圈中。

    陈恭如同被雷击过一般,这难道就是“白帝”临死前所要传达的讯息?难道说这家羊杂碎店就是“白帝”身后情报网中的一个环节?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走进了这家小店铺。

    这家店很小,大概只有普通人家一间半厢房那么大。屋子里面是一口硕大的铁锅,里面咕嘟咕嘟正煮着酱黄色的浓汤,灶边的墙已经被熏得油黑;锅边摆着一大堆做燃料的麦梗,不时有麦屑飞进锅里,混杂在说不清是什么器官的羊杂碎中。房子大梁上则用铁钩挂着两头被切去了一半的羊,几把木柄的薄刃屠刀摆在一旁,整个屋子充满了羊肉的膻味。

    “您请坐,请坐。”

    老板殷勤地搬来一个油腻的草垫。陈恭没有坐下,他仔细端详着老板,这老板五十多岁,两颊颧骨发红,脸上沟壑纵横,眼睛夹杂在皱纹中几乎分辨不出来,一口歪斜的大黄牙。

    “您要点什么?我这就给您去盛。”

    “当年洛阳一别,已经二十年,至今思之司马相如《上林赋》的曼妙,仍旧让人神往。”陈恭说道。

    老板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转过身去灶台里取出一个粗瓷大碗,用一块布擦了擦,搁到了大锅旁边。陈恭又把话说了一遍,他还是没说话,但动作明显已经放慢了。

    这是一套公用暗语。这套暗语每一位间谍和他的情报网络都知道,专门用于两条独立的情报线的彼此识别。

    过了一阵,老板默默地转过身来,对陈恭用一种哀痛的语气说:“不要说了,我知道了。”陈恭一愣,按照规章,标准的回答应该是:“《上林赋》虽然曼妙,却不如《七发》慷慨。”老板这么说,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这时候老板将灶台旁的麦梗推到一边去,然后取下鼓风箱的木杆与顶套,从里面取出一沓写满了字的纸来。

    “这就是你要的东西吧?”

    陈恭迟疑地接过纸,翻开来看,里面都是曹魏军事方面的文件,看来这里果然是“白帝”存放文件的秘密地点。老板蹲回地上,重新将鼓风箱装回去,拉动木杆,灶下的火燃烧得更旺了。

    “我不懂你们的什么暗语,不过谷先生交代过,如果他出了事,就把这些东西交给说出这句话的人。”

    “嗯……”陈恭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好,“谷先生的死,对于我们复兴汉室的事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我也十分痛心。但是我们的工作还要继续,从今天起,我来接替他在情报管道中的位置,你们向我负责。”

    老板苦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扯了一把麦梗扔进灶里:“什么蜀汉啊,汉室啊,这些我都不懂。我只是个老百姓罢了。”

    “那你……”

    “谷先生救过我一命,所以我才会随着他来到这上邽城。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报他的恩情。现在他已经死了,他的遗愿也已经了结,我想我也该回到西边我的族人那里,人死是要归根的。”他的声音就像是枯黄的落叶,充满了颓唐与哀伤,没有什么活力。

    陈恭这才惊觉这位老人原来是羌族人。老人站起身来,拿起大勺子在锅里搅动了一番,将香气四溢的羊杂碎倒进大碗中,然后用布把边缘抹干净,找了一片蒲叶盖到碗面,交给陈恭。

    “既然您拿到了东西,那这家店明日就要关了,以后还请您好自为之吧。”

    说完以后老人转回身去,重新蹲到灶台边上,陈恭看不到他的表情。远处塔楼的鼓声再次响起,这是催促居民们快快回家。于是陈恭默默地离开了这家店,而老人并没有出门相送。

    回到家里,陈恭把门关好,点起蜡烛开始逐一审视“白帝”谷正遗留下来的文件。

    这些文件包括曹魏军队的内部通告、训令、会议记录、人事调动等,价值相当高;更为难得的是,它们不仅有关于天水郡府部队的情况,而且很多还涉及中军——比如郭淮军团——的动向。要取得这些文件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智慧啊,陈恭半是敬佩半是感伤地想。

    在谷正的文件中,有几份太和三年年初时的军议记录,那是当时郭淮召集地方部队与中军将领的军议记录副本。陈恭注意到,郭淮在军议上反复强调了弩机在战争中所起到的作用,并举出了王双被杀的战例,他甚至直言不讳地说魏军与蜀军在弩机技术上的差异是十年。

    另外几份军方内部下达的训令则显示:尽管王双阵亡这一事件被朝廷最大程度地淡化了,但军方对这一失利是非常重视的,曾经派人专门去陈仓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让军方高层大吃一惊,王双全军覆没完全是因为蜀军拥有一种强力的弩机。据勘查战场的人说,这种武器甚至能将一名骑兵连人带马钉在墙上。

    这一结果让魏军高层中的有识之士坐立不安。

    “这是当然的,我大汉或许国力不如魏国,但在技术上绝对是处于压倒性的优势地位。”陈恭不无得意地想,诸葛丞相在技术方面的投入是魏、汉、吴三国中最高的,“方技强军”的战略让蜀军在技术上远远超过其他两国。

    这些文件都被编了号,并按日期排列整齐,这说明谷正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陈恭慢慢翻阅着这些文件,希望从里面能找到那名给事中的身份,可惜没有任何一份文件给予他答案——至少没有给予他明确的答案。

    陈恭失望地放下纸,打算去找些东西来喝,顺便拨了拨烛花。忽然,他注意到了这堆东西的最后一页是一份标明为太和三年二月十日乙酉的文件。从日期来看,这是最新的一份文件,恐怕也是谷正在生前的最后一份成果。

    这份文件是郭淮以雍州刺史的身份下达给天水太守府五兵曹的公文。郭淮在这份公文里要求天水太守府从邺城转调一份编号为“甲辰肆伍壹陆贰肆”的官员档案,列入府郡诸曹官员的编制中。郭淮在公文里强调,这次调动以非公开的形式进行,只传达到官秩两百石以上的官吏一级。

    在普通人眼里,这只是一份枯燥的文书,但在熟知曹魏官僚组织内部运作的陈恭眼中,这里却隐藏着许多东西。

    魏国的官吏档案均以天干地支外加数字来编号:“甲”字开头是内朝官员;“乙”字开头的是中央外朝官员;“丙”字以后则是诸州郡地方官。这份人事档案开头为“甲”字,说明他是一名内朝官员,而“辰”则表明他是现任官吏。接下来的前三位数字“肆伍壹”代表的是扶风郡,也就是此人的籍贯所在,后三位则是他的分类号。

    从习惯上,曹魏的官吏在调任升迁时,人事档案一定要跟随本人,所以这次档案调动的背后隐藏着一名内朝官员前往天水郡的事实。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档案调动来自郭淮将军的命令,很明显这名官员来到陇西是因应军方的需求,然而档案却要被纳入属于文职的府郡诸曹编制之中,这个细节暗示这名官员确实是文职官吏。

    在公文中,郭淮既没有提这名官员的名字,也没有提到他的职位,只是给出了一个档案编号。很明显郭淮即使对天水太守府也是有所保留的,足见这次调动的保密级别有多高。

    看到这里,陈恭几乎可以确定这名官员就是他一直在找的给事中。给事中是内朝文官,近期内也确实有一名给事中前往天水——而且是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也与公文吻合。

    那么关键就是,这名给事中究竟是谁?

    陈恭闭上眼睛,慢慢地回忆当日他所看到的那五名给事中的资料,很快就得出一个结论:那五人之中,籍贯是扶风郡的只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作马钧,字德衡。

    一想到那名给事中居然会是马钧,陈恭不禁悚然一惊,一股凉气从脚底升到胸腔。

    马钧是曹魏朝廷中著名的,也是仅有的一位技术官僚。他在机械方面的造诣早就为人所知,因此皇帝曹睿征召他为给事中,并成立了一个属于内朝编制的机技曹,由马钧任主管。

    机技曹名义上是为了研制更为先进的技术兵器,但实际上日常工作却只是为皇帝曹睿造一些有趣的活动人偶,或者改良一些用于玩赏的小东西。机技曹成立后唯一对军方做出的贡献,就是马钧设计的一种未命名的发石车。这种兵器威力巨大,如果大规模装备部队的话将会增进魏军的攻坚能力。可惜皇帝对这个不感兴趣,军方也就不好说什么,再加上一批好谈玄学的官僚故意阻挠,这种型号的发石车最终夭折在图纸设计阶段。

    尽管马钧在朝中一直不为人重视,但他的能力还是得到了军方的关注与赏识。陈恭敏锐地感觉到,这一次马钧被郭淮特意征召到天水来,说明在魏军中一定存在着一种新武器,而且即将——或者计划——装备部队,需要借重马钧在技术上的天分。

    在冀城附近山沟里的那个正在筹建的大型军械作坊,很可能就与这件事有很深的关联。

    “那么魏军的新式武器,会不会是弩机呢?”

    陈恭心想,从其他几份文件里可以看出,自从王双战死以后,魏国军方一直对蜀国的新型弩机有一种恐惧感,不排除他们把这种危机感转化成为对弩机强烈兴趣的可能。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找出“白帝”的文件哗哗地翻阅,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一份标记为太和三年一月十日辛未的文件上面。这是一次军方内部的动员大会,郭淮在这次会议上暗示说魏军在几个月内就会拥有与蜀军匹敌的能力,王双的悲剧将不再发生。

    陈恭第一次阅读的时候,以为这只是说明魏军也许只是简单地增派兵力。但结合马钧的调动、军械作坊的设立和魏军方对弩机的浓厚兴趣,他意识到这也许意味着一个更加可怕而庞大的计划。

    虽然陈恭未曾涉足武器研究这一领域,但是他也知道一点常识:要想在一两个月内制造出一种新式武器,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有马钧这样的天才在也是不可能的,这是一项复杂的工程,曹魏不可能做到。

    唯一能实现这一目标的办法是,在现有技术上进行小的改进,或者直接使用现有技术。众所周知,魏国的弩机不怎么样,拥有成熟弩箭技术的只有蜀国。但这种敏感技术蜀国甚至不会告诉它的盟友东吴,遑论死敌曹魏。

    对于处于完全敌对状态的两国来说,“进口”技术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偷窃。

    去蜀国偷。

    陈恭彻夜未眠,他将自己所有这些推测都写进了报告中,并在结尾处警告沔县如果对这件事掉以轻心,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在可预见的将来,蜀国会一直处于战略攻势。如果魏军顺利从蜀国偷取并掌握了先进的弩机技术,防御将会更加有效率,届时北伐的难度会上升到一个可怕的程度。

    当他忙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边已经开始泛出鱼肚白了。陈恭将报告小心地折好,搁到饭盒的底部夹层里,然后推门出去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今天是二月十四日,他总算在这之前完成了这份至关重要的报告。

    在正午之前,陈恭赶到了上邽城外的某一个小山丘上,将这份报告藏到了一棵特定的树下。一个时辰以后,化装成蜀锦商贩的司闻曹情报人员来到这里,将报告取出,藏到一个特制的空心马蹄铁中,然后把这个马蹄铁钉到一匹驮马的前腿。

    接下来,他牵着驮马回到商队中,和其他许多商贩一起绕过大路循着秦岭小路返回了汉中。陈恭望着远处纵横巍峨的秦岭山脉,心想:

    “接下来的工作,就看沔县司闻曹那些家伙的了。”

    与此同时,在同一座城里,另外一个人也凝望着远方的大山,但他心中所想的,却是与陈恭完全相反的事情。

    第四章 阴谋与行动

    陈恭的报告抵达蜀汉司闻曹是在十天以后,也就是二月二十四日。

    虽然魏、蜀两国处于敌对状态,但经济上却不能忽视对方的存在。魏国需要益州的井盐、蜀锦、蜀姜,蜀汉则需要中原地带的药材、毛皮、香料和手工制品。因此总是有小规模的商贩往返于秦岭两边,两国边防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种商贸往来。

    蜀国的细作就混杂在这样一群商贩中,从上邽一路南下,经卤城、祁山堡、成县一线跨越秦岭,接着转往东南方向的武街,并在这里渡过西汉水,进入蜀军实际控制区域。陈恭的报告在略阳这里被转交给特别驿使,以最快的速度送至蜀汉在汉中的核心地带——沔县。

    诸葛丞相屯田于汉中,专心筹备北伐。为了尽量靠近祁山,他没有把丞相府设在南郑城,而是西移至沔县。这里毗邻沔水,西北接祁山大道,最适宜北伐出兵。

    除了丞相府之外,其他衙署也搬迁过来,其中就包括了主管情报工作的司闻曹。

    首先接触到这份文件的,是司闻曹的副长冯膺。他看完这份文件,拿起铜扣带敲了敲香炉的边缘,香炉发出两声清脆的撞击声。门外的侍卫立刻推门进来,问他有何吩咐。

    “嗯,立刻通知姚曹掾、司闻司的阴辑和马信、靖安司的荀诩,哦,对了,还有军谋司狐忠,叫他们立刻赶到‘道观’议事。”

    “明白了。”

    “记得要口头通知,不要写下来。告诉他们,这是紧急召集。”

    “是。”

    侍卫转身走了出去。冯膺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将几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整理好,把喝了一半的白水倒进暖炉里,然后拿着陈恭的报告离开住所,前往“道观”。

    “道观”的官方名称叫作司闻曹副司,位于沔县城东的一处富家住宅,背靠定军山,宅子侧面还有一条清澈小溪。因为这处宅子曾经是五斗米教的一处祭堂,所以习惯上大家都以“道观”称呼副司,而其中的工作人员则被称为“道士”——在很多场合这几乎成为一个正式称呼。

    从理论上来讲,司闻曹隶属于尚书台的掾属分部,其正司设于成都。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所谓的正司的人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安抚拥有好奇心的朝廷官僚罢了。真正发挥作用的则是这个副司。

    冯膺来到副司以后直奔议事厅,这个议事厅是“道观”后山开凿出的一个石室,没有窗户,只要关上石门,就别想有任何外人能偷听到里面的谈话。

    “这一次,看来会有大事发生。”

    冯膺走进议事厅,望着眼前五张空荡荡的几案,不无忧虑地想道,同时感觉到很兴奋。这个年届四十的情报官僚有着一个宽大平整的额头,据相士说这乃是福禄之格。现在他差不多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司闻曹副长的官秩是两百石,这对于蜀汉官僚来说是一个重要的门槛,如果能够进一步由副转正,那么以后的仕途将会大有空间;如果失败的话,那恐怕只能留在这个位置上终老一生了。

    为此冯膺一方面盼望能有一个大的事件好借以积累功勋,另一方面却祈祷不要出什么乱子。幸运——或者不幸——的是,眼下的局势并不缺乏大事件或者大乱子。为此他只能谨慎加谨慎。

    他并没有等多久,很快与会者们也陆续出现在石室中。

    今天出席的全部都是情报部门的高级官员。最先到达的是司闻司司丞阴辑,这是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长髯老者,身材虽矮但行动却矫健得好像是个年轻人。他所执掌的司闻司是司闻曹中最重要的部门,蜀汉的一切情报活动都由司闻司来负责策划与执行。

    由于陇西地区在情报战中的特殊地位,分管陇西事务的雍凉分司从事马信也随同阴辑一同出现。

    接下来出现的是军谋司的从事狐忠。这是冯膺自己负责的部门,主要是对得到的情报进行比较、辨伪、解析等。这个部门没有司闻司的工作那么惊险,甚至可以说是乏味,对成员的要求不是胆量,而是敏锐的观察力与缜密的思维。这两个优点都能在年届而立的狐忠身上体现出来,那种对资料的出色分析能力,甚至得到过诸葛丞相的赞赏。

    紧跟着狐忠进来的是靖安司从事荀诩,他一进门就冲在座的人都抱了抱拳,然后乐呵呵地坐到了狐忠旁边。靖安司司丞王全最近刚刚因病去世,新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于是只好由从事荀诩出席。司闻司主要对外,而靖安司则是对内,负责排查蜀汉内部的敌国间谍。

    按理说这个机构的负责人应该是个强势的领导者,可目前的最高负责人荀诩却是个性格随和的乐天派,虽然能力不错,可冯膺一直怀疑他是否能胜任这个专门得罪自己人的工作。

    当他们都坐定以后,司闻曹的最高长官乐曹掾姚柚才迈着方步走进石室。这个老头子已经统治了司闻曹五年,在他那副肥胖的体态背后是一个冷峻严苛的法家门徒。在他的统治下,整个司闻曹的人情味基本上被榨干了,剩下的只有冷酷的效率——不过这对于情报部门来说未必是坏事。

    冯膺见人都到齐了,咳嗽了一声,颔首叫侍卫从外面将石门关起来。

    “诸位,这次叫大家来,是因为我刚刚收到了一份来自上邽的报告。”冯膺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份报告的誊本分发给五个人,“如果这份报告属实的话,我想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很大的危机。”

    五个人都没有立即回答,都埋头仔细阅读陈恭的报告。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所有人都抬起头,表示已经看完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安与疑惑的表情。

    “这份报告的来源可靠吗?”姚柚皱着眉头问道,看得出他很在意。

    冯膺回答:“可靠,这来自我们潜伏在天水的间谍‘黑帝’。”负责陇西事务的马信立刻做了补充:“‘黑帝’是我们最优秀的间谍之一,提供的东西,无论是硬情报还是软情报,质量都相当高,分析也很精准。”

    “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也没法做得更好。”狐忠慢条斯理地说道,同时习惯性地用右手捏了捏鼻梁,这是长时间用眼过度所产生的后遗症。

    “既然来源是可靠的,那就是说魏国将会派遣一批间谍潜入我朝偷窃弩机技术……”姚柚用手指慢慢地敲着几案的桌面,狭窄的石室里发出浑浊的咚咚声。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冯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马钧的调令是在二月十日,冀城军械作坊建设的启动不会迟于一月二十日。考虑到魏国驿马的文书传送速度和关中陇西之间的地理距离,那么整个偷窃计划应该是在一月十日左右开始的。”

    “那岂不是说……”阴辑不安地将身体前倾。

    “是的,那名,或者那批魏国的间谍恐怕已经潜入我国,并且开始活动了。”冯膺停顿了一下,加了一句,“如果我们运气不够好,也许他们已经得手,正在返回天水的路上也说不定。”

    冯膺侃侃而谈,他有意将局势估计得比实际严重。于是屋子里的人立刻都把视线集中在负责反间谍工作的荀诩身上。

    荀诩挠了挠头,放下手中的誊本说道:“我觉得不可能,我们靖安司在汉中的管控相当严厉。而且负责制作弩机的工匠和弩机图纸全部都在军方严密控制之下。魏国的间谍即使一月中旬就从邺城出发,以最快速度到达沔县也已经是二月下旬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想站稳脚跟都很难,遑论突破我们的保护去窃取弩机。”

    “那你的意见是……?”姚柚眯起眼睛,看了看冯膺的表情,转向荀诩问道。

    “我的判断是,魏国的间谍应该是刚刚进入我国境内,正处于立足未稳的阶段。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趁这个机会把他或者他们揪出来。”荀诩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把目光投向阴辑与马信,“如果你们在陇西的人能深入魏军内部探明这个计划的细节……”

    “不要开玩笑了!”阴辑不满地打断荀诩的话,“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名宝贵的间谍,这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不能让我的人去冒这个险,万一有什么闪失,陇西地区可就全完了。”

    荀诩还想再争辩,阴辑点点他的脑袋,用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道:

    “不要忘记三郡哪。”

    与会的人听到这句话,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三郡是一个普通的数量词,但对于司闻曹的人来说,这两个字还意味着更多的东西。一年之前,诸葛丞相第一次对魏国发动了军事进攻。当时司闻曹的主管是参军马谡。在军事进攻之前,司闻曹就在情报战中取得了大捷,经过缜密细致的秘密工作,他们成功地策反了魏国三个郡的太守,并透过假情报让曹军的主力军团开赴到了斜谷,让整个战局为之一变。原本在魏国境内的陇西地区在一夜之间就成了蜀军的主场。

    讽刺的是,当正式战役打响后,却正是马谡导致了整个北伐战役的崩溃。这一次不只是军事行动的失败,也是蜀国情报网的毁灭。三郡反正的时候,马谡出于炫耀或是急于求成的心态,一反情报工作低调的铁律,命令所有卧底明目张胆地高调行事,几乎成了公开的武装游行。

    这一举措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它确实向策反对象展现出了蜀军的实力,迫使他们做出了选择。但当军事失败的时候,这些跑到阳光下活跃的人来不及退回到黑暗中,许多人被逮捕,并在狱中死去;也有不少人叛变到魏国那边,这进一步加深了蜀汉的损失,因为这些级别很高的叛变者掌握着丰富的情报——但能对这些被抛弃的人苛求什么?——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及时撤退回了汉中。

    这个损失十分巨大,一直到现在,司闻曹在陇西地区的情报能力也没能恢复到战前的水准。

    因此,三郡对于司闻曹来说,既是荣耀的勋绩,也是苦涩的回忆。这个事件并不会在人们嘴边挂着,可每一个司闻曹的人都把它当作一种刻骨铭心的经验。

    “说得不错,这个险我们不能冒。”

    姚柚做出结论,荀诩悻悻地闭上嘴。议事室里的人都陷入沉默中,这种沉默最终被狐忠打破,他抖了抖手里的纸,就像是平常在军谋司分析情报一样慢条斯理地说道:

    “窃取弩机技术有两种途径,一是弄到设计图纸或者弩机实物,二是绑架或者买通工匠返回陇西。第二种途径难度太大了,从魏军调派马钧这件事来看,魏军恐怕会把目标直接锁定在弩机图纸或者实物上,等到手以后交给马钧来解析与复制。”

    “实物的话,就得看他们想偷的弩机有多大了。他们有兴趣的究竟是哪一种型号的弩机?”冯膺又问道。

    荀诩撇撇嘴,用显而易见的抱怨口气说道:“这个需要跟军方的人确认以后才知道……军方的家伙们都有些小家子气,他们研发出了什么新武器从来不会和我们沟通;只有机密被泄露以后他们才会气势汹汹地来指责我们保密不严格,可我们连保什么密都不知道。”

    “荀从事,看起来你需要学学做人……”冯膺的批评点到为止,接着他把头转向姚柚,“要不要请丞相府的人出面与军方协调一下?”

    “……你觉得请出杨长史来,会对整个事情有帮助?”

    姚柚反问道,其他五个人脸上都浮现出苦笑。司闻曹与蜀国军方的不和是人所共知的,这其中一半原因是两个部门的行事风格天然有着矛盾,另外一半原因则是两位主管。司闻曹最早的直属上司是马谡,自从他死以后,接替他主管情报事务的是丞相府的长史杨仪。杨仪与军方的最高负责人丞相司马魏延关系势同水火,结果导致司闻曹和军方之间也是龃龉频生。

    这时候马信说:“我与马岱将军算是同宗,不如就让我去与军方交涉,也许会比较顺利。”姚柚考虑了一下,回答道:“话是这么说,可你还在负责陇西地区的情报工作;目前我军有可能在春季再发动一次攻势,北方的侦察工作不能懈怠。这样吧,你写一封信给马岱将军,让荀从事出面就可以了。”

    荀诩冲马信一拱手:“有劳您了。”

    姚柚见商议得差不多了,于是做了总结:“那么,目前工作就从两方面入手,一方面彻查一遍近期内从陇西方向进入汉中的可疑人物;一方面严密监控弩机图纸的存放地和制作工匠的动向。这两件事都需要军方的协助才行……荀从事,你们靖安司的人手够吗?是否还需要从其他部门调些人来?”

    荀诩直言不讳地回答:“执行具体任务的一线人员越多越好,高层主管越少越好。”

    “就这些?”

    “还有,我希望能从军谋司调几名脑子灵光的参与协助。”

    “没问题,我派最好的人过去。”狐忠点点头。

    这时候冯膺不失时机地插嘴道:“既然军谋司也要参与,那么为了两个部门协调起见,我也来替荀从事分担一些必要的工作吧。”

    姚柚“嗯”了一声,回答说:“也好,慨然,你就亲自抓一下这件事吧。”冯膺恭敬地低头称“是”,然后略带着得意对荀诩说道:“荀从事,你要随时向我汇报最新进展。”

    “遵命。”荀诩不大情愿地回答,同时暗自嘀咕了一句,“到底还是派了一个高层主管下来。”

    靖安司有自己的矜持,他们自信在整个蜀汉范围内不会有人比他们更加专业,并不希望有外行人来指手画脚,哪怕他是自己的上司。

    “很好,那么你们去做吧。用任何手段都可以,一定要阻止这个计划。”姚柚站起身来,为此次会议做了总结,“我希望几天以后,我给杨长史与诸葛丞相带去的是朱边公文。”

    蜀汉的公文分为绿、朱、玄、紫四色套边,以此来进行不同文件的分类。朱色套边的公文一般都意味着大捷或者值得公开宣扬的好消息。

    会议结束后,五个人将报告交还到冯膺手里,冯膺就地在火炉中销毁了全部誊本,只留了原件。然后大家离开石室,荀诩和狐忠走在最后面。

    “守义,这一次多谢你了。”荀诩拍拍狐忠的肩膀。狐忠只是微微一笑。荀诩举起两个食指比到了一起:“我一直希望军谋司与靖安司能够合作一次,军谋司的人脑子灵光但是四体不勤,靖安司的人肌肉发达但不够聪明,两边合作,军谋司负责策划,靖安司的人负责执行,那真是相得益彰。”

    “我倒很想看看由靖安司策划,军谋司执行是什么效果……”狐忠回答,他开玩笑的时候也是一脸认真。

    “只要冯老大不要心血来潮就好……”荀诩叹息着说,他对冯本人没什么恶感,但很不喜欢别人对他的工作有过多干涉。

    两个人并肩走到“道观”的外院,荀诩朝后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其实啊,守义,刚才有一句话我在会上一直没说,就是怕冯老大又添乱。”

    “让我猜一下,你是怀疑汉中内部还有一只大号老鼠?”狐忠的句子虽然是疑问句,但口气却很肯定。

    “聪明。”荀诩满意地抽动了一下鼻翼,随即换了一副忧思的表情,“光凭一两个临时渗入我国的间谍就想偷到图纸或者实物,这绝对不可能。既然郭淮这家伙这么有自信,说明在汉中肯定会有协助盗窃者的同伙,并且级别很高,搞不好那只老鼠就是丞相府的官员,也许就在今天的会议之中……”

    说到这里,荀诩摊开手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可这种话你叫我怎么在会上说出口。”

    “那非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如果不慎重,靖安司的名声会一落千丈。”狐忠表示赞同。

    “哦,这点倒不用担心,现在靖安司的名声已经没法再低了。”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到“道观”的门口,荀诩看看天色,不无遗憾地说道:“本来想找你去喝酒,不过现在有事要做了。等哪日事情解决了,我们好好喝上几杯。”

    “一切都是为了复兴汉室。”狐忠简单地做了回应,对于喝酒的邀请不置可否。

    两个人就此告别,荀诩目送狐忠的背影消失在官道上,然后叫来侍卫,让他把靖安司所有的人叫过来开会。

    “告诉他们,现在有老鼠给我们抓了。”

    荀诩说完以后,整整自己的衣襟和幅巾,回到“道观”里面,心中暗自希望他们这些猫能够称职。

    他目前是一个人在汉中工作,妻子与五岁的儿子都住在成都,所以对他来说汉中的“家”没有什么意义,更多时候他长驻在“道观”之内,忙碌起来就不会想家了。

    同一时间,在沔县二百四十里以外的崎岖山道上,一个人正背着一个蓝格包裹慢慢走着。这个人大约四十岁,身材矮小,甚至还有些佝偻,皮肤黝黑而粗糙。他的头上扎着一圈蒿草蓬——这是益州老百姓外出时爱戴的东西,这东西几乎不费什么钱,既能遮阳,又可避雨——腰间挂着一个盛水的木葫芦,随着晃动发出咣咣的水声。他的粗布衣衫上满是尘土与补丁,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有些单薄。

    他拄着防狼用的尖木棍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这时候,从他的身后传来一阵车轮碾地的隆隆声,很快一辆运货用的平板双马车从他的身边跑了过去,掀起阵阵尘土。

    他冲车子挥了挥手,车夫拉紧缰绳将马勒住,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那人喊道:“喂,有什么事吗?”他走到车子旁边有些拘谨地说:“这位兄台,能不能捎我一段路呢?”

    “没问题。”车夫豪爽地拍了拍胸脯,“你要去哪里?”

    “给我送到西乡吧,谢谢了。”这个人的川音很重,听起来像是从巴西那边过来的。

    “成,我正要去南乡送桑树株,正好路过西乡。”车夫说完跷起大拇指朝车后晃了晃,那里横放着十几株用布包住根部的桑树幼苗。他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把这个人拽上车,然后一甩鞭子,两匹马拉着大车继续朝前跑去。

    无论哪一个时代,运货的车夫都是最为健谈的,这个车夫也不例外。甫一开车,他就喋喋不休地聊了起来。

    “我叫秦泽,是绵竹人。不过这副身板经常被人说成徐州人,哈哈。我没去过中原,不知道跟我们益州比怎么样。哎,对了,你叫什么?”

    “哦,我姓李,叫李安。”路人回答得很拘谨,可能是长途跋涉的疲劳所致。

    “看你这身样子,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

    “我是从安康那边过来的。”

    车夫听到这个地名,瞪圆了眼睛看了看他,半天才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口气说道:“看出来了,你是个落商户吧。”

    “能捡了条命回来,已经不错了。”李安苦笑着回答。

    安康也叫西城,位于沔县东南三百多里的汉水下游,距离上庸不远。自从孟达被司马懿打败以后,那里一直就是魏国控制的区域。虽然蜀、魏两国处于政治上的交战状态,可民间的贸易在政府的默许下一直没有停止。相比起陇西的烽火连年,魏兴、上庸、安康一线的边境一直比较平静,再加上这里靠近沔水与汉水,运输极为便利,因此颇得商人们的青睐。

    不光是富贾,连一些贫民都会经常带小宗货物偷入魏国境内贩卖。但后一种情况既不会给官方带来丰厚的利润,还容易滋生治安与外交问题,因此一直处于被打击之列。经常有小商贩被没收全部货物,被迫一文不名地回乡,这样的人被称为“落商户”。

    这个叫李安的人从安康回来,显然就是一名落商户。

    “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秦泽随手从车边扯下一根稻草含到嘴里,“我三个兄弟全被抽调到汉中去当兵,我算运气好,被派来做车夫。家里只剩下六十多岁的老母和三个女人耕田,那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

    “是啊……”李安把身上的包裹紧了紧,隐藏在蒿草蓬阴影下的表情看不清楚。

    车子到达西乡是在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官道在西乡城城东十里处被一处险峻的关隘截断,每一个过往的人都必须要在这个关口查验才能进入汉中地区。这会儿已经快要关门了,急于下岗的士兵对这么晚还出现的两个人没什么好气。

    “你们这辆车,停下检查。”

    守关士兵将长枪横过来架在关口两侧的木角上,对着李安与秦泽喝道。秦泽忙不迭地把马车停下来,将车闸拉住,从怀里掏出本乡乡佐颁发的名刺符交给士兵,这一小块帛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大致相貌、籍贯、户口种类,还有乡里的印鉴。士兵查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破绽,抬起头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李安。

    “你们是一起的吗?”

    “不是,他是半路搭我车去西乡的人,我们也是今天才认识。”秦泽好心地没提李安是落商户的事,怕会给他带来麻烦。

    士兵听了秦泽的话,走到李安面前,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大声喝道:“喂,你的名刺。”

    李安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刺递给士兵,名刺表明他来自巴西。士兵疑惑地问道:“你是巴西人,为什么要来汉中?”李安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个落商户,现在身家全赔进去了,我只好去投奔我在汉中的兄弟。”

    士兵看起来似乎不太相信他,让他站好双手伸开,然后开始搜身。李安的包裹里只是些旧衣物、干粮、一顶风帐和一把柴刀。士兵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上,除了几个虱子什么也没找到;心有未甘的士兵拿起他腰间的葫芦打开盖子晃了晃,一股水声传来。

    这时候从关内走来两名士兵,他们冲这里喊道:“二子,你干吗呢?赶紧下岗咱们喝酒去了,今天老张他家里捎来了两坛好酒。”

    “好咧好咧。”那士兵悻悻地站起身来,把名刺交还给李安,将长枪竖起来,催促他们二人快快过去。两人千恩万谢,赶着车通过了关卡。在他们的身后,沉重漆黑的两扇关门轰一声关上了。

    又走出去五里路光景,马车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秦泽将马车停住,对李安说:“兄弟,我就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我连夜朝南走回南乡了,你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李安回答。

    秦泽呼哨一声,驾着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李安目送他身影完全消失以后,忽然挺直了背,恢复成一个正常体形的人。他迅速跑到路旁的一片树丛里蹲下,打开包裹将里面的柴刀取出来,卸掉刀柄,里面暗藏的是一个带有古怪锯齿的小铁片、一张新的名刺和一道花纹奇特的黄纸符;接下来李安又拿出葫芦,用指甲将葫芦底部的青漆刮掉,轻轻一转,整个葫芦的底部被完整地卸了下来。葫芦的底部藏着的是一种褐色的液体,李安将这种液体倒在手心上搓了搓,然后涂抹在脸上。很快他脸上的黝黑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白皙的脸庞。

    李安站起身来,把包裹打开,取出里面的旧衣物撕开麻布外衬,在衣服的衬里藏着的是另外一件盘领右衽的短袖丝衫;而在风帐里他找到了一条大口直裆裤、一条幅巾与一条带马蹄环的皮腰带。

    他把这些穿好,新的名刺符与黄纸符揣在怀里,然后将剩下的衣物与包裹聚拢到一起烧掉。这些工作做完之后,“李安”朝着西乡城走去,途中他看到一匹驿使快马擦肩而过,向着他刚才经过的关隘而去。当“李安”来到西乡城的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他只好在城下的驿馆过夜。

    驿馆的老卒子为他端来一碗烧酒,顺口问道:“客人是从哪里来的呀?”

    “哦,我从成都来,我叫糜冲。”

    “李安”接过碗,微笑着回答,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是一口成都口音了。

    第五章 行动与调研

    就在“李安”抵达西乡的同一时刻,荀诩已经完成了靖安司的布置,写着“防贼潜入,严查名刺”的紧急文书也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送至了各地城市隘口。方才与“李安”擦身而过的就是其中的一匹。

    沔县附近的各县各乡也被要求重新清点一遍民册,对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要严加防范。至于靖安司本身,他们已经在各处交通要道与重要城市安插了便衣卧底,甚至还派了几名精干的“道士”潜伏在驿馆与客栈中。不过靖安司的整个安排明显呈现北密南疏的状况,因为他们觉得敌人会从北面过来。

    当这一切工作都交代完后,荀诩指示一名侍卫前往司闻司找雍凉分司的马信取信,这封信将有助于促进靖安司与军方合作愉快。

    接下来,荀诩离开“道观”,径直来到城中卫戍营的驻地,请门口的卫兵通报一声。很快从营地里走出一位身穿便服的魁梧将军,他一见荀诩就高兴地大声喊道:“哈,孝和,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听说你昨天被老婆打了,过来安慰一下你。”

    “你是打算来笑话我的吧?”

    “放心,绝对不是,靖安司的人从来不会讲笑话。”

    两个人哈哈大笑,互相拍了拍对方手臂。这名将军名字叫成蕃,四十岁,主管沔县的卫戍工作,是个粗线条的豪爽汉子,也是荀诩在军中唯一的好朋友。成蕃在沔县也算得上小有名气,不过不是因为他的大嗓门,而是因为他老婆是个出了名的悍妇。

    成蕃把荀诩让进营帐,然后将衣服前襟解开,袒露着胸腹大剌剌地躺回到木榻上,侧身问道:“孝和,你忽然来找我做什么?”

    “哦,是这样,我想打听一下你们军方谁比较好打交道。”荀诩早就习惯了他的作风,也不以为意。

    “谁好打交道?你干吗?打算投军?”

    “不能告诉你,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别啰唆,快说吧。”

    成蕃捏了捏嘴边的短髭,冷哼一声:“天下居然还有这么求人的。”荀诩回答:“那我只好去找嫂夫人求情了。”成蕃一听连忙从木榻上爬了起来:“喂,孝和,君子仁德,你可不能太绝啊。”荀诩笑着拍拍他肩膀,摆了个促狭的表情:“说吧。”

    成蕃悻悻躺回到木榻上。“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军方和你们司闻曹一向不太对付。你若是想求他们办事,很棘手。”

    “所以这不是来找你问问吗,有哪些手里有实权而且好说话的高级将领?”

    “头一个是张裔将军。张老将军人特别和善,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不过他最近身体不太好,已经回成都养病去了。还有就是王平,他最近才升上来,所以不大会得罪人……哦,对了,他是个大老粗,不过对读书人挺客气的,明天好像是他在司马府值班……找谁也不能找魏延,他现在恨不得把整个司闻曹连同你们的上司杨仪一起全吃了。”

    “我知道了。”荀诩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那我心里有底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成蕃也知道靖安司工作起来没日没夜,毫无规律,于是也没强留,只说:“有时间来找我,咱们一起喝酒。”

    “如果嫂夫人不介意的话……”荀诩笑着回答,然后趁成蕃咆哮之前离开了营帐。

    次日,也就是二月二十五日,荀诩正式访问了军方设在沔县的司马府。

    果然如成蕃所说,今天负责接待的是参军王平。他身材高大,相貌却很平凡,乍一看更像是一个温和的酒肆大叔。然而荀诩知道这个人怠慢不得,王平现在是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去年街亭之战中他是马谡的副将,因反对马谡的战术而声名大噪。在所有参战武将包括诸葛亮都被降职处分的同时,王平却被升了官。

    两个人一见面,彼此先寒暄客套了一番。然后荀诩向他说明了陈恭的报告,并提出靖安司要对归军方管理的军械诸坊进行调查。当然,荀诩没有说得如此直白,他把强硬的“调查”换成了“巡检”。

    王平听了以后,露出为难的表情。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两圈,猛地回身对荀诩说:“魏国果然要来偷我军的弩机?”

    “千真万确。”

    “想不到他们居然使出了如此卑鄙的手段!”王平低声骂道。荀诩一见对方认同,立刻见缝插针:“所以我们必须速速采取措施,以免酿成严重后果。”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王平朝荀诩伸出了手,“能不能把那份‘黑帝’的报告先给我看一下。事关重大,我必须得谨慎一点。”

    “……呃……这份报告现在属于机密,所有的誊本已经都被销毁了,目前原本大概是在诸葛丞相那里,我想最迟下午就会转发给魏延将军吧。”

    “哦……那就得等魏将军亲自审核了,我没有批准进入军械诸坊的权限。”王平面有难色。

    “可是,事情很紧急啊,魏国间谍已经进入了我国境内,现在也许已经抵达汉中了。”

    “我知道,可军方有军方的规矩,我也无能为力。”王平说,他看荀诩脸色不太好看,赶紧用宽慰的语气说道,“荀从事,你也知道,魏将军和你们杨参军之间……”

    荀诩挪动了一下脚,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很明显王平是怕卷入魏、杨二人的争斗中去,不敢擅自行动。这时王平又说:

    “你现在最好提交一份调查方向和具体调查的项目。我会转交给魏将军,只要魏将军那里一批复,你就可以立即开始了。”

    “那真是麻烦您了。”荀诩从怀里拿出一份早就写好的调查提纲。王平接过来一看,其中主要目标是负责研发武器的军技司和负责制造兵器的军械坊。荀诩的意图很明显,所有与弩机有接触的人都要排查一遍。

    “我了解了,那么就请你在这里等候,我这就送到魏将军那里去。”

    王平说完,转身离开了。荀诩在司马府的会客厅内等了大约有一个半时辰,一名传令兵才匆忙赶到厅中对荀诩说:“王平将军说要见你。”

    荀诩站起身来,随传令兵来到王平的屋中,见王平脸色看起来很不错。他一见荀诩,就大声说道:“荀从事,你运气不错,魏将军已经批准了你进入那两个部门调查的申请。”

    “这是当然的,就算是派系斗争,也不能不分轻重耽误了大事吧……”荀诩心里想,嘴上却连连感谢。想来魏延也是受到了来自诸葛丞相本人的压力,才同意得如此之快。

    “不过在你调查的时候,必须要有我们军方的人陪同才行。”王平说,荀诩点点头,这是预料之中的。“还有,调查不能干扰正常工作。我想你也知道,我军正在筹备一次新的作战,各方面都很繁忙。如果因为这一次未经确认的间谍事件而拖延了整场战役,这个罪名就大了。”

    荀诩相信这最后一句话是魏延本人说的,王平只不过是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转述了一遍而已。魏延曾经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表示:靖安司乃至整个司闻曹都是些喜欢小题大做、只会躲在安全的地方中伤别人拖人后腿的猴子。

    “能不能请马岱将军陪同呢?”荀诩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是平北将军马岱的话,应该不会太过为难调查人员才是。王平考虑了一下,同意了。

    荀诩以前跟马岱打过一次交道。那还是在九年以前,那时候荀诩还只是靖安司的一名执事。当时昭烈皇帝还在。江阳太守彭羕游说骠骑将军马超造反,被马超密报给了刘备。刘备立即拘捕了彭羕,同时密令靖安司调查马超以及他的从弟马岱是否确有谋反迹象。荀诩参与了针对他们兄弟两个的调查,得出的结论是:马氏兄弟对自己不被信任的处境了解得很清楚,因此一直谨小慎微,处于不安定的惶恐之中,以这样的心理状态是不可能谋反的。

    等到荀诩再次看到马岱的时候,他不禁感慨起来。只是九年未见,马岱看起来却像老了十多岁,四十多岁的人两鬓就已经斑白,眼角与额头层层叠叠的皱纹折射出这个人的忧思,两只眼睛疲惫不堪,看得出,他仍旧没走出那种心理阴影。

    “马将军,我是靖安司的荀诩。”

    荀诩自我介绍,他发现马岱听到靖安司三个字的时候,身体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有些莫名的恐惧。他赶紧又加了一句:“这一次调查陪同工作就有劳您了。”

    “好说,好说。”马岱回答,声音特别轻,甚至有些讨好的语气在里面。

    “哦,对了,这是马信托我给您带的信。”荀诩从怀里拿出信封递给他。马岱当即把信拆开,刻意读了一遍,让荀诩能听到,然后才重新折好,揣进怀里,对荀诩说:“荀从事,我们走吧。”

    司马府的门外早就停好了一辆赭色的马车,这是军方专用的颜色。马岱与荀诩登上车,车夫吆喝一声,马车飞驰而去。

    马岱很客气地问道:“不知荀从事打算从哪里查起?”荀诩想了一下,说:“军技司吧,必须先弄清楚敌人觊觎的究竟是哪一种型号的弩机,才好有重点地保护。”

    “好的。”马岱点点头,指示车夫朝军技司驶去。马车很快就从东门出了城,大约行进了十五里路,忽然离开官道,从全无道路痕迹的野地朝着某一个山坡底下开去,周围一片荒凉,连只鸟或者狼都看不到。

    “军技司的位置倒是很隐秘嘛。”

    “嗯,这里与官道之间的路都被掩平,种上花草。外人无论如何也是找不到的。”

    很快马车来到了一条山岭之上,放眼过去是一片裸露在地表的岩石场,灰色的岩石大小不一,造型各异,只有在岩石缝隙里才顽强地生长着一些绿色植物。马车就在这里停住了。

    “我们到了。”马岱对荀诩说。荀诩迷惑地环顾四周,忽然在右首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洞穴的黑色入口,入口恰好是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下面,与整个山坡夹成一个锐角。

    荀诩和马岱走到那个洞穴口,荀诩注意到附近的岩石表面都是沙沙棱棱的,只有洞穴旁的岩石表面异常光滑,看起来经常有人从这里进出。

    他正在观察的时候,两名身穿甲胄的士兵手持环首刀从洞穴里爬出来,对他们说道:“两位长官,请出示你们的印鉴。”

    马岱从怀里取出一个半截的虎符,士兵接过去交给洞穴下的一名士兵,很快下面的人传来话:“虎符对上了,检验无误。”士兵听到这句话,就对二人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荀诩暗暗赞赏不已,看来这里的安保工作做得很扎实。

    一进洞穴,是一个平缓的下坡,上面还被人凿出了两排浅浅的台阶,延伸成一条狭窄的小路。小路两侧全都是岩石,上面凿有两排凹进去的小坑,里面点的是蜡烛。荀诩并不觉得憋闷,反而觉得有阴冷的风迎面吹过来,这个洞穴一定还有通过岩石缝隙的通风口。

    一路上经过了数个拐弯,每一个拐弯处都有一名士兵查验两个人的虎符,并摇动铜铃通知下一个站口的警卫。在经过一个稍微宽阔一点的回廊时,马岱和荀诩还被搜了身,搜身的警卫解释说这是规定,来到这里的人除了诸葛丞相以外都必须要搜身,即使是魏延也不例外。

    “除了诸葛丞相以外?”荀诩脱口而出,“那如果是皇帝陛下呢?”

    士兵没料到他会问这么个问题,一时间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站在一旁的马岱听到以后吓了一跳,脸色被这个玩笑吓得有些发白。

    大约走了两百步,在小路的尽头转过一个弯后,荀诩的视线一下子豁然开朗。里面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空间,大到足以装下三到四个“道观”。花岗石穹顶有光线从岩石缝隙照射下来,让里面毫不黑暗;在这个厅的四周还有很多凹进去的小洞窟,就好像是用花岗岩堆砌成的天然小房间。

    更难得的是,这个完全看不见窗户的山洞里居然丝毫不闷,走在里面一点都不感觉憋屈。

    “是不是有隐藏的通风口?”荀诩好奇地问道。马岱没有回答,他似乎还没从刚才的玩笑里回过神来。

    这个大厅里相当热闹,里面摆放着许多造型奇特的机械,有木质的也有铜质的,许多穿着黑袍的人在这些东西之间走来走去,不时停下脚步俯身查看,另外一些人则手持毛笔与纸抄录着什么。在更远处的洞穴里闪着红光与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那应该是军技司专属的冶炼房。

    正在两人左右观察的当口,一个身穿黑袍身材矮小的老人走了过来,他将手里的一个零件交给身旁的人,然后疑惑地注视着荀诩,仿佛他就是来窃取机密的小偷一样。

    “这一位是靖安司的荀从事,本次拜访已经得到了批准,这是准许文件。”

    马岱将虎符与文件递给老人,老人接过去仔细地看了又看,实在找不到什么破绽,只好把它交还给马岱,样子不是很开心。

    “我先声明,今天的谈话我会全部做记录,并上呈给魏将军的。”老人皱着眉头说。

    “只要您不卖给魏、吴国,就不在我的职权管辖范围之内了。”荀诩知道身为靖安司的人,幽默感是最要不得的东西,但还是忍不住开了一个玩笑。

    很明显老人没体会到其中的幽默,他只是将手上的鹿皮手套脱下来随手挂到钩子上,然后挥了挥手:“这边走。”

    两个人随他来到大厅旁的一个洞穴里,这个洞穴一人多高,面积大约有二十步乘三十步,除了一张简陋的木榻和一只铜制的烛台以外,其他地方散落着的全是各式各样的图纸与资料。

    老头拉起布幔遮住洞口,然后回过身来嘶哑着嗓子说:

    “我是军技司的主管谯峻,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马岱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特奉了魏将军指示,要求我们协助荀从事的调查工作。”

    “嗯,我知道了。”谯峻似乎对这种事丝毫都不关心,他把目光转到荀诩身上,“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军现在装备的弩机究竟有哪些?”

    谯峻斜眼看看荀诩,用嘲讽的口气说:“我以为你们靖安司对这些事情早就了如指掌呢。”

    “我们希望能听到专家的意见。”

    谯峻冷冷“哼”了一声,显然这个恭维没起什么作用,他说道:“荀从事,你问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自从建兴四年我军技司成立以来,一共开发了三十几款弩机,其中最后装备成军的也有十几种。你不划定范围的话,我很难回答。”

    “那么,现役的弩机都有哪几种型号?”

    “现在我军弩兵的制式装备有五六种,其中大部分属于单兵式臂张连弩,一部分部队还装备了蹶张式弩车用来加强攻击力;也有一部分单机弩,不过一般只装备近卫部队;哦,对了,还有专门出口至东吴的商用型侧竹弓弩……”说到这里谯峻很得意,“……东吴的军队宁可进口我们的侧竹弓弩,也不愿意用他们自己的吴、越弩。”

    “在去年年底,伏击王双军所使用的弩机具体型号是……?”

    “哦,你说那次啊。那一次负责伏击的是姜维的部队吧?”谯峻向马岱确认,马岱点了点头。“我想想,那次战事中他们应该装备有十五台‘蜀都’蹶张式弩车与两百具‘元戎’臂张连弩。这两种型号都是军技司的最新成果,从实战结果来看效果很好。”

    说完谯峻翻出两份木牍递给荀诩,荀诩拿起其中的一张,上面写道:

    “蜀都级精铜制蹶张弩机,编号‘益汉陆玖贰’。投射力十五石,一次齐射可发射十支中型铁簇弩箭,射程千步。在做靶场测试的时候,‘蜀都’曾经在八百步的距离内用一支弩箭射穿四具间距为两尺的马蹄靶。”

    谯峻得意地用指头点了点这段话,强调说:“看到了吗,四具马蹄靶,一箭。我们使用的是全铜制的骨架结构,可以比以前的弩机多承受五石左右的力道;而且外形改成了后斜梯形,基座上加装了八个活轮,移动和适应地形的能力都有所提升;在望山与扣弦之间还多了一个望山,可以提高射击精度……总之这跟传统的弩机完全不同。”谯峻一提到武器,就立刻健谈起来。

    “有这么厉害?”荀诩吃惊地说。

    “当然。以前我军几代弩机,比如‘铜川’‘蚕丛’以及现役的主力‘巴岳’,与曹魏的装备相比只是在个别数据上占有优势,而现在的‘蜀都’则全面超越了敌人。”

    “那么‘元戎’呢?”

    “‘元戎’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为了取代现在军中使用的单兵式臂张连弩。它和‘蜀都’一样,一次可以齐射十支弩箭——当然,‘元戎’使用的是八寸铁杆弩箭——这样可以在瞬间产生相当大的杀伤力。而且这是单兵便携,运输起来非常方便,可以随时派遣到任何地形。”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存在让曹魏动心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的武器,那么只能是‘元戎’与‘蜀都’?”

    “不错,这是目前同类军械中性能最为优越的。”谯峻反复强调这一点,“哦,对了,‘元戎’是在诸葛丞相亲自关怀下研发出来的,他真是个天才。”

    荀诩沉默不语,心想错不了了,魏国的目标一定就是这两个型号的弩机。

    “这两种武器的设计图纸是存放在这里吗?”

    “一共有三份图纸,一份在军技司,一份在军械坊总务,还有一份存在丞相府。”

    军方如此开诚布公的态度,几乎让荀诩有些感动了,他摸摸鼻子,提出了一个得寸进尺的要求:

    “能看一下实物吗?

    “有这个必要吗?”谯峻迟疑地反问。

    “看过实物后,有助于加深对这两种武器的印象。反正它们已经装备部队了,没什么秘密可言吧?”

    谯峻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带着他们来到另外一个洞穴。这里摆放着好几台机械,上面都蒙着桑麻篷布。谯峻将其中一垛篷布掀开,里面是一具锃光瓦亮的精铜弩车,弩车车体扁平,内中杠杆交错却丝毫不乱,显示出它制作的精良程度,顶端还放着一块牌子,上写“蜀都”二字。荀诩围着弩机转了一圈,又伸开双臂按在弩车两根支柱上用力,发现弩机只移动了一点就不动了。

    “没用的,这台弩机至少要三个人才能移动,如果有畜力的话,也得要两个人带住两侧。”

    荀诩悻悻地把双臂收回来,叉在腰间:“那这东西可以拆卸吗?”

    “拆卸?别开玩笑了,没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无论如何也是拆不开的。”

    荀诩望着这个大家伙点了点头,至少企图偷走“蜀都”实物的计划是不可能的。

    “麻烦你再给我看一下‘元戎’好吗?”

    谯峻从旁边拿起一个长条布包,将罩布取下,里面是一具精致的宽头连弩。谯峻把它递给荀诩,荀诩接过来以后掂了掂,发现并不很重,一个普通人完全可以单手带走。

    “这个呢,可以拆卸吗?”

    “当然,设计的时候就是以方便性为重点的。这具连弩可以拆卸为十二个部件,很适合单兵携带。”

    听完谯竣的介绍,荀诩皱着眉头拿着手里的弩机反复地看,谯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满地哑着嗓子说道:“你难道担心有人把这东西偷出去吗?放心好了,我这里的安全措施是最可靠的。”

    “我们靖安司的工作前提,就是假定所有的安全措施都是不可靠的。”

    荀诩平静地回答,随手把弩机搁回到布包上。

    从军技司的洞穴出来以后,天色已晚,荀诩与马岱坐着来时的马车返回沔县。在路上马岱忽然问道:“荀从事是在担心魏国的那名间谍会以窃取‘元戎’弩实物为目标吗?”

    “啊,算是吧。图纸、实物和工匠……这三样即使只得到一样,也会被马钧那种天才技师成功复制出来的啊。”荀诩把脑袋向后仰过去,闭上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颤动。

    “荀从事有些多虑了。”马岱拍拍马车的横档,“像这样的技术兵器,军中都严格做了编号,每日核查。战争期间我不敢保证,但只要是在大汉境内,一旦缺少了一张弩,会被立刻发现的。”

    “哦。”

    “图纸的保管也相当严密,无论是在哪一处图纸的存放点,都需要魏延将军、张裔将军和诸葛丞相三个人的联署才能调阅,他们三个人还必须在调阅命令上放有自己的秘密标记。要想伪造这么一份文书,是不可能的。”

    “嗯……”

    “至于工匠,就更不要说了。你心里也该清楚带一名弩机工匠返回陇西的难度。”

    荀诩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双手枕到了脑袋后面:“马将军,你对军中的事务了解颇多啊。”

    “这是当然的,我也是军人。”

    “俗话说得好,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将军不愧是雍凉出身的。”

    荀诩不经意地随口说了一句,原本他是想奉承奉承马岱,拉拢一下关系。可没想到马岱听到这个,脸唰地变了颜色,拂袖道:“我虽然出身雍凉,却也是与曹贼势不两立的大汉将军。”

    “用不着这么急于表明决心吧……”荀诩自觉没趣,只好整整自己的方巾,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大概马岱认为这样的话由一个靖安司的官员来说,明显是怀疑他这个雍凉出身,又握有大量军事机密的将领可能会叛逃曹魏。

    马岱很清楚,各级官员的举动与言论也在靖安司的监视之列,当年的廖立事件就是靖安司的杰作。

    马车继续朝前开去,四个轮子碾压着凹凸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此时天色已晚,星星与月亮已经朦胧可见,而远处的晚霞还没从天边褪干净。两侧半明半暗的岩石与郁郁葱葱的山岭不断向后倒退,车上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荀诩想到一件有趣的事:马岱何以如此敏感呢?当年他与族兄马超前来投奔刘备的时候,由于身份特殊,兄弟二人总是怕被人怀疑要谋反,因而心怀危惧,这可以理解。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昭烈皇帝已死,诸葛丞相当政。诸葛丞相虽没怎么提拔马岱,但仍把他当作一名称职的高级指挥官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从马岱能够前往军技司这么机密的地方就可以看出来——那么他为什么还是提心吊胆总怕被人怀疑自己的忠诚度呢?

    “这还真值得玩味一下。”荀诩斜着眼睛看了看马岱,对方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月光下他的脸颇为苍白。

    很快马车转上了官道,平坦的路面让马车奔驰的速度更快了。荀诩已经看不太清两侧的景物,于是索性闭上眼睛,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就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唰的一声从一队商贩侧面超了过去,让队伍里的一头驴子惊得尥起蹶子来。

    “前面是怎么赶车的!大黑天的还跑那么快,不怕翻进悬崖摔死!”

    其中一名商人指着绝尘而去的马车骂道,他被同伴赶紧捂住了嘴:“喂,小声点!你看清楚没有?那是赭色的马车,是军车,你找死啊。”

    旁边几个人忙着安抚焦躁的驴子,可驴子打着响鼻怎么都不肯听话,上颠下跳,背上的两驮货物眼看就要颠散了。这时队伍里一个穿着土褐色丝衫的人走到驴子跟前,右手按住驴脖子,左手按住驴臀,双手发力,驴子立刻被压住了。旁边有人塞过来一把麦穗,驴子一口嚼住,不再闹腾。

    “多亏了糜冲先生呀,多谢多谢。”商人千恩万谢。被称为糜冲的那个人笑了笑,把手拍了两拍。

    “不用客气,大家同行上路,总得互相照应。前面就快到沔县了,可别在最后一段道上出什么纰漏。”

    “是呀是呀。”商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于是商队再度上路,接下来的十几里路没发生任何事情。他们很幸运地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城内。队伍在城内广场稍微停留了一下,商人好心地问道:“糜先生不跟我们一起去住客栈吗?我认识这里的客栈老板,能给便宜点。”

    “不了,有朋友来接我。”糜冲客气地谢绝了商人的邀请,于是两人拱手道别。等到商队离开以后,糜冲自己转向了右边的大街,向前走过了三个路口又转左,他似乎对沔县城的环境相当熟悉。有好几队巡逻队与他擦肩而过,但都没注意到他。

    糜冲一直走到一家写着恒德米店的店铺前才停下脚,他走到店门前拍了拍门。一个米店伙计没好气地打开窗子嚷道:“没看见这里已经上门板了吗?明天再来吧。”

    “能不能帮帮忙,我只要买五斗米就够了。”糜冲露出恳求的表情。

    “多少斗?”伙计斜着眼睛问道。

    “五斗,不多也不少,多一分您给去点,少一分您给添点。”

    伙计掏掏耳朵,不耐烦地说:“好吧,你等会儿,这人真麻烦,五斗米还非今天买不可。”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门里一阵卸门板的响动,然后门开了。

    “快进来吧。”

    伙计催促道,糜冲迈步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随后伙计张望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转头打量了一番糜冲,换了一副表情说:“北边来的?”

    “正是。”

    “师君可还好?”

    “一切安康。”

    糜冲说完,从怀里拿出那张画着奇怪花纹的黄符纸,递给伙计。伙计双手颤抖着接过去打开符纸,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激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念着什么。

    这时候从后屋走出三名赤裸上身、头扎皂巾的男子,还有两名未着簪的长发女子,一老一少。他们一进屋子,就与伙计一同跪倒在地,对着符纸不断叩头,两名女子甚至嘤嘤哭泣起来。糜冲立在一旁,一言未发。

    最后伙计站起身来将黄符恭敬地收好,把其他哭泣的人搀扶起来,这才对糜冲说道:

    “我乃是五斗米道的祭酒黄预。汉中不闻师君垂训很久,今日多谢阁下送符信到此,叫我等复听师君圣言。”

    “嗯,阆中侯希望你们能尽力协助我,这样他老人家也会很高兴的。”糜冲找了个位子坐下。

    “使君命令,我们自然是无有不从。”黄预抱拳大声道,“汉中米道鬼卒现在有数千人,祭酒百人,全都奉使君号令。”

    糜冲白净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第六章 调研与信仰

    二月二十六日,上午,“道观”。

    “你是说,你怀疑五斗米教与这一次的间谍事件有关系?”

    冯膺拿着荀诩的报告,皱起眉头表示自己的态度。荀诩答道:“是的,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五斗米教曾经被曹魏利用过当奸细,没有理由不认为他们会再利用一次。在第五和第六枚竹简上您可以查到相关的背景资料。”

    冯膺阴沉着脸没有回答,而是机械地翻开了第五枚竹简。

    五斗米教是当年张鲁统治时期流行于汉中的宗教,教主张鲁自称为“师君”,教内中层管理人员称为“祭酒”,而普通的信徒则称为“鬼卒”。五斗米教信徒遍及汉中全境,根深蒂固。张鲁投降曹操迁居到关中以后,五斗米教遭到了蜀汉的严厉打击,但却顽强地在民间生存下来。汉中地区仍旧有许多信徒搞地下集会,来遥拜已经被曹操封为阆中侯的张鲁。等到张鲁死后,他的儿子张富继承了阆中侯的爵位,汉中的信徒们认为他是教宗的继承人,转奉他为新的师君。

    “目前张富就在洛阳居住,假如曹魏派间谍前来的话,应该会打着他的旗号来换取信徒们的合作。”

    荀诩恭敬地把双手垂在两侧,希望能换取这位主管的首肯。没有他的批准,靖安司没法采取大规模的行动。

    冯膺把竹简搁到了几案上。“这份报告我会考虑的,但现在我们更加需要的恐怕是审慎。”

    “为什么?”荀诩大声问。冯膺不喜欢他这种直言不讳的态度,硬邦邦地回答:“你忘了吗?上次只是逮捕了一名涉嫌杀牛的五斗米信徒,结果就导致一个村的信徒围攻县尉。我军在四月就要对曹魏发动一次新的攻势,一定要确保后方的稳定。”

    冯膺把“稳定”二字咬得很清晰,他可不希望现在出什么大乱子。

    荀诩有些怒火中烧,他有些不客气地说道:“我会很‘稳定’地去查五斗米教,请您放心。”

    “清查五斗米教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比起这个未经确定的推测,设法保护好弩机技术的源头才是更重要的吧?”冯膺在手里转着毛笔,慢条斯理地回答,他见荀诩脸色不太好,又补充道,“你的建议我会提请丞相府审议的。牵涉五斗米教,就不是我们司闻曹能做主的了。”说完随手把这份报告丢到了后面的竹简堆里。

    荀诩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份报告会被压到汗牛充栋的竹简之间,逐渐被人遗忘,直到几百年后的某一天被人挖出来,到那时候无论是五斗米教还是蜀汉恐怕都已经灭亡很久了。

    他见无法说服冯膺,只得愤愤地离开“道观”。冯膺对他的排挤已经到了如此露骨的地步,这让他异常愤怒。狐忠迎面走过来,他见荀诩气色不好,过去打了个招呼。荀诩将报告的事说给他听,狐忠听罢后笑了笑:“荀孝和啊荀孝和,你该好好了解一下官僚世界才是。”

    “我一直以为只要知道谁通敌、谁卖国就够了。”

    狐忠促狭似的挤挤眼睛:“那可是一个充满了含沙射影和闲话的世界,等着我们去挖掘呢。”

    “嘿,这可是我们靖安司的工作……”荀诩有些狼狈地回答。

    “你要的人我下午就把他们调过去,他们可都是些能干的家伙……”狐忠看到冯膺朝这个方向看来,故意提高嗓音说,然后压低了嗓门,“查查去年戊字开头的巡察记录,你会有收获的。”

    回到自己的办公处,荀诩派人取来了建兴六年靖安司对蜀汉官员的巡察记录。这些竹简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将荀诩周围三尺以内的空间塞满,仿佛一圈竹质的城墙。

    原则上蜀汉禁止对自己的官员进行监视,但会不定期地派人对一些特定人物——比如马岱、姜维以及一些低级的陇西籍将领与官员——进行“巡察”。

    通过整整一个下午的翻阅,他终于发现了一直想找的东西。这是去年九月二十六日的巡察记录,监视者的报告里显示在那一天有一男一女两名身份不明的五斗米教徒前往马岱的宅邸,谈话的内容不详,但最后那两名教徒被马岱赶出来,马岱却没有报官。在这份报告的结尾有冯膺的批阅:“阅,不上。”意为这不重要,直接归档即可,不必上转。

    “狐忠这家伙还真是厉害……”

    荀诩拿着这份材料,不禁大为感慨。狐忠负责情报解析工作,这份资料他见过并不奇怪,但他居然可以把去年一份并不重要的报告的编号与内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就不能不让人感叹了。

    “报告!”

    这时一名侍卫来到门口,神情有些紧张。

    “嗯?怎么了?”荀诩把竹简搁下,抬头望去。

    “我们前去调查弩机工匠户籍的人出事了。”

    荀诩一惊,连忙问道:“伤亡如何?”

    “我们的人被打伤了两个,其中一名还伤得挺严重。”

    “对方是谁?”荀诩疑惑地问道,靖安司的对手多是躲躲藏藏的间谍和叛贼,所以调查人员被公开袭击是极少有的事情。

    “……呃……”侍卫迟疑了一下,在荀诩的逼视下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是、是魏延将军的部下。”

    荀诩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大起来……

    ……就在同一时间,沔县城内的东区第三个十字街口处发生了一起小小的交通意外。一辆拉着干粪饼与草木灰的笨重牛车忽然失去了控制,与刚巧路过的一位官员的坐骑相撞。赶车的农民大概还没有弄明白被冲撞者的身份,用浓重的汉中口音破口大骂。愤怒的护卫们一拥而上,将那个吃了豹子胆的莽人揪下车来。官员走到农民面前刚要说些什么,那个农民却突然冲到面前抓住他手臂,官员吃惊地向后退去,并重重地扇了这个僭越者一耳光。

    众护卫又是一通拳打脚踢,将农民推到一旁去,然后扬长而去。一直到官员的队伍走远,可怜的农民才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揉揉被打痛的胳膊与背,将牛车重新套起来,一边小声咒骂一边在周围好奇路人的围观下离开。路人见事情已经平息了,也就一哄而散。这种事司空见惯,连当饭后的谈资都没什么价值。

    在与农民相反的方向,那名官员骑在马上微微欠着身子,以便遮住身后随从的视线,然后他慢慢张开紧握的右拳,掌心是一团纸,上面写的是:“预备地点甲,明日午时。”

    糜冲与内线终于接上了头。

    沔县城向西去沔阳方向十里靠近沔水右畔有一处盆地,当地人称神仙沟;整个盆地呈半月形,其间沟壑纵横,呈现出典型的汉中地貌。因为神仙沟不适宜通行,所以本来沿着沔水连接沔阳与沔县的官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从北侧绕过盆地才继续前行。当年曹操入侵汉中的时候,为了拱卫沔县,张鲁的弟弟张卫在神仙沟中设置了一个大营。后来张鲁投降,这个大营随之荒废,能拿的全被当地老百姓拿走,只剩下残垣断壁。有人说这里中陷外凸,纵沟横锁,正是一个“困”局,因此老百姓们都逐渐不再靠近这里,连蜀汉官方都对其敬而远之,任由其破败下去。

    不过今天神仙沟的废弃营地中却出现了几个久违的人类。他们都是一副平民打扮站在这片废墟之间,似乎在等候什么。

    “你们两个,去那边望风,你们两个去另外一边,碰到什么可疑的动静,立刻通知我。”

    黄预指示四名五斗米教的信徒四处把风,然后不放心地看了看左右,对站在他身旁的糜冲说道:“糜先生,那个人说的确实是这个时辰吗?”

    “嗯,我们只管安心等候就好。‘烛龙’一定会来的。”

    糜冲抿住嘴,双目直直地盯着废墟中的某一处。一阵风吹过,营帐残片呼呼地舒展开来,发出啪啪的声音,让置身其中的人油然生出一种空寂的不安感。

    黄预不安地看着四周,尽管已经做了周密的部署,他始终还是有些忐忑。这是蜀汉占领汉中以后他所留下来的心理焦虑症。黄预是五斗米教的热情崇拜者,他的梦想就是在师君的率领下建立一个纯粹的和谐之国。当师君随曹魏军队撤出汉中以后,他留下来负责领导剩下的教徒,并在蜀国屡次打击之下顽强地维持着五斗米教的地下活动。

    当黄预在四年前得知张鲁去世的消息时,一度难过到想要自杀,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生存意义。但很快曹魏派人过来秘密联络他,告诉他张鲁的儿子张富继承了其父的职位。那个人说皇帝曹睿亲口允诺天下统一以后,会促成五斗米教在张富的旗帜下复兴,于是黄预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这一次糜冲的到来让黄预看到了曙光,他认为曹魏的这次行动将会是复兴五斗米教的前奏。

    当太阳划过天顶的时候,“烛龙”终于出现了。看着这个穿着蜀国官服的人一步步走过来,即使是糜冲也不禁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烛龙”是魏国情报部门最宝贵也最隐秘的一笔财富,他在蜀汉内部身居高位,向魏国提供过很多价值极高的情报,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为确保安全,他很少参与魏国在蜀国的其他间谍活动。这一次为了获取弩机技术,郭刚与郭淮才得以动用“烛龙”来配合行动。

    “衔烛而行,以照幽明。”远处的“烛龙”传来暗语。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糜冲一边回应,一边挥了挥手,黄预心领神会,低声叮嘱了一句“糜先生当心”,然后垂头走远。见到黄预离开,“烛龙”这才走近,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就是从北边来的吗?”糜冲明白,两个人见面时间越短,被发现的风险越小,于是也言简意赅地将郭刚的计划介绍了一下。

    “呵呵,他的胃口还真不小呢。”“烛龙”评论说,“不过计划还算周详,很有想象力。”

    “只要一得到相关资料,我就可以立刻着手准备。”

    “嗯,你所需要的资料和装备我可以提供,不过你要小心,靖安司的人已经进驻了各个要害部门,他们嗅到了一丝气味。”

    “影响会有多大?”

    “目前他们所知的不多,对此次行动的外围或许会造成些麻烦,但影响不了核心计划。”

    “那就好。”

    “整个行动必须在三月十六日之前完成。不要小看那些靖安司的人。”

    “不过他们会一无所获的。”从糜冲的表情里看不出他指的是靖安司还是蜀军。

    接下来两个人约定了传递情报和装备的方式,随即结束了会面。他们并没有确定下一次的会面时间,那样风险太大。糜冲在临出发前得到过明确的指示,“烛龙”的工作只是提供情报来源,不参加具体行动。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一直到“烛龙”走后一个时辰,糜冲和黄预才离开神仙沟。他们与在官道附近放羊的五斗米信徒会合,一起动身返回沔县。来到沔县城门的时候,糜冲发现守城的士兵正在急急忙忙地将城门口的木栅搬开,并将要进城的老百姓赶到道路的两旁。过了一会儿,一扇中门轰隆隆地被人从里面推开。

    平时沔县城只开侧门供平民进出,只有碰到有紧急公务时才会将大门打开。“肯定是出了什么事。”糜冲站在人群中想。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似的,很快城门另外一侧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在城楼甬道中格外清晰地回响。随后五六名骑士飞奔出沔县,消失在大路尽头,但从他们的服饰来看似乎并不是军方的。

    “也许是哪几个倒霉的文部官员吧。”糜冲事不关己地想,然后转身随着人群拥入沔县城。

    糜冲猜对了,这的确是个倒霉的文职官员,而且非常倒霉,因为他即将要面对的麻烦来自军方。一想到这一点,骑在马上狂奔的荀诩就变得很沮丧。

    前天,也就是二月二十五日,荀诩从军技司返回以后,就立刻派遣了两名靖安司的高阶人员携带魏延签发的准许文件离开沔县,前往第六弩机作坊进行工匠的户籍调查。

    蜀汉在汉中设有八处军械作坊,其中前五个作坊负责普通军械锻造,第七、第八作坊负责生产后勤用具及大型基建设备;而第六弩机作坊则与它们不同。该坊位于沔县东三十里处沔水附近的某一个山坳中,整体规模并不大,但技术能力很高,“蜀都”与“元戎”的军用型主要就是由该作坊生产。为了方便管理与保密,工匠的聚集群落与弩机作坊安置在一起,有专门的军队监管。

    问题就出在监管的军队上。那两名靖安司的人抵达第六弩机作坊后吃了闭门羹,监管部队的负责人黄袭断然拒绝了他们调阅工匠户籍的要求,声称这不对外开放。靖安司的人强行要求进入,并威胁说要将黄袭以“妨害调查”的罪名拘捕。结果双方发生争执,两名调查人员被黄袭的护卫打伤,并被关押起来。

    荀诩是在赶去的路上了解到这些情况的,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那两名调查人员是携带着魏延亲自签发的准许文书的,黄袭怎么敢违抗呢?还是说,在他的背后另有人在作梗……

    黄袭这个人,荀诩跟他虽然不熟但却很了解他。在第一次北伐的时候,黄袭担任的是马谡的副将,在街亭一役中侥幸生还,但被降职处分,从第一线指挥官左迁到这个穷乡僻壤的作坊来当监工。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因为同样身为马谡副将的张休与李盛都被处死,只有他活了下来,有人说他是用了大量的贿赂,不过这说法只停留在流言的阶段,没有得到过证实。

    抵达第六弩机作坊所在的山麓后,荀诩视野里的景色明显大为不同,绿色的草地被灰白色的沙砾与土石所取代。斑驳路面上满是宽窄不同的车辙印。道路的两侧只有几簇稀疏的灌木,更多的是散乱的泥土堆与废矿石,视野里一片苍白,细微的粉尘颗粒飘扬在空气中,让人呼吸起来备感艰难。一条弯曲的人工河流沿着道路在左侧流过,裹着泥浆的浑黄河水给路过的人们带来更多的窒息感。

    作坊的入口处是两座被挖掘成奇怪形状的石山,中间夹着两扇锈迹斑斑的铁制大门,被十几名身披重铠的士兵守卫着。荀诩骑到门口勒住缰绳,拿出虎符叫士兵开门。士兵很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故意懒洋洋地回答:“黄将军交代过,现在是非常时期,没有魏将军的批文谁也不能进入。”

    荀诩勃然大怒,即使是军方,也不能如此蔑视靖安司的长官。他大声呵斥道:“放肆!你这是在妨害公务!论律当斩!”

    士兵一下子被荀诩的态度镇住了,他拿不准来者到底是什么身份,嚣张的态度有所收敛,但还是拒绝开门。

    “我不需要进去,你去通报黄袭,就说靖安司从事荀诩求见。”荀诩沉着脸说道。士兵听到这个官衔,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哈了哈腰,钻回门里去。

    过了两炷香的工夫,作坊区的大门打开,两队手持长矛与宽刀的士兵鱼贯而出,分列两旁,接着一名穿着甲胄留着短髭鼠须的将军骑着马从中间走出来,荀诩认出他就是黄袭。

    两个人只是简单地向对方点了点头,都没有下马,这暗示着双方的立场都十分强硬。最先开腔的是黄袭,荀诩能感觉他语气里那种左迁者特有的阴阳怪气。

    “真是有劳荀从事了,来到我们这个乡下地方。”

    “无妨,听说我们的人和贵方发生了一点矛盾,我是特意来说明的。”

    一番寒暄后,直接切入实质性问题。荀诩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的下属昨天到达这里以后被您扣留,请问是什么原因?”

    “哦,他们企图非法进入工作区。”黄袭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双手一摊,“您知道,这里是保密等级很高的地区,我们不能随便让人进来。”

    “可如果我没弄错,他们应该携带有魏延将军的准许文件。”

    黄袭似乎早料到荀诩会这样问,他从怀里掏出那份文件递给荀诩,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您指的是这份吧,我确实是完全按照规章来办理的。”

    “您打伤两名靖安司的工作人员并把他们扣留了十几个时辰,然后您称之为按规章来办理?”

    “全看您怎么理解了。”黄袭耸耸肩。荀诩打开准许文书,指出“特准入军技、军械诸坊”的字样给黄袭看。黄袭“哦”了一声,指出另外一行字说道:“我想荀从事一定是对这份文件有了误解。”

    荀诩循着他的指头望去,原来那句话前面还有几个字写的是“于日常状态期间”。

    “这又怎么了?难道现在不是日常状态吗?”

    黄袭大为得意,他早就在等着荀诩说这句话:“如果您在两天之前来,那么这份文件是有效的。可惜昨天早上起我们接到丞相府的训令,宣布蜀军进入全动员状态。相信您也听说了,我军即将要展开新的战略进攻,所以……”

    “但是军技司我们却被放行了。”

    “性质不同,军技司只是负责武器研发,而我们军械诸坊却是必须紧随野战部队步调。”

    “借口。”荀诩心想,口头上却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军队和靖安司的隔阂由来已久,彼此都在给对方吃瘪,现在这个状况只不过是争端的延续罢了。

    “我们必须要检查工匠的户籍记录,我们怀疑有魏国的间谍近期内会刺探作坊的情报。”

    “这点不劳贵司操心,我们的安保措施是没有瑕疵的,您只要管好您自己的下属就够了。”

    面对这一句嘲讽,荀诩真有点遏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他勉强压住,一字一顿地盯着黄袭道:“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是在任由敌人窃取我军的机密情报?”

    “您也需要弄明白,您现在是在拖延军械坊生产计划,也就是在拖延整个军事计划。”黄袭不甘示弱。两个人身后的随从们都怒目以对,有性急的士兵已经唰地将刀拔出。荀诩的随从人数少,也没有携带武器,尽管仍旧挺胸而立,但气势上却差了几分。

    双方僵持了许久,山谷气氛异常紧张,但总算没有酿成肢体冲突。

    荀诩克制住了揍黄袭一拳的冲动,他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黄袭自己也清楚,如果两边真的动起手来,就算侥幸胜了,也会有军法摆在那里等着处置——殴打两名情报人员和殴打靖安司的从事可不是一个概念。于是双方默契地各退了一步,荀诩要求黄袭释放那两名被关押的部下,对此黄袭没有拒绝,不过在松绑的时候多加了一句:“我们会控告他们擅自进入保密区域。”荀诩装作没听见。

    两手空空的荀诩回到沔县,他进城的时候恰好看到成蕃站在城楼上巡视。成蕃一看荀诩,有点紧张地冲他挥了挥手。荀诩下马吩咐其他人在一旁等候,然后自己登上城楼,在半路碰到成蕃正朝下走。成蕃伸手把荀诩拦住,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说:“可不得了,出大事了。”

    “怎么?”

    “我刚才在司马府听说你们靖安司和军方的人打起来了。”

    “真是坏事传千里。”荀诩心里感叹道。

    成蕃从怀里掏出一张公文:“我刚接到一份通知,说等你返回沔县后要立即通知你前往司闻曹报到。”

    “啊,我知道了。”

    “多加小心。”成蕃提醒他,“这次的事可不小。”

    荀诩忐忑不安地从城楼走下来,拨转马头,直奔“道观”而去。

    当他到达“道观”的时候,看到姚柚、冯膺、阴辑、马信、狐忠几个人都在议事厅等候。大家的面色都不太好看,其中尤以冯膺的脸色最为阴沉。在这群司闻曹高级官员的身边,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这个人的脸形是典型的倒置锐角三角形,下巴尖削,眼窝深陷,眼睛仿佛受到高耸颧骨与宽阔额头的上下挤压,变成了两条向两侧倾斜的缝隙,勾勒出令人感觉十分压抑的线条。

    但是这个人却不能小觑。荀诩赶紧整整衣襟与幅巾,走过去深施一礼,恭敬地说道:“杨参军。”他正是司闻曹最高负责人丞相府参军杨仪。

    “孝和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杨仪和颜悦色地问道。荀诩看看冯膺怨恨的眼色,觉得自己没什么选择,于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看来杨仪是在城里听到什么风声,于是立刻赶来查问的。

    说完以后,荀诩抬起头去看杨仪的脸色,心中暗叫不妙。他知道这位上司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尤其是这一次,令他的部门丢脸的是他死对头的下属,杨仪会有什么反应荀诩实在是难以猜度。

    杨仪慢慢用手垫起下巴,脸上似笑非笑:“孝和,你现在立刻写一份报告给我,尽量简洁点,但一定要概括全部要点。”荀诩不敢不从,于是赶紧退到旁边的记室,铺开一张素纸,伏案写起来。外面没有脚步声,想来其他官员全都站在杨仪身后不敢离开。

    荀诩写完拿出去交给杨仪,杨仪看了一遍,“嗯”了一声,将其折好放到袍袖里,然后起身离开了“道观”,其他什么话也没说。

    等到杨仪一走,这群官员才松了一口气。冯膺气得指着荀诩鼻子颤声道:“你,你看看你做的什么好事?!”

    “调查工匠户籍,排查其中有可能与魏国间谍接触的人。”荀诩平静地回答。

    冯膺怒气冲冲地说:“你现在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让我们这些在上面的人很被动!”

    姚柚这时伸出手拦住冯膺:“慨然,不要说了,此事孝和无太大责任。我看是军方那些家伙欺人太甚。”冯膺这才罢手,但仍旧怒目以对。狐忠站在荀诩身旁还是那副轻松的口气:“孝和,这回你可厉害了,挑起了司闻曹与军方的全面对抗呀。”

    “我若有这么大能耐,早抓到老鼠了……”荀诩没好气地回答。马信本想过去拍拍他肩膀,但看到冯膺的怒目就把手缩回去了,他在司闻曹里算是个老好人,人挺热心,就是没什么魄力,老爱看上司眼色行事。

    姚柚不喜欢闲谈,他直接问道:“无用的话不要说,孝和,你目前查到些什么吗?”

    “刚刚确定了弩机技术可能泄露的三个源头,其中军技司我们已经保护起来了。其他两个源头如您所见,军械诸坊被拒绝入内,而配置了弩机的部队就更不要说了。”

    “魏国老鼠的行踪呢?”

    “已经通知各个关口严查,沔县的各大客栈与酒楼等公共场所也布下了暗哨。目前还没有什么收获。”荀诩又死性不改地加了一句,“放心,我们会捉到老鼠的,只要我们有耐心……与配合的合作伙伴……”

    “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了……”阴辑不太高兴地教训道,荀诩对于这位情报工作的老前辈不敢不尊敬,于是乖乖闭上嘴。

    阴辑咳嗽了一声,像是给学员上课一样缓缓说道:“以我们在陇西的经验,派驻一名与当地居民有相同背景——比如我们就曾经发展过羌人——的间谍往往会更容易在当地得到支持,所以我建议你最好去查一查五斗米教的信徒,也许曹魏的同行们思路跟我们一致。”

    荀诩看了冯膺一眼,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回答道:“已经针对这种可能调查过了,基本排除了这种可能。”冯膺在一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说起来……杨参军怎么没听完孝和的报告就走了?”马信张望了一下门口说道,姚柚冷冷地接口道:“这不是他关心的,杨参军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他的口气说不上是陈述事实还是讽刺。

    第七章 信仰与冲突

    诸葛丞相的丞相府位于沔县的正南,一圈高大的围墙将其与外面的城区隔开;围墙全部由四指厚的青砖筑成,异常厚实。府外连接着城内的所有主要衢道,四角还有四栋十九丈高的哨塔日夜有卫士监控。当年这里曾经是张鲁祭天的场所,后来被改作了丞相府在汉中的治所。丞相府最早的办公地点是设在沔县城正中的张鲁寝宫,后来谨慎的诸葛丞相为避免被人说有割据之心,便从寝宫搬到了现在的地方。

    蜀汉的首都在成都,但每当诸葛丞相到汉中主持国务的时候,这里就是整个蜀汉的实质心脏。不过这栋建筑本身并不像它的功能那么华丽,只不过是三排普通的砖石结构平房,以平实的瓦顶走廊连接,并全部漆成了冷色调。每一栋房子之间都种着三棵桑树,门前日夜十二个时辰备有快马与信使。这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丞相府的行政效率与务实态度。

    杨仪来到丞相府大门前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时分。不过按照丞相府的作息表,现在仍旧是办公时间,所以当杨仪提出要求见诸葛丞相的时候,侍卫一点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杨仪接受完检查以后走进大门,轻车熟路地沿着长长的走廊向诸葛亮的书房走去,内心满怀怒气。荀诩在第六弩机作坊的遭遇让他极为恼火。杨仪这个人气量狭小,又敏感,容不得别人对他的势力范围有哪怕一点质疑。这一次的丢脸事件尤其不能被杨仪所接受,因为与司闻曹对抗的军方背后是他的死对头魏延。

    魏延与杨仪的恩怨最早要追溯到先主刘备时期。当时杨仪是蜀汉荆州军区负责人前将军关羽的幕僚,后来他得到先主刘备的赏识而得以升迁为左将军兵曹掾;等到刘备进位汉中王以后,他进一步升至尚书,一时极为风光。大约同一时期,一直在军中默默无闻的魏延忽然崭露头角,被刘备委以保卫汉中的重任,从一介中级军官一跃而成为镇守汉中的镇远将军。他的传奇经历成了公众的焦点,让杨仪的故事为人所淡忘。

    从那时候起,杨仪就开始对魏延怀有妒恨之心。蜀吴开战以后,杨仪得罪了顶头上司尚书令刘巴,以“健康原因”被任命为弘农太守——这是一个带有黑色幽默的头衔,因为弘农处于曹魏的势力范围内。这时候主持蜀汉北部边境防务工作的魏延却在军中赢得了很高的口碑,地位日升,这让杨仪的妒恨增加了数倍。

    刘备败死白帝城之后,蜀国正式进入了诸葛亮时代。诸葛亮看中了杨仪的物流统筹才能,于是将他调来丞相府处理屯田、物资运输与管理等琐碎的后勤事务;而魏延则作为汉中及陇西地区的军事专家被纳入诸葛亮的幕僚中来。这是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共事,魏延从第一眼起就极为厌恶杨仪,于是两个人几乎在一瞬间就变得水火不容。

    诸葛亮一直企图弥补这一裂痕,但最多只能让这两个人在他面前稍微收敛一点,两人背地里还是竭尽全力给对方难堪。曾经有一次,无奈的诸葛亮问魏延:“你到底为什么如此讨厌威公(杨仪的字),难道是天生的吗?”

    “是天生的。”魏延认认真真答道。

    黄袭殴打靖安司的调查人员,这在杨仪看来无异于魏延在抽他的脸,他甚至感觉到脸上已经开始抽搐了。

    “一定要让这个该死的奴才付出代价!”

    杨仪恶狠狠地自言自语,然后朝地上啐了口痰。

    他走到诸葛亮的书房前,看到书房还亮着灯,诸葛丞相是少有的勤勉官僚,每天要一直工作到凌晨才会稍事休息。于是他请门童前去通报一声,门童看了看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尴尬表情:“杨参军,丞相等您多时了。”

    杨仪微微诧异了一下,抬腿朝屋子里走。他另外一条腿还没迈进门槛,一抬头,就立刻明白为什么门童的表情如此奇特了。

    只见诸葛丞相跪坐在一张红檀几案之后,身披御寒用的绒裘,手摇白鹅扇;在他旁边站着的是一个身披甲胄的黑脸膛大汉,正是魏延魏文长。

    “……”

    杨仪和魏延目光交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与杨仪不同的是,魏延脸上挂着一丝遮掩不住的得意。诸葛丞相放下鹅毛扇,双手摊开向下摆了摆,示意两个人落座。杨仪反应比较快,先跪到了左边,魏延只好选择了右边。

    “威公,第六弩机作坊的事,我已经听说过了。”诸葛丞相和蔼地说道。杨仪将身体前倾,急道:“丞相,不要听魏延的一面之词,那个家伙分明是在袒护下属犯罪!”

    魏延眼睛一瞪,霍地立起身来叫道:“鼠辈,你想恶人先告状吗?”杨仪不理他,继续对诸葛丞相说:“靖安司的人是循正常程序要求检阅户籍,结果黄袭以种种理由刁难,不仅打伤调查人员,还非法羁押,简直不把律令放在眼里。”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们要强行闯入,干扰我军作战准备工作。”

    魏延嚷道,看他的表情,就像是要吃了杨仪一样。诸葛丞相赶紧拿起鹅毛扇横在两人之间,语气加重:“你们两个,都给我冷静点!”两个人这才悻悻跪回去,魏延还把手按在佩剑把上,作势要拔剑吓唬杨仪。

    “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北方的曹魏,需要全军上下齐心一致,才能取得胜利。你们两个整日内斗,在汉军内部制造对立,这岂不是让亲者痛而仇者快吗?”诸葛丞相语气温和,态度却十分严厉,“靖安司和军械诸坊虽然分工不同,但都是为皇帝陛下效忠。弩机作坊的事情,就是个误会。”

    诸葛丞相为这件事定了性,但杨仪不甘心,仍旧辩解道:“丞相,大概您还不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目前有身份不明的魏国间谍在汉中活动,伺机要偷取我军最新型弩机技术。如果不尽快把他揪出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魏延冷笑一声,做了个不屑的手势:“那你们现在有什么成果?老子家的狗都比你们捉到的老鼠多……丞相,为了准备即将开始的春季攻势,弩机等技术兵器在诸军装备所占的比例必须达到四成到四成五,军器坊的生产进度一刻都不能耽搁。”

    这次轮到杨仪不屑了:“庸碌之辈,若是我去管理,这个指标早就达到了。”

    “呸!王平的无当军前天很多人食物中毒,是谁供应的粮草,又是谁负责的质管?”

    “谁知道呢,也许是什么人嫉妒王平将军的功绩,故意去给他下毒吧。”

    杨仪别有深意地斜眼瞥着魏延,胡子一翘一翘,显然对自己的反击很得意。两次北伐,王平是蜀军中唯一得到晋升的将领,而魏延提出的军事计划不仅被否决,也因蜀军的败北而被降职,军中一直有流言说魏延对王平怀有不满。

    魏延听到他这句话,一下子勃然大怒,起身一脚踢开几案,两大步冲到杨仪跟前,伸出巨掌一把掐住杨仪纤细的脖子,唰的一声拔出佩剑将剑刃横在了他的咽喉处。

    “你这狗奴才!你再说一遍?!”

    兵锋就在自己要害之处,杨仪的脸色一下子变成惨绿,嘴唇大幅度地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诸葛丞相没料到魏延动作这么快,先是一惊,然后才急忙喝道:“魏延!你在做什么!快把他放下来!”

    听到丞相的呵斥,魏延拿剑刃在他咽喉处比画了一下,这才松开手。杨仪一下子瘫在了地上,挣扎着爬到诸葛丞相身边,惊魂未定地抱住小腿喘息道:“丞相救我,丞相救我……”刚才还扬扬得意的他现在一下子涕泪横流,狼狈到了极点。作为一名终日只在后方与文书打交道的技术官僚,这种剑刃顶在咽喉的真实威胁感让他的恐惧被无限放大。

    “文长,持械威胁官吏,你该知道后果吧?”

    诸葛丞相沉着脸斥道,这个鲁莽的家伙居然在他面前做这样的事,丞相觉得就连自己的权威也被挑战了。魏延听了丞相的话,乖乖地放下佩剑,单腿跪在地上,做出服罪的姿态,眼睛却一直盯着杨仪,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的丑态。

    诸葛丞相低头看看蠕动的杨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第二天在沔县城中不胫而走,很快人人都知道丞相府的杨参军被魏延将军吓哭了,一时间,这成为街头巷尾最为热门的话题。诸葛丞相并不想把这件事公开,于是只对魏延做了内部惩戒;不过魏延和其他军人似乎把这当作一种荣耀,屡屡炫耀。

    相对地,整个司闻曹和靖安司的人都觉得抬不起来头,跟着这个上司一起丢人。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作为这起事件的后果之一,军方终于批准靖安司进入第六弩机坊调查工匠档案——有人说这是迫于诸葛丞相的压力,不过军方的人坚持认为这是因为“看完杂耍后总该付账的”。

    无论怎样,这对荀诩的工作来说是个正面影响。正好狐忠派来支援工作的两名军谋司的文吏也前来报到,于是在二月二十七日,荀诩派遣他们前往第六弩机作坊,重新做户籍分析。

    在送走了他们之后,荀诩立刻派心腹去秘密召唤靖安司的都尉裴绪。他在心里一直酝酿着一个计划,目前的工作没有实质进展,他需要一个大突破,所以必须要主动一点才行。

    裴绪今年二十五岁,籍贯是河东闻喜,从小随父母移居益州,两年前加入靖安司工作。除了幽默感以外,裴绪与上司还算有默契;他做事一丝不苟,善于计算,一直负责行动组的计划设计。除此以外他还会一些格斗的技巧与丹青绘图,后一项据说是祖传技艺。

    “荀从事,您找我?”

    裴绪一进门就问道,荀诩点点头。裴绪今天穿的是一件素色的短襟,两个袖口与手肘处都沾着墨水,显然他刚才正在忙于图上作业。

    “你那边工作忙得怎么样了?”荀诩叫人给他上了一杯水。

    “还算顺利,已经绘好了沔县三个城区的地图,只是因为分率设定太高,所以进度比较慢。”

    “呵呵,你的制图技艺果然精湛,连诸葛丞相都称赞不已。”

    裴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谦逊地回答:“哪里,这都是我河东老家世代相传的‘制图六体’,我只不过是加以应用而已。”

    他们都不知道,在距离他们一千多里的河东闻喜,裴绪同族一位叫裴秀的五岁少年将在几十年后将“制图六体”发扬光大。

    一杯水喝完,荀诩切入了正题,他把自己的计划透露给裴绪。裴绪听完以后,颇有些震惊,他不敢相信似的望着荀诩,半天没有说话。

    “你觉得这计划可行吗?”

    听到荀诩的问话,裴绪艰难地点了点头:“从技术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可您也知道,现在这种环境之下,风险太大了,昨天不才闹出杨参军的事情?现在再去刺激军方……”

    “风险总比兵出子午谷小一点吧?”荀诩笑着说。兵出子午谷是一个蜀中的典故:在第一次北伐开始前,魏延曾经提出取道西汉水下游的子午谷袭取长安的计划,这个计划因为风险太大而被诸葛丞相否决。从此“兵出子午谷”在蜀国就成为高风险的代名词。

    “但这牵涉五斗米教,冯老大知道这件事吗?”

    “我告诉他我不会碰五斗米教……”荀诩狡黠地笑了笑,“不过我没保证不去调查他们。”裴绪开始觉得额头有汗水流下,自己的这位上司胆量有些太大了。

    荀诩又为他倒了一杯水,诚恳地说:“叔治,我只是想尽快把老鼠揪出来,其他一切问题都是次要的,你必须要协助我。”面对这个要求,裴绪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年轻人的激情占了上风:“好的,我会尽力而为。”

    “很好,多谢了。你立刻去行动组找几个可靠的人,就说执行保密任务,把他们叫过来。你们将组成一个独立的行动组,只向我负责。”

    “明白了。”

    “你预估一下可能的形势,尽快拟订几份不同情况下的行动备案。必要的装备我会调拨给你。”

    “好的,需要细节吗?”

    “暂时不需要,我会亲自去处理前期工作,完成以后你们再商议具体的行动细节。”荀诩说到这里,强调道,“这一切都必须在保密状态下进行,即使是靖安司的其他人也不能知情。如果被冯膺知道,那肯定夭折了……当然,你放心,我会承担一切责任。”

    “一切都为了汉室的复兴。”裴绪严肃地回答。这句口号自第一次北伐以来,一直为广大少壮派的军官与官吏所喜欢。

    “很好,你去准备吧。”

    “还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

    “我们行动组的代号是什么?”

    “……呃,第五台吧。”

    靖安司编制一共有四个台,第一台分管盯梢、监视与搜集情报;第二台分管鉴定笔迹、文书以及心理画像;第三台负责具体的追捕行动;第四台则提供后勤支援和与其他司的联络接应工作。荀诩的意思很明显,裴绪的这个组将是靖安司内隐形的第五台。

    裴绪走了以后,荀诩又处理了几件其他的工作。各地目前核查户籍的工作还没完成,关卡也没有可疑人物的报告,潜伏在魏国的“黑帝”陈恭下一份情报预计要三月才能到手。荀诩看得眼睛发酸,不得不搁下卷宗揉揉眼睛,不由得叹息一声:他一直觉得靖安司的工作就像是清道夫,无论怎么辛苦劳动别人都看不出来,可一旦罢手不干,别人就立刻看出来了。

    他看看外面天色,起身从身后的竹架上取出一个木盒,里面装的是一沓裁成八寸见方的缣帛,这是荀诩一直以来从自己俸禄中节余出来的私人收藏。他取出一张小心地铺到几案上,然后提起毛笔开始写起信来。这不是公文也不是报告,而是写给他成都妻儿的家书。

    对荀诩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休息了。

    到了下午,荀诩命人给成蕃递了一张帖子,说希望能够一起喝一杯。后者愉快地答应了。

    荀诩选择的吃饭地点是在自己家中。他一个人住,从来不开火,都直接从外面订了酒菜送到家里。成蕃和酒菜差不多同一时间抵达,一进门就大赞酒香。两个人互相寒暄了几句,就推杯换盏起来。

    酒过三巡,成蕃面色微红,扯开前襟,冲荀诩又举起了杯子:“孝和啊,你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吃饭?”荀诩笑着拿起铜勺为他又斟了一杯酒,这才说道:“实不相瞒,我这一次是想请你帮个忙。”

    “哦哦,说吧,只要我老婆不反对,一定帮到底。”

    “是这样,您和马岱将军关系不错吧?”

    “是啊,我也是扶风茂陵人。不过我这一支很早就入蜀了,不像马超、马岱一族差不多都死完了,呵呵。”

    荀诩看看左右无人,对成蕃说:“我想请你为我引见一下马岱将军,我想跟他交个朋友。”

    “什么?!”成蕃闻言大惊,抬起头来直视着荀诩,“孝和你……”

    “怎么?”

    “你难道没听说昨天杨仪的事吗?现在军方和司闻曹之间的关系够麻烦的了,你去见马将军,那不是添乱吗?杨仪和魏将军谁也饶不了你。”

    “嘿,没关系吧,你看咱们俩不也一样在一起喝酒吗?我找马将军是有点私事而已。”

    “这……”

    荀诩见成蕃面露踟蹰,又说道:“只要成兄不说,我不说,马岱将军不说,还不都是一样?来,饮下这杯。”

    “可是……”成蕃仍旧下不了决心,他唯恐被魏延知道会对他进行报复,也怕被杨仪穿了小鞋——沔县卫戍部队的物资供给全由他来负责,这位参军的气量在整个蜀汉是尽人皆知的。

    “其实也不用成兄您出面,只消与马岱将军修书一封,我自己去拜会便是。”

    “那,那好吧。”

    成蕃这才下了决心。

    二月二十八日,荀诩早早起来,来到“道观”交代了一下工作,携带着几份文书,与两名身穿戎装的靖安司小吏前往马岱将军的寓所。

    马岱的寓所是一所极普通的民房,与其他将军的宅邸相比显得颇为寒酸。门前的柱子漆面残破,门楣轮廓模糊,就连一般人家挂的红灯笼与象征吉祥的谷穗也没有。走在巷道里的人稍不留神就有可能错过这所房子,因为它实在太不显眼了。屋主若非极度贫穷,就是个性自闭唯恐引起别人注意。

    靖安司除了注重实证搜集,品评也被视为一个重要领域。从一个人的举止行为与表情言谈就可以分析出他的心理状态,这对于反间谍工作与审讯十分有用。这个理论的最早倡导者是东汉末年的名士汝南人许劭。当时许劭以识人而著称,实际上就是通过观察对方行为来判断其心理状态,进而对整个人的人品进行评测。这种理论最初只是用来品评人物,后来被跟随刘备的荆州学者传入蜀中,被蜀汉司闻曹逐渐发展成一门独树一帜的辅助技术。

    从一开始注意到马岱,荀诩就觉得这个人一直承受着很大的压力,而且这种压力来自内心的恐慌。上次两个人一同前往军技司之后,荀诩更确信这一点。他前几天叫专门人员为马岱做了一次品评,得出的结论是:马岱目前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对于他的处境缺乏足够的安全感与信任。他的谨慎、自闭以及低调是避免吸引外界过度注意的自我保护。他有可能患有某种胃病或者失眠。

    这种心理状态不大可能是源自马岱的历史。虽然马岱有政治流亡的背景,并一度遭到怀疑,但那种心理阴影不足以解释他现在的这种状况。结论是,当前一定存在着一个让马岱坐立不安的因素。荀诩知道那是什么。

    三个人来到马岱宅子的门前,荀诩先退到一旁,让那两名穿着戎装的小吏先去敲门。门响五声以后,马岱亲自开了门,他一看门前站的是两名戎装小吏,脸色登时不太对劲。

    “马岱将军吗?卑职是司闻曹靖安司的。”其中一人掏出令牌。

    一听这个名字,马岱身体一晃,勉强镇住心神,强笑道:“两位不知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想问您一些关于非法组织五斗米教的事情。”

    “这……我与他们素无来往。”

    “但有证人证明您在去年九月二十六日曾经与至少两名信徒进行过接触。”

    “……”

    马岱看起来似乎要晕过去,右手扶住门框几乎站立不住。荀诩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走过去,爽朗地打了个招呼:

    “哎,马将军,别来无恙!”

    马岱抬头看了看他,又看看两名官吏,脸色更苍白了。荀诩对两名小吏说:“嗯?你们来马将军的府上做什么?”两名小吏将事情原委一说,荀诩沉下脸色,喝道:“放肆,马将军是国家柱石,你们怎么未经调查就擅自对高级将领进行调查?”

    两名小吏被荀诩训得唯唯诺诺,马岱在一旁听见,总算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这种事岂能不慎重,把那份记录交给我,我来亲自处理,你们回去吧!”

    荀诩说完话,伸手从他们腰间取出那份监视记录,挥手让他们离开,然后回头冲马岱安慰地一笑。马岱赶紧把他迎进屋去,将门重新闩好。

    马岱屋里的摆设与外面风格一样,都是能多朴素就有多朴素。唯一醒目的是挂在厅堂正中的两幅画像,一幅是马腾,另外一幅是马超,两个人胯下骏马,手中长枪,英姿勃发。在画像下面是一尊香炉和两块牌位。

    马岱特意取出一块茵毯搁到上位,请荀诩坐下,搓着双手问道:

    “荀从事怎么会忽然想到来造访我这里?”

    “哦,我是成蕃引见来的,上次军技司承蒙照顾,一直想找阁下好好畅谈一下。”荀诩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将成蕃的信递给马岱。马岱看罢了信,心稍微安定了一些。能认识一个靖安司的朋友,总比不认识的好。

    两个人又寒暄了一阵,荀诩巧妙地利用谈话间隙切入正题:

    “您怎么会和五斗米教信徒扯上关系?”

    “这……并没有任何关系。”马岱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上来了。荀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监视记录,轻轻叹了一口气。

    荀诩这种慢慢施加压力的策略显然奏效了,马岱属于极为敏感的人,爱从细节动作来判断对方的暗示,因此只要用一系列细微的动作就可以把压力不露痕迹地传递到马岱身上。

    “马将军,您知道我的职责,如果没有令各方都满意的解释,这件事我很难把它掩盖过去……尤其是最近司闻曹和军方又发生了一点误会,我的上司对这方面的东西似乎更感兴趣了。”

    这一番半真半假、半软半硬的话把马岱的心理防线冲得七零八落。马岱不知道,这条监视记录早就被标记为“不转档”;他也不知道荀诩是背着冯膺与整个靖安司来搞这件事的,假如稍有不慎,首先倒霉的不是马岱,而是荀诩。荀诩就像是一个西域的杂耍艺人,利用马岱的恐慌心理在钢丝上走着平衡。

    马岱拘谨地把水杯与果碟朝荀诩挪了挪,小声说道:

    “荀从事……其实,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荀诩知道对方已经松动,这一次冒险他成功了。

    “那么,真相是如何呢?”

    “是这样……”马岱跪回到几案之后,用一种干瘪枯涩的语调说道,“去年九月初的时候,我有一天在家门之前发现有人搁了一张传单,上面写着五斗米教的符文,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吓了一跳,就把那东西烧掉了,谁也没说,后来几天,这些东西每天都出现,我就有点害怕,你知道的……到了九月二十六日,忽然有两个人来拜访我,一男一女。”

    “嗯,和记录符合。”荀诩心想。

    “他们自称是五斗米教的鬼卒,宣称身上带有我当年的同僚庞德的书信。”

    “庞德早在建安二十四年就战死在荆州了。”

    “是这样的,我也很清楚,于是根本就没相信。那两个人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够暗通曹魏,为他们充当内线,并许诺以凉州刺史与乡侯的职爵。我深受先主与诸葛丞相大恩,怎么可能会听从他们的话,当然是一口回绝。他们就离开了,就这些。”

    “你当时怎么没有立即上报?”

    马岱露出苦笑:“荀从事,我跟您说实话,我是怕上报以后,就无时无刻不被你们靖安司的人审查,就算查不出什么,也会被怀疑。我是害怕呀。”

    “唉,马兄你真是多虑了。”荀诩一边安慰他,一边心里想:“五斗米教的人眼光还真毒,他们算准了马岱不会举报,这才大摇大摆地前来,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看来魏国利用五斗米教余党在汉中闹事的猜测,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我可是全跟荀从事您说了。”

    “哦……”荀诩慢慢端起水杯,“我说马兄,还缺点什么吧?”

    “没,真的没有了啊!”

    “他们离开的时候,就没给你留什么秘密联络方式吗?”

    谍报工作的基本常识之一就是保持情报通道的畅通。像马岱这种优柔寡断又不敢公开秘密的人,负责拉拢的间谍即使这一次不成功,也一定会留一个单向的联络方式,以便日后目标回心转意时可以重新接上线。马岱在荀诩这种资深情报官员面前想隐瞒这些东西是不可能的,光凭他游离的眼神荀诩就能判断出他还没倒干净。

    “哦,对,对,我倒忘记了。”马岱尴尬地笑起来,“他们说如果哪天有这方面的意愿,就去沔县西区驻马店旁边那个玄武池旁的梧桐树下用红布条缠住石碑旁的树根。自会有人跟我联络。”

    说完这些,马岱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道:“荀从事,我这回可是真的都说了。”

    “哦……”

    荀诩知道这一次马岱确实是都交代了,但从技术上来说,他却仍旧要表现得将信将疑,以保持压力。荀诩在马岱忐忑不安的目光下悠悠喝完了水,用袖口抹了抹嘴,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这才慢慢说道:

    “马兄,我们靖安司知道你忠贞不贰。只是众议未定,你也知道流言的厉害,三人能成虎,到时候演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从我个人来说,也不愿见马兄你背上这些污名。”

    “所言极是,极是。”

    “所以呢,我想了一个好办法。马兄你不妨与我们靖安司合作,只要你引出那两名五斗米教的信徒,我以靖安司从事的名义担保,您的档案将会是干干净净,一个污点也没有。”

    马岱这时候已经对荀诩言听计从,只是一味点头称是。荀诩不无自嘲地想:“现在在我擅自行动的罪名以外,恐怕又可以加一条恐吓高级军官了,若是被魏延知道,非把我脑袋砍掉不可。”

    马岱这时候又支支吾吾地说:“不过……荀从事,我有个要求,我和您合作这件事,绝对不能公开,谁也不可以说。”

    “这是当然的,只要我们合作愉快,这件事就不会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荀诩拿着架子点头,心里却暗笑:“就算你不说这点,我也会让你保密的。若是公开出去,我比你死得更早。”

    “那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呢?”马岱问,对他来说,越早完成越好,这样他就无须担惊受怕了。

    “具体的行动细节,我稍后会派人来通知你。放心,都是内部可靠的人,嘴牢得很。”说完这些,荀诩起身表示差不多要走了,目的已经完全达到,浑然不知内情的马岱忙不迭地在后面恭送。

    走出大门以后,荀诩这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一次的赌博看来是他胜了。不过这只是第一把,赌博游戏仍旧没有结束。他从马岱这根线可以找到五斗米教的余党,那么那些余党是否真的与曹魏派过来的间谍有勾结呢?如果没有,那荀诩就在一个毫无结果的方向上做无用功。

    “不过无所谓,反正现在做所有的事都是无用功。”

    荀诩对自己说,然后就释然了,情报部门像他这样的乐天派是很少见的。

    在同一天,荀诩派遣的两名军谋司文吏抵达了第六弩机作坊,但他们不得不勒马站在路边捂住鼻子耐心等待,因为一队运载生猪、野鸡、野鸭以及它们腥臭粪便的马车正在热热闹闹地开进作坊营地。这是定期为作坊运送补给食品的车队,车夫和杂役都是应差本届徭役的附近村镇农民。

    车队在作坊的校场停稳以后,头扎布巾的农民纷纷跳下车,按照随车官员的指示开始搬运食品。为了提高效率,作坊的负责人也派了一部分工匠去帮忙。这些工匠有很多是汉中籍的,跟应差的农民们是老乡,有些人甚至是亲戚,于是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兴奋地互相交谈、喊叫,或者托对方给家里人带个话;在他们背后,被人从舒服的圈栏中驱赶出来的生猪们大声嘶叫,拱成一团;大嗓门的野鸭无法拍动被绳索缚住的翅膀,于是把一腔愤怒也嘎嘎地吼出来;辕马厌恶地打起响鼻,想尽快离开。一时间整个校场各种声音响成一片,既热闹又混乱。

    其中有十几个农夫负责搬运蔬菜,他们每人扛着一袋干菜,排成一列纵队鱼贯朝粮仓走去。忽然,队伍中的一个穿着破烂黑衫的家伙一脚踏上一泡猪屎,哎呀一声整个身体重重地滑倒在地,滚到了旁边一辆大车的底下。过了一小会儿,这个倒霉鬼才从大车底下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从地上捡起干菜袋子继续搬运,但他的衣服却比摔倒前干净了许多。又过了一会儿,从同一辆大车的另外一侧,一名满身泥污的农夫也慢慢爬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加入劳动中来。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这个细节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卫兵们光是看猪与鸭子就已经眼花缭乱了。

    装卸工作持续了足足半天,最后这场混乱总算在中午饭开始前结束了。筋疲力尽的农民们几口吃掉分发的粗食,然后纷纷爬到车上去呼呼大睡。得不到休息的车夫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搁在大车底下的饲料槽抬起来装回车上,准备出发。这些只比薄棺材小一号的灰色木槽原本是放在车后放饲料的,车夫在出发前把它们都吊到了大车底部以便腾出空间给货物,空车返回时才重新将这些笨重的家伙放回车后。

    其中一辆大车的饲料槽里面的草料只有三分之一,明显比别的车要少。早已有疲惫的农夫相中了这块好地方,一上车就爬进去躺在松软的草里打起鼾来。车队离开作坊的时候,尽责的卫兵仔细清点了进出和离开的人数,前后相符,然后挥挥手拉开木栅栏,让他们离开。

    在第六弩机作坊的粮仓里,穿着黑色衣衫的糜冲安静地藏在堆积如山的干菜与粟米袋子之间,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第八章 冲突与意外

    沔县城西区的驻马店既是一个功能性建筑,又是一个地理名词。这里有一处公立的马车大店,专门用来给各地来往沔县的车夫投宿。于是,这个区域逐渐以这个大店为中心发展起一批酒肆、杂货店、磨坊、铁匠铺、小集市和畜力榷场,慢慢形成了一个颇为繁荣兴盛的平民聚集区。相比起威严肃杀的蜀军营和丞相府,这里显得破落简陋,却终日洋溢着几分活力。

    马岱忐忑不安地在人群中穿行,为了掩人耳目,他穿着一套粗布衣服,还用一块布蒙着面部。他周围十分喧闹,满载货物的双辕大车隆隆地碾过黄土街面,街道两侧小贩在叫卖着白水腌鱼和混了姜片与盐的开水,还不时有小孩子举着风筝跑过。

    他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低着头匆匆地朝着玄武池走去。

    “玄武池”实际上只是一个二里见方的小池塘,池塘里的水面经常泛起稻草、布片、食物残渣和污物,偶尔还会有女人的月经带。池塘旁边的大梧桐树下煞有介事地立了一块石碑,上面用隶书写着“玄武池”三个字。这个小池塘是哪朝哪代挖建而成的已经无史可考,究竟是谁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也无据可查。不过驻马店附近的居民不会在意这些事,他们能有这么一个池塘用来洗澡、洗衣服甚至烧饭就已经很幸运了,至于池塘究竟该叫什么名字他们并不关心。

    马岱来到池塘边的槐树下,四下看看。左边两个平民蹲在树根上聊天,右边一群小孩子兴高采烈地挖着蚯蚓;远处一家酒肆的姑娘正在为酒客们舀酒,邻近的铁匠铺打铁声不绝于耳。树上的乌鸦呱呱地叫着。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绸缎,弯下腰装作系鞋带,将那绸缎系在了槐树下最靠近石碑的树根上。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就消耗掉了马岱全部的体力,他匆忙直起腰,略显慌张地按原路返回。当他离开池塘边回到街道上时,忽然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马将军终于想通了吗?”

    马岱急忙回过头去,看到一位少女站在背后笑盈盈地看着他。这名女子二十岁上下,梳着百合髻,身穿素绢襦裙,还有一条绿绸带系扎腰间,典型的酒肆女打扮。

    “是……是你啊……”

    “去年一别,马将军别来无恙?”少女问道,笑容明艳,谁也不会想到她竟是五斗米教的鬼卒。马岱讪讪点头,也不敢多做回答,拿眼光朝侧面瞄去。两名靖安司的人站在远处看着他,其中一个人是裴绪。

    “这里说话不太方便,且去我家酒肆一坐吧。”少女说。

    “你家的酒肆?”

    “就在边上,您如不嫌弃,可到那里一坐,与我爹爹慢谈。”少女说到这里,袖手一指,“那里没什么人,尽可放心。”

    马岱循少女的指头望去,恰好看到池塘边挂着“柳吉”招牌的酒铺子,才意识到她就是刚才那个酒肆女子。酒肆柜台与池塘之间只有几棵稀疏的小树,她只消端坐在柜台上就能轻易监视玄武池的动静,难怪可以这么快就觉察到马岱的出现。

    “哦,怎么说呢,是这样,我只是想警告你们不要再接近我,否则我会把你们都举报。”马岱按照事先荀诩的交代装出严厉的样子说道,然后不等少女有什么回应,就迅速转身离开了。少女没料到他一下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一愣。她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敷着白粉的俏脸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表情。

    站在远远街角的裴绪看到这一切,挥了挥手,对另外一名部下说:“走吧,目标已经确认,今天的任务就到此为止。”

    “可是……马岱将军就这么走了?难道不该让他装作与他们合作的样子,进一步获取情报吗?”那名部下迷惑不解地问,他是被裴绪征召进第五台的一个人,名字叫廖会,年纪同裴绪差不多大。

    裴绪最后瞄了一眼那家柳吉酒肆,回答说:“马岱毕竟是军方的人,迫于荀从事的威吓才与我们合作。如果被魏延或者杨仪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知道这层合作关系,我们就有大麻烦了。所以他只要能引诱出潜伏的鬼卒就足够了。”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嘿嘿,看荀从事的口味如何了。”裴绪笑着说,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腹案。

    裴绪与廖会回到“道观”,立刻密报给荀诩。荀诩接到裴绪的报告后,指示立刻查明一切关于柳吉酒肆的资料,然后自己动身去见马岱。在马岱家里,荀诩向他保证靖安司会对这件事保持完全的缄默,后者千恩万谢,浑然没有觉察到自己被骗了。

    等到荀诩从马岱家返回“道观”,裴绪率领的第五台已经整理好了柳吉酒肆的背景资料。根据资料,酒肆的主人名字叫作柳敏,五十二岁,男性,原籍汉中南乡,户籍种类为军户。他妻子早亡,有两个儿子与一个女儿。大儿子柳成在建安二十三年被曹操军征召,次年战死于定军山;小儿子柳药目前隶属陈式将军的直属部队,任屯长,在阳平关北秦岭南麓的赤岸屯田。柳敏的女儿名字叫柳萤,今年十九岁,未婚,随父亲在柳吉酒肆做接待工作。

    裴绪还弄到了一些官方档案上找不到的东西:柳萤在当地颇有声望,很受欢迎。不少士兵和将领为了排遣服役期间的乏味生活,经常跑去柳吉酒肆看她,引发过不止一次争风吃醋的斗殴事件。

    “可是按规定,军户籍的女子十六岁就必须嫁给军人,怎么她现在还未婚?”荀诩问。

    “有谣言说一位身份颇高的官员也很仰慕她。她曾经上书说自己要侍奉老父,希望能延缓出嫁的时间。那名官员乐于见到她保持单身,于是就对民官施加影响,让她的申请得到通过,还得了个孝妇的荣誉称号。”

    荀诩啧啧两声,感叹道:“你们连这种东西都打听得到?”裴绪回头看了看站在后面的第五台成员,笑着回答:“因为我们台内也有她的仰慕者,每个月都会为了她而去柳吉喝酒。”其中一大半人脸色发红,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只有一个人昂着头一动未动。

    “今天是三月一日,时间刻不容缓。普通的手段奏效太慢,我们要冒险尝试一下比较极端的办法。”

    荀诩搓搓手指,强调说。他强烈地预感到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已经开始蠢动了。

    “我已经计划好了,相信这个办法应该会取得好的效果。”裴绪递给荀诩一份计划书。荀诩翻开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嗯,这和我的想法差不多,就这么办吧,英雄救美,好!”

    裴绪的计划是利用人类最原始的感情之一:爱情。他了解到柳萤每两天都会出城一趟去官营酒窖领取当日的份额——私人酿酒在蜀国被严厉禁止,只能由官营酒窖生产为数不多的新酒,各地酒肆按配额领取——她一般要接近傍晚才会返回沔县。裴绪计划由第五台的几个人化装成闲人前去纠缠她,再派另外一个人冒充军中都尉去解救,以此得到她的信任,然后伺机获取情报。

    由于时代所限,蜀国靖安司在应付女性间谍方面经验不足,因为根本没有女性在政府及军中担任职位。他们只有过几次训练女性间谍去诱惑敌方将领的案例。派遣男性调查员去接近女间谍,这是史无前例的一次。荀诩认为已经没有时间慢慢谈情说爱,一定要让柳萤在最短时间内落入圈套,必须采取极端手法,裴绪就根据这一精神拟订了这一计划。

    “那么马忠、廖会、高堂秉,你们三个就化装成纠缠者;至于解救者的工作,就交给我们英俊的阿社尔好了。”荀诩分派任务。

    大伙哄地笑了,那个叫阿社尔的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他是南蛮人,诸葛丞相在南蛮征召无当飞军时他也应征入伍,后因在情报领域表现出众而被分配到了靖安司工作。他有着古铜色的强壮肌肉和一张娃娃脸,身材高大,颇得汉中女性们的青睐,是这一次行动最好的人选了。

    忽然,高堂秉举起手,他是队伍里唯一一个一直昂着头保持着严肃表情的人。

    “我有一个问题。”

    “问吧。”

    “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捉拿柳敏、柳萤父女,我认为拷问也可以获得我们所要的情报。”

    “问题是他们现在对魏国间谍的事了解多少我们根本不知道,得放长线钓大鱼。”裴绪回答,高堂秉默默地点点头,退回到队伍里,不再作声。

    荀诩走到他们面前依次拍了拍肩膀,用激励的语气说道:“这一次就看你们这些靖安司精英的了。”

    “一切都为了汉室的复兴。”四个年轻人齐声说道。

    靖安司的青年们高喊出这句口号的前一天,老何正在这条标语之下辛勤地干活。这条标语用石灰写在了第六弩机作坊的墙壁上,字体极大,每一次作坊负责人训话的时候都会指着墙上的这十个字叫他们这些工匠反复念上几遍。

    老何是第六弩机作坊的一名甲级工匠,他工作的部门负责组装“元戎”,也生产“蜀都”。这两种武器虽然威力巨大,制造起来也异常麻烦,需要一丝不苟和极大的耐心。最近军方催得很紧,老何平均一天要埋在零件堆里干上六七个时辰,往往下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直不起腰来。他对此有些不满,繁重的劳动让他感觉自己快被累死了,一看见弩机的零件心中就禁不住涌起厌恶之感。有时候,老何甚至想干脆自己站到试射的弩机前面,让弩箭把自己射穿算了——作为一名弩机的工匠,他知道这机器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他这种心态从昨天开始有了转变。昨天运送食品的车队来到第六弩机作坊,其中一个人是他的远房亲戚,名字叫于程。于程以前是个五斗米教徒,在运送食品的时候,他偷偷递给了老何一张揉在手心里的纸。老何回到宿舍以后才敢展开来看,上面写的是:“今夜粮仓见。”

    老何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程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使了一个眼色。到了晚上,忙活了一天的工匠们纷纷上床休息了。老何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字条说的去看看。他从床上爬起来,对旁边的人说去起夜,然后披上衣服悄悄地走出门去。作坊的布局他非常熟悉,知道怎样走能避免巡逻队和哨塔的视线,他七拐八拐就在卫兵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到达了粮仓。

    粮仓门口没有卫兵,他悄悄打开门,走进粮仓内部,黑暗中只看得到堆积如山的粮食袋子。老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得四处走一下,还不时咳嗽一声。这时在他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这把老何几乎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大声喊叫起来。那人冲过来把他的嘴捂住,按到角落。

    “嘘,自己人。”

    老何惊讶地瞪大眼睛,现在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勉强看清来人的脸。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而这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自称是自己人。

    “你是谁……”老何胆怯地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陌生人的双眼有一种极尖锐的穿透力,老何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我想不想什么?”

    “你想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去过富足的生活?”

    老何脸色有些苍白,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黑衣人又接着说:“你是否愿意在这个荒唐的国度里残老一生?”

    “喂,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要乱说!”老何结结巴巴地斥责道,同时心跳开始加速。

    陌生人笑了笑,上前一步,像是耳语一般,对他说道:“你就这么忍心看着你的妻儿在北地受人欺凌,过着没有丈夫与父亲的孤苦生活?”

    这句话沉重地打击了老何,他一下子感觉到头有些晕眩,两滴浊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他原本是扶风人,当年魏太祖武皇帝曹操讨伐汉中,他和他的家人随军来到沔县。结果魏与蜀争夺汉中失败,被迫将汉中百姓向关内迁移。他的家人也在迁移之列,而他却因为夏侯渊将军的失败而被蜀军俘虏,接着一直以工匠身份工作到了现在。

    “你到底是谁?”

    “实不相瞒,在下是魏国派来的使者,特意来迎你回去。”

    “别开玩笑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工匠,你们怎么可能会找上我?”老何不敢相信。

    陌生人指指外面:“因为你拥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制造弩机的技能。现在我国十分想拿到‘元戎’和‘蜀都’两件武器的制造工艺,你一定了解。”

    “这……这可是叛国罪啊……要杀头的。”

    “呵呵,叛国?叛什么国?你本是我大魏之人,只不过是流落蜀国罢了。现在你只是回归故土。”陌生人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如果你肯回去,我们可以让你做弩机作坊的曹掾,另有厚禄相赠,还保证你们一家可团圆。”

    老何看起来有些动心,但他苦笑着说:“回归?说得轻巧啊,我怎么回去?我连这个作坊的栅栏都不能靠近,外面管制那么森严。”黑衣人做了个放心的手势,说道:“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有回归之意,逃跑计划我自会筹划的。你的远房表哥于程是五斗米教信徒,他们会全力协助,你尽可以放心。”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我提供给你一个机会,至于要不要就全看你自己了。”黑衣人指指门外远处的哨塔,“你若不信,就去那边告发我好了,然后在这里当一辈子工匠。”

    黑衣人最终说服了老何,一方面是因为黑衣人的眼神与话语有很强的说服力,另一方面老何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选择。两个人大略谈了一下如何逃跑的细节问题,黑衣人还详细地询问了他关于弩机图纸存放地点的事。老何说自己只是一名工匠,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能申请拿图纸来参考一下,平时很少有机会接触。他上一次看到图纸还是在军械坊总司。

    这一切商谈完毕以后,黑衣人退回到黑暗中去,他将在这片狭窄的空间里继续静待六个时辰,等待接头的人来把他弄出去。老何则满怀着期待与惶惑离开粮仓,为他今后几天的逃亡计划做心理和生理上的准备。

    第二天,也就是三月一日,老何和其他工匠早早被监工叫起来开始干活。吃早饭的时候,老何瞥了一眼粮仓,心想那个家伙一定还在里面吧。如果换成自己,在那种狭窄黑暗的地方不吃不喝待上两天,非疯了不可。想到这里,老何对他多了一层敬畏。

    到了中午,装满了食物的大车又隆隆地开了进来。这并不寻常,因为通常第六弩机作坊每八天才会运送一次粮食,而昨天刚刚补给过一次。据押粮官说,这是一位高层人士特别的关照,希望以此来激励士气,尽快完成军方的任务。主管黄袭虽然觉得奇怪,但多些粮食也没什么不好。卫兵们检查了一遍,都是些上好的肉类,甚至还有几坛酒。于是作坊的人高高兴兴打开营门,让车队进来。

    但一个问题很快就出现了,粮仓里已经装满了东西,新运进来的物资装不下了。这时候一个自称黄预的里长建议说不如直接把车队开到粮仓门口,然后由他手下的农夫负责重新整理一下存货。黄预保证整个工作肯定在日落之前完成,黄袭欣然同意了。

    于是黄预率领着他的手下将马车赶至粮仓前,将仓库里的东西重新抬出,接着按照不同的食品种类分门别类。这是一件相当累人的活,二十多名农夫前后不停地搬运,没有停手的时候。作坊的长官有些过意不去,问是否需要派些工匠来帮忙,黄预回答说不敢耽误工期,婉言拒绝了。

    大约收拾了一个半时辰,黄预又向黄袭报告说仓库里清理出许多过期无法食用的食品。黄袭心想幸亏检查了出来,不然若是工匠误食那可就要耽误工期了,赶紧要求他们给清扫出去。黄预说这些东西虽然人不能吃,但拿回去可以喂猪,黄袭正愁没地方扔,于是忙不迭地答应了。

    于是黄预指挥手下人将仓库里发霉的食物成袋子成袋子地扔到车上,再将新鲜食物抬进仓库里去。足足又持续了一个半时辰,搬运工作才算彻底做完。农夫们都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个横躺在马车上靠着装着腐烂食物的袋子喘气。

    车队离开的时候,营门的卫兵一手捏住鼻子,一手厌恶地用长枪碰了碰那些腐臭的垃圾袋,随手就放行了。黄袭满意地在核准文书上盖了章,说有机会一定在上司面前替这一期的役夫多说几句好话。

    车队开出第六弩机作坊大约十里,黄预喝令车队转下官道,到旁边的一片树林中休息,让辕马饮水。此时夕阳已西下,车队被树林遮挡,没有举火,即使只在二十步以外也看不清其动静。忽然,某一辆马车上的一个袋子动了一下,黄预走过去将袋口绳索解开,把已经在粮仓里潜伏了两天的糜冲扶了出来。他神色有些憔悴,肌肉僵硬,但精神还好。黄预取来水将他身上的腐烂食物都冲干净,又拿出一些干粮与清水给他。

    黄预没有问糜冲会面是否成功,他相信如果是这个人来做,一定会成功的。

    与此同时,在距离这个车队停留处十七里的沔县城中,柳萤正在狭窄的巷道中行走。她刚刚去官营酒窖领取了配额,叫人送回了柳吉酒肆;然后她又与窑主讨价还价了半天,终于为下一窑配额多争取了五坛。结果却耽误了点时间。现在距离宵禁还有一小会儿,她加快了脚步,希望能在天黑前回到家中。

    在她的身后,四名男子保持着一段距离,紧紧跟着。其中三个平民打扮的是马忠、廖会、高堂秉,而旁边那个南蛮人阿社尔则是一身帅气的铠甲戎装,头顶的却敌冠分外华丽。

    等到柳萤拐到一条比较偏僻的道路时,马忠、廖会、高堂秉快步跟上前去,而阿社尔则落后他们三十步的距离。裴绪的计划很简单,马忠、廖会、高堂秉会去骚扰柳萤,然后让阿社尔出面解围。

    三个人越走越近,正当他们要加速超过柳萤的时候,在前面忽然出现了四个人。他们都穿着蜀军军服,走路踉跄,显然是刚刚喝醉了酒。这些蜀军士兵一看到柳萤,都发出哄笑声,四个人站成扇形朝柳萤走过来。

    柳萤显然注意到这四名士兵不怀好意,她下意识地站住脚,定了定心神,尽量不看那些士兵,继续朝前走去。

    “好漂亮的裙子呀,让爷闻闻香。”其中一名士兵弯下腰去轻薄地撩起柳萤的裙子,醉醺醺地说道。柳萤大怒,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喝道:“放肆!”

    “哎呀!敢打本大爷!你反了!”

    被打的士兵大怒,一把抓住柳萤的纤细胳膊,把她拽倒在地。旁边三个士兵笑嘻嘻地围过来,柳萤趴在地上惊恐万分,肩头不住地颤抖,只有一双柳叶眼仍旧怒目以对。

    “来,陪我们唱个小曲,就放你走。”

    “哎,何必那么急呢,唱完小曲再陪咱们喝两杯。”

    “不行不行,这个人宵禁时间还出来,违反律令了,不好好惩罚是不行的呀……”

    几个人围着柳萤越说越龌龊,柳萤纵然平时在男人之间周旋自如,但这种情境之下她也不过是个弱女子罢了,全无反抗能力。

    这一个意外变故却是第五台的几个人所没预料到的。马忠、廖会、高堂秉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身后的阿社尔不知什么情况,也停下了脚步。就在他们迟疑的同时,那几个士兵已经把柳萤脚上的鞋子扒了下来,少女一对玉足完全裸露在男人的贪婪目光之下。

    “救……救命啊……”柳萤挣扎着高喊道。一个士兵扑上来,用腰间的脏布条塞住了她的嘴,还淫邪地说道:“大爷天天用这个抹嘴,你也尝尝吧。”喊不出声音的柳萤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身躯,两行清泪滑过白皙的脸庞。

    “你们给我住手!”

    忽然一个霹雳一般的声音打断了士兵们。其中一个士兵站起来极度不满地回头叫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敢打断大爷的雅兴?”

    “我!”

    高堂秉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到他们面前,面色凛然。这并非裴绪计划中的后备方案,而是高堂秉实在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在他面前。马忠与廖会一见他挺身而出,也只得随之站出来。不知就里的阿社尔则站在远处,有些莫名其妙。

    士兵大怒,拿起刀鞘当作武器冲高堂秉砸下来,却被这名靖安司的精英侧身闪过。他利用那士兵侧翼大空的破绽挥出一拳。只听一声惨叫,士兵被一拳打到了墙边躺倒在地。其他三名士兵见状不妙,都抽出刀围上来。高堂秉面无表情地沉着应战,出招不多,但每一拳出去都必然会有人倒下。没过一会儿,四名士兵全被打倒在地不能起来。

    马忠和廖会没有上前帮忙,高堂秉是靖安司乃至整个司闻曹的第一格击高手,他的师傅就是华佗的弟子吴普,擅长使五禽戏。与他对拳是那几名士兵的不幸。

    击倒了那四名士兵以后,高堂秉走到柳萤身前,将她口中的脏布取出来扔掉,从怀里取出一个皮囊,冷冰冰地说:

    “给,漱漱口吧。”

    柳萤开始似乎没反应过来,直到高堂秉重复了一遍,她才接过皮囊将嘴洗了洗,把它递还给高堂秉。高堂秉伸手将皮囊取回来挂到腰间,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让少女一瞬间脸红了。

    “你能站起来自己走吗?”高堂秉也不搀扶她起来,只是低头对她说。

    “能。”柳萤点点头。听到柳萤的回答,高堂秉淡淡说了一句:“请多保重。”然后转身要离去。柳萤“哎”了一声,将他喊住。

    “还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了……”柳萤半撑起身体,欲言又止。高堂秉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朝巷子的另外一侧走去,马忠、廖会跟在后面好像是跟班一样。

    回到“道观”,等候多时的荀诩和裴绪问他们进展如何。马忠将整个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荀诩低头沉思没发表意见,裴绪则咬着腮帮子,一脸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想笑的表情。

    高堂秉站出来,目视着前方说:“这一次行动的失败,责任全在我。是我贸然出手导致阿社尔无法接近目标,无法与其拉拢关系,我愿意承担责任。”

    荀诩抬起头,拿指头敲敲几案,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回答:“你真愿意负起责任来吗?”

    “当然!大丈夫绝不会推卸责任。”高堂秉挺直了胸膛。

    “你弄砸了计划,那么就该由你来弥补。那么……就由你取代阿社尔的位置,去接近柳萤吧。”

    荀诩的这句话让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高堂秉个性古板耿直,不苟言笑,除了工作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娱乐——至少他的同僚们从来没发现他有任何娱乐——是一个严肃得有些过分的家伙。而现在荀诩却要派这个最不可能与女性调情的人去使用美男计勾引柳萤。

    “我们的目的是让目标对我们的人产生好感,不一定是阿社尔,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现在既然是高堂秉英雄救美,已经有了感情基础,派他去顺理成章。”

    荀诩试图给他们解释,但其他人包括高堂秉自己都露出无奈的表情。这一个人事安排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第九章 意外与爱情

    三月二日,冯膺一大早就来到了“道观”。他身为这件案子的主管,一直不大放心,唯恐已经惹出大乱子的荀诩又会生出别的风波。到时候不只是荀诩的失败,就连冯膺也会被人质疑领导部下的能力。他必须牢牢地把这头爱四处乱跑的野马套住,确保它按自己的路子前进。

    军谋司的从事狐忠也跟随前往。荀诩从他的司里借了两个人,调令上的截止日期是今天,按规定狐忠必须亲自前往销令。

    两个人抵达靖安司的时候,荀诩已经等候多时。他一见冯膺和狐忠,立刻带着笑脸迎上去,露出一切顺利的表情。

    “调查的进度如何了?”冯膺例行公事地问道。荀诩将一份早就写好的报告交到他手中,然后回答:“目前还没有任何显著线索表明魏国间谍的身份,我们甚至无法确定是否真有这么个人存在。”

    “哦?”冯膺抬起头,带着嘲讽的口气问,“你是说你比开始调查时知道得更少?”

    荀诩抓抓头,尴尬地辩解道:“并不完全是……”

    冯膺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好受多了,但口头上还是把他训斥了一番。荀诩唯唯诺诺,表现得颇为恭顺。冯膺满意地想:“看来自从杨参军受辱以后,这家伙是收敛多了。”

    接着冯膺又询问了一下具体调查细节,荀诩说因为无法确定间谍的身份,目前只能对图纸、工匠与实物进行有针对性的保护。问题是这三样东西都与军方牵扯很深,靖安司很难插得进脚。

    “我给你派的那两个人呢?”狐忠忽然在旁边问道。

    “他们刚从第六弩机作坊返回,现在在后屋撰写调查文卷。他们似乎是发现了些什么,希望这一次是好消息。”

    一般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对于从事情报工作的靖安司来说,没有消息就等于是坏消息。

    “很好,这次军谋司和靖安司合作得很好。”冯膺满意地点了点头,踱进屋去视察工作。等到他离开以后,狐忠才凑到荀诩跟前,细声道:“喂,对上司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哪。”

    “这叫有侧重地进行汇报。”荀诩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回答。狐忠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又问道:“去年九月的那条消息好看吗?”

    “非常精彩。”

    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狐忠没有继续问下去。两个人在这方面很有默契,这种默契在以前很多次行动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很快那两名军谋司的文吏走出来,文卷刚刚完成。这份文卷很大,是那两个人花了整个通宵搞出来的,他们的眼睛都红红的,布满了血丝。冯膺这时也回到了外屋,三名司闻曹的高级官员一边传阅报告,一边听他们讲解。

    分析人员将所有工匠的户籍与个人资料进行清查与归类,将可能会叛逃的工匠类型按照概率大小进行排列,并详细附加了说明。他们认为可能性最高的是原籍为秦岭以北、年纪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担任冶炼与组装两个环节的单身工匠。

    “这样的人在作坊有多少个?”冯膺问。

    “有十六名,这里是他们的名单。”分析人员将一片竹简递给他,上面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着工匠的名字与档案编号。

    冯膺接过名单扫了一眼,把他交给荀诩,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荀诩为难地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对他们实施十二时辰监控,不过军方的人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干……只能提醒军方,叫他们自己当心了。”

    冯膺断然否决:“不行,若是被杨参军知道,谁负得起这个责?”荀诩没吱声,这时候一直在旁边埋头看报告的狐忠接口道:“我想,不一定要通过军方吧。沔县安疫馆的所司跟我很熟,可以请他出面,以防治疫病为理由安排一次对工匠的身体检查。届时所有工匠都必须离开作坊前往安疫馆的隔离区,我们可以在那时候对可疑目标进行聆讯。必要时可以借口其有疑似疫病予以隔离,再怎么处置就是我们的自由了。”

    “这个办法好!嗯,狐从事,你就去联络一下安疫馆吧。”冯膺对自己器重的部下很满意,他拍拍膝盖表示赞赏,转过头换了另外一副语调对荀诩说,“虽然目前还没什么收获,但其他方面的调查不能松懈,有劳孝和你继续督办。”

    “是,目前靖安司的人正在全力以赴。”

    荀诩说得不错,靖安司的人确实是在全力以赴,尤其是其中那个冯膺所不知道的单位。

    就在冯膺视察靖安司工作的时候,高堂秉和其他几个第五台的组员已经抵达了柳吉酒肆,随便找了个地方坐定。这时候还是清晨时分,酒肆里根本没有人,他们几个人看起来格外醒目。

    柳萤从后堂走出来,她没想到这么早就有客人,来不及绾鬓,只用一根竹签把头发盘起,然后匆忙走来。

    “几位这么早就来了?”柳萤热情地招呼道,同时拿块抹布殷勤地把榆木几案擦了擦。几个人讪讪而笑,只有高堂秉还是板着脸,目不斜视,看得出他也颇为紧张。

    “我们这儿早上刚开,灶才热上,有些菜肴来不及准备,还请见……”

    话还没说完,柳萤职业性的表情有点凝固,因为她已经认出在周围几个熟客之间坐着昨天救她的恩人。显然这一刻的沉默让尴尬的氛围上升到了顶点,无论是柳萤还是高堂秉的表情,都有那么点不自然。

    “请……请问……是柳姑娘吗……”

    首先打破沉寂的人居然是高堂秉。

    “哎……啊……我,我是……”

    柳莹的粉脸现在变成了红脸,由于听见问话,她猛地起身,碰倒了筷筒。一时间安静的铺面里又开始弥漫着尴尬。

    高堂秉的同伴赶紧弯腰去捡满地的筷子,脸上满是促狭的笑容,只剩他们两个四目相对。

    高堂秉其实也很紧张,他不是情圣,也没什么人教过他办法,这时候大概是本能在作祟。好在他是个男人,他左手抓住自己的裤子,右手紧紧攥成拳头,手心里的汗水不断涌出。

    “那……在下没有认错人……”他又说了一句废话。

    柳萤含糊地点点头。

    高堂秉继续说道:“那……那个……昨日在下……路遇姑娘,恰好替姑娘解围……放……放心不下姑娘受伤,特……特来探望……”

    柳萤几乎听不到高堂秉说话了,高堂秉也很扭捏。她鼓起全身的勇气小声说了一句:“恩公,你们稍等。”就跑去后厨。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拿着抹布,匆匆去洗了下手,把凌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重新扎好,然后按着剧烈跳动的胸口。

    柳萤喘着粗气,想平复自己慌乱的心情。她反手背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暗自告诫自己要镇定,可千万别真的喜欢上了这个男人。但是当柳萤偷偷向外看时,发现高堂秉还是端坐在那里,似乎也有点局促,她刚缓和了一点的心又开始猛烈地跳了起来。

    柳萤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拿着一壶热水回到他们四个人的桌子旁,筷子已经拾起来了。他们正襟危坐在那里,反倒是高堂秉的表情最自然一些。

    “几位客官……用点什么小菜……”柳萤能用平常的语气说话了。高堂秉现在轻轻站起身来,说:“姑娘看来并无大碍,那在下就告辞了。”说罢他自己没动,其他几个人却纷纷先跑了出去。

    “恩公留步!”柳萤连忙劝阻,说到一半又不知该用什么理由。

    “敢问姑娘何事?”

    “小……小女子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姑娘客气了,在下姓高堂,名秉,现在军中任职。”

    柳萤一听军中二字,眼神一亮,这似乎给了她一个绝佳的理由。

    阿社尔等人站在酒肆外面,远远地看着两个人终于开始神态自然地说起话来,纷纷如释重负。阿社尔摸摸脑袋:“作为初哥,这家伙表现还不错。”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高堂秉走了过来,廖会一把将他抓了过来。“好小子,真有你的!”“没看出来啊,平时深藏不露,想不到还挺有一手的!”

    “这就算是成功了吗?”

    高堂秉有点疑惑,他比这些兄弟明显欠缺经验。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下一步把她约出来就算成了。”看得出其他人比他更兴奋。

    “约出来?她今天约我后天陪她一起去取酒,我答应了,这算约出来了吗?”

    阿社尔大叫道:“你这个笨蛋,迟钝到如此地步!”三个人一阵哄笑。高堂秉为了避免尴尬,立刻换回严肃的表情说道:“我们快回去向荀从事复命。”

    就在一个伪装的爱情故事茁壮成长的同时,距此十几里外,一个挑着柴火的樵夫缓步走过沔县青龙卫所的门前。

    这条路靠近北部山麓,所以偶尔会有去打柴或者打猎的樵夫与猎户取道这里返回沔县城中。他的两挑柴扎得特别大,交错的柴棍构成两个长满刺的圆塔,上面用藤条简单地捆住,将扁担的两头压得弯弯的,不过这个健壮的樵夫看起来并不怎么吃力。

    他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走到卫所前面,忽然发现前面簇拥了好多人。他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往常畅通无阻的道路今天被封锁了。卫所的巡吏们在路面上横起了两排木栅,一个一个地对过往行人进行查验。在路旁还竖起来一块木牌,上面贴着丞相府的告示,写着从即日起临时设立关卡云云,但公文中对为什么设立关卡却语焉不详。

    这是丞相府应靖安司的要求所做的一项举措,荀诩希望能在沔县城周围形成一条由靖安司、丞相府下辖卫所构成的过滤网,以便能有效控制人员流动。

    这位樵夫乖乖地排在队伍中等待着巡吏的查验。队伍前进速度很快,因为巡吏们只是看看名刺,再随便问上几个问题就放行了,很快就轮到了他。樵夫把柴担挑到木栅前搁下,揉了揉肩膀,从怀里掏出名刺恭敬地递了过去。

    两个巡吏拿着名刺端详了一下他,没看出什么破绽。其中比较年轻的那个巡吏把名刺还给他,随口问道:“你是要去沔县城里卖柴吗?”

    “是的,是的。”

    年轻巡吏踢了踢那堆柴火,随口开了个玩笑:“呵呵,不简单,这么一大担柴也扛得动,不是搁了什么别的东西吧?”

    樵夫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下意识地朝柴堆紧张地看了一眼。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用手擦擦额头来掩饰。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被年长的巡吏看在眼里,他眯起眼睛,疑惑地看了看这家伙,走上前去招了招手。

    “你,过来一下。”

    樵夫没有动。

    “听到没有,过来一下!”

    老巡吏喝道,樵夫这才百般不情愿地挪动脚步。老巡吏指着他身边的柴担命令道:“把它给我拆开。”

    “都是柴,没什么可看的……”樵夫恳求道。

    “我让你拆开它!”老巡吏重复了一次。可那樵夫面色煞白地待在原地,就是一动不动。年轻巡吏见状,警惕地从腰间抽出漆成黑色的硬木棒朝樵夫走去,而老巡吏则走到柴堆前蹲下身体,开始解藤条。

    就在柴堆被拆散的一瞬间,樵夫大叫一声,猛然推开年轻巡吏,转身朝相反方向狂奔。现场一下大乱,几名等待查验的女性尖叫起来,男性们则惶恐地躲到了一旁。五六名巡吏从卫所里迅速冲出来,沿着樵夫逃去的方向追去。还有人爬到卫所顶上吹响号角,召唤远处的巡逻队。

    这一带山路虽然崎岖,但山坡上没有什么树木,一目了然,樵夫根本无处藏身,只能沿着陡峭的山脊玩命地跑着,后面卫所巡吏穷追不舍。就在此时,右侧又出现了三名骑马的巡逻队士兵,他们一看到樵夫,立刻呵斥着坐骑围了过去。他们的坐骑都接受过特殊的训练,能在这样的山路上如履平地。樵夫见山顶方向被封住了,慌不择路,转身朝左边逃去。结果他十分不幸地发现自己前方是一处悬崖,而随后赶上来的追兵站成了扇形朝他逼来,退路已经完全被封锁。

    樵夫见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惊恐地朝悬崖边缘一点一点地蹭去。几粒小石子被他的脚踢下崖底,半天才发出声音。巡吏们抽出棍棒,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站得最近的年轻巡吏喝令他立刻乖乖束手就擒。

    这个樵夫绝望地仰首望天,高喊一声:“师君赐福!!!”然后转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靖安司接到这一事件的报告是在当天晚上,负责初审情报的人本来认为这只不过是一起普通的走私潜逃案,打算直接送档;后来裴绪无意中看到,就将这件事说给了荀诩。荀诩听到青龙卫所这个名字,觉得有必要去深入了解一下,因为军械诸坊的总务就在那附近。他本人正在为柳萤与筹备工匠体检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于是就指派阿社尔前去调查。

    阿社尔本想继续跟着高堂秉看热闹,忽然被抽调来做这样的工作,心中有些不愿意。不过命令就是命令,于是他连夜赶往青龙卫所。

    今日入夜后的青龙卫所与往常不同,在卫所门外挂起了两盏灯笼,而巡吏长则站在门口焦急地眺望着通往沔县方向的大路。巡吏长是个谨慎的老官僚,他急切盼望着靖安司的调查人员到来,到时候那个麻烦的樵夫就可以交给他们,自己就不必负责什么了。

    很快,黑夜中传来一阵马蹄声,巡吏长松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襟,走下台阶拱手相迎。等到阿社尔走近,巡吏长忽然注意到这个靖安司的“道士”居然是个南蛮人,不禁投来一束疑惑的目光。

    “你觉得我像是南蛮人吗?”阿社尔故意问道。

    “啊……”巡吏长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放心好了,我不会浑身散发出瘴气,因为季节还没到呢。”阿社尔觉察到了巡吏长的心思,于是开了个玩笑。后者把这误读为一种愤怒,吓得摆了摆手,连连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阿社尔吓唬完巡吏长,径直进了卫所。卫所大堂中有七八名巡吏,他们是今日参与追捕行动的人;他们被告之在靖安司的人抵达之前都不能离开,于是只好饥肠辘辘地耐心等候着。阿社尔心里很同情这些基层人员,于是省略掉了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当时检查犯人的时候你们谁在场,我希望听到亲临者的描述。”

    那一老一小两名巡吏站出来,把整个事情经过讲了一遍。阿社尔听完之后,皱了皱眉头,问道:

    “他的身份清楚了吗?”

    “他是辽阳县里的一个农民,叫于程,本地民籍,至少名刺上是这么写的。”

    “那么现在他人呢?”

    “死了。尸体我们已经从悬崖底下找到,现在就搁在地窖里。”

    “带我去看看。”

    于是由老巡吏擎着一柄烛台带路,阿社尔、巡吏长和那名年轻巡吏紧跟在后面。一行人沿着狭窄的阴暗台阶来到了卫所的地窖。

    在三月的汉中,地窖相当阴暗,而且干冷,墙壁上都挂着一丝一丝的白霜。老巡吏把烛台高高悬起,光芒也只能照到周围一点地方而已。尸体就停放在地窖的正中央,扭曲的身体僵硬地横卧在一块门板上面,上面被一张草席潦草地盖着,在忽明忽暗的烛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恐怖。

    阿社尔走近尸体,叫老巡吏把烛台放低,然后俯下身子掀开竹席。于程的尸体摔得血肉模糊,腹腔内的内脏被挤压得粉碎;由于他是面部着地,所以五官完全变形扭曲,只有一只眼球稍微脱出了眼眶,兀自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阿社尔厌恶地抽了抽鼻子,用手指将于程的眼球推回眼眶内,合上他的双眼,然后直起身体示意可以离开了。回到楼上以后,巡吏长指着地上说:“我们还在这个人的柴堆里找到些东西。”

    在旁边地板上扔的是于程的遗物。搁在最上面的是一盘异常结实的麻绳、两把抓钩与一袋滑石粉,还有一个布包。阿社尔把它打开,发现里面是三根制作精良的铜针,两寸见长,针上有倒钩与凸刺,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这是做什么用的?”阿社尔指着铜针问。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阿社尔没办法,只好将盛放着铜针的布包小心地折好,揣到怀里,在竹简上敲了一个“物证已取”的印鉴。

    “尸体你们就地烧了吧,骨灰回头叫他们乡里的人来取。其他遗留物先存放到你们这里。”

    阿社尔交代完以后,转身离开了卫所。他在门口把自己的坐骑的僵绳从柱子上解开,翻身夹夹马肚子就要离开。忽然那名年轻巡吏从门里追了出来,叫着请他留步。阿社尔牵住缰绳,就在马上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年轻巡吏把吏帽捏在手里,有点犹豫地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线索……其实只是个小细节……可能无关紧要。”

    “要紧与否,这个由我们来判断。”

    “嗯,是这样……”年轻巡吏呼出一口气,“那个樵夫被我们逼到跳崖的时候,我站的位置离他最近,我听到他临跳下去之前喊了一声‘师君赐福’。”

    “师君赐福?你确定没有听错吗?”

    “绝对没有,我那时候离他也就十几步的距离吧。”

    阿社尔点点头,掏出马匹挎袋里的笔墨,把这句话写在袖口,然后策马离开。

    回到靖安司,阿社尔将在卫所看到的情形汇报了一遍,并把那三枚铜针拿给荀诩看。荀诩接过铜针和裴绪在灯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究竟。这时候又有好几份报告送到荀诩桌前,荀诩看看这些堆积如山的报告,按按太阳穴,叹了口气,对阿社尔说:

    “你也看到了,我这儿已经快忙得像丞相府了……这样吧,军技司的谯从事今天在沔县公干,你叫靖安司开封信给你,去问问他看。技术方面他是最权威的。”

    “不过……”阿社尔看看外面天色,有些为难,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正常人都已经安歇很久了。

    荀诩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叫他快去办理,然后又埋头几案。阿社尔没奈何,重新将布包揣进怀里,找裴绪开了一封信,然后前去找谯峻。

    谯峻今天到沔县的目的是向诸葛丞相汇报军械研发进度,晚上就下榻在丞相府附近特别为他安排的馆驿之中。阿社尔骑马从“道观”一口气飞奔到馆驿之前,只花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不到。他一到目的地,就直接跑到馆驿大门口嘭嘭地大声拍门。

    等了半天,才见一个老驿卒把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小缝,不耐烦地嚷道:“谁啊?这么晚了还拍门。”

    阿社尔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对老卒喝道:“靖安司,紧急公务。”

    “嗯?”老卒似乎有些耳背。阿社尔把信从门缝塞给他,老卒哆哆嗦嗦拿起火镰啪啪地打火。阿社尔等得不耐烦了,一掌把门推开,直接喝问道:“谯从事住在哪间屋?”

    “住在左边第三……喂,你不能进去,现在从事正在休息呢!”

    “这是紧急公务!”

    阿社尔甩脱老卒,大步走到左边第三间房。谯峻毕竟是一司之长,阿社尔也不敢太过粗暴,先是轻轻地叩了叩门,见没动静,又加重了力度。一会儿从屋内传来一个老人愤怒的咳嗽声。

    “咳……咳……谁在外面捣乱?!”

    “请问是军技司谯从事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滚!”

    “在下是靖安司的人,找您有紧急公务。”

    屋子里的声音忽然沉寂下来,门唰的一声被拉开,只披着一件羊皮袄的谯峻出现在门口。老人两团眉毛纠在一起,咆哮道:“深更半夜把老夫从被子里拉起来,你们靖安司到底有何贵干?”

    阿社尔把布包拿出来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想请您鉴定一样器具。”

    谯峻一听,怒气在一瞬间消失。他从阿社尔手里接过布包打开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快步转身到馆驿中的几案之前,将灯点燃,跪下来全神贯注地摆弄起那三枚铜针,不再理睬阿社尔。

    “真是个疯子。”阿社尔站在他背后感叹道。

    大约过了三炷香的工夫,谯峻把手里的铜针放下,转过头来问道:“你们是从哪里弄到这些玩意的?”

    “是从一个樵夫手里得到的。”

    “樵夫?”

    “对,准确地说是在他的随身柴火里搜查出来的。”

    “这不可能。”谯峻断然说,举起其中的一根铜针,“要制成这么精细的铜器,从冶炼到打磨需要很高的技术能力和必要工具,绝不是个人所能拥有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阿社尔礼貌地回答,“您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嗯……”谯峻抿着嘴唇想了想,说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从它的形状和大小考虑,应该不会是某一件机械的零件,更像是一把工具。你看,铜针尾部正适合一个人用拇指与食指夹住,而这个倒钩明显是用来做拔、带之用的。”

    “难道是掏耳勺?”阿社尔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生怕自己信口胡说惹恼了这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子。出乎他的意料,谯峻没有发作,反而陷入沉思。忽然,老人啪地一拍几案,桌上的烛光猛地颤悠了一下。

    “对了!你说得对!”

    “啊……难道真的是掏耳勺……”

    “不,你提醒我了。”一涉及机械,谯峻就会变得健谈,兴奋得像个孩子,“这东西与掏耳勺差不多大小,形状也很接近。也就是说这件工具是用于类似于耳洞的细长空间进行精密的调校作业。”

    “也就是说……”

    “是锁孔。”谯峻严肃地说道,“而且是专用于金属簧片构造的锁。”

    阿社尔听到这个结论,有点发愣。老人站起身来,叫老卒拿一把锁头过来。很快,老卒颤巍巍地捧来一把双拳大小的蝶翅铁锁递给谯峻。谯峻将铁锁锁住,然后把三枚铜针依次插入锁孔之中,互相支撑;然后他轻轻地以一种奇妙的韵律摆动其中的一根,只听咔的一声,锁应声而开。

    谯峻回过头来,冲阿社尔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

    阿社尔带着这一发现回到“道观”,恰好赶上靖安司的忙碌告一段落,值班的各人都歪歪斜斜地靠着柱子或者伏在案上昏睡。他径直走过这一群人,来到荀诩的房间前。荀诩还没有睡,他与裴绪两个人正埋在无数的卷宗与竹简里,提神用的亢神香悠然自屋角的香炉里飘扬而出。

    “荀从事,我回来了。”

    “哦,你回来了?”荀诩继续在翻着竹简档案,“怎么样?谯峻看出来什么吗?”

    “是的,根据他的判断,这三枚铜针是用来开锁的。”

    一听阿社尔这么说,荀诩猛地把头抬起来,神色讶异:“你说这是开锁用的?”

    “不错,而且是专用于金属簧片结构的锁。”阿社尔又补充道。

    荀诩把这三枚铜针掂在手里,感觉到有一丝模糊不清的头绪若隐若现,但又说不清是什么。裴绪在一旁将两卷竹简拢好,拨了拨烛光,也凑过来。他提醒荀诩和阿社尔说:“沔县普通民家用的多是竹锁或是木锁,像这种复杂簧片结构的铁锁,一般只有府司之类的官方机构才会使用。”

    他说得不错,现在靖安司就是用的这种锁。荀诩立刻从后房的木箱上取来一枚,阿社尔学着谯峻的手法将三枚铜针插进锁孔,然后缓缓拨动。开始的时候失败了好几次,不过很快他掌握到诀窍,顺利地把锁弄开了。

    荀诩盯着被三根小铜针轻易征服的大锁,不禁叹息道:

    “裴都尉,记得提醒我,这件事一结束就把这个家伙调到其他司去,太危险了。”

    阿社尔嘻嘻一笑,想伸手去拿那锁头。一抬袖子,他猛然看到自己写在袖口的那四个墨字,一下子想起来那年轻巡吏所说的话,连忙对荀诩说:“哦,该死,我忘了那樵夫的事情还有一个细节。”

    “嗯?怎么?”荀诩一边随口应道,一边也学着阿社尔的手法,将铜针伸入锁孔捅来捅去。

    “据追击的巡吏说,于程在跳崖之前大喊了一声‘师君赐福’。”

    一听到这里,荀诩的动作陡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惊愕与激动的神情。他啪地把东西搁到一边,站起来双手扳住阿社尔的肩膀,大声问道:“你确定是这四个字吗?”

    “……嗯,因为那个人当时距离他才十几步。”阿社尔被荀诩的反应吓了一跳。

    荀诩松开他肩膀,背着手在屋子里急促地来回走动,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这是他心情激动的表现。阿社尔有些莫名其妙,就问裴绪。裴绪大概猜出了八九分,但他只是丢给阿社尔一个眼色,让他自己去问。

    “荀从事,您想到了什么吗?”

    荀诩听到问话,这才停住脚步,勉强抑制住自己的兴奋,说道:“你可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阿社尔是南蛮人,虽然对中原文化颇多涉猎,可毕竟不很精熟。

    “‘师君’这个词,是张鲁创的五斗米教专用术语。他们的普通信徒被称为‘鬼卒’,中级领导者被称为‘祭酒’,而身为最高精神领袖的张鲁则被信徒们称为‘师君’。他死以后,他的儿子张富继承了这一名号,至今仍旧被汉中的地下五斗米教徒所使用。”

    “也就是说,这个于程是五斗米教的人?”

    “不错。”荀诩严肃地点了点头,“五斗米教的人携带着专开府司专用铁锁的器具企图穿越青龙卫所,这本身就足以让人怀疑。要知道,在青龙卫所附近的正是军械诸坊的总务所在,而弩机图纸恰好就存放在那里。再考虑到魏国间谍与五斗米教之间可能的合作关系……”

    “那……我们必须立刻去通知军械诸坊严加防范!”裴绪站起身来。

    “且慢……这对我们其实也是个机会……”荀诩拦住了裴绪。这么长时间以来,魏国间谍对于靖安司来说一直是个扑朔迷离的人物,靖安司连他到底存在不存在都无法掌握。现在荀诩终于触摸到了一个切实的机会可以接近他,确认他,并且逮住他。

    “总算有一缕阳光照到你这个黑影上了。”荀诩心想。

    而此时在距离荀诩十几里的神仙沟内,“烛龙”把一包东西递到了糜冲手里。

    “这一次不要弄丢了。”

    “我知道,那么计划是否按原来的进行?”

    “为配合你的行动,我已经对他们发出了命令,擅自更改军令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只有今晚一次机会。”

    “了解。”

    “另外……我听到一个有趣的消息。”

    “与这次的东西有关吗?”

    “无关,但我认为你应该将它一起送回陇西给郭将军。”

    “是什么?”

    “诸葛丞相将会在这个月底对陇西又一次发动袭击,目标是武都与阴平。”

    “目标是武都与阴平,我知道了,我会带给郭将军的。”

    然后两个人趁着夜幕各自消失在不同方向的黑暗之中。

    几个时辰以后,太阳又一次自东方升起,无论蜀还是魏的日历都翻到了三月三日。

    第十章 爱情与圈套

    今天各个方面的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高堂秉与第五台的人继续与柳萤周旋;裴绪亲自前往沔县北二十里的辽阳县调查于程的户籍以及社会联系;而荀诩则率领第三台的人秘密来到了位于青龙山半山腰的军械诸坊总务。

    总务和让靖安司丢尽了脸面的军械作坊不同,后者专司生产,而前者只负责行政事务,所以总务的主管记室一般由文职官员来充任。现任总务记室的名字叫霍弋。霍弋只有二十多岁,但背景深厚,其父霍峻生前是梓潼太守,是刘备入川时的功臣之一。而霍弋自己原本则是皇帝刘禅身边的谒者,因能力出众而被诸葛亮特意调来了汉中,前途无量。

    荀诩与霍弋在成都有过数面之缘,彼此都很友善,加上霍弋本身出自丞相府,他治下的总务没那么多军方味道,于是当荀诩提出要求在总务设置埋伏的时候,他没有遭到像去弩机作坊那样的重重阻力,霍弋听到他的要求后立刻就答应了。

    不过霍弋是一个耿直的人。荀诩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以后,他直言不讳道:“荀从事您如何肯定敌人一定会在这几天活动?他们的器具已经被靖安司截获,即使他们还有第二手准备,按照一般常理也会将计划推迟才对。”

    荀诩暗暗佩服霍弋的敏锐,他解释说:“呵呵,他们的时间表和我们一样紧凑,拖延会让他们的处境更加危险;而且,为了降低他们的警惕,我耍了一个小花招。”

    他摆了一个手势,没有继续说下去,霍弋清楚他的工作性质,于是也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希望一切如公所料。”

    荀诩的小花招很简单,他将于程的所有遗留物都送交沔县县丞,由他们出面发布了一个公告,宣布前日有一名樵夫抗拒卫所查验,最后跌落山崖而死,有认识他或知其内情者请速报之于沔县县丞云云。这就等于告诉敌人,于程的死被沔县当局当作一次意外事件,并没有引起靖安司的注意。

    霍弋取来总务的平面图和几块石头铺在案子上,对荀诩说:“荀从事,这是我们目前的布防情况。”

    总务设在青龙山半山腰的一处平地上,平面看起来像是一个面东背西的丁字形。正门进入后是一条长廊,两侧是书吏房;总务的记室——弩机图纸就存放在这里——位于长廊的末端;记室向左右两边各伸出两排耳房,每一侧有三四十步长。在总务大院的南、北两侧院墙外围还留有两块空地,可供四个人并排而行。霍弋拿小石子代表卫兵依次摆在图上,并做了讲解。

    “霍主记,为什么这里不安置些护卫呢?”荀诩忽然指着记室的西侧。北、南、东三个方向都放置了石子,唯有此处留着空白。

    “哦,因为记室背靠着的是一处峭壁。”

    “峭壁?”

    “是的,我们总务记室的后方依傍着一处悬崖,其下异常陡峭,莫说是人,就是猿猴也难以攀缘。这一道险要就顶十万雄兵了。”

    荀诩将信将疑,他从记室里走出来绕到后面一看。地形果然如霍弋所说,这间木质建筑的后面下临一段几乎可以称得上峭壁的急坡,坡面几乎与地面垂直,上面尖石嶙峋。

    荀诩满意地点点头,回到屋子里。两个人围在布防图前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着意见,荀诩发现霍弋这个人与情报部门天然投契,无论思维方式还是行事风格都很接近,他几乎有点想把这个人挖来靖安司了。

    正在这时,一名总务的侍卫来到了房间门口,冲里面张望。霍弋注意到了他,连忙对荀诩说了声失陪,然后走出门去,与那侍卫交谈。过了一阵,霍弋回到屋子里来,手里捏着一片缣帛,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霍主记是有公务要忙?”

    “啊,怎么说呢,这可真是赶巧了。”霍弋将缣帛递给荀诩,后者注意到缣帛以赭丝绕边,显然这是一份丞相府发出的公文。这份公文说鉴于近日军团调动,城防警卫人手不足,要求总务调拨一部分卫兵前往支援。

    蜀国一直以来深受兵源不足的困扰,诸葛丞相不得不将有限的兵力尽量编列入野战部队,结果导致各地包括沔县的地方守备部队缺额现象严重。一旦主力军团进入战备状态,沔县就不得不在各职能部门抽调卫兵来填补留下来的城防空白。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看来,这几天晚上就要全靠靖安司的人独立行动了。”霍弋带着歉意说,荀诩叹了口气,这是丞相府的命令,不能违令;他又不能去申请取消这一调令——如果这次行动被杨仪或者魏延知道,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荀诩从布防图上取下几枚小石子,看了看地图上所剩无几的石子,重新开始摆布起来。

    他们两个都不知道,此时糜冲和黄预正伏在总务邻近一片高处的岩石之间,透过岩石交错之间的缝隙窥视着总务大院的动静。他们从早上开始就潜伏在这里,现在终于看到大院中有了动静。

    二十几名蜀军士兵在长官的喝令下迅速跑到了院中的空白场地集合,然后站成两列纵队,在霍弋的率领之下徐徐开出了总务,沿着山路朝沔县城内走去。

    “看来‘烛龙’果然了得!”黄预兴奋地低声说道。“烛龙”对蜀军的警卫部队简直就是如臂使指。

    糜冲盯着已经变得冷清寥落的总务,面无表情地说道:“他这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我们可不能浪费这个机会。”

    “那么我们今天晚上按原计划行动?”黄预问道,“虽然于程兄弟不幸身死,但我已经找了合适的人接替他的位置。”

    “没人发现于程的真实身份?”

    “有人在卫所前发现了于程兄弟的认尸通告,看来是没有觉察,否则靖安司的人早就介入了。”

    “嗯,既然这样,事不宜迟,我们今天晚上动手。”

    糜冲说完从岩石坑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土,转身走下山去。黄预紧紧跟在后面。

    为防万一,他们留下了一名五斗米教徒继续瞭望。两个时辰以后,这名监视者注意到有两台顶端缀着孔雀翎的幕车来到了总务,它们停在了门廊附近,恰好被翘起的飞檐挡住了视角。两名文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总务的本馆门口,他们与守卫交谈了一会儿,就回到轿子里。十六名轿夫抬着轿子按原路返回,很快消失在山路尽头。

    “这两个当官的真是爱讲排场……”监视者打了个哈欠,不无嫉妒地想道。

    他不知道,这两台轿子里挤在一起的是十名靖安司行动组的成员,他们已经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总务院内。讽刺的是,荀诩以这种秘密方式运送靖安司“道士”进来,不是为了防备魏国间谍,却是为了防军方与司闻曹本身的耳目。

    三月三日的白天平静地过去了,入夜以后,实行宵禁的沔县城变得分外安静,而位于青龙山荒僻山岭之上的总务则更显得寂寥无比。

    就在这一片貌似平静的夜幕之下,一个黑影正悄悄地接近总务大院,他巧妙地利用山脊起伏的曲线,在大部分时间内,都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黑暗中。

    军械诸坊的总务按照编制一共有三十五名卫兵,其中三十名在任,五名轮休。现在被沔县城防调走了二十名,于是今晚实际上负责巡逻的只有十人。由十个人负责二十五个人的巡逻区域,实在是十分勉强。于是总务大院四个角楼只有两个前楼各派了一人驻守,正门看守两人,余下的六人则分为两人一组来回在丁字走廊巡逻。无论巡逻间隔还是密度都不能让人满意。

    黑影游到北侧耳房的外墙,贴着墙根朝角楼张望。这位置的角楼今天没人看守,也没有点起火把。黑影确认自己不会被看到以后,从怀里掏出一把飞钩,在钩上系上麻绳,然后用力朝墙另一边扔去。飞钩唰地飞过墙头,特制的回钩铁头啪的一声吃住了泥砖砌成的总务外墙内侧。

    黑影拽了拽绳子,确认第一个钩已经牢固,然后又取出第二个钩如法炮制。接下来,他往手上拍了些滑石粉,双手以两根麻绳为支撑,手脚并用朝上爬去。只一会儿工夫就攀上了墙头。他第一个动作就是伏下身子,因为巡逻队恰好从墙内侧走过来。两名卫兵懒散地用目光扫视了一圈院子,就回转过去。

    黑影立刻抓紧这个空当把两根绳子从另外一边拽过来,垂到墙壁内侧,这是为突发情况准备退路。接下来他借助绳子溜下墙头,在耳房走廊的柱子旁蹲下来。在这样的夜色下,除非走到柱子旁边,否则不可能发现这个穿着黑衣服的人。

    几乎就在同时,守卫在大门的警卫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在远处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朝这里移动,夜幕中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他急忙叫醒另外一个同事,两个人盯着看了半天才觉察到这是野狼。

    “野狼?!”

    虽然汉中多山,经常可见豺、狼、獾之类的野兽,但在靠近沔县的总务附近看到狼还是第一次。而且不止一条,是七八条,这几条狼皮毛枯黄、精神萎靡,在总务门前慢慢地踱着步。

    “喂,你们快看,有狼!”前角楼上的士兵大喊道,声音里兴奋大过警示。这里有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对付七八条野狼不成问题,狼肉对于这些贫苦士兵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牙祭。

    三支巡逻队听到叫喊以后,纷纷从两侧耳房与长廊赶到大门口。这一群士兵望着狼群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说现在应该把十个人集中起来一起冲出去打狼,有的说应该留下来看守,不能擅离岗位,一时之间莫衷一是。在漫长乏味的夜间巡逻期间,这多少也算得上一种消遣。

    而黑影就趁这三支巡逻队全部离开巡逻区域的机会,从北侧耳房猫着腰飞快地跑到了记室门前。记室门前挂着一把小锁。黑影很轻易地用铜针将其捅开,然后屏气凝神地推开木门走进去,转身把门从里面关住。

    现在黑影距离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五步之远了。

    他先回头透过窗格朝外看去,那一群士兵还在门口兴高采烈地争论着,看来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于是黑影放心地从怀里取出铜针,直接走到记室正中央的一排木箱前,蹲下去努力在黑暗中分辨上面的字样。

    这些桐木箱子造得很厚实,外层刷着红漆,四角还用铁皮包裹着。十几个箱子一字排开,有大有小,大的能装下两个人,小的则只有一捧的尺寸。他从右边开始一个一个看来,很快发现其中一个小木箱的封皮上写着“内府存录甲”五个字。黑影伸出手慢慢摩挲了一阵箱前的铁锁,然后将铜针慢慢探进去,熟练地鼓捣了几下,只听啪的一声,锁应声而开。

    黑影掀开箱子,看到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数卷绢质文书。他一卷一卷地拿起来看,终于看到其中一卷上面的封条写着“元戎制法”与“蜀都制法”;他如获至宝,立刻将这一卷封条撕开,展开绢纸细细端详。

    就在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在他背后突然响起:“图纸好看吗?”

    黑影悚然一惊,急忙回头看去,只见记室外面脚步纷乱,突然涌现许多人影,其中为首者正隔着窗格向里面的他望过来。

    埋伏在总务的荀诩已经等候多时,现在他终于与这个魏国的间谍直面相对。

    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危机,黑影的第一反应令人咂舌,他以极快的速度冲到门口。两名士兵正要推门进来,被他在里面突然一推,竟将那两扇大门硬生生地重新关上了。紧接着,他用身体顶住大门,掏出铁锁从里面把门锁住,闪身朝记室的后堂跑去。

    荀诩冷笑了一声,记室中并没有其他的出口,对方将门锁上就等于将自己置于瓮中捉鳖之境地。于是他命令手下人强行砸门。总务的木门并不很坚固,很快便被砸开。荀诩带着人呼啦啦地冲入漆黑的屋子中,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搜!”

    荀诩下令,记室并不算特别大,那个家伙一定就在其中的某个角落里。几个人举起火将整个屋子照得灯火通明,前堂后堂搜了一个遍,结果还是一无所获,黑影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看着迷惑不解的手下们,荀诩沉稳地做了个镇定的手势:“他一定就在屋子里,仔细搜!”

    记室除了文书箱子与必要的屏风、几案、烛台、香炉以外,并没有其他的物件。如果在这里没有的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荀诩想到这里,把头向上抬去,看到屋顶那根粗壮的大梁。

    记室是一栋独体建筑,虽然它的内部分隔成了前、后两部分,但顶棚结构却是一体的。一道大梁自上方贯穿着前后两室。

    “快守住门口!”

    荀诩急忙回头大喊,在门口附近的两名靖安司“道士”听到长官声音,连忙左右张望,却什么都看不到。猛然,这两个人听到头顶一阵古怪的声音,一抬头,却见到一团黑影从天而降,一下子砸到了他们身上。只听两声惨呼,那两个人被重重砸倒在地。大梁距离地面有几丈高,一个百十斤的人跳下来,其去势之沉重,足以要人命了。

    因为有他们两个倒霉鬼当垫子缓冲,黑影反而没有摔伤。他从两个人身体上爬起来,飞也似的冲出了门口。

    荀诩立刻呼叫屋子里所有人出门去追,同时心里暗暗敬佩。从记室地面到屋顶大梁有三丈多高,这个家伙居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攀缘上去,然后顺大梁爬到门口上方,巧妙地利用高度砸倒两个人之后逃走,无论其敏捷程度还是机智都相当惊人。

    不过这对于形势并无多大改善,原本在讨论捉狼的那些总务卫士现在全在门口守着,一见黑影冲出屋子,都拿起武器逼上去。黑影见无路可逃,情急之下甩出一枚铜针扎中了旁边冲过来的一名卫兵,然后趁那名士兵倒下的空当朝北侧耳房走廊方向冲去。

    这时另外两名卫兵从左右两个方向扑过来,黑影脚不松劲,在奔跑途中以巧妙的角度闪过他们的攻击,一拳一脚,干脆利落地把这两个人打翻在地,俨然一位搏击高手!冲出记室的荀诩刚好看到这一幕,心里懊悔应该将高堂秉带来,他的五禽戏一定制伏得了这个家伙。

    黑影这时候已经逃到了墙下,他飞快地顺着刚才预备好的绳子爬上墙头,跳去了另外一侧。尾追他到围墙底下的士兵们一筹莫展,他们没办法爬上去。荀诩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墙头,也不着急,只是挥挥手,率领靖安司的“道士”与总务卫兵朝大门跑去。

    黑影跳过高墙落在地上,他顾不上揉一下发麻的脚面,扭身要跑。这时只听一阵震耳欲聋的锣声陡然响起,在北墙东边一下子冲出来七八名全副武装手持长矛的士兵,他们站成两排,大喝一声将长矛挺直,组成一道尖利的墙壁,将黑影唯一的逃脱路线完全堵死。

    这是荀诩预先埋下的一手,他在冲入记室的同时也派了两队人马前往南北两侧高墙外围警戒,以防万一。结果北侧的警戒果然起了关键性作用。

    即使黑影搏击能力再强,也无法与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对抗,他迟疑地停住了脚步,似乎被震慑住了。这时荀诩又带着大队人马从正门绕到北墙东头,让原本就坚不可摧的人墙更加厚实,而北墙的西边尽头则是一片陡峭悬崖。

    前有追兵,后无退路,看起来黑影已经是逃无可逃,走投无路了。

    “快快束手就擒,可以保你一条活路!”

    一名士兵大喊道,其他士兵齐声应和,气势惊人,声音在空旷的山间回响了很久。唯一没出声的是荀诩,他在一旁盯着这个仍旧不肯取下面罩的黑影,他终于有机会在近距离仔细端详他的对手了。

    这个人的身材不是很高,甚至有些偏瘦小,但黑衣紧裹住的四肢匀称精悍。虽然脸因戴着黑色的面罩而无法被看清,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射出锐利的光芒。对品评人物略有心得的荀诩知道,这个人绝不简单。

    这时黑影慢慢晃了晃身体,看起来举止十分犹豫。荀诩示意士兵们不要动,给他点时间思考。

    大约僵持了三分之二炷香的工夫,黑影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然后慢慢解开上衣,主动将插在腰间的图纸、铜针和其他一些小器具一件一件地丢在地上。看起来他已经完全绝望,打算放弃抵抗了。

    将这些东西扔完以后,黑影高举起双手,荀诩见状松了一口气。不料黑影举着双手并没有朝前走,而是面朝着荀诩,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每一步走得异常谨慎,却又坚定不移。

    荀诩忽然觉得有些不妙,他让身边的人立刻过去拿住他。于是四名士兵和一名靖安司的“道士”卷起袖子,向着黑影走过去。黑影虽然仍旧高举双手,后退的速度却又快了几分。荀诩见状,知道他必然是另有图谋,急命那五个人尽快上前。

    五个人脚步加快,在下一个瞬间却突然全蹲在地上,抱住脚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黑影趁这个空隙猛地转过身去快跑,几步冲到了北墙西侧尽头的悬崖边缘,毫不犹豫地纵身翻入那漆黑一片的险峻峭壁之下……

    “可恶!”

    荀诩这才反应过来,他气得大叫一声,一把抢过身边人的火把冲过去。可是已经太晚了。他冲到峭壁边缘,却只来得及看到眼前深不见底的深渊和谷底隐约传来的隆隆声,想来那是随魏国间谍一起掉下去的石头撞击岩壁的声音。

    荀诩悻悻离开峭壁边缘,回到北墙外侧,看到那五个人兀自坐在地上各自捂着脚呻吟。他走过去俯下身子一看,发现他们的脚板上各扎了一个四角扎马钉,这比一般的扎马钉要小,显然是特制的来对付人类用的。

    刚才黑影故意装作缴械的样子将这些东西抛在地上,是早就打算用它们来阻碍追兵行动。因为天黑光线差,荀诩他们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你们先回屋子养伤。”荀诩怀着恼怒命令道,“其他人跟我去山崖下找尸体,现在!”

    “可是,这么晚了……”其中一名士兵想说什么,但他一接触到荀诩怒气冲冲的眼神,就把后半截话咽下去了。荀诩事先对各种可能性都做了估计,唯独没有估计到这个间谍会跳崖自杀,他没想到这个人会决绝到这种程度。

    “魏国居然有这么坚贞的间谍!”

    荀诩一边这样感慨着,一边带着二十个人连夜从半山腰走下山麓,然后转到山边另外一侧的峭壁底部去搜寻尸体。

    山路崎岖,搜索队光是走到那里就花了一个半时辰。峭壁底部是一大片宽阔的乱石堆,杂草丛生,在黑暗中搜索工作进展得相当艰苦。一直到了黎明时分,才有人在一处草窠中发现了一件沾了一些血迹的黑色布衣。

    “不会吧……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能活着?”

    荀诩抬头朝着峭壁顶上望去,那里似乎高不可及。这时候旁边一个士兵说:“我看这峭壁虽然陡峭,但还是有些缓坡,是不是他借着山势滚落下山,所以只是受伤而已?”

    “别说不靠谱的事情!”旁边一个人斥道,“这可能吗?这么陡的地方,只要哪块凸石没避开,他就死定了。”那士兵赶紧缩了缩脖子,怯懦地表示也只是随口一说。

    “可是,难道尸体自己会走?”第三个士兵提出疑问。

    荀诩没发表自己的看法,他只是皱着眉头仰望着峭壁默不作声。虽然从哪个角度看,从峭壁上滚下来都是必死无疑,但没有找到间谍的尸体却也是铁一般的事实。难道真的有人可以从这么险要的地方滚落下来而不死吗?

    荀诩没有穿越时空的眼光,他不会知道,三十四年以后,魏国将会有一位将军率领他的部队在阴平做了同样的事情,他们非但没有摔死,反而一直攻至成都,蜀汉因此而灭亡。

    “荀从事!”

    忽然一个士兵跑过来喊道,荀诩注意到他的手里捏的是一片布。

    “怎么了?”

    “您看这个!这是在那件黑衣服的里衬上发现的。”

    士兵将布片递过去,荀诩接过去一看,浑身一震。这布片上画的是一道简单的符令,荀诩认出来这个是天师保心符,是每一个五斗米教教徒缝在内衣衬里用来驱邪防灾的。在那件黑衣服上发现这样的符令,其意义可以说是不言自明的……

    在五里以外的山坳之中,黄预和手下的教徒们赶着几辆大车悄无声息地朝山里走去。大车上搁着几个大笼子,昨天的野狼就是从这些笼子里放出去的。在最后一辆大车上还躺着一个人,这人身上盖着张席子,面色苍白,仿佛刚刚遭逢了一场大难一样。

    黄预吩咐领头的车夫几句,然后登上最后一辆马车,关切地拿出一个盛满水的皮囊送到那人唇边。

    “糜先生,糜先生,你可好些了吗?”

    糜冲睁开眼睛,抬起右手对黄预做了一个无事的手势。他虽然受了一点伤,但神志仍旧十分清醒。

    昨天晚上他从峭壁上滚落下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段山壁虽然陡峭,坡势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陡,凸起的岩角和枯树相当多。糜冲掉落了十几丈后,挣扎着用双手抠住了一块石头,勉强阻住了落势。荀诩听到的隆隆声,其实是他故意踢下山去的石子。等荀诩离开悬崖边缘以后,糜冲调整了一下姿势,攀着树枝与石头一点一点朝谷底降下去。

    他知道荀诩一定会前往谷底查看,于是动作不得不加快。距离地面大约还有十丈的时候,糜冲实在支持不住,手中一松,整个人直直摔到了地面上。所幸落下去的地点是个草窠,比较柔软,没有要了他的命——尽管如此,糜冲的腰部仍旧被尖利的石块划伤,鲜血浸透了他的黑衣。

    糜冲没有做任何停留,他忍住伤痛,大概判别了一下方位,把碍事的衣服脱掉,踉跄着朝事先约定好的接头地点走去。当他见到黄预的时候,身体差不多已经到达极限了。又惊又喜的黄预赶紧将他扶上车,然后催着马车离开。

    黄预看糜冲精神无恙,替他稍微号了一下脉,将皮囊留在他的身边,重新坐回到打头的马车上去。车夫问道:“糜先生怎么样了?”

    “精神很好。”黄预长舒了一口气。

    “糜先生还真是了不得,从那么高的山上摔下来居然都安然无恙。”车夫觉得很不可思议。

    黄预严肃地点了点头,将手放到胸口,他的衣服里衬也有一片天师保命符:“这是张天师在天之灵保佑啊。吉兆,看来我们的计划和理想一定会成功的。”

    “可那份图纸不是还没得到吗?”

    “这只不过是个小挫折罢了。”黄预的语气里充满了信任与自信,“糜先生最终一定会成功的。他是个天才,而天师站在我们这边。”

    黄预的预言糜冲并没有听见,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在车上凝望着碧蓝的天空,眼神中流泻着难以名状的思考。

    第十一章 圈套与对弈

    三月四日。荀诩在军械诸坊的总务一无所获,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他毕竟成功阻止了魏国间谍偷窃图纸,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但是在如此周密的部署之下对方仍旧逃掉,这让荀诩有着挥之不去的挫折感。

    所幸他的部下之一并没有让他失望。

    高堂秉今天按照约定和柳萤前往城外的官营酒窖取酒,名义上是保护她不再被人纠缠,但实际意义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柳萤今天穿的仍旧是素色长裙,唯一不同的是她特意在裙上缀了两条粉带,头上还戴了一朵珍藏的茶花。少女身上散发出类似花蕊香气的味道,高堂秉紧张地屏住呼吸,不敢去想这是源自柳萤肌肤的香味还是从她腰间的香囊散发出的。

    三月和煦的阳光洒到大路之上,周围都没什么行人。这两个人并肩在路上走着,最初,彼此有些拘谨,都沉默不语。高堂秉在脑海里回想他的同僚教他的一些技巧,但似乎都不切合现在的气氛;而柳萤只顾垂头走着,不时偏过脸来瞥一眼她身边的男子,双手绞着裙带不作声。

    “高堂将军……在军中很忙吗?”

    最后还是柳萤先开了口。高堂秉“嗯”了一声,心里一阵轻松,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比较容易:“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只是一名小小的屯长罢了。”

    “可看你的样子,却像是将军的气势呢。”柳萤咯咯地笑道,高堂秉认真地回答道:“假如我能够立下战功的话,或许能在几年内当上偏将吧。”

    “以您这么好的武功,不当将军还真是可惜了。”柳萤知道眼前这个人对军事以外的事都很难有兴趣,于是故意围着这一话题转。她为自己这种心态感到惊讶,以往在酒肆里多少男性都为能和她多搭讪几句而苦苦寻找着话题,而她现在却拼命想迎合这个人。只是为了能和他多说几句话吗?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将军吗……”高堂秉皱起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个小细节被柳萤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好奇地问道:“怎么?不喜欢当军人吗?”

    高堂秉知道柳萤已经进入靖安司事先设计好的圈套了。他本质并不擅长作伪,尤其是在这样的女性面前,因此只能保持一成不变的严肃表情。

    “怎么说呢,军人本非我愿,我只想能与双亲相依为命……”

    “那您的双亲呢?也在沔县?”柳萤问。

    “已经过世了……”高堂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这反而让柳萤更加深信不疑,她轻轻“哦”了一声,眼神里充满了同情。高堂秉目光平视前方继续说道,“……他们是以信奉邪教的名义被处死的。”

    听到这里,柳萤双肩微微颤了一下,呼吸一瞬间急促起来,原本红润的脸似乎变得苍白。她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嗓音却蕴含着遮掩不住的震惊。

    “您的意思是,您的双亲是五斗米教教徒?”

    高堂秉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左右看了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柳萤知趣地闭上了嘴,内心却如同翻腾的汉水一样,数千个念头来回撞击着,在心中发出铿锵的杂乱声音。

    “他的双亲是五斗米教教徒,和我与爹爹一样……他不愿当军人……”柳萤一直以来怀着隐约的担心,她身为地下五斗米教教徒,与身为军人的高堂秉从身份上来说是不可调和的;这次意外地窥到了高堂秉内心深处,让她更觉得亲近。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全都出自裴绪的策划,高堂秉只是忠实的执行者。裴绪为高堂秉编造了一个五斗米教教徒的家庭背景,并指示说点到为止即可,剩下的柳萤会用自己的想象补完,这比直接告诉她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高堂秉严格遵循着这一原则,同时内心涌现一股歉疚感。

    “柳……”高堂秉再度开口,却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才好。柳萤看穿了他的窘迫,扬起纤纤玉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叫我萤儿就好,我爹就这么叫我的。”

    高堂秉觉得自己的肩膀一瞬间也散发出幽香,他笨拙地假装随口问道:“萤儿,你在酒肆里好像很受欢迎啊。”

    “嘿嘿,那当然喽。怎么?是不是觉得有些不舒服?”柳萤的话很直白,她饶有兴趣地望着高堂秉,后者拼命装出若无其事但实际上却十分在意的表情让她觉得很开心。

    “不,不会,我又怎么会不舒服……萤儿你这么漂亮,肯定追求者不少吧?”

    柳萤停下脚步,叉起腰转身直视着高堂秉的眼睛,反问道:

    “不少呢,不过高堂将军,为什么你想问这个问题呢?”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高堂秉尴尬地搔了搔头,继续往前走去。柳萤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于是宽慰道:“请放心吧,高堂将军,虽然平时那里客人不少,不过他们都只是客人罢了。我柳萤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子。”

    “这是萤儿你的私事,何须说让我放心呢……”高堂秉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顿时面色一红。柳萤把头低下去,幽幽道:“是呀,你又何必挂心于这些事呢……”

    这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而是高堂秉自己与女性交往经验不足所致。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柳萤有心刺激刺激这个榆木疙瘩,有意无意地摆动一下头,几根头发甩到高堂秉脸上,一丝清香在他脸颊边散发开来。夹杂着发丝的急促喘息气流痒痒地从耳边掠过,那种温润的感觉让他心里一阵荡漾。

    “不过呢,真正意义上的追求者也不能说没有……”

    高堂秉抬起头,眼睛比平时瞪得大了些。柳萤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继续说道:“那个人也是一位官员呢……可比高堂将军你的职位高多了……”

    “哦?他是谁呢?”

    “我只悄悄告诉你一个人哦,可千万别说出去……”

    柳萤踮起脚尖,伏在高堂秉耳边轻轻地说了两个字。高堂秉听到后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单纯地震惊……

    ……裴绪疲惫地在“道观”前勒住了缰绳,旁边的小吏赶紧走过来牵住马,把下马踏搁到侧面,将这位满身尘土的都尉扶下来。裴绪双脚着地,拍了拍发酸的大腿,径直朝“道观”内走去。

    他刚刚从辽阳县赶回来,前一天裴绪一直在那里调查于程的身份背景。这是一件繁杂的工作,不仅需要清查于程本人的户籍资料,就连他的亲属、朋友、同伴等社会联系都要一并调查。裴绪居然可以在一天一夜内完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荀诩这时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起草昨天晚上行动的报告书,这次行动对于靖安司来说可以算得上一次失败。他正提笔犹豫该如何措辞,裴绪推门走了进来。

    “哟,回来了?”荀诩气色里有遮掩不住的疲累,昨天毕竟折腾了一宿没睡。

    “嗯,回来了。”裴绪看荀诩气色不佳,就知道当晚行动肯定是失败了,“……荀从事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再听我的汇报?”

    荀诩无奈地摆摆手:“反正现在根本睡不着,听听报告也许瞌睡就来了,你说吧。”

    裴绪知道现在不是客套的时候,于是问仆役要了一杯水润了润喉咙,然后从怀里拿出几张纸说道:“通过针对于程的调查,我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哦?”

    “首先一点,他本人是一名地下五斗米教徒。”

    “意料之中,然后呢?”

    “于程有一名远房亲戚,就在第六弩机作坊担任工匠。只可惜因为户籍不全,无法知道那名工匠的姓名。”

    “这个巧合还真值得玩味……”荀诩拿起毛笔杆敲敲脑子,让自己尽量保持着清醒,“狐忠的人已经圈定了最有可能叛逃的工匠名单,到时候我们可以对照一下。”

    “还有比这更巧的,在二月二十八日和三月二日两天,于程所在的辽阳县向第六弩机作坊输送了两次物资,于程以徭役身份参加了运输。”

    荀诩把头抬了起来,露出迷惑的神情。

    “两次?怎么两次物资输送间隔这么短?”

    “据辽阳县县丞说,第二次运输是当地里长黄预提议的,说是为了犒劳大军;县令见都是那些农民自愿的,也不用破费县里什么库存,于是就同意了。”裴绪又补充了一句,“黄预也参与了这两次运输。”

    荀诩双手抱在胸前,指头有节奏地弹着肩窝:“居然还有这么自觉的农民……哼哼……这个黄预的背景你也调查了吗?”

    “是的,这个人是辽阳县人,交际广泛,在当地颇有人望。有传言说他经常组织一批人在自己家里进行祭祀活动。这家伙极有可能是一名地下五斗米教徒,而且级别不低。”

    荀诩陷入沉思。

    “我已经圈出了与他平时联系比较紧密的人,一共有二十多人,他们都有五斗米教教徒的嫌疑——事实上当年辽阳县就是五斗米教最兴盛的地方之一。”

    “结论是……?”

    “联系到五斗米教最近的小动作,辽阳县的这些人很可能是一个策划核心。我们必须针对这二十多人以及他们的亲属来一次大搜捕。”裴绪说到这里,面色有些为难,“荀从事,这么大规模的搜捕行动,不是靖安司独立能够完成的,冯膺能同意吗?”

    荀诩的顶头上司冯膺一直反对他们针对五斗米教徒展开行动,理由是稳定压倒一切。

    听到裴绪提出这个问题,荀诩忍不住笑了起来。裴绪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长官,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荀诩笑够了,这才端正了身子说道:“若是一天之前,我也会为这个问题犯愁,不过现在不会了。”

    “哦?”裴绪不知道荀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荀诩拿起佩钩敲了敲旁边的香炉,一个人立刻走进了屋子。裴绪回头一看,发现是高堂秉。他送柳萤回家以后,在她依依不舍的眼神送别之下离开,然后立刻返回“道观”。

    “今天我们从‘凤凰’那里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情报。”

    荀诩示意高堂秉接着说下去。“凤凰”是第五台称呼柳萤的代号,整个计划的名字就叫作“凤求凰”。

    高堂秉看看荀诩,犹豫了一下,保持着立正的姿势用纯粹事务性的语气说道:“今天柳萤提到过有一位高级官员一直在追求她,这个人就是冯膺。”

    “什么?”裴绪惊讶得差点仰面朝天倒下去,“居然是冯膺,他不是已经有妻室了吗?”

    “不错,所以整个追求一直是地下进行。据柳萤自己说,冯膺在一年半之前看中了她,还去过柳吉酒肆几次;后来碍于身份怕被人认出来,冯膺就没有再去,但一直托人偷偷送礼物给她。曾经有民官要求已经到了适婚的柳萤嫁人,柳萤去求冯膺,于是冯膺向民官施压,结果这件事不了了之,还为柳萤博得一个孝妇的名声。”

    “我们的这位上司倒真是一片痴心。”裴绪带着一丝嘲弄感慨。

    “冯膺看来早就觉察到‘凤凰’五斗米教徒的身份,他死活不让我们调查五斗米教,恐怕是怕影响到他的梦中情人。”

    荀诩想到那份关于马岱的监视记录,那份记录记载了柳萤前往游说马岱的过程,但被冯膺批阅为“阅,不上”,将其封存掉了。现在看来,他的批阅是别有深意的。

    “这是冯膺送给柳萤的其中一件礼物。”

    高堂秉从怀里拿出一根金镶玉步摇。这是一件制作相当精美的首饰,钗体金黄,上面镌刻着梅花,连接着两片用银片与银丝制成的折枝花,上镶玉片,两粒小玉珠悬在左右。荀诩和裴绪见了,心中都是一漾;荀诩想到自从成婚以来,荀夫人只有一件铜簪首饰,不禁暗自叹息。

    裴绪盯着这件步摇,对高堂秉不胜欣慰地说:“她肯把这个东西都给你,看来已经完全信任你了啊。”柳萤送这件东西给高堂秉,毫无疑问是向他表明自己与冯膺并无瓜葛,以消除他可能的疑心。身为这个计划的策划人,裴绪很高兴能取得这样的成果。

    高堂秉听到裴绪的话,面色一红,旋即板着脸回答道:“一切都是为了汉室复兴。”

    “你做得很好,这情报相当宝贵。不过这只是‘凤求凰’的意外收获,‘凤凰’身后肯定还隐藏着其他重要信息,你不要松懈。”

    荀诩觉得很欣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昨天总务的行动遭到了失败,但今天又有了新的突破。他希望这是靖安司转运的一个预兆。

    高堂秉向两位长官一抱拳,用坚定的语气道:“属下一定竭尽全力,以不负期望。”

    裴绪和高堂秉离开以后,荀诩先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一直到下午方才爬起来。他洗了把脸,换上正式的朝服,拿上写好的报告前去冯膺那里汇报工作。

    究竟该怎么应付这个上司,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他进入冯膺的房间时,冯膺正在训斥一名军谋司的小吏,因为后者把军谋司的资料擅自给了王平,惹得杨仪十分不满。现在军方与司闻曹之间的对立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

    狐忠身为军谋司的从事,也站在声色俱厉的冯膺身边旁听。他一见荀诩进来,没有说话,只是冲他丢了个眼色。荀诩冲他摆了个手势,意思是不妨事。冯膺瞥了一眼荀诩,转回头去又骂了那小吏几句,让他们先离开。狐忠和那小吏冲冯膺鞠了一躬,然后退出房间。

    荀诩把门关上,将报告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冯膺。

    冯膺也不打开那卷轴,只是用两只手来回掂量,荀诩安静地看着他轻佻地摆弄,一言不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冯膺轻轻挑起眉毛,带着明显嘲讽的语气说道:“荀从事,听说你的人昨天在军械诸坊的总务有一次行动?”

    “是的,我们研判魏国间谍会潜入总务窃取图纸,因此我们做了埋伏。”

    “哦?那么结果如何呢?”

    “很遗憾,设伏失败,被他逃掉了。”

    “就是说,你们在事先知道敌人会来,并调集二十倍人力设围的情况下,还是被他逃掉了?”

    “是的。”荀诩黯然回答道,这确实没有任何借口。

    冯膺对荀诩的回答很满意,他把身体稍微前倾了一点,俯视着荀诩。他的房间里主客之位的高度差刻意被弄得很大,这样只消身体前倾,就很容易变成居高临下俯视着别人的姿势,他很享受这一点。

    “荀从事,你接替这份工作的时候,我一直对你抱有很大希望,不过从目前这一系列工作的成果来看,我不得不说,很难令人满意。”

    冯膺慢条斯理地拿着官腔。

    “对不起,我会改进的。”荀诩简短地回答。

    “从接到情报到今天,已经十天了。靖安司非但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反而坐失了一次绝好的机会。你们任由那个魏国间谍在我国的要害地区来去自如,却束手无策。你知道军方怎么笑话我们的吗?他们说我们司闻曹是个除了敌人以外什么人都要怀疑的迫害狂团体。”

    面对冯膺的训斥,荀诩坦然受之,丝毫没有表示出有一丝打算抗辩的迹象,这让冯膺多少有点意外。

    “荀从事,你对靖安司如此糟糕的成绩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嗯……没有,不过我认为我们应该拓宽情报渠道,试着从各个方面去获取信息——不带任何前提性限制。”

    冯膺双手交叉垫在自己下颌,饶有兴趣地注视这个说话有些绵里藏针的部下:

    “看起来荀从事你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是的。”荀诩抬起头直视着冯膺,“我希望您能批准靖安司对五斗米教展开调查和搜捕行动。根据调查,我相信它与魏国间谍之间有密切联系。”

    冯膺听到这一句话,像是被踩中了尾巴一样猛地站起身,大喊道:“你说什么?难道你未经允许就鲁莽地去挑衅五斗米教?”

    “不,我只是谨慎地做了一些外围的调查。”

    “究竟是我记忆有误还是你胆大妄为,我应该强调过不准自作主张擅自行动!”冯膺的额头似乎都被怒火涨红。

    “我认为这是必要的……”

    荀诩的话被冯膺的咆哮拦腰截断:“必要?荀从事,你认为大局和你们靖安司前一阶段工作一样是可有可无的吗?”

    “如果您所谓的‘大局’是指这个的话,那么我得承认,鄙司的工作相对比较重要。”

    荀诩平静地回答,然后从怀里取出那支金镶玉步摇,轻轻搁到几案之上。冯膺一看到这支步摇,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戛然而止,涨红的表情急遽褪色,最后残留在脸上的唯有一团苍白。他怔怔地看着这个东西,一动不动悄无声息,仿佛一尊被西凉朔风冻结的石像。

    荀诩没有做进一步说明,这支步摇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你,你想要怎么样……”

    冯膺颓然跪回到自己的毯子上,方才盛气凌人的气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被人完全窥破了秘密的惶恐表情,还带有一点点讨好的意味。这一支小小的步摇让他的心理优势轰然倒塌。

    “我希望您能批准靖安司对五斗米教教徒进行搜捕,具体名单和理由就在那份报告里。”荀诩提出了要求。

    “我知道了……”

    冯膺觉得自己没什么选择,无力地点了点头,颤抖着拿起一支毛笔签出一支令箭,把它交给荀诩。冯膺还想把那支步摇拿回来,可手刚伸过去,荀诩已经先行一步,很自然地将那东西揣回自己怀里。

    “孝和……”冯膺顾不得许多,拉下脸皮来讨好地说道,“下次我会为你在姚曹掾和杨参军面前多说几次好话的。”

    荀诩咧开嘴露出微笑:“那多谢您提携了。”说完他拿着令箭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只留下冯膺一个人抱着脑袋沮丧地趴在几案上,徒然心惊胆战。

    大获全胜的荀诩走出屋子,恰好看见狐忠站在走廊另外一端冲他招手。荀诩走过去,狐忠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眼冯膺的房间,笑道:“孝和,看来你是钓到了大鱼。”

    “全托了你的福。”荀诩的话颇有深意。事实上如果不是狐忠提醒他去调阅去年的监视记录,他不会怀疑柳萤,也就没办法找到柳萤与冯膺之间的关系了。荀诩忽然想到,当时狐忠说了一句话:“那可是一个充满了含沙射影和闲话的世界,正等着我们去挖掘呢。”

    最早荀诩以为这是指马岱的事,但现在看来这句话似乎是别有深意。军谋司的人一向眼光都很毒,狐忠又整天跟着冯膺,恐怕这件事他早就心知肚明。想到这里,荀诩不禁心里嘀咕道:

    “这家伙不会早就觉察到,只是一直不说等着我来出手吧……”

    “哎,怎么了?怎么忽然发呆?”狐忠问道。荀诩这才如梦初醒,抱歉地笑了笑,对他说:“最近事情太多了,千头万绪的。”

    “呵呵,不要忘了,后天就是让那些工匠去安疫馆体检的日子了,你要做好审讯的准备,我们可没多少时间。”

    “哎呀,我真差点忘了……”荀诩拍拍自己脑袋。

    根据三月二日冯膺、荀诩与狐忠的会议决议,由于军方拒绝让靖安司进入第六弩机作坊盘问工匠,他们会请安疫馆出面以检查虏疮(今之天花)的名义将弩机工匠调出来,然后突击审讯。

    “那么,你那边联系好了吗?”荀诩问。狐忠跟安疫馆的人很熟,这方面的联络工作是由他负责。

    “嗯,已经跟安疫馆的人说妥了,通告已经发给了军方。”

    “唉,若不是军方作梗,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呵呵,别抱怨了,咱们很久没喝一杯了。对了,叫上成蕃,最近他老婆病了,他又开始逍遥起来了。”狐忠拍拍他的肩膀,似乎对荀诩刚才的内心活动毫无察觉。

    “等这些事解决以后再说吧……”荀诩苦笑道,同时自嘲地摸了摸脸,“……如果真能解决的话。”

    同一天下午,拿到冯膺批准的荀诩回到靖安司,立刻发动了对辽阳县五斗米教教徒的大搜捕。为了配合行动,荀诩还特意去找了掌管卫戍部队的成蕃,要求他调拨部队来协助。后者接到公文时正在看歌伎表演,听到荀诩的要求后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你们要抓南蛮大象啊,动员这么多人?”

    “比那个可怕,是五斗米教徒。”荀诩故意板起脸,“那些偏激的家伙可不是那么容易束手就擒的。”

    成蕃一听,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挥挥手,叫那些歌伎退去,然后盘着腿转过身来严肃地说道:“孝和啊,我不是不借你士卒,不过你可得想清楚喽。这若是引起民变,你我可都吃罪不起。”

    “这个自然由我一人承担责任。”

    “唉唉,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成蕃尴尬地抓了抓头,“借肯定还是要借给你的,公事嘛,不过要在仓促之间集结这么多人,也挺费时间。我还得重新安排沔县的防卫配置。你也知道,我军的主力兵团已经开始集结,现在城里士兵不太够用。”

    “那你尽快,这种事拖延不得。”荀诩把公文掷到他怀里,“总之今天晚上酉时,我要见到两百名士兵在城北门集合,不然丞相和嫂夫人都不会饶了你的。”说完他拿眼睛瞄了瞄歌伎们消失的侧门,成蕃只能气哼哼地应允,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晚上一直到了酉时又半个时辰,两百名卫戍部队才集结完毕。荀诩顾不上去骂成蕃慢吞吞的效率,他骑上马,率领着这两百名士兵以及三十余名靖安司行动组的人直奔辽阳县而去。他还派了快马先去通知辽阳县县尉,让他调动可靠的人先控制住整个县的各处要道,以免有人逃脱。

    当荀诩的大部队抵达辽阳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五日的丑寅之交了。辽阳县尉早已经等在城边,一见到荀诩就迎上来报告说他一接到命令就立刻派人封锁辽阳全县。荀诩拿出裴绪圈定的那二十几人的五斗米教徒名单交给县尉,让他派熟悉道路与居民情况的士卒做向导,带着搜捕部队前往缉拿。

    于是二百三十余人的搜捕部队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分成二十余个单位,向名单上开列的二十余名目标人物住所同时疾速冲去。荀诩则在县治所坐镇,等候消息。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搜捕支队纷纷报告说已经控制住了目标,荀诩听到以后十分满意,心中暗想我们靖安司总算开始顺风了。

    但随着各搜捕支队的回报越来越多,荀诩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目前送来县治所的教徒都是些鬼卒级别的教徒,在治所的台阶下跪了黑压压的一片,祭酒级别的却一个也没有。大约又等了半个时辰,最后三支搜捕支队空手而回,向荀诩报告说黄预与其他两名祭酒级的教徒不知所终。

    荀诩恨恨地拍了一下几案,心中十分恼火。想不到这些家伙的嗅觉这么灵敏,这一回又被他们从指头缝里跑掉了。这时负责去搜捕黄预的队长走过来,对荀诩说:“我们在黄预的家中搜到了一些药材残渣和带血的布带。他家的床上很明显有受过伤的人躺过的痕迹。”

    “还有一套黑色直裆裤与一个面罩。”队长说完,将这些东西都搬到了荀诩面前。荀诩拿起这两件衣物看了看,立刻分辨出这是那个黑影在总务偷图纸时所穿的衣服。

    “去问问那些教徒,黄预到底逃去哪里了。”荀诩拿着衣服站起身来,冷冷地下了命令。

    队长领命而出,很快外面响起了惨叫,很明显靖安司的人在使用“非仁义”的手段来询问这些教徒。在法家门徒姚柚统治的司闻曹中,并没有给儒家留出一席之地。姚柚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现在并不是奢谈仁德的时候。”因此这种作风在司闻曹——尤其是靖安司——内蔚然成风。

    大约过了三炷香的工夫,队长回到治所屋子里,手里攥的皮鞭已然有斑斑血迹。

    “报告,他们一个都不肯说。”

    荀诩“嗯”了一声,这些地下五斗米教教徒都是些极虔诚坚定的人,不是严刑拷打所能屈服的。队长问他该怎么办,荀诩把衣服丢到地上,站起身来,大声命令道:“立刻回城,宣布沔县全城戒严!”

    虽然荀诩与这些隐藏在暗处的对手素昧平生,但通过前天在总务的跳崖事件他开始了解到:这是一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之徒,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去达成目标,即使环境再恶劣也不会轻言放弃。

    因此,荀诩判断,他们不会向北逃向曹魏控制的陇西地区,而会向南进入沔县城中,伺机对图纸、工匠或者弩机实物其中的一样下手——他们目前一样也没有得到。

    虽然三月的凌晨依然春寒料峭,但荀诩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开始沸腾了。他望着东方隐约出现的鱼肚白,喃喃地说了一句完全不符合秘密情报部门风格的话:

    “终于要开始正面的对决了……”

    第十二章 对弈与对决

    沔县的居民一大早起来以后惊讶地发现,今天城中的气氛格外凝重。街道上巡逻的士兵数量大大增加,各处里弄关卡盘查得也比往常严格许多,还不时有身穿绛色袍子的靖安司“道士”挨家挨户地拍门检查。居民们纷纷心惊胆战地把门户关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胆子小的商家索性插上门板,暂停营业。

    一名“道士”来到玄武池旁的柳吉酒肆,拍拍大门。不多时,柳萤从里面吱呀一声将门打开,左手缓慢横放在腰间,右手扶着门框,有意无意地略向前倾了一步。她脸上还带着几滴晶莹的水珠,乌黑的长发用一支发钗潦草地扎起来,但仍旧有几缕垂落在半敞半遮的胸襟之前,显然她是刚刚起床还未梳洗。

    “道士”乍见这一幅容色娇媚的美女朝起图,脸先红了半截。他虽然没来过柳吉酒肆,但柳萤的艳名多少是听过的。望着少女半露的白嫩粉颈,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这么早请问有什么事吗?今天我们要到下午才营业。”

    那“道士”只注意她的美色,一时间竟忘了回答。直到柳萤又问了一遍,他才狼狈地装作左顾右盼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表情。

    “请问这几天你这里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吗?”

    柳萤侧过头想了想,柔声答道:“啊……好像没有,酒肆里最近来的都是熟客,生客也有那么几个,不过他们坐坐就走,都不记得了。”她半湿半干的头发披垂在香肩,阵阵幽香飘向“道士”。

    “道士”有些心醉,生怕自己把持不住,连忙掏出一片竹简,拿炭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叉,然后好心地提醒道:

    “柳姑娘你要小心哪,最近城里出了几个五斗米教徒,上面正到处抓他们呢。”

    整个靖安司参与“凤求凰”计划的唯有第五台的几个人以及荀诩、裴绪,所以这名普通工作人员并不知道柳萤的真实身份。

    柳萤一听,轻声“呀”了一声,娇躯微缩,似是十分惊恐。“道士”见了,大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宽慰道:“不过放心好了,现在全城都已经戒严,他们被抓只是早晚的事,柳姑娘也不必如此担心。”柳萤这才眉头稍解,转惊为喜:“真是有劳诸位了,改日小女子一定送去几坛好酒,犒劳你们。”“道士”哈哈一笑,抱了抱拳,又转去下一家了。

    见“道士”终于走远了,柳萤这才小心地把门板合好;一转身,她原本娇媚的神情变得严峻异常。柳萤确认周围无人以后,穿过中院走到后面厨房,小心地将灶台旁的一个榆木盖子掀开,地上露出一个地窖的入口,一截软梯从入口垂下去。

    柳萤沿着软梯下到地窖底部,习惯性地环顾了一圈。这个地窖比一般的地窖大一倍以上,头顶用五块木板撑住了土质顶棚,墙壁上还挖着几个凹洞,里面各自搁着一盏摇曳着火光的烛台。而糜冲、黄预、柳萤的父亲柳敏以及其他几名漏网的五斗米教徒就全部躲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萤儿,外面情形如何?”柳敏急促地问道。

    柳萤摇摇头:“现在外面盘查得相当严,陌生人走在街上一定会被盘问。”

    “靖安司的家伙好厉害,居然能把咱们逼到这地步。”黄预恨恨地说道。昨天晚上他们只来得及通知有限的几个人撤出,其他人全部被擒,整个辽阳县的五斗米教网络为之一空。糜冲靠着墙壁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

    另外一名祭酒大声问道:“那我们如今怎么办才好?”他的脚上缠着绷带,这是昨天匆忙撤离时不小心留下的伤。

    “自然是继续按计划行事。”黄预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只是这样的小挫折,如果轻言放弃,怎么对得起师君?”

    “可是……”柳敏瞥了一眼糜冲,后者仍旧一言不发,“虽然还有几个在城内的联络点可以动用,但我们的行动已经被限制得很死,很难再尽情发挥了。”

    黄预摇了摇头,竖起一根指头:“一次,只要我们能顺利行动一次就够了。第六弩机作坊的工匠将于明天前往安疫馆体检,工匠老何那边也已经通知了详细的逃跑计划。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可然后呢,我们会在这次行动中全部暴露,即使工匠顺利被运走,我们也别想在汉中立足了。”另一名祭酒忧心忡忡地质疑道。

    这时候一直没出声的糜冲忽然开口说道:“这一点请不必担心,这件事了结以后,几位可以随我一同返回关中。我可以把你们安排到张富张天师身边,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黄预几个人听到他的允诺都面露喜色,只有柳敏仍旧满脸忧虑。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摇摇头,说道:“喀,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担心我们这一次行动的难度。现在的形势,喀,光靠我们几个,难啊。”

    “爹爹……”

    “嗯?”柳敏循声望去,看到他的女儿站在一旁面露犹豫,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柳萤胆怯地望望四周的人,小声道:“我有个提议,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糜冲示意她继续说,然后饶有兴趣地把头转过来,其他人也把视线集中在柳萤身上,这让这名少女有些不安。她把手放到胸口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说:“我想推荐一个人,他也许能给予我们帮助。”

    “是谁?”黄预急切地问道。

    “高堂秉,他是成蕃将军手下的一名屯长。”柳萤一提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心中怦怦直跳。虽然他们两个根本还不曾谈及感情之事,但柳萤却有一种可以将自己全部托付给他的信赖,所以当柳敏提到现在面临的窘境时,她立刻想到了这个名字。

    “高堂秉?就是前几天救你的那个年轻人?”柳敏听女儿提到过,但所知不多,语气里还是充满了疑惑。

    柳萤虽处于会议中,也不禁面飞红霞:“正是,他与女儿还算熟识。”黄预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很不信任她的判断,他质疑道:“才认识几天就这么信任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是来故意接近你另有企图吧?女人在这方面往往很盲目。”

    “怎么会呢?!”柳萤有些恼火地反击。

    “你凭什么会如此信任他?就因为他救过你的命?那说明不了什么,他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我之所以推荐这个人,是因为他与我们一样。他的双亲都是五斗米教徒,后来被处死。他因此一直对蜀汉怀有不满。我有把握把他拉到我们这一边。”

    “这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柳萤情急之下,说话也大胆起来。

    这时糜冲歪着肩膀缓步走过来,站到了柳萤与黄预之间。他的脸色苍白,看起来依然有些衰弱,但无形的威严气势让柳萤和黄预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他抬起一个指头,示意黄预暂时先不要作声,然后转过头去,两道疲惫但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柳萤。柳萤觉得这个人的目光总是带着一种异样的压力,她退后了两步。

    “柳姑娘……”糜冲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匕首递给柳萤,“我相信你,自然也相信你所带来的人。不过如果这个高堂秉不值得信任,我希望你能亲自处理。”

    柳萤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匕首接了过去。

    三月五日中午,高堂秉来到了柳吉酒肆。他最近天天都来,不是他陪柳萤去城外拿酒,就是柳萤为他特意做几样小菜,俨然关系亲密。不过他今天还有一项特别的任务,荀诩怀疑逃走的黄预等人与柳吉酒肆有着密切联系,让他设法查明这一点。

    柳吉酒肆和其他一些商家一样,今天并没有开门,所以一个客人也没有。高堂秉走到门前,拍了拍门,柳萤从门缝里看到是他,赶紧把门打开来。

    “萤儿,怎么今天没开业?”

    高堂秉问道,柳萤看看左右,将门打开半扇,低声道:“你先进来再说吧。”高堂秉进了门,看到案子上已经放了三碟精致的小菜,一盘熟煮下水,还有一壶烫好的酒,显然是柳萤特意为他准备的。

    “饿了吧?”柳萤拿了副筷子给高堂秉,最初结识他的激情现在已经慢慢沉淀为感情,那种心跳加速的迷乱感觉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舒心的甜蜜。她看着高堂秉夹起一筷子蕨菜一口吃掉,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来巡查,好像是说城里潜入了几个危险的五斗米教教徒,我爹说今天还是不开业的好。”柳萤说完以后,偷偷观察高堂秉的反应。高堂秉皱起眉头,啪地把筷子搁到案面上,轻声叹道:“是啊,今天早上我们接到命令,要严格检查一切可疑人物。不知这次又有多少五斗米教徒要被……呃,不提也罢。”

    “您的双亲,好像也是五斗米教徒吧?”柳萤试探着问。高堂秉点了点头,柳萤又大着胆子朝前试探了一步,“您有没有想过为他们报仇?”高堂秉听到这话,目光一凛,柳萤赶紧摆摆手,表示自己只是随便问问。高堂秉苦笑一声:“报什么仇,处刑的可是我蜀汉有司。我一个小小的汉军屯长,找谁去报仇?”

    “那如果有机会呢?您想吗?”

    高堂秉慢慢扭过头去,严厉地看着柳萤。柳萤心中有些害怕,不知道这句明显的暗示会对这名古板的军人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但她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高堂秉的目光。过了半晌,高堂秉才徐徐吐出一句话来:“萤儿,可不要乱说,这要杀头的。”

    “若是连父母之仇都不能报,哪里能算得上大丈夫呢?”柳萤反驳道。高堂秉闷声不语,只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柳萤看见高堂秉的反应,感觉他坚固的外壳逐渐产生了龟裂,于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实话跟您说,逃跑的那几名五斗米教教徒,全部都藏在我家中。”

    听到柳萤突然这么说,高堂秉大吃一惊,酒杯咣当一声被碰翻在地。“萤儿你在胡说什么?”

    “萤儿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光他们,就连萤儿和爹爹,也都是五斗米教的教徒,和您的父母一样。”柳萤镇静地扶起酒杯,神情严肃地对高堂秉说,“高堂将军您现在就可以把我们抓去见官了。”

    “……怎么会这样?”高堂秉把头低下,喃喃说道,似乎完全不相信这是真的。柳萤见高堂秉留在原地没动,知道自己这一次赌赢了。

    “我和爹爹一直都是五斗米教在沔县城中的秘密成员。昨天靖安司突袭了我们在辽阳的据点,黄祭酒和魏国来的糜先生侥幸逃脱,躲来了我们家。现在蜀军满城在找的,就是他们。”

    “还有魏国人?”高堂秉对此早就知道,但听到柳萤亲口说出,还是难免有些吃惊。

    “是的,张富——您知道,就是继承了张鲁师君的人——委派我们配合糜先生的行动,设法弄到蜀国最新型弩机的相关资料。”柳萤索性将事情和盘托出,她相信要说服高堂秉,必须要主动出击。

    “高堂将军,加入我们吧,这也是为了你的父母。”

    柳萤最后提出了要求,高堂秉闻言猛然抬头,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叫我叛国?”

    “不是叛国,而是离开一个与你有父母之仇的国家。”柳萤急切地说道,“我们现在需要你在军中的配合,如果你肯加入,我们就能顺利获取弩机资料,带着它前往魏国。糜先生已经承诺会给我们优厚的酬劳与栖身之地。我们可以在师君身边开始新的生活。”

    说到“我们”时,柳萤面色发红,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终于把心事说了出来。她相信,除了“父母之仇”以外,这也是一个说服高堂秉相当重要的砝码。听完柳萤的说辞,高堂秉一言不发,表情凝重。他的犹豫被柳萤视为一个动心的征兆。而高堂秉的心里却在思考着截然不同的东西。

    现在如果通知靖安司的人来围捕,显然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但从柳萤的话里,似乎他们仍旧在策划什么,且与弩机技术密切相关,这一点必须要弄清楚才行。现在荀诩和裴绪都不在身边,他只能自己做出判断了。

    “萤儿……”高堂秉下了决心,“我知道了,我考虑一下……”

    柳萤听到他这么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的后襟已经快被冷汗溻透,背握着匕首的左手手心一片潮湿。

    高堂秉的脚底接触到地窖的地面时,他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一股冰冷的空气冲入肺部,让整个人精神为之一凛。现在,让整个靖安司寝食难安十几天的敌人们即将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叫他下颌的肌肉有些异样地紧绷。高堂秉没有余裕去通知荀诩目前情势的变化,只能祈祷尾随着他做支援工作的阿社尔与廖会能够有些默契。如果他们误判了局面,贸然冲进柳吉酒肆搜捕,那么深入敌人阵地的他将会被第一个干掉。

    柳萤在旁边牵住了他的手,高堂秉的眼睛还没适应地窖的黑暗环境,但他能感受到少女绵软温润的玉手。不过他现在内心翻腾的不是喜悦,而是歉疚——这并不妨害他履行职责。

    “这个人就是高堂秉?”

    一个粗壮的中年人用食指指着高堂秉说,语气里满含着不信任。高堂秉同时觉得有两个人夹在了自己左右。

    “正是在下。”高堂秉挺直身体,不卑不亢地回答。黄预走上前去,凑到高堂秉面前像猎狗一样上下仔细打量,仿佛要嗅出他身上每一丝可疑的气味。柳敏和柳萤在一旁不安地看着,糜冲则把自己隐藏在地窖角落的黑暗中。黄预转了几圈,盯住高堂秉的眼睛忽然问道:“何谓‘三业六通诀’?”

    “在下不知。”

    “那么何谓‘黄书合气’?”

    听到这个问题,柳萤面颊有些发烫。“黄书合气”是五斗米教中男女双修的秘要,她心已有所属,于是怀疑黄预是否意有所指。

    高堂秉这时候回答说:“在下也不知道。”黄预仰面干笑了几声,突然目光一凛,厉声道:“连这些教义都不知!还敢说你不是混入我教的奸细?!”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指责,高堂秉不动声色,把双手背到背后,以平常的语调回答:“在下父母是五斗米教教徒,在下却不是,又怎么会了解这些东西?”

    “你在撒谎!”黄预大喝,“蜀汉镇压五斗米教是在章武二年才正式开始的,距今不过八年。就算你的父母在那时被处死,你在那之前也早就懂事成人,又怎能不了解?”

    高堂秉抬起右手捏捏太阳穴,仿佛对黄预的指责觉得很无奈:“黄祭酒,我想有一件事你有所误解。我从来不曾是五斗米教教徒,对它也并没有兴趣。”

    黄预从鼻孔里冷冷哼出一声。

    “也许萤儿对你们的解释和我的动机有所偏差。”高堂秉镇定地回答,“我之所以决定加入你们,不是因为我对张天师的忠诚,而是为了我父母的死亡……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柳萤,后者羞涩地低下头。

    “为了女人?”黄预枯黄的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情,“今天你会为女人加入我们,我怎么知道明天你不会因为另外一个女人背叛我们?”

    高堂秉指指天花板:“如果我是为了抓到你们,我在地面上时就已经示警了。这地窖再大也终究是个地窖,一旦被包围,你们怎么也逃不掉的。”柳敏听到这番话,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柳萤捏了捏爹爹的手,让他不必如此紧张。

    “花言巧语!我告诉你,我根本不会信任一个蜀汉的军人!”

    “我也是。”高堂秉简短地回道。

    黄预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威胁声,自从辽阳五斗米教几乎全军覆没以后,他一直处于一种不太安定的精神状态。高堂秉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黄预感觉到自己就像是碣石前的海浪,尽管每一次都汹涌地扑过去,但对方仍旧屹然不动。

    这时隐藏在黑暗中的糜冲发话了:“黄祭酒,不要如此冲动。孟子曾经说过: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我看高堂将军的眼神明亮,专注不移,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那可不一定,万一他是靖安司派来的间谍呢?”黄预仍旧不甘心地辩解道,“那些家伙受过专业训练,撒谎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黄祭酒,如果高堂将军主动提出加入,那您的怀疑是可以理解的。但事实上人是我找来的,要求是我主动提出来的,靖安司再神通广大,怎么会算到这一步?”

    柳萤见心上人受到了怀疑,禁不住发言辩驳。她的话也没错,荀诩在一开始设计“凤求凰”计划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演变到今天这个形势。高堂秉给她送过去一个眼神,右手朝下摆了摆,叫她少安毋躁。

    这时糜冲站起身来,踱着步走到高堂秉跟前,眯起眼睛端详起他来。高堂秉比他高出一头,不得不低下头去与这个略显瘦小的精悍男子对视,同时心里在想:这个人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魏国间谍。他比想象中要矮,长相极平凡,五官比一般的农民还要“农民”,混杂在人群里绝不会引人注目,也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唯一醒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仿佛一把被泥土裹住的青铜剑偶尔露出的锋芒。

    不知道为什么,高堂秉觉得糜冲锐利的眼神背后还隐藏着其他一些东西。这时糜冲忽然开口,像私塾里循循善诱的讲经博士一样问道:“我很想听听,高堂将军,你对我们有什么好的建议?”

    “最起码,你们现在该派一个人上去守着酒肆,而不是所有人都挤在地窖里。”

    高堂秉立刻回答,糜冲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转头对柳萤说:“我觉得高堂将军可以信任,和柳姑娘你一样。”

    柳萤喜出望外,跳到高堂秉面前拉住他的手,心里充满无限喜悦。得到糜冲的首肯,这就等于是承认了高堂秉的加入。只有黄预恶狠狠地横了一眼高堂秉,悻悻退到一旁,从怀里掏出一本粗黄封皮的《老子想尔注》,恭敬地放至高处,并在两侧各摆了一支香烛。

    “师君,希望是我错了。”他默默想着,同时两只手掌与额头平贴在土地上,向着那本书大声祈祷道:“愿师君与我们同在,保佑我们诸事亨通。”随着他的声音,柳敏、柳萤和其他教徒也都纷纷伏在地上,加入祈祷中来。

    只有两个人没有加入祈祷的行列,他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各自怀着心事。

    次日,也就是三月六日,第六弩机作坊一大早就通知全体工匠中止工作,集中前往安疫馆进行身体检查。安疫馆的通知是三月四日下达的,第六作坊的主管黄袭虽然觉得这多少有些突然,但也没有往别的地方联想。这几天弩机的产量指标基本达成,而工匠们的身体也几乎快到极限了,于是黄袭想趁这个机会给他们一天休息也好。

    安疫馆位于沔县北部山区的一处盆地之中,四周为密林覆盖的荒僻山岭所环绕,只有一条崎岖小路与外界联络——这个选址是为了隔离可能出现的传染疫病。建兴三年,诸葛丞相在蜀汉南部地区采取了一系列针对南蛮边境民族的军事行动,结果汉军在进攻南中四郡时遭遇了传染性很强的疟疾,许多部队几乎丧失了战斗力。这一事件给蜀汉军方留下了深刻印象,诸葛丞相返回成都后立刻指示设立安疫馆,以免疫病再度流行。

    第六弩机作坊一共有两百三十七名工匠,加上护卫的人数一共将近三百人。安疫馆虽然地处偏远,但毕竟还是在蜀军控制范围之内,因此黄袭也没有派遣过多的护卫部队。这一支长长的队伍从第六弩机作坊出发后,先沿着官道到达沔县城郊区,然后转头折上北边,渡过汉水后进入山区。

    队伍进入梁山以后,视野一下子变窄变陡,坡度起伏极大,随处可见悬崖峭壁,而通往安疫馆的小路就在沟壑断崖之间崎岖而上,颇为险峻。原本骑马的护卫兵们都不得不在山麓下马,和工匠们一样徒步朝山上走去。

    两百多名工匠排成纵队,三人一排,低着头朝山上走去,相对数量较少的护卫们则稀疏地走在工匠队伍两侧。压队的军官拖在队伍的最后面,他是唯一骑马上山的人。不过现在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这项特权,因为马蹄经常踩到松动的石头,石头发出巨大的隆隆声滚下山去,他几乎不敢往下看。

    队伍在半山腰行进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了一处被称为“参商桥”的地方。这里名字叫作桥,实际上却是两个相对的断崖,左边叫参崖,右边叫商崖。两边崖面相距有五六丈宽。行人必须沿着参崖旁一处木质栈道下去,然后沿着下方峭壁绕一大圈才能爬到商崖。

    带路的副将谨慎地喝令整个队伍停止前进,然后先派了两名士兵下去探路。过了一会儿,那两名士兵出现在对面的商崖,做了个一切平安的手势。副将松了一口气,看来栈道目前的工作状况良好。于是他命令队伍变成两人一排,然后每排间隔两尺,一排一排地慢慢扶着栈道内壁走下去。护卫兵们也被编成几个小队,将短刀收入鞘中——这是为了防止在狭窄空间里造成意外伤害——夹在工匠的队伍中慢慢朝前走去。

    忽然,队伍中的一名工匠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弯下了腰。

    “怎么了?”一名护卫兵走过来问道,这个工匠他认识,叫老何。

    老何抱住右边小腿,一脸难受地说道:“刚才一下子没小心,被石头绊住了。”

    “能站起来走吗?”

    “能是能,不过伤到筋了,半条腿全麻了,得停一下。”

    护卫兵抬起头看看后面被迫停顿的队伍,皱了皱眉头。他把老何搀扶到路旁的沙地上坐下,让队伍继续前进,然后对老何说:“你先在这里歇着,一会儿跟着队伍尾巴走。”

    “多谢多谢。”老何忙不迭地点点头,躺在地上继续揉小腿肚子。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后,队伍继续通过参商崖的栈道。大约用了四分之一个时辰,大部分工匠和护卫都已经顺利抵达了商崖,最后在参崖的只剩下压队军官、两名护卫兵与老何。

    压队军官此时正牵着马战战兢兢地迈上栈道,这可是一件危险的工作,如果马匹忽然发起性子来,恐怕这个用木桩和藤条搭建起的栈道就会连人带马掉到山涧里去了。压队军官走了几步,然后又退了回来,将缰绳交给其中一名护卫兵。那个倒霉的卫兵没办法,只好极端小心地牵着马匹再次走进栈道。

    “喂,你现在能走了吧?”剩在参崖的卫兵对老何喝道。老何一边含混不清地继续揉着小腿,一边紧张地左右来回地看。

    就在这时,压队军官忽然听到旁边的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以为是野兔或者山鸡,于是走过去张望。忽然,一团黑影从草丛里一下子冲出来,扑到军官身上对准其太阳穴就是三拳,军官登时晕倒在地。旁边的护卫兵一时间竟然待在原地没反应。这一短暂的迟疑要了他的命;另外一个人从他背后出现,用手臂扼住他的咽喉,抽出了他的短刀从背后刺了进去。

    “老何?”

    黄预松开护卫兵的尸体,捏着滴着血的短刀朝老何走过去。老何有些害怕地朝后缩了缩,胆怯地问道:“是于程兄弟的人吗?”

    “是的,快走吧。”黄预把老何从地上拽起来,斜眼瞥了瞥高堂秉,后者抬腿将晕倒的军官踢到了一边。

    已经抵达商崖的士兵们看到这一幕,全都大吃一惊。他们能清楚地看到这边的情形,但是却鞭长莫及,参、商两崖之间隔着五六丈宽的山涧。急疯了的副将大吼着命令全体回转赶回参崖,但这根本无济于事;栈道上现在全是人,在这种狭窄的地方,无论是继续前进还是立刻回转,都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事。

    最麻烦的是,栈道上最靠近参崖的是那个牵着马匹的护卫兵,他心里不管多急也只能慢慢移动,否则就会连人带马一起掉下去。前面的人即使想回头折返到参崖,也必须得跟在他后面蹭——这时候又有三四个匪徒出现在栈道口,谁想过来都少不得要挨上一刀。

    黄预看了看乱成一锅粥的对面,冷冷说道:“任务完成了,我们快走!”

    于是黄预、高堂秉、老何以及其他几名配合的五斗米教徒迅速消失在参崖旁边的山谷中,只留下一个晕倒的军官、一具尸体、一个牵着马匹满头大汗的士兵和其他一大群不知所措的人。

    顺利救出老何的队伍轻车熟路地沿着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来到一处山坳。在那里,柳敏、柳萤父女和其他人已经焦急地等候多时了。当他们看到队伍里多出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了。

    “成了吗?”柳敏还是想问上一句。

    “成了。”黄预点点头,看了一眼仍旧有点惶惑不安的老何。柳敏喜不自胜地牵着高堂秉的手说:“若不是高堂将军你暗中出力,我们怕是连沔县城都出不来呀。这一次你算是立下大功了!”

    “爹爹!”柳萤嗔怪地看了柳敏一眼,转头抱住高堂秉的双臂,关切地问道:“你有没有受伤?”高堂秉只是低声说了句:“还好。”

    “现在还不是闲聊的时候,还没脱离危险呢!”黄预提醒他们,同时叫人把事先藏好的马匹牵出来。这些马匹都是高堂秉弄来的,备作逃亡之用。

    按照计划,他们将骑马从一条名叫褒秦道的小路穿越梁山,在山麓路口与联络接应部队的糜冲会合。糜冲说只要朝西北方向走,不出一天就可进入褒水流域,接着一路北上至绥阳小谷,曹魏的陈仓驻防部队就会前来接应。现在蜀军正打算在陇西西南部用兵,这里边境是不敢闹出太大军事冲突的。

    大家各自上马,朝着褒秦道疾驰而去。黄预在马上忽然问了高堂秉一句:“你刚才为什么不杀了他?”

    “何必,你们五斗米教徒不也讲究太平之道吗?”高堂秉回答,黄预陷入了沉默。

    到了中午,逃亡队伍接近了褒秦道,道路越变越狭窄,两边山势逐渐升高,地势十分险要。队伍放慢了速度,徐徐而行,眼见着前面两侧山岭高高拔起,将中间道路挤得只剩一条线宽,仿佛函谷关口一般。旁边一块半埋在土中的石碑上写着:褒秦道。

    “糜先生来接应我们了……”为首的教徒看到道口有一个人影,不禁兴奋地高喊,但他喊到一半时,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负手站在道口的不是糜冲,而是荀诩。

    第十三章 对决与结局

    这支队伍中除了高堂秉没有人认识荀诩,但当他们看到前来接应的不是糜冲时,就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快撤!”

    最先反应过来的黄预立刻拨转马头,大声叫道。这时已经太晚了,早就埋伏好的靖安司直属部队从小路的后面和两侧山林拥出来,一下子将他们前后的路围得水泄不通。

    一见这样的阵势,众人都意识到今天是绝不可能逃脱了。黄预捏住缰绳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柳敏与老何只吓得伏在马背上瑟瑟发抖。柳萤虽然面色苍白,神情却坚毅非常。她纵马来到高堂秉身边,一双眸子深情款款地望着身边的心上人凄然说道:

    “秉郎,今日能与你死在一起,我也心甘了。”

    高堂秉听到这番言语,眉宇间露出不忍神色,他只能垂头闭眼,牙齿拼命咬住嘴唇,隐然有一道血丝渗出;直到荀诩在远处发出一声呼号,他才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气,伸出右臂揽住柳萤的纤腰,一用力,一把将她从马上抱到自己身边。

    柳萤初时还以为他要在这临诀之时向她表示亲昵,又惊又喜;但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了,高堂秉夹着她朝着荀诩的方向走去,而两侧的靖安司士兵一动不动。

    “秉郎,你这是做什么?”柳萤在他怀里挣扎着,花容失色。高堂秉也不回答,只是闷着头朝前走去。身后黄预、柳敏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呆立在原地。

    一直到了荀诩跟前,高堂秉这才翻身下马,将柳萤双手背过去攥住,冲荀诩微一鞠躬。

    “你辛苦了。”

    荀诩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高堂秉淡淡回答道:“一切为了汉室的复兴。”

    原本还拼命挣扎的柳萤一下子冻结住了,这简单的一问一答说明了一切问题。这个冲击实在太突然,柳萤的世界一下子完全坍塌下来。“黄祭酒是对的,这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我完全就是被利用了。”

    听到她喃喃自语的高堂秉轻轻把手松开,颤声道:“萤儿……我……我……”

    柳萤突然笑了起来。高堂秉嗫嚅着还想说些什么,柳萤止住了笑声。用手指摆了摆,示意他什么都不用说,然后整个人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将自己的嘴唇重重地印在了高堂秉的唇上。对他,柳萤从来都是温柔到令人嫉妒。

    高堂秉顺从地闭上眼睛,任由这个亲吻进行下去,一向务实的他在一瞬间也希望此刻能变成永远……

    亲吻在持续着,荀诩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五斗米的教众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柳敏更是尴尬得要死,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女儿竟然还和细作在搞儿女私情,难道她也想出卖父亲和教众投靠蜀汉?

    一炷香时间,柳萤慢慢离开高堂秉的怀抱,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奇妙的满足感。离他们最近的荀诩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走近了两步,赫然发现一柄精致的匕首正插在高堂秉的胸膛,柳萤的两只手正紧紧握着刀柄。

    这一下,可以说是横生惊变,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快!把他们分开!”

    荀诩挥舞着双手,赶紧大声喊道,阿社尔与廖会飞快地扑上去。柳萤唰地抽出匕首,二人登时停下脚步抽出兵刃,柳萤脸上满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高堂秉任由胸前鲜血汩汩喷涌却一动不动,一双凝视着她的眼睛表明神志仍旧清醒:“对不起,这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的复兴。”

    柳萤闭上双眼,俊秀的面庞流下两行泪水,甚至已经把前襟都打得湿透。她高高举起匕首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娇弱的身躯倒在了地上,没有看自己的父亲和其他任何人。

    “萤儿!!!”

    远处柳敏见女儿自尽,不禁在马上放声大哭。他此刻绝不好受,甚至可能比一般的丧子之痛还要难过许多,但是这又能改变结果吗?

    阿社尔与廖会这才冲到高堂秉身前。廖会撕下自己衣服上的一块布襟捂住他胸口喷涌的鲜血,阿社尔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止血用的创药,一瓶全倒在了高堂秉胸前。一直到这时,高堂秉才缓缓合上眼睛,仿佛如释重负……

    荀诩屏着呼吸问道:“伤势如何?”

    阿社尔带着哭腔回答:“怕是没救了……”

    荀诩望着已经陷入昏迷的高堂秉,难过地闭上眼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早将那二人分开。他再扭过头去看柳萤,马忠蹲在她身边,冲荀诩摇了摇头,表示她已经气绝身亡了。

    “你们三个,留下来看护高堂秉。”荀诩攥紧拳头,低声对他们下了命令,然后转身走开。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眼下还有更重要的公务要处理,荀诩相信唯有完美地将这件事情了结,才对得起高堂秉所付出的牺牲。

    此时剩余的几名五斗米教徒已经全部被靖安司控制住了,那些教徒知道已经是绝望之境,索性没有抵抗。士兵把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排成一排。荀诩踱着步子挨个审视了一遍,柳敏已经哭得不成样子;黄预仰首朝天,一脸的桀骜不驯;而老何则蜷缩成一团,如筛糠一般颤抖着。

    荀诩来回走了两遍,最后站到了黄预面前,厉声问道:

    “那个叫糜冲的人,他在哪里?”

    黄预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沉下脸来,朝地上啐了一口痰,装作没听到荀诩的问话。

    荀诩也愣住了。黄预尽管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没有逃过荀诩的观察:黄预对于糜冲的失踪毫不知情。

    高堂秉昨天离开柳吉酒肆后,立刻赶回了靖安司汇报了行动细节:黄预等人计划在三月六日的参商崖劫出工匠,然后在褒秦道口与糜冲会合,逃往魏境。荀诩大喜过望,他立刻指示靖安司全力配合高堂秉。今天早上,荀诩从府库内调了一批马给高堂秉,并暗中放松了靖安司对沔县城的检查,好让黄预等人顺利潜出城去。接下来荀诩亲自率领大队人马来到褒秦道埋伏,打算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结果黄预等人如期出现,而糜冲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难道他觉察到了我们的埋伏,于是先跑了?”

    一个令人懊恼的念头进入荀诩的脑海,这不是不可能,糜冲这个人的能力是绝对不容低估的。想到这里,荀诩蹲下身来,随手拽下一根青草,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欣慰。沮丧的是他两次都败在了这个人的手下;欣慰的是,他总算让糜冲一无所获,他想要的工匠也被靖安司成功截获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荀诩见到一骑白马飞驰而来,骑士背后插着三面红旗,这是靖安司信传使的标记,三面红旗意味着“至急”。

    骑士一直飞奔到荀诩身前,这才急急拉住缰绳。他翻身下马,将一份书信交给了荀诩。

    “荀从事!裴都尉急报!”

    荀诩急忙拆开信纸,上面只潦草地写了一行字:“军技司被盗,图纸丢失,速归。”荀诩读到这里,脑袋“嗡”地一声,一股恶气在胸中炸开,他几乎要当场晕倒。

    完全上当了……看来高堂秉的伪装根本没有逃过糜冲的眼睛。这个可怕的人将计就计,让靖安司误以为他的目标是第六弩机作坊的工匠;而实际上,劫持工匠的计划只是用来吸引荀诩注意力的烟幕弹,他的真正目标却是戒备松懈的军技司。甚至连黄预、柳敏父女等五斗米教教徒都被他蒙在鼓里,成了他手里的几枚弃子。

    “这……实在是……”

    意识到自己完败的荀诩无暇多想,他匆忙交代了部下几句,然后心急火燎地只身赶回“道观”。返城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糜冲竟然如此神通广大,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把整个靖安司玩弄于股掌之间,屡次占得先机;这究竟是他的能力无边,还是说汉军内部有老鼠在协助他……

    但无论如何,图纸现在已经被盗,靖安司以往的一切辛苦都付之东流。荀诩一想到这里就懊丧无比,只能拼命鞭打着坐骑,企图通过狂奔来排遣心中的郁闷。

    当他抵达“道观”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靖安司的裴绪,还有一个是军技司的从事谯峻——这个曾经夸口军技司的安保措施最为完善的技术官僚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仿佛秋季梧桐树下的落叶一样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

    荀诩顾不上客套,他翻身下马看了一眼谯峻,直接问裴绪。裴绪告诉他,今天早上军技司对司局所在的山洞内部进行例行清扫,并打开了三个排气通道进行换气。

    “换气?”

    “是的,军技司因为安置在山洞中,每隔三天就必须要通两个时辰的风。军技司的山洞有三处天然的石穴通道与外界相连,平时里面用石丸填住。山洞需要换气的时候,会把石丸移开畅通风道。”

    “然后糜冲就趁这个机会从其中一个通道潜入军技司,偷走了图纸?”

    荀诩说,裴绪沉痛地点了点头。这时候谯峻在一旁兀自难以置信地嘟囔着:“那三个通道每一个都有百步之长,而且里面宽窄不一,崎岖难行,内壁上又满布嶙峋突石,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爬进爬出……”

    “他可不是什么普通人……”荀诩冷冷地纠正了他的错误。

    裴绪继续说:“目前确定丢失的图纸是‘蜀都’与‘元戎’两份设计图。这两份图纸昨天才刚刚被诸葛丞相调阅过,所以单独搁在了一起,没有立刻归档封存,结果就出了这样的麻烦。”

    荀诩点了点头,他在接到裴绪急报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

    最坏的结果。

    “谯从事,难道当时图纸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谯峻木然地摇了摇头:“半数守卫都被调出去参与沔县的封锁工作了,剩余的一半……可谁能想到,会有人从通风口爬进来拿走图纸呢……”

    “我们现在怎么办?”裴绪问。他看到荀诩满面的尘土,勾手叫旁边的士兵立刻送来一条毛巾。荀诩“嗯嗯”谢了一声,用手接过浸过凉水的毛巾拼命搓了搓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们还没输……现在五斗米教已经完全崩溃,没有他们的协助,仅凭糜冲一个人不可能在沔县城立足,也不可能突破我军的封锁从沔县长途跋涉返回魏国境内。”荀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把毛巾递还给裴绪,拿起瓷碗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接着说道,“他只能去找那个隐藏在我军内部的老鼠寻求协助,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那只老鼠是谁?”裴绪紧张地问。荀诩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仰头看了看天色,搁下瓷碗匆忙又上了马。裴绪一愣,连忙问道:“您这是要去哪里?”

    “去问问那些被背叛的人,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荀诩在马上偏过头疲惫地回答,然后双腿一夹马肚,绝尘而去。裴绪望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以后,才搀扶着谯峻回到“道观”,他还有很多善后的事要做。

    此时已经是日头偏西,荀诩一个人策马按原路朝着褒秦道狂奔。靖安司的人现在应该正押着黄预等五斗米教徒返回“道观”,他希望能在半路截到他们,越快越好。

    到了太阳完全沉入西边地平线,黑暗彻底笼罩了汉中大地的时候,荀诩幸运地碰到了刚刚拐上大路的押送五斗米教徒的队伍。他们点起了火把,所以在黑夜中反而比在黄昏时候更加醒目。

    荀诩冲到队伍跟前,喝令他们停止前进。借着火光,他看到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阿社尔,在他身后是一副用树枝扎起来的担架,里面铺着软草,高堂秉就躺在上面一动不动,身上盖着廖会的衣服;他的后面是另外一副担架,上面的人用布蒙住了面部,从身形看似乎是个女子;而黄预、柳敏、老何等人则被押在队伍中后部,他们每个人都被五花大绑,几十名士兵围在四周。

    “高堂秉现在怎么样?”

    荀诩有些惊讶地问道,他以为高堂秉已经殉职了。阿社尔半是高兴半是忧愁地回答:“还算幸运,那个女人扎偏了,避开了心脏;我们已经给他包扎了伤口。目前似乎还有气息,但很微弱,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沔县。”

    这个消息多少让荀诩的情绪舒缓了一些。他顾不上多说,径直驱马来到黄预跟前。黄预虽然双手被缚,却仍旧是一副倨傲神情,对荀诩不理不睬。

    荀诩知道正面强攻无法撬开这个人的嘴,唯一的办法是让他的内心产生裂隙。荀诩站到他跟前,开始用一种平淡的语调对黄预说话,那口气就好像是与老朋友倾谈一般。

    “我知道糜冲带来了你们的师君张富的符令,要求你们全力协助他。”

    黄预理都不理他。

    “我猜他允诺你的是等到魏军灭了蜀国,会给予你们五斗米教传教的自由,对吗?”

    “哼。”

    “所以你们就发动了全部教徒,利用一切资源帮他,以致落到今日的境地。”

    “呸!”

    “今天白天,”荀诩换了一个口气,声调略微提高了一些,“蜀军军技司被盗,两份涉及军事机密的图纸被人偷走。”

    “这太好了。”黄预冷冷回答。荀诩没有生气,而是继续说道:

    “经过调查,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这是你们的朋友糜冲所为。”

    黄预听到这一句,眼睛陡然睁大,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荀诩微微一笑,替他说出了他心中的话:“你们的朋友糜冲把你们当作诱敌的饵,吸引了我们的注意,然后自己前往守备空虚的军技司,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

    黄预重新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刚才已经有所不同。

    “你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荀诩看了一眼柳萤的尸体,“和整个五斗米教在汉中的生存空间,结果换来的却是背叛。现在魏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去庆功了,而你们得到了什么?嗯?”

    “哼,全是无耻的污蔑与造谣……”

    “我们在褒秦道从凌晨就开始埋伏,一直等到你们出现,其间一个人都没有出现。为什么?糜冲压根没打算与你们会合,他早就知道高堂秉是卧底,只是没有说。他骗过了我们,也骗过了你们。”

    “……”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陷害你们,他没必要。你们之于糜冲,不过是些棋子罢了,用的时候拿起来,不用的时候丢掉,如此而已。”

    听着荀诩的话,黄预的眼睛渗出一根根的血丝,荀诩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加了最后一击:“现在你们面临死罪,而他正在策划返回魏国。这是你们的信任换回来的全部东西。”

    “呜……”黄预表情扭曲地弯下腰去,嘴里发出痛苦至极的呻吟声。这并不是因为荀诩的口才,而是荀诩证实了他一直以来怀有的疑问。

    当糜冲提出分开行动的方案时,黄预心中就有了一点疑问,因为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必须要分开行动。但糜冲坚持这样做,出于信任,黄预没有坚持。现在回想起来,那就已经是背叛的开始。

    一阵清冷的夜风吹过,远处漆黑的密林之中传来几声凄厉的乌鸦叫声。这个一心重建五斗米教的汉子慢慢蹲到地上,头埋在两腿之间哽咽起来。开始只是小声地呜咽,接着声音越变越大,最后成了号啕大哭。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有些恻然。

    荀诩也蹲下身子,充满怜悯地望着这个人,俯在他耳边小声道: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告诉我糜冲有可能的藏身地点,我将保证不对你们剩余的五斗米教徒进行搜捕。”荀诩还特别一字一顿地强调,“外加糜冲的一条命。”

    黄预听到这些话,蹲在地上不再作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把头埋回双腿之间,颓丧地吐出两个含混的字来:

    “‘烛龙’。”

    “什么?你说什么?”荀诩没听清楚,急忙侧过耳朵去听。

    “‘烛龙’,糜冲肯定会去找他。他是你们汉中的高官,一直在帮我们。”

    “你知道他的名字和职位吗?长相也行。”荀诩拼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

    “我……我不记得了……”黄预迷茫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眼神没有了一丝活力,“我只在神仙沟见过他一次,而且他们会面的时候我在放风,没有看到他的脸。”

    “神仙沟?”

    “是的,那里似乎是他们接头的其中一个地点。”

    黄预有气无力地说,伸出一条胳膊指了指远方,荀诩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能看到一片如墨的夜色……

    在超越荀诩视线的远方延长线上,糜冲正置身于神仙沟的黑暗之中,安静地等候着。穿行于废弃军营残垣之间的夜风发出诡秘的呜咽,站在神仙沟低凹盆地的人在这样的夜里仰望天空,会有一种被四周吞噬的错觉。

    他并没有等待多久,很快从废墟外围传来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声,然后“烛龙”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两个人见面简单地拱了拱手,“烛龙”开门见山地问道:

    “都办妥了?”

    “一切都按照既定计划。”

    “图纸现在哪里?”

    “已经和诸葛亮进攻武都、阴平的情报一并送到了中继点,现在应该已经出发了。”

    “很好。”“烛龙”露出欣慰的笑容,“你这一次干得非常出色。”

    “天佑我大魏。”糜冲简单地回答道,表情并没有显得有多么兴奋,似乎他刚刚只是完成了一项简单的例行任务。他身上的粗布青衣上沾满了尘土与白色的擦痕,还有数处磨破的痕迹,很明显这是在军技司通风管道中留下的纪念。

    糜冲说:“当时我在总务失手的时候一度以为没有希望了,幸亏阁下及时调整了策略。”

    “呵呵,只可惜了黄预,不过为了皇帝陛下,这些牺牲是必要的。”

    “嗯。”

    “烛龙”走到糜冲跟前,望了望天上遮住了月色与星光的阴云,不胜感慨地说:“你在汉中的使命也差不多结束了,我这就安排送你回家,为这次行动收尾。”

    糜冲“嗯”了一声,面无表情的脸稍稍松弛了一点。他自从二月二十日进入蜀国境内以来,到今天已经足足十四天,预定任务已经完成,是时候撤离了。

    “烛龙”拍拍糜冲的肩膀,示意带他去做最后的撤退准备工作,于是两个人并肩朝着废墟外面走去。“烛龙”一边走一边对糜冲说:“你的撤退路线是从沔县东侧沿沔水途经城固、洋县一直到达安阳,在那里会有人接应你回到魏兴郡。然后你就可以到琅琊、颍川或者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安心度几个月假。”糜冲听到这句话,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当两个人绕过一堵坍塌了一半的砖墙时,“烛龙”忽然放慢脚步。他从怀里悄悄地掏出了一把特制的青铜匕首,从背后猛地勒住毫无防备的糜冲,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咙。糜冲挣扎了几下,不再动弹。“烛龙”这才慢慢将糜冲的身体放倒在地,背面朝上。

    “对不起了,这是郭将军的最后指示。”

    “烛龙”将匕首重新揣回到怀里,对着糜冲的尸体淡淡说了一句,转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半个时辰以后,荀诩才带着一队士兵赶到神仙沟。他命令士兵们把守住盆地的各个出口,然后亲自率领着五六名精悍士卒进入沟中的军营废墟搜寻。

    “难道这一次又晚了不成?”

    荀诩望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心中暗想。这片废墟在墨色夜幕的渲染之下显得格外苍凉死寂,空洞的安静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完全不像是有一丝人的气息在里面。

    忽然,他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荀诩立刻像只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刺一样,精神高度戒备起来。他和几名手下循着这股味道谨慎地在废墟里转来转去。血腥的味道越来越浓烈,最终他们在一堵墙壁的旁边发现了糜冲的尸体。

    尸体原本呈俯卧的姿势,荀诩将它翻过来,发现在尸体的喉咙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死者的气管被割断,地面和死者的前颈部都沾有大量已经凝固了的暗红色血液。从血液凝固的程度判断,死者死亡应该是不久前的事。

    荀诩叫人提一个灯笼过来照到尸体脸部。死者的表情还保持在临死前那一刹那的惊愕,这张脸荀诩从来没有见过。荀诩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具尸体,俯下身子,叫旁边士兵把灯笼放低一点。他注意到死者的衣服有些蹊跷,在双臂和后背的位置都有数道醒目的灰白色擦痕。荀诩用拇指和食指从擦痕上捏了一些细微的粉末用指尖轻轻搓动,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个死者是糜冲。那些粉末是军技司山洞特有的石质,而能在身上沾满这种擦痕粉末的人,唯有今天从通风口爬进去盗窃图纸的糜冲。

    这个结论让荀诩感觉有如被天雷劈中,他一瞬间很想一拳捶到尸体上,好发泄一下心中极度的愤怒。他费尽辛苦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再次接近这名间谍,却没想到又一次被这个人逃掉了,而且是永远地逃掉。

    如果这是糜冲的话,那么杀死他的人只能是“烛龙”。荀诩想到这里,急忙去搜查糜冲的衣服,结果里面除了几根青稞麦穗以外什么也没有。

    毫无疑问,图纸已经被糜冲传送出去了,然后丧失了价值的他则被“烛龙”干掉灭口,以免在返回途中被捕泄露出“烛龙”的真实身份。魏国情报部门的这种冷血手法令荀诩不寒而栗。

    荀诩沮丧地从尸体旁边站起来,神情有些恍惚。他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地向真相迈进,但还是差了最后一步。死尸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是在嘲弄他的无能。荀诩懊恼地用脚狠狠地踢了踢糜冲,当他想踢第二脚的时候,脑子里电光石火之间生出了一个念头。

    “青稞麦穗?”

    他看到尸体上的那几根青稞麦穗,不禁“啊”地大叫一声,把周围的士兵吓了一跳。

    传统上来说,蜀汉用于战马、运输畜力的饲料主要由燕麦、黑豆、麦秸以及打来的杂色野草为主。其中燕麦和黑豆主要供应战马以及勤务期间的畜力,后两种则为后方牲畜日常饲养时的主要口粮。但是当蜀军在汉中西北靠近凉州的地区采取军事行动时,考虑到当地气候以及环境,蜀军会特别配给青稞草料给骑兵部队,以保证其战斗力。

    汉中本地并不出产青稞,但为了让战马能够适应,所以蜀军也设立了几个特别草料场囤积青稞谷物。这些储备在和平时期用于战马的适应性训练;而一旦在凉州或者汉中西北靠近羌境地区爆发战事,这些谷物则作为蜀军的先期补给运送到前线。

    换句话说,糜冲身上的青稞麦穗只能来自一个地方,就是蜀汉军的特别草料场。目前诸葛丞相正打算对汉中西北地区用兵,这些特别草料场的青稞将会与蜀军先头部队一起首先运抵魏蜀两国的边境地区。

    荀诩仿佛又看到了黑暗中的一道光芒。他猜到了,糜冲前往特别草料场的目的一定是交接图纸,然后由另外的人携带图纸跟随运输青稞的车队前往前线,伺机潜回魏国。这个计划很完美,图纸携带者可以大摇大摆地穿过蜀国国土前往边境地带而不受任何阻拦——谁会去拦截军方的补给部队进行检查呢?

    想到这里,荀诩“腾”地一下子跳起来,全然不顾自己因长时间骑马而造成的双髀酸疼,命令除了留下两个人看守糜冲的尸体以外,其他人全部立刻撤出神仙沟,火速赶往特别草料场。

    蜀军在沔县附近设立的青稞草料场一共有三处,荀诩分别派遣了四名靖安司的“道士”前往其中的两处分场,而他则径直赶去最大的青稞草料场。

    这是靖安司拦截图纸最后的机会了。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沔县附近的大路上漆黑一片,空旷的路面只听到靖安司急促的马蹄声与骑士的呵叫声,让人不禁有些同情这些整整一天都在疲于奔命的人。神仙沟在沔县西侧,褒秦道在沔县偏东,安疫馆在沔县北面,而这个草料场则位于沔县正南,今天荀诩可以说是足足围着汉中中心绕了一大圈。

    当荀诩抵达了草料场大门的时候,他的心猛然沉了下去。草料场里面那几十个堆得高高的谷垛消失了,两扇大门敞开着,门前的路面上有星星点点的马粪与麦穗颗粒,还有纵横交错杂乱无章的车辙印。

    很明显,运送青稞的车队已经出发了。

    荀诩冲进草料场的看守室,把里面两个睡得正香甜的老卒摇起来,问他们谷料到底被送去哪里了。其中一个老卒揉揉惺忪的睡眼,回答说:“昨天午后开拔的,这会儿恐怕已经到略阳地界了。”

    “还好,不算太迟……”荀诩心中一宽,略阳距离沔县不算太远,如果快马赶过去的话,可以追上。

    但棘手的是,草料场是军方单位,如果不预先知会军方的后勤部门而擅自拦阻补给车队,那搞不好会是杀头的罪名。荀诩知道让军方批准这件事绝非易事,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荀诩离开草料场,直奔回沔县。丞相府日夜都有诸曹属的值班官吏,如果够幸运从他们手里得到批条,荀诩就可以连夜赶到略阳去对补给车队进行检查,阻止图纸离境。

    粮田曹今天值班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官吏,荀诩赶到的时候,他正百无聊赖地捧着本《春秋》打瞌睡。青年官吏一听荀诩报上身份,脸上露出一半惶恐一半犹豫的神情,惶恐是因为对方比自己级别高许多,犹豫则是因为军方与靖安司势同水火。

    “请问您有什么事?”青年官吏谨慎地问道,同时两只手在案上四处找毛笔。

    荀诩气喘吁吁地嚷道:“我们怀疑昨天中午从青稞草料场发出的补给车队里有人夹带了重要的图纸,希望贵曹能尽快发出调令让他们折返沔县,接受检查。”

    “哎呀,这可是件大事!”

    “是,你明白就好。”荀诩看到青年官吏惊讶的表情,觉得应该有希望。青年官吏铺好一张麻纸,拿起毛笔问道:

    “那到底是哪一辆车,或者是哪一个人涉嫌夹带图纸?”

    荀诩愣了一下,然后回答:“现在还不清楚,所以我希望能让整个车队返回,以免有所遗漏。”

    青年官吏听到这里,把毛笔搁下,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荀从事,那实在是抱歉了,我无权调回整支车队。您知道,这支车队是我军的先发粮队,若想让整个车队返回,必须得有诸葛丞相、魏延或陈式将军至少两个人的签字。”

    荀诩心急火燎地叫道:“那根本来不及,这件事必须立刻进行!”诸葛丞相和陈式两个人目前不在沔县,想得到魏延的准许比让蜀军打到洛阳还难。

    “这就不是小人能决定的了,或者等到明天早上我给您请示一下魏延将军?”

    “这可是关系到我军军事机密是否泄露!”

    “可这也关系到我军此次军事行动的成败。”青年官吏软中带硬地回击道,双手抱在胸前,显然是没的商量。

    “‘烛龙’或者糜冲真是可怕的家伙……”荀诩心中暗自骂道,“他们算准了这队补给部队没有人敢拦截,这才放心地将图纸夹在其中。”

    粮草的及时输送是赢得整个战役的重要基石,尤其是对于要跨越秦岭作战的蜀军来说,补给至关重要。因此蜀军历来极为重视粮草的运输问题,法令也相当严峻,即使迟到一日,押粮官也会被以“延误军事”的罪名处以军法。像这种要求整支先发补给部队返回的举动,就等于推迟了整个战役的发起时间,就算荀诩有十个脑袋也都砍光了。

    更何况荀诩除了手里的青稞麦穗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确凿证据。

    “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

    “最起码,您要有杨参军与魏将军的批准。他们明天一早就会上班。”

    “好吧,我等。”

    不甘心的荀诩立刻要来纸笔,写了一份措辞严厉的申请书。到了早上,粮田曹的主管刚刚上班就被这个急得发疯的靖安司从事拦住;这名主管也不敢做主,于是就把荀诩的申请同时上呈给了杨仪与魏延两个人。

    申请书递上去以后,荀诩心急如焚地在粮田曹里转来转去;有好心的小吏给他送来一碗肉羹做早点,他也不吃,只是神经质似的望着门外。现在每耽搁一个时辰,补给车队就向着西北开进数十里,图纸被送去魏境的可能性也就多了几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十几天的艰苦调查已经到了这一步,荀诩不希望在快要迈到终点的时候被人截住。

    一直到了中午,负责传送文书的书吏才匆忙地跑回来。荀诩甚至没等粮田曹主管接过文书,就一把抢过来撕开看。

    尽管早就预料到了文书的结果,但当荀诩亲眼见到时还是脸色煞白,强烈的挫折感让他几乎站立不住。

    这一次杨仪、魏延两个人的意见倒是难得地一致:杨仪批示说前线补给本来就很紧张,不能为一个未经确认的怀疑就妨害整个补给线的运作;而魏延的批示比荀诩的措辞还要严厉,不仅一口拒绝了他的请求,而且指责荀诩糟糕的工作是导致军技司失窃的主要原因。

    最后一扇大门在荀诩眼前轰然关闭了。

    荀诩一言不发地把公文揉成一团丢进桶里,然后推开了站在一旁的粮田曹主管,精神恍惚地离开了粮田曹。屋外阳光明媚无比,他浑然不觉,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喃喃地念着两个字给自己听。

    输了。

    虽然他成功地在总务阻止了敌人的阴谋;虽然他成功地瓦解了汉中的五斗米教网络;虽然他成功地抓到了企图潜逃的弩机工匠;虽然他最终促成了——间接地——糜冲的死亡,仍旧是完败。图纸的泄露让这一切胜利变得毫无意义。他还是倒在了距离胜利最近的地方。

    一股失望与失落的情绪从荀诩心里流淌出来,逐渐延伸到四肢百骸,让他忽然感觉到疲惫像山一样压下来。不仅是那种连续奔波数日的肉体上的疲惫,更是心理上源自挫折感与郁闷的心力交瘁。

    荀诩拖着沉重的步伐返回“道观”,对所有凑上来问候的同事与部属都没有理睬,径直返回自己的屋子,把门重重地关上。

    “道观”外面的阳光依然明媚,太阳金黄色的温暖光线普照沔县城,普照整个汉中,也毫无偏颇地普照着秦岭以北的陇西大地……

    建兴七年三月七日,蜀汉司闻曹靖安司阻止弩机技术流失的行动宣告失败;自二月二十四日立项开始到失败,一共是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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