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诗魂
——关于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结局
藏族伟大诗人、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逝世,距今已经三百多年了。我们知道,这位天才只活了二十四岁,他是不幸被卷在西藏、蒙古和清廷的政治斗争漩涡中夭折的。
仓央嘉措出生在藏南门隅宇松地方的一个信仰密宗佛教的平民家庭。当时西藏的主政者第巴桑结甲措在五世达赖喇嘛逝世后,一面秘不发丧,一面将仓央嘉措选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十五年后,事情败露,桑结甲措在受到清廷严厉追究时,将他正式立为六世达赖,但又得不到代表清廷在西藏驻军首领拉藏汗的认可。拉藏汗上报皇帝说他是假达赖。康熙皇帝下诏将他送来北京。结果在青海湖“病故”,结束了悲剧的、短暂的,而又不平凡的诗人的一生。
多年来,我在研究仓央嘉措的生平和诗歌的过程中不时发现,对于他的结局,一直有着各种不同的说法,总起来说主要是他在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死与未死的问题。即有些人认为他在奉诏进京的途中英年早逝了,有些人则认为他在途中走脱了。前一种说法可以称为“早逝说”,后一种说法可以称为“遁去说”。下面分别摘引这两种说法的部分例证资料。
持“早逝说”的有:
1.《清史稿·列传·藩部(八)西藏》:(康熙)“四十四年桑结以拉藏汗终为己害,谋毒之,未遂,欲以其逐之。拉藏汗集众讨诛桑结。诏封为翊法恭顺拉藏汗。因奏废桑结所立达赖,诏送京师。行至青海道死,依其俗,行事悖乱者抛弃尸骸。卒年二十五。时康熙四十六年”。
2.《清圣祖实录·卷二二七》:“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庚戌,理藩院题:‘驻札西宁喇嘛商南多尔济报称:拉藏送来假达赖喇嘛,行至西宁口外病故。假达赖喇嘛行事悖乱,今既在途病故,应行文将其尸骸抛弃。’从之。”
3.释妙舟《蒙藏佛教史》第四篇第三章第七节:(仓央嘉措)“年至二十有五,敕入觐。于康熙四十六年行至青海工噶洛地方圆寂。”
4.于道泉《第六代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歌》:“拉藏汗乃取得皇帝之同意,决以武力废新达赖而置之死地。即以皇帝诏,使仓央嘉措往北京。而以蒙古卫兵及一心腹大臣伴行。路过哲蚌寺前,寺中喇嘛出卫兵之不意,将仓央嘉措劫去。卫兵遂与寺中喇嘛开战,攻破哲蚌寺复将仓央嘉措夺回,带往纳革刍喀。康熙四十五年(1706)仓央嘉措二十五岁,在纳革刍喀被杀。而依照汉文的记载则说他到纳革刍喀与青海之间患水肿病而死。”
5.洪涤尘《西藏史地大纲》:“假达赖行至青海,病死,时年二十五岁,康熙四十六年也。”
6.王辅仁、索文清《藏族史要》:“公元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仓央嘉措在解送途中,病死在青海湖畔。”
7.葛桑喇《一个宗教叛逆者的心声》:“行至青海湖畔,被拉藏汗派去的人杀害。”
8.王尧《第巴·桑结嘉措事迹考》:“当第巴桑结嘉措被杀的第二年,仓央嘉措便紧跟着断送在和硕特拉藏汗的手中,死在青海湖畔遂解的途中……被弄死在青海。”
9.曾文琼在《历史知识》(1981年第2期)上撰文说:“六世达赖在戒备森严的蒙古包中,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他的诗歌朋友们和情人仁增汪姆……感慨地写道:‘在东山的高峰,云烟缭绕的山上,是不是仁增旺姆,又为我烧起神香!’1706年6月27日,六世达赖被押送北京。行前他还通过一个藏兵把他写给仁增汪姆的诗交给她。他又写了一首离别的诗:‘白色的野鹤呀,请你借给我翅膀,我不去远方久住,只去理塘一趟。’……据说,行至青海湖畔,被拉藏汗谋害。”
10.杜齐(意大利藏学家)《西藏中世纪史》:“在黑河附近,仓央嘉措丧命。”
11.伯戴煦(L.PITEEH)《SHINAANDTIBETINTHEEARLY 18TH CENTARY》:(仓央嘉措)“于1706年11月14日死于公噶瑙湖附近。虽然按意大利传教士的说法,传闻他是被谋害的,但汉、藏的官方记载都说他死于疾病,而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可以怀疑他的真实性。”
另外,贝尔(C.BELL)、柔克义(W.W.ROOKHILL)等人,也均持此种看法。
由于仓央嘉措的诗歌成就巨大,在西藏流传甚广甚久,又由于他的遭遇直接关系到当时西藏的政教历史,所以也成为许多外国学者的关注和研究的对象,对他的结局也有种种记载。
上述观点,一致认为仓央嘉措是在赴京途中死去的,略有不同的是死亡的具体地点,他们分别记述为“青海道”“西宁口外”“工噶洛”“青海”“青海湖”“黑河附近”“公噶瑙湖”等处,总之未超出西宁以西、那曲以北的地域范围。再一个不同之点就是,仓央嘉措到底是怎样死的,他们分别使用的是“死”“病故”“圆寂”“丧命”“被弄死”“被谋害”等词句。其实不是病故就是被谋害,只有这两种可能,而没有第三种可能,因为藏族人的观念和习俗是不赞成自杀的,何况仓央嘉措也完全没有自杀的必要和理由。
对于仓央嘉措的享年,有的说二十四岁,有的说二十五岁。他诞生于公元1683年,逝世于1707年,应当是二十四周岁,二十五岁是按虚岁说的。
持“遁去说”的有:
1.法尊《西藏民族政教史》卷六第六节:“次因藏王佛海与蒙古拉桑王不睦,佛海遇害。康熙命钦使到藏调解办理,拉桑复以种种杂言谤毁,钦便无可如何,乃迎大师进京请旨。行至青海地界时,皇上降旨责钦使办理不善,钦使进退维艰之时,大师乃舍弃名位,决然遁去。周游印度、尼泊尔、康、藏、甘、青、蒙古等处。宏法利生,事业无边。尔时钦差只好呈报圆寂,一场公案,乃告结束。”
2.《仓央嘉措秘传》(藏文全名是《一切知语自在法称祥妙本生记殊异圣行妙音天界琵琶音》),作者名叫额尔德尼诺门罕阿旺伦珠达吉,又名拉尊·阿旺多尔济,是阿拉善旗的蒙古人。书成于公元1757年,以第一人称记叙仓央嘉措亲口的讲述。说仓央嘉措在去北京途中行至更尕瑙尔,施展法术,于夜间向东南方向遁走。去过打箭炉、峨眉山,又回到西藏的拉萨、山南,还去了尼泊尔、印度,再返回西藏及西宁,最后在今内蒙古的阿拉善旗圆寂。
3.《仓央嘉措秘传》一书的汉文译者庄晶先生认为,“他在衮噶瑙出走后,最后归宿于阿拉善旗的可能性极大”。他还介绍说,贾敬颜先生曾在阿拉善旗考察,“文革”前广宗寺还保存着六世达赖的肉身塔,五十年代,寺内主持还出示过六世达赖的遗物,其中有女人的青丝等。
我所认识的次旦夏茸活佛也曾认为:“仓央嘉措开始不信佛,经过一番波折而相信了,后半生弘扬佛法。”
4.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民族委员会编《内蒙古自治区巴彦尔盟阿拉善旗情况》中说:行抵衮噶瑙后,六世达赖于风雪夜中倏然遁去。先往青海,复返西藏,最后来到阿拉善旗班自尔扎布台吉家,时为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三十四岁以后收班自尔扎布台吉的儿子阿旺多尔济为徒,并在当地弘扬佛法。于乾隆十一年(1746年),六十四岁时坐化。阿拉善旗有八大寺庙,据说其中著名的广宗寺(建成于1757年,位于贺兰山中)即阿旺多尔济遵六世达赖的遗愿所建。内有六世达赖的遗体,供于庙中七宝装成的切尔拉(塔式金龛)内。遵仓央嘉措为该寺的第一代格根(即上师),名德顶格根。阿旺多尔济任第一代“喇嘛坦”。另传甘肃中卫的一个汉人,因敬奉六世而得子,便替他修了一座庙,庙名朝克图库勒(藏语名班第扎木吉陵),即八大寺的昭化寺,六世达赖坐化后,遗体也曾浮厝于此庙。
5.玛·乌尼乌兰在发表于1982年4月24日《阿拉善报》的《再见了,歌的海洋,歌手之乡》一文中说:阿拉善宗教中心广宗寺遗址赛音希日格(在三尾峰与牧仁峰之间),山口有一股清泉,叫拉先泉,是这里的五大泉之一,据说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用手杖捅出的一口清泉,饮了吉祥如意。
6.有民间传说讲,仓央嘉措带着刑具行至青海扎什其地方,忽然失踪,用大法力从刑具中脱身,即往五台山住了几年,后到阿拉善旗为蒙人牧羊。羊被狼吃,大师受主人责斥,乃把狼领到主人面前说:“羊是它吃的,你同它论理吧。”蒙人大奇,始知为仙,终知为达赖。
7.尹明举在他搜集整理的《达赖六世情歌·小序》中说:“据说他还到过云南,这组情歌也就采自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的中甸县。”
8.牙含章《达赖喇嘛传》上编·六:“另据藏文十三世达赖传所载:‘十三世达赖到山西五台山朝佛时,曾亲去参观六世达赖仓央嘉措闭关坐禅的寺庙。’根据这一记载来看,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被送到内地后,清帝即将其软禁在五台山,后来即死在那里,较为确实。”
上述观点,都认为仓央嘉措在青海途中走脱了,而且去了内地和国外许多地方。只是对于圆寂的地点,有阿拉善旗和五台山两种说法。
关于仓央嘉措的结局虽然众说纷纭,但是,其消息来源和文字根据并不复杂。显然,“早逝说”的根据主要是清史的官方记载,“遁去说”的根据则主要是阿旺多尔济的那本《秘传》,其他多属于辗转抄引或者借题发挥。
我是同意“早逝说”的。理由如下:
第一,清史的官方记载虽非绝对准确,一般说来都是依据正式的文折档案做出,不同于道听途说或稗官野史,是比较可靠的。而《秘传》的许多情节是玄虚的,有些类似神话小说,可靠性的程度显然较差。总之,说仓央嘉措并未死于青海的证据不足,说服力不强。而且,既然说他后来信佛了,到处弘扬佛法,为什么又说在他的遗物中还有女人的青丝?(这一点倒是很符合他这位痴情诗人的人物性格!)矛盾是明显的。
第二,我们考察一下人们的心理便会发现,历史上有个常见的现象,即人们普遍恐惧、仇恨的和普遍爱戴、同情的这两种人死去之后,往往会有“没死”的传说出来。这种传说的产生无疑是感情方面的原因,对于前者是基于怕,实质上是担心他没有真正死掉,是心有余悸的反映。对于后者是基于爱,实质上是希望他依然活着,是痛惜怀念的表现。前者如希特勒,二战后人们对他死与未死的说法就持续了许多年。后者如杨贵妃,有的说她并未死在马嵬坡,而是去了日本,现在日本还有她的坟墓。因此,人们对于所敬爱的诗人、所同情的弱者仓央嘉措,当然极其不愿接受他早逝的事实,产生出“遁去”的传说是非常可能的、合理的。然而,也只是个传说而已。
第三,仓央嘉措作为一个二十四岁的孱弱青年,在强悍的蒙古军队的押送下,在冬季冰天雪地的青藏高原上,在远离家乡举目无亲的荒滩野岭中,能够走得脱吗?即使侥幸逃出,也得冻饿而死。
第四,持“遁走说”者说仓央嘉措于六十四岁圆寂。那么,他作为一个创作欲望旺盛的诗人,在二十四岁以前就写了大量的好诗,而在以后的四十年间,竟然再没有一首诗歌流传下来,不能不是一个很大的疑点。
第五,第巴桑结甲措因对五世达赖之死秘不发丧,勾结向清廷闹分裂的噶尔丹,企图武力驱逐蒙古驻军等问题,久已获罪于康熙皇帝和拉藏汗,仓央嘉措作为第六世达赖喇嘛,正是他主持选定的。在他战败被杀以后,仓央嘉措就成了使各方都感到烫手的人物,实际上,拉藏汗很想除掉这个同桑结是一伙的“假达赖”,而康熙皇帝也没有理由给予保护,所以,仓央嘉措被谋害在进京途中是必然的结局,上报他“病故”并毁弃其遗体也是必然会采取的做法。政治斗争是非常无情的。我很强调我的这一分析。
仓央嘉措英年早逝了,他的肉身也已无处可寻。但是,他的诗歌活着,他的精神活着。他的诗魂不灭,他的诗魂永在,在西藏的雪山冰河上闪亮,在浩瀚的青藏高原上飘荡,在中华民族的诗坛上飞翔,在中外读者的心中歌唱。
谨以此文纪念仓央嘉措诞生三百二十周年。
他诞生在西藏门隅地方,时间是清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藏历第十一绕迥水猪年)正月十六日。
2003年于兰州
三个六世达赖与两个仓央嘉措
西藏的伟大诗人仓央嘉措,是一位被迫迁居到门巴族聚居区的藏族红教喇嘛的儿子。诞生于公元1683年(清康熙二十二年)。五世达赖喇嘛于公元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圆寂之后,第巴·(有人意译为藏王)桑结甲措秘不发丧,对外宣布五世达赖闭关修行,不再见人;对皇帝报告说达赖年迈了大事取决于他,并讨封号。在这期间(公元1685年)桑结甲措秘密确定仓央嘉措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当时尚无金瓶掣签制度)。1696年(康熙三十五年)康熙知道了五世达赖早已圆寂的真相,降旨痛斥桑结甲措,桑结甲措才于次年派人向康熙皇帝禀告了实情,并接仓央嘉措到布达拉宫坐床,成为六世达赖喇嘛。
公元1705年(康熙四十四年),桑结甲措武力驱逐驻在西藏拉萨的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藏汗失败以后被捕杀。次年,拉藏汗召开了批判仓央嘉措的高层会议,并向康熙皇帝报告说他不守清规,是个假达赖。皇帝将仓央嘉措“诏执京师”。最终,仓央嘉措“病”死在青海途中,年仅二十四岁。
拉藏汗既然宣布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是假的,于是在公元1707年(康熙四十六年)另立伊西嘉措为六世达赖(有人证明说,这位伊西嘉措其实就是拉藏汗的儿子),伊西嘉措成了第二个六世达赖。但是在西藏人民的心中,被宣布为“假达赖”的仓央嘉措依然是真的六世达赖,而这个“真达赖”的伊西嘉措倒是假的。他们于1708年(康熙四十七年)在理塘另找了一个叫做格桑嘉措的孩子,认定他是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称为七世达赖。他们怕灵童遭到拉藏汗的戕害,把他送到了青海的塔尔寺。
公元1717年(康熙五十六年),蒙古准噶尔部的大军以替仓央嘉措和第巴桑结甲措报仇、赶走真正的假达赖,把权力交还西藏人民的名义攻入拉萨,杀死了拉藏汗。废黜了第二个六世达赖伊西嘉措。
公元1720年(康熙五十九年),康熙皇帝承认隐居在塔尔寺的格桑嘉措“实系达赖后身”,封他为“第六世达赖喇嘛”,从而回避了以前的两个(仓央嘉措和伊西嘉措)究竟谁真谁假的问题。于是西藏就先后出现了三个六世达赖。但西藏人一直认为格桑嘉措是仓央嘉措的转世,把他算作七世达赖。
三百多年过去了。很多人已不再在乎那段历史事件中的是非,也不再追究三个六世达赖的真假,越来越多的人把兴趣转移到仓央嘉措的诗作上了。仓央嘉措的名字远播海内外,他的诗被译成了各种诗体、各种文字。这就是广为流传的《仓央嘉措情歌》。仓央嘉措在人们的心中既是历史上的一位达赖喇嘛,更是藏族的一位追求自由生活的诗人。无数读者把同情和喜爱、敬仰和遗憾纷纷送到他的面前。
但是在不同人们的心目中,出现了两个不同的仓央嘉措。
第一个仓央嘉措就是作为追求自由生活的诗人的仓央嘉措。我想称之为“平民诗人仓央嘉措”。
第二个仓央嘉措是作为谨守教规的达赖活佛的仓央嘉措。我想称之为“标准教主仓央嘉措”。
问题的焦点出自对他的诗作的不同诠释。一种看法是要维护仓央嘉措作为格鲁派(俗称黄教)领袖的、达赖喇嘛的标准的神圣形象。说他根本没有什么情人,没有谈过恋爱。他的诗歌不是情歌,而是宣扬宗教的道歌;或者政治诗。有的藏族朋友甚至对我说:仓央嘉措的情歌根本不是他写的,是蒙古人捏造的。这使我感到惊讶。我说:谁能捏造出来,谁就是大诗人。
没有写过情诗、只写过道歌的仓央嘉措,显然是由理性、愿望和信念树立起来的,并不符合历史的真实,找不到事实的根据。且不说没有写过情诗的人,不一定没有过爱情生活;也不必断言仓央嘉措一首道歌也没写,但就他的大多数诗作来看,“说它的主要内容是‘情歌’仍然是正确的”(庄晶语)。
我们至今不知道仓央嘉措有没有存下原始手稿,没能见到由作者自己来说明或证明它是“道歌”的资料;也没有见到前人和今人把他的情歌解释为“道歌”的令人信服的学术著作。但是我们知道藏族的道歌是公元十一世纪由玛尔巴和米拉日巴师徒始创的一种比较自由的多段回旋诗体,以宣传苯教教义、修行途径为内容。而就仓央嘉措的情歌本身来看,说它是道歌是非常勉强的,是与道歌的形式与内容不相符合的。仓央嘉措的诗绝大多数是谐体,每首四句,每句四顿,而不是道歌体。内容也并非教义的宣传。最近有学术文章说,仓央嘉措的每一首诗都可以做道歌解释。我不知道他将怎样操作。我想,如果一定要这样做的话,恐怕得沿着暗示、代指、影射、隐晦、譬喻、谐音、猜测、附会等方式的路子去找方法。那样将有可能成为学术上的笑柄。不信我来做一个试验,搞一次示范。譬如我说李白的《静夜思》不是写思乡的,而是怀念杨贵妃的。“床前明月光”,明月指的是长安,他写过“长安一片月”嘛。“疑是地上霜”,他已经是帝王的上宾,和杨贵妃成双了。“举头望明月”,现在分离得很远,只能抬头远望了。“低头思故乡”,故乡既不是陇右,也不是江油,因为李白并不思念故乡,他到处漫游,就是没有回过乡嘛。故乡者,故想也,想念故人也,这个故人,就是他曾经与之有过暧昧关系的杨贵妃,怪不得唐玄宗把他赶出了长安呢。李白当然不敢透露出杨玉环的名字。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写给自己看的,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试问,有几个人能同意像上面这样的解释?
仓央嘉措身为达赖喇嘛,完全有权利和权力、有义务和自由用道歌去直接宣传教义,丝毫没有必要把它写得如此隐晦曲折,没有必要把它写成爱情诗,然后再让人们去猜测、去翻译、去寻找它暗含的宗教内容。
我是承认第一个仓央嘉措的。那是一个真实的、立体的、有血有肉的、有历史记载的仓央嘉措;是夭折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的仓央嘉措;是尝尽了矛盾和痛苦的天才诗人仓央嘉措;是平民意识和达赖地位不断冲突的仓央嘉措;是有过爱情、写过情歌的渴望自由的仓央嘉措。我的主要依据如下:
1.他出身于信奉宁玛派(俗称红教)的家庭,红教的教规与黄教不同,教徒是可以娶妻生子的。
2.他直到十五岁才进入布达拉宫,在少年时期享受了民间的情爱生活。
3.他的诗中多次提到女人的名字和对她们的赞美、怀念、谴责与怨恨;形象地记述了他外出幽会的行踪;坦诚地暴露出静心修行与渴望爱情的矛盾。无法用道歌来解释。
4.第巴桑结甲措有一本著作叫《六世一切知者仁钦仓央嘉措秘密本生传记》(至今尚未公开刊行)中透露,仓央嘉措曾经拿着一把刀,一条绳宣称:“不自由毋宁死!”他是一直待在仓央嘉措身边的人,他的记载应当是最可信的。
5.拉藏汗召集批判仓央嘉措“不守清规”的会议时,是由仓央嘉措本人参加的,在事实面前,许多与会者只能为他辩解是“迷失菩提”,并不否认他“行为不检”。黄教六大寺院之一的甘肃拉卜楞寺创始人嘉木样一世也在那次会上做了批评仓央嘉措的发言,他是仓央嘉措信任的活佛,但他也只能维护教义,尊重事实。
6.我自进藏初期以来,近六十年中一直注意收集、阅读有关仓央嘉措的生平记述和作品研究,这方面的资料相当不少,海内外学者多有论著。由于篇幅所限,我这里只摘录两个当代藏族僧俗学者的说法:一个是曾经在噶厦(西藏地方政府)任职的夏格巴·汪秋德丹,他在《西藏政治史》(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第八章《西藏对立的权力》中写道:“达赖(按:指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开始游荡的生活,经常在拉萨和布达拉宫下面的居民点过夜。……他偷偷地约姑娘们到他公园(按:指布达拉宫后面的龙王塘)的帐房过夜。一句话,达赖成为一个市民。他喜欢和妇女们在一起。他写了绝妙的浪漫诗歌,后来成为有名的作品。……在喇嘛来龙吉仲的日记中对达赖六世有一个完整的描写。”另一个是土登·晋美诺布,他是十四世达赖喇嘛的哥哥,担任过青海塔尔寺的主持。他和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馆长柯林·特尼布尔合著了一本书叫《西藏——历史·宗教·人民》,其中写到仓央嘉措时说:“尽管他是达赖活佛,他从来未受过佛戒,也不受独身生活的制约,除非格鲁派官员有这种愿望。除了那些最残忍的人之外,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没领受过这种男女之间的关系,享受过肉体接触的快乐。但几乎没有人像仓央嘉措那样将这种关系提到如此高的程度。他是一个有许许多多情人的男人。他的诗歌绝妙地阐述了他对女人怀有一种多么不同的情感。诗中也表现了青年时的仓央嘉措与观世音化身的仓央嘉措之间的矛盾,因为宗教戒律慢慢地使他与外部世界的欢乐隔绝。”
我在第4条依据中,提到了桑结甲措在其“本生传记”中记述有仓央嘉措索要自由的举动,因而也有人说它“可能是假托之作”。那么,上面我引的夏格巴·汪秋德丹和土登·晋美诺布的两本书,该不是“假托”的吧。
要改变仓央嘉措的形象,要否定仓央嘉措的情歌,恐怕是很困难的,还有待历史资料的佐证和学术研究的深入。
2010年11月27日
《那一世》绝不是六世达赖的情诗
最近在互联网上流传着一首题为《那一世》(有的题为《那一天》《那一夜》)的诗,标明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作品,而且说是他的“被奉为经典”的“传世情诗”。还有人为它谱了曲进行演唱。据我所见到的有各种不同的版本,转录一种于下:
那一瞬,
我飞升成仙,
不为长生,
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那一刻
我升起风马,
不为乞(祈)福,
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日,
垒起玛尼堆,
不为修德,
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
我听了一宿梵唱,
不为参悟,
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纹);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不想否定这首诗,总体上说写得是不错的,在章法上也有一定的构思,层层递进地表白感情。它之所以被许多人相信就是仓央嘉措的作品,是因为它使用了许多与藏传佛教活动有关的词汇和意象,也比较符合仓央嘉措追求常人的爱情生活而又深受地位与环境困扰的心境。总之这首诗弄得有些像。但我认为它绝对不是仓央嘉措的作品,而是当代人假托六世达赖之名的伪作。
我的理由如下:
第一,形式不对。仓央嘉措的诗作所采用的形式,是藏族群众普遍喜爱的谐体民歌,一般每首是四句,间或有六句或八句的;每一句是六音三顿。在所有已经发现的仓央嘉措的诗作中,六句的只有三首,八句的则只有一首,其余的全都是四句一首。而《那一世》在句式和长度上都远远超过了仓央嘉措的其他所有诗作,其结构与谐体相去甚远。
第二,内容不对。仓央嘉措是在十四岁上被迎往拉萨当了第六世达赖喇嘛的。这首诗显然不像一个十三岁以前的少年的作品。如果是他当了达赖以后写的,可疑之点就更多了。他身为达赖,不可能像普通群众一样地去垒玛尼堆,去扯经幡,去转经,更不会去磕长头。再说,藏传佛教只讲转世、前世、来世,哪里会使用“成仙”“长生”之类的词汇?这显然是道教的观念。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一种虚构。在文学体裁中,抒情诗可以比喻,可以夸张,可以想象,但从来没有虚构的品格。通观仓央嘉措的诗歌都是直抒胸臆的,写实的,他不必要对自己的情人虚构一些作为达赖喇嘛根本不会有的行为。
第三,出处不对。仓央嘉措诗歌的汉文译本很多,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于道泉译的六十二首,刘家驹译的一百首,曾缄译的六十六首,刘希武译的六十首;五十年代王沂暖译的五十七首,苏朗甲措、周良沛译的三十二首;八十年代王沂暖译的七十四首,庄晶译的一百二十四首,其中都没有所谓《那一世》这首诗。
我在西藏工作生活了八年,接触(不敢说研究)仓央嘉措的诗歌与生平事迹五十余载。最近我在互联网上看到有的读者朋友注意到了我的长篇小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中没有提到这首诗,因为我几十年来不知道仓央嘉措有过这么一首诗。
这样一首被称为传世经典的诗,能够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吗?
我希望最先“发现”了它的人,能够把它的出处讲清楚,把藏文原文拿出来,把考证论文写出来,有力地证实它确是仓央嘉措的作品。
2008年11月15日
仓央嘉措的诗歌不全是情歌
多年以来,把各种版本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歌都命名为“情歌”,似乎成了惯例。固然,在他的诗作中,情歌所占的比例很大,艺术成就也更高,但是用“情歌”二字并不能概括他的诗作的全部;正如有人把他的诗歌全部说成是“道歌”一样,都是不符合事实的。一般说来,任何一个诗人都不可能一生只写一种题材,只不过有的没有流传开来罢了。
依王沂暖教授所译的七十四首的版本为例来看,其中有的显然不能划归情歌的范畴。如:
黄边黑心的云彩,
是霜雹的成因;
非僧非俗的沙弥,
是佛教的敌人。
具誓护法金刚,
坐在十地法界,
你若有神通大力,
请把佛教的敌人驱走。
中央的须弥山王啊,
请你坚定地肃立着!
日月绕着你转,
方向肯定不会走错。
在那阴曹地狱,
阎王有面业镜,
人间是非不清,
镜中善恶分明。
胜利吧!
这是不应当归入爱情题材的,或者作者另有所怒,另有所指,但要解释为情歌是不着边儿的。
另外。像下面这一首,也有人把它列入了仓央嘉措情歌:
对于无常和死,
若不常常去想,
纵有盖世聪明,
实际和傻子一样。
《萨迦格言》第七章中有这样一首:
人们都希望长寿,
把衰老视为灾难;
怕衰老又想长寿,
那是愚人的邪念。(王尧译)
它们译法不同,意思有点相近。我怀疑是不是有人把它混编在了仓央嘉措的诗中。
仓央嘉措情歌的汉译
已知最早把仓央嘉措的情歌由藏语文译为汉文的是于道泉先生,他译了六十二首,于1930年首次刊登在国立中央研究院的刊物上。之后又相继在1932年、1939年、1956年、1958年、1980年出版过各种汉文译本。从篇目上看,最少的是六十首,最多的有一百二十四首。这些译作的体裁差异很大。译为白话新诗的,比较接近直译;译为旧体诗的,则显然是意译。让我们只选一首为例,这首诗典型地反映了仓央嘉措内心摆不脱的宗教与爱情的矛盾。
若要随彼女的心意,
今生与佛法的缘分断绝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岭间去云游,
就把彼女的心愿违背了。(于道泉译)
接受了她一颗赤热的心,
我却牺牲了佛缘;
若毅然地入山修道,
又辜负了她的心了。(刘家驹译)
我若随了她的心意,
今生就要与佛法绝离;
我要去云游空寂的庙宇,
就要违背她的心意。(苏朗甲措周良沛译)
若依了情妹的心意,
今生就断了法缘;
若去那深山修行,
又违了姑娘的心愿。(庄晶译)
若随顺美女的心愿,
今生就和佛法绝缘;
若到深山幽谷修行,
又违背姑娘的心愿。(王沂暖译)
在以上新诗体的译文中,王沂暖教授和庄晶的译法更好,节奏上也尽量注意了原作“谐体”的“四句、六言、三顿”的基本格律。
刘希武先生则把它译成了五言古体:
我欲顺伊心,
佛法难兼顾;
我欲断情丝,
对伊呼负负。
曾缄先生把它译成了七言绝句: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虽然与原作的格律相去甚远,但他再创作的功力与水平令人佩服,特别是后两句,不但丝毫未失原意,而且精准地概括了仓央嘉措的感情形象。其影响可与殷夫用五言所译裴多菲的《生命与爱情》相媲美。
仓央嘉措诗作的藏文木刻版,我首次见到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拉萨街头,它是印在横长条黄纸上的,和佛经的外观差不多一样。曾长期在西藏工作的著名作家马丽华说得对,那里边的诗即使杂有个别民间歌谣,总体是可靠的。
我们期待通过专家的努力,能有完整的、准确的、权威的仓央嘉措诗歌汉译本问世。
2011年1月21日
藏族民歌?仓央嘉措诗歌?
西藏第六世达赖喇嘛、诗人仓央嘉措的诗歌,三百年来一直长着音乐的翅膀在西藏民间流传,有些由于没有纸媒的署名,人们并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谁,歌唱者只管歌唱,收集者也只是把它看作民歌。
最近我在重读《西藏民间歌谣选》(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版)时,就发现其中有这样一首:
日夜爱恋的情人,
如能成终身伴侣,
哪怕是海底珍宝,
我也把她捞上来。(阿雍小次多译)
其实,这首“民歌”,就是仓央嘉措的情歌,只不过译文和它有所不同:
和那心爱的姑娘,
如果能百年偕老,
真像从大海底下,
捞上来一件珠宝。(王沂暖译)
沿着这个线索,我发现还有几首也像是仓央嘉措的作品,摘引如下:
拉萨八角街头,
行人千千万万;
我自幼相爱的情人,
为什么总找不见?
美人看了我一眼,
如利剑穿透心间;
虽说是炎热的夏季,
还是打了个寒战。
如果你像圆月,
里外通明透亮;
我能担保天空,
没有乌云阻挡。
会唱歌的画眉鸟,
被人关进了金笼。
虽有矫健的翅膀,
却不能飞上天空。
我说它们像是仓央嘉措的作品,是从内容、形式、语言、风格来考虑的。摘录出来供专家考证。
2010年2月13日
“仓央嘉措热”出现的原因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是一位伟大的藏族诗人。他的生理年龄很短,只活了二十四岁;他的艺术寿命很长,其诗歌三百年来流传不息,而且流传范围越来越广,已经到了国外。近些年,仓央嘉措及其情歌拥有了空前众多的粉丝,“仓央嘉措热”的出现已是事实。有记者问我,这是什么原因?我想,构成此种现象的因素是多方面的:
一、仓央嘉措的诗歌个性突出,抒情真诚,形象鲜明,感染力强,且通俗优美,语言富有节奏感,便于背诵和演唱。
二、由于几首今人所作含有爱情或佛教内容的诗歌被误传为他的情诗(“被仓央嘉措”的有《那一世》《见与不见》《问佛》等),加之网络媒体影视出版的介绍与传播,提升了他的知名度。
三、西部的开发,铁路的修通,旅游的发展,大大拉近了人们对于西藏及藏族文化的向往与关注的距离。
四、仓央嘉措的身世和遭遇,博得了人们对于在政治迫害中夭折的弱者的同情。
五、人们在权力与金钱的夹击下备感真情的可贵,他们在仓央嘉措身上找到了值得尊敬的品格,从他的诗中听到了自己心声的回音。
还可能有别的原因,大家可以寻找、讨论。
毫无疑问的是,在藏族文化史上,在中国文学史上,仓央嘉措和他的诗歌,会放射出永恒的光芒。
2011年2月4日
仓央嘉措名下的误传诗作
近些年,随着对于藏族伟大诗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歌的空前流传和学术研究的兴起,相继出现了一些署名仓央嘉措的新作品,其中传播较广的有《见与不见》《那一世》《十诫诗》和《问佛》。事实上,这些篇章有的是误传,有的是假托,都不是仓央嘉措的作品。
一开始,我就不认为它们是仓央嘉措的诗歌。因为在我数十年中所见到的所有仓央嘉措诗歌版本中,都没有它们的踪影;而且没有一首符合仓央嘉措惯用的形式,即每首四句,每句三顿的谐体;有些内容也与仓央嘉措的身份相悖。对此,我写过文章,也回答过记者的询问,表明过我的看法。
现在,让我们再来澄清一下这些作品被误传的真相:
《见与不见》这首诗出现在电影《非诚勿扰2》中时被错误地署名为仓央嘉措。它原题为《班扎古鲁白玛的沉默》(即莲花生大师的沉默),是扎西拉姆·多多在2007年5月创作的诗。于同年5月15日首发于她的博客。多多本名谈笑靖,1978年出生在广东肇庆。汉族。自由职业人,从事广告策划、剧本创作等工作。由于皈依佛教,取了扎西拉姆·多多的网名和笔名。
《那一世》原是朱哲琴演唱的歌曲《信徒》的歌词(录制在1997年出品的朱哲琴专辑《央金玛》中)。词和曲的作者都是著名音乐人何训田先生。《读者》杂志2007年20期在未经核实的情况下转载此歌词时署名仓央嘉措,以讹传讹,造成了误会。
《十诫诗》原出于青年女作家桐华的网络小说《步步惊心》,其中引用仓央嘉措的诗(“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时进行了一些加工。《步步惊心》的读者白衣悠蓝,又继续添加了两段,反响强烈之后,又继续进行创作,成了现在的版本。
《问佛》是拼凑的作品,其中有电影《青蛇》插曲的歌词,有抄录的佛经,而且其基本内容是禅宗的思想,完全不符合仓央嘉措所信仰的藏传佛教的教义。
应当承认,上述作品,有的写得很是不错,感情色彩浓烈,内容直达内心,语言通俗明朗,节奏便于诵读。不少人表示:即使是伪作,我们也喜欢,是谁作的,无关紧要。我完全理解,并且支持。在产量空前、流传稀有的当代诗坛,能够有抚慰读者心灵的诗出来,也是好事。它们是不是借助了仓央嘉措的诗名,才得以如此引人注目广泛流传呢?我不敢肯定。大概是吧,不然为什么有些网络和印刷品明明知道是伪作,依然以仓央嘉措之名在做宣传文章?希望不要再延续此种现象,还是要尊重和遵守版权法、恢复原作者的署名为好,不然仓央嘉措的在天之灵是会感到不安的。
2013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