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病倒在当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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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羊八井,仓央嘉措一行就改变了行进的方向,要朝着东北走了。他们将通过当雄、那曲,翻越唐古拉和昆仑,沿着青海湖,到达西宁,然后向北京进发。旅途的漫长,途中的情景,未来的一切,仓央嘉措无法想象。

    虽说青藏高原地势很高,气候寒冷,但毕竟已经到了夏天,白天的太阳光里像含着数不清的针尖,把露在外面的皮肤刺得火辣辣的疼。而且一路多是晴天,只偶尔来一陈风雨或冰雹,转眼就又过去了;除了草原、湖泊、丘陵,没有一棵树木。他们中有官员,有将军,更有个真假未定的达赖喇嘛,是不能用和士兵一样的速度赶路的。如果说有谁急于早一天到达北京的话,那只有仓央嘉措一人,因为他相信自己没有犯什么国法,皇上对他的最大处罚也不过是废除他的达赖称号,让他还俗成为普通的百姓。而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他本来就期望这样的结局。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他们来到一处地势低洼的牧场。秀丽壮阔的景色使仓央嘉措停下了脚步,他久久地站在那里不忍离去。

    蓝得像松耳石一样的天空里飘浮着哈达一样的白云,比玛瑙还绿的草原上移动着洁白的羊群;一丛丛黄的、红的野花中卧着乌黑的牦牛,像一幅奇妙的会动的彩画。阳光把大朵小朵的云影投到草原的各个角落,在给大地印花。温暖而又强劲的风一阵阵将草尖抹低,戏弄着牧羊女的发辫,撩拨着她粉红的衣衫。连偷偷跑过的狐狸的尾巴都吹瘦了。远处,每一道山沟都伸出一道闪光的溪流,那是山顶的积雪送来的,在无数的洼地形成无数的湖泊,对谁都转动着秋波。

    这样的景色,仓央嘉措作为西藏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他深深地爱这个地方,如果能在这里架一顶帐篷,做一个牧民该有多好!但却不能了,连做一棵长在这里的小草的权利也没有了。也许再也不会从这里走过了。

    他们继续向北走。仓央嘉措望见前面的雪峰越升越高,太阳越降越低,阳光因积雪的反光而更亮,积雪因阳光的照射而更白,这大自然造就的情人是何等地相亲相爱呀。

    他问过了席柱,才知道这就是唐古拉的主峰。

    天黑了,他们宿营在山腰的一个小小的驿站。仓央嘉措又一次失眠了,他索性起身,走到没有院子的门外,仰望夜空。他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星星比别处多一倍,比别处大一倍,比别处亮一倍。夜空像闪光的珍珠帘子一直垂挂到地面上,似乎伸手一撩就能够把它掀开,他就可以走进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没有争斗,没有烦恼,没有不幸,当是极乐世界。他真想伸手去撩那帘子。正在这时,卫兵一声呵斥,把他推回到屋内,反锁了屋门。

    他们缓缓地向北移动,坡度越来越高,蓝天越来越翠,太阳越来越亮,白云越来越白,雄鹰越来越低。

    他们来到了当雄草原的深处。

    人马停留在一处高坡的玛尼堆旁。达木丁苏伦站在被大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经幡下,环顾着无边无际的云天和山川,顿时有了高傲无比的感觉,似乎突然成了青藏的主宰,就连至高无上的达赖喇嘛不也是他的阶下囚吗?他真想在这里立一块厚重的石碑,刻上“蒙古将军达木丁苏伦在此望远”,而且要用蒙、汉、藏三种文字。但他并不敢说出口来,更不敢真的这样做,因为他的身边有皇上派来的大臣,远处还有他的上司恭顺王拉藏汗。但他想把这种美好的感觉多保持一些时间,尽可能在这里多站一会儿。

    他发现这里也有温泉,就以洗温泉作为理由,建议住下来。在高原生活惯了的人是不怕在任何地点宿营的。席柱他们从北京过来时,也曾在这里洗过温泉,这里的温泉比羊八井的水深,泡起来更舒服,也就同意了。

    在这一行人中,真正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只有仓央嘉措,也只有他是第一次到达地势这么高的荒原。他的家乡达旺在西藏的南方,那里地势低,不大冷;之后他向北到了拉萨,地势高了一些,但也住得适宜;现在又继续向北,地势越来越高了。向北,向北,从他出生在北屋以来就一直向北,甚至他和于琼卓嘎的第一次幽会也是在北窗之下,难道他的命运中总是离不了“北”吗?

    仓央嘉措感觉胸有些闷,气有些短,头有些疼,身上有些冷。只好躺在帐房里休息,没有去洗温泉。

    但他又似乎去了温泉,躺在水里了。水很烫,浑身热得受不住。他只好去打开窗户,是他在布达拉宫卧室的南窗,没有一丝凉风吹进来,仍然很热。他想从窗户跳出去,到宫后的龙王塘去乘凉,忽然被一个人紧紧拉住了,回头一看,是第巴桑结甲措,他脸上沾着血,头发从没有这样散乱。

    “第巴,你还活着吗?”

    “不,我已经死了。”

    “那,我也死了吗?”

    “你还没有死。”

    “你找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你对我的看法。”

    仓央嘉措坐在落地窗的窗台上,背对着拉萨的天空,指着第巴桑结甲措:

    “你,在西藏人民看来是个伟人,因为你辅佐了五世达赖,写了许多学术著作,完成了布达拉宫的修建;你,在皇上的眼里是个贰臣,因为你暗中勾结反叛朝廷的噶尔丹部落,秘不禀报五世达赖圆寂的消息;你,在拉藏汗心中是个敌人,因为你想把他赶出西藏,派人给他下毒,发动了对他的战争;你,对于我仓央嘉措来说是个罪人,因为你把我和父母、家乡强行分开,立我为六世达赖,你还杀害了我的朋友,迫害了我的情人……”

    “不!”第巴愤怒地反驳他,“你才是我的罪人!你一个普通的穷孩子,能够坐上达赖喇嘛的宝座,是一般人做一千个梦也梦不到的,你不但不感激我,报答我,支持我,反而我行我素,越来越不听我的劝告,老给我惹麻烦,让拉藏汗抓我的把柄,你对得起我吗?”

    仓央嘉措也愤怒了:“我是不想给你惹麻烦的,我不是提出再不当达赖了吗?是你,是你们不允许!拉藏汗杀了你,是你自己惹的祸。”

    “拉藏汗没有杀我,我不是他杀死的。我只是被他俘虏了。”

    “那是谁杀死了你呢?”

    他们两个好像坐在拉萨河边的草地上。

    第巴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对他这么推心置腹地讲过这么长的故事:

    “我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名叫才旺甲茂的姑娘,她也是贵族家的女儿。她也非常爱我。他们家提出要我俩正式成婚的时候,我却没有同意。为什么?这里边有个秘密:那时我在五世达赖身边,他对我非常器重,待我如同儿子,他私下默许我日后升上第巴的位置,但这在当时是不能对外公布的。我想到时候来个双喜临门、锦上添花,岂不更好。于是我回答女方,说等我当上了第巴再结婚。因为有五世达赖的许诺,我是很有自信的,但是女家不会相信,误认为是我看不上他们的女儿,故意找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借口。才旺甲茂也认为是我反悔了,抛弃她了,所谓当上第巴只是一个荒唐的推托之词。他们觉得受了很大的污辱,对我恼恨在心。那时候,驻扎在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部落首领是达赖汗,他的儿子拉藏是王子。他为王子向才旺甲茂求婚,女方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成就了婚姻。达赖汗去世以后,拉藏继承了汗位,才旺甲茂成了他的妃子。多年来在我们三个人的内心里,都有解不开的死结:才旺甲茂确信是我对她背信弃义,她恨我入骨;而我则认定是拉藏汗趁机夺走了我的女人,我恨他也入骨;拉藏汗呢,总觉得他喝的是我和才旺甲茂的剩水,还一直怀疑我和才旺甲茂之间仍有旧情,也恨我入骨。这本来属于男女之事,而且已经是往事了,却像一直横在我们感情深处的刀锋,它在我们的权力斗争中仍然会碰出血来,发酵出无形的仇恨。所以,在我被俘以后,拉藏汗并不杀我,而是把我交给了他的妻子,看她会怎样处置我,以此来试探她和我之间是否还有难以割舍的隐秘。其实,才旺甲茂对我的恨早已超过了对我的爱,她正好借此机会对我进行报复,并显示对丈夫的忠心。她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碗毒酒,我一口气喝了下去。”

    仓央嘉措抓住他的手:“不要喝!不能喝呀!”

    一只酒碗在空中旋转,越转越大。第巴站在碗里,飞向远山。仓央嘉措刚要喊他,他又飞了回来,流着泪补充说:“这个女人的心真狠啊,她把我的尸体剁成了五块,扔在荒草野坡。我的乡亲们把我捡拾起来,在我的故乡堆龙德庆埋起了五个土堆。我羡慕你呀,你有一个好女人啊!”说完又飞走了。仓央嘉措对着他高喊:“快告诉我,我的好女人她现在在哪里?”

    他没有得到第巴的回答。

    “他发烧了,浑身烧得滚烫!他一直是在藏南和拉萨生活的,不习惯高寒的地方。告诉达木丁苏伦将军,立刻出发,到低洼处去!”席柱统领的声音。

    “我马上去配药。”随队藏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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