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唱歌的牧羊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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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押解仓央嘉措的队伍沿着堆龙曲的河岸,与河水的流向相反,朝着西北缓缓行进。

    河水不深,水中的大小石头都能清晰地看见;河水很急,到处翻滚着银白的浪花。两岸高耸的石壁发出“哗哗啦啦”“轰轰嗡嗡”的回声,有时像万马奔腾,有时像群僧诵经。

    这是一条美丽的峡谷,是拉萨西去、北上的重要通道,它蜿蜒一百多里,生长着各色的花草树木,栖息着奇异的飞禽走兽,任何行人走在里面都会忘记疲劳。

    仓央嘉措自从启程以来就好像不是原来的他了,他才二十四岁,却忽然成了老人。他神情恍惚,思绪缭乱,许多往事像翻飞的鸟群冲撞他的脑海,眼前的一切又仿佛是在梦境。他抬头看看石壁上空的蓝天白云,有一朵云的形状他好像过去见过,很像是一只飞翔的白鹤,只是缺了一只翅膀。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刚刚记事的时候,大概是四五岁吧,在故乡邬坚林的村头,他依偎在阿妈的怀里望着天空上一朵朵变幻的行云,忽然有一朵云旋转着变成了一只飞翔的大鸟,一转眼就折断了一只翅膀,他惊恐地喊了一声:“阿妈啦,你看!鸟!鸟!”阿妈顺着他的小手指的方向看去,说:“没有什么鸟啊?”他只好说:“阿妈啦,它飞走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也正在飞走,飞向遥远的天边,飞向未知的岁月,但他一只翅膀也没有,像是一团伤透了心的云被风吹着,沉重地向前移动,承载不动满怀的哀伤。

    他看见两棵从悬崖的石缝里长出的松树,一棵高些,一棵矮些,紧靠在一起生长,像是抱作一团的情侣。它们好像是刻在记忆中的路标,使他想起四年前曾经路过这里。那时他满怀愤怒,打马飞驰,直奔日喀则,去扎什伦布寺找他的师父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请他为自己退掉格楚戒[1],他决心不再当达赖喇嘛,还俗回到民间,去过自由的生活。他的愿望没有能够实现,在贵族和高僧的强烈反对与温情挽留的夹击下,他还俗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仓央嘉措想:现在却又在我并没有要求辞职的情况下,掀翻了我达赖的座椅。成千上万的信徒把我尊为至高无上的活佛,祈求我的祝福,期望我来改变他们悲苦的命运,唉,可怜的众生!你们哪里知道,我连自己的命运也掌握不了啊!我何时才能走出这厄运的峡谷?

    自从五月初一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对他的审判会以后,他就万念俱灰了。那个会议是拉藏汗亲自坐镇主持的,拉藏汗本来是想借助刚刚杀掉第巴桑结甲措的余威,一举做出仓央嘉措是个假达赖的结论,作为他向皇帝密告的旁证,也借此压一压第巴余党心中的不服。结果并没有达到目的,这使他十分恼怒,也是他那天在哲蚌寺前要给仓央嘉措戴上刑具的原因。

    仓央嘉措非常感激那几个在审判会上替他辩护、为他说情的人,他们在拉藏汗极具威胁的目光注视下,仍然鼓足勇气,不计自己的仕途,甚至不顾个人的安危,违背着主宰会议的人的意图发言,他们在他成为一堵要倒掉的墙的时候,不是掺进来推,而是站出来扶,给他寒透的心注入了不致冻结的温暖。

    学士舒兰信马由缰地跟在仓央嘉措的身后,他同席柱一样,也是一个颇有政治经验的人,对一切尚无定论的人和事从不表达明确的看法。他对于仓央嘉措的情事和诗歌了解了不少,但对真假达赖的问题,则绝口不露一字,不置一词。

    “阁下不要闷闷不乐嘛,我们的行程是非常漫长的,要走得轻松快乐才能减轻劳累。是不是?”舒兰给了仓央嘉措一次关心的微笑。

    “以我现在的身份,我能快乐起来吗?”

    “鸟被关在笼子里,还要唱歌呢。”

    “那不是唱歌,是控诉,哭喊!”

    舒兰被仓央嘉措反驳了一句,但他毫不脸红,更不生气,反而夸奖仓央嘉措说:

    “您不愧是诗人,还懂得鸟的感情!”

    仓央嘉措心绪烦乱,不想和他再说什么。只有杂乱而清脆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峡谷中不停地响着。

    这时,从山崖的牧羊女那里,传来了伴随着回声的歌:

    莫说佛爷仓央嘉措,

    敢品尝爱情的甜果;

    他所追求的不过是,

    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听着歌声,队伍全都停下脚步,向山上望去。唱歌的牧羊女褪下皮袍的右臂,露出粉红衬衫的衣袖,在绿色的草木丛中显得格外鲜艳。只是相隔太远,看不清她的面庞。仓央嘉措一惊,牧羊女的身影,使他想起了情人于琼卓嘎。他的心一阵绞痛,喉咙里好像堵上了什么东西。

    “听清她唱的歌了吧?”席柱赶上来说。

    “嗯。”

    “我知道这首歌。听到它不止一次了,很有意思。它表达了人们对你的行为的谅解,又像是您在为自己辩解。”

    “是吗?”

    “请问,这首歌是别人为你作的,还是您为自己作的?”

    “请你去猜吧。”仓央嘉措苦笑了一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达木丁苏伦将军见队伍停下来听歌,索性下令原地休息。他想,何不让牧羊女前来为大家唱歌,解解旅途的沉闷呢。于是向着山坡高喊:“下来!”

    牧羊女一见下面队伍的阵势,怎敢不从?她迅速跑下山来,向着长官们弯腰致敬。大家也都围了过来,仓央嘉措挤到了前面。

    “嚯!长得很漂亮啊!大家喜欢你的歌声,刚才我没有听清你唱的什么,再唱一次。”达木丁苏伦将军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枚藏银,扔给了牧羊女。

    牧羊女没有去拾。挺直了腰肢,明亮的目光望着拉萨的方向,深情地唱了起来:

    从那东方山顶,

    升起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咪[2]的面容,

    时刻浮现我心上。

    牧羊女一边唱着,一边舞了起来。那嘹亮婉转的歌声,配合着健壮优美的动作,一下就征服了大家,人群中爆发出赞叹的呼叫。只有仓央嘉措呆呆地立着,一声不吭。

    达木丁苏伦问牧羊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基果戈。”

    “什么?基果戈?”

    “意思是乖孩子。”仓央嘉措解释说。

    达木丁苏伦笑了两声:“好名字,好名字。”

    “基果戈,你知道你唱的歌是谁写的吗?”舒兰问。

    “我知道,是我们的达赖喇嘛。”

    “他的法名是什么?”

    “我……”

    “没关系,你直接说。”

    “佛爷叫普慧·罗布藏·仁青·仓央嘉措[3]。”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在布达拉宫。”

    “不,他就在这里!”达木丁苏伦直截了当地暴露了秘密,似乎在炫耀:你们崇拜的仓央嘉措此刻就在我的手中。

    基果戈大惊失色,连连摇头,不肯相信。

    席柱说:“不会错的,他犯了大事了,皇上叫他去北京。”指着仓央嘉措说,“就是他!”

    “就是我。”仓央嘉措双手合十,对姑娘说,“谢谢你唱我的歌。”

    基果戈睁大了眼睛,仰望着仓央嘉措痛楚的脸面,愣了一阵,嘴唇颤抖了一下,猛扑到仓央嘉措的脚下,双膝跪了下去。

    仓央嘉措扶住她的双肩,连忙说:“起来起来,快起来。”

    基果戈站起身来,她大胆地上下打量着仓央嘉措,原来她心目中崇拜的达赖喇嘛,她喜爱的诗人仓央嘉措,竟然是一位如此英俊的青年!她原以为永远难以拜见的高不可攀的尊者,此刻竟然就立在自己的面前,而且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这简直是世上最美好的梦境。他犯了大事?他会犯什么事呢?

    仓央嘉措见她不走,轻轻挥了挥手:“回山上去吧。你的羊等着你呢,在叫你呢。”

    “不!”基果戈又一次跪倒在仓央嘉措面前,“我要跟你走,到哪里去都行,你不能没有人伺候,我给你烧茶,磨糌粑,洗衣服……我唱你的歌……我不去放羊了,我只愿跟随你!”

    “滚开!”达木丁苏伦踢了基果戈的小腿一脚,接着又一脚踢飞了刚才基果戈不曾捡起的那枚铜钱。

    基果戈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仓央嘉措,不肯离去。

    达木丁苏伦把腰刀抽出半截,又对她怒吼了一声:“滚!”

    仓央嘉措昂起头,紧闭双眼,咬住嘴唇。听到基果戈跑走的靴子踏着碎石的声音,他喃喃地叫了一声:“乖孩子……”

    注释

    [1]格楚戒:沙弥戒,受戒后便正式成为僧人。

    [2]藏语“玛吉阿咪”很难用一个汉语的词汇翻译出来,它的意思是:情人虽然没有生我,但她对我的恩情像母亲一样。藏族学者、作家降边嘉措说,“玛吉阿咪”一词是个天才的创造,只有仓央嘉措这样杰出的诗人、只有有他那种独特的经历和感受的人才能创造出来。

    [3]仓央嘉措法名的全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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