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离开哲蚌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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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萨西郊的哲蚌寺[1]前,从来没有聚集过这么多的人群,有泪流满面的藏族男女,有捶胸顿足的寺院僧人,有紧握刀枪的蒙古士兵,有噶丹颇章的各级官员。他们各自站在自己的群体里,拥挤着,僵持着,像浩荡的湖水簇拥着矗立在湖心的山峰,共同围拢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康熙皇帝派来的护军统领席柱和学士舒兰二位大臣,表情严肃、神情紧张地静等拉藏汗[2]对于事件的处理。正是他们代表皇帝前来授予了拉藏汗翊法恭顺汗的封号,命他们将仓央嘉措“执献京师”。这说明康熙皇帝实际上肯定了拉藏汗杀死了第巴桑结甲措的既成事实。

    仓央嘉措微闭的眼睛里射出的扁扁的视线内,仅有拉藏汗踩着马镫的一只靴子和下方的两只马蹄。

    拉藏汗骑在高大的蒙古马上,喘着粗气,用鞭梢指着仓央嘉措,瞪着喷射凶光的大眼,半天没说出话来。三个时辰前,他正在拉萨的王府中和几个心腹谋算组建一支新骑兵的计划,忽然接到紧急禀报说,被押解进京的仓央嘉措,在经过哲蚌寺的时候,有上千名僧人冲下山来,把仓央嘉措抢去了。他气得把手中的茶碗猛摔在地上,碗里的奶茶从地毯一直溅到他的脸上。他立刻命令他的军队疾驰哲蚌寺下,如果寺方不交出仓央嘉措,就用武力夺回。两个时辰过去了,他得到禀报,说仓央嘉措为了避免发生流血冲突、使无辜的众生遭难,在千钧一发之际,自己走出寺院,来到了山下。拉藏汗长吁了一口气,但心中余怒未消。忍不住打马赶来。

    拉藏汗见仓央嘉措没有抬头看他,不想同他搭话,把马鞭转而指向那一片火红的袈裟,训斥哲蚌寺的僧人:

    “你们是释迦牟尼的信徒,也是康熙皇帝的臣民。把仓央嘉措押解到北京去,不是我拉藏汗的决定,而是大皇帝下的圣旨。你们胆敢阻挡,犯了抗旨之罪,是要杀头的!”

    人群发出来惊恐的嗡嗡声,引起了一片骚动。

    “不对!”仓央嘉措忽然高举起双手,朝着拉藏汗大喊,“他们不是阻拦我,不是抗旨,是把我请到寺中和我话别。”

    成千上万的人立刻鸦雀无声,哲蚌寺前的大地云天一片寂静,不知哪匹马摇了一下头,发出的铃声显得格外清脆。

    一只大鹰在拉萨河的上空盘旋,高叫了两声。

    “是啊,我们可没有违抗皇帝的意思啊!我们也不是和汗王您过不去,求您千万不要委屈了大家。”一位年老的喇嘛踉踉跄跄地走到拉藏汗的面前,颤抖着说。一个扎巴立即接上来说:“我们是为达赖佛爷送行的呀!”

    拉藏汗的声气变得柔和了些:“好啦,慈悲为怀吧,今天的事,我不向大皇帝禀报就是了。队伍还要继续上路,你们,散去吧!”

    人们纷纷再次向着仓央嘉措弯腰施礼,倒退转身而去,不停地发出唏嘘和悲泣。

    仓央嘉措双手捂住脸,久久地不肯放开,他不忍看大家的目光,不敢望他们的背影,任汩汩的泪水从指缝中流出。

    拉藏汗指着仓央嘉措,吩咐押送人员:“给他戴上刑枷!”

    负责押送仓央嘉措的蒙古将军达木丁苏伦立刻命令士兵把刑枷拿到,让仓央嘉措伸出手来。

    仓央嘉措大声抗议:“这是奇耻大辱!我绝不戴!”

    拉藏汗嗓门更大:“你是罪犯!”

    仓央嘉措仰天抗议:“我没有犯罪!”

    护军统领席柱听到这里,凑到拉藏汗的身边,低声说:“这,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拉藏汗对这位皇帝派来的正二品的大臣似乎也不大尊重,肯定地说,“皇上命我把他执献京师,执是什么意思?执就是捉拿,就是逮捕,那他就是犯人,是可以使用刑具的。”

    “可他现在的身份还是达赖喇嘛呀。”学士舒兰想缓和一下气氛。

    “他是个假达赖。”拉藏汗坚持说。

    “那是您的看法。到底是真是假,皇上说到了北京,要由他亲自查验,最后决定。”席柱没有退让的意思。

    拉藏汗回头望他的经师,想听听经师的意见。他的经师是来自甘肃夏河的嘉木样活佛[3]。嘉木样说:

    “我虽然在布达拉宫的会议上当面严厉地批评过他不守清规,行为放荡,但此事还要等他到了北京才能定案。还是免戴刑具为好。”

    其实,拉藏汗心里也明白,仓央嘉措不过是第巴桑结甲措树立给藏蒙信教群众的偶像,大权一直在第巴桑结甲措的手中。仓央嘉措是一个对权力不感兴趣、喜欢自由的青年。对他拉藏汗虽然有着七分蔑视、三分敌视,但是从来没有对他与桑结甲措的争权构成过真正的威胁。现在他的政敌桑结甲措已经战败,被处死了;大皇帝也准了他的奏折把六世达赖驱离了布达拉宫。他作为由皇帝册封的汗王、驻扎西藏的蒙古军队的统领,已经掌控了西藏的全部大权,他还有什么必要为难仓央嘉措这个落魄的青年呢?

    拉藏汗点点头,挥手让把刑具撤去。

    押送仓央嘉措的队伍迅速离开哲蚌寺,蜿蜒向西进发。

    仓央嘉措回望拉萨,已经望不见布达拉宫高耸的身影。他默默地念叨着:我本来不是达赖,是一些与我不相干的人让我当了达赖,又是另一些与我不相干的人不让我当达赖;想当,不想当,怎样当,不能怎样当,都得由别人决定。这一切,都是如此地不由自主!我不是骡马,为什么要由别人牵着走?我不是牦牛,为什么要由别人赶着走……他想流泪,但是他已经没有泪水了。

    拉藏汗和他的随从策马返回拉萨,与仓央嘉措一行正好背道而驰。当他们路经一处林卡的时候,柳林中传出了嘹亮而哀婉的歌声:

    若遂了姑娘的心,

    今生就无佛份;

    若去深山修行,

    辜负了姑娘情深。

    和拉藏汗并马而行的嘉木样苦笑着说:“你听,这又是仓央嘉措的诗歌。”

    “我听到了。你怎么知道是仓央嘉措写的呢?”拉藏汗问。

    “这很容易分辨,它的每一首是四句,每一句是三个顿数的音节,韵也押得好,这正是仓央嘉措喜欢常用的谐体。你再听它的内容,坦率地说出了修行佛法与追求爱情的矛盾,不是他又会是谁呀!”嘉木样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现在,他就不用再矛盾了,他的佛缘没有了,情人也没有了。”拉藏汗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这个只知道为女人写诗的呆子什么也没有啦。”

    “不过,他的诗歌会长久地留在民间。”嘉木样像是回答对方,又像是自言自语。

    “啪!”拉藏汗抽了坐骥一鞭,飞快地跑过了林卡。

    这一天是清朝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6月17日)。

    注释

    [1]哲蚌寺:拉萨三大寺之一,位于拉萨西北郊。

    [2]拉藏汗:蒙古和硕特部首领,被康熙敕封为“翊法恭顺汗”。1717年应三大寺请求,蒙古准噶尔部进入拉萨把他杀死。

    [3]嘉木样:此系嘉木样一世阿旺尊追。仓央嘉措曾命他任哲蚌寺堪布。后返故乡,是甘肃拉卜楞寺的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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