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布达拉宫下的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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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央宗的酒店生意十分兴隆,从早到晚,高雅的客人,粗俗的酒徒,络绎不绝。央宗对于各种人有各种应接的办法,总是能使每个人满意而去,有兴再来。这位女店主,与其说是个商人,倒不如说是一位交际家。她把追逐私利的根须深埋在地下,人们看到的是公道的大树;她把虚假的内核缩得很小,人们看到的是热诚的果子。她使浮浅的人感到满足,愚钝的人深为敬佩。她用自己的随和使自己保持平衡,不致在沸腾的人海中遭到沉没。她并没有多大的野心,也没有过高的欲望,只不过生存的本能发挥得更加充分一些罢了。

    她知道得很多,对于孤陋寡闻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位深明世故的人。她有自己的处世哲学,八面借风,四方助雨,多数人觉得她有益,少数人也感到她无害。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年长的能领略到几分女性的温存,年轻人能承受到她几分母性的柔爱。这些,都是她维持这座酒店不致亏损的本钱。

    她又是酿制青稞酒的能手。她做出的酒不论是头道的、二道的、三道的,都一样清凉、醇香、酸甜。能使姑娘们喝得脸面微红,能使小伙子喝得醺醺欲醉。在仓央嘉措看来,这里是个洋溢着友谊、温暖、自由、平等和欢乐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才看到了人,看到了人的生活。布达拉宫虽大,却是一潭死水;酒店虽小,却是一个海洋。更使他兴奋的是那些无拘无束的人所唱的酒歌,歌中所含的生活气息以及淳朴的思想,真挚的感情,形象的比喻……比酒更能醉人。

    第巴桑结从自己的耳目那里知道了仓央嘉措曾经和一位贵族小姐来往,又经常到酒店饮酒。他为此思考了多日,总是不知应当怎样对付才好。他既怕这位达赖热心于政治,又怕他耽于酒色。俗话说:酒后的人不好,雨后的路不好。万一闹出事来,让两眼盯着布达拉宫的拉藏汗抓住把柄,会同样对他不利。但是仓央嘉措已经长大成人,正式坐床三年多了,又远不是没有头脑的人,他不宜于在这位达赖面前扮演一个训导者的角色了。

    桑结想出了一个暂可一试的办法——从经济上控制一下仓央嘉措。他认为,老年人可以掌握过多的权力,青年人不可掌握过多的钱财。

    康熙皇帝为了密切中央和地方的关系,每年派人到西藏来看望达赖和班禅,并且送来亲笔信件和贵重礼物。那时候,班禅还没有得到封号,皇帝每年只送他50大包茶叶,供他主持的扎什伦布寺的僧众熬茶。直到康熙五十一年(公元1713年)正月,皇帝才指示理藩院〔1〕:“班禅胡土克图为人安静,熟谙经典,勤修贡职,初终不倦,甚属可嘉。著照封达赖喇嘛之例,给以印册,封为班禅额尔德尼〔2〕。”对于达赖,则待遇高得多,每年从打箭炉(今四川康定)的税收项目下拨白银五千两给他。虽然这笔钱是一种宗教拨款的性质,但达赖是名义上的受赠者,有权由他个人支配。

    桑结知道六世在用钱上是一个毫不吝啬的人,同时又比较清高,绝不贪财,更不愿开口索取。于是找了一位年龄大得足可以当他的曾祖父的老喇嘛,以上师的身份替他管理钱财的收支。六世要用一两银子也得讲明用途,不能有忤佛意。仓央嘉措平日并不留意宫中的财务制度,也不便老是为了外出交际和喝酒去命令上师付款,只好默默地接受了对他的约束,为了节省而减少去酒店的次数。这样做的结果,反而增加了仓央嘉措心中的不快,一旦出去,就来一个不喝够玩够决不回宫。

    仓央嘉措从一喝上酒就有很大的酒量。酒量这个东西,不是随便可以锻炼出来的。同样年龄、体质、性别的人,喝同样多的酒,一定有醉的,有不醉的。在各方面无大差别的人,对于酒的适应能力却有着很大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原因?至今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女店主央宗特别喜欢有酒量的人,倒不仅是因为可以多赚他们的钱。她开的虽然是酒店,但对于那些一喝就醉,一醉就吐的顾客,总是厌烦多于同情,只不过不肯轻易表露出来罢了。央宗自信十分了解宕桑汪波,经过几次接触,她就下了这样的结论:这是个有学问无处使,有银钱无处用,有苦闷无处诉的好小伙子。出于好心,她给宕桑汪波介绍了一个名叫达娃的、很会酿青稞酒的姑娘。

    达娃也是常来饮酒的,留意过宕桑汪波,明显地流露出好感。央宗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充当了牵线人。我们的宕桑汪波也就和她相见并且熟悉了。

    达娃姑娘其实是一个离了婚的少妇,她从不回避她推开了丈夫的理由:在夫妻生活上那是个形同“废物”的男人。她是属于那种为数不多的女人之列的,既不看重钱财,也谈不上有什么深爱和痴情,她最贪婪的只是具有男子气的男子。而且她在这方面的追求永远没有满足。

    这些,仓央嘉措开始时是不知道的。几次亲昵之后,他懊恼了。他不愿去埋怨酒店的老板娘,央宗只有热心,并无坏心。他只有和塔坚乃去诉说。塔坚乃听了一遍,十分干脆地说:“我的佛爷,赶早算了吧!我不是说这位达娃姑娘没有感情,她的感情只不过像一层薄薄的毛皮,说穿了,她只是一块肉。”

    仓央嘉措很佩服塔坚乃对达娃评价的准确,于是和达娃断绝了往来。

    关于这一次依然有些轻率的、短暂的结合,仓央嘉措也留下了诗歌。

    当他初次见到达娃的时候,曾经激动地写道:

    姑娘美貌出众,

    茶酒享用齐全:

    即使死了成神,

    也得将她爱恋。

    他也产生过幻想:

    只要姑娘在世,

    酒是不会完的;

    青年终身的依托,

    当可选在这里。

    当他在感情方面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便痛苦起来:

    虽然肌肉相亲,

    却摸不透情人的心术;

    还不如在地上画图,

    能算出星辰的数目。

    想来想去,他还是把气出在了央宗的身上:

    与爱人邂逅相见,

    是酒家妈妈牵的线;

    如果欠下孽债,

    可得你来负担!

    最后,他不无留恋和惋惜地感叹道:

    邂逅相遇的娇娘,

    浑身散发着芳香;

    却像拾到块白玉,

    又把它抛到路旁。

    在宫中,六世达赖的行踪可以瞒过别人,但是不可能瞒过盖丹。对于盖丹——他说一不二的人——他也无须隐瞒。因此,他的一些诗歌,盖丹是经常可以看到的。盖丹很钦佩六世的诗才,贪婪地抄录着他的作品。正是通过盖丹的抄录,六世的诗歌才得以流传到拉萨,又流传到民间,只是当时不知道它们的真正作者到底是谁。

    仓央嘉措的诗歌也经常在央宗的酒店里被人弹唱。仓央嘉措也依然经常到店中饮酒。当他发现自己的诗歌深受人们喜爱的时候,从孤苦中感到了慰藉。

    达娃也依然到酒店来,她对于宕桑汪波并无怨恨,每次见面都大大方方地投来友好的一笑,然后就毫无顾忌地去亲近自己新的朋友。

    央宗发现了他们之间决裂的原因。她感到自己错误地估计了宕桑汪波,一方面想表示歉意,一方面想弥补过失。有一天,趁顾客不多的时候,她把六世请到自己的内室,安慰他说:“宕桑汪波公子,你放心,达娃是不会生孩子的。我本来也没想让你娶她。这样吧,我再给你找一个更漂亮的,能情投意合的。不过,可不大容易成功,那姑娘,好像谁也看不上似的。也难怪,人家就是处处比人强嘛!”

    宕桑汪波不信任地摇摇头。他为自己浪费了的、被骗走了的情意而伤感。他对此有些厌倦了。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要找到自己尊敬的男人倒还容易,而要找到真正可爱的女人恐怕无望了。他用冷淡回答了央宗的热情,低头坐着,一声不吭。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样的姑娘:一不为钱财,二不为睡觉,而是重情义、讲恩爱的那一种,对吧?”央宗像慈母一样地慢声细气地对宕桑汪波说着,“还有一条,最好能和你一样喜欢弹唱,喜欢诗歌。当然,长得也要非同一般的漂亮,走到街上像公主,坐到店里像菩萨,飞到天空像仙女。和你好一辈子不变心,不能像那些路上捡来又扔在路上的情人,‘开头快如骏马,结束短如羊尾’。是不是这样的?我说到你的心里去了没有?”

    宕桑汪波惊服了,酒店妈妈说的,正是他心里想的。世上难得有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更难得有愿意热诚相助的人。他对央宗的最后一丝怨尤消逝在这些知心的话语之中。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很对,可这样的姑娘哪里有呢?我心里虽想骑马,命运却只能走路……”

    “别这么说,包在我身上了,我说给你介绍就准给你介绍。这样的好事我干得多了,一百零八颗佛珠,串的是一根线;幸福美满的结合,经的是我的手!”央宗正说得兴奋,忽然又犯起愁来:“不过,那位姑娘我可没有把握,我只能让你们见个面,你能看上她,是一定的,她能不能看上你,就要看你的福分了。反正这份心我是要尽的。”

    “谢谢你。你说的这位姑娘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就住在附近,叫于琼卓嘎,长得什么样我说不明白,也画不出来。反正全拉萨找不出第二朵这么好看的花儿来。她还会唱藏戏,今年过年的时候,演了一回文成公主,一下子就出名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

    “真奇怪!你一不聋,二不瞎,怎么会不知道她?”

    “……”

    “说也白说,你见了就知道了,说办就办,我今天就去问问,看她哪天能到我的店里来坐坐。”

    “不忙,让我想想再说。”宕桑汪波抑制着自己热情的向往。他学得聪明了,慎重了,他想先了解一下这个于琼卓嘎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如果她身上有着白珍或达娃的那种破坏诗意的东西,即便长得再美,他也宁可舍弃了。

    他很有礼貌地再次向央宗道了谢,出了酒店,他没有回宫,而是朝拉萨走去。他决定委托塔坚乃替他完成对于琼卓嘎的侦察。

    塔坚乃一见宕桑汪波来到,高兴得跳了起来,他虽然有了许多新朋友,但毕竟和这位童年时期的老朋友不能相比。俗话说:哈达不要太多,只要有一条洁白的就好。在他的心目中,宕桑汪波岂止是一条洁白的哈达?简直是蓝天里的白云!宕桑汪波的心地太柔和了,太宽广了,尤其当了达赖以后,本来可以高坐在神的位置上供人仰望,但他却仍然愿意和普通人在一起生活。这是一朵染不黄也变不黑的白云啊!

    宕桑汪波刚喝了一碗茶,塔坚乃就拿出一大包硬邦邦的东西,啷一声放在桌面上。

    “这是什么?”宕桑汪波不解其意地问。

    “听不出来吗?银子。你拿去吧。”

    “我不需要。”

    “别瞒我了。我知道你用钱不方便了。”

    “谁说的?”

    “盖丹,他说他很敬佩你,同情你,很想帮你的忙,可又不敢违抗命令。”

    “谁的命令?”

    “还能有谁?当然是扁头第巴。”

    “拿去吧,”塔坚乃指着银子说,“这既不是我送给你的,也不是我借给你的,而是还给你的,这一次没有还完,往后继续还。”

    “我没有借给你银子,为什么要还?”

    “那我的肉店是靠什么开起来的?”

    “那是我作为朋友送给你的呀。”

    “这……也算我作为朋友送给你的不行吗?”塔坚乃坚持说,“要不,作为我向佛爷的供奉好了。”说着,双手捧起银子,跪倒在六世的面前。

    仓央嘉措慌忙地向四周看了看,发现没有别的什么人,才放了心,连连说:“好好好,快请起来,我收下,收下。”

    “这就对了。”塔坚乃高兴了。

    “我今天来找你可不是要银子的。我的衣食住行全都由宫中照管,服侍得很好,唯一用钱的地方不过是央宗的酒店,而且也用不了多少。我是来求你帮忙做一件事……”

    “说吧,十件百件我也应当效劳。”

    正说着,店门外闪过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白珍!”塔坚乃对宕桑汪波一指,“怎么样?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了?”

    宕桑汪波叹了口气,念道:

    天鹅恋上了沼池,

    心想稍事休憩;

    谁料湖面冰封,

    叫我灰心丧气。

    “好了,不提她了。我看,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卖肉的。”塔坚乃俏皮地说,“不过我卖的是牛羊肉,她卖的是自己的肉。”

    “塔坚乃,不要这样讲吧,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嘛,还是学会宽恕为好。”宕桑汪波停了一会儿,又念出这样一首诗来:

    死后到了地狱,

    阎王有照业〔1〕的镜子;

    人间是非不清,

    镜中不差毫厘。

    塔坚乃认真地听着,有点儿激动地说:“到底有没有这样的镜子?是方的还是圆的?我不知道,也没见过。就是没有这种东西,咱也不会害人。再说,我这一类的人是些小人物,做不了大好事,也干不了大坏事。你可是大人物了,既能赐福百姓,也能让百姓遭殃,可得小心啊!”

    仓央嘉措深深地点了点头:“赐福百姓的路,我至今还没有找到;让百姓遭殃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我也不想当这种大人物,只想能和普通人一样地去生活。这,你是了解的。”

    “你想得对,说得也知心。刚才说要我做件什么事,让白珍的影子给搅乱了!快吩咐吧。”

    “替我去了解一个人。”

    “谁?”

    “她叫于琼卓嘎……”

    不多几天,塔坚乃就完成了任务。据他了解到的情况看,央宗的介绍是可信的。于琼卓嘎今年19岁,中等偏高的身材,走起路来像舞蹈一样优美。她是工布地区的人,那里有许多森林,气候比西北方向的拉萨还要温湿,是出美女的地方。那里还出产各种叫得特别好听的鸟儿,在全西藏都是有名的。塔坚乃还从于琼卓嘎的邻居那里打听到,这位姑娘确实是一不爱钱财,二不图享受,三不出风头,看重的只是两样东西——才学和情谊。她会唱藏戏,还演过文成公主。她更喜欢唱歌跳舞,尤其爱唱郎玛〔1〕的曲调。她有过一个情人名叫土登,不到一个月就绝交了,原因却无人知道。现在,打她主意的人很多,其中有庄重的,有轻佻的,有真心实意的,有凑凑热闹的,有爱美的,有慕名的,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富贵的,有贫穷的……围绕着这朵鲜花,嗡嗡成了一团,简直使人分不清哪些是蜜蜂,哪些是苍蝇。于琼卓嘎自有主见,对谁也不答应。喜欢她的男人多得像河底的石子儿,但是仙山在哪里?有长处的男子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但是最亮的一颗却还没有见到。

    仓央嘉措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反而产生了一种见她的欲望。他有自己的骄傲,像一个决心制胜的将军投入了情场。他甚至认为,不付出代价的占领和不伴随痛苦的幸福一样,是没有意思的。他觉得他不只是去追求一个女人,而是在向雄伟的布达拉宫挑战,向生活挑战,向一切禁锢他的东西挑战。他不相信自己会失败,即使失败了,灵魂也不会屈服。他的心上自有一座须弥山〔1〕。他的脚步将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正如他的诗里所写的:

    中央的须弥山王,

    请你坚定地屹立着;

    日月绕着你转,

    方向绝不会错!

    他回复央宗说:同意会见于琼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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