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贵族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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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世达赖自从剃度受戒之后,竟然又留起了长发。作为教主,倒没人敢为此提出疑义;再说,佛爷的昭示,佛爷的举动,佛爷的爱好等等,并不都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不论做什么,怎样做,一定都是为了众生的幸福,何况他又有那样的权力。只有极少数上层人物,为了重大的政治需要,才敢于暗中去抓达赖的把柄。

    第巴桑结甲措忙于独揽大权,醉心于自己的尊位。他通过观察、试探和询问盖丹,相信六世没有执政的兴趣以后,对于六世的行动也就不大注意了。

    因此,仓央嘉措便很容易地装扮成一个贵公子,独自走出宫,到拉萨市区去。

    那时的布达拉宫和拉萨在称呼上是分开的,二者之间有一公里多的路程没有房舍。拉萨在松赞干布以前,据说是一片沼泽,沼泽的中心有一个湖,藏语叫卧措。文成公主来到西藏以后,亲自在湖上选点、设计,填土建寺。文成公主根据五行相承相克的说法,建议松赞干布用白山羊背土填湖。因为藏语把白山羊叫“惹”,把土叫“萨”,所以建起的寺庙被称为“惹萨”,这就是大昭寺最初的名字。后来藏语又叫觉卧康,也叫惹萨楚那祖拉康,即拉萨神变殿或显灵殿的意思。接着,由于香火的旺盛,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在寺周围出现了许多新的建筑,形成了市区。于是这座新城也就叫做“惹萨”,当时的汉文译作“逻些”。逻些逐渐成为佛教圣地,以后便改称为“拉萨”了,因为拉萨在藏语中就是“圣地”的意思。拉萨这两个字的藏文记载,最早出现在公元806年立于拉萨河南岸的一块石碑上。布达拉宫所在的红山,被称为是第二殊胜的普陀山,布达拉则是普陀罗的译音。在仓央嘉措时代,人们习惯于把到市区去说成是到拉萨去。

    几年来,这是仓央嘉措第一次去拉萨,而且没有人跟随。他很久没有这样自由了,他感到自己好像插上了翅膀,似乎不是走在地上,而是飞在天上。自从离开故乡,穿上袈裟,来到这十三层的布达拉宫,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独自行走这样远的路程,也没有望到过这样辽阔、翠蓝的天空。他是谁?是达赖喇嘛吗?不是了;是仓央嘉措吗?也不是。他是一条游进大海的鱼,一匹跑进草原的马,一只飞进云层的鹰……

    他在大昭寺朝西开的大门口停下来。

    大昭寺里面最神圣的东西是文成公主从长安带来的一尊释迦牟尼佛像,这尊佛像据说是由释迦牟尼亲自加持过的,西藏一直把它视为至宝。它原来存放在小昭寺(藏语称惹莫且)。为了安全起见,第二个嫁给藏王的汉族女人——唐朝雍王李守礼的女儿金城公主把它移放到大昭寺中。

    仓央嘉措看见无数的男女,在石板上五体投地,朝门内不停地磕着响头。石板尽管坚硬,却被人的身体磨擦出深深的凹槽,像是一个扁长的石臼。他们祈求什么?无非是希望避免今世的厄运,减少来世的贫苦。他暗中叹息了一声,“这真是用头来做脚的事情!”他不禁真地怜悯起众生来了。但他自己也是个需要寻求幸福的人,又能给人们什么幸福呢?如果他能够改变他们的不幸,他会走上前去对大家说:“我就是达赖喇嘛,我就是活着的最高的佛!来吧,提出你们的要求吧!”但他哪里会有这种勇气?那样一来,即使人们不把他当做骗子,他也会自己承认是个骗子。

    他认为真正值得尊敬、珍视、膜拜的,倒是门前那棵文成公主栽下的唐柳和甥舅联盟碑。它们标志着藏汉的友谊,表达了民族团结的愿望,记载了中华大家庭的形成。垂柳虽然柔软,却像石碑一样悠久;石碑虽然坚硬,却充满了活力和生机……他认为,如果政治只是这样一些内容的话,他是会十分赞成的。唉,他又想得太多了,还是去享受自己难得的自由吧,去找塔坚乃聊聊天吧。

    他沿着八角街的南街向东走去,到了东南角以后又向北拐,然后向东,到一个小巷里去找塔坚乃的肉店。这是塔坚乃详细告诉过他的路线。

    八角街也是后来汉族人的叫法,因为拉萨市区的中心是大昭寺,附在它后面的是郎子辖(拉萨市政府)的建筑,在它们的周围形成了四条街道,自然构成了八个角。其实“八角”的原意并非如此。大昭寺是佛的中心,围绕着中心的街道和道路有三圈,即内圈(藏语叫囊果)、中圈(藏语叫巴果)、外圈(藏语叫其果,因为有许多林卡,又称林果路)。汉语的“八角”是从藏语的“巴果”演绎出来的,因为四川语系中的“角”读作“果”。

    仓央嘉措先是看到了吊挂在店门口的大扇牛肉,然后才瞧见坐在后面的塔坚乃。和他坐在一起的还有几位豪爽谈笑着的朋友。让仓央嘉措出来散心的事,虽说是塔坚乃的提议,但当他真地看见六世达赖站在他的门前时,却惊跳起来。天呐!这可该怎么接待呢?

    仓央嘉措见他神色慌乱,便抢先答话说:“大哥,近来身体好吗?我来随便坐坐,可别把我当外人啊。”

    塔坚乃还是手足无措地在屋里打转,不知该怎么称呼六世才好,也不知该让贵客在哪个垫子上落座。在场的几位朋友一看他这副慌恐模样,猜想来者不善,不是讨债的债主,就是贵族的恶少,再不然就是来找茬的小官。出于要保护朋友的共同动机,他们竟一个也没有离去,倒想听听他和塔坚乃说些什么,也好探个究竟,必要时帮朋友一把,免得老实人吃亏。

    仓央嘉措敏感地发现塔坚乃充满了歉意,在座的几位又充满了敌意,这才意识到自己事先没有和塔坚乃约好日期,来得有些唐突;衣服也穿得过于华贵了。不过他并不介意这些,难得再和普通的人们坐在一起,过一过不拘礼仪的生活。他于是自动找地方坐下来,加入了屠宰人、工匠、热巴……的行列。

    塔坚乃发现在座的几位,对仓央嘉措的态度都不大友好,他们的脸上明显地泛出戒备、疑虑、冷漠甚至敌视的神情。这也难怪,因为他们没有听塔坚乃说起过他在拉萨有什么贵族朋友。即便是一只小鹿,如果披着豹子皮走近羊群,也是不受欢迎的。仓央嘉措的服饰和他们的穿着差距太大了。绛紫色的细氆氇长袍,蓝绸子腰带,高筒的牛皮靴,不太长的发辫上缀着大得惊人的松耳宝石,再加上白净细嫩的皮肤……这一切在他们看来,都像是有意识地炫耀;只有面容是和善的,不像一个恶少。

    “这位公子是我很好的朋友,恩人,佛爷……一般的善良,平常在家读书,不大出来。没什么,大家喝茶,喝茶!”塔坚乃对大家解释着,摇了摇手中的茶壶,不让里面的酥油茶沉淀。

    仓央嘉措赶忙欠身向大家致意,他的微笑和文雅的举止同塔坚乃的介绍配合得十分得体。大家的心绪开始宁静下来。虽然有人对塔坚乃会有这样一位朋友难以理解,但也不愿再去追究。既然是朋友的朋友,相信他就是了,何必管人家的私事呢?听说当皇帝的还有穷亲戚呢,穷苦人就不能有阔朋友吗?

    “请问先生叫什么名字?”一位银匠说。他并不是多嘴,而是要和仓央嘉措攀谈几句,表示友好。

    这一下可把仓央嘉措问懵了,难住了,他出来的时候,只注意了换装,可没想到化名。他张了张嘴,却答不出声来。纵然这些人不一定知道六世达赖叫仓央嘉措,他也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那太冒险了,弄不好会给塔坚乃惹出大麻烦来。

    “哦,他叫宕桑汪波,他就是宕桑汪波先生。”

    仓央嘉措立刻点着头承认了。他心中暗自高兴,这名字还挺好听。他想,塔坚乃不可能事先为他准备下一个别的名字,这位老兄的脑子还真灵活。不识字的人自有他聪明的地方。

    他俩小时候在故乡玩耍那阵子,谁也梦想不到许多年以后会相聚在拉萨;更想不到会有必要给对方另起一个名字。就是在不久以前,仓央嘉措把刚祖换成塔坚乃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塔坚乃会把仓央嘉措换成宕桑汪波,这种一还一报之所以有趣,是因为都产生于无意之中。

    是挺有意思!假如生活中完全没有意外,没有偶然性,没有巧遇和巧合,没有绝难预料的事情,没有戏剧性的话,将是多么乏味呀!

    从此,在拉萨出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穿袈裟的达赖仓央嘉措和穿俗装的公子宕桑汪波。

    这时,肉店门外来了一个年轻女子,懒洋洋地站下,懒洋洋地喊了一声:“喂,买肉。”

    仓央嘉措看到她,立刻有一种第一次看到孔雀开屏的感觉。她是那样艳丽,大小十分合适的金宝顶帽上,金丝缎、金丝带和银丝线闪闪发光。皮底呢帮的松巴鞋上绣着各种花朵。琥珀色的项链,从粉红的内衣领子里垂挂出来,更是亮光闪闪。圆圆的脸盘上,脂粉虽然涂得略重了些,但和她周身上下的色调倒也很协调。

    如此近距离地、仔细地打量一位贵族小姐,在仓央嘉措还是第一次。在故乡、在农村、在牧场、在宫中,他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他是喜欢朴素美的,但对于面前的这位小姐,他感受到的则是一种新奇。艳丽毕竟也是美呀。

    “白珍小姐,请进来坐坐吧。”塔坚乃像招呼一位极熟的雇主。其实,这位小姐很少自己前来买肉,这种事经常是由佣人来干的。她只是在闲得无聊的时候才转到这里,顺便挑一块好肉回家,偶尔也来坐坐。拉萨八角街的铺面商人,社会地位是不算低的,这并不降低她小姐的身份。塔坚乃虽然还够不上是一个可以用敬语来称呼的商人,但也不是拿靴子当枕头的贫贱之人了。

    白珍小姐往里面瞧了瞧,见乱哄哄地坐着几个人,不想进去。但当她发现了仓央嘉措,认定是一位贵族青年,而且如此英俊,便又改变了主意,舒展了眉头,走了进来。

    也许是基于异性相吸的原理,塔坚乃的几位新朋友对于这位小姐比对仓央嘉措要礼貌一些,起码不含敌意。但是仓央嘉措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无心去作这种不必要的比较,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这位艳丽的小姐身上。

    白珍显然是与仁增汪姆截然不同的女人。娇小、丰满、妩媚,嘴角上挂着冷峻,额头上嵌着高傲。外貌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却像是有着四五十岁的家庭主妇的智慧。在她身上,农村姑娘的憨厚被城里人的机敏代替了;不善交际的羞涩被见过世面的大方代替了。仓央嘉措又觉得,她的服饰表现出热烈的色调,她的脸上却透出了不协调的冷漠,而冷漠中又泛着欲求,这一点,是他从白珍朝他频频斜视过来的目光中觉察到的。

    “公子,你会下棋吗?”白珍不理睬别的人,径直向仓央嘉措发问。接着,朝他嫣然一笑。

    “会。”仓央嘉措据实回答,“不过棋道不高。”他觉得这问题提得奇怪,于是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白珍凑近仓央嘉措的耳边,用乞求的语调低声说:“我可怜的阿爸最爱下棋,他的腿有病,出不了门,总让我出来找人去同他下棋。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到我家去坐好吗?谢谢啦,请不要拒绝吧。”

    仓央嘉措心想,难得她有这样的孝心,反正自己今天就是为了散心解闷才出来的,而且很久没有下过棋了,多认识一位新朋友有何不好呢?于是爽快地回答:“好吧,那就请你的阿爸多指教了。”

    仓央嘉措向塔坚乃说了再见,跟着白珍走出了肉店。

    塔坚乃的朋友们望着他俩的背影,有的微笑,有的撇嘴,有的摇头。

    白珍小姐是一个没落小贵族的独生女儿,住在离八角街不远的一座二层楼上,建筑有些旧了,也说不上豪华,但还清洁、僻静。仓央嘉措感到,比起他的寝宫来,这间花花绿绿的闺房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你的父亲呢?”仓央嘉措坐了一会儿,问道。

    “他有件公事,到察木多〔1〕去了,大约十天以后才能回来。”

    仓央嘉措想责怪她在肉店撒了谎,又怕使年轻的女主人过于难堪。且看看她还会说些或做些什么吧。她的阿爸毕竟和自己是不相干的。

    白珍竟不再说话,只顾擦洗着酒碗。

    “那么你的母亲呢?”仓央嘉措又问。

    “我有三个阿妈。”白珍不动感情地回答着,“一个升天了,一个逃走了,还有一个,父亲始终把她带在身边。”白珍显然不愿对方过多地询问自己的家世,接着反问道:“你呢?你到底是哪家的少爷?”

    仓央嘉措没有瞎编的才能,也没有说谎的习惯,更没有回答这类问题的准备。他只说自己叫宕桑汪波,别的话一句也不说。

    白珍对于拉萨的贵族姓氏知道得不少,而且从父母那里,从父母的朋友那里,知道了多得可观的达官贵人家中的隐私故事。如果谁的名字前边不带上家族的徽号以表明自己祖先的领地、庄园、世家、封号之类的话,她就不会承认你是贵族子弟。于是继续追问仓央嘉措说:“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是宇妥·宕桑汪波呢?还是郎堆·宕桑汪波?或者是多嘎·宕桑汪波?也许叫阿沛·宕桑汪波吧?”

    仓央嘉措还是不作回答。

    “好吧,你不愿说出你的家族,一定有你的理由。别装哑巴了,我再也不问了。”白珍勾了他一眼,慷慨地说:“好在我喜欢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姓氏。对吗?”

    她端来了饭菜,还有一大壶青稞酒。虽然说不上名贵,却比他宫中的饮食花样多些。

    仓央嘉措明白了她在肉店编谎的原因,倒也赞赏她的热情和直率。

    白珍早已改变了她那懒洋洋的神态,热情地招待着仓央嘉措。两个人竟然对饮了三碗青稞酒。酒是那样甜美,浓郁的香气里夹杂着一点酸味。塔坚乃为他们挑选的牛肉,也十分鲜美可口。

    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了,白珍还在向仓央嘉措殷勤地劝酒。仓央嘉措虽然有了几分醉意,但还清醒地知道是该回宫的时候了,不然,大门上了锁,盖丹找不见达赖,布达拉宫将可能出现一个骚乱之夜,那后果是不妙的。

    “我该走了。”仓央嘉措说着,站了起来。

    “不肯……留下来吗?”白珍撒娇地说。

    “不,不是……我一定得回去。”

    “那么你是不认我这个朋友吗?”白珍的声音里含着恼怒。

    “不不,我感谢你的感情。”

    “怎么感谢呢?”

    “……”

    “什么时候来感谢?”

    “明天。”仓央嘉措觉得欠了她的情。

    “好吧,明天我在家等你,看看你是不是个男子汉。”

    “话出口要兑现,刀出鞘要劈砍。我明天一定来。”

    “好,只要针不失信,线就不会丢丑。”白珍扶着仓央嘉措的肩膀说,“你不想送我一件……纪念品吗?”

    “当然要送!”

    “俗话说:给情人送上一颗珊瑚,他也会当做无价之宝;给无义的人就是送上万两黄金,他也不会说声谢谢。你可不要送我太贵重的东西哟,我是不缺钱的,我要的只是……情意。”白珍说着,挨近仓央嘉措,仰起脸面,闭起眼睛,伸过来嘴唇。

    仓央嘉措醉得摇晃起来,他扶住白珍的双肩。白珍跷起脚尖,撅起嘴,两人亲吻起来……

    屋子暗了下去,太阳已经落山,仓央嘉措才匆匆忙忙地下了楼,迈开轻飘飘的大步,踩着落日的余晖走回宫去。

    第二天,仓央嘉措花了不少钱,从八角街一家大商店里买了一副白玉镯,揣在怀里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奔白珍的家。

    白珍高兴地接受了“纪念品”,立刻戴在手腕上,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仓央嘉措对于这位贵族小姐的一切确实不大了解,她既娇小,又大胆,既世故,又热情,既像是真的爱他,又像是逢场作戏,既像是珍惜感情的纪念,又像是有意索取礼品……不过,她到底还是有可爱的地方,这在布达拉宫里是找不到的。但同时又总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是完全出于自愿的事情。

    “你还是不愿告诉我你的家族吗?”白珍又问。

    仓央嘉措决心不说出自己的真名,也决心不编造另外的身份。他只承认自己是宕桑汪波。

    “今天晚上,你可以……住在这里了吧?”白珍拉他坐下来,小声问着。

    仓央嘉措摇了摇头。

    白珍惊奇起来,不满意地撇了撇嘴,直视着仓央嘉措说:“也许你的父亲地位很高,也许对你的管束很严,也许你打算去当喇嘛,也许你认为比我高贵,因此才不愿或者不敢和我亲热。对吗?我不会猜错的。其实,这有什么?就连达赖喇嘛也秘密地亲热女人!”

    “啊?……”仓央嘉措一听这话,不禁大吃一惊。他立刻敏感到,白珍是不是从什么地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进行旁敲侧击呢?而且一旦宣扬出去,他又将如何对付呢?

    “你感到意外吗?你不相信?亏你还是个贵族子弟,你的耳朵也太短了。”白珍自鸣得意地说。

    仓央嘉措听她这么一说,稍微镇静了些,听口气不像是指的自己,而是另外一个达赖。不,也可能不是任何一个达赖,而是在不负责的传说中张冠李戴罢了。但这无论怎么说,对他都是一件重大的新闻,于是好奇地追问说:“他是谁?能告诉我吗?”

    “就是伟大的五世。”白珍肯定地说。

    “有什么根据吗?人们胡猜的吧?”仓央嘉措虽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惊讶,但总不大相信。

    “我问你,五世达赖在水龙年去过北京是不是?”

    “是的,那是顺治九年。”

    “就在那次动身进京的前几天,五世达赖从哲蚌寺到色拉寺去,走的是山脚下的小路,半路上经过大贵族仲麦巴的府邸……仲麦巴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第二任第巴不就叫仲麦巴·陈列甲措吗?”

    “对对。”白珍接着讲,“五世就在他家过夜,由仲麦巴的主妇侍寝。”

    说到这里,她故意娇嗔地问:“什么叫侍寝,你懂吗?”

    “懂。”

    “那你说,是什么意思?”

    “就是伺候着、侍奉着、陪伴着睡觉的意思。”仓央嘉措讲解着,力求清楚、全面、准确。同时,他想起了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一句话,大概是在盖丹的日记中吧?说“五世达赖化身的观音菩萨在仲麦巴家中遗落了一粒珠宝上的宝珠”。当时他读到这种朦胧的句子,未求甚解,现在看来可能指的就是此事。而此刻的自己,是不是也是一种什么化身呢?是不是也要在白珍家中“遗落”下一种什么“宝珠”呢?他自己也弄不清了。

    “怎么?不想听了?你以为我说完了?”白珍继续说,“第二年,侍寝的主妇生了个儿子。他是谁?你猜猜。”

    仓央嘉措根据家族和年龄,推想到了那个人,遂自语着:“难道是他?他是五世的儿子?”

    “不错,就是他——第巴桑结甲措大人!”

    “不会吧?”

    “你再想想,五世达赖为什么在第巴八岁的时候就把他要到宫里去?为什么亲自教他读书学经?为什么让第巴罗桑图道辞职?罗桑图道辞职以后好让桑结甲措来接替嘛。只不过因为蒙古的达赖汗反对,才找了个罗桑金巴顶替了三年。后来不还是让桑结甲措当了第巴吗?反过来再看,桑结甲措为什么给五世修了那么华贵的灵塔,举行了那么盛大的法会?……好了,不说了。你呀,我看是个书呆子,达赖都敢,你就不敢吗?”白珍说到这里,像是大醉了一样地倒卧在仓央嘉措的身边。

    仓央嘉措不知是被引诱了,还是被说服了,或者被激发出了一种什么精神;也许是被白珍的勇敢、主动所感动?他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扑到了白珍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了这位贵族小姐……他感到六世和五世、仓央嘉措和宕桑汪波、佛和人,不再有什么区别,也不应该有什么区别了。

    二人亲昵了许久,白珍问:“明天还来吧?”

    “还来。”

    “再给我什么纪念品呢?”

    “不是给过了吗?”仓央嘉措指了指她已经戴在腕上的昂贵的玉镯。

    “这是见面礼。可今天……”

    仓央嘉措顿时减少了对她的尊敬,两颗刚贴在一起的心一下子又离远了。如果她是个重感情轻钱财的姑娘,仓央嘉措倒是舍得为她花费钱财的,况且作为达赖何愁没有钱财?

    “嗯?难道我就值这一副手镯吗?”白珍又追问道。

    仓央嘉措失望了,原来他在这里并不需要付出爱情,只需要出钱就可以了。想到这一点,他倒认为这位贵族小姐竟连一副手镯也不值了。不,他不大相信越有钱越爱钱是一条定律,他不愿往坏处去想白珍,他希望对方在故意用这种要求来试探自己是否钟情。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仓央嘉措反问。

    白珍笑了。她思索着,盘算着,老半天才说:“只要贵重就行。”

    仓央嘉措心想:唉!只有不贵重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话来。你试探我,我也可以试探一下你。

    突然,楼下有人在喊:“宕桑汪波先生!宕桑汪波少爷!”

    白珍开了楼门,二人往下一看,原来是肉店的塔坚乃。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仓央嘉措探身问他。

    “有急事!”塔坚乃不停地招手,“请下来一下。”

    仓央嘉措下了楼,塔坚乃立刻把他拉到大门口,神情有些慌张地小声说:“布达拉宫里的人到处找你,让你赶紧回去。”

    “出了什么事?”

    “听说达赖汗去世了,他的儿子拉藏当了汗王,第巴桑结派盖丹到肉店来过,说请你去参加个什么仪式。”

    仓央嘉措叹了口气说:“我真愿意他们能完全把我忘记!好吧,回去。”说罢,回身朝站在楼门口的白珍招呼了一声再见,赶回了布达拉宫。

    这是康熙四十年(公元1701年)的一天。

    拉藏王子成了拉藏汗,继任了蒙古和硕特部的首领。这是西藏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六世达赖和第巴桑结少不得都忙碌了几天。对于仓央嘉措来说倒无所谓,不论谁当汗王,他只是参与一番例行公事的活动罢了,而对于桑结甲措来说,却是萌发了一粒不祥的种子。他早就把拉藏汗视为政敌了,因为拉藏汗不但是一个颇有政治头脑的人,而且是一个精力旺盛的、热心于政治的人。拉藏汗的手上有两张王牌:康熙皇帝的支持和固始汗传下来的特权。桑结的手上却只有一个达赖。更可怕的是,桑结在触怒过皇帝并失掉了噶尔丹之后,只能维持现状,处于守势了。而拉藏汗的势力却与日俱增,并注视着桑结,伺机进攻。桑结甲措并不是意识不到这种危险性,但他不可能自动后退。如果他利用达赖在宗教方面的威信和行政方面的权力,把仓央嘉措培植成一位热心于政教的领袖,让达赖亲临第一线,自己就会免遭不测。这,只是设想而已,实际上谁都不会改变这个现状:桑结不会向达赖交权,六世也绝不会醉心于政教,各人依旧顽强地沿着各人的轨道走,即使撞碎在交叉点上也不会回头。

    仓央嘉措又来到白珍的楼上。

    白珍有几分冷淡地埋怨说:“为什么这么多日子不露面?”

    “有件急事,确实太忙。”仓央嘉措抱歉地说。

    “叫我白等了好几天。”白珍捶了他一拳,接着问,“给我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情谊。”仓央嘉措早就想好了这句答话。

    “情谊是虚的。”

    “虚的?”

    “摸不到,抓不着,不能当吃,不能当穿,是方的?圆的?是金的?银的?”白珍怨气冲天地抢白着、数落着。

    “原来如此!”仓央嘉措瘫坐在垫子上。

    “原来你并不爱我!”白珍把嘴撇大了一倍。

    “我有多得花不完的银钱,但不是用来买爱情的。买来的爱情是纸做的花,经不起风吹雨打。”仓央嘉措还在争辩。

    “那就请你和纸花告别吧。”白珍不只是冷淡,而且是发怒了。

    “是的,是应当告别了。”仓央嘉措也生气了。

    “请你马上出去!”白珍吼叫起来。

    “你是位贵族小姐,该是有教养的。”

    “教养?真正有教养的人不会白吃天鹅肉!”白珍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逼问说,“你走不走?”

    “如果不走呢?”仓央嘉措故意问她。其实,事到如今,他连片刻也不愿在此逗留了。寒心、伤心、恶心一齐向他袭来。盛开的花朵变成了贪食的母狼,他还留恋什么呢?他恨不得立刻就离开她,永远再不愿见到她。

    “你要是不走,想再缠我,我自有办法,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面。”白珍威胁着,像一位下达通牒的女王。

    仓央嘉措又动了好奇心,想再看看这出戏的尾声到底怎么唱,于是故意问她:“如果我不走开,你有什么办法?”

    “我可以写一封密信,报告给扁头第巴,说拉萨有一个叫宕桑汪波的公子,到处散布谣言说你桑结甲措是五世达赖的私生子。”

    仓央嘉措大吃一惊,这种办法的确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立刻反驳说:“这件事可是你告诉我的呀!怎么能反诬到我的头上?”

    “咦?明明是你告诉我的嘛!”白珍说得斩钉截铁,而且装出十分惊疑、非常委屈的样子,戏演得很像。接着又补充说,“我还可以找个证人来作证,说你某月某日在某处用左手的食指指着布达拉宫的方向,辱骂伟大的五世达赖。”

    “够了!”仓央嘉措大叫了一声。他无法容忍一个年轻女子竟然虚构出这样颠倒黑白的细节。他抓起帽子,冲下楼梯。

    “还来吗?”白珍冷笑着追问。

    “呸!”仓央嘉措再没有看她一眼,径直跑着冲出了大门。

    一路上,他谁也不看一眼。一直到他换下了俗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宫中。他是怎么回来的,什么时间回来的,似乎都不大清楚了。

    在短短的几天里,他的感情经历了急速变换的春夏秋冬。这期间,他写下过许多首诗,记载了他和白珍的相遇、热恋、怀疑、厌弃。如果把它们按照写作的顺序排列下来,简直就是一篇叙事诗。虽然跳跃性较大,却能清楚地反映出这个变化的全过程。

    现在,就让我们转抄下来看看吧:

    达官贵人的小姐,

    她那艳丽的美色,

    就像桃树尖上,

    高高悬着的熟果。

    露出皓齿微笑,

    向着满座顾望,

    从眼角射来的目光,

    落在小伙儿的脸上。

    嫣然启齿一笑,

    把我的魂儿勾跑。

    是不是真心爱慕?

    请发个誓儿才好。

    时来运转的时刻,

    竖起祈福的宝幡。

    有一位名门闺秀,

    请我到她家赴宴。

    上消下冻的滩上,

    不是跑马的地方;

    刚刚结交的新友,

    不能倾诉衷肠。

    姑娘肌肤似玉,

    被里柔情拥抱;

    莫非虚情假意,

    骗我少年的财宝?

    河水虽然很深,

    鱼儿已被钩住:

    情人口蜜腹剑,

    心儿还未抓住。

    一百棵树木中间,

    选中了这棵杨柳;

    小伙我原不知道,

    树心已经腐朽。

    从东面山上来时,

    原以为是头香獐;

    来到西山一看,

    却是只跛脚黄羊。

    情人毫无真情,

    如同泥塑菩萨;

    好比买了一匹——

    不会奔跑的劣马。

    心术变幻的情人,

    好似落花残红;

    虽然千娇百媚,

    心里极不受用。

    花儿刚开又落,

    情人翻脸就变;

    我与金色小蜂,

    从此一刀两断!

    显然,他在和白珍小姐的相处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从无意到得意,从感激到疑虑,从愤恨到痛惜。在与这位贵族小姐一刀两断的时候,还禁不住又称她为“金色的小蜂”。然而他毕竟真地和白珍一刀两断了。

    多情的人大概都少不了四样东西:善良、忧愁、诗歌和酒。仓央嘉措从此喝起酒来。但他不愿意也不便于在宫中喝,索性以宕桑汪波的身份出现在酒店里。他常去的一家酒店就坐落在布达拉宫下面被称为“雪”的地方,有三个卧室一样的套间。矮桌和坐垫、酒壶和酒碗,都十分洁净、考究。店主名叫央宗,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四十多岁的女人。通过她的手,又向仓央嘉措撒开了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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