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长肉长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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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多了。每天他都在长肉长力气,如果他还数得清日子的话。

    白色的灯光和嗡嗡声与往常一样,但这间囚室比他曾经呆过的囚室稍微舒服一点。木板床上有枕头和床垫,边上还有一个凳子可以坐。他们给他洗了个澡,允许他经常用铁皮脸盆自己擦洗身子。他们甚至给他供应热水。他们给了他新内衣和一套干净的工装裤。他们用止痒药膏处理了他的静脉曲张性溃疡。他们拔掉了他剩下的牙齿,给他装了一副新假牙。

    一定又过了好几个星期,或者好几个月。现在应该可以推断时间了,如果他对此还感兴趣的话,因为有人按照正常的两餐间隔给他送来食物。根据他的判断,他二十四小时吃三餐。有时,他模模糊糊地想,他们是白天给他送饭,还是晚上给他送饭。伙食好得惊人,每三顿饭里就有一顿有肉。有一次,甚至还有一包香烟。他没有火柴,但那个给他送饭的从不说话的看守可以给他点个火。他第一次抽的时候觉得很不好受,但他坚持下来了,那包烟他抽了很长时间,每顿饭后抽半根。

    他们给了他一块白板,白板的一角系了一根铅笔头。开始他没有用它。即使醒着的时候他也丝毫打不起精神。在两顿饭之间他经常躺着,几乎不动,有时睡觉,有时陷入模糊的回忆,懒得睁眼。他早就习惯了,脸上打着强光也能睡着。这似乎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做的梦更连贯了。这段时间他做了很多梦,都是好梦。他梦见自己在金色的田野,或者在庞大的、美好的、阳光普照的废墟里,与他的母亲、朱丽亚和奥伯良在一起——什么也不干,只是坐在阳光下聊着一些平静的话题。他醒着的时候想的也大多和那些梦有关。没有了痛苦的刺激,他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没有感到无聊,他不想说话,也不要消遣。只要能一个人呆着,不挨打也不受审,有足够的食物,全身干干净净,他就完全满意了。

    渐渐地他睡得少了,但还是不想起床。他只想静静地躺着,感觉身体里在重新积聚力量。他在自己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摸摸,想弄明白肌肉长起来了,皮肤变得紧绷了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最后,他终于确定自己长胖了,大腿现在绝对比膝盖粗了。此后,他开始有规律地锻炼,起初还不太情愿。不久他就能走上三公里了,这是在囚室里用步子量出来的,向前耸着的肩膀也直了起来。他试着做一些幅度更大的运动,却吃惊而又羞愧地发现自己有很多事做不了。他只能走,不能跑,他不能伸直双臂举起凳子,他不能单脚站立而不摔倒。他蹲下再站起来时,感到大腿和小腿疼痛无比。他趴着,想用手把身体撑起来。根本没希望,他连一厘米也起不来。可是又过了几天——其实是又吃了几顿饭——这么了不起的事他也做到了。终于有一天,他可以连续做六个了。他开始真的为自己的身体而感到骄傲,偶尔他认为自己的脸也在恢复正常。只有当他偶然摸到自己光秃秃的头皮时,才想起曾经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那张满脸皱纹伤痕累累的脸。

    他的思想活跃了起来。他坐在木板床上,背靠着墙,把白板放在膝盖上,开始认真地自我改造。

    他投降了,这是一致认同的。事实上,他现在才发现,早在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就准备投降了。从踏进仁爱部的那一刻起——对了,甚至当他和朱丽亚无助地听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电幕里发出命令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自己的反党行为是多么轻浮浅薄。他这才知道思想警察像通过放大镜观察甲虫一样监视了他七年。他没有一个行为,没有一句话逃出过他们的注意范围,他的每一个想法他们都能推断出来。连日记本封面上的那一撮白灰都被他们小心地还原了。他们让他听了录音,看了照片。有些是朱丽亚和他的照片。是的,甚至……他不能再和党作对了。再说,党是正确的。一定是这样:不朽的集体思想怎么会错呢?有什么外部标准来检查他们的判断?理性是一个统计学问题。只要学会按照他们的方式来思考就行了。只不过——

    他觉得手里的铅笔又粗又笨。他开始将脑子里想到的写下来。他先用大大的笨拙的大写字母写道:

    自由就是奴役。

    紧接着,他一口气在下面写下:

    二加二等于五。

    可是这时他停下了笔。他的思想好像在回避什么,无法集中起来。他知道自己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但是一时想不起来。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完全是通过自己有意识的推理,这句话不是自动出现的。他写道:

    权力就是上帝。

    他什么都接受了。过去是可以篡改的。过去从来没有被篡改过。大洋国在和东亚国交战。大洋国一直在和东亚国交战。琼斯、阿龙森和卢瑟福确实犯下了受到指控的罪名。他从没见过那张证明他们无罪的照片。那张照片从来没有存在过,是他编出来的。他记得自己曾经记得相反的事情,但那些都是虚假的记忆,是自我欺骗的结果。这一切都那么容易!只要投降,其他的迎刃而解。这就像逆流游泳,水流将你往后推,而你却奋力挣扎,突然你决定调过头去顺流而下,不再逆流而上。除了你自己的态度什么也没有变,命中注定的事无论怎样都会发生。他几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反抗。一切都很容易,除了……

    一切都有可能。所谓的自然法则是胡说八道。重力定律也是胡说八道。“如果我愿意,”奥伯良说,“我可以像肥皂泡一样腾空而起。”温斯顿想通了。“如果他认为自己腾空而起了,我也同时认为我看见他腾空而起了,那么这件事就发生了。”突然,好像一块沉入水里的残骸又浮出了水面一样,一个想法冒了出来:“那没有真的发生。那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是幻觉。”他立刻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这是明显的谬误。它预先假设在我们自身之外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在那里发生着“真实”的事情。可是,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世界呢?如果不通过我们的思想,我们怎么了解一切事物呢?一切都发生在我们的头脑里。一件事只要发生在所有人的头脑里,它就是真实的。

    他毫不费力地解决了这个谬误,丝毫没有被它征服的危险。然而,他意识到,这种念头根本不应该有。危险念头一冒头,思想就应该产生一个盲点。这个过程应该是自动的,本能的。在新话中叫做“停止犯罪”。

    他开始练习停止犯罪。他给自己这样一些命题——“党说地球是平的”,“党说冰比水重”——训练自己不要想到或者理解与之矛盾的说法。这并不容易。这需要很强的推理和即兴发挥能力。例如,像“二加二等于五”这种说法引发的算术问题他就想不通。这需要锻炼自己的头脑,时而应用最精确的逻辑,时而又对赤裸裸的逻辑错误视而不见。愚蠢与智慧同样必要,也同样难得。

    他的一部分思想一直在想,他们要过多久才会枪毙他。“一切取决于你自己,”奥伯良说。但他知道,他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有意识地加速那一刻的到来。也许再过十分钟,也许再等十年。他们可能会将他关押若干年,可能会把他送到劳改营去,也可能暂时释放他,有时他们会这么做。同样可能的是,在他被枪毙之前,从他被捕到审讯的一幕会从头上演一遍。可以肯定的是,死亡从来不在你期待的时候到来。作为传统——一个不可言说的传统,不知怎的,你知道这个传统,虽然从来没有人说起它——犯人总是从背后被枪毙。那一枪总是当你在走廊上从一个囚室走向另一个囚室时打在你后脑勺上,没有任何警告。

    有一天——“一天”这个说法也许不准确,很可能是在半夜里。应该说“有一次”——他陷入了一个奇妙美好的幻想。他走在走廊上,等待着那颗子弹。他知道那颗子弹马上就会来。一切都安定了、抚平了、和解了。不再有怀疑、争论、痛苦和恐惧。他的身体健康强壮。他的步伐轻松愉快,感觉走在阳光里。那不是仁爱部狭窄的白色走廊,那是一条宽大的洒满阳光的走廊,有一公里宽,他沿着走廊走着,像吃了药一样兴奋。他又来到了金色的田野上,沿着那条小径走过那个古老的被兔子啃过的草场。他感到脚下短短的草皮那么有弹性,阳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草地边缘的榆树随风摇曳,远处有一条小河,雅罗鱼在柳树下绿色的河湾里嬉戏。

    他突然惊醒。汗水从脊梁上冒了出来。他听见自己在大声喊着:

    “朱丽亚!朱丽亚!朱丽亚,我亲爱的!朱丽亚!”

    一时一种强烈的幻觉使他感到了朱丽亚的存在。她似乎不仅和他在一起,而且在他的体内。她好像融入了他的身体。此刻,他比他们自由地在一起的时候更爱她。他知道她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的帮助。

    他重新躺下,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都干了些什么?这片刻的软弱给自己增加了多少年的奴役?

    不久他听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这种感情的爆发是不会逃脱惩罚的。现在他们知道了,如果他们以前还不知道的话,他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协定。他服从党的指示,但还是仇恨党。过去,在他听话的外表之下隐藏了一个异端的思想。现在他又退了一步:他的思想屈服了,但仍然希望保持内心不受侵犯。他知道自己错了,但他宁愿选择错误。他们会知道的——奥伯良会知道的。那一声愚蠢的呼喊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将不得不从头开始。也许要花上若干年。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熟悉一下新的脸型。脸颊上有深深的皱纹,颧骨很高,鼻子被打扁了。另外,自从上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以后,他装上了全副新假牙。当你不知道自己的长相时,要保持面无表情是很难的。不管怎样,仅仅控制五官是不够的。他第一次感到,如果你想保守一个秘密,必须将它隐藏得连自己都发现不了。你必须一直知道它的存在,但是,在用到它之前,决不能让它以任何明确的形式出现在自己的意识里。从现在开始,他不仅必须正确地思考,而且必须正确地感觉,正确地做梦。他必须将仇恨锁在自己的心里,就像一团既属于自己,又和自己毫无联系的物质,比如一个囊肿。

    有一天,他们会决定枪毙他。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但是在此之前的几秒钟里,应该猜得出来。子弹总是在走廊上从背后打来。十秒钟就够了。在此期间,他的内心世界会天翻地覆。突然,不用说话,不用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也无需改变——突然,伪装卸下了,砰的一声,储存的仇恨爆发了。仇恨将把他燃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几乎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了,太迟了,或者说太早了。他们在收复他的思想之前,将他炸成了碎片。他的异端思想没有受到惩罚,也没有悔改,永远不受他们的控制。这一枪破坏了他们的完美。带着对他们的仇恨死去,这就是自由。

    他闭上了眼睛。这比接受思想控制更难。这是在贬低自己,肢解自己。他必须跳进最肮脏的泥潭里去。最可怕,最让人厌恶的是什么?他想到了老大哥。那张巨大的脸(因为经常在海报上看见他,他总以为他的脸有一米宽)好像自动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张脸带着浓密的黑胡子,无论走到哪里,那双眼睛都盯着你。他对老大哥的真实感情是什么?

    走廊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铁门咣的一声打开了。奥伯良走进了囚室。后面跟着那个脸像蜡像一样的警官和穿黑制服的看守。

    “起来,”奥伯良说,“过来。”

    温斯顿站在他面前。奥伯良用有力的双手抓住温斯顿的肩膀,仔细地看着他。

    “你想欺骗我,”他说,“这很愚蠢。站直了。看着我的脸。”

    他停了一下,用更温和的口气继续说:

    “你有进步。你在思想上已经没有什么毛病了。但是在感情上没有任何进步。告诉我,温斯顿——记住,不要撒谎,你知道我能听得出来——告诉我,你对老大哥的真实感情是什么?”

    “我恨他。”

    “你恨他。很好。现在你该进行最后一个步骤了。你必须爱老大哥。服从还不够:你必须爱他。”

    他放开温斯顿,把他轻轻地向看守一推。

    “101室。”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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