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转瞬即逝的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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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他感觉好像睡了很久,可是看看那个老式时钟才发现只有二十点三十分。他躺着又打了个盹儿。这时,那熟悉的低沉浑厚的歌声又从楼下的院子里传来:

    只是一个无望的幻想,

    像一个转瞬即逝的四月天,

    可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却唤起了我的梦想,

    我的心便从此不见!

    这首愚蠢的歌似乎还在流行。到处都听得到。比仇恨歌流行的时间更长。朱丽亚在歌声中醒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下了床。

    “我饿了,”她说,“再煮点儿咖啡吧。该死!炉子灭了,水也凉了。”她把炉子拿起来晃了晃,“没油了。”

    “老查林顿那儿肯定有。”

    “奇怪,我记得原来是满的。我得穿上衣服,”她加了一句,“好像冷起来了。”

    温斯顿也下床穿上了衣服。那不知疲倦的声音还在唱着: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他们说遗忘是不变的经验,

    可那多年以前的笑容和泪水,

    却依然颤动着我的心弦!

    他系上工装裤的腰带踱到窗前。太阳应该是落到房子后面去了,院子里暗了下来。石板湿漉漉的好像刚洗过一样,他觉得天空好像也被洗过一样,烟囱之间露出一片片淡蓝色的天空,显得那么纯净。那个女人不知疲倦地走来走去,时而用夹子堵住自己的嘴,时而又拿出夹子,时而高歌,时而沉默,晾的尿布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想,她若不是个洗衣娘,就一定有二三十个孙子孙女。朱丽亚走到他身旁,两人一起着迷地俯视着那个壮实的身影。他看着那个女人特有的姿态,她伸出粗壮的胳膊去够晾衣绳,健壮得像母马一样的屁股鼓鼓的,他第一次感到她是那么美。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五十岁的女人,身材因为生育而变得臃肿,而后又因为劳动而变得强壮粗野,直到肌肤粗糙得像熟过了的蔓菁,竟然还能称得上美丽。可是确实如此,而且,他想,为什么不呢?那变了形的像花岗岩一样结实的身体和粗糙的红色皮肤,比起一个少女的身体,就像玫瑰果比起玫瑰一样。果实凭什么比不上花朵?

    “她真美。”他喃喃地说。

    “她的屁股至少有一米宽。”朱丽亚说。

    “那正是她的美。”温斯顿说。

    他用手臂轻松地挽住了朱丽亚柔软的腰肢。从臀部到膝盖,她的大腿一侧贴在他身上。他们不会生出任何子女。这是一件他们永远办不到的事。这个秘密只能口头上从一个思想传递给另一个思想。楼下的那个女人没有思想,她只有强壮的双臂、热情的心,和一个会生养的肚子。他想知道她生过多少个孩子。也许至少十五个。她也有过短暂的像野玫瑰一样怒放的青春,也许一年,接着突然像受精的果实一样膨胀发硬,变红变粗,然后她的生活就只剩下了洗洗擦擦、缝缝补补、做饭清扫、擦亮修理,然后还是洗洗擦擦,先为了自己的孩子,然后为了自己的孙子,三十年从未间断。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仍然在放声高唱。他感到对她有一种神秘的崇敬之情,混合着晴朗无云的淡蓝色天空,从烟囱后面一直延伸到天尽头。想到天空对于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无论在欧亚国还是东亚国,他感觉有点奇怪。天底下的人也大多是一样的——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数千亿的人都一样,被仇恨和谎言的高墙所隔绝,不了解对方的存在,而他们其实是几乎一样的人——这些人从未学习过如何思考,但在他们的心脏里、肚子里、肌肉里,却储存着有一天可以使世界天翻地覆的力量。如果有希望,希望在无产者身上!虽然还没有读到“那本书”的结尾,但他知道这一定是哥德斯坦最终要传达的信息。未来属于无产者。可他怎么能确定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无产者所创造的世界不会像党所创造的世界一样与他格格不入?是的,因为那至少是一个理性的世界。有平等的地方就有理性。总有那么一天,力量会转化成意识。无产者是不朽的,只要看看院子里那个勇敢的身影,你就不会对此有任何怀疑。最终他们一定会觉醒。在此之前,也许要等上一千年,但他们会像鸟一样在逆境中生存下去,将党无法拥有、也无法消灭的活力代代相传。

    “你还记得第一次约会那天在树林边上对我们唱歌的蓝鸫吗?”他说。

    “它不是唱给我们听的,”朱丽亚说,“它是唱给自己听的。其实也不是。它只是为了唱而唱。”

    鸟会唱,无产者会唱,而党却不会。在世界各地,在伦敦和纽约,在非洲和巴西,在神秘的国界之外的禁区里,在巴黎和柏林的大街上,在无边无际的俄罗斯大草原上的村庄里,在中国和日本的集市上——到处都有同样结实的无法征服的身影,劳动和生育使他们体格粗壮,他们一辈子辛苦劳碌,却从未停止歌声。总有一天,这些生育力旺盛的人会养育出一代有意识的人。你们已经死了,他们那一代才是未来。但是你可以分享那个未来,只要你保持自己思想的活力就像他们保持自己身体的活力一样,并且将二加二等与四这个秘密的信念传下去。

    “我们已经死了。”他说。

    “我们已经死了。”朱丽亚顺从地回应着。

    “你们已经死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说。

    他们一惊之下跳到两旁。温斯顿的肠子好像都冻成了冰。他看见朱丽亚瞪大了眼睛,黑眼珠周围露出了一圈眼白。她的脸色蜡黄。留在两颊上的胭脂显得那么突兀,好像不是抹在她的皮肤上似的。

    “你们已经死了。”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在那幅画后面。”朱丽亚喘着粗气说。

    “在那幅画后面,”那个声音说,“站在原地。不许乱动。”

    开始了,终于开始了!他们除了面面相觑以外什么也不能做。拼命逃跑,趁现在还来得及逃出这座房子——这种事他想也没想过。违抗墙上传来的那个冷冰冰的声音是不可想象的。他们听见了一声打开搭扣的声音,紧接着是玻璃摔碎的声音。那幅画掉在地上,露出了后面的电幕。

    “现在他们能看见我们了。”朱丽亚说。

    “现在我们能看见你们了,”那个声音说,“站到屋子中间来。背靠背。双手交握放在脑后。不要接触对方。”

    他们没有碰对方,但他似乎感觉到朱丽亚的身子在发抖。不过也许是他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他好不容易不让牙齿打战,可膝盖还是忍不住发抖。楼下传来了一阵皮靴踩出的脚步声,屋里屋外都有。院子里好像站满了人。有什么东西被从石板上拖过。那个女人的歌声突然停止了。什么东西滚了起来,发出了长长的声音,好像是洗衣盆被掀翻了,然后是一阵愤怒的叫喊,紧接着一声痛苦的尖叫。

    “房子被包围了。”温斯顿说。

    “房子被包围了。”那个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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