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欧亚国是他们的盟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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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斯顿累得快变成胶状人了。胶状这个词很准确。这个词是自己蹦到他脑子里来的。他的身体似乎不仅像果冻一样软,而且透明。他感到如果把手举起来,光线可以从中透过。大量的工作耗干了他的血液和淋巴,只剩下一个由神经、骨头和皮肤搭成的脆弱的架子。所有感觉都被放大了。工装裤磨着他的肩膀,路面挠着他的脚底,连张开手和握拳的动作都使他的关节吱吱响。

    他五天工作了九十小时。部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什么可干的,明天早晨之前没有任何党的工作了。他可以在藏身处呆上六个小时,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上九个小时。沐浴着下午温和的阳光,他慢慢地走上了一条肮脏的街道,朝查林顿先生的店铺走去,一路提防着巡逻队,但他毫无理由地认为今天下午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每走一步那个沉重的公文包就碰着他的膝盖,使他大腿上下的皮肤一阵发麻。包里是“那本书”,他已经拥有它六天了,但还没有打开过,连一眼都没看过。

    在仇恨周的第六天,看过了游行、演讲、叫喊、唱歌、旗帜、海报、电影、蜡像,听过了鼓声隆隆和号角声声、行军步伐、坦克的履带碾过、成群的飞机轰鸣、枪声震耳——经过了六天的这一切,当极度兴奋颤抖着达到高潮,对欧亚国的普遍仇恨沸腾到了如此癫狂的程度,如果人群能抓住那两千个即将在行动的最后一天被公开绞死的欧亚国战犯,一定会把他们撕成碎片——就在这一刻,突然宣布大洋国其实没有和欧亚国交战。大洋国在和东亚国交战。欧亚国是他们的盟国。

    自然没有人承认发生过任何变化。只是突然之间,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各地:敌人是东亚国,不是欧亚国。当时,温斯顿正在伦敦的一个中心广场参加游行。已经是晚上了,苍白的脸和鲜红的旗帜被泛光灯照得亮堂堂的。广场上挤满了数千人,包括大约一千个穿着小小间谍队制服的学生。在用红布装饰的讲台上,一个内党的演讲者正在对人群慷慨陈词,这个人个子不高,瘦瘦的,手臂长得出奇,大大的秃脑瓜上长着几绺稀疏的头发。他看起来像被仇恨扭曲的侏儒怪,双手和瘦骨嶙峋的手臂相比显得特别大,他一手抓着麦克风,另一手高举过头顶,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拳头。透过扬声器,他用金属般的声音没完没了地诉说着暴行、屠杀、流放、洗劫、强奸、虐待囚犯、轰炸平民、虚假宣传、非正义侵略、撕毁条约。听他说话的人不得不被他说服,继而激怒。每隔一会儿,群众的愤怒就沸腾起来,演讲者的声音被数千个喉咙发出的无法控制的野兽般的喊声淹没。最野蛮的喊声是孩子们发出的。演讲进行了大约二十分钟时,一个人匆匆跑上讲台,将一张纸条塞进了演讲者的手里。他打开纸条看了看,但是讲话一直没有停顿。他的声音、态度和讲话的内容都没有变,只有名字突然变了。无需任何语言,一种心领神会的感觉像波浪一样从里到外传遍了全场。大洋国在和东亚国交战!紧接着是一阵大规模的骚乱。广场上装饰的旗帜和海报全错了!几乎一半海报上的脸都错了。这是蓄意破坏!是哥德斯坦手下的人干的!这是一幕暴动一般的插曲,海报被人从墙上撕了下来,旗帜被撕成碎片踩在脚下。小小间谍队创造了奇迹,他们爬上屋顶剪断横幅,横幅从烟囱上飘了下来。不到两三分钟一切就结束了。演讲者仍然抓着话筒,肩膀向前耸着,另一只手高举着拳头,演讲一刻也没有停。一分钟后,人群又爆发出了野兽一般的怒吼。仇恨像先前一样继续,只是对象改变了而已。

    温斯顿回想起来,这件事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演讲者在一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改变了方针,不仅没有丝毫停顿,而且连句式都没有打乱。可是这时,他心里想的是别的事。就在这撕海报的混乱时刻,一个他连长相都没看清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对不起,你的包掉了。”他心不在焉地接过公文包,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他将有很多天没有机会看它。游行一结束,他就直接回到了真理部,虽然这时已经快二十三点了。部里的所有工作人员都一样。电幕里播放要求他们回去工作的命令,但是这已经没有必要了。

    大洋国在和东亚国交战,大洋国一直在和东亚国交战。五年来大量的政治文献现在完全作废了。各种报告、记录、报纸、书籍、小册子、电影、录音、照片——一切都必须以闪电速度更正。虽然没有发布任何指示,大家都知道记录处领导的意图,那就是在一周之内消灭一切提到与欧亚国交战,或者与东亚国结盟的内容。这项任务非常繁重,尤其因为这件事不能明说。记录处的每个人每天要工作十八个小时,每天只能打两个盹,每次三个小时。床垫从地下室里搬了上来,铺满了整个走廊。每顿饭都是三明治和胜利牌咖啡,由餐厅的服务员推着小车送到每个人手里。每次温斯顿停下来睡觉时都尽力把桌子上的活干完,每次他爬回桌子,眼睛睁不开,浑身都疼,都会发现又一堆纸卷像雪堆一样盖住了他的桌子,把听写机埋没了一半,一直堆到地板上,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们整理一下,好腾出地方来工作。最糟糕的是,这项工作绝不是纯粹的机械劳动。大多数情况只要把名字换掉就行了,但是任何详细报道都需要小心处理,外加一点想象。将战争从世界的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还是需要很多地理知识的。

    到了第三天,他的眼睛疼得难以忍受,每隔几分钟就要擦一擦眼镜。这就像挣扎着做一项累人的体力活,你有权拒绝,但你却神经质地急于将它完成。如果有时间回想的话,他并不担心自己对听写机说出的每一个字,用墨水铅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蓄意撒谎。他和处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急于将伪造做得天衣无缝。第六天早晨,纸卷掉落的速度慢了下来。有半个小时通风管里什么也没有;接着又掉出来一个纸卷,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大约同时,各处的工作都缓了下来。一声低沉而又隐秘的叹息传遍了整个记录处。一项永远不能提起的伟大任务完成了。现在谁也无法用文献证明曾经与欧亚国打过仗。十二点时,部里出人意料地宣布所有人员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温斯顿带着那个装着“那本书”的公文包回到家,工作时他一直把它夹在两腿之间,睡觉时就把它压在身子底下。他刮了胡子,差一点在浴缸里睡着了,虽然水刚才有点热。

    他爬上查林顿先生店铺里的楼梯,全身的关节纵情地吱吱响着。他很累,但是没有睡意。他打开窗户,点燃肮脏的小煤油炉,放上了一锅水,准备煮咖啡。朱丽亚很快就到,在她来到之前,可以先看看“那本书”。他坐在邋遢的扶手椅里,打开了公文包的带子。

    这是一本黑色的厚书,装订得很粗糙,封面上没有作者姓名,也没有书名。字体看上去也有点不规则。书页的边缘磨损了,很容易散页,好像被很多人翻阅过。扉页上写着:

    寡头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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