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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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姆消失了。有一天早上,他没来上班,几个没脑子的人对此议论纷纷。第二天就没有人提起他了。第三天,温斯顿走进记录处的门厅看了看布告栏。有一张告示上列着象棋委员会委员的名单,塞姆是其中之一。那张告示看上去几乎和原来一模一样——没有被划去的痕迹——但却少了一个名字。这就够了。塞姆已经不存在了: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天气酷热难耐。在迷宫一样的部里,没有窗户的空调房间保持着正常温度,可是外面的路面却热得烫脚,高峰时段地铁里臭气熏天。仇恨周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面展开了,各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加班加点。游行、集会、阅兵、讲座、蜡像展、电影、电视节目,这些都要安排;要搭讲台、造假人、编口号、写歌、传播谣言、伪造照片。朱丽亚在小说处的工作组已经不生产小说了,而在赶印一系列描述敌人暴行的小册子。温斯顿除了日常工作以外,每天还要花很长时间搜索过期的《泰晤士报》,修改并美化演讲中要引用的新闻。深夜,当成群喧嚣的无产者在大街上漫游的时候,城市里有一种奇怪的狂热气氛。火箭弹的袭击更加频繁了,有时,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没有人能解释,人们对此众说纷纭。

    专为仇恨周创作的主题歌(叫做“仇恨歌”)在电幕里没完没了地播放着。这首歌的节奏野蛮,像恶狗狂吠一样,算不上真正的音乐,倒像一阵鼓点。当数百人迈着行军的步伐吼叫着唱出这首歌时,那阵势还真吓人。无产者们爱上了这首歌,在午夜的街头,这首歌和仍然流行的“只是一个无望的幻想”此起彼伏。帕森斯家的孩子从早到晚用梳子和卫生纸演奏着这首歌,让人无法忍受。温斯顿的晚上从来没有排得这么满。帕森斯组织的志愿者小分队在为仇恨周装点街道,缝小旗子、画海报、在屋顶上竖旗杆,为了挂横幅还要把铁丝扔过街道,这个动作非常危险。帕森斯夸口说,单单胜利大厦就要挂四百米长的彩旗。他如鱼得水,快活得不得了。因为酷暑和体力劳动,他终于有借口在晚上穿短裤并敞开衬衫。他无处不在,又推又拉又锯又敲,临时出主意,用同志般的劝告和每个人开玩笑,从身体的每一个褶子里输送着无穷无尽的刺鼻的汗味。

    一张新的海报突然出现在伦敦的大街小巷里。海报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巨大的欧亚国士兵,大约三四米高,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蒙古脸,穿着大靴子,腰间端着一把冲锋枪,大步向前走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因为透视而放大了的枪口都好像正对着你。所有空白的墙上都贴上了这张海报,数量甚至比老大哥的画像还多。向来对战争无动于衷的无产者,也燃起了间歇性的爱国热情。好像为了与大众情绪合拍,死于火箭弹的人数比平常更多了。其中一枚掉在斯代普尼一家拥挤的电影院里,数百名遇难者被埋在了废墟之中。附近所有的居民都加入了长长的送葬队伍,葬礼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实际上变成了一次群情激愤的集会。另一枚掉在一个孩子们玩的荒地上,几十个孩子被炸成了碎片。于是有了更多愤怒的游行,哥德斯坦的人像被焚毁,数百张欧亚国士兵的海报被撕下来扔进了火里,很多商店在骚乱中被洗劫一空。这时谣言四起,说有间谍在用无线电引导火箭弹,一对被怀疑有外国血统的老夫妇的房子被烧了,两个老人也窒息而死。

    在查林顿先生店铺楼上的房间里,每当朱丽亚和温斯顿能抽空过去的时候,他们就并排躺在光光的床上,敞着窗户,一丝不挂,好凉快一点。老鼠没有再出现过,但是由于天热,虫子繁殖得很快。这不要紧。管它干净不干净,这间房间就是天堂。他们一进屋,就到处撒上从黑市里买来的胡椒粉,脱光了衣服带着汗涔涔的身体做爱,然后睡过去,醒来便发现虫子又集结了起来,正准备大规模反攻。

    四次、五次、六次——六月份他们一共幽会了七次。温斯顿已经改掉了成天喝杜松子酒的习惯。似乎已经不需要了。他胖了一点,静脉曲张性溃疡消退了,只在脚踝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块棕色的印记,清晨的咳嗽也好了。生活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也不再有对着电幕扮鬼脸或者高声咒骂的冲动。既然有了一个安全的藏身地,几乎像一个家,即使不能经常见面,而且每次只能相聚几个小时,他们也不觉得苦了。重要的是旧货店楼上的那个房间存在着。只要知道它在那里,没有受到任何侵犯,就和自己置身其中一样。那个房间是一个世界,一个属于过去的港湾,已经灭绝的动物可以在那里行走。温斯顿想,查林顿先生也是一个已经灭绝的动物。他通常在上楼的时候会停下来和查林顿先生聊上几分钟。这个老人似乎很少——或者从不出门,另外也几乎没有什么顾客。他像个幽灵似的生活在黑暗的小店和后面一间更小的厨房之间,他在那里做饭,那里面竟然还有一台古老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留声机,带着巨大的喇叭。他似乎很乐于有机会交谈。他在那些毫无价值的存货之间走来走去,长长的鼻子,厚厚的镜片,天鹅绒外套里弓着的肩膀,这一切隐约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收藏者,而不像一个商人。他带着淡淡的热情摩挲着一件件旧东西——一个瓷瓶塞,一个破鼻烟盒的彩绘盖子,一个铜质的项链挂盒,里面装着一绺一个早已死去的婴儿的头发——他从来不问温斯顿要不要买,只是一个人欣赏着。和他说话就像在听一个老音乐盒叮当作响。他从记忆的角落里搜索出了更多已经遗忘的儿歌的片断。有一首是关于二十四只黑鸟的,另一首是关于一头压弯了牛角的奶牛的,还有一首是关于可怜的公鸡罗宾的死的。“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他每唱一段就谦虚地笑笑。但是,每首儿歌他都只记得一两句。

    他们俩都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从来没有忘记过——眼前发生的一切不会长久。有时,死亡的临近就像他们身子下面的床一样触摸得到,他们绝望地紧紧拥抱着,就像受到诅咒的灵魂在丧钟敲响前的五分钟里抓紧最后一丝幸福。但是有时,他们不仅有一种安全的幻觉,而且感到了永恒。只要他们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们就感到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们。来这儿的路上充满困难和危险,但这里是一个避难所。就像温斯顿端详那个镇纸时想到的一样,他感到可以进到那个玻璃世界里去,一旦进去了,时间就会停止。他们经常尽情地做着逃脱的美梦。也许他们的运气会一直这么好,可以一直像现在这样,直到生命自然终结。或许凯瑟琳会死去,通过某种精巧的计谋,温斯顿和朱丽亚可以结婚。或许他们可以一起自杀。又或许他们可以乔装打扮以后消失,学会无产者的口音,在工厂里找到一份工作,在僻静的街道里不为人知地度完余生。他们知道,这全是痴人说梦。实际上根本无路可逃。连唯一可行的计划——自杀——他们也不打算做。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拖延下去,消磨掉没有未来的现在,这似乎是无法克服的本能,就像只要还有空气,肺就会不停呼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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