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惊人的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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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人的数据不断从电幕里传来。与去年相比,我们生产了更多的食物、衣服、房屋、家具、锅、燃料、轮船、直升机、书籍、孩子——除了疾病、犯罪和精神失常之外,一切都增加了。每一年,每一分钟,所有人、所有事物都在飞速上升。像塞姆刚才一样,温斯顿拿起勺子,在溅在桌上的一摊灰色肉汤中蘸了蘸,划出了一个图形。他憎恶地思考着生活的物质结构。一直都是这样吗?食物的味道一向如此吗?他环顾整个餐厅。低低的天花板,拥挤的房间,墙壁因为无数的身体在上面蹭来蹭去,变得脏兮兮的;金属桌椅像被敲打过一样,而且排得那么紧,坐下的时候肘部肯定会碰到别人;勺子是弯的,餐盘上有凹痕,杯子是用白色粗瓷做的;所有表面都油腻腻的,所有的缝里都积着油垢;还有一股酸酸的,劣质杜松子酒、劣质咖啡、金属味的炖菜和脏衣服混合而成的味道。你的胃和你的皮肤总是在抗议,那种感觉好像你被骗走了什么你有权拥有的东西。确实,他不记得是否有过与此大不相同的时候。在他能确切回忆起的那些日子里,食物总是不够吃,袜子和内衣总是有很多洞,家具总是像被敲打过似的摇摇晃晃,屋里的供暖总是不足,地铁总是那么拥挤,房子都快要散架了,面包是黑的,茶是个稀罕的东西,咖啡喝起来有股脏水味儿,香烟总是不够——除了人工合成的杜松子酒,没有什么东西既便宜又丰富。虽然随着身体的衰老,一切自然会变得更糟,如果你的心厌倦了不适、肮脏和匮乏,厌倦了无尽的冬天、粘乎乎的袜子、停开的电梯、冷水、含砂的肥皂、一碰就散的香烟、味道古怪的食物,难道这不意味着这不是事物的自然规律吗?为什么只有当人们从遥远的记忆中发现生活曾经不是这样时,才感到眼下的日子无法容忍?

    他又一次环顾餐厅。几乎人人都那么丑陋,即使不穿统一的蓝色工装裤也一样丑陋。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个小个子、长得像只甲虫的人正在喝咖啡,一双小眼睛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温斯顿想,如果不看周围的人,你很容易相信被党树立为理想形象的那些体格——高大魁梧的小伙子和胸部丰满的姑娘,满头金发,活力充沛,肤色健康,无忧无虑——真的存在,而且是大多数。实际上,就他判断,一号空域的大多数人都矮小黑瘦,其貌不扬。奇怪的是,这些像甲虫一样的人是怎么在各个部里大量滋生的:这些人矮小忧郁,过早发福,腿短却疾步如飞,毫无表情的胖脸上长着一双极小的眼睛。这就是在党的统治之下最得势的那一类人。

    富足部的公告以又一声小号声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尖细的音乐。帕森斯在那些数字的轰炸之下隐约有些激动,他把烟斗从嘴里拿了出来。

    “富足部今年干得真不错,”他会意地晃了晃脑袋,“顺便问一句,史密斯老弟,你有没有刮胡刀片?”

    “没有,”温斯顿说,“我那片已经用了六个星期了。”

    “啊,好吧——我只是随便问问,老弟。”

    “抱歉。”温斯顿说。

    隔壁桌上那个呱呱叫的声音在部里播新闻的时候暂时安静了一会儿,这时又说了起来,音量和刚才一样大。不知为什么,温斯顿发现自己突然想起了帕森斯太太,想起了她稀疏的头发和脸上褶子里的灰尘。不出两年,那些孩子就会把她交给思想警察。帕森斯太太会被蒸发。塞姆会被蒸发。温斯顿会被蒸发。奥伯良会被蒸发。然而,帕森斯永远不会被蒸发。那个呱呱叫的没有眼睛的家伙永远不会被蒸发。那些小个子的、像甲虫一样在各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疾走如飞的人——他们也永远不会被蒸发。那个小说处的黑发姑娘——她也永远不会被蒸发。他好像本能地知道谁会幸存、谁会灭亡:虽然,幸存的条件是什么,这不太好说。

    这时,他猛地从沉思中惊醒。旁边桌上的那个姑娘侧着身子,一直在看他。正是那个黑发姑娘。她斜斜地看着他,眼中有一种奇怪的专注的神情。他们的目光一相遇,她就把目光移开了。

    汗从温斯顿的脊梁上冒了出来。一阵可怕的恐惧感袭遍了他全身。这种感觉几乎立刻就消失了,但是留下了一种令人烦恼的不安。她为什么看他?她为什么总是跟着他?不幸的是,他想不起那个姑娘是在他之前来的,还是之后。但无论如何,昨天,在两分钟仇恨中,她就坐在他身后,没有任何明显的必要。她的真实目的很可能是听听他的反应,看他叫得够不够响。

    原先的一个念头又回到他的脑海中:也许她其实不是思想警察,而是一个业余间谍,这才是最可怕的。他不知道她看了多久,也许有五分钟,他可能没有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在公共场合或者电幕的视野内出神,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最小的细节也能泄露你的心事。一个紧张的抽搐,一个无意识的焦虑表情,一个自言自语的习惯——任何暗示着不正常心态的细节,暗示着你有不可告人的事的细节。不管怎样,脸上带有不恰当的表情(例如,在宣布胜利喜讯的时候显得不太相信)本身就是一个应当惩罚的过错。新话中甚至有一个关于这个的词:叫做“脸罪”。

    那个姑娘再次用背对着他。也许她并没有真的跟踪他;也许一连两天她都坐得离他那么近只是一个巧合。他的烟灭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烟放在桌子边上。他要留到下班以后再抽,如果烟丝不掉出来的话。旁边桌上的那个人很可能是思想警察的间谍,也许不出三天温斯顿就会被关到仁爱部的地下室里去,但一支烟头是不能浪费的。塞姆折起那张纸,放进口袋里。帕森斯又说了起来。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老弟,”他一边叼着烟斗笑着,一边说,“那次我那两个小家伙放火烧了那个卖东西的女人的裙子,因为他们看见她用老大哥的海报包香肠?他们偷偷摸到她身后,用一盒火柴点着了她的裙子。我想一定把她烧得够呛。小兔崽子们,啊?但真是积极!这是他们现在在小小间谍队里接受的一流训练——比我那时候强。你知道他们最近发给孩子们什么东西吗?一个可以透过钥匙孔偷听的听筒!我女儿昨天晚上拿回来一个,在客厅门上试了试,她说比直接用耳朵听清楚两倍。当然了,别忘了,这只是个玩具。但是教给孩子们的想法是对的,啊?”

    这时,电幕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哨音。这是回去工作的信号。三个人跳起来加入了挤电梯的行列,温斯顿的烟头里剩下的烟丝也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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