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仇恨进入了白热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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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分钟后,仇恨进入了白热化。人们在座位上跳上跳下,扯着嗓子喊着,试图压倒屏幕上那令人愤怒的绵羊一般的叫声。那个小个子的棕发女人激动得神采奕奕、满脸通红,她的嘴一张一合,像一条搁浅的鱼。连奥伯良那张严肃的脸都涨红了。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有力的胸膛一起一伏,好像正在迎接巨浪的袭击。温斯顿身后的黑发姑娘喊着:“猪!猪!猪!”突然,她拿起一本大部头的新话词典向屏幕扔去。词典砸中了哥德斯坦的鼻子,弹了回来:他的声音仍然不为所动地继续着。在片刻的清醒中,温斯顿发现他和其他人一样正在大喊大叫,还用脚跟使劲踢着椅子的横档。两分钟仇恨之所以可怕,并不是因为人们被迫扮演某种角色,而是因为人们根本无法不参与其中。任何伪装不出三十秒就完全没有必要了。恐惧和仇恨带来的可怕的狂喜,和想杀人、想折磨人、想用大锤把人脸砸烂的欲望,像一股电流传遍了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是否情愿,都把他们变成了一群狰狞尖叫的疯子。然而,人们感到的愤怒是一种抽象的、没有指向的感情,它像喷灯的火焰一样可以调节,从一个对象转向另一个对象。因此,有那么一刻,温斯顿的仇恨完全没有针对哥德斯坦,恰恰相反,它针对的是老大哥,是党,是思想警察;每当这时,他就爱上了屏幕上那个孤独的、备受嘲弄的异端分子,真理的唯一守护者,这个充斥谎言的世界上唯一清醒的人。可是,一转眼,他又和身边的人同仇敌忾,所有关于哥德斯坦的说法听起来都像真的。每当这时,他对老大哥的秘密仇恨就转为了崇拜,老大哥的形象高大了起来,成了一个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保护神,像磐石一样抵挡住了一群群亚洲人的进攻,哥德斯坦虽然孤立无援,连他是否存在都成问题,却像一个邪恶的巫师,只要动动嘴就能摧毁文明的架构。

    有时,他甚至可以自由切换仇恨的目标。突然,他费了很大的力气,好像从噩梦中挣扎着苏醒似的,终于成功地将仇恨从屏幕上的那张脸转到了他身后的黑发姑娘身上。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些生动美丽的幻觉。他想用橡皮警棍把她打死。他想把她扒光了绑在柱子上,用箭射得她像圣塞巴斯蒂安一样满身窟窿。他想强暴她,在高潮的那一刻割开她的喉咙。更重要的是,他比以前更加清楚自己为什么恨她。他恨她因为她年轻漂亮却性欲冷淡,因为他想和她上床却永远做不到,因为她的腰身甜美柔软,让人想一把搂住,可她的腰上却缠着一根可恶的红丝带,大胆地昭示着贞节。

    仇恨进入了高潮。哥德斯坦的声音真的变成了咩咩的羊叫,一瞬间连他的脸都变成了羊脸。接着,那张羊脸化成了一个高大凶悍的欧亚国士兵,开着冲锋枪一路前进,好像要从屏幕里跳出来,一些坐在前排的人真的被吓得缩在椅子上。就在这时,每个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敌人的身影又化成了老大哥的脸,一头黑发,长着黑色小胡子,他的脸看上去威严而又深沉,大得几乎充满了整个屏幕。没人听见老大哥在说什么。不过是一些鼓励的话,这种在枪炮声中说的话虽然无法听清每一个字,但一说就能使听的人重新充满信心。接着,老大哥的脸也渐渐隐去,取代它的是用黑体的大写字母写的三句党的口号: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但是,老大哥的脸还是在屏幕上停留了好几秒,仿佛他在人的眼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一时还挥之不去。那个小个子的棕发女人扑在前排的椅背上。她向屏幕伸出双手,用颤抖的声音呢喃着,好像在说:“我的救世主!”然后,她把脸埋在手掌中,显然在小声祈祷。

    这时,全场爆发出了一阵低沉、缓慢、有节奏的喊声:“B——B!……B——B!……B——B!”——一次又一次,非常缓慢,第一个B和第二个B之间的停顿很长——这种沉重的低语般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有点野蛮,仿佛在背景中能听见光脚顿地的声音和咚咚的手鼓声。喊声大约持续了三十秒。这是在情感迸发之时经常能听到的副歌。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在赞颂老大哥的智慧和威严,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自我催眠,用有节奏的噪音故意淹没自己的意识。温斯顿的五脏六腑都凉了。在两分钟仇恨中,他无法不加入那种集体癫狂,可这种低级的“B——B!……B——B!”的喊声总是让他感到恐怖。当然,他和其他人一起喊着:没别的办法。掩盖感受,控制表情,做所有人都在做的事,这是本能的反应。然而,可以理解,有那么几秒钟,他的眼神也许泄漏了他的心事。那件重要的事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如果它真的发生过的话。

    一瞬间,他遇上了奥伯良的目光。奥伯良已经站了起来。他摘下了眼镜,正在用他特有的动作把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有一刹那,当他们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温斯顿立刻知道——没错,他知道!——奥伯良想的和他一样。他们之间传递了一个准确无误的信息。仿佛他们的思想都打开了,某些想法通过眼睛从一个人的心里流进了另一个人的心里。“我和你一样,”奥伯良好像在对他说,“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我了解你的一切轻蔑、憎恨和厌恶。不过,别担心,我站在你这一边!”接着,这片刻的灵光一闪即逝,奥伯良的神情又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深不可测。

    就是这样,温斯顿已经不确定这件事是否发生过了。这种事从来没有下文。它唯一的作用就是保持他心中的信念,或者希望,希望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人与党为敌。说不定,传说中的庞大的地下反抗组织是真的——也许真的有兄弟会!虽然不断有人被逮捕,在交待罪行之后被处决,可还是没法确定兄弟会是否只是一个神话。有时候,他相信。有时候,他又不相信。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些转瞬即逝的印象,也许说明了什么,也许什么也不是:无意中听见的一段交谈,厕所墙上模糊的涂鸦——有一次,他甚至注意到两个陌生人相遇时手上的小动作,看起来好像熟人打招呼。这一切都是猜测:很可能全是他的想象。他回到了自己的小隔间,没有再看奥伯良一眼。他从未想过要把他们片刻的接触发展下去。即使他知道该怎么做,那也是超乎想象地危险。有一秒钟、两秒钟,他们交换了一个含糊的眼神,到此为止。但是,即使这个,在人们不得不忍受的封闭和孤独中,也是一件值得记住的事。

    温斯顿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他打了一个嗝。杜松子酒的味道泛了上来。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纸上。他发现,当他坐在那儿无助地沉思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写,好像自动的一样。他的字不再像刚才那样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笔尖在光滑的纸上纵情地划过,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大大的大写字母——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他写了一遍又一遍,写满了半页纸。

    他禁不住感到一阵惊慌。真荒唐,写下这些字并不比开始记日记更加危险,可是有一会儿,他真想把这页写坏的纸撕掉,彻底放弃写日记的打算。

    可是,他没有那么做,因为他知道那样没用。写不写打倒老大哥没有什么分别。要不要继续写日记也没有什么分别。无论怎样,思想警察都会抓住他。他已经犯下了——即使他从未落笔写下一个字也已经犯下了——那包含一切罪行的根本大罪。他们叫它思想犯罪。思想犯罪是藏不了一辈子的。你可能成功地躲过一时,甚至一年,但他们迟早会抓住你。

    那总是在夜里——抓捕无一例外地发生在夜里。你突然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粗糙的手摇撼着你的肩膀,灯光刺眼,床边站了一圈阴沉着脸的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没有审讯,也没有关于逮捕的报道。人们就这么消失了,而这总是发生在夜里。你的名字从记录中被抹去了,你所做过的一切事情的记录都被抹去了,你曾经的存在被否认,继而遗忘。你被废除了,消灭了:通常的用词是蒸发了。

    他一时心绪狂乱,急促潦草地写了起来:

    他们会打死我我不在乎他们会在我的脖子后面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们总是在你脖子后面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往椅背上一靠,有点惭愧地放下了笔。紧接着,他猛地跳了起来。有人在敲门。

    已经来了!他吓得像只老鼠似的不敢动弹,徒劳地希望,不管是谁,敲一阵之后就离开。可是那个人没有走,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迟迟不开门是最糟糕的做法。他的心里直打鼓,但是脸上,由于长期以来的习惯,或许还是毫无表情。他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步子朝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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