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李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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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常在思索我们的青春,它真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玩艺儿,短短的身子偏偏拖了一个长长的尾巴,像翅膀一样的招摇着,久久不肯离去。

    一盏灯还亮着,但一首歌已经唱完了,一场戏还没有散场,一份爱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们,谢幕。

    而新的幕又将拉启。

    人生就是这样的吧,结束,开始,再开始,再结束……不论如何,我们都将背负着各自的灾难和幸福,往前走,不回头。

    选自木子耳的博客《左耳说爱我》

    (1)

    高考终于结束了。

    整个冗长的暑假,我都把自己埋在阅读里。每隔一天去图书馆抱回一大堆的书。那阵子我喜欢上看国外的小说,一本一本地接着看,记不住名字,有时候随着小说中的主人公流泪,有时候看完丝毫没有感觉,但还是接着看下一本。

    我就在这样没头没尾的阅读中,耐心地等着我的录取通知书,耐心地等着暑假的过去。

    有时候,我也会跑上网到博客乱写几句,或者到QQ上跟尤他胡说几句,或者收一收张漾的信,我听说张漾去了云南,但不知道他玩得开心不开心,他与我的联系其实真的很少很少,偶尔有信来,只是短短数句,无甚新意。我时候我坐在窗边看书,会忽然想起他那夜拥抱过我的刹那,那晚的我好像不是我,胆大,妄为,不知死活。我思索吧啦对他的依恋,大抵也是如此,所不幸的是,吧啦付出她的生命,在所不惜,永不回来。

    我拿到上海某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妈妈请亲戚朋友们到饭店里去吃饭表示庆贺。我念的是中文系,爸爸好像很满意,他喋喋不休地说:“女孩子读中文好女孩子读中文好女孩子读中文真是好。”

    我姨妈骂他:“哎,你有完没完?”

    他傻乐。用筷子敲着桌边,似在唱京戏。

    大家都喜气洋洋,除了尤他。

    我妈妈打他一下说:“你怎么了,妹妹考上大学你不高兴,是不是失恋了啊?”

    “哪有谈恋爱啊!莫乱讲!”他着急起来,大家又一起笑。

    我知道,尤他是没有谈恋爱。他在清华继续着他在学业方面的传奇,考研,考博,出国,对他来说是一条顺理成章不用怀疑的道路。

    我看着他笑,他不明白,问我:“你笑什么?”

    我说:“你又胖了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倒是又瘦了,是不是学别人减肥啊。”

    “哪有。”我说,“我先天条件好,怎么吃都不胖。”

    “你越来越油嘴滑舌。”他批评我。

    他总是这样动不动摆出一幅兄长的样子来,逮到机会就把我往狠里批。我懒得理他,开始专心对付盘子里的烤鱼。他还是停不住嘴:“你小心刺,这个鱼的刺挺厉害的。”

    我说:“怕刺最好就不要吃鱼。”

    他无可奈何地说:“就会对我凶巴巴。”

    酒店包间不错,还有个挺大的露台,饭吃得差不多,大人们开始聊天。我看到尤他站起身来,走到露台上去看天。我觉得自己刚才是有点凶,小脾气发得没道理,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也走过去,在他的身后问他:“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是不是真的失恋了呀?”

    “没有。”他说,“还是家乡的星空好看,在北京看到的都是清一色的楼房顶。”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我问他。我知道他是专程回来为我庆贺的,他的暑假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

    “过两天吧。”他说。

    我故做轻松地说:“其实你打个电话来祝贺我就好啦,不用亲自跑这趟的,我知道你在北京很忙的,对不对?”

    “是啊,”他说,“比较忙,打了好几份工。”

    “不要太想钱啦,”我说,“身体重要。”

    “李珥,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了。”他忽然说。

    “是吗?”我差一点跳起来,“是什么样子的,说说看!”

    “不好说。”他说,“其实我努力挣钱,就是想给她买一个新手机。”

    “嘻。”我嘲笑他,“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的哦。快说说嘛,她是什么样子的?”

    他还是那句:“不好说。”

    “噢。”我说,“等我有空了,去北京找你们玩好么?”

    他转过身来问我:“怎么你喜欢北京吗?”

    “我没有去过嘛,想去看看。顺便看看你女朋友啦。”

    “那你为什么不报考北京的学校呢?”

    “你以为我是你,可以随便挑学校的啊。”我说,“能考上我已经很幸运。再说,上海离家近,我妈也放心些。”

    “你的高考成绩上北京很多学校都可以的啊。更何况,有我在北京,姨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不说这个了。”我说,“就说说你打算带我怎么玩吧。”

    “你想怎么玩都行。”他说。

    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宠爱,让我不忍对视,于是我调过了头装模作样地去看天。那一刻我心里明白,就算是我真去北京,我也不可能去找尤他。

    我明白尤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起他和他女朋友的事,或许他和我一样在心里清楚明白,我们是不一样的,他这么说,只是想让我心安。他于我,永远只是兄长,情同手足却永不能涉足爱情。更何况,我很快就是大学生了,过去的事情恍如前生,我希望自己能有个新的开始,脱胎换骨,从此念念不忘于江湖。

    “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啊。”尤他说。

    “噢。”我难得不耐烦地答道。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一颗流星忽然从眼前划了过去,我抓住尤他的衣袖跳起来喊:“呀,流星,流星,快许愿啊!”

    流星一闪而过。

    尤他骂我说:“笨,你抓我衣服没有用的,你应该在自己的衣服上打个结,然后再许愿,愿望就可以得到实现啦。”

    我耸耸肩做个鬼脸。

    尤他问我:“李珥,如果流星真能实现你一个愿望,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最想许的愿是什么呢?”

    “你先说!”

    “你先说。”

    “你先说嘛!”

    “好吧,我先说。”尤他想了一下说,“我希望我喜欢的女孩子一直快乐幸福。”

    这个花痴噢!

    轮到我了,我咳嗽一下,认真地说:“我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快乐,幸福。”

    尤他看着我,我朝他眨眨眼。

    他忽然伸出手来,爱怜地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嘻笑着,躲闪开了。

    (2)

    去上海读书的前一个星期,我又去了南山。一年多过去了,我差不多每个月来这里一次,高考最紧张的时候,我也抽空来。她的墓地始终清洁干净,偶尔有一只飞鸟停在上头,静静的停着,一动不动。我也一动不动地坐着,陪她说说话,心里感觉委屈的时候,来这里最能寻找到安宁。

    在生命的面前,一切皆显得脆弱无力。

    “吧啦。”我在心里轻声对她说,“你知道吗,张漾走了,许弋也走了,很快,我也要走了。你不要觉得寂寞,因为我们的离开和你的离开是不一样的,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我会替你做很多你没做完的事情。我们一定都要幸福,把你没进行完的幸福进行下去。”

    我听到身后有声响,回过身,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我追过去,却什么人也没有,夏天的风卷着热浪没完没了的吹着,烈日下一片空旷的草地绿得很牵强。

    我大声地喊:“你出来,我看到你啦!”

    没有动静。

    “出来,出来!”我继续喊。

    风越来越大,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我听到脚步声,山下果然走来了人,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没有撑开的雨伞,他始终低着头,等他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我才看清楚,那是张漾的父亲。

    他看上去很苍老,脚步迟缓,神色沧桑。

    他并不认得我。

    我让开身子,他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知道,他是要去看张漾的母亲,或者说,许弋的母亲。我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在大街上,尤他把他指给我看:“那是张漾的爸爸,他们看上去很不一样,对吧?”

    我那时候的感觉是惊奇。是很不一样。后来,从别人的口中,我知道了一些些这个男人的故事,包括他一直守在医院里并替那个女人送葬的光辉事迹,曾一度成为我们这个小城里无聊人士们的最佳谈资。我对这个看上去总是萎萎缩缩的男人心生敬仰,他不顾流言飞语坚持对爱情的责任,坚持他内心的责任,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我看着他走远。在他穿过那一片墓地就要在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追了上去,我喊住他:“嗨!”

    他回头,有点不确认是我在喊他。

    “你好。”我说,“可以跟你打听一个人吗?”

    “恩?”他说。

    我说:“你有许弋的消息吗?”

    “你是?”他问。

    “我……是他同学。”

    “哦。”他说,“他在上海读书。”

    “这个我知道。”我说,“我们久不联系,你能给我他的电话号码吗?”

    他抱歉地看着我说:“真对不起,我没有。”

    “噢。那就算了。”我说,“谢谢您。”

    我转身要走,他却忽然喊住我说:“等一下,你是许弋的同学,那你也是张漾的同学,对吗?”

    “是啊。”我说,“我们都是天中的,只是我比他们低一届而已。”

    “哦。”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走了。

    我真不明白,他这么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色已晚。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尤他,他说:“李珥你跑到哪里去了?”

    “在外面。”我说。

    “这样啊,我晚上八点钟的火车要回北京了。跟你打个招呼。”

    “噢,一路顺风。另外,代问你女朋友好啊!”

    “谢谢。”他挂了电话,我如释重负。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是晚上七点一刻。妈妈问我去了哪里,我告诉她我去逛街了。妈妈指着餐桌上的一个盒子说:“那是尤他买给你的礼物。”

    我一看,竟是一部手机,诺基亚的新款。

    妈妈告诉我:“你姨妈说,他这个暑假打工的钱都用在这个上面了。本来你考上大学,我们要替你买的,但是尤他的一片心意,我们也不好拒绝呢。”

    我站在那里,大脑在五分钟内完全处于空白。

    清醒过来后,我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我抱着手机盒就往门外跑。妈妈在身后叫:“李珥,你干什么去呢?”

    “我去火车站!”我说,“送完尤他我就回来!”

    我打车赶到火车站,站在人来人去的车站广场打通尤他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已经进站上车了。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说不出话来。倒是他先开的口,问我:“喜欢不喜欢?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诺基亚。”

    “尤他。”我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尤他说,“我清楚,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强求的。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尤他。”我说,“你不要这样。”

    “好。”他温和地答,“以后都不这样了。”

    我无力站立,只好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抱着手机盒蹲到地上。

    耳边传来尤他的声音:“李珥,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可爱吗,就是你笑起来的时候。所以记住,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快乐,永远要快乐。我走了,再见。”尤他说完,电话断了,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去了郊外,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念张漾曾经带我去过的那个屋顶,想念那些稍纵即逝的美丽烟花。我在小区外的超市买了一个打火机,买了一包香烟,揣着它们上了路。我靠着脑海中的记忆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那个我想去的地方。我站在郊外的田野边点燃了一根香烟,这是我第一次抽烟,那是一包555,我见吧啦抽过。香烟的气味并没有我想像中的呛人,只是舌头感觉有些微的苦,我想起吧啦吐烟圈的样子,于是我试图也吐出一两个烟圈来,当然这是徒劳,我总是无法成功,然后,我开始剧烈的咳嗽,我就这样一边咳嗽一边抽烟一边在郊外毫无目的的徘徊,寻找记忆中那个可以收容寂寞绽放烟花的屋顶,我是如此任性的一个孩子,从这一点来说,其实,我和吧啦毫无分别。

    (3)

    再见到张漾是我开学的前两天。

    我抱着一大堆书下楼,准备骑车到图书馆去还掉它们。他靠在我家楼下不远处的一颗树上抽烟。他黑了瘦了,穿一件很大的T恤,又是好多天不刮胡子,要不是那顶招牌似的鸭舌帽,我差点认不出他来。

    “小耳朵。”他唤我。

    我有点站不稳我的步子。

    “你来得正好。”他说,“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

    “你回来啦?”我镇定下来,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好久不见哦。”

    “是。”他灭掉烟头说,“打算去哪里呢?”

    “去图书馆还书。”

    “我陪你去吧。”他说。

    “我想骑车去。”

    “那我带你。”他说,“车在哪儿?”

    我把手里的书递给他,让他替我拿着,然后我去车库把爸爸的自行车推了出来。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已经不是那么毒,张漾替我把书一股脑儿全放到前面的车篓子里,然后他长脚一跨先上了车,回身吩咐我说:“来吧。”

    我有些迟疑,他歪着嘴笑了一下说:“怕?”

    我跳上车。

    张漾踩动了车子,车子轻快地在路上行驶起来。路两边的梧桐树叶绿得耀眼,轻风吹拂,我听到我的小白裙子与车轮相磨擦,发出音乐一样的声响,似谁内心抒情的叹息。

    我又不可救药地想起吧啦,想起她踩着单车跟在许弋后面,忽停忽走,调皮的样子。十八岁的单车,那一年的记忆,涂绿色影笑容张扬的女孩子,在这一刻竟是如此鲜活,仿佛她从来未曾远离,一直在我们身边。

    “你在想什么?”张漾转头大声问我。

    “你怎么忽然回来了?”我问他。

    “我爸爸风湿病严重了,我回来带他到北京去看病的。”

    “噢。”我说,“能呆几天啊?”

    “就这半天。”他说,“今晚八点返程,票已经定好了。”

    啊!原来就这半天,他却来看我。

    “云南好玩吗?”我问他。

    “没去成,明年再去。”他说,“对了,你考得如何?”

    “本一。”我说,“去上海,读中文系。”

    “挺好。”他说,“女孩子读中文系好,上海离家又近。”口气跟我爸一模一样。

    我在图书馆外面跳下车来,跟他说谢谢。

    他忽然说:“你去还书吧,我还有时间,等下我再载你回去。”

    “谢谢你,真的不用了。”

    “不许废话。”他说,“快去!”

    我捧着书往图书馆里面跑,嫌工作人员的动作太慢。等我空手跑出来的时候,发现张漾真的等在那里没走。他手里拿着一枝彩色的冰淇淋,对我说:“你好像喜欢这个?”

    我强按住我的心,不许它起起落落地疼。我想我真的已经不恨他了,不恨了。

    吧啦,让我们都不恨了,好不好?

    我接过那枝冰淇淋,把它含到嘴里,让它甜蜜地化开来。然后,我对着张漾笑了。

    “回家吗?”他问我。

    “不。”我忽然做了一个决定,我说:“张漾,你再带我去一次那个屋顶吧,我后来想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张漾想了一下说:“好吧,我们走!”

    骑车比走路是要快出许多,只不过短短一会儿,我们就已经到达目的地。白天这里看上去和夜晚有许多的不同。那幢房子破败地立着,四周荒草丛生,一颗歪脖子树寂寞地站立,毫无任何意境可言。

    张漾靠在单车上,对我说:“这里要晚上来,白天没意思。”

    “你以前都是晚上来吗?”

    他看着我说:“就来过两次,一次和吧啦,一次和你。”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然后掏出烟盒来抽烟。

    “给我一根烟吧。”我说。

    “小孩子一边去!”他说。

    “我都抽过好几回了。”我说。

    “你找扁呢?”他瞪着我。

    “你管不着我。”我说。

    “你别激我。”张漾用拿烟的手指着说,“我要是想管,没有管不了的道理,你信还是不信?”

    “我信。”我说。

    “冰雪聪明。”他夸我,“你要不这么乖巧,会遭殃的。”

    我低头看自己的白裙子,上面蹭了一块难看的泥。张漾低下身来,用手指轻轻地弹掉了它。然后他说:“我们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独自缩在我小屋的阳台上抽烟,我没有烟瘾,但香烟让我变得安定。夜里十点,开往北京的火车已经离开两小时,两小时,差不多三百多公里的路程,然后,会变成四百公里,五百公里,一直到一千多公里。

    这条漫长的路,我知道他很难再回头。

    再见,也许永远不见。

    我内心固执的追求,只有我自己看得见。但我希望我没有错。我绝不能像吧啦一样,错了又错。

    (3)

    开学了,爸爸妈妈一起送我到上海去报道。

    办完手续后,我们一家三口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简易的餐馆吃饭,吃着吃着,妈妈的眼泪就掉了下来,爸爸连忙给她递上纸巾:“放心吧,我们李珥肯定能把自己照顾得倍儿好。”一面说,他一面朝着我眨眼睛。

    “是呵。妈妈。”我握住她的手说,“放心吧,我每天给你打一个电话。”

    她抽泣着:“你这孩子,从小就多病多灾,又没离开过我,你叫我怎么放心!”

    “好啦,妈。”我低声说,“这里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给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啊。”

    “别哭了。”我爸也哄她,“今晚我陪你去逛新天地!”

    “我要带女儿到上海的大医院把耳朵复查一下。”妈妈忽然说,“上海车子多,交通又乱,她的耳朵万一……”

    “妈!”我打断她,“我没事的,你不要瞎操心。我过马路的时候,保证看清楚红绿灯,还不行吗?”

    “你千万不能一边走路一边听MP3!”

    “恩。”

    “学校里吃饭尽量早点去食堂,冷的饭菜对胃不好。”

    “知道了。”

    “外面不比家里,与人相处要有技巧。能让就让,不要跟人较真。”她真是唠叨得不行了。那一刻我真佩服我老爸,可以忍受她忍受这么多年。

    “是。”我依然乖巧地答。

    “我家女儿我最清楚。”我爸说,“没有比她更乖的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她乖有什么用,外面的坏人可多了。”我妈的心思真是越想越歪,我和老爸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地吃起东西来。

    有时候想想,象我父母爱我一样,我也真的很爱我的父母,但是,我的内心,是他们看不到的。我很难想像他们看着我在阳台上抽烟会怎么样,看着我被别的男生拥抱会怎么样,也许我妈会就此晕过去也不一定。就凭这一点,让我深深地相信一句话:人的心,深似海。

    谁知道谁在想什么,谁又会是谁的救世主。

    我早明白这一点,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坚持着我自己的坚持。

    新生集训结束后,正好是一个周末。我买了一张上海地图,研究了大半天,换了一条新裙子,坐了很长时间的地铁,又走了好长时间的路,终于找到了那所学校。学校的招牌显得有些陈旧,也没有我想像中的气派,我在门卫室问了一通,又抓住两三个学生问了一通,总算找到了我想找的地方。我在男生宿舍的楼下看到一个名单,上面写着各个宿舍的人名。名单已经有些破了,我用手指在名单上划来划去,终于停在那两个熟悉的字上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种翻江倒海的忧伤。

    302.他住302。

    那是一幢很旧的楼房,木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让你有随时会踩空的错觉。我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我在心里说:“许弋,我来了。”

    我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平头的看上去愣头愣脑的男生。

    “找谁?”他很防备地看着我问。

    “许弋。”我说,“请问他在吗?”

    “不在。”他要关门。

    我用手拦住:“请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你打他手机吧。”

    “请告诉我号码。”

    “我没有。”他说。

    “拜托你。”我说,“我真的有急事找他。”

    他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阵子,这才告诉我说:“你从校门出去,左拐,顺着走十分钟,有个酒吧,他周末应该都在那里打工。”

    我跟他道谢出来。九月的上海,天高云淡。三百六十五天,从知道他到上海来读书的那一天起,这条路我走了三百六十五天。我想起他拎着一个大书包走出校园的那一瞬间,我想那些在教室里苦苦读书的日夜晨昏,凭着心里的一个意念不敢轻言放弃的理想。现在,我终于要见到他了,我并没有以前想像中的那样慌乱,仿佛只是去见一个老友,仿佛他已经在这里等我多年。

    酒吧的名字只一个字,叫:等。

    它座落在整条街的最角落,小小的门面,要是不注意,会把它给忽略掉。我推门进去,中午时分,酒吧里几乎没什么人,里面的设施也很简单,几个红色的沙发,暗色的长条木头桌子,桌上长长的玻璃瓶里摆几枝盛放的黄色野菊。我刚坐下就看到了他,他穿制服,拿着单子走到我面前,问我:“请问喝点什么?”

    我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他认出了我。把单子放我桌上,转身走开了。

    “许弋”。我喊他,我糟糕地发现,我的嗓了忽然哑了。

    他背对着我站住。

    “你今天有空吗?”我说,“我想跟你聊一聊。”

    他转身对我说:“对不起,小姐,我要工作,晚上十一点才下班。”

    我微笑着对他说:“好的,请来一杯冰水。”

    “对不起,这里不卖冰水。”

    “那么,西瓜汁。”我说。

    几分钟后,他给我端来一杯红色的西瓜汁。外加一杯冰水,水上飘着一片金黄色的柠檬。他把它们放到我的桌上,低声说:“我请客,你喝完后走吧。”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冷漠。我控制着我的眼泪,不让它轻易地掉下来。

    他走开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书来看,老掉牙的杜拉斯的《情人》,我看过这部影片,梁家辉和他的法国小情人,在异乡旅馆里,她不顾一切索取爱的眼神令我激动。准确的说,我只是看了一半,因为看到一半的时候,妈妈买菜回来,在她有些不安的眼神里,我关掉了电视。

    结局和我想像中一样。分离。

    我把书合起来的时候,黄昏来了,酒吧里终于开始热闹起来,一群穿着很时尚的女生嘻笑着推门进来。她们好像是艺术学院的,对这里很熟,我看到一个穿着大花裙子红凉鞋的女生伸出手来,在许弋的脸上捏了一把。

    许弋笑着。我天使一样脸蛋的许弋。他还是那样帅得没救。

    “许弋,明天我会去野营。算上你一个啦。”另一个女生尖声说。

    “好啊!”许弋伸出手,在女生头上快速拍了一下。女生们笑得暧昧而又灿烂。

    他们果然已经非常熟。

    我在桌上放上五十元,背上我的背包,起身离开。

    走出酒吧,看着上海的黄昏高楼错立的陌生的天空,我已经失去哭的欲望,我必须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我清楚。

    忽然,有人在后面伸手拉住了我。

    我回头,看到许弋。

    “你的钱。”他把钱递给我说,“说好了我请客的。”

    我推开他。

    “拿着吧。”他说,“我还在上班,不能跟你多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把钱接了下来。

    他转身进了酒吧。

    我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决定回头。我对自己说,绝不轻言放弃,绝不!于是我又回到了酒吧的门口,我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开始看书。黄昏的灯光让我的眼睛发涨发疼,我还是坚持着看书,书上的字渐渐进不了我的眼睛,我还是坚持着看。我说过了,很多时候,我都对自己的任性无能为力。

    夜里十一点零五分。我看到许弋从酒吧里走出来。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没有背包,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过马路。我揉揉蹲得发麻的双足站起来,我想跟踪他,我知道追他的女生有很多,我宁愿相信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方式,并且我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此时此刻,我真希望我有一件白色的T恤,绿色的油彩,上面写着“我爱许弋”四个字。然后我可以站到他面前,不需要任何的言语。

    可我还没来得走到他身边,就看到一辆绿色的越野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三个男的,他们和许弋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人伸出拳头就对着许弋的脸打了过去。

    许弋捂住脸,蹲到了地上。他很快站起身来,想跑,但被他们死死的拉住,并把他往越野车上塞。

    我疾步跑过去,大声地喊:“你们要干什么?”

    我的突然出现让他们都吓了很大的一跳,包括许弋。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问我。

    “等你下班。”我说。

    “她是谁?”一个嘴里嚼着口香糖,顶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男生指着我问许弋。

    “不认识。”许弋干脆地说。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鼻子上还留着新鲜的血迹。我的心尖锐地疼起来。

    “是吗?”黄头发说,“是真的不认识?”

    “你们想干什么?”我继续问。

    “呵呵呵。”黄头发笑起来,“我们是朋友,请他去喝酒,小妹妹你要是没事,就回家洗洗睡吧。”

    “等下!”我说,“如果你们一定要带他走,我就打电话报警!”

    “你别胡闹!”许弋大声吼我。

    “哦?有趣!”黄头发看着我的表情让我害怕,但我强撑着与他对视,不愿意认输。

    “你到底是谁?”他问我。

    “我是许弋的朋友。”我说。

    “女朋友?”

    我看着许弋,许弋面无表情,然后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你男朋友欠了我们五千多块钱,你是不是替他还了?”

    我想了想,点点头说:“好的。”

    许弋吃惊地看着我。

    “好的。”我说,“不过我的钱都在卡上,现在太晚了,不知道能不能取出来。最晚明天,银行一开门,肯定把钱还给你们。”

    “听到了,明天一定还。”许弋说,“你们明天来取吧。”

    “再信你一次!”黄头发用手指了许弋一下,“明天是最后期限,早上十点,就在这里还钱。我警告你不要耍任何花招,不然,你就得亲自去跟我们老大解释了。”

    “知道了。”许弋说。

    黄头发他们跳上了车,车子就要开走的时候,车窗摇开了,黄头发嚼着口香糖,大声对我喊道:“小妹妹,交友要慎重啊!”说完,他摇上车窗,车子很快开走了。

    许弋看了我一眼,推开我往前走。

    “喂!”我喊住他,“喂!”

    “你走吧。”他说,“没听人家说吗,交友要慎重啊。”

    “你还记得我吗?”我有些绝望地问。

    “不记得。”他给了我想像中的答案。

    “你撒谎。”我说。

    他想了一想,问我:“你是不是真的可以借钱给我?”

    我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你饿吗?”他问我。

    “饿。”我说。

    “那我们先去吃饭。”他说。

    许弋说完,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后面,我们一直没说话,他也没有回头看过我。走到离他们学校不远处的一个小餐馆,他径自推门进去,我也跟着进去了。夜里的餐馆没有人,地上是水刚刚拖过的痕迹。桌子上有红色暗格的餐布,上面铺了一层带有油渍的薄薄的塑料布。许弋皱皱眉,很干脆地把那张塑料布一把掀了下来。这下是干净的桌面了,细格子布上画了一个小熊,没心没肺地盯着我看。

    一个胖胖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把菜单递过来,许弋点了两三个菜,说:“来瓶啤酒。”

    我抱着我的包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许弋终于看了我一眼,然后他问我说:“你呢,也来一瓶酒?”

    “我不喝酒。”我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云烟,晃出一根来,递到我面前。我摇摇头,他把烟抽出来,自己点着了,默默地抽。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欠别人的钱?”

    他说:“不关你的事。”

    我说:“要我替你还就关我的事。”

    他抬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说:“赌输的。”

    我说:“那你以后不要再跟别人赌了。”

    他说:“好的。”

    菜端上来,他要了一大碗米饭,狼吞虎咽,但吃相尚好。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一点胃口也没有。其实我真的也很饿了,可是我吃不下,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个男生坐在我对面吃面条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常常这样,很饿,但却一点儿也吃不下。”

    我现在就是这种状况。

    许弋忽然问我说:“你住哪里?”我说出地址。他说:“那么远?你还要先去银行,早上十点能赶得及过来吗?”

    “行的。”我说,“我可以起早。”

    “要不你别走了。”他说,“我安排你住我们学校的女生宿舍。”

    我有些迟疑,他看出我的疑虑,说:“你不要怕,女生宿舍里都是女生。”

    我白他一眼,他却忽然笑了。

    “你的名字?”他问我。

    “李珥。”我说。

    “对,我想起来了,是这个名字。”他说。

    他笑起来,是那么那么的那看,时光在那一刻忽然跌回我的高二时代,我寂寞空洞的十七岁,看到他的第一眼,在黄昏的街道旁,斜斜靠着栏杆的一个男生,背了洗得发白的大书包。他的脸,是如此的英俊。那时的我,还是个青青涩涩的女孩子,爱情在心里初初萌牙,翻天覆地,慌里慌张,从此认不清自己。

    时光只会老去,但时光从不会欺骗我们。对爱情的忠实让我的心如热血沸腾。于是,我也对着他笑了。

    他在我的笑里愣了一下,然后扒完最后的一口饭,对我说:“结帐,走吧。”

    (4)

    那天晚上,许弋把我送到女生宿舍的楼下,打了一个电话。

    没过一会儿,一个短头发的女生下来接我。她跟许弋打了一个招呼,就微笑着揽过我的肩膀说:“OK。跟我走吧。”

    我有些不习惯和陌生人这么亲热,于是我推开了她。

    许弋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对女生说:“这是我妹妹,你照顾好她。”

    女生笑着问他:“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啊?”

    “就你们两个。”许弋一脸正经地答。

    女生嘻笑着,跟他说再见,然后拉着我上了楼。

    为了避免和那个女生说太多的话,我那晚很快就上床睡觉了,并装做睡得很熟的样子。不过我听到她向别的女生轻声地介绍我,她说:“这是许帅的新女朋友。”

    她们叫他许帅。我想起早上他们宿舍里那个呆头呆脑的男生,猜想许弋在女生中应该有更好的的人缘,接下来的事情更加证明了我的猜想,胖女生替我拉了拉被子,还吩咐别的女生动作轻一些。我被心里涌上来的感动弄得更加疲倦,于是真正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许弋已经在楼下等我,他换了一身新的运动服,有女孩走过他身边,轻声尖叫。

    他说:“我带你去我们食堂吃点早饭吧。”

    “不用了。”我说,“我不饿。”

    “可我饿了。”他说,“走吧。”

    我坚持着不肯去。他只好无奈地说:“好吧,我们去外面吃。”

    我跟在他的后面,默默地走出他的校园。在去银行的路上,他去一家酒店的外卖部买了几个香煎包,我们分着吃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递给我,不带香味的纸巾,但纸质很好,书上说,身上带纸巾的男人,是有品质的男人。

    我们一面走他一面问我:“李珥,你的名字怎么写?”

    “王字旁加个耳朵的耳。”

    “你和吧啦是好朋友吗?”他说。

    “是的,可是吧啦死了。”我说。

    “对。”他看我一眼,“可我们还活着,这真没办法。”

    “你不能再让她伤心。”我说。

    他哈哈笑起来:“你真傻得可爱,她都死了,还伤什么心。再说了,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这样到了银行的门口,我问他:“要取多少,五千还是六千?”

    他想了一下说:“六千吧。”

    又说:“放心,我会很快还你的。”

    “噢。”我说。

    “谢谢你。”他说。

    我抬起眼睛来看他,天知道这对我而言需要多少的勇气,他也看着我,可是我在这样的对视里却感到一种让我害怕的失望,我觉得我看着的是一个陌生人,或许他对我,从来也没有熟悉过。我费劲周折所坚持的,也许只是我内心的一种可怕的幻觉。

    天呐,我哪里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呢?

    我替许弋还清债务后的第九天,接到他的电话。他开门见山地说:“李珥,我还需要二千元。”

    我说:“我没有。”

    “好吧。”他说,“再见。”

    我盯着电话看了很久,然后我把电话回拨过去。他很快接了电话,我轻喘着气对他说:“周末我过去送给你。”

    “来不及了。”他说,“我去你学校拿吧。”

    中午,我在校门口的银行里取出我最后的两千元钱,装进我的背包,靠在地铁口等待许弋的出现。一对一对的恋人走过我的身边,有个男生俯下身子,轻轻吻女朋友的脸,我把眼睛低下去看着地面,地面上有一块砖很脏,上面粘了一块绿色的口香糖,我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人好像要晕过去。许弋就在这时候出现在我眼前,他说:“李珥,你的头发长了,应该剪了。”

    我晕乎乎地问他:“你为什么又去跟人家赌?”

    “这次不是赌。”他说,“我在替一家公司做点事情,我的电脑需要升级。”

    我低下头,拉开包,把钱掏出来给他。他接过钱,低声跟我说谢谢。我说:“不用。”他说:“那我走了,我还要急着去办事。”

    我说:“噢。”

    他转身往地铁里走,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对我说:“李珥,你这个周末有空吗?”

    我点点头。

    他说:“那就到我酒吧来玩,星期天我不用上班,不过晚上我会在那里玩。”

    我微笑。

    他朝我挥挥手,走了。

    许弋走后我决定逃课,我独自去了一家理发店。店员很热情地招呼我,建议我把头发这样那样那样这样,我打断她说:“我没钱,就剪一下吧,剪得短短的就好。”

    也许是见在我身上赚不到钱,于是他们给我派了一个看上去傻傻的理发师,肯定是一个实习生,我在镜子里看到他有些发抖的双手,安慰他说:“没关系,剪短就好,发型无所谓的。”

    他听我这么一说,很轻松地带有感激地对我笑了,然后他说:“放心吧,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我在剪发的同时给尤他发短消息:“请你借我一千元,我会尽快还给你。”我妈妈走的时候给我留在卡上的钱我全部给了许弋,如果我再不想办法,就要面临着饿肚子的危险。

    尤他没有给我回短消息,而是干脆打来了电话,他问我:“李珥你要钱做什么,难道姨妈没有留够钱给你用吗?”

    我在电吹风呜呜的声音里大声地撒谎:“不是的,我想买台电脑,还差点钱。”

    “姨妈知道吗?她同意吗?”

    “你不借就算啦。”

    他还在问:“刚开学,你买电脑做什么?”

    我说:“我想写点东西。”

    “哎,那挺好。对了,你在上海好不好呢?”

    “还行。”我说。

    “好吧,”尤他说:“把你的卡号发给我。”

    “你不要告诉我妈妈。”我说。

    “好吧。”尤他有些无奈地说,“不过,我很高兴你能想到我。要知道,不管什么事,我都愿意帮你的。”

    “恩。”我揪着一颗心答他,“谢谢你。我会尽快还你钱的。”

    “不要太辛苦,上海大,往往做家教什么的要跑好远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小心点,不要瞎来,知道吗?有什么事跟我讲就好啦。”

    我忽然很想哭。同时,我也很想知道,如果尤他知道我为什么要向他借钱,不知道他会不会杀了我。

    我把手机收起来,放进口袋。理发师把我的头扶正一点点,对着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短头发大眼睛的我,额前整齐的流海,我对自己的新发型很满意,于是我冲着镜子做了一个鬼脸。

    我从理发店走出来的时候手机里收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短消息:“你是谁?”

    我还没来得及回,短消息又来了:“你和许弋是什么关系?”

    我捏着手机,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思考着我应该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朋友?同学?老乡?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于是我反问对方:“你是谁?”

    那边很快回复:“我是许弋的女朋友。”

    我还来不及回应那边信息又来了:“我警告你,你别试图抢走他,他是我的。”

    我觉得很无聊,于是我没有再回过去。

    那个星期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图书馆替人整理书籍。介绍我做这份工的是我的一个学姐琳,琳已经大三了,也是学中文的,经常在图书馆里帮忙,由于我隔三差五地去借书,她开始主动和我讲话,她为人很好,说话温柔,做事利落,不让人紧张,于是我也慢慢喜欢上她。有时候,偌大的图书馆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琳会坐到我对面,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来,轻轻地摸一下,然后说:“李珥,像你这样爱读书的小姑娘真的不多了呢。”

    “你不也是吗?”我说。

    “可我是老姑娘,不是小姑娘。”琳笑起来。

    琳是山东人,可她一点儿也不像山东人。她的普通话很标准,说话温柔,长得也算漂亮。唯一的遗憾是她脖子那里有一大块黑色的斑,很大的一块,乍一看你会吓到。

    “这是胎记。”琳并不介意我盯着她看的不礼貌行为,而是摸着那个斑,主动对我说,“与生俱来的。”

    “为什么不做手术?”

    “这里不好做。”琳说,“现在也习惯了,没什么。”

    我看着她微笑。

    她说:“李珥,你知道吗,你的笑真让人招架不住呢。”

    “是吗?”我说。

    “你真是个招人疼爱的小姑娘。”琳说,“我要是男生,就追你做我的女朋友。”

    我做害怕状,配合她。

    她哈哈笑。终于有点山东姑娘的样子。

    那阵子图书馆来了很多的新书,旧书也要做重新的整理,那个周末我跟琳一直在图书馆里帮忙,我对一些花里胡哨包装精美的新书不太感兴趣,相反,对一些薄薄的旧版,或者早已经绝版的书甚为欢喜。我执着地相信每一本旧书里都藏着许多人过去的时光和旧事,世人的眼光曾在这上面流连,驻足,情感与文字反复纠缠,永远不得释放。

    夜里九点多钟,我和琳洗干净手从图书馆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琳建议我们去下馆子,好好慰劳一下我们的肚子。我说不用了,我回宿舍还有事。琳有些爱怜地看着我远走,我回头跟她挥手的时候,她还站在远处爱怜地看着我。琳没有男朋友,周末的琳是寂寞的,我其实很愿意陪她吃一顿饭,但我不想让她请客,而我自己又请不起客,所以,只能这样了。

    我回到宿舍吃了一些饼干,喝了一点儿水,觉得好过多了。同宿舍的女生没有一个人呆在宿舍,她们已经很快找到各自的精彩。我靠在床上,跟自己做很激烈的挣扎,这一天,我把自己搞得如此之累,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挣扎,他早就有了新的生活,他早就已以忘了吧啦,我早就应该洗洗睡了,闭上眼睛,甚至连梦都不要再做,可是我做不到,差不多只是三分钟的时间,我已经从这种无谓的挣扎里败下阵来。我换了一条干净的牛仔裤,套上我粉红色的KITTY猫的运动衫,背上我的包,打开宿舍的门,出发。

    十月的夜的校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让人沉醉,想哭。我怀着一种沮丧的心情走在路上,人变成一张轻飘飘的纸,无法自控。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琳,琳和一个胖胖的高个子的男生,我不由地放慢了脚步。我看到那个男生试图去牵琳的手,但被琳轻轻地推开了。我看到琳有些抗拒的倔强的背影,我想我清楚,琳是不会喜欢那个男生的,琳只是寂寞,她只是想有个人陪她吃顿饭,可我呢,我自己又是为什么呢,我被自己不可理喻的行为伤得伤痕累累,并无从救赎。

    城市最后一班地下铁在我的身后呼啸而去。我顺着长长的台阶走上地面,看十月上海陌生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房顶上放烟花的那个夜晚,我愿意相信点亮夜空的每一抹小小的烟火都末曾熄灭,它们最终升上天空,化做今夜的星辰。只是那些放烟火的人,早已散落于茫茫人海,不知去向何方。

    我推开酒吧的门的时候是夜里十一点。和我上一次去那里相比,酒吧里显得热闹和杂乱了许多,有乐队在演出,一个女生在台上热热闹闹地唱:oh…oh…,我看来看去看那张照片最好,你和我拍来拍去拍到容颜都苍老,如果不自寻烦恼没有什么值得哀悼,我和你爱来爱去是否为了凑凑热闹,看日出日落没有什么大不了……

    摇晃的灯光摇晃的人影,我看来看去,没有看到许弋。一个服务生经过我的身边,我拉住他大声地问:“请问,你看到许弋么?”

    “许弋啊?”他看着我,暖味的笑着,手指往角落里:“喏!”

    我调过头去,终于看到他,我没看到他的脸,但我知道那是许弋,我心心念念渴望与他相亲相爱的许弋,他正紧紧地拥着一个女孩,那女孩穿绿色的长裤,红色的上衣,她闭着眼睛,幸福在她的笑容里无限制地滴落。他在吻她。

    不,应该说他们在拥吻,深深的,沉醉的,旁若无人的。

    我聋了。听不见任何的音乐了,我僵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地碎裂,无从收拾的惊慌和悲凉。我对自己说,李珥,这是你自找的,这是你必须承受的一切。

    你活该。

    (5)

    “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

    我在图书馆里看琼瑶的书,这个把爱情写得天花乱坠的女人,她的故事不太容易感动我,但我却被她故事中的这句话击中了。

    我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来,在琳关切的眼神下,走出了图书馆。

    11月的天气,已略有寒意。

    我缩着脖子,走在校园最幽静的那条小路,我把手机拿出来,打出来一个万分“琼瑶”的短信息:亲爱的,请告诉我,我到底该如何做?

    我把信息发给了吧啦。

    吧啦吧啦。

    我闭上了眼睛。

    吧啦吧啦,我亲爱的,如果此时此刻,你在天上看着我,那么请给我指引吧。让我明白,我必须坚持。让我还可以充满勇气地相信,坚持到底,一定可以得到我们想要的幸福。

    那夜梦里,我神奇地回到我的十七岁,我梦到那个飘雪的冬天,单薄高瘦的男孩子,穿着灰色大衣,恶狠狠地凑近我,伸出一只手指对我说:“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我看着他傲慢的脸,犹豫地把手伸出去,想要摸一摸它。

    这张比女孩子更干净而白皙的脸,大而明亮的眼睛,在梦里模糊又强烈地冲击着我。可是当我伸出手,他却转身跑掉。

    他冲出半掩的蓝色卷连门,冲进皑皑的大雪里,再也没有回头。我想喊出他的名字,可我突然忘记,他是谁。

    我该如何把你召唤回来呢?

    我梦见我蹲在地上,努力想回忆起你的名字,头疼欲裂。

    哎吧啦,我亲爱的。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回答我。你已离去,留我在这里时时犹豫,左手右手,不知道到底该伸手还是放手。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猜测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很多很多天过去了,我执意相信你是在告诉我通往幸福的密决,可是直到今天我才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幸福是如此遥远,如此来之不易。

    我被这样绝望的梦境折磨了一个夜晚,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天光大亮。宿舍的女孩子们都已不在,我才想起今天是周末。手机上有琳的未接来电。我匆匆洗漱,往图书馆赶去。琳已经在那里等我,她买了煎饼,热热的递到我手里。

    “你没接我电话,我有些担心你。”琳看着我,责备地说,“李珥,你是一个让人担心的小孩子。”

    我咬下一大口煎饼,嘻嘻笑。

    琳说:“有时候我想把你的脑袋接到电脑上,看看到底都存了些什么。”

    我继续嘻嘻笑,笑完后我说:“我想挣钱,越多越好。”

    琳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才开学就经济危机啦。”

    我有些艰难地说:“可不可以不问?”

    她对我很宽容又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美津浓双用记事本,拉开拉链,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超过三十张名片。

    “从周一到周六,除去上课时间,应该都可以帮你联系到兼职,如果你晚上愿意出门的话,到12点熄灯之前我都可以帮你联系到事情做。”

    我把我拿着煎饼的油乎乎的双手出奇不意地伸出去,轻轻地抱了抱琳,她尖叫着跳起身子。

    接下来的时间,一切真的被琳安排的满满当当。我每天都穿着跑鞋,是为了可以从最近的那座小区跑回学校,而不用打的。我把头发挽起来,像吧啦从前那样挽成一个发髻,把整张瘦脸暴露出来,全无美感,但我无须在乎。

    有天晚上睡在上铺的苏州女生在宿舍里挑起一个话题,问大家全世界最土的发型是什么,在她问完之后其他两个女生都咕咕地笑起来,我也躺在我的床上很礼貌地对她们笑笑,然后我拍拍我的头发说了一句话:“美女们,看这里!”

    说完,在她们心满意足的笑声里,我安然而疲倦地把眼皮阖上,结实地进入了睡眠。

    要知道,一次好的睡眠对我而言是多么的难能可贵,第二天早上,我神清气爽,我认认真真地听了一天的课,放学的时候,我买了新鲜的蛋糕,到图书馆去送给琳吃。琳把手里的一堆书递给一个男生,然后站在借书台里冲我微笑,图书馆里温和的气氛提醒我冬天已经快要来临,我的头发长得飞快,它们已经长了许多,乱乱的软软地贴着我的脖子,让我觉得温暖。我无心再去理发店修理他们,只是在流海长了的时候,在宿舍里自己用一把剪刀,对着一面圆镜子剪短它。有时候剪刀没用好,流海会显得别扭,不过我无所谓,反正我的发型也出了名的差,和宿舍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生们相比,我终日显得暗淡,无光。

    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想起他出奇不意地出现在我面前,用好听地声音对我说:“李珥,你的头发该剪了。”

    他不会再出现了,我一次一次如此忧伤地想。

    琳是我唯一的朋友。休息的时候,我们长时间地坐在图书馆里打发时间,琳在这样的季节里可以里穿上高领的毛衣,挡住她脖子上的那块印记。那个喜欢她的胖男生会在她看书的时候给她送来汉堡和热牛奶,也不说什么,放在桌上就离开。琳往往都不去动它,直到它慢慢冷却。有时候她会逼着我把热牛奶喝掉,她说:“李珥,你太瘦了,我真担心风会把你吹跑,你应该多吃点,脸色才会红润一点。”

    我听她说完这话,用两只手在脸上用力地搓,直到搓出两片红晕来,这才对着她傻笑。

    和琳相处是非常舒服的,她并不过问我的一切,当然我也不过问她的事情。和我比起来,琳的社交能力要强出许多,有时候她会拉着我去嘉年华做服务,或者替移动公司推销手机卡,要么就到商场门口替某家公司发传单,她总是能变换出许多的招数来挣钱,我跟在她的后面,轻松,自在,无需动太多的脑子,也不至于在生活上太过窘迫。

    琳吃着我替她买的松软的蛋糕,舔着手指高兴地对我说:“今晚去看电影吧,我知道有好片子,汤姆克鲁斯的。我请客。”

    我说:“我喜欢刘德华。”

    “恶俗。”她骂我。

    我哈哈笑,我故意这么说的,其实我喜欢梁家辉,除了《情人》外,我还看过他的另一部电影,他在里面演一个对爱情无限忠贞的男人,落魄的样子让我几度落泪,心痛得无以复加,我还记得那部影片的名字叫《长恨歌》。是王安忆的小说改编的,多么天才的一个名字啊,长恨,短痛。或许,这就是爱情真正的模样。

    “想什么呢?”琳把五根手指放到我面前晃动。

    “我得去学生家里了,”我说,“今天第一次去,要认真。”

    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图书馆,我看到手机上许弋两个字不停地在闪烁,我慌乱地按掉了它。

    手机又响,我又按掉。

    然后,我逃出了图书馆。

    手机依然不折不挠地响着。琳跟在我的身后出来,把我的外套往我身上一套说:“你忘了你的衣服。”

    “谢谢。”我说。

    她看着我的手机。它还在响。

    “我走了。”我仓促地说完,转身跑出了琳的视线。

    那天晚上,下很大的雨。我从学生家里出来,坐地铁回到学校,滂沱大雨,我没有带伞。回去晚了宿舍会关门,我站在地铁口思索了一下,把外套顶在头上,咬咬牙,直冲进雨里。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一个身影急急地冲上来,把伞罩到我的头上,是琳。

    琳在雨里大声地冲我喊:“为什么要关手机?”

    我说:“手机没电。”

    她一面拉着我往学校里走一面骂我,“为什么不打车,这么大的雨!”

    “我没钱!”我冲着她喊。

    “你够了!”琳把伞丢在我的脚下,“李珥,我恨你这样折磨你自己,我告诉你,一个女人,如果她自己不爱自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爱她的!”

    琳说完这话就跑掉了。

    我呆在雨里,过了很久,才捡起那把伞,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宿舍走去。

    那晚,我的脑子里一直回响着琳的话:“我告诉你,一个女人,如果她自己都不爱自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爱她的!”我试图挣扎,从那咒语一样的话里挣扎出来,可是我做不到,我全身像被什么捆住了似的难受,又像沉入深深的海底,无法呼吸的疼痛。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医院里。

    琳守在我的身边,她温和地问我:“亲爱的,我买了新鲜的栗子蛋糕,还有稀粥,你要不要来一点?”

    “我这是在哪里?”

    “医院。”琳说,“你高烧四十度,说胡话。把你们宿舍的人都吓坏了,知道我是你唯一的姐姐,所以打电话给我。”

    “谢谢你。”我说。

    “别这么讲。”琳抚摸我的额头,“李珥,对不起,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再丢下你。”

    我别过头去,眼泪掉了下来。

    “谁是吧啦?”她替我擦干泪水,问我。

    我吃惊地看着她。

    她说:“你昨晚一直在喊吧啦。”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我活在吧啦的世界里也许已经很久,那个女孩与我的青春期紧密相缠,虽然她再也不会回来,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走出属于她的疆域,我看着琳,有看着吧啦的错觉,我相信吧啦和琳一样,她们站在和爱情无关的角度,一样的疼爱着我,让我的疼痛可以得到释放。

    从这一点来说,我是何其幸运。

    “谁是许弋?”琳忽然又问。

    我吓了一跳,难道我还喊了许弋的名字,那我会不会……天呐,我的那个天呐。

    见我紧张的样子,琳微笑了,她说:“那个叫许弋的,一直在打你的手机。于是我就接了,我告诉他你生病了,他说他马上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从病床上跳下去,但是我没有力气,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琳多此一举地按住我说:“李珥,你冷静。”

    “琳。”我说,“我不想见到他。”

    “你确定?”

    我点点头。

    “那么好,你睡吧,你需要休息。我来对付他。”琳拍拍我。

    我看着输液管里晶亮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入我的体内,觉得困倦之极,然后,我就真的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半夜,琳趴在我床边休息。然后,我闻到百合花轻幽的香气,琳被我惊醒,她抬起头问我:“需要什么,吃饭,还是上洗手间?”

    我转头看着花。百合,在黑夜里有惊人的妩媚的美。

    “他来过了。”琳说,“花是他送的,还有,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琳递过来一个信封,厚厚的。

    我打开来,里面装的全都是钱。

    “我点过了,三千块,他说他还你的,我就替你收下了。”琳说。

    “他人呢?”

    “他有急事,走了。让你打电话给他。”

    “噢。”我说。

    琳嘻笑着着:“不过说真的,那破小孩真帅,难怪你整日这么魂不守舍。”

    我把信封里那张白色的纸抽出来,上面写着两个字:谢谢。

    我为这个两个陌生的客气的字,又不可收拾没有出息地心痛了。我真怕,就算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依然会是我今生无法靠近的温暖。

    (6)

    二天以后,我出了院。我没有给许弋打电话,他的电话也没有来。这周晚上的工作是在一个咖啡店里卖蛋糕。每天晚上9点到11点是蛋糕特卖的时间。我站在广告伞下面,向来往的客人兜售。

    等蛋糕快卖完时,雷声响起。我看看天空,急匆匆地开始收摊。

    一个声音说:“把剩下的都卖给我。”

    我低下头,转身打算离开,可是他从身后一把钳住我的手臂,把我掰过来。

    我的天,这可是在大街上。尽管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我也知道他就是许弋。我始终不忍注视的这个人,他就是许弋。他来了,我在劫难逃。

    他轻轻地拥住了我,叹息说:“李珥,怪了,我想念你。”

    他的拥抱是那样那样的轻,若有若无,我手里最后一块蛋糕应声而落。也许是残留在指尖上的奶油让空气中忽然有了爱情的味道,于是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放开我说:“跟我走吧。”

    我傻不啦几地跟着他,我们并肩走在将近午夜的上海大街上。这一带不算繁华,再加上快下雨,路上已经没有太多行人。雷声和风声一起起来,十一月的梧桐树叶子还算密,在扬起的风里发出急切的絮语。

    17岁的自己,曾经多么渴望与他这样并肩前行。我微微侧目,看着他挺拔的鼻子,一刹那感到恍若隔世。

    又走了一会,他还没没有停且没有方向的样子,我停下来问:“我们去哪呢,再晚我就回不了学校了。”

    许弋停下来,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天空。接着他迅速把我拖到树下,用和梦里判若的柔软的目光盯着我,一个字咬着一个字地说:“李珥,做我的女朋友!”

    雨水,就在这时候,滂沱地降临。

    我用力把他推开。

    我的手一下子被他紧紧攥起来,放在胸口,动弹不得。雨水打在我的髻上,我拼命闭上眼,把自己的头摇得仿佛中咒。

    他紧紧的,也如中咒一般把我弄得不能动弹,一个劲儿地说:“答应我吧答应我吧答应我。”我受不了。不顾一切地俯向他,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起来。

    他始终都没有动一下,连颤抖都没有。我的发髻终于散落下来,一定是很丑陋的耷拉在我的脑袋上吧,就像一只刚刚降生的章鱼那样的丑陋。

    我哭了。

    我终于还是哭了。我哭着用我的旧跑鞋狠狠睬他,它还是两年前那双,在大雪里踉踉跄跄蠕动的那双。他的手稍微松开一点,我便把它抽出来。

    “做我的女朋友吧。”他还在说,不过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温柔,紧抓住我的手也终于放开了。我捂着脑袋蹲下身来,我怀疑我自己是在做梦。

    朦胧中他把我背起来,往学校的方向奔去。朦胧中,我又听见他说:“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朦胧中,吧啦抱着我瘦瘦的身子站在一边,许弋被无数只脚踢倒在地上,他的脑袋正冒着汩汩的鲜血……我的脑袋又重又疼,一切的一切,都像被扔进一锅开水里一样,肆无忌惮地在我的脑子里滚动起来。

    天翻地覆,不得安生。

    “来,雨太大了,我们到那边去!”他一面喊着把我拖起来,拖到了一家商场的屋檐下面。替我拍打着身上的雨水,其实这样的拍打是徒劳无功的,因为我们两个人的身上都已经完全湿透了。

    我冷得发抖,突然想抽烟了,于是我请求他:“给我一根烟吧。”

    在心里寥落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吧啦抽烟的样子。她站在舞台上低吟浅唱,然后她走下台来,寂寞地低下头点燃一根烟,火光照亮她脸的一刹,仿佛点燃所有的温暖渴望。

    许弋问我:“你说什么?”

    “我想抽烟。”我说。

    他从口袋里把烟掏出来,云烟,自己点了一根,又替我点着了。我颤抖着,烟很快就熄灭了,许弋再过来替我点,我推开了他。他的手突然扣住了我的五指。我下意识地把手移开,他又伸过来一把把我捞住。我转过头去,他嘴里含着烟,固执地把我的脑袋掰正。

    我觉得自己矫情。于是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派出一个小人。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你愿意不愿意听我说?”

    “我不愿意。”

    “我爸爸,因为贪污,坐了牢。”

    “我知道。”

    “妈妈得了癌症,去世了。”

    “我也知道。”

    他朝着我咆哮:“你这个小妖精,你到底还知道我一些什么,你说你说!”

    我绝望地说:“许弋,请不要这样。”我感到言语的无力,在他的面前,我瑟缩着什么话也说不出。

    许弋平静了一会,抬头对我说:“你是一直爱我的,对不对?你不会骗我,对不对?”

    我还是没有说话,把头别向了一边。

    他继续握住我的手,说:“我那天去了医院,我看你躺在那里,你睡着了,我看了你很久,你的样子很熟悉,有好长时间,我都没有看过一张这样熟悉的脸了。”

    我还是把头别向一边,虽然这个姿势很难看并且很难保持。可我被他的话感动了,我终于保持不住情不自禁地转头的一瞬间,许弋的脸突兀地逼近,然后,咬住了、我的、嘴唇。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想推开他,他却顺势把手覆在我手上面,紧紧地按在他胸口不松开。

    在那一个瞬间里,嘴唇难以言喻地疼痛不堪,冰凉的手指贴在他脖子下面温暖的皮肤上。我想挣脱开,他反而更是按住。

    那个留在记忆里优雅而沉静的少年许弋呵,此刻蜕变成这样一个执拗自私的男子。这是我的第一个吻,在陌生城市夜晚无人的滴雨的屋檐下,终于献给我亲爱的许弋。我流着眼泪完成它,心里那么疼那么疼。

    很久以后我看到一本杂志,上面说接吻时会把女人的手放在胸前的男人,才是真正爱她。

    那时我已经同许弋在一起,我们一起坐在公园的椅子上,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独自笑起来,他从椅子的另一头坐过来,环住我说:“你看到什么好玩的了?”

    “没有。”

    “有。”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就是有!”他用手捏着我的两颊左右晃动,接着严肃地说:“你越来越胖了。耳朵猪。”

    “你才是猪。”

    “耳朵猪,猪耳朵。”他为他的顺口溜洋洋得意,笑得肩膀一直抖个不停。

    说时迟那时快,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肩膀上狠狠扒拉了一口。

    “啊——”许弋同志仰天长啸起来。

    “此猪待宰。”我抽风般地回敬。既而笑嘻嘻地翻了个白眼,继续看我的书去了。

    就这样,我终于成了许弋的女朋友。

    这好像是一件预谋已久的事情,等到成功的那一天,我却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而且随着时日的增长,这种不安开始越来越强大,有时候稍不小心,就会将整个自己完全淹没。有一天,许弋在电话里对我说:“李珥,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你不算最美的女孩子,但你一定是最美好的女孩子。”

    我把手机从右耳换到左耳。低声请求他:“请你再说一遍好吗?”

    他也许说了,可是我没有听见。

    我的左耳还是这样,在最最关键的时候失聪。不过我没有告诉许弋这一点,就像我其实也不很了解他一样,我知道我们都是受过伤的孩子,敏感,脆弱而且多疑。我唯一的希望是,我和他的爱情能够朝着我想像的方向发展,它完全不必大起大落,跌宕起伏,平安就好。

    许弋在我的建议下,辞去了酒吧的工作,断了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的交往,在课余时间专心替一家电脑公司做事,这让我多多少少有些成就感。

    不是很忙的时候,我们约会。我们的约会和其他大学生是完全不同的,有时候是在电脑公司配给他的一间小小的机房,他埋头弄他的电脑,我埋头看我的书。有时候是在麦当劳,我们面对面各自吃完自己的汉堡和薯条,有时候是在大街上,在上海一些古旧的弄常里,他牵着我的手散步。我喜欢被他牵着,因为他每每握我的手,都是紧紧的,不肯放松的样子。这让我心安。我跟琳说起这个,她笑我:“亲爱的孩子,这说明你缺乏安全感。”

    也许真的是吧。我的安全感其实来自于我自己,我内心深处有根危险的弦,我深知它不能碰,碰了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我僵持着自己,学会现世安稳。

    不过许弋也不是没有给我带来过麻烦,他的生活来源全靠自己,所以他总是缺钱花,也许是从小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他有了钱的时候从不去考虑没钱的时候该怎么办,比如冬天来临的时候他给我买了一件一千多块的红色大衣,漂亮是很漂亮,可是我心疼了很久,他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吧,我正在开发一个新的软件,很快就很有钱了。”结果,他的开发没有成功,钱并没有挣来,相反,因为添置电脑设备,他又陷入了经济的恐慌。我不断地借钱给他,于是我的钱也不够用,只好不断地求琳给我找新的活干。琳有时候生气了,说以后再也不管我,但她说这么说,却总还是想方设法地帮我。

    还有一次,我在上课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一个女孩,她说许弋给我带了东西,让我去校门口拿一下,好在那天是上大课,我正好也坐在教室的门边,于是我偷偷地溜了出去。我在走到校门口之前一直在揣测许弋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惊喜,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对这类的惊喜恐惧远远超过了盼望。

    事实也的确如此,我那天盼来的“惊喜”是这样的,一个打扮时尚的女生冒到我面前来问我是不是李珥,我说我是,她扑上来,笑嘻嘻地用力地扇了我一耳光,然后跳上出租车扬长而去。

    我捂住脸,在地上慢慢地蹲下来。大约两分钟后,我站起身来回到了宿舍。

    吃午饭的时候我在食堂里遇到琳,她吃惊地问我:“你的脸怎么了,怎么肿了?

    “没事。”我尽量平静地答。

    “不对。”琳坚持说,“你肯定有事,你的眼睛也是肿的。”

    “真的没事。”我说。

    我不想把被人扇耳光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琳,包括许弋。但琳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件事被目击者传得面目全非,对我非常的不利。琳瞒着我给许弋打了电话,狠狠地骂了许弋一顿,只是这一切我都不知道。

    周末的时候许弋让我去他们学校找他。他在校门口接我,一见我就揽我入怀。我的脸微红了,他爱怜地摸摸我的脸说:“怎么样,这些天好不好?”

    我说:“挺好啊。”

    他笑,带着我一起走过他们校园那条宽阔的大路。经过的女生们都用不同的眼光在看着我们,这也是我不喜欢来他们学校的最主要的原因,在这个不大的大学校园里,英俊的许弋和在天中时一模一样,无论何时,都是一个让人关注的焦点和不会疲倦的话题。

    就像琳说的:“你那个破小孩身上,有种要命的贵族气息。”

    她总唤他破小孩,并且不太看好我们的爱情。

    不过这没有什么。我理解琳。琳自己的爱情也毫无进展,我知道她一定深深地喜欢着一个男生,可是那个男生并不喜欢她。那个胖男生还在坚持不懈地追求着琳,不过琳也一直毫不所动,真是世事两难全呵。

    许弋带我来到他们学校最大的操场,操场上有些男生正在打蓝球,一些女生在旁边呐喊,他拉着我一直往前走,走到那堆叫喊着的女生的面前,指着其中的一个问我:“那天,是不是她打了你?”

    我看着那个女生,她已经换了一套衣服,但她的样子我不会忘记。

    我摇了摇头,拉着许弋说:“我们走吧。”

    许弋平静地说:“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她打了你?”

    我还是没做声,那个女生却跳了起来:“就是我,就是我打了你的心肝宝贝,那又怎么样,你打回我啊,打啊!”

    许弋一巴掌就挥到了那个女生的脸上。打完了他还不够,还要扑上去打。

    “不要,不要打!”我尖叫着,拼命地拉住了他。

    许弋动手打女生的事让他在校园里的人气指数急速下降,不过他并不在乎,他把我搂在怀里说:“李珥,这一辈子,我不会欺负你,谁要敢欺负你,我也绝对不让!”

    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对我好。”他轻轻咬着我的指尖说,“我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我好而且不求回报的女孩子。”

    我把头抬起来看他,我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他看了我好长时间,最终艰难地转过了头去。我知道我们之间都有一些些莫名的障碍,不过这没有什么,只要他有耐心,我更有的是耐心。

    春节到来的时候,我计划着和许弋一起回家,我想了很久,用了尽量不刺激他的言辞提出我的要求,但是如果我所料,他很坚决地拒绝了我。并且希望我能留在上海陪他过年。可是这对我而言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爸爸妈妈早就做好了迎接我的准备,还有尤他,如果我不回家,就算找到再合理的理由,我相信他们也会一起冲到上海来。我跟许弋说对不起。他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说:“没关系,你应该回去的,你有你的家。”

    “许弋。”我抱歉地说,“我很快回来。”

    “没事。”他说,“你回家玩开心点。”

    我走的那一天上海非常非常的冷,许弋送我到车站,他用他的大衣裹住我,这在我和他之间算是非常亲呢的举动,那天,他一直送我到月台,我从他的大衣里钻出来,跳上车,转过身看他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春节就要来了,万家团圆的日子,他是那样孤零零,那样落寞。于是我又拖着我沉重的行李跳下车来。

    “你干什么?”他问我。

    “我不想走了。”我说。

    “傻丫头!”他一把把我揽进怀里,拉起他的大衣盖住我们的头,忘情地吻了我。火车的汽笛声响起,他反应过来,忽然放开我,然后替我拎起行李,粗暴地把我往车上推。

    “回去!”他说。

    “我不!”我说,“我要留下来陪你。”

    “回去!回去!”他不顾我的请求,硬是把我推上了车,然后,他转身大踏步地跑离了月台。

    火车开动了,我当着列车员的面,眼泪流了下来。见惯了离别的列车员毫无同情心地推我一把说:“快到里面去,不要挡着这里!”

    就这样,因着对许弋的惦念,我过了平生中最心不在焉的一个春节。就连尤他让我去广场放烟花,我也毫无兴致。仿佛我自己的欢乐是对许弋的嘲讽对爱情的背叛。尤他终于问我:“你到底怎么了李珥?”

    “我恋爱了。”我对他说。

    “是吗?”

    “和许弋。”我说。

    我以为他会暴跳如雷,但我以为错了,尤他只是轻轻地噢了一声。

    我无从去关心他的喜怒,更重要的是,许弋在发来一个新年祝福后就彻底地关掉了手机,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要我毫无挂念。天知道,面对这一切,我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初二的那天早上,我去了吧啦的墓地。

    她的墓前青草依依,一束新鲜的黄玫瑰放在那里,上面还有美丽的露珠。我俯下身抚摸那花瓣,一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吓得我落荒而逃,一个人影挡住了我的去路。

    “小耳朵。”他说,“你要去哪里呢?”

    “哎!”我好不容易让自己镇定下来:“新年好啊,张漾。”

    他笑笑地看着我:“你好像长高了。”

    “怎么会。”我说,“十六岁后我就再也没有长过个儿啦。”

    他伸出手,在我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新年快乐!”

    “你回家过年啊?”我真是废话连篇。

    “是啊。”他说,“回家过年。”他也废话连篇。

    “我们很快就要开学了。”我继续废话连篇。

    “我们也是。”他摸摸后脑勺,配合着我。

    “你还在这里干嘛呢?”我问他。

    他指指前面:“我等我爸爸,他去前面了。”

    “噢。”我说,“再见。”

    “再见。”

    我往前走了几步,想再回头,可是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却听到他在后面喊:“小耳朵。”

    我停下我的步子。

    他说:“你要是哪天换了信箱或是电话号码,记得一定要通知我。”

    我回身,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对他说:“好的呀,我一定会的。”

    他举起手再次跟我说再见。我也朝着他微笑地挥手。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没有道理地想起了梁家辉,我一面快步下山一面做着一个极富哲理的思索,一个人在戏里戏外肯定是不一样的,这一点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戏里,还是戏外。

    (7)

    我在开学的前五天回到了上海。

    我没有告诉许弋,一是他的手机一直关机,二是我也想给他一个惊喜。

    是爸爸到车站送的我,他有些不高兴地说:“妈妈希望你多呆两天,你却非要回去,家教真有那么重要吗,再说了,家里又不指望你赚那点儿钱。”

    我低下头撒谎:“可是我要对别人负责的嘛。”

    爸爸无奈地拍拍我的背:“算了,等我和你妈有空,去上海看你,你别到时候没空接见我们两个老年人就行。”

    “哪能呢?”我微笑着说。说完,我转身轻快地跳上车,我的心早已经比我早回到了上海,我只希望火车能快些,再快一些,好让我和我的心早日团聚。

    爸爸妈妈,请你们原谅。

    我回到上海是下午三点多钟,没顾得上去学校放行李就拎着我的大包去了许弋他们学校,因为还没有开学,他们学校也显得冷清。许弋并不在宿舍。我的心里开始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慌,仿佛茫茫人海,我就这样失去了他。于是我又去了他打工的那家电脑公司。这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公司的门紧闭着,不过门并没有上锁,我轻轻一推,门开了。因为长时间的奔波,我已经很累,快要拎不动我手里的大包,于是我把大包放到地上,独自穿过窄窄的走道往前走,我知道许弋经常呆的那个小机房,就在这条走道的最顶端。

    我走近那里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一种声音。

    我犹豫着停了一下脚步,然后身不由已地往前走。

    我在门边站了一下,把手抬起来扣门。里面传出许弋的声音:“哪位?”

    我没有做声。

    他很快拉开了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他很是慌乱。连忙问我:“你怎么会回来了你怎么会回来了?”并试图用身子挡住我的视线。我的眼光望向里面,看到有个身影坐在暗处,红色的长裤,长长的海藻似的长发,我看不清楚她的脸。

    我止也止不住的恶心。

    “李珥!”许弋抓住我的手说,“你不要乱想。”

    我愤然地推开他。

    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那个女生得意的哈哈大笑的声音。那声音刺穿我的耳膜,又像一把刀一样直接插入我的心脏。

    GAME OVER。

    门在我的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许弋并没有追上来。

    那学期,我把自己搞得比上一个学期还要忙碌,琳有时候被我逼急了,就摇着我问:“是不是破小孩又出什么事了,要你给他填空,你说!”

    她并不知道我和许弋已经分手。也不知道我其实钱够花,事实上是,离开许弋后,我的钱包开始越来越鼓,我并不是一个擅长花钱的人。存折上不断增加的数字对我而言很漠然,于是我用它们去旅行。

    五一长假,我独自去了云南的丽江,我站在四方街听着驼铃声看着丽江高而远的天空的时候,感觉自己浑身轻松,像褪掉了一层皮,成长如昨,此李珥和彼李珥已经和往日完全不同。

    我愿意相信成长是一件好事。

    爱情沉入深深的海底,我曾经以为自己会坚守一生的爱情最终成为一个我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可笑的伤口,许弋消失,不再进入我的生活。虽然我们还在一个城市,但再没有丁点儿的音讯。

    或许他早已经忘了我,我也正在努力地忘掉他,这样也好。

    我换了我的手机号码,除了家人和尤他,没有人知道我的新手机号。尤他并不知道我失恋的事,因为他偶有短消息来,还会问候到许弋。我也几乎不再上网,报上的新闻说,博客开始流行,好多的明星都有了自己的博客,我的博客却荒芜了。

    我坐在丽江古城水边的一个小店吃着一个玉米棒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戴着鸭舌帽,背着一个大包,也是独自一个人。我把头迅速地埋在桌子上,心跳个不停。

    他并没有看见我。

    而且,我也不能确定就一定是他。

    一切都只是梦而已。而我早已习惯接受梦境的虚无和残忍。

    我回到那间小小的客栈,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有人敲门,我打开门来,惊讶地发现是他。真的是他,原来我真的没有看错。

    “小耳朵。”他说,“果然是你。”

    我颤声问:“你怎么找到我?”

    “我看到你,所以一路跟踪你。”他说。

    我微笑,让他进来。小小的房间,他高高的个子,好像还要微驼着背才行。我请他坐下,给他喝我买的可乐。他摇摇手,问我说:“一个人?”

    我点点头。

    “不让男朋友陪你吗?”他说。

    我摇摇头。

    他笑:“这里挺好,明天我们一起去爬雪山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回我终于点头。

    他看着我挂在胸前的手机,责备我说:“你说话不算数。”

    我有些不明白:“怎么了?”

    他说:“你答应过了,要是换手机号告诉我的。”

    “哎。”我说,“你不是从来都不打电话给我。”

    “我打过。”他说,“这学期开学起我就打,谁知道你已经换掉了。”

    我不敢和他对视。

    “我住的客栈离这里不远,不过今晚我住这家来。”张漾说,“就住你隔壁,我问过了,还有房间。”

    “好。”我点头。

    夜的丽江下起了微雨,人影灯影流动,美得不可言语。张漾就坐在我的身边,替我打着伞,我们的样子,就像一对情侣。也许是被那晚的雨水,灯光,湖畔传来的高一声低一声的歌声扰乱了心,我和张漾都多喝了一点点,雨终于停了,月亮游了出来,张漾忽然把手放到我的肩上,他温柔地说:“小耳朵,你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转过头,让他看我微红的脸。

    “我问你一个问题。”张漾说,“你是不是有一点儿喜欢我呢?”

    我咧开嘴笑了。

    “不许笑。”张漾说,“你老实回答我。”

    我指指我的左耳,张张嘴,示意他我听不见。

    他忽然凑近了我的右耳,对着我大声说:“小耳朵,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呢?”

    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我到底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过他也没有逼我回答。我们一起走回客栈的时候他替我买了一个漂亮的披肩,我把它披在肩上,跟在他身后默默的走。就在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停下来接,我继续往前走,我听见他对着电话在吼:“我叫你不要打来,你再打来也没有用的!”

    ……

    我越走越远,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见。

    等我回到客栈收拾我的东西,铺好床准备睡觉的时候,张漾来敲门了,他背上了他的背包,语气沉重地对我说:“对不起,小耳朵,你恐怕得自己玩了,我接到电话,爸爸病了,我要赶回去。”

    我担心地问:“这么晚,怎么走呢?”

    “我有办法的。”他摸摸我的头发说,“乖,照顾好自己,不要不开心。”

    说完,他走了。

    我把门关上,又不争气地哭了。

    那天晚上,因为担心张漾,我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想问问他在哪里,有没有想办法回到家,爸爸的身体到底如何了,可是一直都没有人接电话,后来就干脆关机了。晚上的时候,我不放心,再打,是一个女生接的,她问我我是谁,我说我是张漾的朋友。

    她说:“你是李珥吧?”

    我说:“是。”

    “我是蒋皎,张漾的女朋友。”她说,“我知道你是尤他的小表妹,我们见过的。”

    “噢。”我说。

    “前些天他跟我吵架,所以跑去了丽江,不过现在没事了。”蒋皎说,“他很累,在睡觉,我就不方便喊醒他了,你有空来北京玩啊。”

    “好的呀。”我声音轻快地说。

    (8)

    回到上海,我要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店,又换了我的电话卡。

    其实我也不用怕什么,但其实,我也怕着什么。所以,换了也好。

    这世界哪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呢,还是那句话,现世安稳,才是最好。

    我推开宿舍门的时候发现宿舍里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睛看着我,我摸摸我自己的脸说:“我怎么了?”

    “你……不是在丽江出事了吗?”

    “我……出事?”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让我去问琳。

    我飞奔到图书馆,琳站在借书台里面正在借书给别人,看到我的出现,她从借书台里冲出来,抱住我上上下下地看:“你没事吧,没事吧,李珥?你把我吓死了。”

    “怎么了?”我说。

    “许弋说你在丽江出了车祸,病危。难道不是真的?”

    我的脑子轰轰做响。好半天我才问出来:“你借了他多少钱?”

    “七千块。”琳说,“我全部的积蓄。”

    我抱住琳,全身发抖。

    我决定去找许弋。我要跟他说个清楚。我又坐了很长时间的地铁,走了很长时间的路去了他们学校。我一路上都在想,等我见到他,我应该如何跟他说,面对自己深深爱过的人,责备的话要如何才能说出口,但我实在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我在他们校门口看到许弋,他站在那里等我,初夏的风轻轻地吹着,吹动他额前的头发,他的样子让我心碎。

    他看到我,并没有主动走近。我如做梦一般地走近他,他伸出手来抱我。我把他推开,他继续来抱,我高声让他滚,他抱住我,眼泪流下来,他说:“李珥你别这样,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很痛苦。”

    “你到底怎么了?”我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我爸爸出狱了。他说他是被别人冤枉的。他整天缠着我,我真的很烦啊,你知道不知道,李珥,我想你,你不要离开我。我天天都在想你。”

    我的心在瞬间又软了,在长时间出炉的棉花糖,在空气里萎缩,消失。

    “他出来后没工作,我很累,真的很累。”许弋抱住我不放,“李珥,我知道就你对我最好,我现在终于明白。”

    我轻轻推开他:“别这样,这是在学校门口,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好吗?”

    “好的。”他的眼睛里放出光来。

    我和他去了学校附近的那个公园,我们曾在那里一起看过书嘻笑过的石头长椅,只是过去我坚守的感觉早已不复存在,并且我知道,它们永远不会再重来。

    “为什么要骗琳?”我单刀直入地问他。

    “还不是因为我爸爸。”他说,“他到上海来找我,他想留在上海工作,他的那些老朋友都不理他,他一无所获,后来,被车撞了,小腿骨折,住在医院里,需要一大笔钱,我筹不到,我没办法……”

    “够了!”我根本就不相信他所说的,我打断他,“你编的故事可以演电视剧了。许弋,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吗,就是谎言!谎言!”

    他的脸色苍白着:“难道我在你的心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我咬咬牙说:“是的。”

    他忽然笑了一下说:“那样也好,你也不会痛苦了。”

    我继续咬咬牙说:“是的,我不会。”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园。

    接下来的日子,我注定依然忙碌。除了应付学业之外,就是赚钱,赚钱。我甚至到一家报社去替人家做兼职的记者,拿五十块一千字的稿费,只要有钱,我都不拒绝。

    我要早点把琳的钱还掉。

    至于许弋,我弄不明白到底是我欠他还是他欠我,我们之间,也许永远都还不清,换个角度来说,也永远都两不相欠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那个暑假我也没有回家。琳陪着我,我们整天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但是也真的非常的忙,有一天,我回到宿舍里,发现宿舍的门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小耳朵,是我,我到上海了,回来电我。”

    下面是他的电话号码。

    我把那个号码捏在手里,睡了一个晚上。

    我终究还是没有电他。

    我在心里揣测着他的失望,偷偷地哭了。

    琳开始在一家报社实习,每天回来跟我说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一天我正在替我的学生讲解一首古诗的时候她在人潮涌挤的街头给我打电话,她的周围很吵,我听不清她说什么,我说:“琳,你可不可以大声一点呢?”

    “我已经很大声了。”琳说,“你猜我看见了谁?”

    “汤姆克鲁斯?”

    琳咯咯地笑起来:“是你们家许帅。”

    我半天不吱声,他早就不是我家的许帅了。

    “不过我没叫他,上次的事情总是有些尴尬啦。”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可能误会他了,他应该没撒谎,我看到他扶着一个人进了医院里面,那个人的腿还没有完全康复,应该是他的爸爸。因为他们长得好像啊……”

    我的耳朵又失灵了,我又听不清琳在说些什么了。

    琳看到许弋的当天晚上,我又去了许弋的学校。

    他不在学校。

    我去女生宿舍找到那个短头发的女生。请求她告诉我许弋在哪里,她问我:“你确定要找许帅吗?”

    我说:“是的。”

    她说:“那么好吧,我带你去。”

    我和她一起走出校门。走到附近的居民小区,很深很深的弄堂,很旧很旧的房子,一直走到最里面,我的脚都走疼的时候,短发女生指着前面的一扇门对我说:“去吧,他应该在里面的。”然后她转身走了。

    暗红色的门,门框和锁都显得很旧,我敲门,是许弋来开的。他看着我,眼神诧异。然后他没有理我,而我径自转身进了厨房,去灌开水。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方桌旁,前面放着一个茶杯。很礼貌地冲我微笑。他的脚放在桌下,我看不见。但我已经毫不怀疑。

    我跟到厨房,许弋背对着我,正在往水瓶里加水。

    “许弋。”我喊他,嗓子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你走吧。”许弋把水瓶拎起来放到灶台上说,“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我走到他身后,轻轻地环住了他。把脸贴到他的背上,我感觉他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快转过身子来,推开了我。

    八月的天,因为他的泠漠,我感觉冷得不可开交。

    “你走吧。”他说,“你不要再来,你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许弋,”我终于能发声,“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不用说了。”他说,“李珥,我想过了,我们不适合,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我根本就不能谈什么恋爱。我很累,你让轻松一些,好不好?”

    “你真的很累吗?”我说,“和我在一起?”

    “是的。”他毅然决然地说,“你让我不能忘掉过去。”

    “许弋,”我说,“你公平一点。”

    许弋冷笑着说:“那谁对我公平呢?算了吧,不要跟我说这些,你走了,是最好。”说完,他转过身去,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我绝望地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他爸爸的声音:“许弋,不留同学在这里吃点夜宵吗?”

    “不用了。”许弋说。

    我快步走出了他家的门,没有回头,甚至很没礼貌地没有跟他爸爸说再见。我在大街上走了很久很久,最后一班地铁已经没有了,我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跑到那个曾经和许弋一起去过的小公园,那个石头的长椅还在那里,在黑夜里发着暗暗的沉默的微光,像是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改变。

    可是我们的青春,已经变了味道。

    失去,不再重来。

    对不起,吧啦。对不起,许弋,对不起,张漾。

    只是那么那么多的对不起,我该说给谁去听呢?

    (9)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平安夜,琳拉着我去参加一个PARTY,在一个看上去很高档的酒吧,来的都是一些看上去有身份的人,琳就是这样,总是有本事交到各式各样的朋友。和许弋分手后,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去酒吧了,琳忙于交际的时候,我坐在那里默默的喝酒,是红酒,不知不觉就喝多了,酒吧里忽然乱起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琳跑过来,一把夺下我手里的酒杯,兴奋地说:“喂,你有没有看见蒋雅希?她刚才走过去了,进了VIP室!”

    “哪个蒋雅希?”我茫然。

    “你不会吧,连蒋雅希都不知道!”琳责备我说,“你喝多了,哎呀,你怎么可以喝这么多酒呢?”

    “有烟吗?”我问琳。

    她看着我,不相信地说:“你抽烟?”

    我点点头。

    琳不知道从哪里要来了烟,并替我点上。我试图在她的面前表演吐烟圈,但每一次都不成功。于是我只好看着她傻乐。

    琳说:“李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在一起吗?”

    我看着她。

    她说:“你真是一个谜一样儿的女孩。”

    我的心酸楚地痛起来,为着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好像是很多年前,有人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再也想不起来那个人的样子,我们隔了茫茫两地的距离,我丢了他的手机号码,所有的一切只留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跨了千山万水的少年时代,从此再难相遇。我夹着烟站起来,脚步踉跄地走到酒吧的外面,看样子,天要下雪了,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寒冷的风刺骨地穿过,让我感觉清醒了一些。琳从来后面上来扶住我,我丢掉烟头。转身抱住她,哭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我在宿舍里躺了一天。晚上是圣诞节,体育中心有演出,琳不知道从哪里低价批来一大堆荧光棒之类的东西,硬要拉着我一起去卖。迟疑了一天的雪终于下了下来,而且一下,就是漫天漫地。我捏着一大堆彩色的棒子站在体育场的门口,看到巨大的海报上有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穿一身红色的衣服,笑得很灿烂,旁边写着她的名字:蒋雅希。

    蒋雅希?

    琳在我身边大声地叫卖:“荧光棒,支持你的偶像。望远镜,看清你的偶像!荧光棒,支持你的偶像。望远镜,看清你的偶像!荧光棒,支持你的偶像。望远镜,看清你的偶像!”见我看着海报发呆,她拉我一下说:“怎么了,李珥?”

    我指指海报说:“我想我认得她。”

    “你说蒋雅希?”琳说,“不会吧,昨晚她去了酒吧,你不是还说不知道她的吗?”

    我说:“我想她是我的校友。”

    “不会吧。”琳说,“她最近很红的,刚出的专辑卖得很好,听说她是在香港长大的,怎么会是你的校友?”

    我转过头再去看海报,研究海报上那张化了妆的精致的脸。只是雪越下越大,挡住了我的视线。琳把两只手里的东西兴奋地拎起来,那些彩色的玩艺儿在雪地里闪着诱人的光茫,琳的心情不错,晃着它们说:“瞧我,业绩不错哦。你要赶快加油!这个圣诞节真是有气氛,李珥,等下我们溜进去看演出哦。”

    “我们没票啊。”我说。

    琳眨眨眼:“相信我,我有办法的。”

    琳果然有通天的本领,她打了一个电话,跟人乱扯了一通,在演唱会开始一刻钟以后,一个矮个子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把我们顺利地接进了体育场,还是内场。

    我一进去就看到了她,她正在台上热歌劲舞,台下的歌迷挥动着手里的荧光棒,尖叫声此起彼伏。

    凭心而论,她唱的真的不错。

    一曲歌罢,现场安静下来。她微笑着说:“下面,为大家唱一首你们喜欢的歌,也是我的成名曲,和刚才那首不同,这是一首很安静很伤感的歌……”

    她没说完,台下的人已经在齐声大喊:“十八岁的那颗流星!”

    “对。”她说,“十八岁的那颗流星,送给大家,希望大家喜欢,在这个飘雪的圣诞节,雅希祝愿每个人都能拥有甜蜜的爱情。”

    她叫自己雅希。

    台下,她的歌迷团举着印有她照片的牌子,又开始在大声呼喊:“雅希雅希,我们爱你,雅希雅希,永远第一!”

    她灿烂地笑了。灯光照着她年轻的脸,她真美得让人眩目。琳握了一下我的手,把我往舞台前方拉:“我们上去看清楚了,看看到底是不是你的校友!要真是的话,弄个签名来哦!”我身不由已地跟着她往前走,台上的灯忽然暗了,无数的流星在舞台的背景板上闪烁,她坐到台阶上,开始轻唱:

    十八岁的那一年

    我见过一颗流星

    它悄悄对我说

    在感情的世界没有永远

    我心爱的男孩

    他就陪在我身边

    轻轻吻着我的脸

    说爱我永远不会变

    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

    永远啊它到底有多远

    不知道从哪天起

    我们不再相信

    天长地久的诺言

    岁月将遗忘

    刻进我们的手掌

    眼睛望不到

    流水滴不穿

    过去过不去

    明天不会远

    如今静悄悄

    已经过了很多年

    我想起

    对着流星许过的心愿

    我心爱的男孩

    他早已不在我身边

    流下眼泪前

    美丽往事 犹如昨天

    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

    永远啊它到底有多远

    不记得从哪天起

    我们不再相信

    地久天长的诺言

    岁月将遗忘

    刻进我们的手掌

    眼睛望不到

    流水滴不穿

    过去过不去

    明天不会远

    我该如何告诉你啊

    我的爱人

    我没有忘记

    我一直记得

    十八岁的那颗流星

    它吻过我的脸

    在琳的带领下,我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离舞台最近的地方。我想我看得真切,我想我绝不会看错,那个在舞台上唱歌的女生,她的确是我的校友,张漾的女朋友,她叫蒋皎。她因为家里有巨有钱而在学校著名,我想,每一个天中的学生都会知道她。

    体育场里温度很高。琳早就脱掉了她的大衣,我却把大衣裹得更紧了,我埋下头,对琳说我不舒服,我要先回去了。琳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她说:“天啦,李珥,你不会又是在发烧吧?”

    我强撑着微笑:“怎么会?我只是昨晚睡得太晚,撑不住了。你在这里慢慢看,用不着管我。”

    琳不放心地说:“没事吧,可是呢,我也不能陪你回去,我待会儿还得去把那些没卖完的货给退掉。”

    “没事。”我说,“我可以自己走。”

    离开体育场的时候,我再次回头看了一下舞台上的蒋皎,哦,不,应该是蒋雅希。她穿紫色的长裙,微卷的长发,像个高贵的公主。可我不敢去看台下为她呐喊的人群,我怕会看到谁谁谁,有些往事,已经完全不必再提起。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冲到台上去献花,他抱住了蒋皎,在歌迷的尖叫声里,轻轻地吻了她的脸。

    琳转身回头找我,我赶紧逃跑。

    献花的那个人,是许弋。

    琳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拎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喘着气说:“李珥,我命令你,你不许介意,你不许伤心,你知道不知道。”

    我冲着她笑了。那首歌的歌词写得真好:眼睛望不到,流水滴不穿,过去过不去,明天不会远。

    可是我的过去,是一定要过去的。

    我要统统忘掉。

    必须,忘掉。

    (10)

    那个春节,我回到了家里。

    尤他来车站接的我,他穿着一件黄色的大衣,看上去像只可爱的狗熊,替我把笨重的行李接过去,然后他说:“你怎么又瘦了?”

    “不想胖呗。”我没好气地说。

    “许弋呢?”他往我身后看,“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听说他爸爸出狱了,恢复官职了呢。”

    “我们分手了。”我说。

    “是吗?”他不相信的样子。

    “一年前就分手了。”我说。

    他的表情怪怪的。我跟着他走出到车站的广场,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坐上车,他像报新闻一样地对我说:“对了,我们学校那个蒋皎,就是跟张漾很好那个女生,现在当歌星了,而且还好红的,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我说。

    尤他抓抓头:“世事真是难料啊,我在电视上看到她,又唱又跳的,一口港台腔,吓好大一跳呢。”

    我把头扭过去看窗外。

    尤他闭了嘴。

    我们回到家里,发现姨妈他们都在。门一开,妈妈爸爸都冲上来抱我,弄得我不知道该抱哪一个好。我把外面的大衣脱掉,妈妈的眼眶立刻就红了,她当着众人的面哽咽着说:“你怎么这么瘦,在学校是不是吃得不好?”

    “我就是吃什么也不胖嘛。”我连忙解释。

    “暑假也不回家,整天打工打工!”爸爸也责备我说,“你看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还没有尤他恋家!”

    “就是。”姨妈也跟着起哄,“最起码以后电话多往家里打打,你爸你妈又不是付不起电话费!”

    尤他在一旁兴灾乐祸地笑。眼看长枪短炮都冲着我来,我赶紧转移话题:“我饿了,有吃的吗?在火车上啥也没吃。”

    那晚我吃得非常多,一向很能吃的尤他却吃得相当少,我恨他用那种忧心忡忡的眼光来看我,简直恨到了极点,所以吃完饭,跟姨妈她们寒喧了一小会儿,我就借口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一会儿,妈妈过来敲门,对我说:“我们和你爸爸出去散散步,顺便送送你姨妈姨父。”

    “好的。”我说,“早点回来啊。”

    “你要是累,就洗了澡,早点休息吧。”

    “好的。”我说。

    我在门缝里看到尤他,他已经穿上了他那件难看的黄色大衣,背对着我在换鞋。我大声喊过去:“尤他,买好烟花啊,过年的时候咱们去广场放。”

    他好象只是在鼻子里含糊地恩了一声算做应答,然后就和他们一起走掉了。

    他们都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我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四周,这套三居室的房子代表着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我记得我们搬进来的时候是我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全家都高兴坏了,我穿着我的白色小裙子趴在我小屋的窗台上,感觉自己开始拥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得意洋洋心满意足。

    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时单纯的自己,也只是记忆里一个青青的印痕。就在我努力想把自己从这种可耻的沉思中拨出来的时候,门铃响了。我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人是尤他。

    这是我料想到的。

    “刚才换鞋的时候,我的手机忘了鞋柜上了。”他说。

    我沉默地让他进来。

    他把手机拿到手里,盯着我说:“李珥,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你知道吗?”

    “是吗?”我说,“也许吧。”

    “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他强调。

    “没有谁逼着你看的。”我也盯着他,心平气和地说,“你这么愤怒完全没有必要。”

    他把手里的手机“啪”地一下重新拍回到鞋柜上,冲着我喊:“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就是失恋吗,就算许弋欠了你的,还有谁欠了你的呢?你爸爸吗,你妈妈吗,还是我们这些让你总是讨厌总是觉得多余的人?!李珥,我告诉你,如果你觉得痛苦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如果你觉得折磨你自己只与你自己有关,那你就错了,你就大错特错了!”

    尤他朝我喊完,把门拉开,毅然离去。

    他的手机在鞋柜上闪烁。他又忘了把它带走。我走过去,把手机拿过来,打开来,我在他手机的屏保上看到一张如花的笑脸。那是从一张照片上翻拍下来的。那是十四岁的我。那是尤他记忆里的我。那是不懂事世事不解风情没有秘密可爱透明的我。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尤他,傻孩子,我们都回不去了。

    (11)

    就这样,转眼,除夕又到了。

    我在电视上看到蒋皎,她又出新歌了,在排行榜的第一名,我很为她高兴。但我的IPOD里只有她的一首歌,那首《十八岁的流星》。我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一直是的,虽然我屡屡因此而吃亏,但我只能这样。

    琳从山东给我发来短信,是彩信,她戴了漂亮的新发卡,和那个胖男生脸贴脸照的。琳的脸因为爱情而光彩动人,她说:“祝新年找到新的爱情。”

    我回她短信,我说:“好。”

    像琳这样的女生,只要她想通了,就应该拥有她的幸福。我相信那个胖男生会给琳幸福,琳是个多好的女孩,谁也不会舍得让她不幸福,不是吗?

    只是我自己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有勇气重新开始,但我知道,我一定会重新开始,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我有足够的信心等,等日落,等花开,等那个愿意陪我走一辈子的人陪我走一辈子。

    除夕夜,我在广场上找到尤他,他带着一帮不认识的小孩,正在认真地放烟花。我走到他的身边,像一个久违的老朋友一样,微笑着跟他打招呼:“嗨。”

    “嗨。”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的笑起来,然后把一个烟花棒递到我手里。

    “听姨妈说,你毕业后就要出国了?”

    “是有这个打算。”他说。

    “谢谢你。”我说。

    “谢我做什么?”他不明白。

    “谢谢你关心我。”我说。

    “快别这么讲,你是我妹妹。我能不关心你吗?”

    “尤他。”我说,“答应我,不管如何,你都要好好的。”

    他看着我说:“我会的。你呢?”

    我努力笑着说:“我也会的。”

    “状元哥哥,状元哥哥,”一个小男孩过来拉他,“快过来,最大的烟花,等你来点,快哦快哦,我们都快等不及啦。”

    我微笑,示意他快去。

    尤他问:“李珥你来吗?”

    我摇摇头:“我还是站远远的看好啦。”

    尤他被小孩子们拉走了。我看着地上,是他买的一大堆的烟花棒,我意念一动,抱起其中的一小捆,朝着郊外走去。

    那条路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潮湿。我走得飞快,目的明确,像是去赴一场非赴不可的约会。我感谢我脚下轻便的跑鞋,它让我有像飞一样的错觉。我怀抱着我的烟花,做旧的一年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时里最最性任的孩子。

    我很快到了那里。那个废弃的房子,那个记忆中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屋顶,像童话里的保垒充满了诱惑,甚至闪着金光。我把烟花塞进大衣里,熟门熟路地爬了上去。等我在屋顶上站定,我惊讶地发现,前方有一颗红色的忽明忽暗的,像星星一样的东西在闪烁。我打了一个冷战,不过我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是烟头!有人在上面抽烟!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小耳朵,你终于来了。”

    然后,那个人站起身来,他迅疾地走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如被施了魔法一般动也不能动的我。

    是张漾!是他!

    有一瞬间,我想推开他,但他有力的手臂让我不得动弹,我感觉到他怀里的温度,他的身子紧紧地贴着我的,唇滑到我的左边脸颊,然后辗转到我的左耳。我听见他问:“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他说:“那就好,你知道吗,医学专家证明,甜言蜜语,一定要讲给左耳听。如果你听不见,我就带你去治病,哪怕用一辈子的时间,我也非要治好你不可。”

    “张漾……”我喊他。

    “不许动。”他说,“乖乖地听我说话。”

    我浑身发抖,我预感到他要说什么,我感觉我就要昏过去了,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我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

    然后,我的左耳清楚地听见他说:“我爱你,小耳朵。”

    “我爱你,小耳朵!”他再次大声地喊,喊完后,他把我高高地举了起来,我怀里的烟花散落一地,在我尖叫声里,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我看到不远处,烟火已经照亮了整座城市,每颗星星都发出太阳一样神奇的光茫,而我期待已久的幸福,我知道它终于轰然来临。

    吧啦,亲爱的,你看见了吗?

    尾声:一首歌

    他们都说

    我们的爱情

    不会有好的结局

    而我一直

    没放弃努力

    当今年春天

    飘起最后一场冰冷的雨

    有一些故事

    不得不写下最后的痕迹

    那些关于我们之间的秘密

    就让它藏进心底

    再也不用跟别人提起

    他们都说

    左耳听见的,都是甜言蜜语

    左耳的爱情遗失在风里

    谁会怜惜

    你要相信

    我不会离去我一直在这里

    用左耳听见 左耳听见

    这消失的爱情

    左耳听见 左耳听见

    这不朽的传奇

    左耳听见 左耳听见

    你没有离去

    你还在这里

    你从不曾离去

    你一直在这里

    守着 我们的过去

    (END)

    后续故事敬请关注饶雪漫2006年度青春大戏《左耳》终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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