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悲伤的蒋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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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家镇的改革路上新增加了栋三层楼的别墅,每层楼都是三室两厅。这栋别墅从破土动工到建成花了大半年时间。过年时,钟铁龙带着老婆和儿子就住进了别墅。一楼父母住,二楼给了大哥大嫂,钟铁龙不常回家,就要了三楼。房子竣工还不久,也只是简单地装修了下,室内充斥着水泥、石灰和夹板气味。父亲和母亲看见家里的“功臣”回来了,都很高兴,脸上的笑容真可以用“琳琅满目”来形容。大哥和大嫂都住回来了,县一中给他们的房子是那种前后两间的房子,厕所在另一处地方,若是下雨就得打把伞上厕所。钟铁龙把铃木王摩托车给了大哥,大哥就骑着摩托车带着大嫂来回跑,沿途欣赏着田园景色,倒也惬意。母亲和大嫂做了一桌子菜,全是大鱼大肉。吃年饭前放了挂五千响的浏阳鞭炮,炸得硝烟直朝家里冲,最后只好关着门等硝烟离散。父亲有些显老了,那个曾经脾气很大,一生气就拳头乱舞的父亲如今成了个温和的老头。父亲说:“我看着你们两家人都好就高兴。”

    母亲说:“我们做父母的,因为你们好都可以多活几年。”

    钟铁龙的脑海里飞过一只鹰,鹰投下一大片黑影在他潜意识里,潜意识说“要是父母知道我杀过人,那还不担心死”,却笑笑说:“那是那是。”

    大嫂说:“我们只是一般,比不上铁龙。铁龙搞得好。”

    大哥赞美说:“想不到铁龙还有发财的命。不是铁龙,这栋房子就建不起来。”

    钟铁龙知道自己建这栋别墅的原因,他骨子里是个好胜的人,一赚了钱,好胜的那面就如春风样在他身上吹着,让他想表现。镇上,有很多人赚了钱都建了大房子,钟铁龙——这个从小被街上人瞧不起的“狗崽子”,可不想输给什么人。另外,他怕万一东窗事发后——这也是他内心深处的担忧和恐惧——他没给父母和大哥大嫂留下一点实际的好处,因此他出钱建了这栋别墅。他回答大哥说:“应该把老屋的那棵桂花树移来。”

    大哥看着他,他又说:“那是棵发财树。”

    大哥说:“开春的时候我叫上几个人,把那棵桂花树移来就是了。”

    父亲说:“那好办,我再多种几棵桂花树。”

    大哥笑,大嫂也笑。

    父亲又教育钟铁龙:“有钱也不要太张扬了,做人还是要谨慎。”

    钟铁龙让父亲放心道:“我不会的。”

    大哥过去是经常笑这个弟弟不切实际的,现在他不这么笑了,觉得弟弟无论是在父母眼里还是在别人眼里都比他有出息。他为有这样的弟弟高兴。“你要注意身体,”大哥见他很疲惫的模样,就关心他说,“什么东西都没有身体重要。假如没了身体,钱赚得再多也是白赚。”

    “我知道。”钟铁龙回答大哥。

    刘松木来了,穿着一身灰色西装,打着拱手走进来,“拜年拜年拜年。”

    一家人就叫他坐下来吃东西,刘松木嘿嘿嘿说:“我刚吃了。你没看见我嘴上还有油?”

    钟铁龙放下筷子,他已吃饱了,说:“楼上去坐。”

    刘松木跟着他上楼,边说:“我以后赚了钱,也要建一栋这样的楼。”

    三楼的客厅里摆着一组亚麻布沙发,是镇家具厂做的那种很大的沙发。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母亲端了两杯茶很慈祥的样子上来。刘松木欠起壮硕的身躯,接过茶杯,放到钢化玻璃茶几上。母亲下楼后,钟铁龙掉过头来看着刘松木问:“你最近搞什么?”

    刘松木嘻开嘴巴说:“没搞什么。”

    钟铁龙递支古巴雪茄给刘松木,“古巴雪茄,试一根?”

    刘松木就接过古巴雪茄点上。刘松木狠劲抽了几口,“真舒服。”

    钟铁龙觉得刘松木的样子像个农民,又问他:“你没搞什么,总要搞点事吧?”

    刘松木吐口烟,“没事搞。黄家镇你怕是长益市?什么都不好搞。”

    钟铁龙也觉得是这样,这样一个小镇,除了做点小生意,能做什么呢?但他又不希望刘松木整日在镇上游荡,便盯着他,“你自己没点想法?”

    “我想在街上开家电游室,”刘松木嘿嘿嘿说,“还没看好房子。”

    钟铁龙问他:“十万块钱用了多少?”

    刘松木摇头,“那是你的钱,我敢用的?”

    “你存到银行里吧,留给你儿子长大了读大学用。我准备给小小一张五万元的存款,给李培的父母两万元,由他们支配。李培为我死了,我不能丢下李培的父母和儿子不管。”

    刘松木钦佩地望一眼钟铁龙,“你真义气,难怪大师兄和张兵都死贴着你。”

    钟铁龙想这些做人的道理都是读书读来的,有些人读书不是捧着学习的态度,只是拿书消遣,因而忽略了,其实这些道理都在书上,没什么了不起。他望着刘松木,觉得迟早他要用刘松木办事的,先把他养起来。他走进卧室,拿着两万元给刘松木,“你把那十万块钱留着给你儿子将来读大学,你拿这两万块钱去开电游室。下次回来,我要看见你做事。”

    刘松木很感动,脸上的横肉都颤抖起来了,不敢接,“那怎么好意思龙哥?”

    “拿着。”

    刘松木扑通一声跪下,对钟铁龙表白说:“龙哥,你对我太好了,好过了我父母。只要你将来用得着我刘松木,哪怕就是要我替你去死,我刘松木也绝不打反口。”

    钟铁龙在小马身上看见过这一幕,现在在刘松木身上又重演了,刘松木可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啊。这就是对人好的力量,好得让人情不自禁地下跪。这种力量多么伟大啊,能把人的心取走。钟铁龙想到了荆轲,燕太子丹不是供荆轲吃供荆轲穿供荆轲女人吗?忽然想这个刘松木就是他的荆轲,便对刘松木说:“没那么严重,起来,松木,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劝你还是要做点事,你有老婆和儿子要养,你要担起抚养的责任。”

    刘松木咧开一口沾满烟垢的牙齿,“老婆倒无所谓,主要是儿子。”

    钟铁龙走前一步,抓着刘松木的手,感到刘松木的手非常有力。“起来,”他拉起刘松木,“我下次回来要看见你的电游室。”

    “好的,我准备买三台游戏机。”刘松木说,“我过了年就在街上租间房子。”

    钟铁龙抽口雪茄,“哦,下午一起去李培父母家拜拜年。”

    刘松木说:“好,下午我来找你。”

    刘松木走后,大哥上楼来了,大哥说:“街上的人对你评价很高,说你对朋友都好。”

    钟铁龙递支雪茄给大哥,大哥说:“这烟味道不好闻,抽得一屋的怪味。”

    钟铁龙告诉大哥,“这要一百八十元人民币一支。”

    大哥说:“我看见你已经抽了两支了。三百六十元就这样烧了?”

    “这烟非常好抽,不伤喉咙。”

    大哥就好奇的样子点上一支,抽了口。

    钟铁龙望着大哥笑,“大哥你适合抽雪茄。”

    大哥淡淡地看一眼雪茄烟,说:“我一个教书的,抽两根烟就得饿死。”大哥折过头看着他问:“你公司里有适合我做的事吗?你嫂子觉得我教书没出息,要我跟你一起赚钱。”

    钟铁龙想他一身罪恶,今天不晓得明天的,大哥活得比他正直和善良,他断断不敢拖大哥下水,便说:“我的公司暂时没适合你的工作,以后做大了,我再考虑。”

    “我随便做什么事都行。”

    大哥今年四十岁。四十岁的大哥想改变一下现状。大哥又说:“我教了十多年书,教来教去真的觉得自己是一支蜡烛。燃烧自己,照亮了别人。”

    钟铁龙就笑,“那是那是。”又说:“商场是战场,为人老实了不行,太恶了也不行。你教书教了这么些年,我怕你不适应商业社会。这个社会血淋淋的。”

    大哥见弟弟这么说他,不高兴地起身下楼,“我只是随便说说。”

    钟铁龙看着大哥的背影,想他不拖大哥下水是保护大哥。那个关局长真是个灵魂不死的人,最近这段时间,每当月明星稀的夜晚便钻进他的梦里,歪着一颗血淋淋的头,提着枪追赶他,害他在月光下没完没了地跑马拉松,每当醒来,都是一身汗水。还有丁建,隔三差五地跑到他梦里哭泣,不是坐在树下就是坐在台阶上,一身脏兮兮的,像个行乞者,身上带着浓浓的臭气。有次在梦里,丁建坐在他家的门槛上,他恼怒地一脚踢过去,却是一堆蛆虫,蛆虫在他梦里成团地散开、翻滚,又变成苍蝇满屋子地飞,吓得他醒来后脚趾都在出汗。一旦我“栽”了,谁说得清?父母还有大哥照料,不然的话父母老了谁照料?难道让父母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儿子被枪毙?所以我不能让大哥参与进来,他自语道。

    下午三点来钟,钟铁龙和刘松木步入了镇武装部。镇武装部仍然是过去的样子,钟铁龙一走进镇武装部大院,脑海里就跳出了李秋燕。十二年前,就在这块坪上,李秋燕大摆宴席,以庆祝她考取了师范大学。那个李秋燕可是一张很阳光的红灿灿的脸蛋,她现在也应该是二十八九岁了。他想。他们走到李培父母家,李培的父亲开的门,“嚯,是你们。”

    “李伯伯,给您拜年拜年了。”钟铁龙说。

    李培的父亲笑得露出一口残牙,“坐坐坐。”他指着沙发。

    李培的母亲坐在一隅,她抬起头,脸上有些吃惊地看着钟铁龙和刘松木。李培的父亲解释说:“李培的死,对我老伴刺激很大,她现在精神有点问题。”

    钟铁龙感到愧疚地点下头,问李培的父亲:“去医院看了吗李伯伯?”

    “看了,”李培的父亲说,“县医院的医生说她是受了刺激,开了药,正在吃药。”

    音乐老师穿得很笨重,像只怕冷的老企鹅,室内确实冷森森的。小小带着他们的孙子在自己娘家,因而这个春节对于两位老人来说就相当凄冷、寂寞。音乐老师没经受住儿子死亡的打击,情感和思维都掉进另一个阴暗潮湿的霉味十足的世界里去了,表情就有些木讷,脸色也很苍白、灰暗,脸上还添了不少苦难的皱纹。那些头发像枯萎的干草样既凌乱不堪,又大多白了。钟铁龙望着蒋老师,“给您拜年,李伯妈。”

    蒋老师望着钟铁龙,回想了半天的样子才说:“你是李培的同学钟铁龙吧?”

    “是呢,我是李培的同学钟铁龙。”钟铁龙指着刘松木,“他是李培的同学刘松木。”

    蒋老师痴呆的样子盯着他们,临了,缓过一口气说:“刘松木?我想起来了,读小学的时候你很调皮,经常跟同学打架。”

    “他现在不调皮了,”钟铁龙替刘松木回答,“我们都不调皮了,都是听话的人了。”蒋老师表情古怪地笑了下。“你们呷茶。”

    李培的父亲为钟铁龙和刘松木泡了茶,一手端着一只杯子走拢来,钟铁龙和刘松木分别接过茶杯。钟铁龙把杯子放到茶几上,打开包,从包里拿出两叠人民币,要给李培的父亲。李培的父亲不接道:“咦,那要得的?怎么能要你们的钱?!”

    钟铁龙说:“过年,我们没买东西,您就当是您儿子孝敬您吧,李伯伯。”

    李培的父亲还是不接,“你不要这样,我们都有工资,不缺钱。你这样就不好了。”

    “钱一定要给的,李培死了,我钟铁龙和刘松木就是你们两老的儿子。”钟铁龙说得很真诚,心里觉得他欠这两位老人实在太多了,“你不收,我们以后就不来了,你收,我们逢年过节都会来看你们。”

    李培的父亲说:“谢谢你们,我们老了,不需要这么多钱,钱还是你们留着自己用。”

    钟铁龙执意要把钱留下,李培的父亲就收下了。李培的母亲没开口,目光投在这个脸上又投在那个脸上,对钟铁龙送钱不发表意见。两人在李培的父母家坐了大半个小时,说了很多安慰李培父亲的话,把李培的父亲说得老泪横流。出来时,钟铁龙半天没吭一声,走了半里路钟铁龙才说第一句话:“我很对不住李培的父母,他们只有李培一个儿子。”

    “这是没办法的,”刘松木安慰他道,“人死人活都是命中注定的。”

    “在李培家,我看着李培的爸爸妈妈,蒋老师一下子老了那么多,我都想哭,但我怕我太伤心了而激起两位老人更伤心,还是忍住了。”

    “我看出来了,”刘松木说,“你很重情义,龙哥。”

    “我一想起李培母亲的那副痴呆可怜相,我真想哭。”钟铁龙说,眼泪就盈满了眼眶,有两颗泪珠迫不及待地滚了出来。“我一定要为李培报仇。”

    刘松木看见钟铁龙哭脸,见钟铁龙抬起胳膊抹泪,就一把抱住钟铁龙,不想让街上的人看见钟铁龙垂泪。“龙哥你是我最佩服的人,别人都可以哭你不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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