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力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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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铁龙知道自己年轻,做人和做事里有很多道理他都不懂,要想立足于社会,就得给自己补课。他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那句话,人做得好才能发财,这是王总坐在奔驰车上对他说的。他跑进书店买了《史记》和厚厚的《资治通鉴》,有时间就啃。五一节那天,钟铁龙正在琢磨着刘邦由弱变强而项羽由强渐弱的道理在哪里,石小刚就雄赳赳地来了。广州的太阳比长益市的太阳要灼热和持久,把石小刚的脸晒黑了。石小刚不是一个人来,还带来一个云南妹。云南妹脸色黑黑的,个头不高不矮,但长得很漂亮,一双眼睛双得很美,目光像月光一样清澈,又像火球一样热辣。他把云南妹介绍给钟铁龙:“我女朋友,中山大学毕业的。”

    云南妹笑笑,像日本电影里的日本姑娘样说:“请多关照。”

    钟铁龙放下《史记》,瞧着石小刚从广州拐来的漂亮女人,觉得石小刚的命不错。他打量了几眼石小刚称呼的云南妹,开她的玩笑说:“你是日本人?”

    “不是,我是大理国人。”

    “少数民族?”

    “我母亲是傣族,父亲是汉族。我是混血儿。”

    “混血儿都很聪明,难怪能考上广州中山大学。”

    云南妹一笑,笑得很清爽,“考上大学不算什么。”

    石小刚和云南妹在钟铁龙的两居室里吃了晚饭,晚饭是钟铁龙的母亲做的,郑小玲还在坐月子。儿子钟万林睡在郑小玲的胳膊弯里,睡得很熟,怎么逗也逗不醒。

    石小刚嘻开大嘴说:“他真可爱,脸上的皮肤同豆腐做的样,好嫩好嫩的。”

    郑小玲望一眼云南妹说:“那你们也生一个吧。”

    “是要做一个出来了。”石小刚这么回答。

    云南妹脸上有点夸张的表情道:“我怕生孩子,很恐怖的吧?”

    郑小玲一脸母爱地笑道:“一点也不恐怖。”

    石小刚对云南妹说:“郑小玲是我们电工厂的厂花。”

    郑小玲不好意思了,“不是的,那是他们封的,不关我的事。”

    云南妹瞧了几眼郑小玲,“嫂子的确挺漂亮。”

    石小刚把目光投到钟铁龙捧在手中又准备看的《史记》上,“你读这样的书?”

    钟铁龙就笑,“想了解一下历史,看看我们的古人是怎么做的。”

    石小刚不屑道:“司马迁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太遥远了,那有什么好看的?”

    “古为今用么,”钟铁龙说,“了解一下也是好的,你说呢?”

    “我没精力了解,”石小刚说,“今天的东西都了解不过来,还有什么精力了解历史。”

    石小刚不但带来了长得有几分像傣族女孩的云南妹,还带了十七万人民币。钱装在一只绿色的密码箱里,一打开,全是一百一叠的,十七叠。有五万是石小刚这三年存下来的,另外十二万是他找他的大学同学和另外两个在广州工作的老乡借的。他说:“钱就这么多,我在广州结识和交往的那些人都不是老板,还差三万,实在没人可借了。”

    钟铁龙说:“没事没事。”

    钟铁龙事先跟石小刚租了套带家具的两室一厅。房子在另一条街。钟铁龙带着石小刚和云南妹走进了那条街。这也是条平民百姓居住的小街,破破烂烂的,钟铁龙替石小刚租的房子在六楼。石小刚说:“到了六月伏天,这间房子可能会有蛮热。”

    “热没什么要紧,到时候你可以装台空调。”

    石小刚拧开水龙头,涌出一股黄水,黄水过后清水就流出来了。石小刚说:“行。这里离湘江比较近,夏天的晚上可以到湘江里游游泳,游累了再回来睡觉。”

    云南妹一脸浪漫的样子打开窗户,让空气流进来,因为屋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儿。窗户打开了,风把室内的霉气吹走了。石小刚问钟铁龙:“这里有学校没有?”

    “怎么?就考虑到孩子读书的事情了?你想在这儿住一辈子?”

    “哪里会想那么远,我是想有学校就有篮球场,可以打打篮球。”

    晚上,钟铁龙打龙行长的手机,龙行长说他在家陪老婆。钟铁龙问龙行长家在哪里,龙行长告诉他:“在蔡锷路的宿舍。怎么?有事吗?”

    钟铁龙回答龙行长:“是有点事。”

    龙行长住着三室一厅房,家里的布局是他和老婆一间房,女儿一间房,还有一间书房。龙行长家装修得很客气,吊了三级顶,墙上贴了粉红色的意大利墙纸,地上铺着枣红色木地板。客厅有一桌麻将,洗得稀里哗啦响,不过不是龙行长打,而是他老婆同几个女人打,龙行长在一旁看,既看麻将又看电视。钟铁龙走进去时拎着只鼓鼓的黑皮包,龙行长看了眼,知道包里有内容,就领他进了书房。书房里有一墙壁书,很多新书恐怕翻都没翻过。龙行长哪里有闲心看书,他的大多数晚上不是泡夜总会就是同四川妹待在宾馆或酒店的哪间房子里搞色情活动,剩下的两个晚上他宁可看老婆打麻将或一集集电视连续剧,也没心思看一页页破书。钟铁龙尽管晓得书在龙行长的书柜里不过是装点门面,仍一口赞扬说:“龙行长真是饱学之士,难怪你的头脑跟别人不同,原来装了这么多书。”

    龙行长很高兴他这么说,嘿嘿嘿笑着。“书我还是翻翻的,有朋友说,不看书,不充电,不吸取营养,人活在世上不等于是个白痴?”

    “那是那是,龙行长给我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钟铁龙说,打开包,拿出十沓百元钞票,递给龙行长。“这是十万,为了不让你怀疑我的诚信,先付给你。”

    龙行长笑了,那种笑真的是见钱眼开的笑。“这不好吧小钟?”

    “没事,”钟铁龙说,“除非你自己说出去,不会有第三个人晓得我们之间的事。”

    龙行长摸着自己的脸颊,不敢接地看着他。“我怕犯错误呢。”

    “我这人嘴巴很稳,不会把我们的事讲出去。”钟铁龙笑笑,“早一向王总在蓝天大酒店请客,叫来了一帮公安朋友,我认识了你说的刘副局长。”

    电话响了。龙行长忙把钟铁龙递上来的钱塞进书桌抽屉,这才接电话。电话是力总打来的,找他去打麻将。“力总打来的,三缺一。”他放下电话时看着钟铁龙。

    钟铁龙说:“我要走了,我还有事。贷款的事请龙行长放在心上。”

    龙行长笑笑,“放心,过两天就跟你把这事办了。”

    钟铁龙去了石小刚家。他敲了半天门,石小刚才穿着汗衫、短裤走来开门。卧室的门关着,云南妹睡在卧室里。他望一眼石小刚说:“我肚子有点饿了,出去吃宵夜吧?”

    石小刚说:“那我换条裤子。”

    石小刚就推门进卧室换了条长裤,两人下楼,走进街头的一家餐馆。餐馆里有一桌人在吃宵夜,划拳、喝酒,吵吵闹闹的。钟铁龙让老板把桌子搬到门外,两人坐下,看着小街上的行人。钟铁龙望一眼石小刚,“我才把十万块钱送去了。”

    石小刚把目光放到钟铁龙脸上,钟铁龙说:“贷款的事应该没问题了。”

    餐馆老板把两人点的菜端上来,石小刚要了两瓶啤酒,两人就吹着啤酒瓶。石小刚很开心,觉得他们可以大干一番了,他吃了口菜,“等把这里的事落妥了,我们去一趟广州。我回来前的一天还到了桑拿中心,好热闹的,生意好得不行。真的是饱暖思淫欲。”

    “但愿我们也生意好。”钟铁龙举起啤酒瓶,两人碰了下啤酒瓶。他又说:“王总已替我把前面的路铺平了,公安局刘副局长是王总的朋友。”他望了眼四周,没人,但还是放低声音对石小刚说:“老实跟你说,当刘副局长走到我面前时,我心里打了个冷噤。他哪里晓得他挖空心思要抓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石小刚望着钟铁龙,“我真的很佩服你,你居然能和公安局长同桌吃饭。”

    钟铁龙说:“我只用了一秒钟就把自己镇静了。”

    石小刚就欣赏地看着钟铁龙,“所以我觉得我选择你做合作伙伴没有错。”

    钟铁龙告诉石小刚,“我这人你不要操心,我绝不做甫志高,打死我我也不会吐一个字,因为吐了也是死。我现在还想活,我已经有儿子了,而且我很爱郑小玲,为了她,我也要谨慎地活着。你现在有了云南妹,也要绷紧一根弦地活着。”

    石小刚认同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光想自己,还要想想自己的亲人。”

    两人嘬了很久的啤酒,一起商讨着未来。钟铁龙和石小刚这两颗发热的大脑里都充斥着金钱。两人这三年虽然没生活在一起,可彼此牵挂,心灵就相通,望一眼对方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两人坐在长益市的夜空下,嘬着啤酒,边激动地憧憬着未来。钟铁龙说:“我这几年在丁老板手下干,感到改变我们男人的命运,其实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求功名,以功名换取权位;另一条是求财,以钱财改变地位。我们选择了第二条路,这是一条捷径,无须一步步向上爬,看上去简单,其实更凶险。”他说到这里,脑海出现了他和石小刚抢钱的那一幕,他干吼一声,驱赶开那罪恶的一幕,“来,为我们放手拼搏——干杯!”

    石小刚举起啤酒瓶,碰了下,“是该轮到我们发财了。”

    这天下午,钟铁龙步入了银城大酒店刘总的办公室。刘总正和几个人在办公室打麻将。他的手气不怎么好,因而脸上一片阴云。他瞟一眼走进来的钟铁龙,又埋头打牌,嘴里骂骂咧咧的,一点也不像个老总。刘总是个贪婪的小气鬼,一辈子都是花公家的钱。他的大方体现在花公款上,凡是他请客,吃饭、喝酒、住店都要对方开票,他好拿到财务室报销。打麻将是没法开票的,他当然就很想扳回他输掉的两千三百元钱,就更加阴着脸打牌。其实并没人在乎他阴着脸,因为那些人都是把人往死里“打”的赌徒,一点也不讲情面。刘总见对方和了牌,把牌一推说:“老子和三六九万都和你不赢,这是什么鬼手气!”

    对方就笑。

    钟铁龙不打麻将,但看还是看得懂。他走到刘总一旁看着,刘总手上的牌很难成为一句句的话,起手有时连一句话都没有,摸到快听牌了,上手或者下手就和牌了,不是他放炮就是人家自摸。刘总就阴着脸骂一句“臭牌”,又阴着脸洗牌。

    一桌麻将打到五点半钟,下手无论如何也不玩了,说他约了个处长吃晚饭。他收拾东西,把烟啊打火机啊往包里放。刘总还想玩,说:“打个电话要他改期……”

    下手马上说:“不可能的,你要晓得我约这个处长吃饭约了一个多月才约到。”

    下手匆匆走了,一张桌子就变成了三个人,三个人都把目光集中到笑着的钟铁龙脸上。刘总说:“你玩不?”

    钟铁龙摇头,装不懂麻将说:“我不会打麻将。”

    一桌麻将自然散了,刘总心情不畅快,身也没起地目送着他们。刘总把穿着老人头皮鞋的脚架到茶几上,仰头,脸上灰蒙蒙地叹了口气。钟铁龙知道刘总输了钱心里不快,想刘总也太小气了。他打开包,拿出五叠百元一张的人民币。“刘总,”他说,“这是五万块钱。”

    刘总就用一双眼睛正视他一眼,“合同还没签你就把钱送来了?”

    钟铁龙解释:“我这人总是把事情做在前面,免得朋友们对我疑心。”

    刘总高兴地起身说:“哦,还没跟你泡茶的。喝杯茶吧。”

    钟铁龙是三点钟走进他办公室的,直到五点四十五分,刘总才想起要给他泡茶,而且还是看见五万元之后。钟铁龙觉得自己在刘总眼里太没地位了,恐怕属于那种想发财但无野心的乡下人。这样的人当然不值得身为银城大酒店的刘总经理尊敬。他深感人有时候干什么事是被逼的,社会逼人,人逼人,一个眼神能把你刺死,一句话能把你噎死。你没有钱没有地位,最好是缩在家里跟老婆过日子,不要跑到社会上混,因为人家不会把你当人看。他恶狠狠地想,人要在这个社会立起来,让人另眼相看,就得打拼。

    刘总用一次性杯子为钟铁龙泡了杯毛尖,端给钟铁龙,把钟铁龙放在茶几上的五万元收进抽屉,锁上。他心情好多了。“还是你们好,不受约束。”他拍了下钟铁龙的肩,“像我们拿公家的工资,吃公家的饭,时时刻刻受公家管,没有你们自由。我羡慕你呢,铁哥。”

    钟铁龙惊讶了下,他没想到一向自高自大的不把他这个外地人放在眼里的刘总,这个时常用一种冷淡的目光打量他的于长益市成长起来的刘总,这个经常西装革履地出入这种场合那种场合的刘总,居然称他这个外地人“铁哥”!他明白,这是钱把刘总脸上的自高自大打掉了。钱这东西就是具备魔力,可以把人的自尊打得乌七八糟。他想,用一种轻蔑自己的语气说:“哪里,你们好些,我们没保障,随时都有可能变成穷光蛋。”

    刘总哈哈一笑,“走,吃饭去。”

    星期五上午,钟铁龙走进了力总的办公室。力总正在另间办公室里召集他的手下开会。钟铁龙便在力总办公室里欣赏着字画和古董。他等了一个小时,他想要是来的是龙行长,当然就不用等,真是人微言轻,人家就可以把你晾在一旁不管。他更加渴望改变自己,不觉捏紧了拳头,把气愤的目光投到天空中。天上有一朵乌云正缓缓前移。

    力总西装革履地来了,对他开玩笑道:“钟总,有何指示?”

    钟铁龙赶忙赔笑地自贱道:“手肿脚肿呢,叫我小钟听起舒服些。”

    力总很绅士派头地坐到椅子上,递支烟给钟铁龙,“抽烟,钟总。”

    钟铁龙接了力总给他的三五烟,望着风度翩翩的力总。力总自己开口道:“你说的事,我还真不好担保。早几天跟丁董打麻将,丁董要我不要给你做经济担保。”

    钟铁龙一脸灰白,“昨天我到了龙行长办公室,龙行长要我找你担保。”

    “龙行长贷的是公家的款,只要有人替你担保,他就贷钱给你。”力总说,把背靠到转椅上,用一双没什么表情的眼睛望着钟铁龙。

    钟铁龙却感觉到他的目光里有冷笑,心就颤了下。力总又说:“我倒没什么别的顾忌,只是丁董特意这么跟我说,这让我有点小为难。”他白净的脸上露出难色,“我跟丁董是好朋友,他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好跟他过不去。你最好是找别人担保。”

    钟铁龙想到了王总,但他已经找王总借了十万,又要他做经济担保,这好像说不过去。他说:“我在长益市就你们几位朋友,龙行长指定我找你……”

    力总坐正姿势,回绝他说:“你要龙行长另外跟你找一个人担保,丁董晓得了会对我有意见,都是朋友,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也会为难,你说呢?”

    “那我跟龙行长打个电话可以吗?”

    力总瞟一眼桌上的电话,淡淡道:“你打吧。”

    钟铁龙就拿起力总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龙行长的手机,通了,龙行长接了。钟铁龙把力总的意思说给了龙行长听,龙行长在电话那头说:“你把电话给力总,我跟他说。”

    钟铁龙把话筒给了力总,力总满脸堆笑地对着话筒差不多是嗲声嗲气地叫了声:“龙行长,亲爱的,有什么指示?”

    龙行长在电话那头叽叽咕咕地说了五分钟,力总的脸上先是犹豫、申辩和解释,接着口气就变柔和了,一口一个“可以”或“好的”。力总把话筒递给钟铁龙,龙行长在话筒那头对钟铁龙说:“我跟力总约好了,下周星期一上午十点钟到我办公室来。你放心,力总不敢得罪我,他要做银行的装修业务就不敢得罪我龙某。这事敲定了。”

    钟铁龙听了这话十分感动,忙回答龙行长:“谢谢龙行长。”

    龙行长说:“谢你自己。”

    钟铁龙可以想象龙行长胖脸上的高兴或不高兴,龙行长可不是一个把心思放在肚子里烂掉的人。他从小生活在优越的环境中,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行事,高兴了就一脸的喜悦,好像出了太阳。不高兴了脸上就不高兴,也不管对方是张三还是李四,这也可能是北方人的特点:直爽。钟铁龙清楚不是那十万块钱,龙行长那样的公子哥儿也不会帮他钟铁龙。他放下电话,力总笑看着他,脸上就是合作的表情了,“龙行长开口了,我可不敢得罪他,他是我的财神爷。”他说,“下周星期一上午九点半,你到我公司来。”

    钟铁龙心里一暖,看着力总的目光就很坦诚,“力总,我以后会报答你。”

    力总就用心地瞟一眼他,那探索的目光在钟铁龙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应该的,都是朋友,不过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很直爽,把语气也变淡了,“而是看在龙行长的面子上。所以你要报答的不是我,而是龙行长。”

    钟铁龙当然懂,说:“再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你。”

    星期一一早,还只八点钟石小刚就来了。钟铁龙还在床上,钟铁龙听见石小刚对他母亲说“钟伯妈您好”。钟铁龙对醒在床上的郑小玲说:“石小刚来了。”

    石小刚穿一身绿西装,打了个根蓝印花领带,皮鞋擦得锃亮,看上去很清爽、精干。钟铁龙便一笑,“你今天收拾得蛮可以吧,小刚。”

    石小刚说:“那还用说。要搞路了,总不能随随便便没一点新气象。”

    钟铁龙就很欣赏地看着石小刚,“你穿绿色的西装很好看。”

    石小刚嘻嘻一笑,“云南妹跟我买的。”

    钟铁龙觉得石小刚笑得很灿烂,这是被云南妹的爱情滋润的。男人有了爱情,好像船舶有了港湾。“云南妹有眼光,”钟铁龙说,“到底是中山大学毕业的。”

    两人出了门。九点钟,他们便到了金天装饰公司。力总还没来,公司里几个搞设计的年轻人来了,有的还在吃早点,手里拿着面包啃着。两人就走过去看他们画图纸。那时候还没电脑画图,一切图纸都是手绘。一个个子很高的青年正在画一家酒店的门厅装修效果图。钟铁龙看了看,觉得他画得好,便说:“我们准备搞桑拿中心,到时请你跟我们设计一下。”

    高个子青年说:“好的好的,你们是力总的朋友?”

    钟铁龙说:“是,力总约我们来的。”

    力总来了,头上戴着顶白太阳帽,一件白色的休闲西服敞在身上,一条隐条纹裤,脚上一双耐克旅游鞋。力总的脸圆圆的,看上去像去旅行。力总喜欢这种装束,这种装束也适合他向往自由的天性。力总对高个子青年说:“图纸出来没有?甲方下午要看。”

    “下午可以出来,”高个子青年笑笑,“没问题。”

    力总走上来看了看图纸,转身对钟铁龙说:“走吧?”

    钟铁龙把石小刚介绍给力总认识,“我的搭档,姓石,也是大学毕业生。”

    力总折过头扫了石小刚一眼,没伸手,只是点了下头。他走进办公室,拿了工商执照,还拿了公章和私章。力总脸上有一抹不悦,因这事不是他愿意干的。钟铁龙瞥着力总,看到了他脸上的不悦,脸上挤出笑说:“力总,真的要麻烦你。”

    力总不答,三个人下楼,力总打开车门说:“上车吧。”

    车内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喜欢玩浪漫的力总在车内打的香水。力总还真是那种追求浪漫的年轻人,身边的女人从来是一个一个的。力总开车的姿势也相当休闲,不像那种一本正经地坐着开车的样子。力总开着车向工商银行驶去。钟铁龙和石小刚坐在他车上,觉得上帝对力总是真好,年轻轻的就让他有钱有车有房子有女人,还要怎样呢?石小刚对钟铁龙说:“我不敢指望汽车,我这辈子只要能有一台铃木王摩托车就行了。”

    力总边驾驶着车边说:“我们公司的小高有一台这样的摩托。”

    石小刚说:“我就想买一台铃木王骑骑。”

    “这不要好多钱,一万六千块钱就可以了。”力总说。

    “一万六千块钱不少了,”钟铁龙故意这么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像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便降下音来说:“汽车我不敢想,我也打算买一辆摩托车代步。”

    龙行长在办公室等他们,跷着二郎腿坐着,一边拿两枚硬币拔他下巴上的胡子,那样子似有点痛苦,因为毕竟有点疼。他的办公室里还坐着两个人,他的副手和一个专门负责信贷的科长。龙行长把他的副手和信贷科王科长介绍给他们。握手之后,龙行长让王科长打开隔壁小会议室门,小会议室里有一张椭圆形桌,很多贷款合同都是在这张椭圆形桌上签的。一女职员走来,为他们泡茶,六个大男人坐在椭圆桌前大谈国际国内形势,谈海湾战争和中东问题,谈改革开放后,人的道德观念是上升了还是下降了等等。龙行长仍然在下巴上钳胡子,动作很坚决,偏着脑袋,胖脸上似有抵御痛苦的果断表情。女职员走后,龙行长便让王科长把贷款协议书递给钟铁龙他们看,他继续拔着一根根胡子。“老子清一色的小七对自摸,还是海底。”他停止拔胡子,跟力总谈起了他昨晚打的一手麻将,“本来老子输了两千多,一把牌就摸回来了,最后赢了三千三百元。”

    力总嘻嬉笑道:“那你手气好。”

    力总是要恭维龙行长的,这是龙行长对于力总来说跟财神菩萨差不多,他脸上就有很多讨好。力总又说:“龙行长,我发现你的赌命真好。我很少看见你输钱。”

    龙行长偏着脸说:“也输的,上次不就输了?”

    “我不记得你哪次输了。”力总说。

    龙行长大笑,“你这杂种,赢了老子的钱就不记得了!”

    力总叫道:“我敢赢你的钱?我赢的是刘总的钱,我从没赢过你一分钱。”

    钟铁龙看着协议书,看完又给石小刚看,石小刚也看了遍,觉得没问题,就在协议书上签了名,注明了年月日。力总作为经济担保人在另一份协议书上签了他的大名,“杨力”两个字写得龙飞凤舞的,还公章私章地盖了一堆。

    龙行长觉得事情办完了,问力总:“力总,晚上我们切磋不?”

    力总笑笑:“我怕你清一色的小七对的海底啊。”

    龙行长大笑,“你晓得怕?你把丁董叫上,我好久没跟他玩了。”

    钟铁龙望着龙行长,龙行长肥头大耳,一副贵人相。他缓步走上去,握着龙行长的手,感觉龙行长的手软绵绵的,不是那种劳动人民的手,就更加觉得龙行长应该是他命里出现的贵人。早两个月,他去一个在本市很有点名望的算命先生家拜访,那是个高人,摸着他的左手,又仔细盯着他的脸看,说他的命相好,命里会有贵人相助。钟铁龙相信龙行长就是他命里出现的贵人!他说:“谢谢龙行长帮我。”

    龙行长哈哈一笑,用他柔软的手掌拍拍他的肩,“没什么。”

    三个人走出银行大门,又上了力总的车,向银城大酒店飙去。刘总在,穿一身银灰色西服,头发油光光地梳在脑后。刘总为三个人一一泡了茶,大家喝着茶,聊天,等力总公司的小高。小高来了,拎着包,额头上冒着汗。小高是匆匆赶来的,脸上还有颜料,那自然是画图纸时手弄到脸上的。力总指着他的鼻子说:“你鼻子上有蓝颜色。”

    小高就用手掌揩了下说:“我没注意。”

    小高二十多岁,一头长发,脸上还有些胡子,看上去很艺术家气质。小高脸上的笑容嘿嘿嘿的,那是一种自信和乐意跟人交往的笑容。几个人说了几句废话,刘总就领着他们下到六楼,让服务员打开会议室的门,又打开几间客房,让他们进去测量。小高从包里拿出皮尺、纸和笔,开始测量房间的尺寸,边做记录。

    大家坐在一起讨论,会议室自然是改成桑拿中心的休息室,客房的卫生间一律改成洗淋浴的桑拿间。房间基本不动,只是将双人间改成单人间,还得加张门,上面有规定,任何娱乐场所,门上要开窗,门上不开窗,检查就不能通过。所以在房内再加张门,平时这张门不关,洗桑拿时便关上,一是为隔音;其次,搞检查的来时,也好做一些该做的事情。这加一张门是石小刚提出来的,因为在广州的那家桑拿中心,每间客房都是两张门。石小刚介绍说:“客人进来洗澡,外面的门关上,里面的门也关了。”

    力总点头说:“这样也好些,客人也相对有安全感。”

    中饭是在银城大酒店吃,点了好几个贵菜,钟铁龙请客。刘总见今天不由他买单,就什么菜贵便上什么菜,什么酒好他就要喝什么酒。钟铁龙笑笑,暗暗觉得刘总这人是不能做朋友的,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替朋友考虑支出。他觉得刘总、龙行长、丁董、王总和力总里,刘总是超级狡猾和超级自私的,这种一眼就能见出自私自利的人,其实活得并不高明,也不知他是怎么坐到总经理这位置上的!八成是他投靠了某局领导。一桌饭吃了三千七,吃得石小刚听到“三千七百元”这个数子时脸都白了。钟铁龙的脸没白,跟着丁建混时,丁建有时候请客花起钱来如流水,都是他去结账,心自然就养大了。吃过饭,刘总因喝多了酒,回办公室睡觉了。力总没时间睡觉,公司里还有一堆事等着他,他回公司了。钟铁龙和石小刚走出酒店,石小刚的脸上有几分不快说:“今天一桌饭就吃了我们三千七,太冤枉了。”

    钟铁龙不这样看,说:“不冤枉,看清了一个人。”

    石小刚斜一眼钟铁龙,“看清了谁?”

    钟铁龙本想说“看清了你,你太沉不住气了”,但转而改口道:“看清了刘总,这个人不能做朋友,只能利用。所以这顿饭吃得不冤枉。”

    石小刚还在计较那三千七百元,“这么贵的一桌饭,这是杀猪呢。早晓得这么贵,就不应该在这里请他们吃饭。我觉得他们没什么了不起。”

    “你不要低估他们,聪明不是写在脸上的。他们一生下来就比你我优越,我长在小镇上,你生在农村。他们能和我们交往,已经够看得起我们了。我们要这样看。”

    石小刚不服气道:“有什么了不起?我心里一点也看不起他们。”

    钟铁龙瞟一眼石小刚,觉得有必要开导他一下,“小刚,王总告诉我,要想发财就要先学会吃亏,有舍才有得,有几个一毛不拔的人发了财的?我们只能谦卑、再谦卑,懂吗?不要显得太精明了。你太精明了,谁敢跟你玩?‘舍得’两个字是生意之道,王总说做生意就要吃透这两个字,很多人吃不透,所以发不了大财。另外,我们要认清一个千古不变的道理,这个世界是人抬人,有本事还要别人抬。我父亲说聪明没用,要被人赏识,聪明才有用,不然聪明就像一袋米,放在家里起霉。这就是我父亲教育我做人的道理,先做崽,后做人。我们不能有半点看不起他们。”他问石小刚:“你晓得他们有好深的水吗?”

    石小刚鼓起眼睛道:“那我怎么晓得?”

    钟铁龙一笑,坦然说:“所以就不要看他们不起,现在我们是靠他们发财,假如他们都不帮我们,我们在长益市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吃去三千七算什么呢?”

    石小刚叹口气说:“我没你这么好的心境。我从小生长在农村,我比你心疼钱。”

    钟铁龙把烟蒂弹到街上,说:“我家也很穷,我也跟你一样心疼钱,以前比你还抠。那时我跟刘丽云谈爱,我连一件衣服都没送过她,就是舍不得用钱,结果我失去了她。王总的几句话点醒了我,让我茅塞顿开。该用的钱就要睁开眼睛用,亏吃在明处,让人能看见,这就是舍的道理。只有舍,才会有朋友,有朋友才好办事,这就是得。”

    两人上了一辆的士,的士载着他们驶到了钟铁龙家。云南妹在他家,正跟郑小玲说话。郑小玲坐在床上,怀里抱着钟万林,钟万林正在吸母乳。钟铁龙走过去看了眼儿子,走过来递支烟给石小刚,云南妹批评石小刚说:“你要少抽烟,抽烟有害健康。”

    石小刚因被钟铁龙抢白了几句,心里有点不悦道:“活那么长时间干吗?”

    云南妹说:“我不想你比我先死,你要死在我后面。”

    钟铁龙看出石小刚不悦,就大笑,“小刚,女人就是比男人自私,连死都想死在男人的前面,想要男人先为她们悲伤。我就一定要死在你们前面,让你们为我们悲伤。”

    郑小玲在卧室里说:“别死啊死的,讲点别的吧。”

    石小刚无所谓道:“我们村里,一些老头子八十岁了还活得很健康,他们十几岁就开始抽烟了,还是抽自己种的旱烟。燥得死。”

    云南妹说:“他们不比你们,他们每天搞劳动,生活的环境也没城市这么污染。”

    钟铁龙看着石小刚和云南妹,云南妹脸上有一种少数民族女性的风情,她怎么会爱上石小刚的?想石小刚其实有点外强中干,小气,小气的人把钱看得重,小气的人还容易生意见,意见又生隔阂,隔阂会产生矛盾什么的。他不愿深想下去,人心隔肚皮,想也想不清。他走到晾台上,从晾台上望出去,一条街上人影幢幢,到处都是一栋栋宿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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