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刘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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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铁龙的第一堂数学课上得有些紧张,因为数学组组长和陆校长都搬了椅子坐在教室后面正襟危坐地竖着耳朵听他授课。前面一刻钟他都不晓得自己讲了些什么,他见一些学生在下面笑他,而且没几个学生认真听他授课,就觉得自己备了一个通宵且反复练习的第一堂课失败了。但过了那一刻钟,他调整好心态,不再在乎校长和数学组组长的目光,课就讲得能让一些学生听懂了。下了课,数学组组长指出他的缺点说:“你讲深了,要讲简单点,另外要多留些时间给学生做课堂练习。你讲课的时间多了些。”

    他惭愧地承认说:“是的,我第一次上课有些紧张。”

    数学组组长问他:“你们搞过教学实习没有?”

    “搞过,不过当时有很多同学,就没这么紧张。”

    陆校长安慰他说:“开始都这样,慢慢就会好些。紧张是正常的。”

    第二堂课他就没那么紧张了。但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子弟学校的学生不像他搞教学实习的学生那么听话和肯读书,上课玩东西和讲小话的学生很多,而且布置的家庭作业四十七个学生只有二十一个学生交了作业本,另外二十六个学生欠交。他问那些学生怎么不交家庭作业本,那些学生只比他小六七岁,又见他是新老师且讲一口不怎么好懂的普通话,便有点欺他。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询问,甚至都懒得理他地回答道:“不晓得做。”

    他的心噗地燃烧了,火焰烧红了他的脸,问:“不晓得做就可以不交作业本?”

    学生回答:“不晓得做可以交空作业本吗?”

    他压着火焰问:“不晓得做不会问晓得做的同学?”他感到怒火都冲到脑门顶了,很想骂一句“猪”,但他把冲到嘴边的话吞进了咽喉。他很硬地咳了声,宣布说:“放学后,请没交家庭作业本的同学都留下来。”

    放学后,他走进教室,只有七个女学生留了下来,男学生都跑了。他气得咬牙切齿,就更加下决心要整治那些无视他上课的男生。调皮?他想,我就是调皮学生出身。他让那七个女生补了家庭作业。第二天上数学课,他要那十九个男学生起身,站到教室后面听课。他知道他不把他们收拾一顿,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有一个块头很大的男学生姓鲁,叫智勇,在班上自诩自己是鲁智深的亲戚而不肯起身,而且他一脸无所畏惧的大声声明:“钟老师,我们是交了钱来读书的。”

    钟铁龙走上去问:“既然你交了钱,那你就更应该把作业做好!”

    鲁智深的亲戚说:“不晓得做。”

    “不晓得做你不晓得认真听课?或问老师或其他同学?”

    “听了,还是不晓得做。”鲁智深的亲戚说,不看他,把目光抛到其他同学脸上,那些学生都对他吐舌头,虽然不是表示支持,但明显有点欣赏他的勇敢。

    钟铁龙想不把他压下去,那他就没法在这间教室里混了:“我再说一遍,鲁智勇同学,请你出去,最好不要我动手拉你。”

    鲁智深的亲戚看一眼钟铁龙,意思很明显,你试试看的意思。钟铁龙当然敢试。他一把就抠住了鲁智勇的锁骨:“你是自己出去还是要我拉你出去?”

    鲁智勇已很痛苦了,成了颗软蛋,“我自己出去我自己出去。”

    钟铁龙松了手,鲁智勇很佩服地看他一眼,赶紧起身往外走。钟铁龙在他身后说:“做了作业你再来上课,做不出就借同学的作业本抄一遍交给我。”

    一天傍晚,刘丽云来了。刘丽云分在长益市二中教书。那是所重点中学,能直接分进那所中学是需要一点关系的。二中的福利高出长益市其他中学两倍。这是因为二中在校长的监管下教学质量于那几年里步步攀升,直至中考和高考升学率都遥遥领先。二中的名气一大,学校就俏起来了,许多家长都想把孩子塞进这所中学受教育。于是就出现了分数没达到二中的录取线而出钱来二中就读的事情,老师的福利也跟着水涨船高了。刘丽云有一个手上有权的处长父亲,还有一个会搞社会关系的科长母亲,一毕业就分到了二中。

    刘丽云很恨母亲,假如不是母亲干涉,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钟铁龙在一起。她一直没法忘记钟铁龙,一直等着他去找她。有很多次有人敲她的门,她以为是钟铁龙来了,结果是别的老师。他们找她探讨教学方法,或者直接传授教学方法给她。其中一个男老师也是教英语的,身高一米七八,父亲是话剧团的演员,他自然也长得同话剧演员样标标致致。标标致致的英语老师姓杨,比她大五岁,先她一年调到了二中,他除了课上得好——课上得声情并茂的,让一些喜欢他眉飞色舞的老师和学生觉得上他的课居然是种享受,之外,他歌也唱得好,自然就有一点吸引刘丽云。刘丽云心里充满了矛盾,那些矛盾像一大堆乱石和砖瓦样堆放在她那荒凉的脑海里,使她的脑海涨潮了。她愤恨地想,凭什么他可以不来而要她去找他?她不去,等钟铁龙来二中找她。她跟同事玩,与同事一起看电影,一起逛商店。她这么耐着性子等了三个星期,也斗争了三个星期,最后她忍不住地来了。她穿了套天蓝色的休闲服,头上扎了个体现纯洁的白蝴蝶结,脚上一双白旅游鞋,一脸秋游的样子来了。

    钟铁龙说:“哎呀,是你。”

    她不承认自己是专程来的,说:“我秋游游到了附近,顺便来看你,不高兴吧?”

    钟铁龙清楚她这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回答她:“很高兴啊。”

    她对他很有意见,嘟起了嘴。她嘴上涂了美国口红,因而嘴唇红嘟嘟的。她原是准备来骂他一顿,然后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扭头走人的,就是输,也不能丢长益市女孩子的脸面。但不知怎么回事,她一看见他,那个要骂他的她就躲了起来,犹如一只兔子嗅到了狼的气味慌忙钻进了地洞一般。她虽不是只兔子,但那个高傲的她却隐蔽了,像森林遮挡了庙宇。她怀疑他不在乎她道:“是假装高兴吧,你?”

    “我真的很高兴。”他张开双臂抱住她,当然是在他的房间里。

    她投进他的怀里,这才坦率地说:“你比我狠,我熬不过你。”

    他笑,他当然不止一个晚上地想过她。他爱她,但他心里清楚她更爱他。“不是,我刚开始当老师,不晓得要怎么上课就忙着备一堂又一堂课。”

    她知道他撒谎,他不可能一门心思地备课,人又不是机械,但他既然这么说,她就用同样的话回敬他:“我也是,天天是边上课边听课,一脑壳的课文,都没有你了。”

    他一愣,想她说的是真话吗?她真的一脑壳课文?他看着她笑了下,暗想这是借口。有人敲门,是石小刚,石小刚在门外叫他打篮球。这几天他们每天傍晚都在学校篮球场上打篮球,打出一身臭汗,把多余的精力和体力都打掉,这才各自回宿舍。石小刚见房里有一漂亮女人,就问:“你今天打球不?”

    钟铁龙说:“打。我换了衣服就来。”

    刘丽云等石小刚一走,问他:“我来了你还打球?”

    “还有一个晚上,打打球就回来。”他说,一边脱下皮鞋换回力。

    “我就那么不重要?”她瞅着他,觉得自己很委屈,“我是不是太贱了?”

    钟铁龙清楚他的决定伤害到她了,就想她脑袋里并不是一脑壳的课文,笑笑,“看你说的,你是我最亲爱的。我今天晚上要好好地跟你亲热一番。”他穿好回力后,走拢来,把她抱到怀里,在她脸上亲了口,“你真香,我们有一个晚上,等着我,美人。”

    球打到八点多钟,天完全黑了,钟铁龙才一身臭汗地回来。刘丽云坐在铺上生他的气,脸上的表情像她母亲脸上的表情样冷淡。钟铁龙有点惊讶,怎么在她脸上看见了她母亲?她老了会不会像她母亲一样变成一张又大又冷的脸庞?他说:“我这是锻炼身体,你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她生气地说,“我才懒得跟你生气。”

    钟铁龙知道他打球的时间长了,她生气了,想女人就是容易生气,说“等下我们出去吃饭”,便拿了毛巾去公厕前的洗手池旁洗澡。学校没人了,只有蛐蛐在阴沟的砖缝里叫。他站在洗手池前洗了澡,走回来,她望着他问:“钟铁龙,你爱我吗?”

    钟铁龙就深情地觑着她。她很漂亮,皮肤白白的,脸蛋圆圆的,一双炯炯有神的凤眼充满疑问地望着他。他想她真迷人:“爱。”

    “你爱我那你为什么不来学校找我?”

    “我一去找你就回不来了,我这里是郊区,晚上一过八点钟就没公共汽车了。”

    “讲假话。”

    钟铁龙一愣,他差不多说的是假话,又说:“主要是你父母反对,我受不了你父母的样子,我怕他们说我缠着你。我最担心在你那里碰见你母亲,我怕你母亲嫌我。这其实就是我想去找你又迟疑着没去的原因。其实,我心里一直想你。你像一轮月亮悬挂在我头上,只要我一抬头看见月亮,眼里就出现了你。”他把她搂到怀里,亲她的嘴,她很快就软了,好像成熟了的柿子样捏一捏就软了。他冲动起来了,问她:“我们先做爱?”

    她点点头,两人就做爱了。她告诉他:“我们学校有一个姓杨的年轻老师追我。”

    他在跟她做爱,她却跟他说另一个男人,他盯着她道:“是吗?”

    她脸上一片红潮,“他是本地人,他爸爸是省话剧团的演员。”

    他随口“哦”了声,想她可能心存二人了。她又说:“他的歌唱得好,他唱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同蒋大为唱得一个模样。”

    他惊讶她怎么会在同他做爱时不停地谈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于这一刻能存在于两人之间,这让他迷茫。他看着在他身下满脸红光、目光蒙眬的女人,“是吗?他多高?”

    “一米七八。”

    他的心痉挛了下,“你倒是很了解他的。”

    “他追我呀,经常来我房里。”

    他于昏暗的台灯下觑着她,突然产生了这种感觉,自己与她可能走不到头,就对自己说“想开点”,一笑,“好啊,你又多了个新的追求者。”

    她目光发亮地问他:“你不怕他把我追到手?”

    他又想,她可能是在跟他设置一个竞争对手,就道:“如果你硬要跟他,我也没法。”

    “你真大方,”她把他抱住了,“这证明你不爱我。”

    “傻瓜,我爱你,只是我不喜欢你父母。”

    她提议:“你应该拿点办法出来讨好我妈。”

    他不再跟她说这些,对她说“把舌头给我”。她把舌头奉献出来,他吮住她的舌头,吮得她心潮澎湃,身体温柔地扭动着。一时间只有娇喘声充斥在这间简陋狭窄的房子里,他听见刘丽云充满幻想地说:“啊,钟铁龙,我快飞起来了,我在飞了……”

    早晨七点钟他醒了,她已经不在他身边了。她得赶他们厂早晨七点钟开往市区,接职工来厂的班车。枕头上似乎还有她留下的发香,淡淡的。他嗅了嗅枕头,把目光抛到窗外,天空苍白的,让他忽然忆起他七岁那年走在送葬队伍里的情景,那天清晨里苍白的太阳与装着他姐姐的黑棺材形成强烈对比地烙在他七岁时的脑壁上了,只是那是春天,此刻是秋天。他起床,点上支烟抽着,想害死我姐姐的凶手至今也没抓到,又想难道我钟铁龙要在这间烂房子里过一辈子?这样活着,胡子长满一脸,怕也就混个数学组组长。他把一支烟抽完,拿了餐票去厂食堂吃早饭。厂食堂是早几年建的,很大,有很多张方桌供吃饭的人坐。他买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稀饭,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前吃着。他刚刚扒了口稀饭,就见一个模样楚楚动人的女子走来。他的眼睛一亮,心怦地一跳,仿佛一只青蛙跃入水中。

    这女子穿一件黑色的束腰衬衣,衬衣扎在她的大摆裙里,因而乳房很饱满很诱人地挺在胸前。一条土色大摆裙裹着她迷人的臀部,那臀部圆圆翘翘的,脚上一双白高跟皮鞋,身材就高高挑挑。他估计她的身高不下一米七。这还不是直接吸引他的地方,吸引他的是她那双眸子又黑又亮的眼睛和她那张俊俏的脸蛋。她走过去时,他注意到她的头发很随意地扎成一把。石小刚端着稀饭和馒头走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石小刚是今年年初厂团委改选时诞生的宣传委员,这是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喜欢拿着彩色粉笔龙飞凤舞。石小刚在一张黄纸上写道:舞会,厂团委举办。地址:厂部大会议室。他把这张纸贴在一块黑板上,再把黑板搬到食堂门口,让来食堂吃饭的人都能见到。

    石小刚吃馒头时问钟铁龙:“你今天晚上来跳舞么?”

    钟铁龙在大学里时爱好的是踢足球,他跟刘丽云只进过两次舞场。“我不会跳舞。”

    石小刚说:“多跳几次就会跳了。这又不是跳芭蕾。”

    钟铁龙觉得石小刚这句话说得很有趣,笑了笑,“那倒是。”

    引起钟铁龙注意的那个高挑的女子端着馒头和稀饭走了过来,向食堂外走去。石小刚叫住她,“郑小玲,晚上来团委跳舞啊。”

    郑小玲转过头来一笑,犹豫了下说:“好吧。”

    郑小玲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拐弯处了。钟铁龙听出郑小玲的口音不是湖南口音,有些普通话的味道。钟铁龙就把目光放到石小刚脸上,“她不是湖南人吧?”

    石小刚知道钟铁龙所指,说:“她是湖北宜昌人。”

    “她是你们成都电讯学院毕业的?”

    “是的。她也是学半导体,比我低一届。”石小刚说,脸上有点兴奋的色泽,目光就一派神秘,表情也随即神秘起来。“在学校里,很多男同学都追她,她一身是非,在大学里她跟他们班的一个男同学好,她们班里,另一个西安的男同学想不通,为她跳楼自杀了。”

    钟铁龙大为惊讶,“有这样的事?”

    石小刚忽然大笑,“还有个贵州的男同学大学都快毕业了,却因想她想成了神经。他跑到寝室里要强奸她,手里拿着水果刀,把她逼到了床上,结果把她寝室的所有女同学吓得都跑了。系里老师闻讯赶来,把贵州的学生扭送到派出所,审讯时发现他答话文不对题。医生来了,一看那学生的面部表情就说,他患了精神分裂症。”石小刚瞟一眼钟铁龙,脸上有几分很想得通的开心,“以前我只听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其实漂亮女人的门前是非更多。所以我觉得找老婆应该找既不丑又不漂亮的,这样安全。你觉得呢?”

    钟铁龙说:“有道理。”心里却想,这个姓郑的湖北女人真漂亮。

    晚上来了。他脑海里出现了郑小玲,那袅袅娜娜的身影是那么神奇地展现在他眼里,像一束鲜花于窗台上摇晃,仿佛有一股芳香飘来似的。他似乎嗅见了那股芳香,就有些醉地走出来,在篮球场上漫步。月光一片银色,踏着有水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没道理不去跳舞,就向厂部会议室走去。他的心有点乱跳,好像他是第一次去约会样,他取笑自己说“我是个傻瓜”。厂部会议室已被厂团委布置成舞厅了,红红绿绿张灯结彩的。靠墙摆满了椅子,一些人坐在椅子上,另一些人却跳着交谊舞。人不少。钟铁龙坐下,看着一对一对男女跳舞,他当然看见了郑小玲。郑小玲跟一个看上去比她还矮点儿的小伙子跳着,脸偏向一边。石小刚看见他,走来说:“你邀她们跳舞吧。”他指着一些坐在椅子上看跳舞的姑娘们。

    钟铁龙谦虚的模样回答说:“我只是来看看。”

    石小刚觉得他胆小道:“邀她们跳就是,不要怕。”

    钟铁龙就强调:“我不是怕。”

    有人叫石小刚,石小刚走开了,钟铁龙便不动声色地瞧着。这支舞曲完毕,大家回到了座位上,刚坐下,新的舞曲又从扩音器里扬出来,一支轻松的快三舞曲,一些不会跳的人就坐下了。钟铁龙看见郑小玲的屁股刚落座,一个年轻人就冲上去,向她伸出手。郑小玲又起身,笑着,将一只手搭到了舞伴的肩上。两人便于舞曲的旋律中转动起来。石小刚又走来,宽宽的脸上展现着宽大的笑,那笑里似乎带着泥土的芬芳,他说:“跳舞吧钟铁龙?”

    钟铁龙摆手,“我不跳。”

    石小刚很欣赏钟铁龙,欣赏钟铁龙的稳重和涵养。但他觉得钟铁龙在跳舞上不像他打球那么勇敢,就以团委宣传委员的身份说:“我跟你邀一个舞伴跳。”

    钟铁龙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郑小玲身上,觉得翩翩起舞的郑小玲真是一朵流动的牡丹花。郑小玲穿一身红衣裙,在她旋转时裙子都散开了,像一朵花绽放了似的,一停,那朵花又收拢来了。钟铁龙看着她,心里有一股热血涌动,仿佛血液在歌唱,心潮就澎湃起来,眼里就出现了船和大海。再一支舞曲开始时,石小刚领了个女人走到钟铁龙身前,“我们团委的组织委员小杜,三分厂的团支部书记。钟老师,子校的数学老师。”

    钟铁龙起身,与小杜一并步入了舞池。这是支慢三舞曲,以前在大学的舞场里,他和刘丽云跳过这支舞曲。他跟小杜跳这支舞时舞步就不至于那么生疏。小杜脸上笑着,笑脸像只烂苹果,似乎有点儿烂苹果的气味,让他把脸别开了。小杜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有些青春痘破了,烂苹果的气味好像是从破了的青春痘里渗出的。小杜找他说话:“你是外地的吧?”

    钟铁龙“嗯”了声,“你是本市人?”

    “我是本厂子弟,厂里长大的。”

    “哦,”他望一眼小杜,“你爸爸还是你妈妈是这个厂的?”

    “爸爸妈妈都是这个厂的。”小杜说,“爸爸在十分厂,妈妈在财务科。”

    钟铁龙说:“那好呀,一家人都在厂里。”

    舞曲完毕,钟铁龙见他坐的椅子被另一些人占据了,就择了个地方坐下。他觑了眼郑小玲,她离他坐的地方不远。他觉得她对他很有吸引力,她似乎是盏灯,而他像只飞蛾,正朝着她颤颤抖抖地飞去。他平静下来的血液又歌唱了,他盯着她,他的身体有点僵硬了,思想却很活跃。在他活跃的脑袋里,他看见了鲜花和草地,还看见着一身白衣裙的郑小玲正在草地上散步。又一支舞曲开始时,有个男青年走上去邀郑小玲跳,郑小玲摇手,示意她累了,那男青年就转身去邀别的姑娘跳舞。这是一支慢四步舞曲,曲名是《请跟我来》。读大学时,学校的广播里经常播放这支舞曲。他向郑小玲走去,伸出了右手。郑小玲起身,说了句“我今天累死了”。他轻轻一笑,觉得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他搂着郑小玲踏着舞步的节拍。他已经听石小刚说起过她,但他装出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道:“你是哪里人?”

    郑小玲说:“我是湖北宜昌人。”

    “宜昌好啊。”

    郑小玲就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望他一眼,“你去过宜昌?”

    “没去过。”他嗅到了一股女人的芳香,不同于刘丽云的香味,香味儿扑入他的鼻孔,直接进入了他的心扉,于他心扉内萦绕。“以后一定会去。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

    “我爸是宜昌市委的干部。”

    钟铁龙想怎么又是一个干部子女,就故意问:“是市委书记还是副书记?”

    “是市委组织部的干部。”

    钟铁龙懂了,“是管干部的干部。那你母亲干什么工作?”

    郑小玲一笑,“我妈在市政府的水利部门工作。”

    钟铁龙想那肯定也是个干部,“也是干部吧?”

    郑小玲不好意思地一笑,“是个小科长。”

    她家怎么跟刘丽云家那般相似?他想,看她一眼,在舞厅里闪闪晃晃的彩灯下,她的脸既端庄又美丽,一双眼睛很明媚,像雨后的阳光,让他血液沸腾了。“你几姊妹?”

    “有一个弟弟。”

    刘丽云是独生子女,没有弟弟。他想,说:“有机会,我去你们宜昌玩?”

    郑小玲格格一笑,声音特别清脆,“那好呀,我们宜昌蛮好的。”

    钟铁龙觉得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好似银铃碰撞发出的声音,那声音透过他的耳膜,落入他的心底,心里就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甜蜜。他高兴道:“你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迷人。”

    郑小玲看他一眼,目光一闪,犹如一道乌色的闪电,让他不觉目光一眩,仿佛一颗火星飙入了他的眼帘。她仍用清脆动听的声音说:“是吗?我自己不觉得。”

    舞曲完了,两人分开时,郑小玲对他礼貌性质地一笑,他也回了个笑。

    下一个星期六,刘丽云来了,他就没去跳舞。再下一个星期六,他步入舞场,但舞场里没郑小玲。他一支舞也没跳,溜了出来。这是十月里一个漫长且寂静的夜晚,一轮皎月悬在学校空荡荡的操坪上。他就这么仰着脖子看月亮,看了很长时间,回到宿舍,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找人倾诉就拿起笔向郑小玲写信。他写得毫无头绪,说这个世界很世俗也很无情,他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拼命读书,结果到头来他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及他的一个小名叫刘松木的初中同学卖馄饨的六分之一,这是不是太滑稽了?另外,他真正爱的女人于今年十月国庆节正式成了另一个身高一米九三的男人的老婆,他只好躲在被窝里哭。而另一个女人虽然走进了他的生活但他却爱对方爱不起来,而爱不起来的明证就是她不来找他,他不会想她。他又说他当年并不怎么想读书,为了不至于输给他暗恋的女同学,他咬着牙读了高中,又咬着牙考上了大学,结果到头来那个女同学却告诉他,她有男朋友了。他在信里说:“这就是我在前文中提到的国庆节结婚的那个女人,这是不是太残酷了?”这封信他写了三页,把他这几年的委屈和思考全写在信纸上,最后他在信上说:“能认识你我很高兴,我和你在厂团委举办的舞会上跳了一回舞,但你千万不要猜我是谁,我只是想找个人发泄一下情绪。看了信后,请你把它烧掉。”他在落款上想了想怎么落款,本来他想写“内详”两个字,但他的笔头一触到纸上又犹豫了,因为他脑海里蓦地蹦出一个更好的句子,那句子是:“一个爱你的男人”。他就把这个句子写了上去,成了这封信的落款。

    第二天傍晚,他在操场上与石小刚打篮球,问石小刚郑小玲是在哪个分厂?石小刚望他一眼,那目光是意味深长的,说:“八分厂。你想追她?”

    “不,”他回答石小刚,“我没那样想。”

    石小刚笑笑,“你要小心啊,我娘在我小时候就告诉我,红颜祸水。”

    钟铁龙觉得这思想太老掉牙了,哈哈大笑说:“那是古代吧?”

    石小刚奋力做了几下扩胸运动,“你那个女朋友长得也不错。”

    钟铁龙说:“打球打球。”

    这封信在他的抽屉里睡了一个星期。星期六他再次步入舞厅,郑小玲又不在。他想她肯定被某男人约进城玩了,心里就有一种不平衡,觉得她已经搅乱了他的生活,他也该搅拌一下她的生活,把这封信寄给她,让她看了之后心里起一点波澜,至少她会猜这封信是哪个破男人写的。次日,他搭厂车进了市区,在邮政局买了个信封,写了厂里的地址和“八分厂郑小玲收”,在信封的落款处上只写下了“内详”二字,将这封信掷进了邮筒。

    那天下午他走进食堂吃晚饭,忽然就看见了郑小玲。她穿一身白衣服,裤子也是白的,头发却披散在肩上,头上扎了个发箍,显然是刚洗过澡。他暗暗奇怪,他在舞厅里曾想象她穿一身白衣服在草地上散步,怎么她真的有一身白衣服?她穿着白衣服真像他脑海里闪现过的白雪公主!她也看见了他,居然对他一笑,那一笑,把他的目光粘住了,好像蛛网把一只蜜蜂粘住了似的。她真美!她走过去时,他想她最迟后天就能收到他寄给她的信,她看后会一头雾水。回到家,刚一躺下,激情又让他坐起来,又趴在桌上写信,仍然是对郑小玲写。他觉得给她写好,追求她的人一定很多,她不会拿着他写的信四处炫耀,即使她炫耀也没关系,反正他没在信上留名。他把他今天在食堂里看见她的感觉写了下来,说他感觉她像仙女样缓缓飘来,顿时使食堂里一片光彩,很多人都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到了她身上。他似有骄傲感,那种感觉挺奇妙,在他平静的心坎上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这种甜蜜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为了引起郑小玲的好奇心,他夸大了内心的感受,说爱情真是一支看不见的利箭,已射穿了他的心脏等等。写完,他自己读了遍,觉得这封信更能激起郑小玲内心的波涛,就觉得自己这个晚上过得挺有意义地进入了睡眠。

    下个星期的一天,他把这封信寄了。过了两天,他在厂电影院门前碰见了她。厂电影院放国产影片《红高粱》,那是张艺谋拍的,被媒体炒得很火爆。她没对他笑,他也只是匆匆扫了她一眼就走进了电影院。他坐下,等着看《红高粱》,脑海里却闪现了郑小玲读他写的莫名其妙的信的情景。他想她一定会莫名其妙,甚至怀疑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就觉得好玩。看完电影,回到冷清的宿舍,一下子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他又趴到桌上给郑小玲写信。说不知张艺谋在宣扬什么,一泡尿撒到酒缸里就酿出了好酒,真是荒诞。他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去,日本人形容中国人无知,说中国人做茶叶是赤着一双脚踩茶叶,踩了,然后拿到篾席上晒,这是何等的不卫生诸如此类。张艺谋让男孩对着酒缸撒尿,这让外国人看了是什么感受?还有谁敢喝中国人酿的酒?这样的影片还获了金熊奖,这是外国人笑中国人蠢昧。接着他说,他绝不会平庸地活一辈子,绝不会让人任意宰割,他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等等。

    一早,刘丽云来了。刘丽云搭厂里八点钟开出厂区于八点半又开回的班车来了。今天是星期天,他打算把一个上午好好地睡干净。刘丽云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了。他以为是石小刚,忙把信收到抽屉里,打开门,是刘丽云。刘丽云今天很漂亮,嘴涂着褐色口红,眼睑上画了眼影,使她的一双眼睛更显妩媚。她穿件天蓝色呢子大衣,下身一条黑裤子,脚上一双很昂贵的靴子。他躺到床上,看着刘丽云的这身打扮,觉得她很靓丽,“你买了新衣服?”

    刘丽云摆了个姿势,“好看吗?”

    他觉得刘丽云摆姿势时有点妖,点头说:“真好看。”

    刘丽云就坐到床边,温柔的样子道:“我今天要你去我家吃晚饭,我们买件贵重的礼物给我妈,今天我妈生日,我带了一千块钱,特意来叫你的。”

    他一听到她妈,一张中年妇女的冷冰冰的大脸就呈现在他眼前,头就大了,“我不去。”

    “今天我妈满五十岁,这是个好日子,说不定她就同意我们好了。”

    他摇下头,“我受不了你妈嫌贫爱富的样子。我已经发了誓不去你父母家了。”

    刘丽云恼了,“你竟发这样的誓?你神经,到底去不去你?!”

    “不去。”他望着她,“我怕看见你妈。”

    “钟铁龙,我觉得你好狭隘的。”

    他不承认自己狭隘,“男人都有面子的,假如面子都可以不要,那这个男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成了下等货。你妈妈看我不起,要我买礼物去讨好你妈妈我钟铁龙做不到。”

    “面子面子,面子比我更重要吗?”

    他点上支烟抽着,一想到她妈那张黄脸婆的宽脸上将挂着许多冷漠,他就心寒,脑海里就打了霜。中午时,他端饭来给她吃,吃过饭,两人爬到铺上睡觉。他把她搂到身上,她拒绝地推开他,说她今天不想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他知道她这是故意这么做。四点钟她醒了,说她得走,便坚决地下床,穿上衣服后打开挎包,拿出描眉笔、睫毛膏和口红,精心打扮自己。他看着她化妆,想她这是为谁化妆呢?不觉就问:“你这是准备勾引谁呀?”

    “反正不是勾引你,”她回答他。

    他想随她去吧,“那好啊,勾引到谁,通知我一声。”

    她边描眉边回答:“你好大方啊。”

    “你这么漂亮,还怕没人爱你?”

    她冷笑一声,“你晓得就好。”

    他把她送到从市内开回来的班车前,石小刚从班车上跳下来,问他:“你进城去?”

    “不。”

    “那等下打篮球。”

    “好。”

    刘丽云上了车,找了个座位坐下,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钟铁龙。他也望着她。他觉得她还是挺好看的。她对他笑。她笑起来更好看。刘丽云说:“你有什么话带给我妈妈吗?”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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