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巨人之战(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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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终于放开安德烈,擦着眼泪,菲茨这才去跟他握手,安德烈伸出他的左手——他外套右边的袖子空悬着。安德烈面黄肌瘦,就像得了一场大病,黑色胡须也染上了些许灰色,尽管他刚满三十三岁。“见到你真是让我松了口气。”他说。

    菲茨说:“出了什么事吗?”他们用法语交谈,两人都说得很流利。

    “我们去书房吧。让瓦列莉娅带碧去楼上。”

    他们离开两个女人,走进一间满是灰尘、到处是皮革书籍的房间,那些书看上去很少有人读。“我让仆人去沏茶了。恐怕我们已经没有雪利酒了。”

    “茶就很好。”菲茨在一把椅子里坐下,漫长的旅途让他那条腿疼痛难忍,“情况怎么样?”

    “你带枪了吗?”

    “是的,我带着。我的配枪在行李里。”菲茨有一把1914年颁发给他的韦伯利马克V。

    “请把它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我自己一直都带着枪。”安德烈解开上衣,露出了皮带和皮套。

    “你最好直接告诉我为什么。”

    “农民们成立了一个土地委员会。一些社会革命党人跟他们接触过,给他们出了些歪主意。他们声称有权接管那些我没有耕作的土地,分给他们的人。”

    “你们以前遇到过这种事吗?”

    “我祖父活着的时候有一次。我们绞死了三个农民,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但那种邪恶的念头一直潜伏着,过了这么多年又蠢蠢欲动了。”

    “这次你采取了什么行动?”

    “我给他们上了一课,让他们明白我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德国人的侵略而丢了一条胳膊,他们都不说话了。直到前几天,五六个当地人从部队回来了。他们声称自己退伍了,但我敢肯定他们是逃兵。遗憾的是无法查证。”

    菲茨点了点头。克伦斯基的进攻以失败告终,德国人和奥地利人联手反击。俄国军队分崩离析,德国人正向彼得格勒进犯。数千名士兵逃离战场,跑回了农村老家。

    “他们随身带着自己的步枪,还有手枪,肯定是从军官那儿偷的,或者缴获德国战俘的。总之他们全副武装,满脑子都是危险的念头。有个下士名叫费奥多尔·伊戈洛维奇,看来是这伙人的头目。他跟管家格奥尔基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宣称拥有所有土地,更不用说休耕地了。”

    “我不知道军队里的人都是怎么回事,”菲茨恼怒地说,“他们本来应该懂得尊重权威和纪律,可结果似乎恰恰相反。”

    “今天早上的事恐怕有点麻烦,”安德烈继续说,“费奥多尔下士的弟弟伊万·伊戈洛维奇把他的牛放到了我的草场吃草。格奥尔基发现了,我俩就过去跟伊万论理。想把他的牛赶到外面,但他关上门企图阻止我们。我背着猎枪,就用枪托砸了他的头。这些农民的脑袋都硬得跟炮弹壳似的,可这个蠢货一下就倒在地上死了。社会主义者正好拿这事儿当借口,把他们都煽动了起来。”

    菲茨礼貌地掩饰着自己的反感。他不赞成俄国人打下人的做法,但这导致的不安局面并未让他惊讶。“你告诉别人没有?”

    “我给镇上送了信,报告亡人事件,要求派警察或者军队维持秩序,不过我的信使还没回来。”

    “所以,眼下我们要靠自己了。”

    “是的。如果情况恶化,恐怕我们必须把女人们送走。”

    菲茨的心情一落千丈。眼前的局面远不如他的预期。他们很可能统统被人杀掉。来这儿简直是个可怕的错误。他得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他站了起来。想到英国人时常向外国人吹嘘自己处变不惊,便说:“我最好去换件衣服准备吃晚饭。”

    安德烈送他去楼上的房间。詹金斯已经取出他的晚礼服熨好了。菲茨开始脱衣服。他觉得自己很蠢,让碧跟自己陷入险境。关于俄国国内的状况,他已经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这份报告实在不值得冒如此大的风险。他听了妻子的话,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决定明早赶第一趟火车离开这里。

    左轮手枪就在梳妆台上,跟他的袖扣放在一起。他检查了一下部件,然后打开弹膛,装上点455韦伯利子弹。礼服上没有任何藏手枪的地方。最后,他把枪塞进了裤袋里,那地方鼓了起来,十分难看。

    他叫来詹金斯收起自己的旅行服装,然后走进碧的房间。她穿着内衣站在镜子前,正往脖子上戴一条项链。她看上去比平常更加丰腴,乳房和臀部更显滞重,让菲茨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又怀孕了。他回想起今天上午她在莫斯科时还犯过一次恶心,当时他们正坐车去火车站。他想起她第一次怀孕时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简直是一段黄金般的日子,他同时拥有艾瑟尔和碧,世界也没有发生战争。

    他正要告诉她明天必须离开,这时朝窗外瞥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

    这个房间位于整栋房子的正面,俯瞰公园和一片连接附近村庄的田野。吸引菲茨注意的是远处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靠近窗边向外张望。

    他看见上百个农民穿过公园慢慢靠近这栋房子。尽管外面还是白天,但很多人手里都拿着火把。他看清了,有些人手里还端着步枪。

    他骂了一句脏话:“嗬,他妈的。”

    碧吃了一惊:“菲茨!你忘了我在这儿吗?”

    “你过来看看。”他说。

    碧倒吸一口冷气:“哦,天啊!”

    菲茨喊道:“詹金斯!詹金斯,你在哪儿?”

    他打开连通的门,看见跟班正惊慌失措地把旅行的衣服挂到衣架上。“我们有大麻烦了,”菲茨说,“必须在五分钟内离开这儿。你快去马厩,套上马车,把车拉到厨房门口,快!”

    詹金斯把衣服往地上一扔,急忙跑了出去。

    菲茨转向碧:“快穿上大衣,随便套一件,再拿双出去穿的鞋,从后楼梯下去,到厨房里等我。”

    她很争气,没有歇斯底里,立刻按吩咐做了。

    菲茨一瘸一拐地离开房间,急匆匆去了安德烈的卧室。他的大舅子不在屋里,瓦列莉娅公主也不在。

    菲茨下了楼。格奥尔基跟几个男仆站在大厅里,脸色惊恐。菲茨也很害怕,但他暗暗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出来。

    菲茨在餐厅找到了王子和公主。冰桶里放着一瓶打开的香槟,还有两个斟满的酒杯,但他们没有喝酒。安德烈站在壁炉前,瓦列莉娅则站在窗边,望着愈发接近的人群。菲茨站在她旁边。农民们差不多已经到门口了。其中一些人手持枪支,大多数人拿着刀、锤子和镰刀。

    安德烈说:“格奥尔基会跟他们讲道理,如果不行,我就自己去跟他们说。”

    菲茨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德烈,讲道理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还没等安德烈回答,就听到有人在大厅里嚷嚷。

    菲茨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往外瞧。他看见格奥尔基正在跟一个年轻的高个子农民吵架,那人长着一脸浓密的胡子,他猜测这位就是费奥多尔·伊戈洛维奇。人们围着他俩,其中还有几个女人,有人手里举着燃烧的火把。人群不断从正门涌进来。当地人的口音听起来很费劲,但他们重复喊着一句话:“我们要跟王子说话!”

    安德烈也听见了,他走过菲茨身边进了大厅。菲茨急忙说“不”,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见安德烈穿着晚礼服出现在面前,暴民们嘲弄般发出一阵嘘声。他抬高嗓门说道:“如果你们现在静静离开这里,就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费奥多尔厉声反击:“现在有麻烦的人是你——你杀了我的弟弟!”

    菲茨听见瓦列莉娅平静地说:“我应该待在我丈夫身边。”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已经进了大厅。

    安德烈说:“我没想到伊万会死,但他如果没有触犯法律,违抗他的王子,那他现在仍会活着。”

    费奥多尔猛地掉转步枪,举起枪托打中了安德烈的脸。

    安德烈用手捂着脸,向后踉跄了一步。

    农民们欢呼起来。

    费奥多尔喊道:“你也尝尝这个滋味!”

    菲茨掏出他的左轮手枪。

    费奥多尔把步枪举过头顶。那杆莫辛·纳甘停留在半空的一瞬,犹如一把刽子手的斧头。然后他狠狠地抡下来,重重砸在安德烈的脑袋上。随着一声可怕的咔嚓声,安德烈倒了下去。

    瓦列莉娅尖叫起来。

    菲茨站在虚掩着的门前,扳开手枪枪管左侧的保险栓,枪口对准费奥多尔。但农民们把他的目标围挡起来。他们开始踢打安德烈,后者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瓦列莉娅想过去帮他,但她根本挤不进人群。

    一个农民用镰刀刺穿了碧祖父那张面目严苛的画像,把画布划得稀巴烂。另外一个朝吊灯开枪,大吊灯哗啦啦摔落了下来,变成一地碎片。一条窗帘突然闪出烈焰,有人用火把点着了它。

    战场上的经验让菲茨明白,勇气必须用冷静的考量加以调和。他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把安德烈从暴民手中解救出来。但他或许可以救下瓦列莉娅。

    他把手枪放回口袋。

    他走进大厅。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仰面倒地的王子身上。瓦列莉娅站在人群外围,徒劳地捶打着挡在前面的那些农民的肩膀。菲茨一把搂住她的腰抱了起来,疾步返回餐厅。他的伤腿疼得火烧火燎,但他咬牙坚持着。

    “放开我!”她喊着,“我得去帮安德烈!”

    “我们帮不了安德烈!”菲茨说。他换了手,把她背上肩膀,减轻了腿上的负担。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颗子弹贴着耳边嗖的一声飞了过去。他回头一看,见一个穿着军服的士兵一脸奸笑,正用手枪瞄准。

    他又听见一声枪响,感到了一股冲击力。他觉得这次一定是打中了,但他没觉得疼痛。他疾步冲进与餐厅相连的那扇门。

    他听见那个士兵嚷道:“她要逃跑!”

    菲茨破门而入,另一颗子弹击中了门框。普通士兵没受过手枪射击训练,有时意识不到手枪远比步枪更难击中目标。他一瘸一拐跑着,绕过精心布置的桌子,上面摆放着银餐具和水晶酒杯,等待四位贵族就餐。他听见身后几个人追赶过来。房间的另一头有一扇通向厨房的门。他经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进了厨房。厨师和几个帮佣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

    追兵离菲茨他们太近了。只要对方有机会开枪,他就必死无疑。现在必须采取措施阻止他们。

    他把瓦列莉娅放到地上。她摇晃了一下,他这才看见她衣服上的血迹。她中枪了,但还活着,头脑依然清醒。他把她放进一把椅子,然后回到走廊里。那个奸笑的士兵朝他冲了过来,胡乱开着枪,后面几个人鱼贯而入,涌进狭小的空间。菲茨看见他们身后的餐厅和客厅都已经着火了。

    他掏出韦伯利。这是一支双动模式的手枪,不用扳起击铁。他把重心移到自己那条完好的腿上,仔细瞄准朝他跑过来的士兵的肚子。他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那人像块石头一样摔倒在他面前。菲茨听见厨房那边传出女人惊恐的尖叫声。

    菲茨继续朝后面的人开火,又放倒了一个。他射出第三枪,也是同样的结果。第四个人见势不妙缩回餐厅去了。

    菲茨关上厨房的门。追兵会犹豫他是否躲藏起来准备伏击他们,这就给了他逃跑的时机。

    菲茨抱起瓦列莉娅,她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他从未来过这座房子的厨房,但还是决定朝后面移动。他穿过另一条走廊,来到储藏室和洗衣间。最后他找到了一扇通到外面的门。

    走到外面时菲茨已经气喘吁吁,伤腿疼得要命,他看见马车停在旁边,詹金斯坐在马夫的座位上,碧跟妮娜坐在车厢里,正在失声哭泣。一个战战兢兢的马童拉着缰绳。

    他把不省人事的瓦列莉娅塞进车厢,自己跟着爬了进去,朝詹金斯喊道:“快!快走!”

    詹金斯扬鞭催马,那个马童跳到路边,车冲了出去。

    菲茨向碧问道:“你还好吧?”

    “不好,但还活着,没受伤。你……”

    “我没伤着。但我为你哥哥的性命担忧。”他心里清楚眼下安德烈肯定已经死了,但他不愿意把这话说出来。

    碧看了看公主:“出了什么事?”

    “她中了一枪。”菲茨仔细瞧了瞧,瓦列莉娅的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我的天啊。”

    “她死了,她是死了吗?”碧问。

    “你得坚强点儿。”

    “我会坚强的。”碧拿起她嫂子毫无生气的手,“可怜的瓦列莉娅。”

    马车冲下车道,经过碧母亲守寡期间住的那座小房子。菲茨回头看着那座大宅。厨房门外站着一小群沮丧的追兵。其中一人正举着步枪瞄准,菲茨按着碧让她低下头,自己也缩起身子。

    当他再次向外张望时,他们已经跑出了射程。农民和屋里的用人从各个门里涌到外面。一扇扇窗户亮着奇怪的光,菲茨随即意识到整幢房子都被点燃了。正在这时,他看见浓烟从正门涌出来,橙黄的火舌蹿出一扇敞开的窗子,大火沿着墙壁烧了起来。

    马车翻过一个高岗,然后叮叮咣咣跑下土坡,那幢老房子消失在视野之外。

    1917年10月至11月

    沃尔特气愤地说:“冯·霍尔岑道夫将军承诺五个月内迫使英国被饥饿拖垮。现在已经过去九个月了。”

    “他犯了个错误。”父亲说。

    沃尔特真想顶撞几句,但他忍下了。

    他们是在柏林外交部内奥托的房间里。奥托坐在大桌子后面的雕花椅子里,身后的墙上挂着威廉一世皇帝的画像,这是现任君主的祖父,描绘的是他当时在凡尔赛宫的镜厅被宣布为德国皇帝的场面。

    沃尔特被他父亲生硬的托词激怒了。“海军上将以一个军官的名义发誓不让任何美国人进入欧洲,”他说,“我们得到的情报是,六月已经有一万四千人在法国登陆。这个军官的海口夸得太大了吧!”

    这话刺痛了奥托。“他尽力做了对国家最有益的事情,”他恼怒地说,“一个人还能做什么呢?”

    沃尔特抬高了嗓门:“你问我一个人还能做什么吗?他可以不做出虚假的承诺。如果他不确定,就不要说得确信无疑。他要么说实话,要么就把那张愚蠢透顶的嘴巴闭上。”

    “冯·霍尔岑道夫给出了他能给的最好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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