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巨人之战(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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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令是由亚佐夫少校在黎明时分传达下来的。他个头高大,身形笨重,军服紧绷在身上,两眼像往常一样因早起而充满血丝。少校身后跟着基里洛夫中尉,他把中士们召集起来,亚佐夫命令他们涉水过河,沿小路穿过沼泽向西行进。奥地利人在沼泽地里布设了阵地,但由于地面泥泞,并未挖掘战壕。

    格雷戈里感觉到一场灾难正在酝酿之中。奥地利人必定设下埋伏,躲在预先选好的藏身处伺机而动。俄国人只能集结在条条小路上,泥地又让他们无法快速移动,一场屠杀在等着他们。

    此外,他们的弹药已所剩无几。

    格雷戈里说:“殿下,需要给我们发放弹药。”

    亚佐夫虽然身形肥硕,但出手奇快,冷不防一拳朝格雷戈里的面门砸了下来。格雷戈里只觉嘴巴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身子向后一仰倒在了地上。“现在你能闭嘴了吧,”亚佐夫说,“需不需要,你的长官说了算。”他又转向其他人:“列队,听号令前进。”

    格雷戈里站了起来,嘴里都是血腥味。他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丢了一颗门牙。他暗暗骂自己粗心,当时站得离军官太近,哪怕稍微惹着他们,军官们就会发火,拳脚相加,而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今天算是幸运,要是亚佐夫正好握着手枪的话,格雷戈里的脸上就会挨上一枪托。

    他把手下集合起来,大家歪歪扭扭列成一队。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尾随在后,让别人去打头阵,但让他失望的是,亚佐夫偏偏最先派出他的排,让他们加入了先头部队。

    他必须另作打算。

    他开始涉水过河,排里的三十五名战士跟随着他。河水很冷,不过天气晴朗而温暖,战士们也就不特别在意两脚浸湿,一个个淌着河水前行。格雷戈里走得很慢,手下的人也学着他的样子,跟在后面看他如何行事。

    斯托霍德河又宽又浅,他们到达对岸时仅打湿了小腿。心急的人一个个超过了他们,让格雷戈里松了一口气。

    一旦走上沼泽地上的狭窄小路,格雷戈里的排就不得不跟其他人以同样的速度前进,让他无法实施拖后的计划。他开始着急了。奥地利人开火时,他可不想自己的人刚好在里面。

    他们大概又走了一公里左右,小路又开始变窄,队伍慢了下来,并成了一列。格雷戈里觉得机会来了。他佯装无法忍受拖拖拉拉的速度,离开小路走上水汪汪的泥地。其他人立刻跟上他。后面的部队随即填补了小队留出的空当。

    这里的水深及胸部,泥巴黏糊糊的,走起来十分缓慢,这正合了格雷戈里的心思,他的排落在了后面。

    基里洛夫中尉察觉情况不对,大声呵斥:“你们那边的!回到路上去!”

    格雷戈里回头喊道:“是,阁下。”但他带着部下往更远的地方走去,装作寻找干地的样子。

    中尉骂了一句,不再理会他们。

    格雷戈里跟军官一样仔细察看着前面的地形,尽管他的目的全然不同。军官们在搜寻奥地利部队的影子,他则急于要找一块能藏身的地方。

    他不停向前迈进,同时有好几百人超过了他。他心里暗想,近卫军自高自傲,就让他们冲锋陷阵,杀敌立功好了。

    上午十点左右,他听到第一声枪响从头顶呼啸而过。前锋部队与敌方正式交火。时机已到,他该躲起来了。

    格雷戈里靠近一片较为干燥、稍稍凸起的地面。亚佐夫少校队伍里的其他士兵远远跑到了前面,看不见了。格雷戈里登上凸地,大声喊着:“隐蔽!左前方就有敌人埋伏!”

    前面并没有敌军埋伏,他的手下人对此十分清楚,但他们全都卧倒在地,藏在灌木丛和大树后面隐蔽起来,举枪对准土坡下边。格雷戈里试探着朝五百米开外的一片草丛射出一发子弹,万一不走运,或许真有奥地利人藏在那儿。但那边并没有还击。

    他们只要一直待在这儿就不会有事,格雷戈里觉得很满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事情总会有个了结。很有可能几小时后俄军抬着伤员一路后撤,被敌军追赶着趟过沼泽地——这时,格雷戈里的排就跟上他们一道撤退。相反,如果一直到晚上都很平静,那就意味着俄军大获全胜,到时候他就带着自己的队伍赶上去,加入庆祝的行列。

    不过,让大家一直就这么趴在地上,一连几个小时盯着前方,假装遭遇奥地利人的埋伏也不是办法。他们总要吃吃喝喝,甚至还要抽烟玩牌,打盹小憩,这就装不下去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歇上一会儿,基里洛夫中尉就出现在格雷戈里右侧几百米的水塘对面。格雷戈里暗暗骂了一句:这下要露馅儿了。“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基里洛夫喊道。

    “当心,阁下!”格雷戈里朝他喊道。

    伊萨克往天上放了一枪,格雷戈里马上缩了一下。基里洛夫也连忙猫腰躲闪,随后便沿着原路退了回去。

    伊萨克呵呵笑了几声:“这招儿,每回都灵。”

    格雷戈里不像他那么自信。基里洛夫看上去很恼火,似乎意识到被人蒙骗,只是没有抓到把柄,不好发作。

    格雷戈里听着头顶回荡的炮火轰鸣和远处的嘶喊声。他估摸战场有两公里左右的距离,声音也没有朝任何方向转移的迹象。

    太阳越升越高,晒干了他身上的湿衣服。他觉得有些饿,便从干粮盒里掏出一块硬面饼啃了起来,被亚佐夫打掉的牙齿那儿依然阵阵作痛。

    雾气被阳光驱散,他看见德军的飞机从低空飞过,高度只有不到两千米。听声音他们是在用机枪扫射地面部队。那些挤在窄路上,一个个在泥潭中跋涉的近卫军想必早已成了轻易下手的目标。格雷戈里十分庆幸自己的人逃脱出来,没跟他们在一起。

    下午三点左右,战场的喧嚣听上去更近了。俄军败下阵来,开始撤退。他做好准备,随时让手下的人加入后撤的队伍。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他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后撤就跟前进一样,必须稳住阵脚,不能急。

    接着,他便看见零星有人从左右两边撤了下来,一个个趟过沼泽赶往河岸。有些人明显带着伤。撤退已经开始,只是大部队并未全部回撤。

    不远处传来一声马的嘶鸣。有马就有军官,格雷戈里立刻朝假想的奥地利人那边开了一枪。他手下的人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枪声大作。随后,他便看见亚佐夫少校骑着那匹灰色的猎马溅着泥水穿过沼泽。亚佐夫正朝一小撮后撤的士兵喊叫着,让他们回到前进的队伍中去。士兵们跟他争辩起来,最后他掏出了手枪,那是一把纳甘左轮手枪——格雷戈里不由得联想到列夫那把手枪也是同样型号——指着那些士兵,他们只得勉强掉头原路返回。

    亚佐夫把枪插回皮套,策马朝格雷戈里这边来了:“你们这帮傻瓜,待在这儿干什么?”

    格雷戈里仍躺在地上,但他翻转身子,给步枪重新装弹,“咔嗒”一声把最后的五发子弹推进枪膛,整个动作显得急急火火。“前面那片树丛里有敌人埋伏,”他说,“您最好下马,长官,他们能看见。”

    亚佐夫依然待在马上:“那你们是在干什么?躲着他们?”

    “基里洛夫中尉阁下要我们把敌人引出来。我刚派人从侧面侦察他们,我们在这儿火力掩护。”

    亚佐夫并不愚蠢:“他们怎么没还击呢?”

    “我们压住了他们。”

    他摇了摇头:“就算一开始真有人在那儿的话,现在也已经撤了。”

    “我看不是,长官。他们刚才还朝这边猛烈开火。”

    “那边没有人。”亚佐夫抬高了嗓门,“快停火!听从命令,停火。”

    格雷戈里的排停止了射击,全都望着少校。

    “听我的命令,往前冲!”说着,他拔出手枪。

    格雷戈里不知该怎么办。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眼前的战斗无疑已变成一场灾难。他好歹已经躲了一天,绝不打算在一切无疑即将结束的时候再去拿生命冒险。不过,跟军官发生冲突也绝没有好下场。

    就在这时,一队士兵“呼啦啦”从格雷戈里佯装敌人埋伏的那片草丛里冲了出来,让他一下子愣住了。不过,他仔细一看,就发现那些根本不是什么奥地利士兵,而是溃逃的俄国人。

    不过,亚佐夫丝毫没有动摇。“这些都是懦弱的逃兵!”他尖声叫着,“朝他们开枪!”他随即朝迎面跑来的俄国兵射击。

    格雷戈里的手下一时都糊涂了。军官们时常恫吓要枪毙那些不愿上战场的士兵,但格雷戈里的这帮弟兄从来没有被人命令朝自己人开枪。他们一个个瞧着他,等候指令。

    亚佐夫用枪指着格雷戈里。“往前冲!”他大叫着,“打死那些叛徒!”

    格雷戈里拿定了主意。他大声喊道:“上啊!”然后爬起来,转身背对着涌上来的俄国兵,左右看了看,同时端起步枪,“大家听见少校说什么了吧!”他挥舞着步枪,掉转枪口对准了亚佐夫。

    既然他必须朝自己人开枪,那他宁可射杀一个军官,也不愿去杀普通士兵。

    亚佐夫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下一个瞬间,格雷戈里便扣动了扳机。

    他的第一枪射中了亚佐夫的马,它跌跌撞撞摇晃了几下,也让格雷戈里逃过一劫——亚佐夫朝他开枪,但坐骑猛地一晃,子弹飞到了别处。格雷戈里机械地拉动枪栓,又射出一发子弹。

    这一枪又没打中。格雷戈里骂了一句。现在他真正处于危险之中,不过他的对手也一样。

    亚佐夫在马背上挣扎着坐稳,根本无法瞄准。格雷戈里的枪口随着他的抖动,射出第三发子弹,打中了亚佐夫的前胸。他盯着少校慢慢跌下马背,看见那沉重的身子摔倒在烂泥坑里,让他心头掠过一丝阴森森的快意。

    战马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接着后腿一软,像条狗那样蹲坐在地上。

    格雷戈里朝亚佐夫走过去。少校仰面躺着,两眼望天,动弹不得,却还没有死,右胸口流着血。格雷戈里四下看了看。撤退的士兵离得太远,看不清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自己排里的人完全可以信赖,因为他一次次救过他们的性命。他把枪筒抵在亚佐夫的前额上。“这算是为所有被你杀害的俄国人报仇,你这条该死的恶狗,”说着,他咧开嘴,露出残缺的牙齿,“也为我这颗门牙。”他又补了一句,然后扣动了扳机。

    少校身子一软,停止了呼吸。

    格雷戈里看了看他的手下。“少校不幸被敌人击中丧生,”他说,“撤退!”

    大家欢呼了一声,拔腿跑了起来。

    格雷戈里朝那匹马走过去。它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格雷戈里看见它的一条腿已经断了。他把步枪对准它的耳朵,射出最后一发子弹。那马侧身倒下,再无声息。

    格雷戈里觉得这匹马实在可怜,但他对亚佐夫少校一点儿也不觉得惋惜。

    他跟上自己手下的战士,一起向后撤退。

    勃鲁西洛夫攻势渐渐放缓,直至停滞后,格雷戈里被调防到首都——现在更名为彼得格勒,因为“圣彼得堡”这个名字听上去太德国化了。看来,沙皇的家眷和他的大臣们需要骁勇善战的部队来保护,以防愤怒的民众群起造反。格雷戈里那个营的余部与第一机枪编成团的精锐合并,他便搬进了他们在维堡区萨姆索涅夫斯基大街上的营地。这是一片工人住宅区,到处是工厂和破旧的窝棚。为了笼络人心,第一机枪团的吃住都很不错,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维护那人人痛恨的制度。

    他很高兴自己活着回来,但一想到要跟卡捷琳娜见面就忧心忡忡。他渴望看到她的样子,听见她的声音,抱一抱她的孩子——他自己的侄儿。但对她抱有的那种欲望让他焦虑不安。她是他的妻子,但这不过是一个权宜之计,现实情况是她选择了列夫,她的孩子也是列夫的儿子。格雷戈里没有权力去爱她。

    他甚至琢磨着要不要把自己回来的消息告诉她。在这座拥有两百万人的大城市里,他们完全有可能永远碰不着面。但他发现这样实在难以忍受。

    回来的第一天,上头不准他们离开军营。不能立刻去看卡捷琳娜,让格雷戈里颇为沮丧。不过,当天晚上他和伊萨克联系上了军营里的其他布尔什维克。格雷戈里同意成立一个讨论小组。

    第二天早上,格雷戈里的排被派去在安德烈王子举办宴会期间,为这位前领主看家护院。王子住在英吉利堤岸路上一座俯瞰涅瓦河的宫殿里,整座建筑被漆成了粉红和明黄两色。中午时分,士兵列队站在台阶上。城市上空乌云低垂,但宫殿的每一扇窗户里都灯火通明。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面,是舞台般的梦幻场景——穿着整洁制服的管家和女佣穿梭忙碌,他们端着的大小托盘中盛放着葡萄酒、新鲜瓜果和各类珍馐佳肴。大厅里,一支小型乐队正在演奏,乐声依稀可闻。一辆辆光可鉴人的大轿车刚在正门台阶前停稳,就有仆人上前打开车门。宾客们依次下车,男士都穿着黑色外套,戴着大礼帽,女士则身着各式皮毛大衣。一小群民众站在街对面看热闹。

    这种场面并不鲜见,眼下却有所不同。每当有人下车,看热闹的人群里就会发出轻蔑的嘘声和嘲骂。过去,警察会挥舞着警棍,迅速驱散围观的人群。但现在这里没有警察,客人们都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两列士兵把守的台阶,冲进大殿,显然在外停留时间越长就越让他们紧张。

    格雷戈里觉得贵族们活该受到旁观民众的嘲弄,正是他们弄出了这场战争的烂摊子。如果这里发生骚乱,他宁愿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那边,绝不会朝他们开枪,他估计这里很多士兵的想法都跟他一样。

    半个俄国在闹饥荒,甚至连前线的战士都在忍饥挨饿,而贵族们竟会在这种时候举办如此豪华的宴会,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安德烈这种人在睡觉的时候被暗杀的话,那也是活该。格雷戈里想,如果真的撞见安德烈,自己必须克制,否则说不定就会像射杀亚佐夫少校那样一枪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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