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天地失色(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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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怨恨最深的事情就是自己没有受过教育。十七岁时她曾宣布自己打算上大学,于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原来,你必须从一个好学校毕业,通过考试后才能进入大学。茉黛从来没上过一天学,尽管她能够跟世上的伟人一起讨论政治,家庭女教师和辅导老师并没能让她通过任何形式的考试。她一连哭闹了好几天,哪怕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让她心情沉痛。这就是她后来支持妇女参政的原因——她明白如果女性不能拥有投票权,那么女孩子将永远无法受到体面的正规教育。

    她经常琢磨女人为什么要结婚。她们将自己一辈子束缚在苦役之中,终究能够换来什么?不过现在她得到了答案。她爱上了沃尔特,以前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受。他们用来表达爱意的那些举动给了她美妙无比的享受和乐趣。如果任何时候都能触摸到对方那简直就是天堂。如果需要付出代价,让她来回当几次奴隶都可以。

    但奴役并非代价,至少对沃尔特不适用。她曾问他是否认为妻子应该什么事情都顺从丈夫,他回答说:“当然不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提服从不服从。两个成年人彼此相爱,应该能够一起作决定,不用谁去服从谁。”

    她花了不少时间去思考他们如何共同生活。几年内他可能从一个使馆调到另一个使馆,他们会在世界各地周游,巴黎、罗马、布达佩斯,甚至离家更远的地方——亚的斯亚贝巴、东京、布宜诺斯艾利斯。她想到了《圣经》里的路得:“你往哪里去,我往哪里去。”他们的儿子得学会平等对待妇女,而他们的女儿长大后会独立,意志坚强。也许他们最终定居柏林,让孩子们上德国的好学校。沃尔特无疑会继承他父亲在东普鲁士祖瓦尔德的乡间别墅。等他们老了,孩子都已成年,他们大多时间会住在乡下,在别墅周围牵手漫步,晚上并排坐在一起读书,回忆过去年轻的时光,感叹时移世易。

    茉黛不愿去想任何其他事情。她坐在卡尔瓦利福音馆的办公室里,眼睛盯着各种医疗用品的价格表,回想起沃尔特在公爵夫人的客厅门口吸吮指尖的动作。人们都开始注意到她心不在焉了——格林沃德医生问她是不是生病了,赫姆姑妈让她快点醒醒,别成天做白日梦。

    她打起精神,把注意力放在订单表上,但这会儿她又被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赫姆姑妈探头进来,说:“有人来看你了。”她显得有些敬畏的样子,递给茉黛一张名片:

    奥托·冯·乌尔里希将军

    德意志帝国大使馆武官

    伦敦卡尔顿府阶地

    “是沃尔特的父亲!”茉黛说,“是什么风把他……”

    “我该怎么回话?”赫姆姑妈小声问。

    “问他愿意喝茶还是雪利酒,请他进来。”冯·乌尔里希穿着正式的黑色双排扣大衣,配着缎面翻领、白色匹克布马甲和条纹长裤。炎夏的天气让他的红脸膛上汗津津的。他比沃尔特胖些,没有他儿子英俊,但两人都腰背挺直,一副军人姿态。

    茉黛摆出平日那种无忧无虑的样子:“我亲爱的冯·乌尔里希先生,这是一次正式访问吗?”

    “我想和你谈谈我儿子的事。”他的英语几乎跟沃尔特一样好,尽管比沃尔特多了一点口音。

    “您如此开门见山,实在太好了。”茉黛的话里带着淡淡的挖苦,他立马察觉了。“请坐吧。荷米亚夫人会订些茶点来。”

    “沃尔特出自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

    “我也是。”茉黛说。

    “我们是传统、保守而又虔诚的教徒……也许有点过时。”

    “这跟我们家很像。”茉黛说。

    这么说下去就把奥托的计划打乱了。“我们是普鲁士人。”他稍显恼怒地说。

    “哦,”茉黛说,显得很吃惊的样子,“相反,我们是盎格鲁·撒克逊人。”

    她在跟他兜着圈子,好像两人在开玩笑,但其实她心里很害怕。他来这儿到底为了什么?他有什么目的?她觉得这次造访不可能是善意的。他敌视她。他要把她和沃尔特拆散,她对此确信无疑,心里一阵发冷。

    总之,插科打诨无法把他搪塞过去。“德国和英国发生了冲突。英国与我们的敌人俄国和法国结为盟友。这就让英国成了我们的对手。”

    “我很遗憾您这样想。很多人都不这么认为。”

    “事实并非由多数人的投票决定。”她再次听出他声音中刻薄的意味。他已经习惯别人洗耳恭听而不予置评,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女人。

    格林沃德医生的护士用托盘端来茶,为他倒上。奥托沉默着,等她走后才说:“我们可能过几周就会打仗。就算不为塞尔维亚开战,也会因为别的理由打起来。迟早,英国和德国会为掌控欧洲发动战争。”

    “真遗憾您如此悲观。”

    “很多人都这样想。”

    “事实并非由多数人的投票决定。”

    奥托很恼火。他显然希望她坐着听他夸夸其谈,一言不发。他不喜欢被人嘲笑。他气愤地说:“你应该注意听我说。我告诉你的事情会影响到你的。大部分德国人把英国看作他们的敌人。如果沃尔特娶了一个英国人,想想会是什么后果。”

    “我当然想过。沃尔特跟我就此谈了很长时间。”

    “首先,他要面对我的反对。我不欢迎一个英国儿媳进入我的家庭。”

    “沃尔特认为,您对自己儿子的爱最终会让您克服对我的厌恶。难道真的没有任何机会了吗?”

    “其次,他会被人认为对皇帝不忠,”他继续说,不理会她的问话,“他那个阶级的人将不再跟他交朋友。他和他的妻子不会被任何上流家庭和团体所接受。”

    茉黛越发气愤了:“我觉得这令人难以置信。不是所有的德国人都这么小心眼吧?”

    他显得并未在意她的无礼:“第三,也是最后一点,沃尔特的职业生涯是在外交部。他会脱颖而出。我把他送到各国的一流大学,他会讲流利的英语和过得去的俄语。尽管他那些理想化的观点很不成熟,但他深受上司的认可,德皇也不止一次亲切接见过他。有朝一日他可能当上外交大臣。”

    “他很有才华。”茉黛说。

    “但是,如果他娶了你,他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

    “这太荒谬了。”她感到十分震惊。

    “我亲爱的女士,这还不够明显吗?一个人与敌人结婚,是不会受到信任的。”

    “这个我们已经谈过了。他的忠诚自然属于德国。我爱他,完全能够接受这一点。”

    “他有可能过于关心他妻子的家庭,因而无法彻底效忠自己的国家。即使他大公无私地忽视各方关系,人们还是会提出这样的质疑。”

    “你太夸张了。”她说,但开始慢慢丧失信心。

    “自然他就无法在任何要求保密的部门任职。有他在场,人们就不会谈论任何涉及机密的事情。这么一来,他也就完了。”

    “他没必要一定去军事情报部门。他可以转到其他外交领域工作。”

    “所有外交工作都需要保密。还有,就是我的处境。”

    茉黛很是意外。她和沃尔特都没有考虑过奥托的职业生涯。

    “我是皇帝的密友。如果我的儿子娶了一个敌对国家的人,他还会继续信任我吗?”

    “他应该那样。”

    “也许他会的,如果坚定立场,采取积极行动,与我的儿子断绝关系。”

    茉黛倒抽了一口凉气:“您不会那样做。”

    奥托提高了嗓门:“我不得不这样做!”

    她摇摇头:“您应该有所选择,”她绝望地说,“一个人总是有选择的。”

    “我不会牺牲我努力赢得的一切——我的地位、我的职业生涯、我同胞对我的尊重——仅仅因为一个女孩。”他轻蔑地说。

    茉黛仿佛觉得自己被扇了一个耳光。

    奥托接着说:“但沃尔特会的,他当然会。”

    “你说什么?”

    “如果沃尔特娶了你,他将失去他的家人、他的国家、他的职业生涯。但他还是会这么做。他承认与你相爱,全然不考虑后果,迟早他会明白这是个灾难性的错误。但他无疑认为自己已经跟你私下订婚,不会收回他的承诺。他绅士得过了头。‘好啊,那就断绝关系吧。’他会对我说。否则他就觉得自己是懦夫。”

    “的确。”茉黛说。她一时感到不知所措。这个可怕的老头远比她自己更能看清事情的真相。

    奥托接着说:“所以,你必须断绝你们之间的关系。”

    她被刺痛了:“不!”

    “这是挽救他的唯一办法。你必须放弃他。”

    茉黛想再次开口反对,但奥托是对的,她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

    奥托向前探着身子,用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说:“你会跟他分手吧?”

    泪水顺着茉黛的脸流了下来。她知道自己不得不那样做。她不能毁了沃尔特的生活,即使是出于爱。“是的。”她抽泣着说。她的尊严不见了,她丝毫不在乎,因为伤痛实在太过剧烈。“是的,我会和他分手。”

    “你保证?”

    “是的,我保证。”

    奥托站起身来。“谢谢你,听完了我的话。”他鞠了一躬,“祝你下午好。”说完便走了出去。

    茉黛捂住自己的脸,哭了起来。

    1914年7月中旬

    艾瑟尔在泰·格温的新卧室里有一个能转动的穿衣镜。镜子很旧,木框已经裂开,镜面也早已模糊不清,但她能照见自己的全身。她把这面镜子当成一件十分稀罕的摆设。

    她看着镜子里穿着内衣的自己。自从陷入爱河以来,她好像变得更妖娆,更性感了。她的腰臀都厚了一圈,乳房也更显丰满,也许是菲茨总是摸来挤去弄的。每次想到他,她都会觉得乳头一阵胀痛。

    菲茨是当天上午抵达的,碧公主和茉黛女勋爵随同前来。他低声说午饭后去栀子花套房找她。艾瑟尔把茉黛安排在石竹花房间,推说茉黛通常住的房间正在修理地板。

    现在,艾瑟尔回自己房间梳洗,换上干净的内衣。她喜欢这样为他打扮起来,期待他触摸她的身体,吻她的嘴唇,企盼听见他带着欲望和快感的呻吟,想象着他皮肤的气息,以及他身上衣服的奢华质感。

    她打开抽屉,拿出一双新丝袜,目光落在一团干净的白棉布条上,这是她月经时用的碎布。她一下子想起自打搬到新房间后她还没有洗过它们。突然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重重地坐在狭窄的床上。现在是七月中旬。杰文斯夫人是五月初离开的,那已经是十周前的事了。这段时间艾瑟尔本应该用这些布条的,而且应该是两次。“天啊,不会吧。”她大声说,“千万不要!”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把这事仔细想想。国王来访的时候是一月。艾瑟尔随后就成了女管家。杰文斯夫人当时病得不能动。菲茨二月去了俄国,是三月回来的,那时候是他们真正第一次做爱。四月杰文斯夫人恢复了,菲茨的经纪人阿尔伯特·索尔曼从伦敦过来,向她解释退休金事宜。她在五月初离开,就是那会儿艾瑟尔搬进这间屋子,把那一小团可怕的白棉布条塞进抽屉的。这是十周以前的事。艾瑟尔算来算去都是一个结果。

    他们在栀子花套房见过多少次面?至少有八次。每一次菲茨都是在最后一刻撤出,但有时他撤得有些迟,她感觉得到他的第一次痉挛,那时他还留在她的体内。这一刻让她简直幸福得神魂颠倒,让她对面临的风险视而不见。现在,她逃不掉了。

    “哦,上帝原谅我。”她大声乞求着。

    她的朋友迪莉斯·皮尤就生了个孩子。迪莉斯跟艾瑟尔一样大。她给珀西瓦尔·琼斯的妻子当佣人,跟约翰尼·贝文约会。艾瑟尔记得迪莉斯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乳房变大了,才知道事实上就算站着干那事儿你也会怀孕。现在他们已经结婚了。

    艾瑟尔会发生什么事呢?她无法跟自己孩子的父亲结婚。抛开别的不说,他是个已经结了婚的人。

    现在该去跟他见面了。今天他们不会上床了。他们得谈谈将来的事。她穿上那身女管家的黑色丝绸礼服。

    他会怎么说呢?他没有孩子——他会高兴,还是惶恐?他会珍惜自己的孩子,还是感到羞耻?他会因为艾瑟尔怀了身孕更加爱她,还是怨恨她?

    她走出阁楼间,沿着狭窄的走廊下了后楼梯朝西厢房走去。熟悉的墙纸和栀子花图案让她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犹如一看见她的灯笼裤菲茨就不能自已一样。

    他已经在那儿了,站在窗前,目光投向阳光明媚的花园,抽着雪茄。见到他,她的心再次被他那漂亮的外表击中。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的棕色斜纹软呢外套摸上去十分柔软,她发现那是用羊绒做的。“哦,泰迪,我亲爱的,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她说。她喜欢只有她一个人称他泰迪。

    “我看到你也一样。”他说,但没有立刻去抚摸她的乳房。

    她吻了他的耳朵。“我有话要跟你说。”她郑重地说。

    “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先说?”

    她刚想说不,但他挣开了她的怀抱,向后退了一步,让她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了?”她说,“出什么事了?”

    “碧有孩子了。”他抽了口雪茄,像叹气般吐出一口烟雾。

    她没有立刻明白这话的意思。“什么?”她有些慌乱。

    “碧公主,我的妻子,已经怀孕。她要生孩子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在跟我做的时候,也在跟她做?”艾瑟尔气愤地说。

    他显得很吃惊。似乎没想到她会对此不满。“我必须得这样!”他抗议道,“我需要一个继承人。”

    “可是你说你爱我!”

    “是的,在某种程度上我一直会的。”

    “不,泰迪!”她喊道,“不要说这种话,请不要!”

    “小声点!”

    “你要我小声点?你抛弃了我!如果被人知道了,那我该怎么办?”

    “这是我的一切。”

    艾瑟尔心乱如麻:“泰迪,求求你,我爱你。”

    “但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做一个好丈夫,我孩子的好父亲。你应该明白。”

    “明白,见它的鬼!”她勃然大怒,“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你面对一只要被枪杀的狗也比此刻更有感情!”

    “没这回事。”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把自己给了你,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那张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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