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天地失色(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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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拥抱了一下。列夫说:“你总是照顾我。”

    “是的,是这样。”

    列夫转身朝船那边跑去。水手们解开绳索,正要拉起跳板,但列夫喊了一声,他们便等了几秒钟。

    他跑上了甲板。

    他转过身来,靠在栏杆上,朝格雷戈里挥着手。

    格雷戈里无法让自己也挥起手。他转身走开了。

    船长啸一声,他没有回头。

    格雷戈里的右胳膊没了手提箱的负担,感到一种奇怪的轻松。他穿过码头,低头看着深邃的黑色海水,脑子里闪过一个怪诞的念头:他可以往下一跳,一了百了。他抖了抖身子,他绝不能被这种愚蠢的念头俘虏。不过他仍然觉得沮丧,满心苦涩。生活从来没有让他成为赢家。

    他无法让自己振作起来,悻悻地原路返回,穿过那片工业区。他眼睛盯着地面,没心思去提防警察。现在就算他们逮捕了他,也没什么要紧了。

    该怎么办呢?他觉得自己提不起精神去做任何事情。等罢工结束,他们会让他回工厂做原来的工作。他是个好工人,大家清楚这一点。眼下他也许应该去那儿,看看争端有了什么进展——算了,他还是别去自寻烦恼了。

    一个小时后,他发现自己正在往米什卡走。他打算径直从旁边走过去,但往里瞥一眼的工夫,他看见了卡捷琳娜,她还像两个小时前一样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冷茶。他该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他走了进去。酒吧里空空荡荡,只有米什卡一个人在扫地。

    卡捷琳娜站了起来,一脸惊恐。“你怎么还在这儿?”她说,“你没坐上船吗?”

    “不完全是。”他不知该如何把那个意外消息说出口。

    “那是怎么回事?”她说,“列夫死了?”

    “不,他很好。但他受到了谋杀通缉。”

    她盯着他:“他在哪里?”

    “他不得不离开。”

    “去哪儿?”

    实在找不出什么委婉的说法了。“他让我把船票给他。”

    “你的船票?”

    “还有护照。他到美国去了。”

    “不!”她尖叫起来。

    格雷戈里只是点着头。

    “不!”她又喊道,“他不会离开我!你别这么说,永远不要这么说!”

    “冷静点。”

    她一巴掌打在格雷戈里脸上。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他甚至没有躲闪。

    “卑鄙的家伙!”她尖叫着,“是你把他打发走的!”

    “我这样做是为了救他的命。”

    “浑蛋!卑鄙小人!我恨你!我恨你愚蠢的嘴脸!”

    “你说什么都不会让我更加难过。”格雷戈里说,但她根本不听。他不再理睬她的咒骂,转身离开,出了门,也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尖叫声停了下来,他听见一串脚步声沿着街道追上他。“等一等!”她喊着,“请别走,格雷戈里,别丢下我不管,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

    “格雷戈里,列夫走了,现在你得照顾我。”

    他摇了摇头。“你不需要我。整个城里的男人会排着队来照顾你的。”

    “不,不会的,”她说,“有件事情你不知道。”

    格雷戈里想:又是什么事?

    她说:“列夫不想让我告诉你。”

    “说吧。”

    “我快要生孩子了。”她哭了起来。

    格雷戈里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琢磨着这句话。列夫的孩子,这是肯定的。列夫也知道。但他还是去了美国。“孩子。”格雷戈里说。

    她点点头,仍在不停地哭。

    他弟弟的骨肉。他的侄子或者侄女。他的家人。

    他伸出胳膊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她哭得浑身颤抖。她把脸埋在他的外套里。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好了,”他说,“不要担心。你不会有事的。你的孩子也会好好的。”他叹了口气,“我会照顾你俩的。”

    在“天使加百利号”上旅行是件苦差事,甚至连圣彼得堡贫民窟长大的孩子都觉得难以忍受。船上只有一种低价的统舱,乘客的待遇跟船上的货物没什么两样。船上既肮脏又不卫生,尤其遇到大浪,乘客们纷纷晕船的时候。即使如此也无法抱怨,因为没有任何船员会说俄语。列夫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国人,他一知半解的英语和仅有的几个德语单词根本无法跟他们交流。有人说他们是荷兰人。列夫从来没听说过荷兰人。

    尽管如此,乘客们的情绪都十分乐观。列夫觉得自己逃出了沙皇监狱的高墙,终于获得了自由。他正在前往美国,那里不存在贵族。海面上风平浪静的时候,乘客们一个个坐在甲板上,互相交流他们听来的有关美国的故事:水龙头能直接流出热水,甚至连工人都穿着上好的皮靴,最重要的是,人们可以自由信仰任何宗教,加入任何政治团体,可以在公众场合陈述自己的见解,不用害怕被警察逮捕。

    第十天晚上,列夫跟大家玩牌。他是庄家,但他输了。大家都输了,只有斯皮利亚一个人赢。斯皮利亚看上去很单纯,他跟列夫年龄相仿,也是一个人旅行。“斯皮利亚每晚都赢牌。”另一个玩家雅科夫说。事实上,是每次轮到列夫发牌,斯皮利亚就会赢。

    轮船穿过浓雾缓慢前行。海上风平浪静,舱内一片寂然,只有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列夫一直弄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靠岸。人们的答案都不一样。最有学问的一个说这要取决于天气情况。船员们则一直讳莫如深。

    夜幕降临,列夫两手一摊,表示认输:“我的钱都输干净了。”事实上,他的衬衣里面还有不少钱,但他看出除了斯皮利亚以外,其他人的钱已所剩无几。“只能这样了,”他说,“等我们到了美国,我得想尽办法让哪个富婆看上,住在她的大理石宫殿里,就像她的宠物狗一样。”

    其他人哈哈笑了起来。“可人家干吗要你这个宠物?”雅科夫说。

    “老妇人晚上会冷,”他说,“她需要我的取暖设备。”

    牌局就在玩笑之间结束了,众人散去。

    斯皮利亚走到船尾,倚在栏杆上,看着尾波消失在浓雾中。列夫朝他走了过去。“我的那一半正好是七个卢布。”列夫说。

    斯皮利亚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列夫,他用身子遮挡着,不让任何人看见这笔交易。

    列夫把钱揣进衣袋,然后填满烟斗。

    斯皮利亚说:“我想问你一件事情,格雷戈里。”列夫用的是他哥哥的证件,所以他告诉别人自己叫格雷戈里。“如果我拒绝给你这份钱,你会怎么做?”

    说这种话是危险的。列夫慢慢收起烟丝,把还没点着的烟斗放进外衣口袋。然后,他抓起斯皮利亚的衣领,把他使劲按在栏杆上,让他的半个身子滑到外面,背对着下面的滚滚波涛。斯皮利亚比列夫高,但没他强壮。“我会拧断你这倒霉的脖子,”列夫说,“我俩一块弄到的钱就全归我了。”他使劲把斯皮利亚往外推了推,“然后我就把你抛进这该死的大海。”

    斯皮利亚吓了个半死。“好吧!”他说,“放开我!”

    列夫松开手。

    “上帝啊!”斯皮利亚喘着气,“我不过是问了一句。”

    列夫点着了烟斗。“我不过是回答了你,”他说,“好好记住。”

    斯皮利亚走开了。

    浓雾散去,他们看见了陆地。虽然是在晚上,但列夫能看见城市的灯火。这是到哪儿了?有人说是加拿大,也有人说是爱尔兰,但谁也说不清楚。

    那片灯光更近了,船慢了下来。他们就要靠岸了。列夫听到有人说他们已经到达了美国!只用了十天,看来很快。可他怎么知道呢?他带着他哥哥的硬纸板手提箱站在栏杆前。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手提箱提醒他,现在到达美国的人应该是格雷戈里。列夫并没有忘记自己对格雷戈里许下的誓言,一定要把船票钱寄给他。这是他必须信守的承诺。格雷戈里或许还救了他一命——这已不是第一次。我真幸运有这么一个哥哥,列夫想。

    他在船上弄了点儿钱,但还不够快。七个卢布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他需要大赚一笔,美国是块充满机遇的土地,他要在那儿积累自己的财富。

    列夫好奇地发现手提箱上有个弹孔,象棋盒子里还嵌入了一粒子弹。他以五戈比的价钱把象棋卖给了一个犹太人。他纳闷格雷戈里那天怎么会挨上这一枪。

    他想念卡捷琳娜。他喜欢挽着她这样的女孩招摇过市,让所有人都嫉妒他。不过,美国那边肯定会有不少女孩。

    他不知格雷戈里是否已经知道卡捷琳娜怀了孩子。列夫心里一阵难过:他以后能够见到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吗?他告诉自己用不着担心卡捷琳娜一个人抚养孩子。她会找到别人来照顾她的。她有求生的能力。

    午夜过后,船终于靠岸了。码头上灯光昏暗,看不见一个人影。乘客们扛着袋子,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上了岸。“天使加百利号”上的一个职员指挥他们进了一间小屋,里面放着几条板凳。“在这儿等着,早上会有移民局的人来接你们。”他说,表明他终究还是会说一点俄语的。

    眼下的情形实在让那些积攒多年、好不容易来到美国的人灰心丧气。女人们坐在长凳上,孩子都睡了,男人们抽着烟,等待黎明的到来。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轮船的引擎声,列夫走到外面,看见那艘船慢慢离开系泊处。那些装毛皮的板条箱或许是在别处卸载。

    他努力回想着格雷戈里跟他说过的话,他们偶尔谈起过到达一个陌生国家后都要做些什么。移民必须通过健康检查,这一关很让人紧张,因为不合格的人会被送回去,他们的钱会白白浪费,希望也破灭了。有时移民官会给人改名字,以便适合美国人的发音。维亚洛夫家的代表会在码头外面等着,然后带他们坐火车去布法罗。到那儿以后,他们就会在约瑟夫·维亚洛夫开的酒店或工厂工作。列夫弄不清布法罗离纽约有多远。只需花一个小时就能到,还是要用一个星期?他后悔当初没仔细听格雷戈里的话。

    太阳升了起来,照在数千米长的拥挤码头上,列夫又感到兴奋起来。老式的桅杆和索具鳞次栉比,一根根烟囱冒着浓烟。码头前沿耸立着富丽堂皇的大楼,也有摇摇欲坠的破烂窝棚。有高大的起重机和低矮的绞盘,梯子、绳索和推车随处可见。内陆方向,列夫可以看见密匝匝装满煤炭的铁道车厢,有好几百——不,足足好几千个,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超出了他目力的极限。让他感到失望的是,他没有看见著名的举着火炬的自由女神像——它可能在海岬的另一端,他猜想。

    码头工人出现了,一开始是三三两两,很快便成群结队。这条船刚刚离开,另一条船就开了进来。小屋前面,十几个女人开始从一条小船上卸下一袋袋土豆。列夫有些着急,不知移民局的警官什么时候才能来。

    斯皮利亚走了过来,好像已经原谅了列夫曾威胁过他。“他们把我们忘了。”他说。

    “好像是。”列夫困惑不解。

    “要不我们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会说俄语的人?”

    “好主意。”

    斯皮利亚对一个年纪较大的人说:“我们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十分紧张:“我们应该听从指令,不能离开。”

    他们不去理他,朝那几个卸土豆的女人走过去。列夫朝她们礼貌地笑笑,说:“你们有人会说俄语吗?”一个年轻女人回以微笑,但谁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列夫感到沮丧,他讨人喜欢的招数对这些听不懂他说话的人不起作用。

    列夫和斯皮利亚朝着大部分码头工人来的方向走去。没人留意他们。两人来到一扇大门前,走了过去,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商铺和办公大楼林立的繁忙街道上。路上挤满了各种汽车、电车、马匹和手推车。列夫隔几步就去跟某个路人搭讪,但没人搭理他。

    列夫迷惑不解。什么地方能容许人们从船上下来,不经许可就走进城里呢?

    然后,有幢建筑引起了他的兴趣。这座楼房有点像酒店,只是有两个衣服破旧,头上戴着水手帽的人坐在台阶上,抽着烟。“去那瞧瞧。”他说。

    “怎么回事?”

    “我觉得那是个水手征派所,圣彼得堡就有一个。”

    “我们又不是水手。”

    “但那里可能有人会说外国话。”

    他们走了进去。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站在柜台后面,对他们说话。

    列夫用俄语说:“我们不会说美国话。”

    她也用同一种语言,但只说了一句:“俄国人?”

    列夫点点头。

    她用一根手指做了招呼的手势,这让列夫一下子有了希望。

    他们跟着她沿走廊进了一间小办公室,里面的窗子正对着大海。书桌后面坐着一个男人,列夫觉得很像是个俄国犹太人,尽管说不清为什么自己这样想。列夫对他说:“你会说俄语吗?”

    “我是俄国人,”那人说,“你有什么事?”

    列夫真想拥抱他一下。但他只是看着那人的眼睛,热情地笑了笑。“本来有人等我们下船,然后带我们去布法罗城,但这人没有露面,”他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友好,又带着忧虑,“我们一共大概有三百人……”为了博取同情,他添了一句,“其中包括妇女和儿童。你能帮助我们找到联系人吗?”

    “布法罗?”那人说,“你以为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纽约了。”

    “这是加地夫。”

    列夫从来没有听说过加地夫这么个地方,但至少现在他明白了问题所在。“那个愚蠢的船长把我们扔在别的港口了,”他说,“我们怎么从这儿去布法罗呢?”

    那人指着窗外大海的对面,列夫的心往下一沉,猛然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个方向,”那人说,“大约四千八百公里之外。”

    列夫问清了从加地夫到纽约的船票价钱。转换成卢布,相当于他衬衣里藏着的那些钱的十倍。

    他强压下心里的怒火。他们全都被维亚洛夫家族或者船长欺骗了,有可能还是他们一块儿干的,因为这样更容易实施骗局。格雷戈里攒下的血汗钱就这样被可恶的骗子偷走了。要是他能逮到“天使加百利号”的船长,就会扼住他的喉咙,把这家伙活活掐死,狂笑着看他咽气。

    只是一心梦想着复仇于事无补。问题在于不能就这样放弃。他要找份工作,学会说英语,参与到投注高的牌局里。这需要时间。他必须耐心等待。他得学着点儿格雷戈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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