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天地失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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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原稿?”

    “《圣经》的原稿,用希伯来和希腊语写的。它们保存在哪儿?”

    他们正在威灵顿街的家里,面对面坐在厨房的方桌边。已过晌午,比利刚从矿井回家,洗了手和脸,但身上还穿着工作服。爸爸把他的外套挂好,穿着背心和衬衫坐在那儿,硬领和领带也没有摘——他吃过饭后还要出门,去参加一次工会会议。妈妈正在炉子上热着菜。外公跟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讨论,淡淡微笑着,好像这些他以前全都听过了。

    “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什么原稿,”爸爸说,“原稿在几个世纪前就腐烂了。我们只有副本。”

    “那么副本在哪儿呢?”

    “保存在不同的地方,比如修道院、博物馆……”

    “应该把它们存放在一个地方。”

    “但每个篇章都有不止一个副本——有些又比别的更好。”

    “怎么会有一个副本比另一个更好,它们不该都一样吗?”

    “是的。年深日久,就会混入一些人为的错误。”

    这话让比利吃了一惊:“那么,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是正确的呢?”

    “有一种学科叫作文献学,就是比较不同版本,然后定出一个完善的文本。”

    比利更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确凿无误的神的圣言?是人们互相谈论,然后作出判断的?”

    “是的。”

    “那么,我们怎么能知道他们是对的呢?”

    爸爸狡黠地笑着,一看就知道他被问得走投无路了。“我们相信,如果人们虔诚谦卑地干活,上帝就会引导他们的劳作。”

    “但如果他们不那样做呢?”

    妈妈把四只碗放在桌子上。“不要跟你父亲争辩了,”她说着,在一条面包上切下厚厚的四片。

    外公说:“随他吧,卡拉。让孩子把他的问题都说出来。”

    爸爸说:“我们相信上帝的力量足以保证他的圣言传给我们,就像他希望的那样。”

    “这完全不合逻辑!”

    妈妈又插了进来:“别跟你父亲那样说话!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比利不去理她:“如果上帝真想让我们知道他的圣言,为什么他不去引导抄写副本的人,让他们不要出错呢?”

    爸爸说:“有些事情并不是让我们来理解的。”

    这种回答最没有说服力了,比利不予理睬。“如果抄写副本的人可能出错,显然那些文献学者也会出错。”

    “我们必须抱有信仰,比利。”

    “信仰上帝的圣言,不错——但不是去相信那些希腊语教师!”

    妈妈坐在桌边,撩开眼前一缕花白的头发。“所以你又对了,其他人全错了,每次都这样,对吧?”

    这种惯常伎俩总是让他恼火,看似有道理,实际上是抬杠。他不可能比所有人都聪明。“问题不在我,”他抗议道,“这不合逻辑!”

    “哦,又是你的逻辑,”他的母亲说,“快吃你的饭吧。”

    门开了,戴·泼尼斯太太走了进来。这在威灵顿街很正常——只有陌生人才会敲门。戴太太穿着围裙,脚上是一双男人的靴子——她一定有什么急事相告,连帽子都没戴就匆忙出了门。她浑身颤抖着,手上挥舞着一张纸。“就这么把我扔出去了!”她说,“我该怎么办啊?”

    爸爸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她。“来这儿坐下,喘口气,戴·泼尼斯太太,”他平静地说,“让我看看这封信。”他把信从她那发红、粗糙的手上接过来,摊平放在桌子上。

    比利看得出来,这是一张凯尔特矿业的信笺。

    “亲爱的埃文斯太太,”爸爸大声读起来,“以上地址的房屋现在需要分配给正在工作的矿工,”阿伯罗温的大部分房屋都是由凯尔特矿业盖起来的,多年来,有些房子已经出售给了住户,其中就包括威廉姆斯家住的房子。但大部分房子是租给矿工住的。“根据租借条款,我……”爸爸停顿了一下,比利看得出他很震惊,“我就此正式通知你两星期内离开!”他念完了。

    妈妈说:“两星期内离开——可她丈夫下葬还不到六个星期!”

    戴太太哭了:“可我能去哪儿呢,还有我的五个孩子?”

    比利也感到震惊。公司怎么能这样对待这个女人?她的丈夫是在他们的矿上死的!

    “信末的签名是‘董事长珀西瓦尔·琼斯’。”爸爸读道。

    比利说:“租约呢?我没见过哪个矿工有租约。”

    爸爸对他说:“没有书面租约,但法律上认为这是一种默认契约。我们为此争辩过,但失败了。”他转身面对着戴太太:“按道理说,房子是跟工作连在一起的,但寡妇通常容许留在原来住的房子里。有时候她们还是会离开去别的地方,也许跟她们父母住。她们也会改嫁,嫁给别的矿工,这个矿工再续租下去。通常会有至少一个男孩长大后当上矿工。把寡妇扫地出门并不太合乎公司的利益。”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和孩子们赶走?”戴太太哀号着。

    外公说:“珀西瓦尔·琼斯是在赶时间。他在意的大概是煤炭价格在上涨。所以星期日也安排了加班。”

    爸爸点了点头:“他们想要提高产量,这一点是肯定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但他们把寡妇赶走并不会达到这个目的。”爸爸站了起来,“要是我的话,就不这么做。”

    八个女人被赶出家门,她们全都是寡妇,丈夫死在那次煤矿爆炸中。那天下午爸爸带着比利挨家走访,了解到她们都收到了珀西瓦尔·琼斯的信,内容一模一样。她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汉威尔·琼斯太太歇斯底里,哭个不停,顽固相信宿命的罗利·休斯太太则说这个国家需要一个像巴黎那样的断头台,专门来铡珀西瓦尔·琼斯这种人。

    比利怒火中烧。这些女人已经在井下失去了男人,难道还不够吗?非得让她们既没了丈夫,又没了家?

    “公司能这么做吗,爸爸?”他跟父亲穿过肮脏闭塞的小道朝矿井走去。

    “如果我们容忍,他们就能得手,孩子。工人阶级比统治阶级人数更多,力量更大。他们什么都要依靠我们。我们为他们提供食物,造房子,做衣服,没有我们,他们就得死。他们不能做任何事,除非我们让他们做。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他们走进董事办公室,把帽子塞进自己的口袋。“下午好,威廉姆斯先生,”斑点·卢埃林说,显得有些紧张,“稍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摩根先生是否要见你。”

    “别犯傻,孩子,他当然得见我。”爸爸说,没停下脚步直接走向里面的办公室。比利紧跟着他。

    马尔德温·摩根正在看一本账簿,但比利觉得他只是在装模作样。他抬起头来,粉红的脸颊跟往常一样剃得溜光。“进来吧,威廉姆斯。”他略显多余地说。跟很多人不同,他并不怕爸爸。摩根是在阿伯罗温出生的,是个校长的儿子,学过工程学。比利发现他跟爸爸很像——聪明,自以为是,也十分固执。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摩根先生。”爸爸说。

    “我可以猜猜,但你还是自己告诉我吧。”

    “我想让你收回那些退租通知。”

    “公司需要腾出房子分配给矿工。”

    “这样做是自找麻烦。”

    “你是在威胁我吗?”

    “别这么傲慢,”爸爸温和地说,“这些女人在井下失去了丈夫。难道你不觉得该对她们负责吗?”

    摩根顽固地扬起下巴:“公共调查发现,这起爆炸并不是因为公司的疏忽造成的。”

    比利真想问问他:一个聪明人说出这种话,难道不觉得可耻。

    爸爸说:“调查发现的违规清单跟开往帕丁顿的火车一样长——电气设备没有屏蔽,没有呼吸器,没有适当的消防车……”

    “可是这类违规没有引起爆炸或者矿工死亡。”

    “应该是这些违规没有被证明造成了爆炸或死亡。”

    摩根有些坐不住了:“你来这儿不是为了讨论调查的吧。”

    “我来是为了让你明白道理。我们在这说话的工夫,那些信件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全镇了。”爸爸往窗外指了一下,比利看见冬天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人们在唱诗班排练、酒吧喝酒、参加祈祷会、下棋的时候——都在谈驱逐寡妇的事。随便你赌什么,他们肯定会非常气愤。”

    “看来我不得不再问一次:你是不是想胁迫公司?”

    比利真想掐死这个家伙,不过爸爸叹了口气:“你好好想想,马尔德温,我们自打上小学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劝你讲点道理。你也知道工会里有些人比我更激进。”爸爸指的就是汤米·格里菲斯的父亲。莱恩·格里菲斯相信革命,期待每一次争端都能引起燎原大火。他想要取代爸爸,并倾向于采取极端手段。

    摩根说:“你的意思是要号召罢工?”

    “我只是告诉你人们会很气愤。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我无法预测。不过我不想找麻烦,你也不想出乱子。我们现在谈的是八间房子,你们一共有多少房子,八百间吧?我倒是要问问你,这么做值不值得呢?”

    “公司已经作出了决定。”摩根说。比利的直觉告诉他,摩根并不同意公司的做法。

    “请董事会重新考虑。提个建议能有什么坏处?”

    爸爸总是这么温文尔雅,让比利很不耐烦。难道他不该提高嗓门,指着摩根,控诉他对公司如此明显的罪过,表现得冷酷无情吗?要是换了莱恩·格里菲斯,他肯定会这么做。

    摩根不为所动:“我在这儿是要执行董事会的决定,而不是质疑。”

    “这么说,退租决定已经被董事会批准了?”爸爸说。

    摩根有些慌张:“我没这么说。”

    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这样,比利想,多亏了爸爸的巧妙提问。也许采取温和态度并不是坏事。

    爸爸改变了策略:“如果我给你找到八间愿意接收新矿工当租客的房子呢?”

    “这些矿工都有家庭。”

    爸爸缓慢又慎重地说:“我们可以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你愿意的话。”

    “公司有管理自己事务的权力。”

    “不管别人的死活?”

    “这是我们的煤矿。公司测量了土地,跟伯爵达成协议,挖了矿坑,买下机器,也给矿工们盖了房子让他们住。我们承担了这些开销,就有权拥有它,不会让别人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

    爸爸戴上帽子。“马尔德温,不是你们把煤矿埋在地下的,对吧?”他说,“是上帝。”

    爸爸想把镇政厅的礼堂预订下来用于次日晚上七点半的聚会,但那地方早就被阿伯罗温业余戏剧俱乐部订走了,他们在那排练《亨利四世》第一幕,因此爸爸决定让矿工们到毕士大礼拜堂去。比利跟着爸爸,还有格里菲斯家的莱恩和汤米这些工会积极分子,他们分头到镇上各处口头通知开会的事,把手写的布告钉在酒馆和礼拜堂的墙上。

    第二天晚上七点一刻,礼拜堂里就已挤满了人。寡妇们在前面坐成一排,其他人全都站着。比利站在靠前排的侧面,刚好能看见人们的脸。汤米·格里菲斯站在他旁边。

    比利为爸爸的勇气和智慧而自豪,爸爸在离开摩根办公室时戴上帽子的那种劲头也让他感到骄傲。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爸爸更严厉一点。他应该像对毕士大的教众发言那样跟摩根谈话,用地狱的烈火警示那些拒绝接受显见真理的人。

    正好七点半时,爸爸让大家安静。他用布道般威严的嗓音读着帕西瓦尔·琼斯给戴·泼尼斯太太的信。“一共有八位六星期前矿井爆炸丧生者的遗孀收到了同样的信件。”

    有几个人嚷着:“可耻!”

    “我们的规则是,会议主席叫到谁,谁就发言,这样每个人都能轮到,我在此感谢大家遵守这一规则,甚至现在这样情绪激动的时候也一样。”

    有人叫了一声:“真他妈的可耻!”

    “好了,好了,格里夫·普里查德,不要说脏话,拜托。这里是礼拜堂,另外还有女士在场。”

    两三个人说:“好的,好的。”

    格里夫·普里查德说:“对不起,威廉姆斯先生。”他从下班后就一直呆在双冠酒馆。

    “我昨天跟煤矿经理见了面,要他正式撤销退租通知,但他拒绝了。他暗示说董事会已作出决定,他无权更改,甚至不能质疑这一决定。我迫使他考虑其他办法,但他表示公司有权管理其自身事务,不受任何干扰。我只能向你们转达这些信息。”这实在够低调的,比利想。他希望爸爸大声呼吁起来革命。但爸爸只是指了指一个举手的人:“小店约翰·琼斯。”

    “我在戈登阶地二十三号住了一辈子,”琼斯说,“我出生在那儿,我现在也住在那儿。我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日子很难,我妈也很辛苦,但她没被赶走。我到了十三岁就下了井,现在是我付房租。情况一直如此。从来没人说要把我们撵出去。”

    “谢谢你,约翰·琼斯。你要提什么建议吗?”

    “不,我只是说说这事儿。”

    “我有一个建议,”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们罢工!”

    人群中发出一片赞同声。

    比利的父亲说:“戴哭宝。”

    “我是这么看的,”这位镇橄榄球队队长说,“我们不能让公司得逞。如果听凭他们把寡妇们赶走,那我们没人会觉得自己的家人有任何安全保障。一个人给凯尔特矿业干了一辈子活,死在了矿上,两个礼拜以后,他的老婆孩子就被赶到街上。戴同盟去办公室想跟那个‘去梅瑟的摩根’讲道理,却毫无结果,所以我们没别的选择,只能罢工。”

    “谢谢你,戴。”爸爸说,“我是不是该把这话看作罢工行动的正式议案?”

    “是。”

    比利很惊讶爸爸这么快就接受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父亲希望避免罢工。

    “表决吧!”有人喊道。

    爸爸说:“在我把这个提案提交表决之前,我们需要决定什么时候罢工。”

    哎呀,比利想,他还没接受呢。

    爸爸继续说:“我们可以考虑从星期一开始。从现在起到星期一我们工作的这段时间,罢工的威胁可能会让董事们明白过来,我们或许可以不用损失工钱就达到目的。”

    比利明白了,爸爸是想用推迟的办法作为第二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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