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天地失色(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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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好了,”王后说,她把手帕塞在戴太太手里,“拿着这个。”

    戴太太还不到三十岁,但她的一双大手疙疙瘩瘩,害着关节炎,就像一个老女人的手。她用王后的手帕擦了擦脸。“他是个好人,夫人,”她哽咽着说,“从来没跟我动过手。”

    一个男人的美德就是不去打自己的老婆,这让王后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对自己的小马也很好。”戴太太补充道。

    “这我相信。”王后说,话题回到了熟悉的层面。

    一个蹒跚幼儿从房子里头出来,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国王又试着说起话来:“我听说你有五个孩子。”

    “是啊,先生,没了爸爸,他们该怎么办啊?”

    “这太让人伤心了。”国王重复着。

    艾伦爵士咳嗽了一声,随后国王说:“我们去看看其他跟你一样处境的人吧。”

    “哦,先生,你能来看看太好了。我都说不出这对我有多么重要。谢谢你,谢谢你。”

    国王转过身去。

    王后说:“我今晚会为你祈祷,埃文斯太太。”然后跟着国王走了出去。

    他们上了自己的马车后,菲茨交给戴太太一个信封。艾瑟尔知道里面装着五个金币和一张纸条,冠有泰·格温的蓝色纹饰,下面是手写的一行字:“菲茨赫伯特伯爵望你收下,以表他的深切同情。”

    这也是艾瑟尔出的主意。

    爆炸发生一星期后,比利跟爸妈、外公一道去礼拜堂。

    毕士大礼拜堂是粉刷成白色的方形屋子,墙上连一幅画也没有。一张普通桌子的四边整齐排放着几排椅子。桌子上摆着装了白面包的伍尔沃斯瓷盘和一罐廉价的雪利酒,象征着面包葡萄酒圣餐。仪式活动不叫圣餐礼或弥撒,只是简单地称作擘饼。

    十一点之前,大约百人的教众已在座位上坐好,男人穿着最好的外套,女人则戴着帽子,孩子们梳洗干净,在后排不安地乱动着。没有什么指定的仪式,男人们会做出被圣灵感动的样子——即席祈祷,宣读一首赞美诗,读一段《圣经》或做一番简短的布道;妇女则一直保持沉默。

    实际做起来还是有个模式。第一个祈祷总是年长者来做,他要撕碎面包,把盘子递给他旁边的人。每个会众成员,除了孩子以外,都要取一小块面包吃下。接下来就是轮流传递果酒,每人都直接从罐子里喝,女人只呷一小口,有些男人喜欢喝上一大口。之后,他们都默默坐着,直到有人有所触动,开口发言。

    比利问过他的父亲,什么年龄他才可以参与到礼拜的发言部分,爸爸说:“这个没什么规则。我们跟随圣灵的引导。”比利信了他的话。如果一首赞美诗的第一行在这一小时的某个时刻进入了他的头脑,那就是圣灵的指示,他就会站起来宣诵赞美诗。这样做对他这年龄来说有些早熟,他知道,但会众接受了。他第一天下井干活看到耶稣在他面前显灵的故事在南威尔士煤田的半数礼拜堂流传着,人们也开始对比利另眼相看。

    今天上午每个祈祷都在为失去亲人者祈求安慰,尤其是为戴·泼尼斯太太,她戴着面纱坐在那儿,大儿子在她旁边,满脸惊恐。爸爸祈求上帝大发慈悲,宽宥在呼吸器和可逆通风系统上罔顾法律的邪恶矿主。比利觉得缺了点什么。如果只是求得安慰,那就太简单了。他想弄清楚上帝为什么允许这次爆炸。

    他还没有临时做过祷告。很多人的祈祷都字斟句酌,十分优美,引用《圣经》中的话,就跟他们在布道一样。比利暗自怀疑上帝是否这么容易被打动。他总觉得那些最简单的祷告最能打动他,因为它们发自内心。

    在礼拜快结束时,词句已经在脑子里酝酿成型,他感到一种强烈冲动要把它们说出来。他感到这就是圣灵在引导他,便站了起来。

    他紧闭两眼,说:“哦,上帝,我们今早向你乞求安慰那些失去了丈夫、父亲或儿子的人,尤其是我们信主的姐妹埃文斯太太,我们祈祷丧失亲人者会敞开心扉,接受你的祝福。”

    这些祷词别人都说过。比利停顿了一下,随后接着说:“现在,主啊,我们要再求一件礼物:理解。我们想要知道,为什么井下会发生这次爆炸。你掌握一切,那么,为什么容许沼气进入主坑道,为什么容许它被点燃?还有,主啊,那些在我们头上的人,凯尔特矿业的董事们,怎么会如此贪恋金钱,如此忽视你的子民的性命?好人死亡,你创造的身体横遭蹂躏,这一切出于什么神圣的意图?”

    他又停了下来。他知道不该对上帝提出要求,就像在跟管理层谈判似的,所以他又补充说:“我们知道,阿伯罗温人的苦难必然是你永恒计划的一部分。”他觉得应该就此打住,但他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可是,主啊,我们愚钝不明,所以请跟我们解释。”

    “以主耶稣基督之名。”他最后说。

    教众齐声说:“阿门。”

    那天下午,阿伯罗温的人被邀请参观泰·格温的花园。这意味着艾瑟尔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通告是在星期六晚上的酒吧里传开的,教堂和礼拜堂在星期日上午的礼拜结束后也发布了消息。几座花园为了国王到访装扮一新,美轮美奂,虽说已经到了冬季。现在,菲茨赫伯特伯爵希望与邻居们分享这份美景,正如邀请上所说。伯爵会戴上黑色的领带,他乐见前来观赏的人也在穿戴上做些类似点缀,以表示对死者的尊重。大摆筵宴显然不合时宜,但仍有茶点饮品提供。

    艾瑟尔吩咐在东草坪上扎三顶大帐篷。一顶帐篷里放了六只490升的大酒桶,那是从庞迪克隆王冠啤酒厂用火车运来的麦酒。阿伯罗温有不少禁酒主义者,在另一顶帐篷里为他们放了一张搁板桌,摆了一只大茶壶和数百茶碗茶盘。第三顶帐篷小一些,为镇上为数不多的中产阶级提供雪利酒,其中包括英国圣公会牧师,两位医生和煤矿董事马尔德温·摩根,他现在已经被人称作“去梅瑟的摩根”了。

    好在这天阳光灿烂,寒冷干燥,蓝天上挂着几片祥和的云朵。一共来了四千多人——这几乎是镇上的全部人口——差不多每人都戴着黑领带、黑丝带或黑袖章。他们漫步灌木丛周围,隔着窗户朝屋里窥视,在草坪上拨来翻去。

    碧公主留在她的房间里,这不是她乐于参与的社交活动。从艾瑟尔的经验上看,上流社会都是自私的,但碧能把这种自私发挥到极致。她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取悦自己、按她的方式行事上。就算筹办宴会也一样——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她的主要动机在于展示自己的美貌和魅力。

    菲茨在金碧辉煌的维多利亚哥特式大会客厅与大家见面,他的大狗趴在边上,就像一块毛茸茸的地毯。他穿了一套棕色斜纹软呢套装,显得更加平易近人,尽管戴了一个硬领和一条黑色的领带。他比任何时候都帅气,艾瑟尔想。她把死伤者亲属分成三四个小组跟他见面,这样他就能亲自慰问阿伯罗温的每一位受难居民。他带着惯有的魅力跟他们交谈,让每个人离开时都觉得自己受到了特殊待遇。

    艾瑟尔现在成了女管家。国王访问后,碧公主坚持让杰文斯夫人彻底退休——她忍受不了无精打采的老仆人。她觉得艾瑟尔是那种努力工作、能帮她实现自己愿望的人,尽管她年纪很轻,但还是提拔了她。就这样,艾瑟尔达成了她的抱负。她从仆人休息室搬到女管家的小屋,把自己父母的照片挂在墙上,照片上他们穿着节日的装束,是在毕士大礼拜堂开放的那天拍的。

    菲茨快见完那些人时,艾瑟尔请求准许她跟自己家人待上几分钟。

    “当然,”伯爵说,“你想待多长时间都行。你安排得相当漂亮。我真不知道没有你的话怎么处理好这件事。国王也对你表示感谢。你是怎么记住那么多名字的?”

    她笑了。她弄不清为什么被他夸奖会让她如此兴奋。“这些人大都来过我家,不分什么时候。要么是找我父亲谈受伤赔偿,要么就是来解决跟工头发生的纠纷,或者诉说对井下安全措施的担心。”

    “是啊,我觉得你很不一般。”说完,朝她微微一笑。那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笑容偶尔会在他脸上出现,让他像个邻家男孩。“替我向你父亲表示问候。”

    出门后她小跑着穿过草坪,心里有种站在世界之巅的感觉。她在喝茶的帐篷里找见了爸妈、比利跟外公。爸爸穿着礼拜天穿的黑色外套和带硬领的白衬衫,显得很气派。比利的脸颊上有一块难看的烧伤斑痕。艾瑟尔说:“你感觉怎么样,比利?”

    “没事。看着挺吓人,但医生说最好不要包扎。”

    “大家都在议论你有多勇敢。”

    “还不够勇敢,没能把米奇·教皇救出来。”

    然后就无话可说了,不过艾瑟尔还是同情地摸了摸弟弟的胳膊。

    妈自豪地说:“比利今早带我们去毕士大礼拜堂做祷告了。”

    “好啊,比利!很遗憾我错过了。”艾瑟尔没去礼拜堂,宅子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祈祷什么了?”

    “我求上帝让我们理解为什么他让井下发生爆炸。”比利紧张地朝爸爸那边瞥了一眼,后者脸上毫无笑容。

    爸爸严肃地说:“要是比利求上帝加强他的信仰就更好了,他就可以去相信,不用去理解。”

    他们显然已就此事争论过。艾瑟尔不大忍受得了这种神学上的争论,因为争到最后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想让气氛轻松一些。“菲茨赫伯特伯爵让我向你问好,爸爸,”她说,“他挺不错的,对吧?”

    爸爸没有被她的话说动。“我对你加入星期一的那场闹剧很遗憾。”他严肃地说。

    “星期一?”她疑惑地说,“你是说国王访问伤亡家属?”

    “我看见你跟那个奴才窃窃私语,报名字给他。”

    “那是艾伦·泰特先生。”

    “我不在乎他自称是什么人,我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谄颜媚上的家伙。”

    艾瑟尔惊呆了。自己最露脸的时刻,却被爸爸这么看不起!她简直想哭。“我还以为我这样帮助国王,会让你感到骄傲呢!”

    “国王哪来的胆量对我们百姓表示同情?他一个国王又对这儿的艰难和危险了解多少?”

    艾瑟尔忍住眼泪。“可是,爸爸,他来看望百姓,对他们很重要啊!”

    “这不过是把大家的注意力从凯尔特矿业危险和非法的行为上转移开了。”

    “但他们需要安慰。”他怎么看不到这一点呢?

    “国王让他们变消停了。上个礼拜天下午,全镇的人都准备造反了。到了礼拜一晚上,他们就只谈论王后给戴·泼尼斯太太送手帕了。”

    艾瑟尔的伤心很快变成了愤怒。“你要这么想,我只能表示遗憾。”她冷冷地说。

    “没什么可遗憾的……”

    “我遗憾是因为你错了。”她说,一心想压倒他。

    爸爸吃了一惊。很少有人说他搞错了什么事,更别说是个小姑娘了。

    妈妈说:“哎,艾瑟尔……”

    “人是有感情的,爸爸,”她不管不顾地说,“你总是想不到这一点。”

    爸爸一时说不出话来。

    妈妈说:“够了,快住嘴!”

    艾瑟尔看着比利。隔着一层模糊的泪水,她看见他一脸肃然起敬的表情。这让她更有信心了。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说:“你和你的工会,还有你那些安全法规、《圣经》经文——我明白这些都重要,爸爸,但你不能让人没有感情。我希望有一天社会主义能让劳动人民过上好日子,但同时他们也需要获得安慰。”

    爸爸终于能开口了。“我觉得我们已经听够了,”他说,“跟在国王前后让你昏了头。你是一个小女孩,你没权利指责自己的长辈。”

    她哭了起来,没法再争论下去了。“对不起,爸爸。”一阵凝重的沉默后,她说,“我得回去工作了。”伯爵说她跟家人呆多长时间都行,但她现在想一个人呆着。她转身背对着父亲瞪视的目光,朝大房子那边走去。她一直低垂着眼睛,不让别人注意到她的眼泪。

    她不想见到任何人,便直接溜进了栀子花套房。茉黛小姐回伦敦去了,房间是空的,床单已经撤了下去。艾瑟尔扑倒在床垫上哭了起来。

    她一直都觉得很自豪。爸爸却把这一切全都破坏了!难道他想让她不好好工作吗?她是在给贵族干活。阿伯罗温的每个矿工也一样。虽说是凯尔特矿业雇用了他们,但他们挖的煤是伯爵的,而且伯爵能从矿工们挖出的每吨煤里得到与之相应的利润——她父亲从来不愿指出这一事实。如果说一个好矿工应该讲求效率多产煤,那么一个好管家何尝不是如此?

    她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她马上跳了起来。来人是伯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蔼地说,“我在门外就听见了。”

    “我很抱歉,阁下,我不该到这里来。”

    “没关系。”他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关切,“你为什么哭呢?”

    “能为国王帮忙让我非常自豪,”她悲伤地说,“但我父亲说这是一场闹剧,都是为了平息人们对凯尔特矿业的愤怒。”她气得又哭了起来。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他说,“任何人都能看出国王的关心是真诚的。王后也一样。”他从上衣的前胸口袋里拿出一条白色亚麻手帕。她正等着接过手帕,但他伸过手来,轻轻擦去了她脸颊的泪水。“上周一的事情,你让我很骄傲,别去在意你父亲的态度。”

    “你真好。”

    “好了,别哭了。”他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嘴唇。

    她一下子愣住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当他直起身子,她只是不解地盯着他。

    他也盯着她。“你实在太迷人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然后又去吻她。

    这一次她把他推开。“主人,你在干什么?”她吃惊地小声说道。

    “我不知道。”

    “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

    她抬头凝视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那对绿色眼珠也一动不动凝视着她,好像在窥探她脑子里的想法。她意识到自己多么崇拜他。突然之间,她被兴奋和欲望的洪流吞没了。

    “我已经由不得自已。”他说。

    她愉快地叹了口气:“那就再吻我一次吧。”

    191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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