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第 14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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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她没有办法拒绝。

    纪以宁仍然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苏小猫的画面。

    那是在一个冬日,她在唐劲家作客,唐易给了她满腹心事,虽然她从来不说,但以唐劲察言观色的能力,自然看得分明。唐劲对她有点同情,亦有些怜惜,于是就陪她对影深谈了整个傍晚。

    夜晚,由于换了环境,她不习惯,始终不得睡去。最后索性放弃了睡眠,为自己泡了一杯热茶,靠在卧室窗边,静静看了一夜窗外落雪。

    纪以宁始终觉得,落下尘间的,最美是雪,简约直接,令人心中牵动。这样的场景里,是值得赤足在雪地里走上一圈才算惬意的。

    天不负她,落下一夜快雪给她看。而她却负了自己,直到天亮,也始终没有下楼近身雪地。

    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做到了。

    在天际亮出光线的清晨,纪以宁只听见楼下有人发出‘哇——!’的一声赞叹,然后她就看见,有一个娇小的人影跑出了屋子。

    是个女孩子。

    显然是刚睡醒的样子,只穿着最简单的睡衣,棉棉质感,如雪地般松软,齐肩长发披散了她肩头,带着几分睡意惺忪,她好兴致,冰天雪地的天气也不怕冷,赤裸了双脚,踩在雪地里,踩下去的时候发出清脆的雪声,留下一串密密的脚印。

    纪以宁刚想评价,好一个不谙世俗的姑娘,竟敢以如此面貌把自己暴露在镜头之下。

    然而下一秒,她就见她,伸手抓来一把腊梅树枝上积沉的雪,和着几片飘落下来的腊梅花瓣,一起放进了嘴里,吃了满满一大口,纪以宁只看见,她唇边呵出的白雾,以及她伸出舔雪的粉色小舌尖,闪着晶莹雪色。

    闲情逸致。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有味是清欢。

    仅此一个动作,纪以宁不得不喜欢上她。

    她看着楼下的那个姑娘,忍不住唇角微翘,把无声的赞美送给她。

    试问世间,有几个人能做到如此好兴致?品雪尝花,饮露喝雨,这些兴事,若没有些天分,是做不来的。

    尘世间的世俗约定实在太多,当我们还不是那么大的时候,就被世俗束缚住了,渐渐忘记何谓清欢人生。

    纪以宁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忍不住想下楼,与她聊一聊,你是谁?

    不等她移步,便有人为她解开了答案。

    她看见,唐劲从屋内走出来,脚步有些匆忙,手上拿了件厚外套。他显然也是刚醒的样子,身上那属于夜晚的惺忪感觉还未散去,看见身边的人不见了,他便急急追出来。唐劲在早晨低血压的情况比较严重,很不容易清醒,他却仍然追了出来。看着他的身影,纪以宁莞尔,她想自己已经知道了,楼下的那位小姐,是唐家何人。

    她看见唐劲一把把小猫裹进大衣里,又拿了棉拖鞋叫她穿好,他俯身搓着她通红的手,一边数落她:你是傻的么?半夜三更才回来睡的觉,天不亮就醒,醒了就跑出来挨冻,挨冻还不要穿鞋,你这个单细胞,到底还是不是碳水化合物做的啊?……

    小猫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俺不素单细胞,俺是有丝分裂形成的……

    唐劲无语,眼角余光看见她唇间一片通红,他皱眉:你刚才吃什么了?

    小猫笑笑,抓了一把雪给他,想想还不够,又摘了两朵腊梅放在雪上做点缀,笑得一脸无公害的样子,问:你要不要吃啊?

    唐劲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以前家里,他有个哥哥喜欢把毒品当游戏玩;现在家里,他有个老婆,吃的东西更加匪夷所思……

    唐劲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唇角沾了一片腊梅花瓣,她伸出舌尖想把它舔进嘴里吃掉,这个画面忽然就让唐劲一阵心动,于是他忽然出手扣住她的后脑,低头就深吻了下去,动作柔爱又强硬,像是要把她周身的寒意都吻散一样。

    纪以宁莞尔,知趣地离开窗边,不打扰楼下那两人美好安静的一刻。

    ……

    “唐劲好眼光,懂得在苏小猫尚不谙情事的时候就出手把她圈定在身边,从此生活充满乐趣,生命不再孤寂。”

    唐易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觉得自己不够好?”

    纪以宁没有正面回答。

    “《红楼梦》里讲,天地间正邪二气互搏,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若在富贵公侯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在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是生于薄祚寒门,亦必为奇优名倡,一样不是俗物。”

    她笑一笑,道:“曹先生的意思是,一条灵动的生命,无论在哪里,都会精彩万分。而你、唐劲、苏小猫,无一不是这样的生命。……只有我不是。”

    唐易抱紧了她,淡淡反问:“……哦?”

    “我不是,”她诚恳地告诉他:“我很清楚我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不难,但要和我相守一辈子,不见得会是件幸福的事。”

    唐易看着她,眼神有点复杂,深邃得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淡淡地告诉他一个故事:“记得当年,我爸爸出事之后,丢下我和我妈妈就走了,我和我妈妈凑齐了五百万去还债,结果有一个叔叔在前一天晚上来向我们借钱,他被我爸爸连累,欠了黑道五十万,我妈妈拒绝了他,因为我们家欠了两个亿,已经自身难保。后来我偷偷拿了五十万给他,送走他后被我妈妈发现了,她立刻打了我一巴掌……”

    “……她打的是我,可是哭的却是她,大概我这样的性格让她太失望了,于是我没有再解释什么。其实我想的很简单,我们家已经欠了两亿,多还五十万少还五十万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一样还是欠,但是叔叔家就不同,他只欠五十万,还上了就可以结束这场无妄之灾。可惜这个解释,不是人人可以接受得了的。”

    “……还有一次,我问小猫,如果别人手里有你很想要的东西,你会怎么办?小猫说,她会想办法赚钱,然后把它买过来,如果对方不肯卖,她就想办法把它骗过来。而我的办法就比较消极,我会装作不喜欢,或者干脆让自己忘了这件事。唐易,你看,这就是我和小猫的不同……”

    “这其实是一个心理测验,测试显示我是个对待生命比较消极的人,而小猫那样积极生活的女孩子,才是更适合长相守的。”

    “我没有小猫那样的生命力,也没有唐劲那样的柔硬相合,更没有你那样绚烂的诱惑力。你和我在一起,漫长人生,不会有太多惊奇,亦不会有太多惊喜……”

    “……所以,唐易,我一直是为你惋惜的,”她的声音淡淡的,眉宇间落满孤寂:“……世间灵动女子何其多,而你唐易,却赌上性命,只要了一个最平淡的纪以宁。”

    同归(3)

    同归(3)

    当纪以宁说完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整个空间仿佛停滞静默了一秒。

    她低着头,背靠在他怀里,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不打算去看,因为没有勇气。

    下一秒,她整个人忽然被人腾空抱起来,再睁眼时,已然和身后的男人处于面对面的状态,她看见唐易,正一脸兴味地望着她,那么从容的表情,好似已经把她看穿。

    她听见他缓缓开口,慢条斯理的声音:“……你在我面前把你自己如此全盘否定了,你在怕什么?”

    果然,他已经把她全部看穿。纵然她的说辞九曲十八弯,但对他而言,要看透她复杂说辞之下的真正实意,远远不是件难事。

    纪以宁不敢再直视他的眼。

    她忽然倾身抱紧他,抬手圈住他,埋首在他颈窝处,前所未有的主动,透着那么明显的慌乱,好似受惊小兽。

    唐易静默了一秒,像是不忍心,他抬手轻拍她的背,柔声安慰:“以宁……”

    “你不要说话,你先让我说完……”她忽然出声打断他,连声音里也渲染了那么明显的焦虑:“……我以前,非常不喜欢一个故事。希腊神话中,有一个人受刑,他被浸在水中,水到唇边仍得忍受焦渴,而一旦他低下头饮水,水就退去,然后再涨,后又退去,如是循环,叫他看得到,却永远不得……”

    唐易了然,替她说下去,“坦塔罗斯,被惩罚的神子。欲求太多,贪恋太盛,最终触怒众神。”

    纪以宁忍不住指尖用力,和他的肌肤紧紧相触,她抱紧他,几乎弄疼他。

    “唐易……”她的声音有些腻人,说不上是恐惧多一些,还是撒娇多一些:“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你懂不懂?我不喜欢……”

    坦塔罗斯,他是贪念,是渴望,是企图。

    他是但求却永远的不可得。

    就像纪以宁现在对唐易的贪恋。她看得到他,却不知是否够得到他。

    她不想成为但求而不得的坦塔罗斯。

    她伏在他肩头,声音柔弱而无助:“我否定我自己,因为我不想将来被你否定掉……我不想有一天,唐易忽然后悔,后悔纪以宁不值得他赌了婚姻与性命来要。”

    他是她全部的私心,她此生所有的贪恋、渴望、企图,全由他一人维系。

    他太完美了,几乎无懈可击。她对他动了一种最无法言说的感情,不能由任何人来分享他,她只想独占。

    人在爱恋中,会开掘出一重不同的人格,她逃不掉这一宿命的规律。她渐渐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存在一个全面不同的纪以宁,没有大爱,没有无私,没有道德,甚至没有宽容,只有私心,只有对唐易一人的独占私心。

    这一重人格如此隐秘,但却真实存在,所以她才会在听到谦人否定她在唐易身边的存在位置时,那么难过;所以她才会在知道适合唐易的女人大有人在的时候,那么惊慌。

    如果将来有一天,纪以宁失去唐易,那么,纪以宁失去的,不仅是唐易这个人,还有内心深处已经存在的那一个,只为唐易一人存在的自己。

    换言之,失爱于她,无异于死一次。

    ……

    她说完后,是长久的静默,只懂得木木地抱着他不放。

    彼时唐易曾评价纪以宁,不懂得任何勾引男人的手段,生涩得要命。时间过去两年,她仍然还是一点未变,不懂得要他承诺,亦不懂得保护自己。只会把自己全然打开让他看,一点心机都没有,全然不晓得,在感情里,一旦让男人抓住女人的弱点,她就败了。

    幸好,纪以宁遇到的,是唐易。

    唐易抱了抱她,然后忽然放她下来。

    他站起来,穿好衬衫,简单扣了两三颗纽扣。然后捡起刚才散落在地上的她的衣服,一件件为她穿好。羊毛裙的拉链缓缓由他之手拉上,随即他抬手,抚过她的脸。

    “……”

    她看着他,不懂他意欲为何。

    唐易微微笑了下:“你见过吧?”

    “……什么?”

    “你第二幅画上的内容。”

    纪以宁的脸立刻微红了起来,点一点头承认,“悄悄见过一次,你在书房,一个人在深夜跳拉丁……”

    只见过一次,记忆就永不湮灭。她把它画下来,画画的时候甚至还能感到那种惊心动魄的韵律。

    他忽然说:“以后,你不要看。”

    她怔住。

    唐易微微笑了下,伸出右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忘掉它,我带你重新跳一场。”

    如此诱惑,怎么可能逃得掉。

    来不及她深思他的话中深意,便已经自觉抬起左手搭在了他的右手中。

    唐易笑了起来,合起掌心,握紧她的左手,微微用力一带,她便落入他的怀抱。

    深夜。客厅。两个人的舞姿。

    没有音乐,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纪以宁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十足是情调高手,一个人,便可使无人空间有了不输舞场的绚烂。

    一支兜兜转转圆舞,似要舞去地老天荒。童话世界里的舞会中,最常见即是圆舞曲。

    她贴着他的胸口,道:“我以为你会带我跳拉丁。”

    唐易摇摇头,“我的拉丁不适合你。”

    “为什么?”

    “因为它不快乐。”

    纪以宁抬头看他,眼里有不解。他也不解释,纪以宁只能懵懂地低下头,猛一想,想到唐劲曾经对她说的话——

    “你见过唐易跳舞?”

    “偷偷见到的……他跳得好漂亮。”

    “呵,以宁,如果下一次,你看见唐易一个人在跳拉丁,就离他远一点,不要在那个时候靠近他。”

    “为什么?”

    “因为危险。”

    “唐劲……”她很困惑,亦有些害怕:“我不明白……”

    唐劲没有多说什么,好像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连唐劲也避讳,不敢多谈。

    “举个例子吧,”他低声告诉她:“唐易最近一次大跳拉丁,是在我爸爸被人害死的那一年,他跳了一整晚。跳完后的第二天,他就大开了杀戒……”

    它是信号,是唐易挑开底线的信号。每一场拉丁之后,都是血腥,都是悲伤。

    就像某一首拉丁舞曲里唱的那样,Dancemetotheendoflife。

    ……

    唐易忽然抱着她的腰,贴着她的耳朵咬字。

    “我以前想,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她和我是两个极端的对立面,不懂得任何手段,亦没有任何妄想,就算全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塌陷,她仍然可以做到不抱任何怨恨地继续走下去,在感情里也是这样,不懂得要把自己伪装起来,只会暴露弱点,丝毫不知道这只会让她所爱的人可以更轻易地攻陷她……这样的人,好似童话里才存在,而成人世界里,我不抱希望可以遇见。”

    “可是最终我遇到你,遇到纪以宁……”

    他笑了起来,有种喜悦在里面。

    “以宁,你不会成为因贪恋而受罪的坦塔罗斯,不会因失爱而死亡一个自己,更不会有那么一天,你被我否定……”

    因为——

    “……你是我生命里最后一支童话。”

    从此,一个人的拉丁落下帷幕,童话中的圆舞开场而起。

    同归(4)

    同归(4)

    日子一点一点静静流淌过去。

    唐易这辈子第一次受枪伤,让纪以宁彻底见识了这位少爷在唐家的地位到底有多金贵。唐家上下所有人无不小心伺候着他,唐易基本连话都不用多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手下每个人都心领神会去了,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对他说个不字。那场面,那气势,着实震撼到了我们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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