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与梦想-燕赵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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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常听到作家们聚在一起,谈论各地的女人。说上海女人娇气,北京女人大气,天津女人荡气,四川女人辣气以及东北女人霸气等等,每个地方女人都能让人感受到一些特点,但很难听到人们对河北女人的定位说法。钽依我看河北女人也是很有特点的,河北女人的特点是包容在无特点之中。自古河北居燕赵之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当然,这种说法多指男人,而不乏慷慨悲壮之女士。所以说,河北女人有极其刚烈执著的一面;另外,河北女人还有其质朴端庄的温柔美。这两种既刚且柔的特点,是呈极端化呈现出来的。刚,则豪放泼辣;柔,则多情如水。

    女人的优点和缺点大多是环境所致。南方的苏州、杭州出美女,那里的环境典雅秀娟。这环境包括男人和水土。河北女人刚烈豪放的一种,大多生在燕山山脉、太行山和张家口坝上。这些地貌环境粗犷,风沙弥漫,所以自古以来出了不少女英雄,女侠客,女强人。当年喜峰口抗日,听说有一些女人手举大刀与日本鬼子厮杀。燕山脚下、渤海岸边的滦县,曾出现名剧《杨三姐告状》。当年,河北籍的著名表演艺术家赵丽蓉在这部戏里担当電要角色。小小村女杨三姐为姐姐申冤告状,那份执著,那份刚烈,那份胆识,就很有燕赵女人的特点,更具唐山女人的特点。

    赵丽蓉是全国观众喜爱的演员,她本人性格就有燕赵女人的优点,她将唐山人质朴灵动的老斋语言推向全国。有人说男人不喜欢女人性格刚烈,喜欢温柔娴慧。我看这是片面的,成大气的女人,大多是刚柔并济的,甚至是刚大于柔。这种性格的女人是可爱的,依然有女人的魅力。她们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她们接近天然,代表四季循环,土地,山峦,饮食,繁殖。女人把自己的根须牢牢扎在本土。她们是晨露晶莹的青草地,而不是朦胧悠远的风景。这类女人不仅仅靠美貌取悦于人,她们有个性,有追求,有思想,有地气。河北的这类女人往往能成大事。她们的大事业就在脚下。比如说,关外东北女人,往外闯荡的人很多,还有南方的四川、湖南、安徽等省的女人,也习惯走出家园闯世界。但河北女人闯荡到外地的就很少,这里有观念上的原因,更有环境彩响。

    去年冬天,河北张家口坝上张北县等地地震。作为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我去了那里。感觉到那里的女人很土气,不爱打扮,甚至有些懒散。她们的目光是平静缓滞的。后来我就想,也许是因为这里太闭塞,女人的活动范围有限。但她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十分认真,心理抗灾能力很强,甚至强过一些男人。这里的女人与承德大山里的女人有点接近。有时觉得她们的笑,也是高声、粗俗。这里的女人与太行山等闭塞地方又不一样。由于限制和压仰,促成了这一地带女人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一旦碰上机会,这里的女人暴发强烈,十分执著。

    女人不做不可及的梦,让自己睡眠安恬。我们河北女人,不仅刚烈,而且还有温柔多情的一面。她们最深、最平和的,就是在劳动中,慢慢品味自身的美与和谐。比如著名作家孙犁先生的名作《荷花淀》,里面有个女人叫水生嫂,她在温柔的夜光了织席,为支前做鞋,是那么美丽、端庄和多情。这个艺术形象曾打动无数读者的心灵。孙犁先生写的是河北保定白洋淀女人。这样一类河北女人将真诚、美好和慈爱挂在灵秀的手指上,在博大的心田里,就能获得生存的智慧。

    河北女人是万花筒,说不尽,猜不透。我斗胆说这些不知对否?不管刚的、柔的,我祝她们美丽幸福……

    当然,今日的河北女性不能靠织席做鞋来展示温柔和美丽。但她们对男人和生活的爱不会改变。有人说,女人最辉煌的一瞬,是被她心爱的男人当作偶像崇拜的时候。这是共同的。怛焐就这一类女人而言,每个地区也不尽相同。先从省会石家庄说起,石家庄这几年发展很快,但由于它成为大城市的历史短,原先只是个庄,所以女人身上带藿说不清的土气,所以温柔女人说话也是大门大噪,穿着搭配得不是那么和谐。有个朋友说,石家庄的女人何时典雅髙贵起来呢?然后有人答,咱这里不是那块土儿,即使装得髙贵,假使装得很像,但一说话,那口调儿也会完全败露。相比之下,邯郸是古城,有着悠久的文化,滋养这里的女人多少有些品位。还有保定,也是文化古城,这里的女人就有一种内涵和气质。与这两个城市比,唐山是以钢铁、煤炭、陶瓷著称的工业城市,唐山女人艳丽,但较之缺少文化,即便是温柔女人一类,明快有余而娴熟不足。但是唐山女人往往人缘好,使人没有距离感,亲切自然。比如,身为唐山玉田人的女歌星于文华,她以一曲“妹妹坐船头……”响遍全国。她在舞台上很受观众喜爱,人缘、艺缘皆佳,让人感到那种喜气、纯净和友爱之。

    啊,母亲

    1997年初夏的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们奔赴滦南县采访这样一位母亲。我们坐在老妈妈的身边,望着她饱经沧喿的面庞和白发,听着她深沉舒缓的述说,我们仿佛回到了艰辛的岁月,那是不堪回首的岁月,刻骨铭心的岁月啊!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把一颗最朴素、最高贵、最平凡、最圣洁的心奉献给了儿女,奉献给了人间。

    我们被感动了,眼眶里蒙了一层泪花。在这喧嚣的尘世里,我们整日陷在纷呈的世态中,繁杂的一切,麻木着我们的神经和心灵,我们好久没有这样感动了。更加深了我们对母亲的理解,她的至高无尚,任何一种爱都为之逊色,母爱是无可替代的温暖和宽厚,是无可替代的崇高与神圣。

    她叫张兰茹,在人生的道路上,已走过了八十八年的风风雨雨。

    十九岁,张兰茹出嫁来到了滦南县姚王庄乡南张庄,与张乃垚结了婚。日子虽穷,却也过得温馨平静,然而没多久,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侵华战争,冀东大地一片硝烟。张乃垚不愧一名热血男儿,他毅然投身抗日救亡斗争。为了隐蔽身份,他先后到崔褛寺、白李营等小学当教师。名义上教书,其实是宣传、动员抗日。不久,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丈夫参加革命后,张竺茹承担起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当时家里只有她、婆母和三个年幼的孩子,婆母年岁大,帮不上她什么忙,而且老人信奉沸教,为了入教,把家里仅何的三下几由一地都卖了。失去了土地,家里就更困难了,张兰茹只能靠帮人家缝缝补补,东找西借换些米粮供全家人糊口,生活十分艰难。

    1942年至1945年三年间,是抗战的最严酷时期,张乃垚为抗日工作紧张奔忙。有时回家,常常是带来几个同志,张兰茹跑前跑后,烧水做饭,看门放哨,还时常给同志们缝缝补补的,凡是来过家里的人都感到温暖可亲。

    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1946年日本鬼子宣告无条件投降后第一个春节前的腊月二十三(小年),张兰茹高高兴兴地做了粉条炖肉,盼着丈夫回家过年。她和婆母、三个孩子等啊,盼啊,直到年三十,张乃垚的本家弟弟从县城回家过年,带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乃垚已于四天前牺牲了!

    当时的冀东斗争形势十分严峻,国民党反动派垂死挣扎,他们纠集地主恶霸、伙同土匪,向了大乡村群众进行大扫荡、大屠杀,就在这时,张乃垚带着一只小分队由路北受训回来途经滦县,由于当地有人告密,被驻防的国民党匪军阻击,敌众我寡,加之敌人突然袭击,张乃垚等十多位同志终因寡不敌众被捕了。由于他颇具文采,写得一手好字,敌人就软硬兼施,劝他投降,张乃垚义正辞严,宁死不从,振臂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国民党反动派一定会灭亡”。敌人穷凶极恶,未到刑场,就向张乃垚连打三枪,张乃垚英勇不屈,直到第三枪,这位英雄的身躯才倒下。这些灭绝人寰的刽子手竟将尸体扔到了滦河里……

    丈夫牺牲了,这个家完全失去了男人的支撑,上有年迈的婆母,下有年幼的孩子,一切的一切都要靠一个女人的肩头背负着往前走啊!

    张兰茹从失去丈夫的绝望中挣扎过来,决心活下去。这一年,张兰茹三十六岁,家徒四壁,衣食无着。村里不少人议论,认为这家人没法过,张兰茹守不住,肯定要改嫁。然而张兰茹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为了担起丈夫未尽的责任,让他走得安宁,她主意已定,决不改嫁。张兰茹说:“宁可白来世上一回,也不改嫁。孩子是革命的后代,是我的命根子,我把他们拉扯大,送到社会上就知足了,也箅对得起他们死去的爸爸。”

    凭着这样坚定的信念,张兰茹开始了艰辛的人生跋涉。在极其困苦的日子里,她对生活、对未来总是满怀信心。

    婆母年岁大了,总党得是自己连累了兰茹,连累了这个家,于是经人介绍走道了。张兰茹心如刀割,向婆母下跪,央求婆母维持这个家,但婆母还是走了。没多长时间,婆母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想回家来,张兰茹得知消息后,把婆母接回了家。婆媳相见,百感交集,抱头痛哭。

    家无一粒米,母亲只能做糠菜给孩子们吃,即使糠菜,也时常断炊。对于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来说,挨门讨借,该有多么难啊!乡亲多是善良的,张兰茹一家在困境中得到乡亲不少帮助,但也时常遇到这样那样的冷眼和讥讽,为了孩子,张兰茹什么脸都得看,什么苦都能受,她对生活总是充满信心,对未来充满希望,从不悲观厌世。全村人都称赞她“那是个刚强人”。日子一天一天过,一天一天熬。

    土改了。张兰茹家分了地,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生活比过去好多了,但她身为女人,支撑一个五门之家仍有许多困难。尽管政府补发了张乃垚的抚恤金,每年不定期给些救济款,但因那时国家仍很困难,救济款也只有十几块钱,加之这时大儿子已经上了中学,女儿和小儿子也上了小学,生活仍十分艰难。早七,她把孩子送出门,傍晚把孩子接进门,晨曦和晚霞里,母亲的脸上映着欣慰的笑容。随着儿女们逐渐升入高年级,他们纷纷离开家到外地上学,这样一来,她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为了给孩子们准备足够的学费、路费和必需的衣物,她就忙着替人家做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换些零钱,钱不够,就又四处拆借。为了糊口,就连土改分的座钟、镧刀、笸箩和几个大竹杆都卖了。

    每当节假日,孩子回家来,张兰茹又喜又忧,喜的是孩子们回家团聚,优的是孩子们返校的路费和学费还没着落。在孩子们面前,母亲总是乐呵呵的,忙这忙那,但当孩子们坐在饭桌前,端起来之不易且只有几粒米的稀粥时,她心酸的泪水却止不住地往肚里流!

    在众人眼里,张兰茹具有一个女人少有的刚强,在众人面前,张兰茹平静如水,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完全不像一个失去丈夫饱经风霜的女人。然而,又有谁知道她心中的痛楚呢!每当夜晚,张兰茹一边做针线,一边哭,泪水浸湿了衣服。丈夫牺牲后,张兰茹几乎每夜都与眼泪为伴,她每每叫着丈夫的名字,泣不成声。她是个女人,是个有感情的女人,她的泪水中有怀念,有哀痛,更重要的是对面前生活的困惑。孩子们还小,加之世态炎凉,又有谁去同情、去理解、去安慰、去帮助她呢?按张兰茹说的“我进张家门,没享一天福,有什么法?认命吧!”

    在母亲的抚育和呵护下,孩子们长大了,儿女们更加理解了敬爱的母亲,每年寒假,他们都冒着凜冽的西北风在冰天雪地里去拾柴。柴草不好找,孩子们就冰里刨、雪里打。孩子们都很懂事,手冻裂了,脚冻肿了,没人吭一声。母亲用点面给孩子们贴在口子上,边贴边掉泪。默默地念叨,这苦日子何时是尽头哇!孩子们,快快长大吧!

    儿女们都很有志气,他们在贫困中发奋学习。没钱买肥皂,张兰茹就用麻雀粪做成“肥皂”,给孩子们洗手用。每逄过年过节,街坊邻居煎炒烹炸,而张兰茹家却连粗茶淡饭都难以维系,但孩子们中,没有一个羡慕和眼馋,母亲常常对他们说:“人活着要有志气。”女儿上到中学还没穿过一件花衣裳,土布衣服伴随了一个女孩子的花季。一次回家,女儿去推碾子,为拣一个从碾盘上溅出来的苞米粒,滚动的礙子碾碎了她右手的食指,鲜血一个劲儿地往下滴。大儿子上中学时,因差一分钱不能买从唐山到新寨的车票,他就冒着初冬的严寒步行回家。作为大儿子,他想念母亲,惦着这个家,一百六十里路,走了一整天,鞋子走掉了,赤着脚走回家,两脚打满了血泡。

    这一切都让母亲心碎。为了给孩子们筹集足够的学费和路费,她只有省吃俭用,不停地劳作。她常常饿肚子,满脸憔悴,累啊!她真想躺下来歜一欷,但一想到孩子,她就继续咬紧牙关不停地搡劳。她想:只要孩子们能上学有出息,我就是再苦再累也值得!

    1955年,正读小学四年级的小儿子患了孔洞性肺结核,吐血休克。村医捵过孩子的脉,摇摇头,他对张兰茹说:“这孩子恐怕不行了。”母亲决不信儿子会离去,她说:“我就这么一个老儿子,他爸牺牲了,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孩子,我要救活他,就是背,我也要背他到唐山去治!”

    为救治儿子,张兰茹找村干部,召集了十几个青壮年,连夜抬着孩子赶往唐山人民医院。经过紧急抢救和两个半月住院治疗,十一岁的小儿子奇迹般地从死亡线上活了过来。出院后,孩子的身体还很虚弱,不能走路,张兰茹又每天早晚背他去小河边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小儿子休养一年,张兰茹背了一年,在母亲的精心抚育下,小儿子的身体很快得以康复。

    在母爱的阳光里,子女们立志成才,先后走上工作岗位。他们听从党的召唤,牢记母亲的嘱托,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大儿子从唐山卫校毕业后,到工作条件差的开滦勘探队做医务工作。女儿从甘肃师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乌鲁木齐铁路局做教育工作(现已在新疆退休)小儿子从新礓八一农学院毕业后,分配到陕西省工作,为了照顾年迈的妈妈,先后调到秦皇岛市、唐山市工作。而今,儿女们的工作和生活都很好。

    在滦南县姚王庄乡南张庄的老房子里,摆设简单,家具陈旧,引人注目的是室内摆放着两尊毛主席塑像,张兰茹老妈妈在这里生活时,每天都虔诚地为塑像擦去落尘。

    丈夫生前从事的革命活动以及丈夫的壮烈牺牲,对张兰茹产生了巨大影响。她对党和毛主席怀有深厚的情感。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她常对孩子们说:“只要有共产党在,我们就能活下去。”当年,婆母信佛教,张兰茹却不信,她说:“我只信共产党。”解放后,干部经常下乡工作,张兰茹对党派来的干部格外亲,主动张罗派饭,干部进了门,亲切地叫一声“大妈”,张兰茹卷上旱烟递过去,小屋里一片温馨。饭菜是最朴素的,高梁米饭熬白菜,干部要给钱和粮票,张兰茹总是说,大娘这儿就是你们的家,哪有在家吃饭交钱、交粮票的道理呢?凡下乡干部到张兰茹家吃饭,从没收过一分钱。

    作为母亲,她含辛茹苦把孩子们抚养成人,供他们上学,上到中专,上到大学,她从没有过让孩子们出人头地,将来自己坐享淸福的想法,她只有一个质朴的信念:让儿女们有出息,长志气,使他们都成为对党和国家有用的人,这才对得起他们牺牲了的父亲。

    在极度困境中,张兰茹老妈妈总是自己想方设法渡过难关。作为革命烈士的家肩,她是有资格、有权力要求有关部门解决一些困难的,但她从不这样做。60年代初期,国家处于暂时困难,张兰茹只身一人生活更难了,但她最理解政府的难处,从不抱怨,从不向政府伸手。她宽宏大度,诚实待人,从来不吝借钱財。孩子们给她寄些钱或者救济款下来,谁困难就叫谁去用,村里孩子们帮忙担担水、抱抱柴,她就给几毛钱,是全村有名的大方人。到晚年,子女们都在外地工作,要接母亲出去,母亲却不去,她舍不得离开这片故土啊!她孑然一身,生活中有许多不便和困难,尽管如此,她总是满怀生活的信心,每当想到儿女们已长大成人,在为党、为人民工作,她就感到非常欣慰和幸福,这几乎成为她生活的全部支撑。她对三个孩子很关心,要求也很严,她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要走正道,要好好为党工作,多为老百姓办亊,咱全家有今天,全靠共产党毛主席啊!”

    在张兰茹老妈妈眼里,儿女们只要跟党走,老老实实做人,当干部和不当干部都一样。所以,她从不因为儿子当了干部就有优越感,更不因此对人炫耀,她总是那样和善乐于助人。作为恩重如山的慈母,她却从不伸手向孩子要钱,她常说:“妈妈苦了一辈子,就是为把你们培养成人,妈要人不要财,我有你爸当年那腔子血就够了。只要你们好好为党和人民做事,不犯错误,妈闭上眼睛也就放心了。”

    张兰茹老妈妈今年八十八岁了,她的头发白了,眼睛也花了,但她的心圣洁依然。这位伟大的母亲,她博大的母爱照耀了儿女的心田,展示了中华民族女性特有的善良、纯朴与坚韧,为人间装点了一份真善美。

    访美散记

    应美国洛杉矶华人作家协会的邀请,我有幸成为中国作家协会访美代表团的成员,在美国度过了难忘的十五天。

    飞机降落在洛杉矶机场,正是7月9日下午三点。首先感到洛杉矶气候很舒适。我们住在了胡桃假日饭店,傍晚参加欢迎晚宴时穿上西装都不觉热。晚会上,华人作家和美国作家共到了六十余人。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刚刚参加完欢庆香港回归大游行,脸上带着喜庆。洛杉矶华人作家协会周愚会长举杯致欢迎辞说,在香港回归祖国之后,我们迎来了中国作家代表团。天涯若比邻,我这位在台湾长大的人,每时每刻都盼望华夏子孙的团聚。洛杉肌作协曾于1994年由当时的会长肖逸先生带团前往中国访问,1996年再度成行,而中国作协代表团是在1995年初首度来美,我们这次是中国作家第二次访美。代表团团长、著名作家袁鹰介绍说:“我们这个代表团的组成是老中青三代。我与天津作家柳溪七十三岁,金坚范、陆天明、胡辛等人五十多岁,而迟子建、关仁山三十多岁,简直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国文学近代史了然后袁鹰团长向洛杉矶华人作家协会赡送一幅长卷书画。我们在宴会前看到了一家中文书店和画店,使我们觉得有太阳的地方就有中文书籍。吃饭时,周愚会长告诉我们,洛杉矶不但中文书店应有尽有,许多华人作家的作品还上了国际电脑网络,这样就缩短了作家与读者间的距离,让美国和欧洲各地读者都能读到他们的作品。他希望中国作协能够定期提供好书、好文章,使网络上的文学作品更丰富。柳溪很兴奋地说,将来把我们满意的作品提供给你们。柳溪是我们的副团长,她本名叫纪清侁,是清朝大学者纪晓岚的第六代孙女。袁鹰团长介绍中方团员时,顺口说出我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洛杉矶作家和美国作家立刻询问我唐山大地震的情况和今天的新唐山。著名新武侠小说作家肖逸坐到我身边,认真地问,你真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我点头一笑。柳溪在一旁说,这小子是出土文物。我愣神的时候,肖逸先生介绍说,洛杉矶是个多地震的城市,人们对地震特别敏感。我这才明白,我们坐车行驶在洛杉矶的高速公路上,看到的多是矮层建筑,就连我们住的假日饭店也是木板墙。

    饭后是作家们互相赠书。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洛杉矶华人作协的残疾作家潘天良先生。他送给我一本精美的散文集《居美随笔》,我也将刚刚出皈的中篇小说《大雪无乡》送给潘先生。潘先生是了东潲州人,身残志不残,他在洛杉矶一家保险公司做业务经理,业余时间坚持文学创作。周愚会长称潘天良的散文是“从笔尖传达新移民的心声”。潘先生的散文文笔洗练老到,流溢着思乡爱国的情怀。他对美国社会的认识也客观公正。他在文章中告诉我们美国人的守法、和蔼和宽松自由的一面,同时也指出美国不公正、盗匪和抢劫等黑暗的一面。潘先生感慨地对我说,我们这一代旅美华人进入美国这个“大熔炉”,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不幸的是当初创业之艰难,有幸的是我们中国人终于在这里站稳脚跟。任何一个人,由长久生活的母国移往他国,意味着一切都将从头开始。因为摆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陌生的环境,还有不同肤色人种,不同的生活习愤和不同的语言文字。这时他们必定有许多依恋、许多憧憬和许多感慨。当他们一旦接触了陌生的土地和人,必然有新奇的经历、新的观感和新的思索,便有了他们的文学。

    在交谈中得知,像周愚会长、潘天良先生一样,所有华人作家都是业余创作。对此,他们都十分羡慕我们这些专业作家的写作时间和环境。在现实中告别的都在回忆中相逢,在回忆中告别的都留在了文字中。他们觉得,劳动是生存,文学便是希望。我觉得这些作家都是善良而透明的。这些生长在异国他乡的生命树,用许多奋斗的汗与泪浇灌,还要忍受季节的绿肥红癀,终究不曾向命运低头。只有拼搏才有笑看天下的那一天。他们的行为告诉我,如何珍惜光阴和友谊。人生光阴的一段长河里,有一瓣恒久的心香。

    去好莱坞环球彩城参观回来,我们全体到女作家曹天芳家吃晚宴。年轻漂亮的女作家曹天芳用烤肉宴、鸡尾酒招待我们。曹天芳家住的别墅坐落在铺满草坪的小山顶,站在小院的游泳池旁就能望见洛杉矶市的万家灯火。曹天芳与她的丈夫是台湾移民。她不满足于洋房、汽车的亲华生活,喜欢搞文学创作。我问她,这样富有的家庭,你幸福吗?曹天芳微笑不答。陆天明显然对我的提问感兴趣,凑过来听曹天芳回答。曹天芳说,人拥有了物质享受并不是最幸福的人,人一定要有精神追求。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加入洛杉矶华人作家协会。在院里吃完烤肉,风就凉了,我们都进了曹天芳家豪华的大客厅。大家聚集在大厅里,开始进人文学交流。这时,潘天良先生坐在我和陆天明身边,他悄悄对我说,你的小说我读了一篇,感觉人物活,生活气息浓厚。你《大雪无乡》黾边的潘老五“是不是苟我呀?我知道潘先生跟我开玩笑,就问他看得懂吗?潘先生说,我对中国大陆体制有解,恐怕真正的美国人就难读懂了。我点点头,从他嘴里得知,我们中国文学并没有走进美国读者中,我们从电视和报纸上了解美国,可美国传媒并不客观地报道当代腾足的中国。这种隔膜是由来已久的。潘先生乂对我身边的陆天明说,你送我的长篇小说《苍天在上》读了一小部分,你们走肟再细读。陆天明说,《苍天在上》并不是我最好的小说,我自己比较满意的小说是《泥日》,《苍天在上》是反腐败题材,也有它存在的意义。这篇作品拍成了电视剧,曾在日本、美国、加拿大等地演出。在场的一些华人作家说看到过。潘先生十分感慨地说,反腐败是百姓关心的问题,哪个国家腐败,就很难做到经济腾飞。墨西哥就是一个例子。

    最后一次晚宴是我们回国的前一个晚上。中国驻洛杉矶总领事冯树森先生将我们请到他家中。这是我半个月以来吃到的一顿地道的中国饭。同时也宴请了周愚、肖逸和潘天良等洛杉矶华人作家。两地作家最后畅叙文学和友情。第二天下午,当我们走上飞机看到《侨报》,我们的照片和活动内容,都登在了上面。

    由于篇幅限制,虽然我们访问了洛杉矶、纽约、华盛顿、费城、拉斯维加斯和尼亚加拉大瀑布,但我只能写三次晚宴。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相聚和分离,都能使我们把温馨的回忆装在心里。两岸华人作家拥有共同的理想。一个梦,一则故事都热爱袓国、忠实于生命,为我们的创作孕育着力量,将五颜六色折射到生命的每个角落……

    我的芦花塘

    芦花塘的碧水伴随着苇乡淸幽的夜在悄悄地流,星星好奇地眨着眼睛,窥探着淡淡月光所依偎的苇塘。茂密的芦苇“窣窣”地涌叠着绿色的波涛,把银白的芦花洒向水面、田埂、小路。鱼儿,仿佛被这月夜所陶醉,纷纷跃出水面……

    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芦花塘岸边却移动着一个姑娘的倩彩,她的脚步那样轻,没有一点儿声音,像是怕惊到塘里睡着的鱼儿。

    她是去看他,他被县水产局推荐,到省里进修,明天就走。他也是喝芦花塘的水长大的,家就住在芦花塘左边的那个小屋里。少年时代的他,和同伴们一样,除了生活给他留下无知、愚昧以外,还让他产生了可悲的偏见一占有知识是不幸的!可是,当大地恢复平静之后,他像一只受惊的雏雁,飞回贫困的苇乡,又猛吃了一惊。他在苦闷、忧郁的岁月里,终于悟出了农村青年的前途就在脚下了袤、贫瘠的乡土上……

    两年前,队里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庄稼地很快就分下去了,可就是没人敢包下这芦花塘。因为人们知道,塘里除长些芜芜杂杂的坑苇外,连鱼苗儿都打不上来。他急了,难道我们袓祖辈辈在土坷垃里刨食是天然的法规么?他一定要破破“规”,承包芦花塘。这下子把他父亲成本老汉气得一蹦老高:“胆子不小,吃饱撑的,露脸也不分啥地方!”

    也难怪,成本老汉早年死了老伴儿,汗珠子浇湿地皮赚了贱钱,供他上学,也是望子成龙心切呀!可是,老汉穷怕啦。穷,穷了人家就瞧不起。同村的姑娘小翠不就是因为嫌他穷,才迟迟不与儿子定亲么!为这,成本老汉省吃俭用:攒钱!有了钱就可以把小翠气气派派地娶过来。唉,这个“混球儿”,要用我这俩钱买鱼苗儿,没门儿!

    他跟父亲闹僵了。成本老汉悄悄地行动了,他托媒人磋商,明天给儿子定亲,把钱交给小翠,生米做成熟饭,看你混小子还瞎闹腾!

    屋里说话,窗外有耳。听到父亲的打箅,他非常着急,决定先下手为强,找小翠谈谈。尽管他在以往同她的接触中显得过于拘谨、忸怩,可他喜欢她那纯真、泼辣的性格。也是在一个花好月圆的晚上,芦花塘尽头的苇丛里,他和她见面了。他坐在地上软绒绒的狗尾巴草上,拽下一根芦秆,心不在焉地做着芦笛,不时瞟瞟她那姣好的轮廓,不知昨开口了。她手捏一片嫩嫩的苇叶儿,在嘴里吮吸着,甜甜地说:“你找我是不是明天……”他的心一动,却“口吃”起来:“我是说……你,明天不要到我家里去!”她的心尖抖了一下,忘情地看着他,冷冷地说:“男子汉可说话箅数,真的?”

    他吱唔一句,挠起脑勺儿。

    姑娘却咯咯地笑了:“你不让啊,我偏去!”声音脆亮亮的,苇丛里偷偷窃听的苇楂鸟儿被惊吓得“扑啦啦”地飞起来……

    “那……”他困惑了,失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过,会儿,他想再跟她解释一可她却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咚咚”地跑了……

    第二天,小翠真的领走了二百块钱的彩礼。成本老汉悬着的那颗心落在实处。可当小翠约他同去县城买衣服时,心里矛盾极了,没有去。他觉得自己犹如瑟缩在秋风中的独枝芦苇,孤孤零零,无倚无靠。……晚上,奇迹却发生了。小翠用自行车驮着两箩筐活鲜鲜的鱼苗儿,竟笑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从此,他一头扎进书海,在“淡水养殖”的海域里遨游。终于,他的多品种混养和精养的试验成功了。这不,县水产局要他去介绍经验,随后推荐他到省城进修。明天一大早儿就要启程了……

    星光淡淡,苇塘静静。鱼儿疲倦了,沉入水底。只有一盏明亮的桅灯在水面的柳围子上闪动,像多情的满月儿,慢慢钻出苇丛,狡黠地移向亮着灯光的他那小屋的窗口。

    小翠浴着湿漉漉的晚风,迈着轻轻的脚步,从铺满芦花儿的小路上来到窗前。她想进去,又犹豫了,屋里亮着灯,他大概在看书,他有看书的习惯。她想走,刚走了几步,又趿手趿脚地折了回来。短时间的徘徊之后,她终于壮了壮胆儿,缓缓推开门,闪身儿进了屋。

    可他却趴在桌上甜甜地睡着了。她心里突然有点儿发酸,几天来,他白天下地、喂鱼,夜里还要整理经验文章。他实在太累了,蓬乱的头发在宽宽的前额上神秘地卷成隐隐可见的小问号,黑红的脸膛明显地消瘦下去。她用爱怜和赍备的复杂眼光,仔细地端详着他。心里责怪他不知道爱惜向己的身子。又在嗔怨他将要离开芦花塘的当儿,忘记了她……?呵,他能忘记她么?特别是那个春雨霏霏的夜晚……

    在插满木桩子的芦花塘水面下一条小船,他荡橹,她撒衔儿。

    “翠儿,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姑娘的脸“腾”地热了:“啥事儿,你就说呗……”借着船舷上桅灯的亮儿,她在偷看他的眼睛。“书上说,多品种混养和条块分割,产量髙。可危险也挺大,弄不好会使鱼苗儿全死掉,你怕不?”“怕啥,怕还不下塘呢!”“真的?”“真的!”

    “翠儿,你真好。等来年丰收,我会把你打扮得更加漂亮

    “哼,那玩艺儿,我不稀罕!”姑娘甜嗔地瞪了他一眼,弯下腰,“哧”地把裤管儿捋到膝盖上,将鞋…蹬,赤足稳稳地立在船头,笑着说:“喂,该求你啦!”哈?“说,得依我!”他深情地点点头。

    “来年要是丰收啦,你一定要把技术教给我。冬菊姐说,让我帮她把庄东的烂苇塘拾掇好,也撒上鱼苗儿,将来呀,我们忖要成为鱼米之乡哩!”

    他用纯真而感激的目光看着她,仿沸看到了她那颗芦花般洁白、闪亮的心!

    小船在黑夜中摇,泛起层层涟漪。诡秘地追逐着舷边的灯光。春夜的雨丝哟,亮晶晶,甜丝丝……

    这时,一股夹着水味儿和芦花儿芬芳的晚风,吹进窗口,调皮地吹动着书桌上的书本,发出细微悦耳的沙沙声。风大了些,把桌上一堆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手稿和读书卡片,一张一张掀起来,珙洒了满地。忽然,她在众多的纸片里,发现一张叠得很漂亮的信笺,写着:小翠亲启。哦,他还想着她呢,不论到多么遥远的地方,他也不会忘记她的,她的心像春湖般涌动着,慌忙地拾起信条,情不自禁地把它放在了胸口,仿佛把它连同这醉人的月夜一并装进心里……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便急忙弯下好看的腰肢,用灵巧的手收拾着地上的东西;然后,又挪开桌上的钢笔,整理着零乱的书桌;趿着手轻轻地把灌风的窗户关紧;随后,脱下淡蓝色花格上衣,披在他的身上……最后,她扭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像一只鎇鲴起舞的紫燕,溶进那柔和、静谧的夜色之中,静呵,芦花塘之夜。不过,这里已不再是昔日那古老的苇乡。

    太极断想

    有一些日子,我的思维空间逐渐从海上往陆地上供移。走了一程又回望海湾,竞发现故乡的渤海湾还有一块神奇的土地。在那里沙岸与泥岸交接,黑与白竟像太极图一样分明。听村里老人讲,这里曾是老坟地,迁坟之后冒黑水。终日罩着一层白气,有时人走进去就像遇了鬼打墙,晕头懵脑地瞎闯走不出来。即使走出那方土地,徘徊一阵,还会走回去。我仿佛看见了几代乡亲从太极地上走来走去。他们携着生命的种子,忍受生活的艰辛,带着对新生活的渴望,奔走在这方土地上。雪莲湾年轻的后生邱满子生在这块土地上,他想逃出这块土地又不断依附于它。太极地如此热闹,他又如此孤独。人与自然的依存亲和,或是人与自然的相搏对抗,最终将发展成为人类自身对生命意义及生存方式的诘问与探寻。

    在浮躁纷乱的商品社会,岁月开始零乱,脚步开始零乱,为生存奔忙的个体身影变得飘忽不定。我认识一个与邱满子同样经历、同样命运的农村青年。他通过个人奋斗开始了艰辛的人生攀登。从村团支书到乡报道员,又回到村里折腾出一些成绩,又被调到乡里当民政助理,后因坚持原则得罪头头,被迫挤出乡政府而成为乡村商人,挣了钱,又想杀回乡政府。这里,实际上体现了政治与经济的密切关系。

    人就像走在太极图上。人就是这样走着、站着、寻着、想着,将文化背景放在身后。零乱的岁月将我们切割,所有的零乱都各有风姿,所有的切割都有裂缝。在我们面对新的选择之前,让徘徊的灵魂听见大地深处的颤音。五里一徘徊的邱满子能走出太极地么?走出太极地的尘世中,似乎靠偶然与谎言生存的人,要比靠真理过日子的人多得多。太极地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千姿百态的面孔。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又是一一块人面地。父亲、邱支书、范书记、何乡长、胖了和日商小林等等,都在太极地地上留下了足迹,印下了不同的风景。我写《太极地》的时候,暗暗告诫自己一律不写他们的脸。但是他们都在太极地上变幻着不同的面颜。这些脸的表情丰富极了。

    每张个体的脸,都深深地打上了社会的烙印。

    邱满子的刚直、实干、热情与机智都是与他的欲望同步的。欲望促使人往高处走。改革开放的时代为他提供了竞技场。无可置疑,农村改革解放了生产力。但是要知道,月亮升起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残缺。当今农村出国热、新的浮夸现象、引资的盲目性和资源浪费与流失等等,已成为突出的问题。邱满子满怀信心地在这些夹缝中穿行。他在拼搏、在奋斗,力图有所政绩,力图创造一方水土的美好生活。他改造着太极地,又不断地丧失自己。

    最后,我要提起的是对日情绪。去年出差在火车上听到一件事。一个革命老区与日商搞合资企业,日本商人打伤一中国女工。这女工是抗日烈士的后代,立时潋发一场风波。听说这个老区抗日时期发生过惨案,村里老人一直抵制日货。我听后心情十分沉重。当然,中日友谊与改革开放是主格调,但是新生的问题,在引发我重新审视我们的民族尊严,这一刀,凸现出来的精神:我们振兴经济,才能拥有我们明天自己跪倒在昨天的废墟前我们感觉到有一只和平鸟在头顶飞徊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门理解邱满子的亲善行为,則适他内心的痛苦,不能说是我们时代人共有的精神痛苦与失落我双唇颤动,不知人极地能否听到我倾诉?

    劫难后的唐山人

    说起唐山人,就无法躲开那次大地震。有时候,生命在我理性炽热的视线里,藏得很深。那一刻,我们望不到生命的旗帜。只有生命不屈的断层,还有废墟上生命灾难的舞蹈。二十年前的7月28日,是我们唐山人的蒙难日。强烈地震,把我的故乡,变成血与泪浸染的废墟。

    这一年,我十四岁。当亲爱的解放军叔叔,把我从废墟里扒出来时,已是震后的第二天了。唐山是凤凰城,古有凤凰栖落山头的传说,凤凰一直是唐山人心目中的吉祥鸟。凤凰飞走了,深深的暗夜里,进行着人类最痛苦的飘落。让百万人的心灵,出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巨大断层。

    我感觉,这一刻,把我分为两层生命。二十年过去了,那个悲残的瞬间,已消隐于岁月的风尘。可是生命和心灵断裂的痛苦,依旧牵引着我的思绪,去寻找,留下苦难的故事,让生命的脚步声,复活在春天的纸页里。

    看看今天的日子,是灾难后的安宁?是觉醒?是伤感?还是喜悦?抗震纪念碑像四只伸向天际的巨手,是这片土地不屈而成熟的嘱咐。我想理解生命,找到一老一少的幸存者,以音乐的方式,弥合生命的断层。

    杨煜,是我的兄长,朋友。他已是很有成就的音乐家了。震前,他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地震夺去了他妻子、儿子和女儿的生命,留下他一人弹奏着哀伤的曲子。从1983年开始,他以全部生命和心血创作《G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我看见他总谱的扉页上,重重地写着“献给唐山多灾多难的土地,献给家乡不屈的生命。”在纪念抗震十周年之际,他的这部作品连同他与枫春、韩溪共同创作的交响大合唱《唐山,烈火中再生的凤凰》一并进人中南海怀仁堂演出,中央电视台向全国现场直播。看着画面,听着音乐,杨煜哭了。他对我说,那一刻我感到生命的断层弥合了。好似偿还了一种夙愿。我终于听僅了他的心音。

    经历这场灾难的唐山人,把灾难当做人类生存命题来思考的人并不很多。但是他们更加珍惜安宁生活和人间的爱。每到清明节,唐山往往在落雨,人们默默对死者进行祭奠,在大街小巷的十字路口,他们焚烧寄托哀思的火纸,连雨和风都是黑色的。但他们心灵的断层弥合了。在焚烧火纸的地方,我找到了地震孤儿党育苗。在大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孤儿有四千二百零四人。这些孤儿,当时年龄小的还在吃奶。年龄大一点的也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当时,党育苗才是六个月的婴儿。

    党育苗,如今已长大成人,在唐山市路北区民政局工作。1991年春节晚会上,江泽民总书记接见的唐山孤儿便是她。震后育红学校收养了五名婴孩,两个大的一周岁,三个小的才六个月。校党委和阿姨共商,起名党育红、党育苗、党育新。她们都姓党,是党的女儿。党育苗收到党育红从维也纳寄来的一合录音带。她深情地听着,默默地哭了。她说,她们三姐妹很早就分开了。党育红被外国人收养,成了维也纳青年歌唱家了。这盒带便是她唱的歌儿。不久,她又从维也纳为唐山的姐妹们捎来了自己新的照片,这声音、这照片,弥合了她们心灵的断层,使命运沉淀为黄金。

    一曲音乐,凝聚了人类抗争灾难的思考和精神。眼睛告诉心灵的故事是不会忘记的。生命可贵的精神,在生死涅槧中怆然复活。在死神投下阴影的地方,岁月中的每一步,都是生命之轮看得见的转动。我手中的笔如何抒写这生命文本,如何追录这场灾难?随想,有时会擷来生命的真滋味,更加僅得爱。

    劫难使唐山人更加懂得爱,珍惜情了。记得那年南方发大水,中央电视台有个综艺节目,是著名演员赵丽蓉与巩汉林演的一个小品。赵丽蓉的满口浓烈而亲切的唐山话,使唐山话更为了泛流传了。这个小品是讲唐山人为水灾地区灾民捐物、捐钱的事,唐山人看后感到很真实。外界以为赵丽蓉的话是标准的唐山口音了,其实不全是,那是昌黎、湾县、乐亭一带的民间语。赵丽蓉是唐山滦县人,她的口音味道浓烈是有地方基础的。有一次我在河北涿州参加“何申、何玉茹”作品研讨会,会上说上几句心里话,参加会议的作家、教授汤吉夫老师笑着说,听见你发言,就感到赵丽蓉来啦!我听后就笑了。我问他,唐山话是不挺好笑?汤老师说,不,很亲切。有时我就想,经历了大地震的唐山人必有后福吧。唐山人出差到哪里。哪里就询问这场灾难,活下来的人总有那么一种侥幸心理,说自己命大福来。边说边感激当时全国人民的支援。二十年过去了,唐山人仍不忘那份殷殷深情啊。

    1996年7月的一天,我从唐山抗震纪念碑前走过。得知上海医疗队又来唐山了。当年就是这支阁疗队救护唐山伤员。我就过去看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一位叫崔凤秀的大妈听说下海医疗队来唐山就诊,她见到医疗队的医务人员就喊恩人,然后泣不成声。她们一家人还奉上一面锦旗:“双来双生二十载,恩深情重难忘怀。”当时我不知内情,一问才知道,是上海医疗队医务人员在大地震中为怀孕的崔凤秀接生,接下双胞胎。当时难产,医务人员可费尽了心力。家人当时为两个孩子起名,老大部双来,老二部双生。如今老大在远洋宾馆工作;老二部双生职髙毕业也走上工作岗位了。那年南方发大水,他们一家用部双来、部双生名义向南方发水灾区捐了二百多元钱,钱不多,也箅是唐山人的一点心意。这次见到上海医疗队来人,他们除了谢恩,医疗队临离开唐山时,他们全家送给上海医疗队十斤麻糖。麻糖是唐山的特产,上面有蜜,她们全家的意思是祝愿上海亲人甜甜蜜蜜。“十斤”代表她们作为唐山人的实心实意,并祝他们今后生活十全十美。可见,经历过劫难的唐山人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精神的洗礼,传递着、回报着人间的爱。像这样关于劫难留下的感人故事,在唐山真是太多太多了。

    打开岁月的栅栏,一边是我们经历过的往事。凝固了爱的姿态。另一边是通往明天幸福之殿的大门。唐山人格外喜欢“福”字。最近我把自己的一部长篇小说取名《福镇夂由此改编的电视连续剧也叫《福镇》。逢年过节,唐山人在门上、窗上贴“福”字。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唐山人愿幸福永远环绕这方土地。在携手共度的人生旅途上,实现唐山人独有而珍贵的愿望……

    记住这份情感。

    时下流行一首歌,名叫《心会跟爱一起走》,当我拿到《小说月报》的时候,我就会真诚地说,心会跟刊一起走了。我第一次读到《小说月报》的时候,是1980年在昌黎师范读书。当时文学是整个社会关注的焦点,直到现在文学圈里的人还留恋曾经有过的辉煌。我觉得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今天,是《小说月报》等选刊为文学留下了一条辉煌的轨迹和参照。同时她又是办给读者的刊物,她不仅仅是商品位的精神文化启蒙,而是让读者走向人的意识的自觉,行使“上帝”的权力,喜爱这样一本刊物,宛如心与心相连。

    我是先从《小说月报》的读者,后来成为作者的。真没有想到我的作品,能连篇被《小说月报》介绍给了大读者朋友。我深深地感激《小说月报》和百花文艺出版社关心我的老师们。这些编辑老师后来都成为我的朋友,年长一些的是“忘年交”,年轻一些的是哥们儿。然后在我的心目中,这些编辑老师的形象与刊物的形象融为一体。有一次在天津开会,我听到一位编辑老师说,小关是我们“百花”的朋友。我听后十分感动和自表,“月报”没有拿我们作者当外人,同时也没拿读者当外人,从每期的“读者·编者”栏目里读到的一封封热情来信,就可明白一切的。

    作为一名作家,要用形象来表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一份态度,这份态度是我自己的,那份态度是他自己的,…刊在手,佳作纷呈,就使我们感到每一期的《小说月报》表达了丰富的、更多的、乃至人类的东西。使我们为之激动,也为我们作家带来责任。

    在文学圈里,对《小说月报》有句美传:说“月报”有眼力,看准了苗子真心往外推。读者从“月报”往外推人的做法,也时时做出客观的反映。我就是“月报”推出的文学新人,慢慢就成为“老人”了。我时常感到幸运。当1992年选载我的中篇小说《红旱船》和《蓝脉》时,我听到编辑老师说到这样一个观点:选一篇名作家的作品,是锦上添花,而选一位新人的作品,则对他是一个很大的鼓舞,也许会影晌他一生的道路。尽管新人的作品还不太成熟,但是写出了人民关注的问题,反映群众的呼声和愿望。我觉得这话很实在。最近,我们看到不少新人佳作从“月报”推向读者和社会,可喜可贺。

    《小说月报》是我敬重和喜爱的刊物。伴随我的生活写作已有十六个年头了,但愿以后还是月月相伴,心会跟刊一起走。生命文本的风景,复活在贵刊春天的纸页里。两百期,值得庆贺,同时也透达了编辑老师们的辛苦。还是那句老话,没有欢乐的日子阅读便是欢乐。用爱心,伴随您深邃的眼睛。可以忘却彼此的名字,却忘不了一种情感,您智慧的光亮,照彻几十万读者久久等待后的喜悦,值得!

    少年杂记

    眼下人们总是盯着尚不确定的明天,常常忘记了昨天。其实静心一想,昨天更值得珍视,特别是少年时代。那是一个清纯多梦的季节。我觉得那时的童心,好比一顆水晶球,晶莹透亮。一个梦,一则故事,都是热爱生活忠实于生命的,为我们的未来孕育着力量,将五颜六色折射到自己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我生在河北大地的冀东平原。童年和少年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度过的。小村叫谷庄子。村头是一片片的麦地、棒子和高粱。从县城河头发源的一条煤河从村头流过。听爷爷说,这条河是光绪八年洋务运动时挖的运煤的河,河头镇的上游是唐山开平镇。开滦煤矿的煤由这条弯弯曲曲的煤河运到天津塘沽口岸。

    少年时,放学了,我和伙伴们到煤河岸上玩,与岸上的古槐友好地生活。我的心在河边等待,长时间地寻找煤河诉说的童话。我记得,河岸没有花,只有杂草。找不到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浪漫。当时很穷,我在河堤上挖野菜,带回家让妈妈做成菜团子吃。少年时天真纯朴地亲吻自然,尽管那么困难。记忆中最深的那个故事,培养我成为信念的蠃家。

    奶奶的故事里讲,早年间的某一天,煤河上飙来一条小船。从船上走下一位瞎眼爷爷和一位小女孩儿。他们是说书艺人,到我们村里说鼓书的。他们本来就挣不了几个钱,瞎眼爷爷又病了,愁構小姑娘直哭。村里人就将老爷爷送到县城河头镇的仁慈医院。谁知仁慈医院并不仁慈,见他们没钱,就将爷孙俩赶出门外。瞎眼爷爷熬到冬天,就撑不下去了。老人在弥留之际,吃力地从怀里掏出…个写古文的黄手帕,塞进小姑娘手里,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你把它留在身边,等到大年三十的那一天,你要是缺啥,就跟它要,它会给你的,会给的。”说完,瞎眼爷爷就咽气了。小姑娘接过黄手帕,悲恸极了。从此,她带着黄手帕沿煤河串村乞讨,等待大年三十的到来。可是,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儿,就像丹麦作家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中可怜的孩子那样,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她红肿的小手紧紧地抓着怀里的黄手帕,虔诚地祈求黄手帕显灵,给她带来房子和粮食。没有,任她千呼万唤,供在眼前的还是那只黄手帕。小女孩绝望地哭了。她失去了生的力量。是我们村里卖烤白薯的白发老汉抱回了小女孩,养活了她。她想念爷爷,又恨爷爷,黄手帕显灵是犏人的。真正降福女孩的是那位卖烤白薯的老人……

    听奶奶讲这个故事,是我的少年时代。就在那时听到了破迷信,呼唤人间真爱的故事。它一直教育我,这世界的救世主就是我们人类自身。米兰#昆德拉说:人一思索,上帝就会发笑。真有上帝么?我们今天回忆这段故事,是少年时代对我人生信念的启蒙。在现实中告别的,都在回忆中相逢……

    人的生命像我故乡煤河岸上的槐树,用许多奋斗的汗与泪浇灌。它要忍受季节的绿肥红瘦,终究不曾低头,乞讨和等待是徒劳的。只有拼搏才能找到笑看天下的山峰。少年有苦难,也有许多希冀。我回想那时,就是告诉自己如何珍惜今天。人生光阴的一段长河里,有一瓣恒久的心香。少年时代,透明的生命。

    “面的”是个万花筒

    时下时髦把很多东西都往文化上靠,有人把出租汽车“面的”的兴起,也联系成文化现象来谈。我说不出它是文化的哪一种,但对“面的”还是很有些感情的。尽管“面的”有拒载、宰客、安全系数低和速度慢等缺憾,但它的优势也是显而易见的:便宜,堵车不跳字,载人多,具有平民普及意义。与任何事物都分档次一样,车也是分档次的。车的等级,会引发出坐车人的不同感觉,我觉得打“面的”的人也是形形色色。如果说,生活是一种回声,“面的”是生命的载体,在“面的”世界里,生命该是怎样的一种回声?我想也应该是五彩缤纷的。

    对于热爱生活的人来说,坐“面的”也会十分欢愉,心里十分兴奋;对于厌倦生活的人,即使整日坐“奔驰”,恐怕也看不到窗外美景,心灰意懒的。人活一种感觉,有一次我的“面的”感觉就十分难忘。1994年10月,我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领《人民文学》杂志社的小说奖。午饭后,获奖作家张宇、刘醒龙、石钟山、徐坤等朋友鼓动该刊大编辑李敬泽到哪儿玩玩。李敬泽说去我那里玩。当时我正在亚运村一家公司里混。我们就出去打车,我先迎来一辆“夏利”,心里想,这么多人,打两辆“夏利”也装不下,先走一辆“夏利”,后边只能坐“面的”了。我就让敬泽带女士们先坐“夏利”走了,我和张宇、刘醒龙、石钟山等人坐“面的”,上车就嘻嘻哈哈地侃开人多话茬儿也丰富,夭南地北说一通,一路匕非常开心。当时我就想,“面的”挺好的。到奥体中心东门,汇合了李敬泽他们,李敬泽还说了句,还是坐“面的”好,多热闹。我猜出他跟女士们坐着拘束』?谁乜不能禁止人说笑,但说笑也是分环境的,是“面的”给,我们一个环境。这环境包容着文学与友谊,激励和快乐。这样的聚团儿,人生有几何?

    我认识一位大款,手提大哥大,腰里有硬货。他为人豪爽,请吃饭也大方,自己也有一辆宝马牌豪华轿车。有一次,我们共同办事,他的专车被人借走了,只好到公路旁打的。“夏利”和“皇冠”一辆接一辆闪过去,我以为他该坐好些的车,可他专打7“面的”。我可以推算这位大款打“面的”的心理。如意的生活便是平凡的生活,“面的”载动着人们的平凡生活。这里也有我们看不见的背面。

    透视“面的”,我有这样一种思考。走得慢的人,只要他不丧失目标,也比漫无目的地徘徊的人走得快。“面的”也是这道理。如果一辆车不知道要驶向哪个码头,那么任何风向对于它都是逆风。“面的”虽慢一些,但它有自己的方向。而相比较而言,它比公共汽车要快吧?去年在北京,我见到过一位拾破烂打“面的”的老头。老人胡子拉碴,穿着脏乱,手拎几个装杂物的蛇皮袋子,很神气地拦截“面的”。我问他拾破烂为啥打的?老头说要到几个宾馆划拉垃圾找他需要的东西。我看见袋里装着易拉罐和茅台酒瓶子之类的东西。他从这个宾馆装完,又到另一个宾馆去,这其间有时间限制,因为宾馆过筛子清理垃圾不可能等他。他箅准了时间。虽然他打“面的”一趟要花十元钱,钽所赚的却是高出车费几十倍的效益。我问他,为啥不打“夏利”?他笑着说,“面的”宽绰,一上午可装个满车杂货。他说话时,一直把破烂说成杂货。我终于明白了,尽管“面的”是慢的,而对于拾玻烂的老人却是快的,因为他的目标极为明确,他打车进宾馆直奔垃圾箱而去。我感到新奇好笑的同时,也引发了一些思考。这不仅仅是打“面的”的问题,而是说明普通人观念的变化。市场经济渗透每个环节,时间便是金钱了。拾破烂的老人还跟我说,他喜欢喝二锅头酒,喜欢喿拿浴。他每星期都去蒋宅口喿拿中心桑拿一回,享受享受。我从这个小窗口,看见了拾破烂老人的另一面。别担心劳苦会使人蒌顿,别担心享受生活会使人堕落,相反,享受生活会使人更加热爱生活。日子将人们浮荡起来,催得人们忙忙碌碌。“面的”不歌息地奔跑在都市,几乎成为都市的一景了。让每位普通人都能感受到“面的”方便,还能看到与“面的”相关连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景观。我们只知道坐“面的”独行,却不知道“面的”在明天将展开一个怎样的故事。也许有一天,“面的”随着社会发展从生活里消失。这是欣慰的告别,还是要产生难以言说的追忆?

    “面的”,你发出生活韵律的脚步声,应该以怎样的节奏、怎样的形象才能载动生命的喜讯?这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最关注的文化现象。

    田园寻马记

    王红家的马丢了。王红姑娘回乡种田,根本用不着马了,马是被她的老爹牵到城里的,马是从城里跑回来的。

    王红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头发被风吹得直抖。回头望了望收割过的稻田。土地舒张着,延展着,一片乏极了的静。太阳在晴空里移着,田园格外安静。稻田里的河蟹出净,稻禾割去了,地上留着金色的稻茬。稻茬地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王红北京农大毕业后,有两年的等待分配,尽管有企业聘请她,她还是不愿放弃自己喜欢的专业,就与同村女友搞了一小块科技示范田,研究开发了一种绿色大米。她们从县城聘请一个技术员,研究超级稻生产。单产一下就上来了,而且是绿色食品。她们是新的产业农民了,有钱自己赚,于是,前不久,她们还搞了一个生态绿色农业园区。超级大米栽培和苹果嫁接,插秧和收割都用大型机械,枣红马自然要下岗了。

    傍晚来临,王红开车去了城里。她得看看爹娘,一片白色的楼群,隐在团团的雾气中,路灯很亮,像一朵山石里绽开的硕大的白玉兰。路灯下摆着一溜摊点,其中一个老人吸引住王红的目光。老头系着白围裙,戴着臼套袖,往油锅里捅着鸡排,鸡排被炸成酱黄色,油光光地颤动着。她马上认出自己的老爹。她走过去跟老爹说了话,王老汉乂急着追问她,枣红马找着没有?她说:没有,老人咧了咧嘴,样子像哭了一样难受。看样子找不到枣红马,爹的防线就要崩溃。“爹,别难过,我帮您找找,啊!”王红懂得爹对马的感情。

    哥哥和嫂子劳务输出了,老爹和老娘要搬到城里搞三产,留在地里的王红也不会用马]这时的枣红马就成了累赘了。搬家那天,枣红马挣脱了缰绳,走到王老汉跟前来,嗅着老人的胳膊,扑脸地抓挠。对了,枣红马怎么处理?王老汉脑子忽悠一颤。这些天忙乱了,竞然把枣红马给忘记了。他抚摸着枣红马的头,真的做了难,进城后就不能带它了。听王红说,城里的马丢下粪尿,警察还要罚款的。卖了它?王老汉怕马受了委屈,杀了它,自己又舍不得,这匹马跟了他二十二年,从感情上难以下手哩。王老汉手足无措的时候,就敲响了王红的窗户。王红被老爹敲醌没来得及梳洗,就跟老爹商议枣红马的归宿。王红和她娘意见一致,她怕老爹心里牵挂,断断是不能卖的,杀,杀了一了百了!王老汉闷了一会儿,还是依了王红。可是,谁来杀马?

    找不到合适人手,二哥却带着解放汽车来了。他是来装车搬家的,遇上杀马的活,显然有些怵手。操刀之前,先要把枣红马捆绑起来。马在院里奔跑,二哥满脸寒光一闪,腮上绷出筋来,一个鹞子翻身,扑上去,紧紧勒住皮缰,马嘶叫着跳起,鬃毛飞乍,急急地刨了几下蹄子,踢着了他的左肩,他咬着牙,手不放松。马的啸声很烈,漫开去,撞了小院的墙壁,又远远地荡回来。司机和王红赶上来,齐手将枣红马绑上,拴在马槽的木桩上。

    “杀吗?”二哥狠狠地举刀问。王红看了老爹一眼。王老汉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王红大声喊:“杀!”枣红马不再嘶鸣,张着嘴巴喘息,哗地淌着眼泪。王老汉瞥了马一眼,就挺不住了。天还寒着,王老汉的脸上就冒汗了,眼泪也不停地流下来。王红喊了一声爹,二哥回头看了看老爹,操刀的手落了下来、、“别管我,杀吧!”王老汉缓缓站起身,看见儿子再次举刀,他晃了一晃,感觉一口腥热的血团,在他喉咙里滚动,涌到嘴边的时候,就强咽回去。“我的马!我的马!”老爹闷闷地吼了两句,头晕,眼黑,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别杀啦!”王红说。

    人们七手八脚把王老汉抬进屋里。上午十点钟左右,二嫂赶来,家俱和杂碎都装好了,王老汉才慢慢缓过劲来。王红告诉老爹,她决定了,枣红马不杀了,带到城里再说。城里贸易区紧靠郊外,养马也不怕。王老汉马上就精神了。

    第二天上午,阳光出奇地耀眼,县城的高楼柔和得发亮。王红开着汽车,满城寻找枣红马。城里没见踪影,她忽地想起乡下的田地。枣红马是与王家的赍任田一同分到家的。枣红马恋地,它会不会跑到田里去呢?王家的这块黑土地,如今是红苹果公司的水果园区。钽愿枣红马在那里,可以听见它淸跪的饮水声。王红把汽车停在路口,独自走上田埂。往里走,厚重的稻茬开始变色,慢慢变红,越来越红,终于成了血一样红。走过稻田就是苹果园了。她学着老爹的样子喊:“喂!喂!”不知爹为什么喊枣红马总是喂喂的。渐渐地,她闻到了一股涩涩的焦糊味。走到果园那边,还看见砜散的烟雾。被人践踏过的果园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散碎的苹果。她一阵难受,移开目光走着。尽管是秋天,当顶的阳光浓烈、散碎,像火点子烫着她的脸、手和脖子。深色套裙的颜色都有些发浅。她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心里热热的,目光就近了,发觉几个孩子蹲在十坑烧下豆。儿枚祜黄的苹果叶?,飞旋着,落在王红的头顶和衣领里。王红间:“小朋友,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黑脸孩子朝土坑努努嘴。“我们救死扶伤!”另一个孩子说着。

    一个孩子给马喂着烧土豆。马嘴闭得死死的,闭着眼睛,微微喘息。王红低头看见枣红马,急急地跑过去。看见枣红马低头鸯脑地卧在地沟里。“喂!”她木木地看着它,浑身一软,额头的光也收去,颤颤地抚着枣红马的胖子。根本分辨不出马是枣红色还是灰土色,肿起的青筋露出一截,跳跳的。马在绝食,看出它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天吶!”王红梦一样呆着,心一灰透底。抢过孩子手里的烧土豆,硬硬地往马嘴里塞着,马吃力地摇头,身体缩回去。她绝望地拍打着马的脑袋,拍得啪啪响:“喂,你看看我,是我哩!”枣红马慢慢睁开眼睛,眼睛,点点渗出泪珠,面目出现少有的慈祥。她走进苹果园,看见树枝上还挂着一只红苹果。农民抢劫时丢下的。金色的苹果,孤零零地悬着、荡着,在阳光中显得格外醒目。像一轮红月亮划过夜空。她伸手摘下这只红苹果,慢慢递到马的嘴边,马依旧不张嘴,喉咙里乱动,鼻子里依然吐着气,弄得她的手指湿漉漉的。

    “你吃一点,吃一点啊!”王红和孩子们都喊着。王红把苹果放进自己嘴里,使劲嚼了两口,将嚼碎的果渣和汁液,慢慢塞向马嘴。马将嘴巴闭得紧紧的,看了她一眼,眼球带着猩红的血色。枣红马闭上眼睛,傲弱地喘气。王红慢慢蹲下来,伸出温柔的手,抚摸马的头、马的脖子,手指那么轻柔,那么深情,仿佛不是一匹即将咽气的马,而是粗糙肥沃的土地。她挂着满脸的泪痕说:“老天爷啊!这是为什么?”马在她的抚摸中,突然一软,噗哧一声垂下头死去了。王红再也蹲立不住,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紧紧地抱住枣红马的脖子,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王红对枣红马也是有感情的,她不仅是留恋,也是对明天新生活的感动。枣红马自己离开了城市,离开了她们,但是马对她家的贡献将永久留在心中。

    第二天,王红把老爹叫来把枣红马厚葬了。可是这个“田园寻马记”给了我们很多的伤感和惆怅,也使我们对农村新青年有了新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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