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191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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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宁安府 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

    “孩子是你的。”

    “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会舍得让孩子死?”

    一直到傅兰君病体初愈,顾灵毓都没有回家来。

    她再也不问顾灵毓的消息,只是一个人坐在床上静静发呆,桃枝看不过去,她劝傅兰君:“小姐,今天天气不错,出去散散步吧?”

    卫兵自她出事那日起就撤了岗,现在她是自由的。

    傅兰君从愣怔里回过神来,她“哦”一声:“那就回娘家看看吧。”

    桃枝面有难色:“小姐你大病初愈,怕是受不得马车颠簸,再者老爷那边也还病着。上次夫人走的时候悄悄跟我说,怕老爷担心,您这边的事情她还没同老爷讲呢。你如今这乍一回去,岂不穿了帮让老爷着急,不如先跟夫人通通气,让她慢慢地把事情透给老爷知道,咱们再回家。”

    桃枝想得周到,傅兰君点点头,桃枝扶她起来:“今天咱们就先去外面晒晒太阳看看花。”

    桃枝搀着她出了门,今天天气果然很好,晒得人筋骨酥软,傅兰君轻轻挣脱开桃枝:“我还没有虚弱到走不动路的地步,我想自己逛逛,你先回去吧。”

    桃枝一千个不放心,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傅兰君独自一个人慢慢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逛着。独自一个人时思绪总是疯长如蓬草,嫁入顾家三年,顾家的每一寸土地她都和顾灵毓牵着手逛熟了,一草一木皆有故事,让她联想起从前,从前多好,山清水秀太阳高,花香草芳好风飘。这一丛玫瑰,顾灵毓剪下过一枝为她簪在鬓角,那一片草地,她曾和他在此休憩,那是嫁进顾家第二年的夏天,他们走累了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小夫妻两个讲了好些甜甜蜜蜜的私房话,她枕着他的膝盖睡着了,醒过来时手指上有个草戒指,是他趁她熟睡的当口随地拔草编织的。

    那编戒指的草边缘是锯齿状的,划破了他的手指,草戒指兜住一滴鲜红的血,颤悠悠的,像一颗鲜亮的红宝石。

    傅兰君抬起手看着那根曾经戴过草戒指的手指,草戒指早已不见了,记忆的尘埃里,她回忆不起那草戒指的样子,只记得那一滴血,清晰如故又添新色,让她心惊不已。

    再往前走,丝丝痛楚攀上心头,这凉亭,齐云山曾经在这里对她推心置腹,给她磕过一个响头,求她从此对他的阿秀好一些,而如今,那给她磕头的人正在巡抚衙门大牢里,等着秋后的处决……

    走到后花园尽头,出了后花园就是厨房下人们的所在,傅兰君刚要转身,却被嘁嘁喳喳的讨论声所吸引,她犹豫了一下,稍稍走近一些,藏在八角门前的树下。

    是一群老妈子聚在一起闲聊,下人们闲聊八卦,围绕的当然是主子们,坐在中间的厨娘邱婶神神秘秘地开口:“少爷还没回来?”

    有人搭腔:“可不是么,少奶奶小产快十天了也不见少爷露面,我活了几十年,还真没见过这样狠心的人,少年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摊开了说?看两个人平日里恩恩爱爱,少爷温柔体贴的,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人。”

    邱婶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少爷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我听说,咱们这位少奶奶,怀的根本就不是顾家的种!”

    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都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不可能吧,你可别胡说八道。”

    众人的反应让邱婶很是满足,她胸有成竹似的分析:“怎么不可能?若是别的大户人家,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外男,出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但咱们这位少奶奶又不是个安分人,成天地往外跑,又是去听戏又是办女学,一天里暗地里能见的男人多了去了。不说别的,你们知不知道那个刚被砍头的乱党南嘉木?外面都说,少爷去抓南嘉木的那天晚上,少奶奶就和南嘉木在一起!”

    听众们倒吸一口凉气,嘁嘁喳喳地吵闹起来,邱婶很满意自己造成的轰动,她继续透露自己知道的“内幕消息”:“不仅如此,听说咱们少奶奶和南嘉木还被撞见过一次同在戏园子里听戏。是巡警撞见的,我有邻居家的小子就在巡警队里,这你们都知道的吧,这消息绝对假不了。”

    这“一手资料”给她的话平添了许多可信度,听众们纷纷附和:“说来是奇怪,嫁进来三年都没什么动静,怎么偏偏姓南的一回来就有了?这事儿蹊跷。”

    最后,他们拍板定论:“难怪少爷总不回来。被个乱党戴了绿帽子,有家不能回,心里苦啊。这孩子没了也好,要不然还要为个仇人养孩子,作孽哦。”

    墙后树下,傅兰君听得浑身冰凉,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人这样恶意地揣度!

    顾灵毓也是这样想的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他迟迟不肯回家?

    傅兰君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原本和煦的阳光突然间变得炽烈,太阳像是就悬在她的头顶,烘干了她全部的精血,烤得她头晕气促两眼昏花。她游魂似的走回到自己和顾灵毓的卧室前,桃枝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玩树枝,看到她立刻站起身来,桃枝的表情有些奇怪,嗫嚅着说:“小姐,姑爷回来了……”

    卧室的门被从里面拉开,时隔两个多月,那张熟悉的脸再次出现在傅兰君面前。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瘦得全然失去了以往那个温柔的富家公子的模样,变成了一个阴郁冷冽的军人。

    他的眼神在她平坦的腹部滑过,他人瘦脱了形,以至于眼窝深陷,一双漆黑的眼睛藏在眉骨的阴影下,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悲。

    蓦地想起刚才偷听到的话,傅兰君惶恐起来,她急促地脱口而出:“孩子是你的。”

    顾灵毓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望了很久,他终于开口:“我知道。”

    顾灵毓转过身去,声音轻飘飘的,像身处于一个虚无的梦境:“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会舍得让孩子死?”

    这话如一记耳光重重地抽在傅兰君的脸上,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过了很久她无声地笑了,笑得泪流满面,他竟然认为她是故意杀死这个孩子的,仅仅因为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认为她在用杀死自己孩子的方式向他报复!

    笑够了,泪流尽了,她缓缓开口:“顾灵毓,你放我走吧。”

    顾灵毓霍地转身。望着他的眼睛,傅兰君重复:“你的罪孽,我已经替你偿还了,你放我走吧。”

    回答她的,是简短的几个字,顾灵毓扔下一句短促的“你休想”,一阵风般地从她身边掠过。

    傅兰君最终还是决定离开顾家回娘家,她没有告诉顾灵毓,专门挑了顾灵毓不在家的一天走。

    没想到的是,刚刚收拾好行李要上马车的时候,顾灵毓回来了。

    他骑着马从军营赶回来,赶路赶得急了,人和马都气喘吁吁满脸淌汗,不等马站稳他就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把抓住马车的缰绳,表情急慌慌的:“你不能走,我不许你走!”

    傅兰君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她平静地说:“我父亲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顾他。”

    顾灵毓死盯着她的眼睛,固执地不肯放手,傅兰君继续说:“我是嫁进了顾家,不是卖进顾家。我爹生病,作为他的独女,我理应回去照顾他。”

    顾灵毓像一个绝望的孩子,绞尽脑汁却无计可施,她去意已决不可转圜,他最终只能心有不甘地松开手,傅兰君踩着板凳扶着桃枝的手钻进马车车厢。车把式甩动缰绳,那马不紧不慢地踏出去,顾灵毓魔怔了似的跟上去,一车一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车厢的帘子突然被掀开,傅兰君探出脸来,顾灵毓面露喜色,他上前一步,却又被傅兰君接下来的话钉死在地上。

    傅兰君看着他,轻轻说:“不要再追了,何苦呢?顾灵毓,我好后悔当初去追你,如果就让你去了日本,或许你现在还在日本,手上也就不会有这些血债。我好后悔,我们之间,每一次追逐都是错误,或许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个错误。”

    说完这席话,她松开手,帘子垂落下来,将她的面容遮蔽在后。

    车把式突然扬起鞭子对着马臀猛地一抽,马吃痛,撒开四蹄狂奔,很快就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顾灵毓站在原地,望着马车后扬起的尘埃,怔怔地望了很久很久。

    回到娘家,傅荣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姨娘也早已经把傅兰君小产的事情透露给他知道了。

    傅兰君伺候傅荣吃药,傅荣伸出手来摩挲着她的鬓发:“丫头,苦了你了,爹一心想给你找门好亲事,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这样。”

    傅兰君垂着眼睛搅拌药汤:“算得了运算不了命,不怪您。”

    傅荣喃喃自语:“是啊,算得了运算不了命,这事儿是怪不了爹,可是又能怪谁呢?”

    是啊,该怪谁呢?

    傅荣吃完药,乏了要睡觉,傅兰君悄悄退出去,桃枝在外面冲她招手:“小姐,来人了。”

    来的人很让傅兰君意外,竟然是焦姣。

    她不是进京告御状去了吗?怀着疑问傅兰君来到卧房,焦姣就在那里等她。

    几个月不见,她憔悴了很多,原本明艳无匹的东北姑娘如今却如萎谢的残花,她看上去精神也不甚正常,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傅兰君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她的双手很冷,浑如窖藏的冰。

    傅兰君拉着她的手只是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毫无疑问,焦姣这次北京之行徒劳无功。焦姣走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此行必定徒劳无功,大清朝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冤死的鬼魂,哪有那么多正义得以伸张?

    最终是焦姣先开口,她眼神茫然:“我救不了他。”

    傅兰君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她,她机械地转过头来,用几乎没有焦点的眼神望着傅兰君:“一回来我就去了顾家,顾家人跟我说你回娘家了,我就找来了。少奶奶你离开得对,顾家人无情无义迟早会遭报应的,你离开得对……”

    她反复念叨着“离开得对”,傅兰君悄悄冲桃枝使了个眼色,桃枝走上前来搀起焦姣:“阿姣姐你肯定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桃枝搀扶着焦姣走了出去,傅兰君茫然地目送着她们的背影,耳边不断回荡着焦姣那句“顾家人无情无义迟早会遭报应的”。她又想起二婶那神经质的笑容,“顾家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人伦道德,姓顾的血液里都流淌着罪孽,每个顾家人都罪有应得……”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顾灵毓,身为顾家当家人的你,是否也是这样罪有应得?前方是不是也有报应在等着你?

    如果这是真的,不管到底是怎样,都希望我们的孩子已经将一切罪孽都交割干净,就让他替你赎罪,带走一切你的报应和罪孽吧。

    回到娘家后不久,傅兰君拾起了女学的教务,重新过起了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

    流言蜚语在哪里都不能免,关于顾灵毓、傅兰君和南嘉木之间那些桃色新闻在学校里亦有生根发芽的沃土,更何况学校的学生多是军人家眷。阿蓓陪傅兰君在学校里散步,听到学生们窃窃交谈这件事情,有人说如果不是傅校长给顾灵毓戴了绿帽子兴许南嘉木不会死得这样快,有人反驳说乱党触犯的是谋逆大罪怎么可能姑息……阿蓓偷偷看傅兰君的脸色,傅兰君神色一如往常,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得太多,听到麻木了。

    第二天,突然有学生来找她退学,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爹在军营里当差,傅兰君打起精神应付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那女学生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咬咬牙说了实话:“傅校长,我年初已经跟人定了亲,昨天夫家派人去我家,说如果我不立刻退学,就要跟我退婚。”

    傅兰君蹙起眉头:“这是个什么道理?你不要怕,我去找你夫家谈。”

    那女学生一跺脚:“您千万别,他们让我退学就是因为您……”

    她觑傅兰君一眼,耳根子充血变得通红:“他们说,跟着您……跟着您的人学不出个好来。”

    傅兰君恍然大悟,内心里苦笑不已,原来自己的名声在宁安已经这样坏,她无力地挥挥手:“我知道了,你若非要退学,那就退吧。”

    女学生鞠了个躬,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给其他人开了个坏头,接下来几天,陆续有人来和傅兰君商量退学的事,傅兰君懒得再问原因,凡是申请的她一律批准。一个星期下来,教室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放学后的学校像是一片荒冢,傅兰君独自坐在教室里,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教室,她蓦地想到那一年初办学,风化未开,招不上学生来,顾灵毓叫她放宽心,说学生多的是,果不其然,很快学校就招满了人。是他动用自己在军营里的职权,半利诱半胁迫他的下属们送自己的老婆孩子来给她过女校长的瘾做消遣,那时他还说:“在军营里我管他们,在学校里你管他们的家眷,咱们俩这就叫里应外合,夫唱妇随。”

    那时多恩爱,谁知道,转眼间天地变。

    这是翻天覆地的一年,不只是傅兰君的小世界,整个大世界也在变幻。

    阿蓓来傅家找傅兰君的时候,傅家刚刚吃过晚饭。

    阿蓓一脸的惊慌,浑然不像平时那个文静腼腆的姑娘,她几乎是扑倒在傅兰君面前,傅兰君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脚,她的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想到了半年前的事,半年前焦姣也是这样一脸狼狈地跪在她和顾灵毓面前,求他们救救齐云山。

    她的预感是对的,阿蓓抓住她的衣角,满脸绝望:“兰君,求你救救翼轸!”

    傅兰君的脑袋“嗡”地一响。

    翼轸被抓了。就在刚才,巡警上门给《针石日报》报社贴了封条,抓走了翼轸,罪名是:鼓吹乱党,涉嫌谋逆。

    阿蓓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抓走,她没有法子,只好来求傅兰君。在宁安,他们夫妻两个所认识的有权势的人,无非是傅兰君和顾灵毓。

    傅兰君下意识地问:“你去找过顾灵毓吗?”

    阿蓓惨淡地一笑:“他说逮捕令是叶巡抚亲自下达的,他无能为力。”

    傅兰君的心“咯噔”一下,齐云山和南嘉木的脸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似的过,让她心慌气促,她一手紧紧握住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握住阿蓓的手,柔声安慰她:“你不要担心,先回家去,我找我爹打探下风声。”

    她派了桃枝送阿蓓回家去,自己则去找傅荣打听。

    翼轸被抓,傅荣毫不觉得意外:“早就知道他要出事,你还记得年初我去顾家找阿秀说过这件事吗?那时候他的报纸上就都是些鼓吹宪政同情乱党的言论,逆着龙鳞撩拨,作大死呢。何况他这次是报纸未经审核私自刊印,本就犯了国法,给人留下了把柄可抓。”

    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可恶的是叶际洲这老匹夫!发生在我宁安地界上的事他竟然越过我直接出手,摆明了是在挑衅。”

    傅兰君趁机怂恿他:“可不是吗?叶际洲都已经挑衅到眼前来了,爹若不反击,显得多窝囊!”

    傅荣瞪她一眼,冷笑道:“你别使激将法,我活了几十年,倘若连这口气都咽不下岂不是白活。为了个非亲非故的人和叶际洲闹翻脸给他小辫子捉,你爹可没那么傻。年轻人做事顾头不顾尾,是该受个教训,总归不会死,着急个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不欲再讨论,闭上了眼睛。傅兰君还想说些什么,姨娘走过来冲她摆了摆手,她只好退了出去。

    她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出发去找阿蓓。

    阿蓓站在家门口等傅兰君来,一见到她的身影立刻就迎上去,一脸急切:“知府大人怎么说?”

    傅兰君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讲,思忖了半天,她只能安慰阿蓓:“我爹说,因言获罪不是什么大事,总归没有真犯上作乱,关上几天兴许就放出来了。”

    阿蓓显然没有被傅兰君的话安慰到,待在翼轸身边三年,她早已经不是那个无知的乡下采桑女,她喃喃自语:“先生跟我说过,当年‘《苏报》案’,章先生在牢里关了好几年,邹先生还死在了牢里……”

    傅兰君听得遍体生寒,伸出手揽住阿蓓,使劲捏她的肩膀:“阿蓓,你不要自己吓自己。‘《苏报》案’何等轰动,小小一个《针石日报》岂能与它相比?你情人眼里出西施,把翼轸的才能也看得太高了。不过是件小小的案子,翼轸过不了几天就会放出来的。倒是你,一味地胡思乱想,搞垮了身体,翼轸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对,孩子,还有孩子。傅兰君的话把阿蓓从悲观的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她快步走进院子里。她和翼轸的儿子月儿已经一岁多,浑不知事的年纪,躺在摇篮车里专心致志地啃着柔软的小手,阿蓓把他抱起来紧紧贴在脸上,傅兰君望着这母子俩,心头一片酸楚。

    阿蓓拍打着孩子转过身来,声音低涩:“无论如何,我想去见见他。”

    翼轸的逮捕令是由巡抚衙门下发的,人也直接带去了巡抚衙门大牢,若要见他,只能等第二天去巡抚衙门大牢。

    一夜,傅兰君辗转难眠,她的耳边回荡着阿蓓的话。顾灵毓说自己无能为力。

    他总是说自己无能为力。齐云山出事时,他这么说;南嘉木出事时,他也这么说;现在,他故交好友里硕果仅存的一个翼轸出事了,他还是这么说。

    究竟是无能为力,还是不愿出力?

    曾经她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她以为他是一个最会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人,为了让奶奶好受些他甘愿作孽障,为了让自己好受些他甘心受委屈,连一个萍水相逢的书生,他都能体谅对方的痛苦,帮他找寻出路。

    可是如今她发现,她对他一无所知,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在证明他是个如二婶和焦姣口中所说的——无情无义的顾家人。他不会为任何人稍作牺牲,他只会独善其身,理性得近乎冷酷。

    胡思乱想了一整晚,第二天上了马车她忍不住打瞌睡,阿蓓很抱歉:“麻烦你了,但我实在没有别的朋友了。”

    傅兰君勉强笑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到了巡抚衙门大牢,塞给了狱卒足够多的银钱,两个人终于被带进牢里,见到了翼轸。

    翼轸蜷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小憩,阿蓓颤抖着哭音喊一句“先生”,翼轸睁开眼睛,他惊讶地看着她们两个:“你们怎么来了?”

    他挪动着爬到牢门前,傅兰君大惊:“他们对你用刑了?”

    翼轸摇摇头:“他们去查封报社的时候我跟他们动了手,被他们打了一顿。”

    他装作没事似的笑一笑,结果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嘶嘶抽气。阿蓓心疼地伸手抚摸着他脸上的伤口,翼轸抓住她的手轻轻蹭着,脉脉温情静静流露,傅兰君悄悄退了出去。

    她找到狱卒,想再花点钱见见齐云山,狱卒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她,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这小子可真是艳福不浅,隔三岔五地就有女人来看他,都长着一张千娇百媚的脸,现在又来一个。”

    傅兰君忍着气,她当然知道另外一个是谁。焦姣从京城回来后,见过那一面后就离开了宁安,她说要住到巡抚衙门大牢附近去,这样探视齐云山也方便。

    狱卒调笑了半天终于肯带着傅兰君去见齐云山,作为死刑犯,齐云山被关押在大牢深处,幽暗阴森,一股子呛鼻的烟尘味,像揉碎了的怨鬼的魂。

    狱卒带她停在一间牢房前:“就是这儿了,一炷香时间。”

    傅兰君千恩万谢,那狱卒慢悠悠地走远,傅兰君轻声唤牢房里的人:“云山大哥!”

    背对墙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动了动,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疤痕纵横交错的脸。

    傅兰君捂着嘴,看着这张丑陋的脸,她既在生理上觉得恶心,心里又觉得酸楚,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齐云山一声不吭地慢慢爬过来,傅兰君这才发现,他的脸上、身上全是伤痕,新伤旧伤叠加。他爬过的地方,留着一道血迹,有苍蝇在他的腿上嗡嗡盘旋着。

    他一直在受刑!就在她来之前不久还受过刑!

    齐云山劝慰似的笑一笑,被毁坏的面容在笑容扯动下越发显得诡异丑陋,他的口气很轻松:“没什么,在大牢里总免不了的。”

    傅兰君抑制不住气愤:“都已经结了案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你?”

    齐云山收敛起笑容,他压低了声音:“有人并不想就这样结案。”

    他凑近了傅兰君的耳朵:“叶际洲直到如今还没有放弃让我翻供,他一直想让我咬出阿秀和你爹。”

    傅兰君心里一惊。

    齐云山淡淡一笑:“这老匹夫,以为人人都像他,我偏不让他称心如意。”

    他看着傅兰君的眼睛:“少奶奶你放心,我绝不会把你爹和阿秀搅和到这件事情里来,阿秀……阿秀他知道我的。”

    傅兰君点点头,满心里都是苦涩。

    是的,阿秀知道你,知道你对他的这一片忠贞赤诚,他对你一千一万个放心,可是……他真的值得你付出这样的忠诚吗?连来牢里看你一眼都吝惜的他,真的值得你为之付出生命吗?

    焦姣就租住在大牢对面不远的地方,傅兰君和阿蓓从牢里出来,两个人一起按着焦姣给的地址去找她。那是一处小小的院落,粗陋的土坯房、茅草屋顶,院子里空荡荡的,傅兰君站在院子门口喊焦姣的名字:“阿姣姐,我是兰君,来看你了。”

    半天终于有人掀开蓝布门帘子走出来,是个脚步颤颤巍巍的小老太太,老太太用一双昏花的眼睛打量着她们:“你们是谁?”

    傅兰君问她:“婆婆,是不是有一个叫焦姣的姑娘住在这儿?我是她的朋友,来看看她。”

    老太太恍然大悟:“哦,是那个北方口音的女孩子吧,她是住在这儿,可是从前天起就没回来过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她絮絮叨叨:“我这房钱是一天一结的,大前天的房钱还没给我呢,她要走也不说一声,这不是存心赖我房钱吗?”

    傅兰君掏出钱来替焦姣垫了大前天的房钱,叮嘱老太太如果焦姣回来一定记得告诉她自己来过,然后和阿蓓踏上了回宁安的路。

    在马车上她心里总觉得不安,焦姣去了哪里?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

    傅兰君原本以为翼轸的事情是坐几天牢就能解决的,没有想到,半个月之后翼轸仍旧没有被释放的迹象,阿蓓慌了神,天天来找傅兰君拿主意。傅兰君没办法,只好去找傅荣撒娇:“爹,翼轸的事情上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荣的脸色有些严峻:“不好办,我原以为就是关几天以儆效尤,没想到叶际洲那匹夫又想借机生事。他从《针石日报》里挑出两篇文章来,非说这两篇文章措辞激昂非一般文人所能作,他认定写这两篇文章的人就是乱党,要翼轸供出作者名字。翼轸咬牙声称这两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自己,事情因此就僵持住了。”

    傅兰君愣住了,傅荣压低了声音问:“老实告诉爹,你和阿秀两个小冤家是不是给《针石日报》供过稿?”

    傅兰君吓了一跳:“爹你怎么知道?我和……我和他是给《针石日报》供过稿,但无非是些新诗之类的东西,只关风月,不谈政治。”

    傅荣“嘿”一声:“我怎么知道,我能怎么知道?无非是安插在巡抚衙门的线人告诉我的。他顾家真是块风水宝地,专出告密的小人。上次齐云山的案子跳出个陈皮,这次翼轸的案子又跳出个丫鬟。线人跟我说,顾家有个丫鬟拿着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叶际洲!”

    丫鬟?傅兰君脑袋乱哄哄的,哪里又冒出个丫鬟?

    傅荣吁一口气:“好在那些手稿里并没有那两篇文章,如你所说,只是些新诗之类的东西。但这样一来,阿秀也进入了嫌疑人的行列,好在那些手稿里并没有你的……你丈夫交的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尽把他往死路上推!”

    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叶际洲这老王八蛋拿这两篇文章大做文章,用心歹毒得很哪,无非是齐云山那计不成又再来一计,想逼翼轸说那两篇文章的作者是你丈夫罢了。”

    傅兰君听得心惊胆战,她没想到顾灵毓的处境竟如此艰难!她问傅荣:“阿秀……叶际洲为什么要这样针对他?”

    傅荣冷笑:“我的傻姑娘,你可真是让我给养傻了。单凭他是我傅某人的女婿,就足以让他成为叶际洲的眼中钉。何况叶际洲在朝中的靠山是醇亲王一派,因着戊戌年那件事,醇亲王与袁世凯势不两立,朝中两派势力自然也是势同水火。宁安新军虽非袁世凯督练,但新军中上层军官泰半是袁氏门生,就连佟士洪也是亲袁一党,你丈夫更不例外。叶际洲一向是个溜须拍马最积极不过的人,打压袁党这种事情。他自然跳得欢。”

    他重又坐下来:“好在这种事情终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无论翼轸怎么说,只要没有手稿,叶际洲能奈何?无非是捕风捉影罢了。”

    他蹙着眉头:“至于对阿秀的前程有没有影响,尚且不好下定论,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性命无忧,总会东山再起。”

    傅兰君一颗心悠悠落地,她问傅荣:“那翼轸呢?”

    傅荣“嘿嘿”一笑:“了不起关一段时间,无论得到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叶际洲总不能判他个死刑。不过苦头是要吃一吃的,可怜一介文弱书生,不知道在牢里会被作践成什么样子。你告诉他的家人,多出点钱打点下牢头狱卒吧。”

    从傅兰君那里听了傅荣的点拨,阿蓓六神无主地呆坐了很久。

    随后阿蓓站起身来开始遍翻家里的金银细软,傅荣说得没错,即使没有叶际洲,牢头狱卒也总要打点一下的。她把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搜出来堆在桌子上,打算必要时一点点变卖了来营救丈夫。

    离开翼家的时候,傅兰君把自己头上的簪子、手上的戒指、耳垂上的坠子、手腕上的镯子都脱了下来放在桌子上,阿蓓要拒绝,她提高了声音:“就当你帮帮我!”

    阿蓓愣住了,傅兰君嘴角扯出苦笑,她放低了声音,哀求似的:“求你,让我尽这一点心。”

    傅兰君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走出翼家大门,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回过头,阿蓓气喘吁吁地追出来,看到傅兰君回头,她停下脚步,望着傅兰君的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别怪顾大哥,他没有错。”

    傅兰君冲她勉强笑一笑,点了点头。

    是啊,他没有错,他何错之有?如他所说,齐云山和南嘉木都是自己往死路上走。他拦过齐云山,但拦不住;南嘉木呢,南嘉木确实是他亲手缉捕亲自监斩,但他是清廷的官吏,南嘉木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他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翼轸……翼轸的入狱是叶际洲一手策划的,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齐云山不怪他,说“阿秀他知道我的”。

    南嘉木……她不知道南嘉木在牢狱中的那些日子和死前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

    翼轸……他的妻子阿蓓反倒安慰自己,说顾灵毓没有错。

    似乎人人都能体恤他,连她的父亲都说,这个山雨欲来的年头,能不主动害人已属难能可贵,自保有什么错?

    除了自己……与他最亲密的人——他的妻子。

    这让傅兰君隐隐觉得茫然又恐惧,到底是她看他看得太清楚,还是太模糊?如果是前者,那他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如果是后者,她又是多么可憎的一个妻子!

    如果没有南嘉木和孩子的死,如今我会不会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在家门口,傅兰君扪心自问,最终无果。

    九月里,翼轸终于被释放。

    他始终坚称那两篇文章是自己所作,与旁人无关,叶际洲逼问了两个月一无所获,只凭两篇激昂文字将人定罪似乎也缺乏力度。

    最终促成翼轸释放的,其实是舆论。这都要感谢杨书生,是他给阿蓓支了一招,让她联系翼轸在文化界的旧友们和国外报纸驻华的记者们,多方舆论施压,把这件事情闹出宁安闹到全国,引起国际关注。正值清廷欲推广新政,新政需得有新气象,难道新政前夕,朝廷还要因为两篇“谏言”而屈死个书生不成?

    拖拖拉拉关了两个月,翼轸终于走出了大牢。

    傅兰君陪阿蓓去接他,站在远处看他夫妻两个相拥而泣,百感交集。

    在牢里受了两个月折腾,翼轸消瘦得不似人形,两颊深深凹陷,浑如一副骷髅架子,一双眼睛也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大夫看过后直摇头,背着翼轸跟阿蓓和傅兰君说:“情况不大好。”

    是啊,不大好。翼轸一介文弱书生,身体根基本来就差,他从娘胎里带哮证,在监狱里待了两个月,监狱那是什么环境?漫天灰尘像揉碎的冤魂残片,这两个月又多雨。忌惮着翼轸的秀才身份,叶际洲不敢轻易动大刑,就在细微处下功夫,零零碎碎地折腾人。翼轸牢房的地面上总是有汪水,早晚泼两桶,水汽夹杂着寒气泛上来,把个哮喘病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更何况,翼轸的病不只在身上,还在心里。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针石日报》报社被永久查封,凡有大清一天,翼轸一日不可再办报。这对立志以笔杆子唤醒国人的翼轸来说不啻为一个天大的打击。

    傅兰君安慰阿蓓:“总会好起来的。”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不仅翼轸的病没有好转的迹象,从小家到大国,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变得越发糟糕。

    整个九月,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叶际洲要回京。

    叶际洲京城的老娘得了重病,叶际洲不日就要启程回京侍奉老娘。闻此消息,傅荣乐得哼起了小曲儿,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嘿嘿笑,一会儿又表情狰狞:“他老娘一命呜呼了才好,丁忧个三两年,我看他还怎么跟我斗!”

    但他这美梦做得为时过早。十月,京城传来消息,光绪皇帝和慈禧老佛爷都染了病,这一病来势汹汹不比以往,恐怕朝中真要变天了。

    傅荣一根神经绷得死紧,傅兰君知道他的担忧,他关心的无非是光绪驾崩后会是谁即位,皇亲里载字辈和溥字辈的皆有可能。作为袁党,他深惧和袁世凯有嫌隙的小恭亲王溥伟或者光绪帝的亲弟弟醇亲王载沣成为新帝,那不啻为袁世凯的末日!

    而他中意的新君,是与袁世凯交好的庆亲王奕劻的儿子载振。

    傅荣的情绪整日在担忧和畅想之间游离,他时而咬牙切齿,时而自顾自笑得满面红光,吓得姨娘直跟傅兰君嘀咕,傅兰君则是万分不解。对于男人而言,权势真的如此重要吗?她从未见过父亲这样,被权势左右,变得完全像个陌生人。

    他在京的线人传来消息,庆亲王奕劻被太后一道懿旨调去查看东陵工程。就在庆亲王离京的些许工夫里,太后已经选中了醇亲王载沣的儿子溥仪为帝,醇亲王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王。

    大势已去,听到这个消息傅荣捶胸顿足,在书房里发了半天的疯。家人们站在书房外面不敢进去,直到里面没动静了消停了,姨娘才推一把傅兰君,傅兰君推开门走进去,傅荣正瘫坐在一地狼藉里发愣。

    他须发蓬乱,愣怔着,傅兰君捡起地上的书,搀扶他起来坐在椅子上:“爹您这又是何苦?几年前您就对我说,大清没几年了,王朝气数将尽,您又何必执着于争权夺势?”

    傅荣表情依旧是愣愣的,他喃喃回答:“就算大清完了又怎样?流水的王朝铁打的臣,死了皇帝做臣子的也还是那些人。旧怨已经扎根,必有个你死我活,这哪里是争权力,这是争活命。叶际洲一旦得势,我还不就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更何况,本就有个隐患在他手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目露凶光,整个人霍地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喊管家,管家老钱忙不迭地迎上来,傅荣吩咐他:“去一趟顾家,找姑爷来。”

    傅兰君的心猛地一震。

    顾灵毓来的时候,傅兰君躲在自己的房里没有出去。

    隔着窗她影影绰绰地望着他,他跟在管家身后踏进院子来朝着书房走过去,只听见军靴有节奏地踩在青砖地上的声音,他整个人就像一杆标枪,瘦得隐隐让人觉得有杀气。

    路过傅兰君房前的时候,他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瞟过来一眼,傅兰君忙闪身躲回了帐幔后。再探头出来看的时候,顾灵毓已经不见了。

    她一直在房间里躲到顾灵毓离开,中间姨娘来找她,说是傅荣让她去书房,她拒绝了。

    姨娘问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兰君茫然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甚至不知道对于未来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现在不过是混日子,混过一天是一天罢了。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激烈波动的情绪让人无法喘息,更无法理智思考,或许再过些日子,等到这些事情带来的心潮都平复下去,她就能想出一条路来,但不是现在。

    多事的一年啊,傅兰君转过身,眼睛瞟到挂在墙上的日历,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霜降的日子,霜降后就是秋决的日子……就是齐云山丧命的日子。

    她又想起了焦姣。焦姣到底去了哪里?那日和阿蓓去巡抚衙门大牢探望翼轸和齐云山,她没能找到焦姣,托房东带了话儿,但一直也没等到回信。

    她到底去了哪儿?

    傅兰君心事重重地胡乱翻着书,锋利的书页割破了手指,她站起身来找东西擦拭沁出的血珠子,翻到了一沓旧报纸,是往期的《针石日报》。她看着那沓报纸愣怔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耳边突然响起了傅荣的一句话:“顾家有个丫鬟拿着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叶际洲!”

    难道……傅兰君心里“咯噔”一声,难道那丫鬟就是焦姣?莫非焦姣为救齐云山一命不惜栽赃陷害顾灵毓?傅荣、顾灵毓翁婿俩是叶际洲的心腹大患,若能帮助叶际洲扳倒他们两个,无疑是个好人情,能救齐云山活命也未可知……

    想到这儿,傅兰君坐立不安,她尽量说服自己这只是自己毫无根据的揣测,但怀疑就如同冬日湖面的薄冰,一旦有缝隙就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开去。她推开门去敲父亲的门,把猜测告诉给父亲知道,父亲听后大为惊讶,他安慰傅兰君不要瞎想,让姨娘陪着她回了房。

    傅兰君一夜未睡,躺在床上的她太阳穴突突地跳,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接下来两天她也总是魂不守舍的。

    第三天,她的不好的预感得到证实。

    齐云山死了,暴毙于狱中,在距离秋决还有半个多月的时候。

    仵作的验尸结果是:齐云山在狱中长期遭受虐待和毒打,病饿之下积患成疾终至丧命。巡抚不在,仵作验尸后把结果呈报臬司衙门,或许是各方都怕担责任,这件事情就此草草了结。

    齐云山在宁安无亲无友,只有一个顾家算是他先前的主家,衙门把他暴毙的事情通知了顾家,顾家派人为他收了尸,草葬在凤鸣山上。

    傅兰君去凤鸣山上看齐云山。

    好久没来凤鸣山了,上次来还是两三年前,那时齐云山还在,每次她到凤鸣山上来,齐云山都在。他曾站在白鹿庵这条路前,见到她来,满脸喜悦的欣慰。他曾倚着顾家别院这扇门,见到她来,满脸的惊慌失措。她和顾灵毓在这座山上表过心迹、定过情意,他是见证者。这些年里,他为他们的融洽而喜悦,为他们的胶着而焦虑,如父如兄是亲是朋。再往前一些,在还没有她的日子里,他陪着顾灵毓在山上度过了少年时代那些最孤寂的岁月。

    但如今他一个人凄冷地躺在黑暗的地下,受虫蚁啮咬,被时光瓦解。

    傅兰君蹲下身来,抚摸着冰冷的石碑。那上面简单地写着:齐云山之墓,顾灵毓立。

    若有一日,天地敝如旧衣,知情人统统老去,齐云山是谁?顾灵毓是谁?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曾有过怎样的爱憎纠葛,还有谁会知道呢?

    傅兰君起身,怅然下山去。

    进入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傅兰君待在家里烤着火想心事,突然有人来报消息。

    是翼轸家的下人,傅兰君迎出去,那下人跪在雪地里冲她磕了个响头:“顾夫人,我们先生怕是不行了,太太让我请夫人过去见最后一面。”

    傅兰君心里“咯噔”一下。

    她带着桃枝匆匆往翼家去,在翼家大门口和顾灵毓撞了个正着。

    顾灵毓想必也是刚得了信儿从军营里赶过来,军装还未脱,一身的肃杀气,傅兰君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顾灵毓沉默着朝她点点头,大步走进了院子。

    看着他的背影,傅兰君满腹心酸。

    翼轸果然不行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死气,在药香和墨香中间,这位犟骨头书生的人生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阿蓓坐在床头揽着他。见到顾灵毓和傅兰君,他勉强一笑:“你们来啦。”

    他挣扎着要坐起身来,顾灵毓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翼轸不再坚持,歪靠在阿蓓的怀里。

    他一双眼睛看着顾灵毓:“灵毓兄,我是活不成啦。”

    顾灵毓眼睫一动,身板却仍旧挺直如青松。

    翼轸喘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你、我、死去的嘉木兄,咱们三个,终究要只剩下你一个了。”

    他的眼神飘忽,像是陷入了往事的滔滔江河:“还记得当年在公学里,同学们叫咱们三个‘三君子’,都说是指点江山的南嘉木,激昂文字的繁星……还有,看不透的顾阿秀。同学们都看不透你,壬寅年大家都闹退学,你不参与,有人背地里跟我菲薄你,我跟他说,顾灵毓岂是你我能轻易看透的?我们看透看不透又有什么要紧的?总归他是个不一般的人。时至今日我仍然这么想,即使嘉木死在了你手里,我仍旧这么想。

    “我们心里都有各自的道,你的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猜,它肯定不是世人如今所能看到和妄自揣测的那样。

    “嘉木死了,我眼见也活不成了,我们两个的道,无论对错,都没法验证了。灵毓兄,‘三君子’的鸿鹄之志从此就压于你一人的肩头了,请你,装着当年咱们在学校里立过的誓,千万要坚守你心中的道。”

    他一双死灰色的眼睛突然迸发出灼眼的光彩来,死死地盯着顾灵毓。许久,顾灵毓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我,答应你。”

    翼轸笑了,他放松了全身的筋骨向后倒进阿蓓的怀里,圆睁着眼睛歪头望着窗外的雪。

    窗外大雪纷飞,世界一片银装素裹。

    他喃喃开口:“还记得那年去湖心亭看雪,也是你、我和阿蓓、嫂夫人四个,那年的雪真大啊……”

    翼轸在三日后下葬,葬礼结束后,阿蓓突然找到傅兰君,说是有一样东西,翼轸生前吩咐送给她的。

    傅兰君摸不着头脑,她和翼轸之间,关系顶近也只是个朋友的丈夫或是丈夫的朋友,怎么会特地留遗物给自己?

    阿蓓脸上毫无血色,穿着孝服,一身素白衬得整个人越发单薄消瘦,傅兰君安慰她:“你自己要保重。”

    阿蓓淡淡一笑:“我知道。”

    翼轸走后,她的身上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过去的她是一个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乡下采桑女,现在她的身上似乎多了一股无形的精气神,她依旧沉静,沉静中却多了一份坚定。

    她放低了声音,轻轻说:“其实我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傅兰君吓了一跳,阿蓓接着说下去:“几年前,先生跟我说过,他最佩服的人叫沈荩,这位沈先生是报业同仁,因揭露朝廷的卖国条约而被朝廷杀害。先生说,毁家纾难,大丈夫当如是。如果将来必有一死,他希望自己能死得如同这位沈先生一样光辉壮烈。现在,他算是得偿所愿。”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笑了一笑:“那时候顾大哥也在,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为什么非想着为国捐躯?你们这些文人,老想着杀身成仁,成的到底是国家大义的仁,还是你们自个儿的仁?我更希望,国家有朝一日不必你这样的文人为之捐躯。’”

    傅兰君的眼睛动了一动,她的心一片茫然。

    阿蓓走后,她打开那锦盒,发现里面放着的竟然是一沓稿纸。

    稿纸上手抄了一篇文章,傅兰君认得那是翼轸的字迹,只是这字迹虚浮,全然没有翼轸往日书写的根骨,墨色也新,想必是在他去世前不久抄写的,翻到最后更是证实了傅兰君的猜想。末页,纸上洇开血迹,这是心头血在墨上开出的花儿。

    这是一篇《报任安书》。

    他为什么要赠自己一篇《报任安书》?傅兰君不解,她旧学底子弱,对这些之乎者也的旧文章似懂非懂,看得云里雾里的。

    晚上傅荣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傅兰君问他:“爹,太史公的《报任安书》是个什么意思?”

    老秀才傅荣为她耐心作答:“《报任安书》是太史公写给狱中老友任安的,任安获罪入狱,向旧友太史公求助,希望太史公能搭救自己,太史公于是写这篇文章给他。其中的意思无外乎拒绝任安的搭救请求。”

    傅兰君眉头拧成“川”字,难道翼轸是在怨顾灵毓没有对狱中的他施以援手?她问傅荣:“他为什么要拒绝朋友的搭救请求?”

    傅荣沉吟片刻:“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太史公在文章中写得很明确,他独善其身,实则因为心中有道,壮志未酬。”

    心中有道……傅兰君喃喃自语,她的耳边蓦地响起那日翼轸的话,他对顾灵毓说:“请你千万要守住你心里的道。”

    难道,他留给自己这篇文章,是为了告诉自己,顾灵毓是为守道而自保,要自己体谅顾灵毓?

    傅兰君更茫然了,男人们心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为这个道甘心殉身,殉朋友的身,殉自己的身……她抬起头,问傅荣:“爹,您对太史公的举动怎么看?”

    傅荣不假思索:“为酬壮志甘冒不仁不义之名,受宫刑之辱,堪称伟丈夫。”

    傅兰君喃喃道:“可是……”

    傅荣嘿嘿一笑:“傻姑娘,你可真是被我养傻了,以为满世界就只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些孩子气感情用事的东西才叫忠孝节义是不是?这个世界可没那么简单。太史公若竭力营救任安,如今《史记》焉在?逞一时意气,往好处说那是性情中人,往坏处想,就是个贪图虚名的人。且不说《史记》,他要救,便救得出么?不过是两个人一起死罢了。小孩子尽说些生死与共的傻话,大人做每件事却要权衡利弊,稍有差池,别说赢,满盘皆输!”

    他长叹一声,抚摸着她的脑瓜顶:“爹的傻姑娘,早年间爹老以为知而无能不如不知,所以把你教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傻子,却没想到,你知与不知,到头来都要走进这人生的凄风苦雨里。”

    傅兰君低头不语。

    门突然被推开,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满脸死灰色:“老爷,京里消息,皇上驾崩了!”

    傅荣霍地起身,满面铁青。

    第二天京里又传来消息,慈禧太后也驾崩了。

    皇帝、太后接连驾崩,举国震动。坊间开始有流言传出,说朝廷预备大赦天下。

    傅兰君终于再次见到了焦姣。那一天的宁安街头,很多人都看到了她。多年后,当顾灵毓、傅兰君、齐云山都被遗忘,仍然有人记得光绪三十四年的宁安街头,大雪纷飞里,一个穿着嫁衣鬓发凌乱的年轻女人光着脚飞跑,一边跑一边凄厉地狂笑着,嘴里反复喊着:“大赦天下!大赦天下!大赦天下……”

    她疯了。

    傅兰君远远地看着她,蓦地想起那一年在顾家后花园里撞见她和齐云山。她把齐云山堵在走廊上,脸上带着明艳俏皮的笑,那笑容闪亮一如小镜宫里碰撞的万点星光,她对齐云山说:“我已经在缝我的嫁衣了,等到嫁衣缝好了就嫁给你,你想不娶我也不行。”

    趁齐云山不注意,她踮起脚来在他的脸颊上响亮地一吻,然后飞快地跑走了,奔跑的她与傅兰君擦肩而过,衣袂带起的风轻快活泼,如同那晚的月色。

    转眼间,天地变。

    这一年,南嘉木死了,齐云山死了,翼轸死了,光绪死了,慈禧死了。

    大清朝很多人都死了。

    宁安府很多人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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