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心底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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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他并没有出远门,他把日子推迟了一周。在这段时间里,我知道我已得不到他的欢心。他并没有避免同我交谈,他甚至还像往常那样每天早晨把我叫到他书桌旁,而这一切对我是一种折磨。他没有和解的愿望,尽管我落下的眼泪在我们一起阅读的书页上泛起了水泡,他也丝毫不为所动。

    在他离家前夕,我偶然见他日落时在园子里散步。瞧着他的身影,这个眼下虽然与我有些隔膜的人,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又是我的近亲,我打算作最后一次努力来恢复友谊。我向他走去,他倚着小门站着,我开门见山地说:“圣·约翰,我不大高兴,因为你还在生我的气,让我们成为朋友吧。”“但愿我们是朋友。”他一面无动于衷地回答,一面仰望着冉冉上升的月亮。

    “不,圣·约翰。我们不像过去那样了。这你知道。”“难道我们不是吗?这话可错了。我并没希望你倒霉,而是愿你一切都好。”“我相信你,圣·约翰,因为我深信你不会希望别人倒霉,不过既然我是你的亲戚,我就希望多得到一份爱,超过你施予一般陌路人的博爱。”“当然,”他说,“你的愿望是合理的,我决没有把你当作陌路人。”

    这话说得沉着镇静,但也令人丧气。要是迁就自尊和恼怒的苗头,我会立刻走掉,但我十分敬佩我表兄的才能和为人,他的友谊对我来说很宝贵,失掉它会使我心里非常难受。我不会那么快就放弃的。

    “难道我们就得这样分别了吗?你就这么离开我去印度,不说一句更好听的话吗?”他这会儿已完全不看月亮,把面孔转向了我。“我去印度就是离开你吗,简?你不去印度?”“你说我不能去,除非嫁给你。”“你不同我结婚!你坚持这个决定?”“不,我不嫁你,并坚持自己的决定。”“再说一遍,为什么拒绝?”他问。“以前我回答过了,因为你不爱我。现在你还恨我。要是我跟你结婚,你会要我的命,现在就要我的命了。”他的嘴唇和脸顿时变得惨白。

    “我会要你的命?我现在就在要你的命?你这些话不像女人说的,你根本就不应该这么说。”我原是希望从他的脑海里抹去以前的伤痕,却不料在它坚韧的表面上打上了更深的印记。“现在你真的恨我了,”我说,“再要同你和解也没用了。我知道我已把你变成了永久的敌人。”这些话好似雪上加霜,他没有血色的嘴唇一下子抽搐起来。我心里痛苦不堪。

    “你完全误解了我的话,”我抓住他的手说,“我无意让你难受或痛苦,我没有这个意思。”他苦笑着,非常坚决地把手抽了回去。“我想,你已收回你的允诺,根本不去印度了,是吗?”一阵相当长的静默之后他说。“不,我要去的,当你的助手。”我回答。接着是很长的沉默,他终于开口了。

    “我以前曾向你证明,像你这般年纪的单身女人,陪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荒唐的。我已把话说到这样的地步,我想你不会再提这个打算了。很遗憾你居然还是提了,为你感到遗憾。”

    我打断了他,“你要通情理,圣·约翰!你假装对我所说的感到震惊,其实你并没有,因为像你这样出色的脑袋,不可能那么迟钝,以致误解我的意思。我再说一次,要是你高兴,我可以当你的副牧师,而不是你妻子。”

    他的脸色再次变得惨白,但他还是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的回答很有力也很镇静:“一个不做我妻子的女副牧师,对我绝不合适。那么看来,你是不能同我去了。但要是你的建议很诚心,那我去镇上的时候可以同一个已婚的教士说说,他的妻子需要一个助手。你有财产,不必依赖教会的赞助,这样,你就不会因为失信和毁约而感到耻辱。”

    我从来没有作过一本正经的许诺,也没有跟谁订下过约定。在这种场合,他的话说得太狠、太专横了。我回答:“在这件事情上,并无耻辱可言,也不存在失信和毁约。我丝毫没有去印度的义务,我愿意冒很大的险同你去,是因为我佩服你、信任你。作为一个妹妹,我爱你。但我相信,不管什么时候去,跟谁去,在那种气候条件下我活不长久。”

    “你怕了。”他噘起嘴唇说。“我是害怕。上帝给了我生命不是让我虚掷的,而按你的意愿去做,我想无异于自杀。况且,我在决心离开英国之前,还要确实弄明白,留在这儿是不是比离开更有价值。”“你这是什么意思?”“解释也是徒劳的,我必须通过什么办法来解决长期困扰我的疑虑,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我知道你的心向着哪里,你是不是还想着罗切斯特先生?”确实如此,我默认了。

    “你要去找罗切斯特先生吗?”“我得弄清楚他怎么样了。”“那么,”他说,“就让我在祷告中记住你,真诚地祈求上帝不让你真的成为弃儿。不过上帝的眼光跟人的不一样,而上帝的才会真正起作用。”他打开栅门,走了出去。

    我再次进入客厅的时候,发觉黛安娜伫立在窗边,看上去若有所思,她把手搭在我肩上,俯身端详起我的脸来。“简,”她说,“现在你总是脸色苍白,焦躁不安。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告诉我,圣·约翰同你在闹什么别扭。我从这扇窗看了半个小时了。你得原谅我那么暗中监视你,但我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圣·约翰是个怪人——”

    她顿了一下,我没有吱声,她接着说:“我这位哥哥对你的看法非同一般,我敢肯定,他早就对你特别注意和关心了,对别人可从来没有这样。但愿他爱上了你,他爱你吗,简?”

    我把她冷冰冰的手放在我发烫的额头上:“不,没有那回事。”“那他干嘛老盯着你,老是要你同他单独在一起,而且一直把你留在他身边?玛丽和我都断定他希望你嫁给他。”

    “他确实是要求我做他的妻子。”黛安娜拍手叫好。“这正是我们的愿望和想法呢!你会嫁给他的,简,是吗?那样他就会留在英国了。”“他才不会呢,黛安娜。他向我求婚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为他在印度的苦役找个合适的伙伴。”“什么!他希望你去印度?”“不错。”“简直疯了!”她嚷到。“我敢肯定,你在那里住不了多久。你决不能去,你没有同意,是吧,简?”“我已经拒绝嫁给他——”“结果使他不高兴了?”她提醒说。“很不高兴,我担心他永远不会原谅我。不过我提出作为他的妹妹陪他去。”

    “那真是傻到极点了,简。想一想你要干的事吧,身强力壮的人都会给累死,更何况你又那么弱。圣·约翰会怂恿你去干做不到的事情,我敢肯定,凡是他强求你做的,你都会逼着自己去完成。你倒是有勇气拒绝他的求婚,我真感到惊讶,那么你是不爱他了,简?”“不是把他当作丈夫来爱。”“不过他是个漂亮的家伙。”“而我又长得这么平庸,我们一点都不配。”“平庸!你?绝对不是。你太漂亮,也太好了,不值得那么活活地放到加尔各答去烤。”她再次真诚地恳求我放弃同她兄长一起出国的念头。

    “说真的我得这样,”我说,“因为刚才我再次提出做他的副牧师时,他对我的不恭表示惊奇。他好像认为提议不结婚陪他去有失体统,仿佛我一开始就不希望把他当成兄长。”“你怎么会说他不爱你呢,简?”

    “你应该听他谈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口口声声解释说他结婚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圣职。他还告诉我,我生来就是为了劳作,而不是为了爱情。无疑这话也有道理。但在我看来,如果我生来不是为了爱情,那么我生来也不是为了婚配。黛,一生跟一个男人拴在一起,而他只把我当作一件有用的工具?”“不能容忍,不通人情,办不到的!”

    “还有,”我继续说,“虽然我现在对他有兄妹之情,但要是我被迫做了他妻子,我能想象,我对他的爱很可能会无可奈何,备受折磨。因为他那么有才能,神态、举动和谈吐无不透出一种英雄气概。那样,我的命运就会悲惨得难以形容。他会不要我爱他,要是我依然有所表露,他会让我感到那是多余。我知道他会这样。”“可圣·约翰是个好人。”黛安娜说。

    “他是一个好人,也是个伟人。可惜他在追求大目标时,忘掉了小人物的情感和要求。因此,微不足道的人还是离他远一点好,免得他在前进时把他们踩倒了。他来了,我得走了。”我见他进了园子,便匆匆上楼去了。

    但是吃晚饭时我不得不再次与他相遇。用餐时他像平常那样,我本以为他不会同我说话了,而且确信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婚姻计划,但后来的情况表明,在这两点上我都错了。祷告前的晚读,他选了《启示录》的第二十一章,倾听《圣经》中的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始终是一种享受。祈祷之后,我们向他告别,因为第二天一早他就要出门。黛安娜和玛丽吻了他以后离开了房间,我伸出手去,祝他旅途愉快。

    “谢谢你,简。我说过,两周后我会回来,那么这段时间你好好考虑。要是我听从人的尊严,我应当不再跟你说起同我结婚的事,但我听从职责,一直注视着我的第一个目标。我的主长期受苦受难,我也会这样。我不能让你永坠地狱,变成受上天谴责的人。趁你还来得及的时候忏悔吧,下决心吧。上帝使你有力量选择好的福分,这福分是不能从你那儿被夺走的。”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把手放在我头上,话说得很诚恳,也很委婉。我崇敬圣·约翰,我很想停止同他搏斗。现在我被他困扰,几乎就像当初我受到另一个人不同方式的困扰一样,两次我都做了傻瓜。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受着我的圣师的触摸。我忘却了拒绝,停止了搏斗。宗教在呼唤,天使在招手,死亡之门打开了,露出了彼岸的永恒。为了那里的安全和幸福,顷刻之间什么都可以牺牲,阴暗的房间里充满了幻象。

    “你现在就能决定吗?”传教士问。他说这话时语调很温柔,我能抵御圣·约翰的愤怒,但面对他的和善,我便像芦苇一般柔顺了。但我始终很清楚,要是我现在让步,有一天我照样会懊悔。他的本性并不因为一小时的庄严祈祷而改变,只不过升华了而已。

    “只要有把握,我就能决定,”我回答:“只要能说服我嫁给你确实是上帝的意志,那我现在就可以发誓嫁给你。”“我的祈祷应验了!”圣·约翰失声叫道。他的手在我头上压得更紧了,仿佛他已经把我要去了。我祈求上苍给我指点一条明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激动。

    整座房子寂静无声,我的心怦怦乱跳。突然,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使我的心为之震颤,这种感觉不像电击,但它作用于我的感官,仿佛它们在这之前最活跃的时刻也只不过处于麻木状态。而现在它们受到了召唤,它们充满了期待,眼睛和耳朵在等候着,而肌肉在骨头上哆嗦。

    “你听到什么啦?你看见什么了吗?”圣·约翰问。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我听见一个声音在什么地方叫唤着——“简!简!简!”随后什么也听不到了。“啊,上帝呀!那是什么声音?”我喘息着。

    我本该说“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它似乎不在房间里,也不在屋子里,也不在花园里。它不是来自空中,也不是来自地下,也不是来自头顶。我已经听到了这声音,这是一个熟悉的、亲切的、记忆犹新的声音——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声音。这声音痛苦而悲哀,显得狂乱、怪异和急切。

    “我来了!”我叫道,“等我一下!啊,我会来的!”我飞似的走到门边,向走廊里窥视着,那时一片漆黑,我冲进花园,里边空空的。“你在哪儿?”我喊道。沼泽谷另一边的山峦隐隐约约地把回答传了过来——“你在哪儿?”我倾听着。

    我挣脱了跟着我并想留住我的圣·约翰。我告诉他不要再提问题,或是再发议论了。我希望他离开我,我想一个人呆着,他听从了。我上楼回卧室,把自己锁在房里,跪了下来,以我的方式祈祷着,我似乎已进入了一颗伟大的心灵。我从感恩中站起来,我已下了决心。随后躺了下来,并不觉得害怕,却受到了启发,我急切地盼着白天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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