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徒-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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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大光来到第九炼钢厂,眼前的景象已经万象更新,原来的厂房不见了,建筑工地紧张施工,大汽车跑来跑去,高楼大厦正在拔地而起,就是在一片脚手架附近,孤零零地立着领袖塑像,关怀地看着新厂房一天天成长。

    黄哑巴,别叫人家黄哑巴,叫黄总吧,怎么个总法?总工程师,总会计师,总设计师,爱是什么总是什么总,现在的事情是,他把杨大光请来,将领袖塑像完整迁移。

    黄哑巴陪着杨大光来到工地,一步一步从这儿跳过去,一步步从那儿迈过来,走到塑像前面,黄总指着塑像对杨大光说,使用机械,没有办法保证塑像在最后一分钟没有一点摇摆,工程师们算了多少遍,就是找不到最佳力点,谁也不敢签字,工程师们主张使用野蛮拆卸方案,黄总说,他不同意。

    黄哑巴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破坏性拆卸方案不可行。

    杨大光说,黄哑巴,你是好人,厚道。那个年代过去了,无论是功是过吧,咱们心里都得恭恭敬敬。

    黄哑巴说,过去的事不说了,咱们做事,就得仁义了。

    仁,仁爱。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这话不是杨大光说的,也不是黄哑巴说的,是写小说的天津老儿、七十二沽闲散林老爷子从孔圣人书里抄下来的。

    按照杨大光的方案,先将现场围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入,不得围观,更在现场外面围上一圈布幔,里面只有杨大光一个人。

    杨大光围着塑像转了好几圈,查看底座下面的水泥清理干净了没有,确认没有一点连在一起的地方,再查看钢筋,外面一圈钢筋已经全部烧断,第二圈,第三圈,只剩下中间一根钢筋了,胳膊粗,上面负载着二十吨的重量。

    杨大光把老八找来,老八酱肉铺门外贴了告示:内部装修,歇业三天。

    杨大光对老八说,这活咱两人干了,哥们儿爷们儿都改行做生意了,咱们这行绝了,下一代都大学毕业,大学没有脚行专业,更没有脚行教授,这行绝了。都机械了,什么东西都是起重机,上百吨的东西,挂上钢丝绳,别管挂在哪儿,没有忌讳,伟人塑像,也是吊着脖子往上起,有嘛事起来再说,佛庙搬家,将佛像骨碌着搬到新庙里,座在位上再烧香磕头。机械了。

    老八害怕,说这若是出了人命我可负不起责任。

    塑像钢筋烧断,我站在前排,晃一下,先挑我,看见我被挑起来了,你就逃命,记住,保护好人家焊工师傅。

    老八说不行,挑着你,我也不走了。咱两人一根绳上的蚂蚱,挑了你,也跑不了我。

    杨大光和老八围着塑像转了一大天,“把竿”立起来,八根晃绳吊起,保住塑像。天色晚了,杨大光对老八说,你回家吧,顺路到我家去趟,告诉我老伴,今天夜里我不回家了。

    夜里,月光下,杨大光一根晃绳一根晃绳地查看,抓抓这根绳,再走过去抓另一根绳,一夜没合眼,一夜没停脚,八根晃绳,他摸了八百遍,保证没事了。

    天蒙蒙亮了,杨大光站在塑像对面,脱下帽子,光着头,将落的月光照着杨大光的大光头,显得有些凄凉,杨大光嘴巴默叨:主席保佑,我杨大光一辈子对您老人家忠心耿耿。现在炼钢厂黄了,这儿改建汽车城,日月兴旺,百姓的日子富裕了。汽车城一建起来,孩子们都有工作了,每个月,最低三四千元,二级工三十八块四毛五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主席,您老保佑着烧电焊的师傅,他手艺好,自己研究出加长的焊枪,我问过他,你不怕吗?他说杨大爷不怕,我就不怕,我给他老娘立下了军令状,出了意外,我杨姓人家三辈子负责,主席,杨大光这辈子对得起党,对得起社会主义,主席,您……

    默叨着,晨曦出来,照射着杨大光眼角微微的泪光。

    第二天早晨,建筑工地还没有施工,电焊工按照老八和杨大光的吩咐,早早地来到现场。电焊工,四十岁年纪,前天见到杨大光的时候,他告诉杨大光,最后切断这根钢筋,那个叫黄总的人请遍本地所有高级电焊技工,无论出多少钱,没人干,太危险了,电焊工的忌讳,切断承重钢筋,必须距离重物件两米,如今这宗活,就在重物旁边,身子几乎贴着塑像,稍稍摆动一寸,就是严重事故。最后黄总出了天价,一个工一千五百元,不是老娘等着看病吗,否则谁也不干这宗危险活。

    杨师傅,您看行吗?电焊工还是胆怯地问着。

    老八代替杨大光拍着胸脯回答,咳,有杨爷在这儿,他就是起重行的权威,偶像,他在这儿一站,就避邪,我谁也不信,就信杨爷。小半辈子了,只要杨爷说行,我就敢干,孩子,你过来。

    说着,老八一步站到塑像跟前,身子贴着塑像,双腿劈开,让电焊工蹲在自己背后,把焊枪从自己腿裆下面伸过去,老八坚定的目光给了电焊工勇气。他拉了一下老八,勇敢地向老八说:“师傅,有您这句话,就行了,你别护着我,我不怕。”

    你点火儿吧。

    老八催促电焊工说。

    老八站定了位置,杨大光围着晃绳转,聚精会神地摸摸这根晃绳,再摸摸那根晃绳,胸有成竹,杨大光向老八看了一眼,多年的默契,没问题。

    电焊工刚要点火,现场围帐钻进来一个女子,最多二十岁,高跟鞋,披着长发,戴着眼镜,花花眼镜框,时髦。

    “杨老师。”

    姑娘来找杨大光。

    我可不是老师,我一共才认识六个字,不配当老师。

    杨先生,我是黄总的秘书,本来黄总说今天要到现场,突然接到通知,他要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行了,回去告诉你们黄总,这儿的事,放心吧,我早估计他今天有事,不来吧,情理上说不通,来吧,站远了不是,站近了也不是,他如今刚有了点行市,小命值钱呀。

    女秘书走了,杨大光鼻腔里哼了一声。听过那个故事吗,乡下闹野猪,乡亲们请出猎人去打野猪,为民除害,猎人自己养了一条狗,怕到时候野猪发疯,又借了一条狗,是从满村里挑出来的,猎人带着两条狗上了山,果然野猪来了,猎人一枪打过去,野猪倒下了,可是过了一会儿,野猪突然跳起来,向猎人扑了过来,野猪凶呀,一对獠牙,能把人挑死。看着发疯的野猪,借来的那条狗,嚎叫了一声,躲到猎人身后去了,只有自己养的那条狗,扑了上去,野猪再凶,到底挨了一枪,只看见野猪一对獠牙挑开了狗肚子,然后再没有力气站起来,那条狗也躺在一摊鲜血中,死了。

    你还有心思说闲话,干活吧。

    杨大光下了命令。

    电焊工小心翼翼地将焊枪从老八的腿裆间伸过去,焊枪喷出突突的火苗,杨师傅,开始啦。

    切。

    杨大光一声喊,电焊工将焊枪向最后一根钢筋接近过去。

    哧哧的火舌迸射出来,打在老八的腿上,老八似是没有感觉,依然叉开双腿保护身前的电焊工。

    杨大光伸着两条胳膊,用力地抓着晃绳,目光坚定,精神集中,额上涌出大汗珠子,滴答滴答地掉在了脚下。

    时间似是静止了,万籁无声,只听见哧哧的声音响动,只看见火星从塑像底座的缝隙间飞出来,天时还没有放亮,电焊的强光一闪一闪照得大地一片光明。此时此际,天地间只有杨大光“怦怦”的心音,只有老八高大的身影,只有一个电焊工人躲躲闪闪地蹲在老八身前,小心翼翼地工作着。

    突然,天地间静了下来,电焊工将焊枪从塑像底座下面取出来,抬眼看看老八,又看看远处握着晃绳的杨大光,电焊工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话,完了。

    重达二十吨的塑像,没有一丝一毫的摆动,就像平日那样,稳稳地站在底座上,挥着胳膊,举着手,向前方凝望。

    老八看了看身后的电焊工,小声地问了一声:“完了?”

    完了。

    电焊工紧张地站起来,还是心惊肉跳,缓缓走到杨大光面前,向杨大光鞠了一个大躬。

    杨师傅,您老就是神仙。

    杨大光深深地喘了一口大气,掏出一支香烟,无声地点着了,又深深地吸着。

    老八后退一步,放松放松双腿,抬手抹去额上的汗珠,也是喘了一口大气。掏出揣在怀里的小酒瓶,一昂头,美美地喝了一口。

    天亮了,晨曦浮出来,照着大院里三个人影,杨大光看看现场,示意电焊师傅可以离开,电焊工等着上班去领工钱,老八说肚子饿了,要去吃碗馄饨。

    一辆大汽车开进来,杨大光指挥起重工将塑像放在车里,汽车掉头向工地外面开走了,工地上只剩下了杨大光一个人。

    杨大光看着远去的大汽车,突然双腿一弯,扑通一下,杨大光跪在了地上,向着远去的大汽车,咚咚咚,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太阳升起来了,初升的阳光照着杨大光的后背,在地面上投射下一个虔诚使徒的身影。

    缓缓地,杨大光站起身来,慢慢移步,向工地外面走去,杨大光的步履缓慢,身体疲惫,初升的旭日照在他的脸上,强烈的阳光刺得杨大光睁不开眼。上工的人群迎着杨大光涌过来,有人看见杨大光一双眼睛涌出泪珠。

    哟,这位大爷,发工资的日子,看大门的都一千两百了,还哭?

    穿过喧嚣的人声;杨大光消失了。

    ……

    杨大光消失了,再没有人看见过杨大光。后来真理道拆迁,杨大光拿拆迁费买了商品房,更没有人知道杨大光迁居到什么地方去了,连老八都找不到杨大光了。有时候遇见起重队老伙计来买酱肉,老八向人们打听杨大光的情况,谁也说不清杨大光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说起杨大光,大家赞叹,唉,杨大光,好人呀,好人,有人对不起他,他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

    ……

    原载《上海文学》2008年第12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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