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鸳鸯-绣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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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后回想起那个被白雪覆盖的漫长冬季和之后那个分外短暂的春季,似乎注定是要发生那么多事情的。

    刚收完秋庄稼,远在新疆的我舅舅寄来一封信,说我外奶奶病得很重,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老奶奶想念远路上的女儿,希望能见上最后一面;另外,舅舅那儿出了个乡村名医,专治不育之症,看过的人都说效果好,他希望妹子也来看看,说不定能把多年的顽疾给治好。

    我妈听我父亲念完信,眼里闪出泪花来,抓住信翻过来倒过去地瞅,实际上她是文盲,只字不识。

    接下来几天我妈总显得心事重重,干啥都提不起精神来,父亲便做出决定,让她去一回新疆。论起来,舅舅搬去新疆十一年了,我妈还没有去过一回呢,就算没有外奶奶病危这一茬口,也该叫她去浪浪娘家了。饭桌上,父亲把这个理由摆出来,爷爷奶奶说去了赶紧把病看看,可不敢再耽搁了。

    我妈一走,锅灶上的一应事情全留给了我的姑姑拜拜。

    本来,我们可以平静无事地度过这个寒冬的,地里的活计早就忙完,牛羊有小叔叔喂养,日常的零碎活计,有奶奶指点,拜拜姑姑完全能拿得下。

    离开我妈,这个家里的一切完全能够照旧运转。

    意外的是奶奶把锁子骨给摔破了。

    前夜里落了一层薄雪,清晨奶奶去后窑的菜缸里捞酸菜,脚底下一滑栽倒了,手里的瓦盆摔成了碎片儿,她自己的锁子骨也破开了。疼得动不了,只能睡在炕上静养着。

    奶奶养伤,这和货郎子有什么关系呢?

    在我们的印象里,货郎子只能算过客。

    每到春种之后,夏收之余,气候和暖,人们稍稍有点儿闲暇之际,便会有一两个外地人挑着担子,从庄口步人,挨家挨户地在门前叫喊,声音拉得很长,头发换花线喽——头发换花线喽——口音与我们有明显的差异,嗓音直夯夯的,尾音硬硬的,舌头不打卷儿,似乎在满嘴跑,像是在唱歌儿,却不是我们这里的调调儿,我们就知道货郎子来了。挑着担子,悠悠地来了,用花花绿绿的针头线脑换取女人娃娃捏在手心里的一团乱头发。等买卖做完,他们重新担起担儿,吆喝着赶往下一个村庄。

    细想起来,货郎子真的和我们的生活没有太大的联系。

    现在是寒冬,不是货郎子出没的季节,所以货郎子更和我们的生活扯不上关系。

    可是就在奶奶摔跤的这一天,爷爷收留了一个流落在外没来得及返回老家的小货郎子。

    爷爷完全是出于一片怜悯之心。

    只是我们谁也不会料到,这一收留,他会介人我们宁静的生活里来,还搅起了那么大的风浪。

    而当时爷爷的心思很简单,他只是将他当作一个过客,一个落难的孩子。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甜腻味儿。

    我和小叔叔赶着羊群一走近家门老远就闻到了这股味道。羊群也闻到了,头羊尾巴一甩一甩跑起来,后面的羊都跟着跑。大门虚掩着,羊群撞过去,门吱呀呀开了,羊像土匪一样蹿进门,带起的尘土在后面飞扬着。

    我和小叔叔紧紧撵在羊屁股后面进门,手里慌乱地甩开鞭子狠狠吆喝驱赶着它们。

    爷爷果然又在熬糖瓜子,砌在南墙下的灶台上架起了一口大锅,父亲在灶前烧火,灶眼里别着几根粗大的歪脖子柳木棒,父亲撅着屁股使劲拉风匣,风匣杆子蹭着木板子吱嘎嘎地响,响声很大,像一头老牛在吼叫。灶眼里的火哗啦啦笑,欢快地跳着舞,一个劲儿往锅底上蹿,伸出长长的红舌头,饱含深情地舔着大锅的底子,好像火也能闻到空气里的甜香,知道这味道是从锅里发出的,就努力着要去锅里舔一舌头尝尝。

    羊群就是被这味道诱惑的,它们围住了锅台,幸好还只在熬的阶段,它们挨挨挤挤转悠了一圈,没什么便宜可图,在我们的鞭子下乖乖进了后院的窑洞。别看羊天生是吃草的,贪图起五谷来可是比人还疯狂呢,尤其爷爷的大锅里熬着甜腻腻的糜子散出满院子甜味儿的时候,它们也被诱惑得恨不能扑过去狠狠吃上一嘴。

    咋这么早收山呢?才晌午呀?爷爷问,他站在一个巨大的杏树根做的木墩子上,不看我们,连头也没抬,弓着腰用一根粗大的棍子在大锅里搅动,搅得很费劲,热气腾起来,在冷空气里打着旋,很快就凝成一片茫茫的白雾,在头顶上盘旋。爷爷整个人都隐在那团白雾中,身上常年穿的老羊皮袄也脱掉了,裸着膀子忙活呢。

    天气干冷干冷的,西北风贴着地面不断刮过来,卷起一些干草末子跑到南墙下打旋儿。天空是铅灰色的,我们都不喜欢这种天气,我们的愿望是要么晴朗,暖暖的日头照着;要么下雪,鹅毛大雪狠狠往下落。你说这样灰不塌塌的,算咋回事呢?像个性子温吞吞的人,叫人拿他没奈何,在这种天气里,人的情绪总是会莫名地低落下来。

    这时候爷爷喜欢骂人,骂奶奶是个邋遢婆娘,炕席上落有灰土!骂我父亲火烧得不旺;骂牲口圈里那头黑草驴肚子不争气,老是下驴驹子,连一个骡子驹儿也不下,配种时明明用的是儿马嘛,还花了钱呢;骂小叔叔放羊不经心,满山洼赶着羊群胡逛呢,游荡一天羊的肚子不还瘪瘪的吗?骂这鬼天气,好好儿的刮啥风,害得他的老沙眼又犯了,啥也看不清还一个劲儿发痒呢……只要南墙下架起大锅开始熬糖瓜子,爷爷的牢骚就不断地冒出来,他大声地感慨着,数说着,忙碌着,咳嗽着,直到一大锅糜子熬成了糊糊,等到扯糖瓜子时,爷爷才会住口,梗着脖子全心扯糖瓜子。

    只要熬糖瓜子我就高兴,兴奋得满院子转悠,哪怕天气很冷,哪怕爷爷的骂声一直持续着,我还是高兴,满院子飘荡的热气和热气中散发的甜味是那么好闻,那么温暖,我等着爷爷早点扯糖瓜子,等到他把做好的糖瓜子装进木箱子的时候,那些掉落的边角料就成了我口中的美味。我不停地吃着,嚼着,直嚼得牙根发软,嗓子眼发痒,心里犯潮。爷爷当然舍不得让我大量吃,还指着卖钱呢,就大骂我是碎土匪、败家子,不过这时的爷爷在我眼里一点也不可怕了,可能是他累了,骂人的声音软绵绵的,也可能是他看到忙活一天扯出那么多白花花的糖瓜子心情便好转了,反正他骂我的时候脸上笑眯眯的。

    这天和平时一样,锅里的糜子熬得差不多了,就能扯糖瓜子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打开半扇,缓缓地停了下来。

    去,把门关上,风进来了。爷爷说。

    我忙跑过去关门,这会儿风里要是带来些土雾就坏了,它们会卷起尘土乱飞,我们扯出的糖瓜子就不够白了,影响了卖钱可是大事呀。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而我则刚刚折过身回到南墙下。

    爷爷责怪地看我一眼,我赶紧小跑过去重新关门,这回动用了门关,想把它门上。我很用力,但阖上的门还是开了,吱呀呀响着裂开一道缝子。

    这就怪了,我探头往外看,看到了一张脸,吓我一大跳,我赶紧往紧关门,“吱嘎嘎——”门轴艰涩地叫着,原来是一双手扳着门框,在往开推呢。怪不得这门就是关不上,我还以为是风在捣鬼呢。

    扳在门上的手很脏,黑乎乎的,衣服也很脏,破烂得不成样子,头上扣着顶狗皮暖帽,可能帽子实在太破挡不了风寒,帽子下的脸是模糊的,看不清五官长相,只见冻成一团青。是个男人。他仰头看一眼我,嘴唇动弹,在说什么,叽里咕噜的。

    爷爷快来呀,大门口来了个人。我向院子里喊,一股冷风从门外巷道口蹿过来,一下子扑进大门,满满灌了我一口,呛得我嗓子眼里冒烟。

    爷爷赶过来,把门往大开了点,谁知门外的人迫不及待地就往里扑,一个身子无声地倒进来,瘫在门槛上,没声息了。

    爷爷慌了,忙往起拽。可这身子卧成一团,死死的,不像个活人。

    父亲赶过来帮忙,抱起来,揭下破帽子,是个年轻人,伸手在鼻子下试试,摸摸额头,说晕了,看样子冻坏了。

    他看看爷爷,爷爷也看着他,父子俩沉默了一下。

    先把他暖活再说?儿子问。

    那就快点儿!

    爷爷伸出手,爷儿俩半抱半拖将年轻人弄到了上房炕上。大门口还留着副担担呢,一根柳木扁担,两头挑着一对小木箱子。父亲把它们弄进院子,这才关上大门。

    我围着箱子观察,小叔叔也赶来了。我们都对这箱子感兴趣。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不是普通的箱子,是货郎子的箱子,货郎子的扁担上才挑这种狭长形的小木箱子。

    这对箱子已经很旧了,棱角处甚至有了破裂的迹象。我们摸着箱子,顺箱子盖摸下来,摸到了开关。箱子锁着,其实我们的眼睛早就看到了锁子。小叔叔还是摸了摸,做出个遗憾的表情,好像我们是刚刚发现锁子的。很小的两把锁,但是锁住了箱子,我们没办法打开来看看箱子里究竟装着什么。小叔叔提起箱子掂量几下,敲敲,侧耳听听,最后说我敢肯定,这就是货郎子的箱子。

    上房炕上,奶奶睡不着了,爬起来指使父亲将两床被子压在来人身上,看看被子下那个身躯还在打抖,而且越来越厉害,直抖得被子哗啦啦颤。奶奶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揭开被子一角看了看,又伸手摸摸,喊姑姑快烧点开水,抽屉里还留着一点红糖呢,冲点水给这娃喝。

    姑姑应了声,但是很不情愿,磨磨蹭蹭到大门外抱柴,奶奶冲她的背影喊:就不能麻利点吗?你这女子越来越不听话了!姑姑听到了,更不情愿,狠着劲拉风匣,只听得那风匣板子拍打着,啪啪作响。

    慢一点儿,你想把风匣拉断吗?奶奶把头伸出门口,扯着脖子喊。

    姑姑其实不是个懒女子,她很勤快,只是她刚才正在案板上调面,手还在湿面粉里扑腾,奶奶忽然叫她烧水,等于把她做饭的程序给打乱了,她自然不高兴。

    奶奶还在不住劲地催,姑姑很不情愿地烧了一点开水端进屋。奶奶坐在炕边上,等姑姑拿来红糖冲进碗里,她接过水用调羹要给被子下的人灌。这人抖得厉害,连被子都唰唰动弹呢,奶奶又带着伤,怎么灌呢?

    姑姑看着不耐烦,一把掀开被子,吓了一跳,只见这人脸是青紫色的,一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姑姑看到这目光心就软了,还是个孩子嘛,看上去和她的弟弟差不多大小。

    姑姑耐下心给小伙子喂水,一调羹一调羹地喂,喂了几口,他张大口,像是饥渴难耐,姑姑干脆斜着碗给他灌,果然,他渴坏了,噙住碗沿咣咣地吞咽,一碗水全喝了,还拽住碗不丢。

    姑姑又用开水泡了碗馍馍,撒上红糖,热腾腾软乎乎的,年轻人全吃下去了。他还想吃,奶奶说,够了够了,吃得太猛要胀坏的,等会儿再吃。

    姑姑没有赶着去做饭,兑了半盆儿热水,蘸个湿毛巾给年轻人擦脸,他的脸实在是太脏了,都看不出脸的模样来了。

    半盆清水很快就变脏了,姑姑干脆泼掉,再换半盆,还拿来了她的香胰子,放在年轻人脸上擦一圈儿,再用湿毛巾擦,那脸上泛起一层泡沫来,他闭上眼静静地承受着,任由姑姑在脸上折腾。

    奶奶喊着轻点儿,拜拜你轻点儿,冻伤的肉皮子最娇弱了,可不敢给擦烂了。

    其实奶奶这话完全多余了,我们谁都看到姑姑是多么的小心,她轻轻地擦完,拿出自己的雪花膏来,挖一点匀开在指头肚上,然后擦在年轻人的面孔上。好香的味道呵,我伸长鼻子贪婪地嗅着,姑姑的雪花膏可是她最珍贵的东西,除了她自己每天清晨往脸上抹一点,我们谁都别妄想享受到那样的待遇。想不到这个外人倒先享用了,还是由姑姑亲自给抹的!

    我看着这个外乡人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恨他吧,又看着可怜。

    夜里我们睡下不久就被奶奶喊醒了,奶奶扯着嗓子喊拜拜,叫她舀凉水来。奶奶的声音在黑暗中听上去很恐怖,让人头皮发麻,感觉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不然不会这会儿吵醒我们。

    我们披上衣裳赶过去,上房里灯盏亮着,爷爷坐在炕头咳嗽,奶奶守在货郎子的枕头畔。

    原来货郎子发起高烧来了。只见他脸通红通红的,一直红到了脖子里,连耳朵尖都是红的,昏黄的灯火地里,我们看到他的两眼像着了火,完全赤红了。他痉挛着手,不断往脸上脖子里乱抓,好像那里面藏着什么,使他难受万分。奶奶阻拦着,拉开那双手,但是货郎子的手鸡爪子一样就要往上抓,奶奶打架一般和他纠缠着。货郎子嘴里痛苦地呻吟着,忽然就会莫名其妙地高声喊叫一声。

    姑姑去厨房里舀半桶水倒在盆子里,泡一个手巾,拧一把往货郎子脸上擦去。刚从缸里舀出的水冰凉冰凉的,姑姑冷得倒吸气。

    货郎子打了个激灵,但很快就感觉到冰凉的惬意,夺去手巾忙乱地擦脸和脖子。一条手巾很快就变得热气腾腾了,冒起来的汗在灯火下赫然可见。姑姑忙又找一条毛巾,两条轮换着用。

    很快半盆凉水也冒起热气来,把我们都看呆了。

    货郎子不再挣扎胡闹,渐渐安稳下来了,低低地呻吟着,嗓子眼里呼噜呼噜说着什么。姑姑给他擦了手,擦了脖子,解开纽扣把腋窝下也擦了。直到两条手巾变得灰乎乎的,盆子里的水也变了颜色。

    货郎子沉沉人睡了,脸上的赤红还在,红灿灿的,就像傍晚飘在西天的彩霞。

    奶奶挪过去摸摸他额头说,好了,看样子烧退了,你们睡去,后半夜我照顾。

    后半夜我们都睡得不踏实,天下起雪来了,雪花簌簌落着,黑夜显得寂静而漫长,姑姑过一会儿就翻个身,问我是否听到奶奶又在喊我们。

    我说,没喊,那是下雪的声音。

    姑姑又翻个身说,我咋老觉得你奶奶在喊呢。

    这一夜奶奶果然没敢睡,一直守到了天明。

    第二天我过去看货郎子,他睡着了,脸上的红还没褪尽,睡得很沉,嗓子眼里有痰,随着呼吸呼噜呼噜作响。

    奶奶靠住枕头,直喊腰疼,喊锁子骨那里也疼,爷爷说肯定是夜里操劳,把老毛病惹出来了。

    吃过早饭,爷爷和父亲背着箱子去外面卖糖瓜子,临出门爷爷简单安排了家事,其实重点还是针对货郎子的。他说,这个人我们不敢留,昨晚上那个烧你们都看到了,额头像炭火,差点没烧死,万一闹出人命来,我们就说不清了!所以,我走后,只要他稍微好一点儿了,就叫他担上他的担子赶紧走人!他问奶奶听见了吗,奶奶点着头,当然听见了。

    爷爷他们走了,天气不太好,雪停了,但天没有放晴,天空的脸阴沉着,风在轻轻地刮,不断把雪末子卷起来,扑散出一阵又一阵迷蒙蒙的白雾,耀得人眼前发花。

    爷爷他们是冒着严寒走的。

    奶奶又在上房里喊拜拜,拜拜你擀点面去,切得薄薄的,做成酸汤面叶子,这娃身子弱,你多放点清油。

    奶奶身边的被窝里探出一张脸来,眼珠子骨碌碌看着我们。姑姑本来想顶奶奶的,一看到货郎子正看呢,就恨恨地应了一声,出来到厨房里,姑姑忍不住将扫案板的笤帚砸在地上,说这个老婆子越来越过分了,什么游狗野猫都往家里收揽,谁知道这货郎子打哪儿来的,就放在热炕上了,还害得我不得安宁!

    姑姑尽管十二万分地不情愿,还是将酸汤面叶子做熟了,端过去,货郎子吃了两碗,缓了缓,又吃了一碗,吃得额头上出了汗。

    奶奶坐在旁边看着他吃,不断唏嘘着说,慢点儿,娃娃你慢点儿吃,小心烫着了!没人和你争抢啊,你悠着点儿呵!

    确实没人和他争,好家伙,姑姑一共做了三碗面,都被他给吃了,锅底里连一滴酸汤也没剩下。

    奶奶拿着毛巾给他擦脸上的汗,呵呵地笑着,似乎他吃这么多是很叫人高兴的事。

    吃完饭,货郎子溜进被窝,接着睡。

    姑姑来收碗筷,看一眼炕上说,娘——

    奶奶问:啥事?

    我大临走交代的事你忘了吗?姑姑说。

    啥?奶奶迷惑地问,伸手给货郎子扯扯被角。

    唔——姑姑一努嘴角,指着被窝里的人:我看好多了,该打发走了。

    奶奶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看院子,看看高处的天空,说还没有晴开嘛,这冰天雪地的,别把人冻坏了,还是等晴了再说吧。

    货郎子眨巴着眼,看看奶奶,看看姑姑,似乎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天黑时分,雪又下起来了。风停了,雪花分外大,像榆树叶子,一片一片飘摇着从万丈高空降落下来,落在房屋上、树木上、大地上,吃过晚饭后我去后院取尿盆,发现地面已经变白了。

    爷爷父亲没有回来,看来他们被风雪阻拦,不知道留宿在了哪个村庄。

    天完全黑下来后,奶奶说不用等了,他们肯定不回来了,姑姑带着我出去关大门。我们打开门向外面望了望,世界灰沉沉的,白雪在飘飘洒洒地落,视线白茫茫的。满世界的白雪还是抵挡不住黑暗的降临。姑姑感慨地说,这两个人啊,不知道今晚在哪里过夜,说不定正在受罪呢。

    我知道她在记挂着爷爷和父亲。

    为了讨生活,整整一个漫长的寒冬,爷爷和父亲都要不断地外出和归来,日子便在这种艰辛的交替中度过。

    进屋后姑姑看看货郎子,看看奶奶,忽然叹一口气。

    奶奶说,好好的,出啥长气,不愁吃不愁穿的,这日子过着还不舒服吗?我们农业社那会儿啊……

    姑姑赶紧打断说,好了好了,你就别说农业社那会儿了,我们都听了不下八十回啦。我不愁了还不行吗?我乐呵呵还不行吗?

    奶奶露出笑脸来说,这就对了嘛,你一个娃娃家整天长吁短叹的,不是过日子的样儿,人活着就得高兴,活一天就高兴一天,我们农业社那阵子啊,别看吃的是低标准,干的是牛马活,可我们高兴,成天唱着歌子……

    姑姑忙又打断她说,你怎么又绕到农业社上去了?我是觉得你把这个人留下是对的,这冰天雪地的,我大我哥都在外面奔波,要是没有像咱一样的好心人留宿,那可就遭罪了。

    这一夜奶奶陪着货郎子睡。

    第二天天气彻底晴了,太阳红朗朗照在头上,空气却是奇寒,晶莹的雪在阳光映照下只融化了浅浅的表层,下面的变得坚硬瓷实,闪着银子般的光。我和姑姑出去扫雪。看着厚厚一院子雪,姑姑犯愁了,我也跟着愁。

    奶奶下不了炕,隔着窗玻璃喊我的小叔叔出来帮忙扫雪。小叔叔躲在高房子里装作听不见,始终不吭一声,我知道他一定是躲在被窝里看小人书。整整一个寒冬他都沉浸在那些小人书的世界里。

    我们先从后院往外扫,雪太厚,扫帚根本扫不动,只能用铁锨一锨一锨铲起来,铲过的地方再用扫帚扫。干了一会儿,我们都冒汗了,姑姑褪掉手套,取下围巾,喊乏死了,乏死了,这雪把人害死了。又高声骂高房子里的人不要脸,像旧社会的少爷,好吃懒做,不给人帮忙。

    我们正埋头忙活呢,前院响起吱儿吱儿声,分明是在铲雪。肯定是高房子里的少爷坐不住,下来帮忙了。我们不理他,谁都知道这人即便来帮忙,也绝对帮不了五分钟就会溜走,用姑姑骂他的话来形容,就是念书没念出名堂来,毛病倒是念出了一身,耍奸溜滑,好吃懒做。

    吱儿吱儿,前院里还在铲雪。姑姑说这个懒骨头今儿奇怪了,莫不是日头要从灶眼里出来了吧?

    还真是奇怪了,小叔叔今儿一点儿也没偷懒的迹象,一直干着。

    我和姑姑终于扫完了后院,拖着扫帚出来,看到一个人在铲雪,他穿着奶奶的大黑棉衣,脖子里围着奶奶的白手巾,脚上是奶奶的大棉窝窝,正吭哧吭哧干得欢呢。房门口已经清理出了一条通道。

    铲雪的人是货郎子。这倒出乎了我们的意料。

    姑姑站住不扫了,瞅着这个人铲雪。

    只见他像个老婆子一样弯下腰,抱着铁锨一下一下铲,见我们看他,抬起头笑笑,又埋下头干。白雪映照下他的脸显得苍白,干干净净的,一点儿没有前夜里脏兮兮的影子了。

    姑姑瞅着他看,忽然哧儿一声笑了,说你快看看,后影子像不像你奶奶,弯腰塌背的,活脱脱就是个老婆子!我留心看,果然他被奶奶臃肿的棉衣打扮得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子。

    我和姑姑都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了。

    货郎子出汗了,取下手巾,解开纽扣,敞着怀干。

    姑姑说没看出来嘛,身子骨儿挺单薄,干起活来倒实诚,不像咱家那个懒骨头。

    我们配合着干起来,一时满院子都是吱儿吱儿的铲雪声,哧儿哧儿的扫雪声。

    扫完了,整整四个大雪堆。姑姑拿来大背篼,往里面装满雪,弯下腰往起背,一双手抓住背篼的边沿拦住了她,姑姑愣了,瞪着眼睛说你要干啥?货郎子攥着背篼系,说你一个女娃儿,娇贵着哩,不该干这个,我来干!说着蹲下身背起雪就走。

    哎哎哎,姑姑慌了,跟在他身后撵着喊:你放下,快放下,你不是刚害着病吗,压出个好歹可不能怪我。

    货郎子将雪倒下园子,笑着说,没啥子,没啥子,我是男娃儿,身子好着哩,只是冻坏了嘛,暖两天就没事了,不信你看看!说着小跑了几步。奶奶笨重的大棉窝窝实在是很大,而他的脚像女人一样娇小,这一跑鞋子就呱嗒呱嗒作响,像个刚下过蛋到处咯咯嗒咯咯嗒叫着炫耀的母鸡,我和姑姑都大笑起来。

    货郎子不笑,看着白雪忽然说咱堆雪人吧,这么多雪白白糟蹋了真可惜,堆几个雪人可好耍了。

    姑姑还在沉吟,我早跳起来,举双手赞同。

    我们将雪背出来,倒在麦场边,倒了五六堆。直到把院子里清理干净,货郎子说好了,咱可以堆雪人啦。用铁锨将雪拍成一个高高的雪堆,然后削铲出一个圆形的脑袋,身子胖墩墩的,一个人的大致模样就出来了。他一边轻轻拍打着积雪,一边唱起歌儿来,嗓音轻快清亮,调子我们没有听过:

    哎——货郎子哥货郎子哥,把你的担担儿往下落,

    不要你针不要你线,

    只要你花一朵。

    姑姑也在学着堆雪人,我也堆一个,我们都被歌声吸引了,停下来听。

    货郎子却不唱了,扭过头来看我俩,脸上笑嘻嘻的。

    我给自己堆雪人,倒腾了一阵,发现一点儿也不好弄,雪酥酥的,滑滑的,堆雪人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货郎子一口气堆了四个雪人,姑姑堆出两个,我呢弄了个四不像。货郎子眨巴眨巴眼说,你家里有胡萝卜吗?

    当然有,姑姑带着他去窑里找出两根,他用铁锨将胡萝卜剁成一个一个圆坨,当作了雪人的鼻子,眼睛用烧火棍捣出一对黑洞洞的深坑,耳朵用玉米塞子做成,嘴巴用铲子掏出一个圆洞,雪人就惟妙惟肖地站在那里了,看上去就是一个咧着嘴巴傻笑的人。接着货郎子用同样的方法给所有雪人做了五官,给最边上一人戴了奶奶的一顶破草帽子。

    我们站在远处打量,货郎子手真是巧,他堆出的雪人无不栩栩如生,一个个身形矮胖圆润,神态憨敦敦的,尤其戴草帽这位,分明是一个老农,正用眼睛望着覆盖了世界的积雪,憨厚地笑着。

    姑姑的作品也不赖,是一个大姑娘,可是哪里有这么肥胖的姑娘呢?姑姑用铁锨一点一点削着腰里的赘肉,货郎子在前面帮忙修整。

    等姑姑忙完了,直起腰欣赏自己缔造的姑娘,看着看着,姑姑脸变了,两朵红云飞上脸颊,羞红了脸,她瞪着货郎子呸地唾了一口,噔噔噔跑进大门去了。留下货郎子和我,我傻乎乎看着货郎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再看这雪人,前面胸脯上一对奶头高高地凸起,像那些奶娃娃婆娘的大乳房,这分明是货郎子刚才削出来的,他还将一点胡萝卜镶嵌在乳头上,使得这雪人更像个赤着身子的女人了。

    怪不得姑姑羞红了脸,在我们的意识里,女人要是光着身子站在外面,那是很丢人的事。

    晚饭的时候,姑姑擀面,我烧火。冬天我最不愿意烧火了,厨房里冷,人实在不愿把手伸出衣袖来和冷冰冰的牛粪打交道。所以我的火烧得很勉强,常惹姑姑胀气。

    今天由于放干粪的窑门口进了雪,牛粪有些潮湿,我怎么也烧不好,总是冒烟,火苗旺不起来。姑姑气得把擀面杖在案板上咣咣磕,说我要不是她侄女,是个妹子什么的,她的擀面杖早就落我头上了。

    我和姑姑正怄气呢,门口人影一闪,货郎子进来了,进来直接蹲在灶火门口,要帮我烧火。他竟然比我烧得好,一双细白的手像姑姑的手,擎着一束柴,轻轻地抖动着,火苗就一跳一跳地跃起来,争抢着扑向锅底。烧到第三束柴时,锅就热了。

    没柴了,我把屁股下的木墩子让给货郎子,赶紧去窑里抱柴。

    等我回来,看到货郎子塌着屁股坐在木墩上,正趴在灶火门口吹火呢。噗——吹一口,噗——又吹一口,吹着吹着,脸离灶火门越来越近,忽然火着了,哗的一声,一股子火力裹着柴烟向外扑,货郎子不知道躲避,呆呆看着,就被喷了一头一脸。他呆了一瞬,清醒过来,忙抱住头扑打,立时连锅盖上也落了一层灰。

    姑姑忙丢下擀面杖说,你咋啦,没烧到脸吧?

    货郎子眨巴眨巴眼,龇牙嘿嘿地笑着说,没啥子,没啥子,这火不听话,也晓得欺生哩。

    一句话把姑姑和我都给惹笑了。

    饭熟了,货郎子抢着给大家端饭,他双手托着木盘轻轻地走,在小木桌子上给我们摆饭,奶奶一碗,姑姑一碗,小叔叔一碗,我一碗,最后是他自己一碗。小叔叔吃饭时也舍不得丢开小人书,一面痴迷地看着,一面胡乱地往嘴里扒拉饭。姑姑看不下去了,抬手将饭碗挪开,将装盐的小碟子推到他跟前。然后我们一齐瞅着他看。小叔叔看完一页,翻过去,习惯性地埋下头匆匆往嘴里扒拉。扒拉进去了,一嚼,噗——吐出来,才知道吃了满满一嘴盐。不用问,他知道是姑姑在捣鬼,就抓起扫炕笤帚追着打姑姑。

    奶奶气得用筷子敲着桌沿说,这两个冤家呀,啥时节能消停呢?

    奶奶的话没人听,姑姑和小叔叔最怕的是爷爷,其次是我父亲,最不怕的就是奶奶这个老好人。

    小叔叔不依不饶,放下碗要打姑姑,货郎子说你们别闹,我给你们好玩的东西,好多好多呢。说着起身去了,一会儿提了两个箱子进来,这不是他那天用担子挑来的木箱子吗?这几天忙着救他,怎么把它们给忘了呢?货郎子从腰里解下钥匙,要开箱子了。姑姑端着灯盏过去看,我也将脑袋凑过去。一把小小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货郎子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们看的人把心也提起来了,似乎这箱子里装的是一大堆金银。吧嗒,锁子开了,货郎子掀起箱盖,我们看到黑压压一团,是满满一箱子头发。我们吓了一跳,擦眼细看,没错,是头发,女人的头发。

    从我们一钻出娘肚子,我们的头上就长着头发,每个人头上都有头发,谁要是没头发,那就像下庄子的老秃子一样显眼,他是小时候害癞头疮伤了发根,以致后来头发稀稀拉拉苫不住头皮,只能将那秃红的头皮裸露着,成为人们的笑柄。除了他,我们庄里人的头上都长满头发,头发是司空见惯的事物。

    但是谁都没想过将这么多头发堆放在一起的样子吧,有些吓人。它们黑得不正常,不像是头发的颜色,像什么呢?我想到了毛驴脊背上脱下的毛,也是黑压压一堆呢。货郎子将头发一把一把取出来,有梳成辫子的,长辫子,短辫子,货郎子按照从长到短的次序摆放,竟然一口气摆出了整整十三条;再就是散开的,一束一束的,用猴皮筋儿扎着。货郎子照旧从长到短排列,一共有十九根。姑姑盯着这些辫子惊讶极了,禁不住伸出手拿起一根摸索,再拿起一根,有一根的辫子梢上还扎着一块红纱巾。红艳艳的,怪好看,叫人禁不住猜想辫子的主人没剪下它们时一定很好看。这么长这么黑的辫子,发质又这么好,摸着滑滑的,姑姑看着看着有些走神,幽幽地感叹说,哪一个女子啊,真舍得把这么好的辫子剪了?

    货郎子继续倒腾箱底,下面是一堆零碎头发。都是绕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女人家梳完头用手指头绕着梳子转几个圈儿,就会扯下一团乱发来。乱发可以从货郎子手里换花线,还能给娃娃换皮球、玻璃豆儿、豆豆糖、塑料喇叭。好东西是很多的。只是乱发要比整齐的头发便宜,根据货郎子的要求,应该是越长越整齐的那种辫子最值钱。

    但是很多女娃儿是不会剪下辫子换东西的,舍不得。

    这么看来头发又是珍贵的,所以要收集这么一堆乱发,也是不容易的,真不知道货郎子为此跑了多少路程。

    辫子及乱发乌云一样堆在我们眼前。奶奶弯下腰看,她眼睛不好,看了半天说,都是头发吗?我咋看着不像,像一堆雨水沤烂的荞柴。

    姑姑看看货郎子,看看辫子说,这么多,你咋收到一起来的?世上真有这么多疯女子,把好好的头发给齐根剪啦?咋舍得呢?我就舍不得!说着摸摸自己的辫子。

    姑姑的辫子很长,已经达到腰际了。

    货郎子看一眼姑姑的辫子,抿着嘴笑,不答话,打开了另一口箱子。这一回又让我们吃惊了,里面不是头发,是花线。满满一箱子花线。我们看呆了,花线的阵容绝不比头发逊色,甚至比头发更吸引我们。

    我一句话几乎是夺口而出:这么多花线,货郎子你真富,比我们庄的大富汉都富呀!

    姑姑已经不再关注那些辫子了,眼睛盯着花线。

    说实话我们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人可以拥有这么多花线。从前我们并不是没有见过货郎子,庄里的姑娘家一听到货郎子的吆喝,就会搜出平日里积攒的乱头发,纷纷拿去换花线。可是货郎子总是很啬皮,一团头发只能换取五股花线,这远远不够做针线,而头发是不好积攒的,积攒一团头发往往需要十天半月,甚至更多的时日。所以我们希望货郎子常来,又怕他们常来。

    我们望着眼前的箱子,看呆了。

    货郎子看看奶奶,看看姑姑,动手整理花线,将红的分一些,绿的分一些,各色的都分一些出来,一共分出一大把子来,递到姑姑眼前说,给你,拿去绣花。

    姑姑接过来,凑在眼睛下看了看,又还给货郎子,手里捻着自己的辫子说,你帮我看看,把它剪下换你这一箱子花线够不够?

    货郎子认真看了一下姑姑的辫子说,够,刚好够。

    奶奶急了说,死女子你胡说啥呢,辫子留这么长容易吗?眼看再有三两年就要嫁人啦,你敢铰辫子?铰了你到时候光着头当新媳妇啊?

    姑姑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啊了一声说,娘你胡说的啥?再说我真铰了啊!

    说着扑到炕角找剪刀,嚷嚷着要将这辫子剪了去,叫奶奶不要再胡说八道。

    奶奶动作快,一把将剪刀压在屁股下,说拜拜你过来从我手里抢剪子,我看看你的本事。

    姑姑不敢,但还是不服气,恶狠狠说谁要再说我嫁人的胡话,我就一头碰死去!

    奶奶吓一跳,说哎呀原来我女儿是一辈子不嫁人的,好好好,我不说,保证再不提这事,可是辫子你不敢铰!

    货郎子挓着两只手,一只冲奶奶摆,一只给姑姑摆,说不不不,你不要剪辫子,这花线我白送你,不用拿辫子换。

    姑姑说那咋成?你不吃大亏啦?

    我伸手摸摸货郎子的木箱子,里面衬着一层油光纸,花线被纸包裹着,即便在昏暗的油灯下,这花线也是烁烁生辉的,保持着应有的色泽和亮度。

    我摸摸它们,手心里绵绵的,带着点儿微微的冰凉。

    我悄悄摸摸自己的头,我的头发很短,我妈怕给奶奶和姑姑添麻烦,临走将我的小辫子剪掉了,给我弄了个锅盖头。

    我本来头发稀疏,现在就剩下短短一层乱发贴着头皮。就是把它们贴着头皮都拔下来,估计也换不来货郎子的一束花线。

    我早就渴望拥有一些属于自己支配的花线了,我想学习绣花。

    面对货郎子满满一箱子的花线,我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念头是那么强烈。可是,谁都知道花线是要头发换取的,货郎子说他给姑姑的花线是白送,然而谁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想的,说不定早就盯上姑姑的一对大辫子了。

    从前经过我家门的那些货郎子,只要见过姑姑的没有谁不对她那大辫子动心。

    有一个姓吴的老汉曾经来了三回,每一回来将担子停在我家门外的路边,扯着嗓子吆喝:头发换花线——长头发换花线——我母亲烦了,说这个老东西准是打上咱拜拜长辫子的主意了,哼,眼馋死他!

    吴老汉又一次来,恰好我大姨娘的女儿在我家做客,母亲拉着她出了大门。老汉留心着从我家走出的人,看到了姨娘的女儿,咦了一声说,你是拜拜吧,辫子咋不见了啦?姨娘的女儿不说话只是笑。我妈说剪啦,换花线啦,换了一背篓花线,给她做嫁妆都够用啦。

    老汉瞅着姨娘女儿空荡荡的后背,那里没有垂辫子,只有一把短发扎成了一个短短的马尾。他说,你真是拜拜姑娘吗?

    我妈说走走走,你这人怪不怪,人家大姑娘的名字竟叫你记下了,还到处乱叫!走走走,世界大了去了,以后你的担子就别在我家门前落了!

    老汉似乎没有听到我妈在唠叨什么,看一眼姨娘的女儿,叹息一声,说好好的长辫子,为啥就剪了呢,唉!可惜了——可惜了——

    说着,一脸的索然,生意也不做了,挑起担子沿大路晃悠悠走了,边走边念叨着那句话:可惜了——可惜了——

    我妈盯着他背影呸一口:瞧这老怂样儿,迷瞪瞪的,可惜啥,难道换给别人可惜,给你就不可惜了?

    老汉慢慢走远了,一路没有回头,而且从此竟再没出现过。

    这倒是提醒了姑姑,她就对自己的辫子越发珍视起来,后来又有几个货郎子缠着要她剪下来,许诺用大把的花线交换,姑姑咬着牙愣没舍得剪。

    现在这个货郎子也在瞅着姑姑的辫子。

    说来奇怪,我们生活在深山沟里,从来就没有用过什么好的洗发水,但姑姑的头发黑亮黑亮的,尤其在夜色下,泛着油亮的光泽,蛇一样顺姑姑脖子蜿蜒而下,一路盘下来,窝在大腿上。

    我心里说这个小伙子难道也在打这辫子的主意?

    那么他一定会怂恿姑姑剪掉它们了。

    可是货郎子摇摇头说,你不要剪,养这么长的头发不容易,得十几年时间呢,就算给你一箱子花线都别剪,叫它们留着。

    姑姑推开货郎子的花线说,那我拿啥换呢?我又没钱买。

    姑姑的神色变得可怜巴巴的。

    货郎子抬头瞧着姑姑,瞧了好一阵,眼神怪怪的,把姑姑吓住了,姑姑慢慢地放下花线,说我不要了,这花线我不要了。

    货郎子抓起花线,眼睛盯着姑姑的眼睛一字一字说,你给我听好了,花线你得要,是我送给你的,你就好好地拿着。这辫子嘛,不管到啥子时候都不能剪,我希望你记住。

    姑姑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她完全乱了主意。

    我一看焦急起来,姑姑真傻,货郎子白送花线呢,为啥还这么推辞,再作假,万一他舍不得送了,可就坏事了。

    我忙插嘴喊了声姑姑——喊出来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说不出的古怪,不像是一个七岁女孩的嗓子里发出来的,而是推动了一扇沉重无比的老木门,潮湿的门轴不情愿似的发出了生涩干枯的一声呻吟。我为自己这声意义含混的呻吟而脸红,就呆呆看着两个把手挨在一起捏着一把花线的男女。

    姑姑似乎从睡梦里醒来了,一睁眼就像看到了一条蛇,在她的手上,她无声地惊呼一声,跳着脚挣脱了牵绊。把货郎子甩开,逃一般跑出去了。

    货郎子也梦醒一般甩了一下手,看看我,看看炕上的奶奶,看看地上打开的箱子。然后拿起手里的花线仔细瞅,给人感觉这一把花线他不认识了,不是他担在箱子里走村串户换取头发的那些花线。

    他有些惋惜似的吹了吹花线,极短促地吐了口气,忽然笑了。

    我看着他,说实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可是我发现这笑容很迷人,在那张青春洋溢的小白脸上清亮地流淌。

    货郎子在整理他的箱子,先整理货物,当然他的货物不仅仅是花线,还有五彩的头绳,各色塑料发卡,一圈一圈的猴皮筋,一排排黑得发亮的小发卡,颜色鲜艳的塑料珠子项链,闪着玻璃光彩的镯子,装在小塑料袋子里的五色豆豆糖,裹在塑化硬纸里的泡泡糖、塑料梳子、木头篦子、尼龙袜子、塑料笊篱、水瓢、脸盆、花线、绣花绷子、做鞋的松紧布、纳鞋底的老白线……简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我望着货郎子瘦削单薄的肩忽然觉得他很了不起,这么年轻,比小叔叔大不了多少吧,就拥有这么一副担子和满满一担子货物,真是眼热死人呀。人们都说庄子里最富有的人是当大队长的麻子王,叫我说呀,现在不是了,最富有的人是货郎子。麻子王的女儿有这么多花线吗?没有。有这么多发卡吗?没有。麻子王的女人有这么多做鞋的松紧布和老白线吗?没有。麻子王的儿子有这么多塑料枪、豆豆糖、气球吗?没有。

    我打量货郎子的脚板,和他的身体一样,脚板娇小单薄,踩在地上轻飘飘的,像女人,一点没有大男人该有的气度。但是这双脚走了多少路呀,挑着担子把我们远远近近的村庄走遍了,几乎把大半个中国走遍了,这是他亲口说的,至于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看到箱子里那一堆一堆乌云一样的黑发,另一个箱子里满满一箱的宝贝,我觉得他一定没有撒谎,一个随便夸海口的人哪里会拥有这么多好东西呢?

    货郎子拿出一架白线,一尺松紧布,要送给奶奶。奶奶自然不要,说哪能随便占他的便宜呢。货郎子一把握住了奶奶的手,说阿娘,你听我说,这些东西你得收下,这是我的一片心意,我走州过县,经过了好多地方,啥子样的人我都见过,没有比您更善良的老人,我的命是你们救活的,别说这一点小东西,您就是想要我的命,我也会给,眼也不会眨一下的。

    说到这里他哭了,抽抽搭搭抹着眼泪,冻伤的手背上留下的创口还未完全愈合,显得脏兮兮的。他用这手背抹一把泪,再次把东西递给奶奶。我们这些封闭在深山里的人,哪见过这阵势,奶奶乖乖地收下,并且抽着鼻子说,真是个好娃娃,懂事娃娃,多叫人疼惜啊。说着使劲地抽鼻子,看样子她也要跟着落泪了。

    货郎子真是慷慨,拿出胳膊那么粗一股子花线连同一个绣花绷子、两枚绣花针一齐送给了姑姑。

    姑姑自然不要,货郎子就给了奶奶,叫奶奶转送给姑姑,他说这些日子姑姑端汤端水地伺候他,就当是一种报答吧。

    奶奶看着这一堆东西为难了,她本来就是个不大有主见的人,这可把她难住了。不收吧,货郎子说得那么在理,简直叫人不忍拒绝;收下吧,这份礼实在有点重。

    这时候爷爷他们回来了,他们挑着担子在外头转悠了一大圈儿,出门时满满两担糖瓜子,归来时担子里换成了粮食,还有口袋里揣着的钱。他们风尘仆仆,爷爷一进门就嚷嚷说冻死了,赶紧爬上炕钻进热被窝里了。

    姑姑一转身,把那些花线收起来带走了。

    我们都舒了一口气,觉得这样最好,推辞过来推辞过去的,实在叫人熬煎,还不如爽快收下的好。

    爷爷缓过劲儿来,见奶奶的锁子骨还没好,不能拿重东西。他火了,说老东西还自个儿把自个儿当人得很,准备缓到啥时候呢?

    奶奶捏着胳膊,说出了这个冬要是还不好,我也就没脸活了,找个棉花包一头碰死去。

    爷爷说找啥棉花包啊,直接撞咱家炕沿上多省事。

    我们都哈哈笑。别看这老两口嘴上一个损一个,狠毒得很,其实啊,他们老两口的恩爱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爷爷骂完了,依次瞅我们。看到货郎子身上,爷爷哦了一声,没说啥。

    货郎子拿出两双尼龙袜子,爷爷一双,父亲一双。

    爷爷看也不看就回绝了,叫他好好收起来,等开春雪化了,天气暖起来,就挑着担子找生路去,到时候全指靠这些东西呢。

    货郎子捏着袜子没吭声,头耷拉着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坐了很久。

    因为明确知道货郎子在我们家待不久,所以我们对货郎子的态度就有点奇怪:一方面老觉得他是个做客的人,一开春就要离开,所以处处带着客气;另一方面由生疏和单纯的怜悯变得熟悉起来,不仅是可怜他,似乎他身上有一种东西已经融进了我们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我们接纳了他。

    当爷爷和父亲挑着担子又一次出门后,姑姑坐在炕上绣花儿,嘴里轻轻哼着一首歌儿:

    货郎子哥货郎子哥,把你的担担儿往下落,不要你针不要你线,只要你花一朵。

    姑姑婉转伶俐的嗓音刚一结束,另一个声音接上道:

    但凭妹妹挑但凭妹妹拣,看上哪朵送哪朵!

    姑姑抬头看,原来是货郎子在门口,正扒着门帘往里看呢。

    姑姑红了脸,说死货郎子,为啥不进来,躲门外吓我一大跳。

    货郎子轻轻跳进屋子,他的身子轻巧灵便,动作像猴子。

    姑姑红着脸继续唱:

    货郎子哥货郎子哥,从哪里来,打哪里去,今儿个要从我门前过?

    货郎子一脸轻笑,细声细气地唱:

    西山里来哟东山里过,千家万户门前过,千辛万苦都吃过。

    姑姑用眼角斜斜瞥他一眼,继续唱:

    货郎子哥货郎子哥,担担儿放下歇一歇。没有好茶好饭来招待,凉水一碗馍半坨。

    她刚一收音,货郎子就已经接上去:

    口舌打架说不出个谢,脚底下拌蒜难把步子挪,好一个大姑娘俊模样,敢问姐儿多大啦?

    姑姑眉眼一提,嗓音像清晨的露珠在宽阔的玉米叶子上滚动:妹来妹十七,哥来哥十八,十七十八一般大。

    货郎子放低了调子,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听到:

    哥来哥十八,妹来妹十七,十八十七配夫妻。

    姑姑转过脸来,有点吃惊看着对歌的人。

    货郎子也正看着她。

    两个人像第一次见面,不认识对方了。

    忽然姑姑哎呀一声,针捏偏了,扎进了肉里。很快指头上冒出一滴血。姑姑甩了血,把手指含在嘴里。

    货郎子风一样冲上前,一把夺过姑姑的手含进自己嘴里。

    两个人都惊呆了。

    在太阳照耀下,房顶上的雪水消了,化作清水,滴滴答答落着,落着落着天就要黑了,天气重新冷起来,那廊檐水就慢慢地凝固,化作一个个冰棒挂在屋檐下,明闪闪的。

    我站在屋檐下,踮着脚试图摘取一根冰棒儿吃,怎么努力都够不上。

    一转头,就看到了屋里的景象。

    我也惊呆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我,我一把推开门说,好啊你们两个……

    他们两个通了电一样闪开了。

    姑姑一把拉住我,说要用花线给我绣个别针的针扎子,今儿晚上就打糨子粘,这一回绝不是哄我玩。

    我眨巴着眼,自然不敢相信会是真的,我之前央求过她多少回啊,她就是不肯给我做个针扎子。

    货郎子拉着我的手说,走走走,咱吃豆豆糖去,想吃多少吃多少,全由你。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奶奶的锁子骨慢慢好了。小叔叔打点起铺盖去乡中学念书了。爷爷不再熬糖瓜子,带着父亲将搁在窑里闲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农具拿出来,调制木耧的耧眼,擦擦生锈的铁铧,用尼龙绳子将背篼笼子的破洞补缀一番。

    春种就要开始了。

    立春过后,就是雨水,后面接着是惊蛰。奶奶说惊蛰的雷声轰隆隆一响,蛰伏在洞里土里的各种虫子都活了,出来活动了,春天真正到来了。

    奶奶冒着料峭的春风在院子里簸麦种子,姑姑不给奶奶帮忙,躲在小偏房里做针线。

    爷爷问奶奶为啥不把拜拜喊出来帮忙,奶奶努努嘴,叫他不要惊扰,悄悄去窗口看。

    爷爷把眼睛搭在偏房狭小的玻璃上,看见女儿坐在炕上,一手端着绣花绷子绷紧的一片白缥布,一手捻着根绣花针,针屁股眼上穿着长长一条花线,对着花绷子嘭嘭嘭地绣。绣一阵儿,停下来,歪着头打量一番。换一种花线又绣起来。

    爷爷悄悄离开窗户,到奶奶身畔说,老不死的啊,咱女子大啦,知道学习针线啦,我看就叫她学去吧,女子娃嘛,针线茶饭才是最重要的。

    奶奶点点头说,对对对,我一辈子笨脚拙手,没少惹人笑,可不能叫我女)L踏我的老路。

    给人感觉姑姑真的长大了,变文静了,能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绣花了,一绣就是大半天。

    她绣什么呢?我围着看,最先绣了一个肚兜,样子并不好看,针线不匀称,疙里疙瘩的,颜色也没有配好,给人感觉暗沉沉的。姑姑不着急,接下来绣了一片苫茶盘的茶巾。绣什么内容呢,茶巾不像肚兜,可以随便绣个啥,茶巾苫在茶盘上,茶盘放在爷爷的上房里,上房里常常来亲戚,亲戚在吃饭喝茶的时候肯定能留意到茶巾,所以姑姑不敢马虎,对着一片白布苦苦思索,该绣什么呢?她打开我妈的箱子,翻出几幅花样子。选了其中一副,信心十足地绣起来。

    姑姑选的这一副是喜鹊登梅,一对儿黑喜鹊,错落开来站在一根树枝的两头,红红的爪子抓着树枝,生怕掉下来摔疼似的。

    姑姑已经绣完梅枝开始绣喜鹊的头了,货郎子忽然凑近前说,这画面太俗气了,一点不浪漫。

    姑姑不理解啥叫俗气和浪漫,不过从货郎子的口气与眼神里看出是不好的意思,就放下绷子说,你能得很,你给我绣一个好的来。

    货郎子比画一阵说,我不会绣,但我会画,画出来你看了肯定说好。

    姑姑取来小叔叔的本子和油笔叫货郎子画。

    货郎子面对着白纸却不画,白生生的牙咬着油笔杆,瞅着姑姑傻笑。

    姑姑说,不会了吧,你个小货郎子就知道哄人。

    货郎子并不着急,眼珠骨碌碌瞅着姑姑,神情似笑非笑,怪怪的。

    姑姑被瞅得不好意思了,别过了脸,说呸你个货郎子,就知道吹大牛,也不怕把牛皮吹破了。

    货郎子抿着嘴角,似笑非笑地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落笔,一笔一笔画出来,是两只鸟儿,胖乎乎的,一前一后凫在水面上,身下的水纹向着四周一波一波扩散,旁边几片大叶子,叶子中间高高擎起两朵花儿,一朵正在盛开,一朵刚刚打起花蕾。

    姑姑瞅着眼前一亮,一把夺过本子说,好呀,没看出来手巧得很嘛,快告诉我这是啥鸟,绣出来好不好看,颜色咋配?

    货郎子跷着指尖为姑姑配线,说这是叶子,用碧绿的线,这是茎秆,用灰线,花朵要用大红掺杂上粉红,这鸟儿嘛,可得用心配了,复杂着呢。

    姑姑认真地听,由衷地点着头。

    她的头和货郎子攒在一起,两颗脑袋紧紧依偎着,像货郎子画在纸上的那一对胖鸟。

    货郎子经过一个冬天的调养,脸色早已不是初来时的那个模样,只见那稍稍尖细的脸上,面色细腻白净,他的皮肤比我们这里的女孩儿家还要好,整张脸显得唇红齿白,要不是剃的短发,穿着男人衣裳,我们一定不会觉得他是个男人,看那细致温和又手巧的样子,是个女孩儿倒还合适些。

    货郎子伸出舌尖舔舔他那红润的薄唇,细长的眼睫毛眨巴眨巴,捏着针一针一针地绣,那么小的绣花针在他手里竟一点也不嫌小,他甚至跷起一个兰花指来,针头在绷紧的布上嘭嘭嘭跳动,针屁股后吐出一串花线的褶皱。他绣一会儿,递给姑姑,指点姑姑绣。姑姑惊讶地瞪大了眼说,没看出来呀,你一个大男人手真巧,比我绣得还细致,看看,针脚多匀称!

    货郎子受了夸赞,并不难为情,一点儿也不脸红,一本正经地说,那当然,你不知道我还有个外号呢,叫巧八哥儿,啥子意思呢,就是我心灵手巧赛过八哥鸟。

    姑姑呸一口说,脸皮真厚,手巧我见了,心咋个灵法,没看出来!

    货郎子一把夺了姑姑的针线,抓住姑姑一双手按在他自己心口儿上说,你摸摸,摸摸我的心,我心里啥子想法你就全明白了。

    姑姑吓了一跳,两只手胡乱挣扎,没挣脱,被货郎子一把揽进了怀里。

    我说,姑姑你到底绣的啥鸟,他告诉你了吗?不会是两只麻雀吧?

    他们吓了一大跳,货郎子跳起来丢开了姑姑,姑姑一把抓起丢在脚边的针线埋头绣。仿佛他们一直这样忙于绣花,根本就没有拉拉扯扯地拥抱过。

    最后货郎子说,我们在绣鸳鸯,这种鸟儿在水里生活,喜欢成对成双,性子温和,羽毛漂亮,配上荷花池塘,绣出来很好看的。

    他建议姑姑接下来为我绣一个带着鸳鸯荷花的枕头,把我那个缝补了好几遍的旧枕头扔掉。

    姑姑拉着我的手温柔地说,一定给你绣,赶明儿这一副绣成了,立马就给你绣枕头,只要你不把刚才看到的告诉别人。

    姑姑和货郎子在争相向我示好,讨好我,巴结我。这让我受宠若惊,所以我很痛快地就答应他们保证不会到处胡说。

    货郎子又打开了他的箱子,拿出好几包豆豆糖给我吃。我的小布兜兜都装满了,我惊喜得满院子转悠,嘴里噙着豆豆糖,奢侈到不耐烦细细地小心地含每一颗小糖豆了,我咯嘣咯嘣地嚼着吃,我觉得货郎子这个人真笨,居然舍得拿出这么多糖来巴结我。

    唯一遗憾的是他的糖藏在箱子里时间太长了,整整一个寒冬,又加上初春,豆豆糖受了潮,即使装在小袋子里,也还是被潮气浸进去了,含在嘴里有一股木头吸了水分然后变霉的胀乎乎的味道。说实话这味道给人的感觉不太好。

    鸳鸯鸟真是不好绣,姑姑把全部身心都投人其中,第一幅绣品出来,一对鸟儿傻乎乎地依偎在一起,鸟的身子臃肿,颜色搭配得也不好,红色和绿色放在一起显得突兀而扎眼,给人感觉这种鸟儿缺乏灵性,是一对呆鸟。

    姑姑瞅着货郎子画出的图纸说,彩线绣出的鸳鸯咋就比不上你画的黑白像呢。

    货郎子眨巴眨巴着女人一样的丹凤眼,看着窗外杏树上打起的花蕾,忽然一拍大腿说,你们家里就有鸳鸯的呀,我找来给你细细地观察。

    我们都觉得奇怪,我们这穷乡僻壤的艰苦地方,常见的鸟类只有麻雀、乌鸦、喜鹊等,不是一团乌黑就是一身土灰,羽翼带色彩的飞禽着实少见。鸳鸯那金贵物儿,我们家怎么会有?

    货郎子指着炕上叠好的被子说,打开它,仔细看被面。

    姑姑瞅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爬上炕,一把拉开被子。被面是绿绸的,是我父母成亲时候舅舅陪给我妈的嫁妆,它可能最初有着丝绸该有的色泽与丝滑。这些年我父母盖着它度过了甜蜜的新婚之喜,我妈盖着它生下了我,我在这被子下拉屎撒尿一天天长大。现在还能指望它保留当年的风韵吗?早就旧得不成样子了。

    货郎子忽然叫观察它,观察什么呢?难道是观察它究竟有多破旧?

    我瞅瞅被子,瞅瞅货郎子一本正经的白脸孔,鼻子眼里闻到了一股臊味,从被子深处的棉絮里发出来的,尽管我母亲很勤劳,隔段日子就要拆洗被褥,但是浸在棉花深处的尿痕是没法洗掉的。这床被子它浸透了我的多少尿尿呢,谁都难以说清吧。只要鼻子凑近了闻,一股臊味是永远存在的。正是因为它的存在,将我们的屋子弄得永远臊烘烘的。我母亲临去新疆前说过这样的话,要是我舅舅出手大方,给她带两床棉絮,她回来定会将这臊被子给换掉。

    你说就是这么一床破被子,货郎子忽然叫我们观察,观察个啥?

    姑姑看着被面上难以缝补的破洞,不好意思极了,我也觉得有点难为情,我们日子里贫寒的一面叫这个外地人看了个透彻。

    但是,货郎子没有盯着绸被面上的破洞说事,他说,你们看看,仔细看,看到鸳鸯了没?

    我们将目光抬高,顺着被面往宽阔处看,我们的目光迟缓起来,我发现如果忽略了这些星星点点难以补缀的大洞和小洞,就会看到被面上织着一幅图画。什么画面呢?几道水波,呈现出蜿蜒游走的样子。水波里撑起几根绿茎,绿茎的头上擎起盛开的花朵,花朵之间穿插着打苞的花蕾。我看见姑姑双眼呆住了,惊讶地看着被面。花茎下面的水波上,分明凫着一对鸟儿,一前一后,前面的转过头来,看着后面的同伴,嘴巴微微向下弯,同侧的翅膀撑开了,看来嘴巴想伸到翅膀底下去,是想要啄一啄羽毛呢,还是嘴里噙着水,要为华美的翅羽洗一洗澡?

    鸳鸯?这是鸳鸯!

    我拍着手叫喊。

    姑姑一把将我揽在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脸贴在我脖子里,热烘烘的,简直把我的脖子烫疼了。

    我们将被子铺展了,慢慢地观察。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小心对待过这床被子。

    透过层层陈旧的、顽固的污垢,我们看到了一对真正的鸳鸯鸟,尽管被子破旧得难以面对,但是这一对鸟儿还是保持着它们恩爱旖旎的姿态。

    姑姑当即就铺开一片洁白的布照着样子绣起来。

    货郎子也不闲着,忙着为她配线。嘴巴是大红色,嘴角添了一缕嫩黄。脖子里的毛色十分繁杂,几种线套着绣,一针一针交错着交织在一起,绣出一段斑斓的颜色。身子更是复杂,翅膀分为翅尖、翅中、翅根,颜色各不相同,尾巴爪子也是不断变换。货郎子表现出了惊人的大方,从箱子里拿出一股一股的花线,很快这些花线通过那枚绣花针的屁股,变成一条条蜿蜒的褶皱,密密麻麻落在了白布上,变成了五彩的花儿和波光闪烁的水纹,还有相依相偎的一对大鸟。

    姑姑歪着头绣鸳鸯的样子很投人,毛茸茸的睫毛眨巴眨巴,清亮亮的眼睛扑闪扑闪,上下嘴唇上长出一层毛,细细的,浅黄色,像雏燕身上的嫩毛。我说,姑姑你咋长胡子了?姑姑摸一把脸,照照镜子,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痴痴笑说,是啊,我咋长胡子了?我也不知道我为啥就长胡子了?

    货郎子摸摸自己的下巴,那下巴光秃秃的,哪里是个男人的下巴,像一位刚刚拔过汗毛的小媳妇。

    货郎子捏着女人一样的嗓子唱歌:正呀二月的早上,手提着篮篮去看我的郎。

    姑姑唱:我呀我的郎病倒在象牙床,一手打起来红绫子帐。

    货郎子来了精神,连神态也是女人了:正呀月初三我去看我的郎,白羊肚手巾包冰糖。

    我赶忙插话:这不是我妈爱唱的那首歌子吗?你个货郎子咋也会哩?

    货郎子不回答,转过头瞅着姑姑笑。

    我不饶,缠住姑姑问:明明是我妈教给你的嘛,他咋也会唱哩?

    姑姑也不回答,抿着嘴角笑。边笑边嘭嘭嘭地绣花。

    他们两个人都笑,笑得意味深长。

    我从他们的笑容里感觉到了一种异样,可是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这感觉看不见抓不住,只能凭着瞬间的感触捕捉。给人感觉他们两个合起伙来搞一个阴谋,而我傻兮兮什么也不知道,眼睁睁被蒙蔽了。我有点恼怒,有点失落,我抓住姑姑的胳膊说,姑姑你究竟是我的姑姑还是人家货郎子的姑姑?你怎么不跟我亲了倒和他串通起来了?

    货郎子一愣,反应过来,哈哈地笑,望着姑姑喊道:姑姑,姑姑,你也是我的姑姑。

    姑姑望着调皮得孩子一样的货郎子涨红了脸。

    这时候门外传来“姑姑等”的叫声,这种候鸟每到春天就早早地从遥远的南边飞来,在树丛里飞来飞去,“姑姑等,姑姑等”不停地叫,叫声悠长,悲愁,让人听了心里就会莫名地伤感起来。

    就在姑姑的鸳鸯即将绣成的时候,忽然一天,大门外传来吆喝声,是我们熟悉的头发换花线的声音。货郎子来了,一声声头发换花线喽,头发换花线喽的吆喝,在晚春暖烘烘的空气里流淌,流进千家万户。女人们掀起炕席的边角,拿出积攒了一冬的乱发往外跑。娃娃们在自家的各个墙缝里扒拉,试图找到母亲遗忘的一团黑发。也有孩子将沾在铁刷子上的驴毛撕下,混在头发里,试图蒙混过关。

    我们家没有人急火火跑出去,因为我们现在根本不缺那些针头线脑,花线啊豆豆糖啊,小货郎子的箱子里好多呢。这个漫长的冬天我们根本就没有盼望货郎子早一天到来,他们来不来,和我们关系不大,我们家里住着一位真正的货郎子呢。

    头发换花线喽——头发换花线喽——货郎子的吆喝越来越响亮,就在我家大门的墙外。吆喝越过墙头,像一股股春风,往人的耳朵里钻。

    货郎子竖起耳朵,问:谁在吆喝啥子呢?

    姑姑说不知道。说完,竖起耳朵听,听一会儿,肯定地说:货郎子来了,每年开春的时节都来。

    货郎子眼里闪出亮晶晶的光:货郎子?就是和我一样走村串户头发换花线的货郎子?

    姑姑听出货郎子的声调有异常,抬头看一眼,说:是啊,瞧你兴奋的,好像听着他们挺高兴的?

    货郎子搔搔头,说哪能呢。但是原本笑嘻嘻的神情很快地黯然了,坐在那里显得乏乏的,姑姑等着用紫线呢,他却抽出一根碧绿的递上。姑姑叫了一声,你咋啦,魂丢啦?货郎子赶紧挤出一点儿笑,可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真是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货郎子变得郁郁不乐的,一个傍晚姑姑正在做饭,没柴了,喊我帮忙,我扯了一抱胡麻柴抱进去,姑姑揭了锅,我看见一团白汽散开,灰沉沉的荞麦面条中,显出一个白生生的东西来。我说那啥?姑姑极麻利地一勺子捣下去,利用面条覆盖住。偏偏那一团白耐不住寂寞,又浮起来,赫然是一枚鸡蛋。

    鸡蛋?姑姑你给我煮了个白水蛋?姑姑你真好!我雀跃着,在地下蹦了起来,差点跳起来抱住姑姑喊一声亲妈。要知道在这个漫长的寒冬里,我家的三只母鸡一颗蛋也没下,到了春季鸡蛋金贵得不得了,要一枚枚收藏起来,准备孵小鸡呢。连地位最高的爷爷也很久没吃上鸡蛋了,更别说我这样的屁孩子。我妈在的时候,隔些日子会利用做饭的机会给我煮一枚白水蛋。自打她去了新疆,我就很少享受这特殊待遇了。

    我看着在开水和面条之间翻滚的鸡蛋,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给我的,我是这个家里最小的娃娃,不给我还能给谁?除非某个人害了大病,躺在炕上啥也不想吃,那样才能吃得上鸡蛋呢。

    我围着锅台打转,等着我的白水蛋出锅。

    饭熟了,姑姑把咸菜碟、盐碟和装油泼辣子的小瓷罐摆在盘子里,叫我端给爷爷。我一路小跑着端过去,转身跑回来,我急慌慌的,心里牵挂着那枚鸡蛋。可是当我返回来站在锅台边,我看见锅里的鸡蛋不见了,姑姑拿着勺子舀饭,一脸平静。我说鸡蛋呢?鸡蛋咋不见了?姑姑说啥鸡蛋?平白无故地咋想起鸡蛋来了?我急了,一急眼泪就不争气地往外淌,我说,我的鸡蛋呀,你不是给我煮了个白水蛋吗?姑姑的脸黑下来,说谁给你煮白水蛋了?春天鸡蛋多吃紧你不知道?不过岁儿不害病,你好端端地咋想起吃鸡蛋来了?我看你是看花眼了吧?

    姑姑的声音在颤抖。她在说谎,她是个实诚人,平日里极少说谎,只要一说谎就脸红,声音变调,身上颤抖。所以我一看她握着勺子的手就知道她在说谎。

    我说,明明锅里煮着一个鸡蛋,我都看见了,你还想瞒着,你不是一直最疼我吗,有啥好吃的都给我留着,今儿你咋变啦?

    这时候我想起了远在新疆的妈,这些日子来我真是想她了,可她迟迟不见归来,我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委屈,就呜呜地哭起来。

    姑姑慌了,一把抱住我,一个手掌堵住我的嘴,央求说,我的小姑奶奶你不要哭,我说实话还不行吗?是有一个鸡蛋,但是我给货郎子了,你不知道他想家了,这些日子愁眉不展,茶饭不思,我们总不能眼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吧?

    说着说着我不哭了,姑姑倒抹起眼泪来。她这一开了头不要紧,那眼泪像腌菜的盐水,浙浙沥沥擦不干了。她干脆饭也不吃了,坐在矮板凳上全心全意伤心去了。我瞅着这样子,早忘了自己的委屈,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记起我妈常形容姑姑的话来,我妈说拜拜这女子就是个眼泪包,谁戳一指头都要淌半天水,哪来那么多泪水子呢,马尿尿一样!真像汉民老戏里唱的小姐,吃饱了没事儿就成天价哭天抹泪珠儿。

    我妈的话连讽带喻,但是细一想还真是形象呢。此刻姑姑就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安安静静地坐着抹眼睛。

    第二天晚饭时,姑姑把我叫去,从锅里捞出两个鸡蛋,一枚扣在碗里,一枚装进我兜里,吩咐我赶紧剥了吃,千万别叫爷爷奶奶看见,看见了不会有她的好果子吃。我捂着口袋,但是心里在想剩下那一个蛋,谁吃呢?我很快就明白了,姑姑自己绝不会吃,除了货郎子还有谁?而且我拿到的这一枚,也是沾了货郎子的光。

    从这时候起,隔三岔五地,姑姑就给我一枚煮鸡蛋,附加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吃了不能出去乱说。我乐坏了,这等好事,我会出去乱说吗?我脑子又没叫我家的麻驴给踢扁。我前后吃了多少个鸡蛋呢,五个还是六个,还是七个,我没记下。春风日日夜夜地吹着,把我们都吹得醉醺醺的,谁还花费心思去记这个呢。只是我有时候禁不住想,为了攒够抱一窝鸡娃的蛋,奶奶恨不能成天守在鸡窝口等着收鸡蛋呢,姑姑从哪儿弄来的鸡蛋?她又不能像母鸡一样自己下出蛋来!还有,我每次吃一个,那么货郎子吃到的会是几个?一个?还是,比一个多?我心里的猜忌像埋进土里的种子,一天天膨胀着,但是我努力憋着,没有跑去告诉爷爷奶奶,我答应过姑姑的,所以我得信守诺言。

    三月三,苜蓿芽儿打搅团。

    农历三月的苜蓿芽儿最鲜,带着股春天特有的气息,嫩生生的,奶奶叫姑姑剜一些回来吃。姑姑不大愿意,说往年都是嫂子做,她不会做,做得肯定不好吃。

    这话奶奶不爱听,就站在门口数落起姑姑来,说那有啥难做的,剜回来在开水锅里濯一遍,搭进凉水里泡一泡,捏干水后凉拌就是了,捣点蒜,放点油泼辣子,各样调料都放上,保准香喷喷的!

    奶奶说完就出门走了,爷爷在门外等她,他们老两口约好了今儿去北山里走亲戚。

    姑姑扔下手里的针线活,嘟囔道:都浪亲戚去哩,还这么嘴馋,豁牙撩齿的人了,偏要吃个苜蓿芽儿,不是成心给人添麻烦吗!

    这时候的姑姑气哼哼的。

    我觉得奇怪,姑姑总是很温和的呀,极少有这么暴躁的时候,这是为什么呀?

    姑姑说她要梳一梳头发。叫我先去厨房里拿一把薄刃片,提上竹篮子,等下我们去山坡上剜苜蓿。

    我把剜苜蓿的家当找齐全了,在门外等姑姑,我等啊等,等得瞌睡了,姑姑才姗姗迈出门来,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脚步低了,磕了一下,差点儿一个狗吃屎。

    姑姑趔趄了几步,站稳了,我们踏着春风出了门,爬向山坡。

    向阳的山坡上苜蓿绿油油一片,一寸长了。姑姑俯下身剜苜蓿,我提着篮子跟在身后,姑姑剜一把,往我的篮子里扔一把。我把夹杂在里面的野草和杂物拣出来。

    姑姑慢腾腾的,她干啥都这性子,从来不会着急。

    她的性子就像这春天的小风儿,不急不躁地吹着,刮着,一直把寒冷彻底地驱赶干净,把大地上的泥土吹得松软,把泥土里的种子吹出叶芽,把春天从遥远的地方呼唤到我们这里。

    现在这种风在徐徐地掀动着姑姑头上的红头巾,多么像一个调皮孩子的小手啊,分明要揭起姑姑的头巾来,看一眼头巾下大姑娘黑油油的大辫子。可是它的力气实在太小,永远努力着,永远掀不起,所以挣扎了几个时辰都没能如愿看到姑姑的辫子。

    一篮子苜蓿芽儿,我们一直从早晨剜到了大中午。

    中午的日头把我们晒得懒洋洋乏沓沓的,我们迈着迟缓的步子推开了家门。

    房门虚掩着,里面没人。我记起来了,爷爷奶奶浪亲戚去了,父亲放羊去了,小叔叔念书去了。家里还能有谁呢?

    记起来了,不是还有个货郎子吗?

    对啊,就算他不是我家一口人,可暂时留在家里,也算是一口人了。

    货郎子呢?咋不见他觍着一张油滑的笑脸跑出来?他和我和姑姑可是一阵儿都分不开的呢。

    我问姑姑货郎子躲哪儿去了?咋没在屋里?

    姑姑不理我,咚的一声将篮子扔在地上,苜蓿芽儿跌落出不少,母鸡们见了争相跑来吃。我猜不透姑姑哪根筋不对了,就一面赶鸡一面把散落的苜蓿芽儿捧进篮子,将篮子放在案板上,跑进屋里看究竟。

    姑姑趴在炕柜上,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搐,她在哭泣。

    哭着哭着头上的头巾滑落下来,我看见她的脑后空荡荡的,那根我们熟悉的大辫子不见了。只剩下一把秃刷子一样的短发,被一根皮筋紧紧扎着。

    没有辫子的姑姑忽然给人很丑陋的感觉。脑后尤其难看,好像她以前圆圆的脑袋只是借助辫子营造出来的一个假象,现在辫子没了,扁扁的后脑勺露出了原形。

    傍黑时分,爷爷奶奶才从北山里回来,回来就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了,货郎子走了。姑姑把辫子铰了,叫货郎子拿走了。爷爷很胀气,说这个货郎子为人不厚道,在我们家连吃带住这些日子,临走咋也得跟我们说一声,道个别,这是人之常情。另外,货郎子走了就走了,怎么能把姑姑的辫子拿去。奶奶气得抹眼泪(她这辈子一遇上着急的事就只会抹眼泪),逼着问姑姑为啥不把辫子看好,叫人家偷走?姑姑头一甩,硬邦邦回应说,不是人家偷的,是我自愿铰下来送给他的,使唤了人家一箱子的花线,难道准备白使唤啊,好歹得给人家一点补偿吧!

    奶奶一听是这样,舒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爷爷还在耿耿于怀,一有空儿就提起这个小伙子,一会儿说他脑瓜子聪明,处处透着机灵劲儿;一会儿说他不该偷偷走,一起生活了一个冬天呢,好歹也该说一声的嘛。

    一个不争的事实就这样发生了,货郎子走了,不辞而别,挑着他的担子和箱子,永远离开了。去哪里了呢?继续走村串户换花线还是回四川老家去了,我们难以知道,他给谁都没有留下话,我们只能胡乱地猜测。

    刚开始那一阵儿我觉得有点不适应,怎么说呢,有点想念这个人,是想念吗?好像不准确。是不适应吧,就像他突然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那一阵。我们刚开始自然把他当外人,该小心处小心,该留意处留意,该拿捏的地方尽量地保持着在外人面前应有的矜持。随着日子推移,不知不觉中,我们将那些东西取消了。防范和小心都在减少,他渐渐地成了我们家中的一员,和我们一样地吃饭睡觉过日子。尽管我们从来没有打算让他成为我们家真正的一口人。但当他忽然离去后,我发现事实上我们已经将他当作一家人了。吃饭有他的饭碗,睡觉有他的枕头,说话时他在边上听着,干活时他会参加。

    现在他忽然离开,好像把我们生活里的某一样东西给带走了,我们的生活出现了一个豁口,不大,但是漏风,时不时提醒我们货郎子走了,那个快乐的青年离开了我们的生活。

    他在我们家里留下了一些生活的痕迹。堆积在姑姑面前的好粗一束花线,姑姑绣在白布上的鸳鸯鸟,他堆过雪人的地方,积雪早就融化了,只留下几个圆圆的痕迹,是雪人坐落的痕迹。还有他女人一样的嗓子唱出的曲子,带着一股我们从未听过的味道,似乎余音还没有散尽,在我们的睡梦里流转。

    同时让人不适应的还有失去辫子的姑姑,我老是觉得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根辫子,而是后背上的一个更大更重要的东西,现在她的后背那里空了,空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大坑。就算姑姑从这以后一直搭着那块红色的头巾,整天都不取下,但我还是会对着她的背影想到辫子,看到辫子留下的那片空茫。

    过了几天来了倒春寒,和暖的天气一夜间就变了,似乎又回到了寒冬。我们坐在热炕上说话儿,奶奶望着窗外远山上落了青霜的庄稼苗,忽然说不知道货郎子他现在在哪儿,天气这么冷,他咋吃饭呢在哪过夜呢?

    我们都沉默了。

    就在这无声之中我们忽然都有些伤感,是啊,货郎子他吃得上热饭吗?夜里这么冷在哪儿睡觉呢?会遇上我们这样的人家收留他吗?会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在找不到人家的时候蜷着身子在郊外的破窑里或者人家的麦草堆里凑合一夜?我甚至能想象他弓着身子蜷在疾风里的样子。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晚春时候的风里再也没有了凌厉与阴凉,我们已经换上了单衣单裤,感觉不到那种刺骨的寒冷了。我们自然也将货郎子忘记了,没什么理由一直记着他,他留在我们生活里的痕迹慢慢地消失着,后来除非看到姑姑包袱里那一团花线,我们已经将他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农活早就拉开了序幕,我们这些农人就再也不敢偷懒了,苦死苦活的一年开始了。

    豌豆地里的野草锄过不久,豌豆就开始拉手手了,脆嫩脆嫩的豆蔓从身体的各个枝节上伸出一根根细丝般的茎,每根茎的尖端像小孩巴掌一样伸开着,大家像一群盲眼的孩子站在风里,都伸出手来,摸索着寻找伙伴,一旦碰触上,就互相紧紧抓住,缠绕在一起,你缠我我缠你,嫩弱的身子互相有了依靠,用看似脆弱的茎结成了一片坚实的网,每一棵豌豆都稳稳地站立着,不怕风吹雨打。团结互助的网墙结成了,便到了开花结豆角的时候了。

    忽然一天,大门一响,进来一个女人。是我妈。她回来了!这个女人,前几天给我们来信说她准备回来呢,谁知道这么快,我以为至少还要等个十天半月呢。我看着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些分离的日子里日夜思念着她,一旦忽然面对面,我的心里没有一点儿准备,我便呆望着她,不叫妈也没有近前一步表达点亲昵的意思。相反我心潮澎湃,忽然就有了些怨恨,怨恨这个生了我的女人,把我扔下一个人跑出去那么长时间,她难道不知道我有多想她吗……不争气的眼泪盈满了眼睛,把我的视线都弄模糊了,我在心里狠狠骂自己,用手背狠狠擦掉了丢人的眼泪珠子。

    我妈给我们大家分发礼物,爷爷一床棉絮。新疆是产棉花的地方,新疆的棉絮真是好,况且又是舅舅用自家的棉花弹出的棉絮,足足五寸厚,暄腾腾的,又白又绵软,用手捏捏都很舒坦。爷爷高兴得胡子翘起老高,喊奶奶快点找个绸被面来缝成被子,他好盖上享享福。奶奶的礼物是一件青色偏襟外衣,颜色纯粹,样式简朴。给我的自然是一包葡萄干和几个大枣,几块冰糖。我兜里装上葡萄干,口里含着冰糖,我觉得活着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我妈抖开一件红色的衫子,我们大家眼前都一亮,这衫子漂亮,竖起来的领子,腰身窄窄的凹进去,衣襟和袖口上绣着花。不用说这是给姑姑的。

    可是姑姑呢,怎么没在这里?她怎么躲起来了?我抱着衣服兴冲冲推开偏房门,把衣裳放在姑姑眼前。姑姑眼前立时一亮,眼睛里闪烁出亮晶晶的光彩来。我说,我妈专门从新疆给你买的,她叫你穿上给大家看看。

    姑姑摸着衣裳,摸摸领子,摸摸袖子,拿起来在镜子前比画了一下,却不穿,叠起来放进了箱子。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是喜欢这衣衫的,并且很喜欢。可是为什么不穿呢?姑姑手一甩,说不想穿,年不年节不节的穿那么新干啥,给谁看呢?

    当我跑到上房把姑姑的举动学着给大家说了一遍,我妈的脸色明显变了,但只是一闪眼的事,很快就神色如常了,她接着拿出几包草药来,是新疆那个乡间名医开的,说需要吃大半年才能见效。接着他们大人间说起了那个名医看病的各种传闻,无非是谁家媳妇看好了,能生养了;哪家男人看好了,女人已经怀上了;哪家的媳妇却一直看不好,等等。有人说这医生手艺高,能看好不生育的病,有人说根本看不好,就是个江湖游医,到处骗人呢。我对这些没有兴趣,听着就乏味,便骑在门槛上逗老猫玩耍。

    做晚饭的时候,我妈终于和姑姑在一起了,我妈擀面,姑姑烧火切洋芋菜。两个人像过去这些年一样,默契地配合着。但是,我进去却感觉厨房里的气氛有些异常。是什么情况呢?我东瞅瞅西看看,我发现她们两个都静悄悄的,不说话,用来说话的嘴巴都紧紧闭着。这可与过去不一样啊,过去她们姑嫂俩只要搭伴干点活,总是有说有笑,大话喧天,为此没少被爷爷训斥,爷爷说妇女嘛,讲究的是一个乖顺,这样没遮没掩地连说带笑,哪有点妇道人家的样子呢?

    爷爷训话的时候她们姑嫂静静听着,爷爷刚一走开,她们就嘿嘿地笑,笑疼了肚子,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一个喊另一个快来揉肠子。

    曾经这样好的一对姑嫂,怎么会生分起来了呢?而且不是朝夕相处生出了嫌隙,难道分开久了,也会产生龃龉?我发现闹情绪的不是我妈,而是姑姑。不是我妈在给姑姑掉脸子看,而是姑姑处处板着一张脸,饭一熟她不和我妈一起吃,端起碗回了偏房。她好像对我妈忽然有了戒备,有了仇意,防范着,排斥着,敬而远之,能避开就尽可能地避开。

    夜里还是我和姑姑睡,我睡下了,她坐在灯下绣花,自打我妈回来,姑姑就将针线活藏了起来,白天很少拿出来,只有到了夜晚,才打开箱子,借着煤油灯的光亮赶做一阵。我不明白针线活有啥好,姑姑做起来就不知道休息,我一觉睡醒,爬起来尿尿,看见灯亮着,姑姑还在绣花,针头扎过白布,嘭嘭嘭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分外孤寂,营造出一种异样的氛围,我迷迷糊糊尿完,钻进被窝重新睡,就在这嘭嘭声里,重新续上了刚才断掉的残梦。小叔叔带回来的小人书里画着些古代的女子,也有喜欢夜里看书绣花的,她们头上绾着高高的发髻,腰身婉转而曲折,弱不禁风,古色古香。梦境里我觉得姑姑分明成了小人书里的女子,也以那样的姿势秉烛而坐,无言而固执,将一个个长夜变得馨香忧伤起来。

    转眼到夏天了,满山洼到处是开花的庄稼。我家院子里的草药味在暖风里飘扬,全庄子的人都知道我妈在吃草药,在治疗不孕症。那么巨大的一包草药吃完,舅舅又寄来一包,我妈天天喝那苦得要命的黑汤水,可是,她的肚子就是不见鼓起来,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妈开始怀疑那个名医了。就在这时,另一个人的肚子大了起来,藏不住了,就被人发现了。这个人是我的姑姑。看出端倪的却是我那被草药的苦汤汁子毒得晕头转向的妈妈。

    姑姑成天懒洋洋的,饭吃得少,干活没力气,整个人蔫头耷脑不说话,还瞌睡多得出奇,只要能偷出空儿就趴在炕上睡。这不正常呀,我妈说活蹦乱跳一个大姑娘,咋被霜打了一样乏呢,脾气还坏得不行,这其中一定有啥古怪,我妈就留心上了。

    首先看出她腰身不对劲,不像女子娃那样瘦瘦的细细的。而是变粗了,和髋骨一般粗了,走路的姿势也不对劲,哪有女子娃撇着腿走路的?

    这一发现让我妈心惊肉跳,不敢声张,加紧在暗中观察。

    一次我妈半夜出来撒尿,往回走时看见偏房灯亮着,就悄悄靠近前扒着窗户缝儿看,隐隐看见姑姑端着绣花绷子,却不飞针走线,对着绣出的那一团锦簇发呆,样子痴痴的,忽然叹了口气,抹一把眼睛,竟然抹下湿淋淋的一把水。她将泪抹在被角上,再叹一口气,爬起身脱衣裳,一件一件脱下,只剩下贴身的线衣线裤。

    我妈看呆了,一颗心抨坪跳,分明看见姑姑的小肚子鼓起来,像扣了口小小的锅。白天粗布衣裳宽大,只剩下内衣便更明显了,她真的有了身孕。

    我妈吓坏了,看着姑姑用手摸肚子,摸一圈儿,叹一口气,猛然抡起拳头在肚子上乱打,边打边淌眼泪,嘴里低低地说着什么。

    我妈眼看着姑姑的手劲越来越大,砸得肚子嘭嘭响,就是一面鼓,也经不住这么敲打啊,何况那里面是一个孩子。

    我妈不由得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肚子,自打生下我之后,我妈的小肚子那里就一直空荡荡的,想尽了办法,就是大不起来。

    我妈摸着肚子感慨万端,心里说真是造孽呀,该大的不大,不该大的怎么就大起来了呢?

    我妈看见姑姑干脆跪了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根擀面杖,咬紧牙关,对着肚子狠劲地戳打。

    我妈断定她是想弄掉这个孽种,她一个女子家,连婆家都没有呢,怎么能叫肚子大起来,传出去是天大的丑事,自然只有弄掉了。

    擀面杖和拳头又是不一样的,拳头不管怎么说也是肉长的,擀面杖却是胳膊粗的杏木棒子,这一下一下打在肚子上,疼痛可想而知。

    肚子里刚刚发芽的娃娃怎么能承受得住呢?我妈忽然觉得不忍心了,看不下去了,心里想这娃真是命苦,还没出世呢就遭受这样的罪刑,真是造孽呀……可是,丑事是大人做出来的,和娃娃有啥关系,凭啥要娃娃的命呢?我妈忍无可忍,赶紧推门,门被门住了。

    我妈知道起作用的是一根比筷子还细的插销,便狠下劲恶狠狠地撞,撞到第四下,门哗地开了,我妈扑进去,姑姑傻了,拿着擀面杖的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尴尬地举在半空里。

    我妈一把夺下擀面杖,劈头就给姑姑甩了一个大巴掌。

    这一巴掌有多结实呢,把我妈闪了个趔趄,差点儿一头栽在地上。好几天后,右胳膊还在疼。

    我妈这一巴掌像扇在了石头上,她看见姑姑直挺挺跪着,冷眼盯着她,脸像石头一样冰冷。

    我妈还不了解姑姑吗,相处了这些年,早摸透了她的脾气,就扑上前一把抱住她,用拳头敲打着她的后腰说,我的个瓜妹子呀,你咋能这么作践自个呢,有啥事你都不该瞒着嫂子,你啥时节不信任你的亲嫂子了?

    姑姑像一坨生铁,冷冰冰听着,不吭声。

    我妈关上门,把姑姑操进被窝里睡下,她自己坐在炕沿边,看着姑姑说,你给我说实话,是谁的娃?

    姑姑用被子捂住了头。

    我妈一把扯掉被子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想往下瞒吗?我的瓜妹子,你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哇,娃娃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呢,越往后头长得越快,眼看都要显怀了,你还能瞒住吗?咱庄里那些女人眼睛比刀子还毒,一张张臭嘴更是不饶人的,叫她们中的一个看出来,那就等于全庄子的人都知道了,我的瓜妹子呀,你就算不顾自个的名声,你叫咱父母的脸面往哪里放呢?你这是拿刀子活活往死里逼他们呢。

    姑姑翻起身,猛地扑进我妈怀里,眼泪哗啦啦地淌,沙哑的嗓眼里发出哭音:嫂子你说我咋办呢,我走投无路了呀,我不想活了,我想拿刀子把自个儿捅了。

    我妈抱着姑姑,难住了,是啊,姑姑的肚子眼看藏不住了,等到传出去,全家的脸面没地方放是小事,姑姑这一辈子就算毁了,谁家还愿意娶她呢,到时候娃娃生出来咋办呢,私娃子可是十分受人唾弃的,九年前我妈刚嫁来的时候,人们正在愤怒又兴奋地传说着一个小道消息,说下庄子马文权的小女子,放羊的时候和山后面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一来二去肚子大了,五个月上流产了,将娃娃包在一团旧衣服里,扔在山后的水沟里,被一群放羊娃碰上了,用鞭杆挑来挑去地玩耍……马文权的小女子自然很遭人唾弃,迟迟找不上婆家,直到三十岁上才勉强嫁出去,男人是个跛子。

    我妈又一次追问:是谁的娃?最圆满的办法是叫他娶了你,这样你和娃娃就都有了名分,娃娃的这条命也能保下来。

    姑姑不说话,捂着脸只是哭。

    我妈看看那些花线,看看姑姑脑后秃刷子一样的短头发,猛然明白了,拍着腿说,糊涂啊,咱妈真是糊涂,眼看六十岁的人了还这么糊涂,把活生生一个大男人收留在家里,早早晚晚的一搭吃一搭耍,不出事才怪呢!

    姑姑绿了脸说,你知道是谁了?

    第二天做饭的时候,姑姑主动跟我妈说,我不想瞒了,瞒着也没啥意义了,反正他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也不能全怪他,一方面他在勾引我,另一方面也是我看上他了,他没有强迫,都是我自愿的,我不怪他,到现在我也没有怪他。

    我妈说,那你头发咋回事?他就是个骗子,把你身子骗了不说,临走还不放过你的头发,那么好一个辫子,留了十几年呢,就叫他骗走了?

    姑姑抹一把脑后的秃刷子,苦涩地笑了说嫂子你错怪他了,辫子不是他骗走的,是我自愿铰下送给他的,相识一场,好了一场,好歹得留个念想不是?他身上没啥能留的,一捆子花线早都给我了,我就把辫子叫他拿去了。他说,他要把我的辫子藏起来,绝不卖钱,藏一辈子。

    我妈问:这样的鬼话你真信?他真要是心里有你,也不会把你害成这样就一拍屁股走掉,至少要对你肚子里那一疙瘩肉负责。

    姑姑不吭声了,眼泪像洗菜水一样噗噗落着。

    我妈说,好了,别这样了,我说得不对还不行吗,他没有害你,他心里有你,说不定有一天啊,他会挑着担担回来找你。

    姑姑说,我就是想不通我为啥留不住他的心,别的不说,光是我从咱妈那里偷来的鸡蛋他没少吃,他还是……

    我妈很响地唏嘘了一声说,现在的人心啊,谁都摸不透是个啥颜色。

    这天夜里姑姑早早就睡了,和我一起将头落在枕头上,便吹了灯。

    我很快就进人睡梦,姑姑一个人醒在黑暗里,伸长耳朵捕捉着上房里传来的地震般的打闹。

    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她倒觉得压在心上的一盘石磨落了地。

    我父亲在震怒之下摔打着家具,把一个洋铁盘子砸了,是毛主席时代生产的东西,坚牢得固执,我父亲摔了好几次都摔不破,他干脆提起一把椅子用木头腿子去砸,砸出刺耳的声响。

    我妈后来回想说我爷爷听了她的一番话之后,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端起桌子上奶奶刚给沏的茶水刺溜溜喝,喝一口,眯上眼睛,似乎在沉思什么,再喝一口,不松手把一缸子水喝完了。这时候恰好我父亲把那个洋铁盘子砸扁了,白色的瓷釉一片一片掉下来。

    奶奶牙疼一样咝咝地吸着凉气,我妈说她不是牙疼,而是在心疼那个盘子。

    我父亲忽然就冲着奶奶发火了,怒吼道:都怪你,坐在家里守着一个女儿,现在肚子都大了,你还啥都不知道,没这本事当初为啥生养她?现在好,一个大姑娘家肚子大了,这是拿鞋底子扇我们的脸呢!扒我们的祖坟呢!

    奶奶闭上嘴,一声不敢吭。

    怒气转了个方向,冲着爷爷了:不能光怪我妈一个人,还有你的份儿!当初为啥收留他,冻死饿死关我们啥事?偏偏就你发善心,放在家里好吃好喝老子一样伺候着,临了咋啦,弄了个屎盆子扣在你老人家的头上了!

    爷爷咣咣地咳嗽着,半天才把气喘匀,嘘嘘地说:谁能想到呢,看着嫩嫩的,还是个没长大的娃娃嘛,万一遭罪死了,咱也看着不忍心嘛,猫儿狗儿都是一条命,这还是个人嘛。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咋能看出他品行不端呢?

    说来说去问题的关键在于姑姑的肚子,眼看着那肚子就要藏不住了,传出去不仅是臊了一家人的脸面,更重要的是她的名声和今后一辈子的着落问题。

    第二天我父亲去了趟集市,回来将一个小纸包交给我妈,晚上我妈推开了偏房的门。

    这是打胎药,打了对谁都好!我妈说。说完咣当一声关上门走了。

    姑姑展开纸包,借着灯光看,很小的几个白圆片,闻上去没有味道。伸舌头舔舔,也没有味道,不苦,也不甜。

    姑姑把纸包放在枕头边,拿起针线来,她忽然很想绣花,把那一对儿鸳鸯绣完,绣成完完整整的一对,叫它们永远荡漾在一池清水里,交颈衔尾,亲密依偎,永不分离。姑姑飞快地走着针,一幅鸳鸯戏水图在她的脑海里绣成了,画面鲜艳,风光旖旎,好一团相亲相爱成双成对的风光。

    姑姑抓起药片脖子一扬往嘴里扔去,门忽然开了,我妈带着一团风冲进来,一把打掉了姑姑手里的药片。我妈攥住姑姑的手说我想好了,这个娃你不要打,生下来,生下来我拉扯!

    姑姑的身子像被人抽去了骨头,立时软作一团,顺着我妈的身子缓缓跪倒。

    十年后,我的弟弟尔卜杜能自己背着书包去村小学念书了。他有一张俊秀的女孩脸,皮肤远比我这个姐姐细白。他性子好动,顽劣异常,但同时胆子很小,如果某一天傍晚放学回来后他猫着腰溜进大门,躲在厨房里再也不出来,那么你就知道他又闯祸了,揪了女同学辫子或者欺负了某个比他小的同学。

    这时候我父亲的脸就会黑下来,悄悄地骂我妈,我妈不吭声,听上一会儿,还嘴说,你叨叨够了吗,他就是个娃娃,还碎嘛,长大了就会变好。

    父亲苦笑了,忧心忡忡地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呢,我总觉得他和那个人有点像,说不定以后也是那样没良心的人,我们还指望他将来养老呢,你觉得能靠得住吗?

    我妈说,去去去,该愁的不愁,尽愁的是癞蛤蟆没球!尔卜杜是我的娃,和那个狼心狗肺的没关系,没一点儿关系!

    话是这么说,但在最后我妈还是叹了一口气。

    我爷爷的十年忌日上,一些平日里较少来往的亲戚都来了,包括远在北边川区的姑姑一家人。

    看见姑姑的那一眼,我觉得恍如做了一个梦,做梦之前我六七岁,夏天不穿鞋,光着脚丫子满世界疯跑,冬天鼻孔下永远拖两根比葱根还长的乳白色鼻涕……这一觉醒过来,已经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个头和我妈一样高,人人见了都说我长得像女儿时候的姑姑,一样的眉眼一样的举止……

    姑姑却老了许多,显得邋里邋遢的,怀里抱着半岁的儿子,身后跟着两个女儿。

    ……这一场梦里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首先是姑姑躲在我家的后窑里生病,是一种叫女儿痨的病,大人们说能传染的,所以姑姑从此不再出来走动,白天和夜晚都待在那个土窑里。

    那段日子真是难忘啊,给人感觉我家的头顶上严严罩着一层阴云,让我们活得心惊肉跳,寝食难安。爷爷也病了,躺在炕上一口一口咯血,奶奶寸步不离地伺候着。我妈在担水的时候,割草的时候,赶集的时候,庄里的女人们总是喜欢问:咋不见你家拜拜呢?我妈大声叹一口气,说病了,病倒了,连出门走动的力气都没有。女人们缠得很,追问:啥病这么厉害,看了吗?我妈面色不改,答:女儿痨,也就是痨病,看了,医生说叫在家里缓着去,还不能乱跑,给人传染呢。女人们将信将疑地点着头又摇着头,谁也不知道她们心里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

    我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天气还没有转冷,她就早早裹了个老棉袄,把人围得鼓鼓囊囊,行动不便。谁都能看得出老棉袄下挺起来的大肚子。

    有女人见了问:快了吧?

    我妈一手撑住腰,声音响亮地应:快了,快了,出不了腊月的门。

    也有人闻风跑来向我妈询问我妈的病在哪看好的?

    我妈就耐下心告诉他们新疆有一个叫特克斯的地方,那里有个乡间名医,专门给人看不能生育的病。

    有些人问得很细,比如名医是男是女,年纪多大,长相如何,脾气怎样,看病的过程如何,都吃啥药,苦不苦,收费贵不贵,等等。

    我妈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说了无数次的话,连我也能说上那个新疆名医的样子来了:女人,中年,额上有个大肉瘊子,脾气很倔,爱骂人,收费很贵,草药很苦,等等。

    晚秋时候一个淫雨霏霏的傍晚,暮色已经落下来了,家里气氛忽然怪怪的,我妈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往后院跑,我要跟进去瞧究竟,被我妈赶出来。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莫非姑姑的病严重了,我问妈我姑姑要完了吗?我要见见她!我妈说不许胡说,她能熬过去的。睡你的觉去!

    我哪里睡得着呢,躺在枕头上忧伤地想:要是姑姑的女儿痨好不了,真的完了,那么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姑姑了,这世上疼爱我的人就少了一个。姑姑为什么要得女儿痨这么可怕的病呢?得点别的什么病不好吗?

    第二天我还在睡觉,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跑出去看,几个本家的奶奶大妈都来了,围在我家厨房门口,厨房里有什么好看的?我跑进去,厨房炕边挂了条床单,窗帘落下来,炕上黑乌乌的,但是很暖和,一股腻腻的味道在空气里流淌。我妈伸展开身子睡着,旁边的被窝里睡着一个小人儿,本家奶奶们要看,就揭开被角看,我也乘机看,头和脸都小小的,肤色红红的,像一个不大的红皮洋芋,还像刚剥皮的兔子。这就是弟弟了,我想摸摸他的脸,我妈拦住了。

    奶奶在给爷爷喂米汤的时候,叫他给娃起个名字,爷爷把咽下去的米汤吐出来,流到了脖子里。

    奶奶说:只能这样了,还有啥办法呢,好歹是一条命啊。

    爷爷摇摇头,慢慢吐出一个经名:尔卜杜。

    我妈成了月婆子,奶奶一个人又伺候爷爷,又伺候月婆子,真是忙坏了。三天了,我妈的奶还是没下来,我妈当着我几个本家奶奶大娘的面露出她一对儿软乎乎的乳房,揉搓着说当年生了头胎是有奶的,这一胎咋就没奶了呢?

    其实娃娃的奶水我妈早准备下了,一只奶山羊养在后院里,一包奶大得喜人,奶穗子都要垂到地上了。

    奶奶一早一晚撅着屁股挤羊奶,放在火上烧滚了,我妈给尔卜杜喂。

    奶奶忙,叫我给后窑里的姑姑端饭,我双手端个小瓦盆慢慢走进后窑,姑姑睡在炕上,我看见她瘦了,脸没有血色,姑姑拉住我的手问我妈生的娃乖吗,长得像谁?

    我想也没想,就说像我,我的亲弟弟嘛。这样说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骄傲,感觉这个弟弟的到来将我妈多年不生的遗憾都弥补上了,她终于能挺起腰板活人了。

    姑姑摸摸我的头发,什么都没有说,眼泪淌了下来。

    一个月后,我弟弟满月,家里办了个不大不小的满月席,我妈系个围裙下厨,姑姑也出来见人了,人清瘦了很多,连笑容也寡淡了,望着人淡淡地笑,也不怎么热情。亲戚们都感叹说这女子叫病害呆了,没有过去机灵了。

    满月席过后不久,爷爷就病故了,他在临终前把一只手抬起来,固执地抬着,指着姑姑站立的方向。我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父亲将姑姑拉到窗户前,他自己站到姑姑站过的位置,爷爷喘一阵气,指头慢慢转了方向,转向窗户跟前,依旧指着姑姑。父亲将姑姑推操到爷爷枕边,姑姑怯怯地伸出手,爷爷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东西,一把抓住姑姑的手,攥得紧紧的。姑姑细瘦如柴棍的手显得说不出的单薄,脸面也瘦得吓人。爷爷抓住姑姑的手,却说不出话来了,眼睛朝上瞪着,看着姑姑,浑浊的眼神里写满了焦灼,似乎要给姑姑说什么,脖子扯长了,就是无法说出,只能艰难无声地挣扎着。

    我父亲说:拜拜啊,大是放心不下你,有扯心呢,你给他说几句宽心话吧,他听了才能放心地走。

    果然,我们看到爷爷的眼皮闪了闪,似乎在做肯定。

    姑姑的身子颤抖起来,像筛糠一样,她紧紧咬着牙,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地颤抖。

    爷爷终究没有等到姑姑的话就咽了气。

    爷爷的身子停放在地上,姑姑看着一张新线单子将爷爷苫住了,忽然扑倒在地,抱住一个胳膊哭起来。一口气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晕过去被大家抬到了炕上。

    爷爷的百天忌日上,姑姑出嫁了,是村东头王天福当的媒,王天福年轻时长得英俊,在外面胡跑,钱没挣上,却拐来了一个外地媳妇。这媳妇的娘家在北边,据说那里生产水稻。产水稻地方的人怎么会看上我们这山沟里的女子呢,是有原因的,我这姑父是个老实人,有多老实呢?他一个人去集市上买不回东西,不认识钱,只会埋头下苦。这姑父我只在姑姑出嫁那天见过,穿着崭新的衣裳,见了人热情地笑,你冲他笑一笑,他就乐坏了,捡了天大的便宜一样,嘿嘿直乐,乐起来没完没了。

    娶亲的队伍越过山口去远了,我父亲将姑姑住过的偏房清理了一遍,从一口旧箱子里翻出一个包袱,里面卷着一包花线,几块子白缥布,有的已经绣了图案,有的绣到半途上停止了,还有两块刚刚画出底图,没来得及绣上去。父亲将白布一片片展开在奶奶的炕上,我们围着看,每一块布上的画面都是鸳鸯戏水,轻柔的水波,圆润的荷叶,尽情绽放的荷花和娇羞地合拢着身子的花苞儿,缱绻踟蹰的鸟儿……

    我父亲抖搂着布片说,拜拜啊,你咋就这么傻呢?说完,揭开火炉盖子,将这些绣品一样一样投进去。火哗啦啦燃着,明亮的火光从火炉盖子的缝隙间蹿出来,像一个饶舌的人在不断地给我们说着什么。最后,我父亲将一副绣花绷子和两枚绣花针也投了进去。奶奶在炕上坐着看,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尽管火一直很旺,屋子里却一点也不暖和,给人说不出的冷清,好像姑姑这一走,把家里的欢乐也给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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